[TSDM轻译组][新潮文库][知念実希人] 幻影手术室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10-21 08:06 编辑

书名:幻影の手術室 ~天久鷹央の事件カルテ~
作者:知念実希人
插画:いとうのいぢ
翻译:魔理沙
校对:真霄蜗牛
图源:K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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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

手术室中发生的不可能犯罪——麻醉医究竟为何身亡?
手术过后的手术室里,一名麻醉医离奇身亡。监控摄像头拍到的是他独自与某个“隐形人”拼死搏斗、最终一命呜呼的场面。手术室完全封闭,里面除了死者之外唯一一名被施予全身麻醉而无法动身的患者成了唯一的嫌疑人。面对西东京市清和综合医院内发生的这场不可能犯罪,天才女医师·天久鹰央亲自出马展开调查……事件背后隐藏的“谜题”究竟如何解开?本格医疗推理小说、就此呈现!

==============  封面 ================



==============  目录 ================

序章
第一章  密室中的隐形人
第二章  手术部中蠢动的暗影
第三章  注射器内的死亡讯息
终章

============= 同系列作品 =============

[知念实希人] 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这里是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第八手术室。手术已经结束,室内的气氛也缓和下来,麻醉医师汤浅春哉斜眼看向身旁仪器的监视屏。
“嗯,患者开始自主呼吸了,差不多可以拔管了。”
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站在春哉身后,越过肩膀看向手术台上的患者。
“是的,看样子可以稍微提前一点结束了。”
春哉点了点头。辻野说了一句“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后,走向手术室的入口,把脚伸进门旁的脚感应开关,打开自动门,离开了手术室。
麻醉科的部长负责统筹管理手术部,偶尔也会亲自参加手术负责麻醉,但更多是巡回各手术室,把握每个手术的进行情况。
“我也差不多可以走了。”
站在角落的主刀医师户隐一平脱下了手术帽。他才刚过四十岁,却已有不少白发,远远看去近似灰色,再加上修长的身形、端整严肃的容貌,在部分护士之间人气很高。
户隐留下一句“我去麻醉科的准备室”后,也离开了手术室。担任助手的年轻外科医生八卷亮紧随其后。器械护士秋津野乃花冲两人离开的背影,用有些含混的语调道了声“辛苦了~”。
“手术提前结束,好事啊。”
野乃花转过身来,冲汤浅说道。后者正在检查患者的呼吸状态。
“毕竟只是阑尾炎的手术,而且主刀医是户隐大夫。”
“阑尾炎的话,一般会让更年轻的医生做吧。”
“这个患者的阑尾炎症要严重一些,有可能会造成穿孔,导致腹腔内感染,所以才请了户隐大夫。如果真的穿孔了,就不只是阑尾切除那么简单,所以用的也不是腰椎麻醉而是全身麻醉。”
“真亏没有穿孔呢。”
“是啊,多亏了。”春哉跟着嘟囔。只见野乃花目光上扬,朝他看来。虽然她戴着口罩,可依然能看出她脸上笑眯眯的样子。
“……干嘛?”
“听说这位患者是汤浅大夫的熟人,是真的吗?”
“嗯,真的。”春哉点点头。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得含混。
“所以才请了外科里水平最高的户隐大夫来主刀吗?而且我还听说,您特地去拜托辻野部长,想要亲自负责患者的麻醉。”
她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春哉不满地撇了撇口罩下面的嘴。
“这孩子长得挺可爱的嘛。您和她是什么关系?”
野乃花看向手术台上紧闭双眼的患者。
“大学时候的学妹,就这关系。”春哉断言。
“哎~应该不止吧。您看她的眼神,可不只是看学妹的眼神哦。其实是很亲近的关系对吧?”
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她总是充满活力,自己则是疲于追随她的脚步。回想着曾经的时光,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
“是什么关系无所谓吧。我说你检查过手术器具了吗?接下来还有别的手术,不好好检查可要被辻野大夫骂了。”
“哎呀,您是在转移话题吗?放心吧,早就检查完了。”
野乃花捉弄般说道。这时,患者的身体略微动弹了一下。看来麻醉要失效了,自主呼吸的强度也有所提高,很快就可以拔出人工呼吸用的插管了。
“哦,差不多可以拔管了呢。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野乃花快步走到摆放着器械的平台,推着台子走出了手术室,从外面操纵脚感应开关,闭上了手术室的门。
“能让睡美人醒过来的,只有王子殿下的深情一吻哦~”
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从缝隙中传来了野乃花的声音。
春哉长叹了一口气。他来到这家医院任职已有一年多,然而似乎是没有多少威严,经常被护士们调戏。这次的手术,恐怕也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成为她们讨论的资本。
哎,没办法。毕竟,去拜托户隐当主刀医,还去求辻野让自己担任麻醉医,这都是事实。
“好了,开始吧。”春哉从身旁的推车台上拿起橡胶手套戴好,然后看向面前女子的脸庞。
她的双眼微微睁开。
“哟,醒了吗。手术顺利结束了哦。”
春哉的声音温柔如水。

*

“下一场手术可以按照计划,三十分钟后在第七手术室开始吗?”
门开了,手术部的护士长走进来问道。在各手术室检查了一圈的辻野咲江正坐在麻醉医准备室的沙发上,喝着营养饮料,听到问话后朝房间角落瞟了一眼。角落里有十个监视屏,显示着所有八个手术室内、以及连接各手术室的走廊内设置的摄像头捕捉的画面。
“打扫是结束了,可黑部大夫还在里面呢。”
第七手术室的监视屏上是一名发胖的中年男子,正倚在手术台上,填写手术记录。他是黑部昭雄,第一外科部长。
“不好意思,我们部长说什么都要在手术进行的房间内写记录。”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户隐用毫无顿挫的语气回答。户隐的旁边坐着毕业第四年的外科医八卷,他棕熊一般魁梧的身躯正缩成一团。
术后患者从麻醉中醒来后的一段时间内仍需接受密切观察,他们会被转移至麻醉科准备室旁边的康复区域(recovery area),以便主刀医师再一次确认患者的状态。为此,手术完成后,外科医经常在麻醉科的准备室打发时间,等待患者被送至康复区域。
“他的那个习惯很碍事啊。户隐大夫,不能想想办法吗?”
“很抱歉,可部长说什么都不肯听劝。”
听到户隐明确的回答,辻野皱起眉头。
“今天的大肠切除手术明明比计划多花了很多时间,可结束后他还是占着手术室,有点不像话吧。”
“那要不要换到我刚才用的第八手术室?上一个手术很简单,房间几乎没有被弄脏,而且负责麻醉的是汤浅,凭他的水平,应该马上就能让患者脱离麻醉,把屋子空出来。”
听到户隐的提议,辻野抱起双臂陷入思考。护士长说了一句“确定手术室后请告诉一声,我们去准备”后,便离开了房间。
“……从一开始用第八手术室就好了。”
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做声的大块头八卷嘟囔道。“什么意思?”辻野不解地问,八卷嘲讽般哼了一声。
“把黑部部长的手术全都安排到第八手术室就好了。那个手术室可是会‘闹鬼’的,黑部部长胆子小,肯定不会一直待在里面的。对了,辻野大夫您也见过吧。第八手术室里发生的奇怪现象……”
回忆起曾经不甚愉快的经历,辻野不满地皱眉。
“八卷,那种事情就不要……”
“那个,辻野大夫……”这时,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打断了辻野的话。说话者是坐在房间里面的桌前整理着记录的男子,他叫水无月,是毕业第三年的麻醉科医生。
“怎么了,水无月?”
“第八手术室……”水无月用颤抖的手指着监视屏。
“第八手术室怎么了?”
辻野看向第八手术室的监视屏,户隐和八卷也凑了上去。屏幕上是手术室入口附近的景象。
所有监视摄像头都可以通过设置在这间准备室里的操纵杆转动,从而察看房间的任意角落。眼下,画面上没有出现汤浅,他大概是在摄像头的拍摄区域外,让患者脱离麻醉。
“那个,刚才看到有人做奇怪的动作……”
水无月小声回答,与此同时,画面的角落出现了一个人影。
“……咦?”八卷发出不解的声音。那个人猛烈地挥动四肢,像是与某人搏斗一样,旋即又离开了画面。
“刚才是……?”户隐也从沙发上准备起身。人影再次进入画面,大家得以清楚看到他涨红的面颊。
“汤浅大夫!?”水无月尖声叫道。
画面里的正是汤浅春哉。他正拼命挥动双臂,像是在殴打某个人,然后又迅速地转过身。
“他到底、在干什么……?”户隐呆呆地嘟囔。这也难怪,画面中只有汤浅一人,仿佛正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人”搏斗。汤浅再次离开画面,数秒后,喉镜、气管插管和装有药物的注射器接连掉落地上,滚入画面内。大概是装有那些器具的全身麻醉用手推车被拽倒了。
“他在……被人打吗?”
八卷的声音有些颤抖。瞬间,一抹红色溅到画面中的地板上。那个红色在手术室中司空见惯,准备室里的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辻野愣愣地看着监视器,这时汤浅摇摇晃晃地步入画面内,没走几步便颓然跪倒在地上。深红色的液体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摊开,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抓过落在面前的注射器。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正当辻野不解时,只见汤浅抓住垂在面前的输液线,用颤抖的手将注射器接了上去。
他在给患者输药?辻野皱起眉头,而汤浅已经准备推活塞。然而,不等药物流入输液管,他伸向注射器的手便颓然垂下。汤浅一头栽在地板上,身体痉挛了一阵,便僵住不动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水无月跑到监视器前,操纵摇杆将镜头拉远,屏幕上映出手术室的全景,包括躺有患者的手术台、麻醉仪器和被推倒的全身麻醉用手推车。
“……假的吧……”水无月用沙哑的声音嘟囔。
手术室里,除了汤浅和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以外,再无他人。
“那,是谁袭击了汤浅大夫……”
“快,快去救汤浅!”
打破沉默的是户隐。他猛然起身,来到通往手术部的门前,推开门跑了出去。辻野也像是解开了束缚一般终于得以动身,慌忙跟在后面。
准备室外面的走廊里是器具库和康复区域,尽头是交叉路口。来到路口,辻野一时停住了脚步。前面是通往楼上ICU病房的电梯;左右两边的通路两侧各有四扇手术室的门。
第八手术室位于右手边走廊的尽头,户隐正朝那儿奔去。辻野也向右拐,被从后面赶来的八卷和水无月超过。正在走廊整理器具的器械护士朝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
户隐最先赶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前,操纵脚感应开关,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他迫不及待地从尚未完全打开的缝隙中钻进去,消失在门后。紧接着,八卷和水无月也赶到了。
辻野跑过走廊时,朝旁边瞟了一眼。从邻接的第七手术室门上的小窗,可以看到黑部正在房间内一角写着手术记录。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第八手术室门口时,辻野不由得愣住了。
血流成海——只能用这样的词语形容。房间中到处溅着红色的飞沫,有一部分甚至溅到了天花板上。倒在地板上的汤浅一动不动,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半径超过一米的区域被血泊覆盖。
户隐、八卷和水无月来到汤浅身旁,拖鞋踩在血液里,发出啪嚓啪嚓拍水一般的声音。三人跪在血泊中,将手伸至汤浅身下,把身体翻过来仰卧。顿时,辻野发出短促的尖叫。只见汤浅的脸已被血液染得鲜红,而他的喉咙处被切开一个口子,仿佛多长出了一张嘴。
呼吸急促的辻野立刻向四周张望。作为麻醉科医师历经数次险情的她,凭借经验立刻做出了反应,很快看到了走廊交叉路口处的一台急救手推车。找到了!辻野立刻沿着刚才的路跑回去,抓住手推车,用尽全力拽起来。
“出什么事了吗?”站在附近的野乃花不解地问道。
“你也过来!”辻野一边大叫,一边拽着急救手推车,跑向走廊的尽头。
回到第八手术室,只见户隐正在检查汤浅的脉搏和呼吸状况,水无月用纱布紧紧压住喉部的伤口。身后传来野乃花的尖叫。
“心跳和呼吸停止!”户隐高声喊道,同时开始心脏按摩。
“八卷,准备输液!我来建立静脉通路!”
辻野对愣在一旁的八卷喊道,同时从急救手推车中取出生理盐水输液袋和输液针管,将其丢给八卷。后者慌忙接住,然后将输液袋挂到从天花板垂下的钩子上。
辻野从手推车中取出十八号针头,跪在汤浅身旁。血液立刻浸染白大褂,她感觉到腿部传来一阵暖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建立静脉通路,注射肾上腺素(adrenalin)。
(永琳:按照国际上通用的Birmingham针头规格标准,18号针头的外径为1.270mm,内径为0.838mm,长度通常为19.05~28.575mm,颜色为粉色。此规格在常用的针头中偏粗,主要用于输液或输血。在Birmingham标准中,号码越大,针头越细;而在我国常用的叫法中,则是号码越大,针头越粗,二者正相反。)
在汤浅的右臂扎好止血带(译注:亦称压脉带),脱下戴在上面的医用手套后,辻野眼疾手快地将输液针刺入掌背静脉。立刻,血液从针管处逆流而出。
“针头就位!把输液线给我!”
辻野解开止血带,朝八卷伸出手。八卷惊叫一声“是!”,将充满了生理盐水的输液管递给她。辻野立刻接过,将其连在针上。
“开到最大!”
八卷将调节器上的旋钮拧到流速最大,生理盐水立刻气势汹汹地灌入手背的静脉。辻野从急救手推车中取出静注用肾上腺素注射器,接到输液管的侧支通路,毫不犹豫地推下活塞。
“肾上腺素一毫升静注!”
听到辻野的叫声,进行心脏按摩的户隐立刻回答“明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注入肾上腺素。她从手推车里又取出数支注射器,抓起汤浅的左手,这时眼角的余光看到某个东西在微微摇晃,辻野反射般抬起头。
注射器……?她皱起眉头。输液管的侧支通路上,接着一支二十毫升的注射器,里面的药物还没有被推入管内。管线没有连到汤浅手上,而是延至手术台。那是给接受手术的患者用的输液管。
辻野的大脑中浮现出汤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注射器接到侧支通路上的景象。注射器上的标签写着“维库溴铵(Vecuronium)”。维库溴铵……这是一类肌肉松弛剂。汤浅为何要给患者输入肌肉松弛剂?辻野被头脑中的疑问止住了动作,但立刻猛地摇了摇头。现在没工夫想那些事情,救人要紧。
(永琳:维库溴铵,骨骼肌松弛药,通过与胆碱能受体抢夺性结合来阻断乙酰胆碱的作用,临床运用于气管插管时的肌肉松弛以及外科手术或人工呼吸时的骨骼肌松弛等,多与全身麻醉药配合使用。参见《中国药学大辞典》P851)
她摘下汤浅左手上的手套,塞入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抓起他的手准备将输液针刺入掌背静脉,这时她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颤。
她与手术台上侧过脸的女子四目相对。
女子的皮肤呈小麦色,透着一股健康,略显稚嫩的脸庞惹人怜爱。分外显眼的双眼皮微微睁开,正用空洞的目光盯着辻野,大概是还没有完全从麻醉中苏醒吧。她的脸上也溅有血液。
看到女子手中物品的瞬间,辻野倒吸一口气。
那是一柄手术刀。手术刀用于在术中切开患者的皮肤,极其锋利。被血液染红的刀刃,正反射着荧光灯的白色,显得可怖。
“你是……”辻野看向她的腕带(wrist band)。“鸿之池 舞 女士”——沾了血的腕带上,用加粗的字体印着一行姓名。




1

推开厚重的铁门,迎面吹来和煦的春风。我——小鸟游优,深吸一口气,来到了楼顶。进入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时间已过晚六点,然而天空依旧足够明亮,白昼的时间开始拉长。
“累死了……”我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嘎吱的响声。
在胡乱使唤人的上司命令下,星期五一整天,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译注:原文「レンタル猫の手」。「レンタル」系英语rental(租赁)之音译,「猫の手」意为“猫的手”,源于日本俗语「猫の手も借りたい」,比喻极为忙碌的样子。该句直译为“(忙到)想借猫的手”,也就是说来帮忙的人相当于猫的手),被派遣到急救部工作。今天我也是从一大早开始处理接踵而至的急诊患者,一直忙到晚上六点。
快点回去歇着吧。好在我目前没有需要负责的住院患者,周末也不必来上班,看样子总算可以好好放松了。
一边琢磨着周末做些什么好,我一边走在楼顶,很快来到一幢房屋前。房屋用红砖砌成,造型像极了欧洲童话故事里面出现的洋房。这儿是我上司的住所……应该说是栖息地吧。而放有我的办公桌的棚屋,则是位于洋房的后面。
这里是为东久留米市全域提供医疗服务的天医会综合医院,床位超过六百,规模之大引以为傲。自从我赴此就任以来,已经过了九个月,跨过元旦迎来了新春。
已经九个月了啊……横穿过屋顶,我回味着这段时间内的经历。以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犯下的杀人事件为开端,我遇到了包括灵异现象在内的各种疑难杂症和奇闻轶事。而在每一次事件中,我都目睹了我的顶头奇葩上司飒爽地揭开真相的英姿。
仔细想来,我们两人比起医生,更像是奇异事件猎手。我明明是为了成为内科医生才来这儿的……不过,那些事件基本上都和某种疾病有关联,勉强也可以算是在学习内科知识吧。
我一边编造借口让自己接受,一边走过“家”门口。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打开,从里面钻出一个穿着淡绿色手术服的娇小女性。
一头波浪卷的黑发伸至后背,鼻子不高但形状端整,双眼皮下的硕大眼瞳让她像极了一只猫。稚嫩的面孔乍一看像是高中生,在某些场合或许会被认为是初中生,但实际上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也是我的“乱使唤人的顶头上司”。
天久鹰央——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的部长,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小鸟,你来一下。”
鹰央笑着冲我招手。看到她的模样,头脑中立刻亮起红色的警灯。
“我今天可不会陪着您了!”
“搞什么嘛,这么冷淡。”
听到我即刻回绝,鹰央嘟起嘴。
“反正又想拉我一块儿去调查什么怪事吧。我今天在急救部忙了一天了,实在没那个精神。”
鹰央基本上只往返于楼顶的这个“家”和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之间,几乎不会离开医院。然而,一旦被“谜题”勾起好奇心,就会一改平时如冬眠中的熊一般的作息,变得异常活跃。每每这时,身为部下的我就会被卷入其中,劳苦甚多。
看到我斩钉截铁的拒绝,鹰央拖着脚步朝我靠近。
“怎、怎么了?”
被比我矮一头还要多的鹰央抬起头瞪着看,我不由得向后仰。
“耳朵靠过来。”
鹰央压低声音说道,同时伸出左手食指勾了勾。
“耳朵?”
我不解地弯下腰。瞬间,鹰央毫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右耳朵。
“少磨磨蹭蹭的,叫你过来就给我过来!”
“哇、等一下、鹰央老师,疼!真的疼!”
惨叫声中,我束手无策地被她拽着耳朵进入了“家”里。
“到沙发那儿坐着吧。”
直到把我拖进房间,鹰央才肯松开手。
“您再揪,我的耳朵就要掉了啊。”我揉着发痛的耳根,叹了口气。“那,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是要被莫名其妙的事件耗费掉整个周末的节奏。来到这儿的九个月里,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正在逐渐放弃悠然度过美好假日的念头。
“没有,我是要跟你说今年带的实习医的事。”
鹰央灵巧地从高高摞在地上的书堆之间穿过。这个房间里堆满了鹰央莫可指数的藏书,宛如地板上长出了一棵棵书本长成的树。再加上房间的主人鹰央对光线极其敏感,遮光帘一天二十四小时紧紧拉上,只有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这座洋房的内部与光鲜亮丽的红色外观截然相反,变成了一片昏暗阴郁的“书之林”。
“确实,这个礼拜来了一批新的实习医和护士……”
我歪着头不解,这时移动到房间内部书桌前的鹰央转过身,朝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怎么啦,小鸟。你这么快就盯上新来的护士和女实习医准备出手了吗?”
“才没有!”
“没事,我不会拦你的,不过你也要把握分寸啊。人家初来乍到,没适应新环境,还要费心思甩了你,多辛苦啊。”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被甩一样!……至少现在我还没那个心思啦。”
仅两个星期前,因某个事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悲伤的失恋(译注:参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例簿》系列第四卷第三章)。在伤口愈合之前,我暂时不想主动出击。
“是吗。顺带一提,我说的实习医,指的是进入第二年的。”
鹰央从桌上拿起一张纸。
“今年有人申请到我们科室来实习。”
“咦?真的吗?”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实习项目规定,第一年需在指定的科室实习,但第二年里有数个月的“选修”期,可以申请去自己喜欢的部门实习。直到去年,综合诊断部都没有对实习医开放申请,但从今年开始,我们也接收实习医了。
不过,没想到真的会有人选择我们部门。综合诊断部只有我和鹰央两名医生,分配的住院病床数也少得可怜,很多实习医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一直以为不会有好事者主动请缨。
目前,开处方、写注射单、预约检查、办理入院出院手续等所有杂活都由我一人负责。如果有多名住院患者,我就要忙得团团转。如果有实习医来,我的负担也能减轻一些。
“顺便问一句,有多少人选了咱这个部门?”
“就一个人,下半年来报到,在我们这儿待四个月。”
“四个月!?这么长?”
换句话说,那个人要把自由选择期间的大半都用在我们部门上。看来是对这儿有着相当的兴趣。
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打了冷战。
“那个……鹰央老师,我多问一句,选了咱们部门的那个实习医是谁?”
鹰央拿起另一张纸走了过来,把它递给我。我战战兢兢地接过,看了起来。纸上印着今年所有的实习医各自的实习部门和起止时间。如鹰央所说,其中有一人将在综合诊断部实习四个月。
“不行!”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大声叫道。
“你说啥呢?”鹰央不解地眨眼。
“这家伙不行。唯独她不可以!”
我指向上面印着的“鸿之池舞”四个字。
“你看不上小舞哪儿啊?”
“从头到脚都看不上!”
鸿之池舞是我的天敌。她性情随和,平易近人,再加上成绩优异,很受指导医师的青睐,然而偏偏对我却是过于随便(倒不如说明显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么说来,那家伙去年说过“明年的实习选修,我会选综合诊断部”。我本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没想到……
我的绰号“小鸟”一开始只有鹰央在叫,但后来很快在医院里传开,幕后黑手也是她。不止如此,她还散布我和鹰央在交往的谣言,而且暗中努力撮合,试图让谣言变成现实。我来到这家医院后不走桃花运,这锅铁定要让她背一半。
光是有一个奇葩上司就够让人头疼了,如果再加上鸿之池也到我们这儿来的话……光是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不行也没用,这事已经定下来了,改不了。”
听到鹰央冷淡的声音,我颓然垂首。而她则是不管不顾地开始哼起小调。
“搞好了,下一年度小舞就会进入我们医院的医局,这个部门就有三个人了。来一个,再来一个,人手多了,规模也能逐步扩大。”
(译注:医局是日本医疗体系中特有的一类民间组织,常设于各医学院,主要成员包括学校内教授、讲师、助教、主治医和实习医,主要负责组织内人事及研究经费的调配,以及提供教育和就业方面的指导和支持。医局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向学校附属或关联医院介绍和派遣医师,本系列小说的主人公小鸟游便是从属于毕业学校的医局,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独立的医院内亦可设立医局。医生没有加入医局的义务,但出于个人职业规划和工作便利等考虑,绝大多数医生都会选择加入。医局可以按需灵活调配医师,为提高地方医疗水平、平衡医疗资源分配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同时内部也存在权力集中等制度上问题,近年来也引起一些争议。)
“您在考虑扩大部门规模吗?”
我一直以为鹰央并没有扩大部门规模的打算。
“那还用说吗。如果扩大诊疗规模,我们就能诊察更多的患者。患者越多,遇上新奇病例的概率也会变大。”
昏暗的房间中,鹰央的双眼闪闪发光。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明白了。具有无限好奇心和超人才智的鹰央,总是在渴求着能够让她的聪慧大脑施展本领的“谜题”。如果综合诊断部的规模扩大,来看病的患者也会增多,这也就意味着她有更多机会解开症状奇异、被其它科室甩包袱一样丢来的患者们身上的“病因”了。
足不出户就有源源不断的“谜题”送上门来——这便是鹰央渴求的理想环境。
“而且,部下多了的话,调查外面事件的时候也更方便。”
听到鹰央补充的一句,我不由得皱起面孔。
鹰央不仅仅满足于诊断奇异的病例,有时还会插手医院外面发生的事件。而每每这时,我都无可奈何地被迫接下接送鹰央到事件现场、问询相关人员等与医生毫无干系的工作。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请不要插手医院以外的事情。”
“你可知道,你能在这儿上班,都要归功于我解决了‘医院以外的事情’啊。”
鹰央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无言以对。约一个月前,鹰央揭开了“密室内溺死事件”的真相(译注:参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例簿》系列第三卷第三章)。若不然,我就要被大学医局召回,无法继续在综合诊断部就职了。
“那倒是没错啦……对了,您找我就是为了鸿之池要来的事儿吗?不是又有了什么事情,想让我带您过去吧?”
我将手里的文件还给鹰央,后者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她很开心鸿之池选择了我们部门,特地来告诉我。这个部门是两年前鹰央结束了初期实习后新成立的,当时任院长的鹰央的父亲“为了最有效地发挥鹰央的能力”,力排众议通过了部门设立的议案。
然而,自成立起直到我被派遣过来的去年七月,综合诊断部一直未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鹰央不懂得察言观色,难以与他人交流构筑关系,从大学医局派遣来的数名医生均未能与她融洽相处,待不了多长就被赶回去了。
我刚到这里就任时,也未能理解这个奇葩上司的种种言行,曾数次发生冲突矛盾。但,随着一同工作,解决了数起案件后,我们逐渐得以互相理解,如今已构筑了融洽的关系。
在我的努力辅助下,“综合诊断部”终于能够将鹰央超出常人的智慧与才华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这儿不仅是她凭借自身能力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机构,更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这个部门如果能够扩大,她会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不过鸿之池那家伙,上次在急救部值班的时候碰过面,当时可完全没说过要到咱部门实习的事情。下次见面可要抱怨几句。”
“嗯,你不知道吗?小舞前天开始请假了。”
“请假?她怎么了?”
“半夜肚子疼,去医院急诊,说是阑尾炎,直接住院了。昨天刚打来电话。一开始打了针抗生素先看看情况,但炎症没有好转,今天做手术。”
“手术?在我们医院吗?”
“不,在清和综合医院。”
清和综合医院位于西东京市,与东久留米市毗邻。
“她去那儿干嘛?直接在我们医院检查不就好了?”
“我哪知道。手术预定是下午一点开始,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这样啊。不过,鸿之池那家伙居然……”
很难想象平时总是活力满满地在医院里东奔西走的鸿之池因病住院的样子。
“没事,阑尾炎一个礼拜就能好。昨天她本人也说了,‘要快点康复,回去继续捉弄小鸟大夫’,看样子挺精神的。”
“臭家伙……”亏我还为她担心了一瞬。我暗自悔恨着,抬头看向挂钟。时针已经转过了六点半。不觉间已经聊了这么久。
“那,鹰央老师,我就先下班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门口。“哦,明天见。”鹰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本来还担心宝贵的周末又要泡汤,不过看来逃过了一劫,万幸万幸。明天做些什么好呢。
刚要打开房门,腰间响起了明快的爵士乐。我伸手探入急救部工作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成濑刑警”,我皱起眉头。
成濑是隶属于田无警署刑侦科的刑警。至今以来,我与他多次在鹰央解决的案件中打过照面,算是认识,但并不是平时有事没事打电话聊天的关系。一阵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涌起。
“怎么了,不接吗?”鹰央露出疑惑。
“那个,是成濑刑警打来的。”
“成濑?他找你什么事……我说你该不会是被女人甩多了,开始找男的了吧?”
“才不是!”我大声反驳,然后按下通话键。
“喂,你好……”
“小鸟游大夫,您好。我是田无警署的成濑。请问天久大夫在那边吗?”
听筒中传来阴沉的嗓音。
“呃,她是在这儿……您要是找她的话,直接给她打电话不就行了?”
听到我抱怨,成濑陷入沉默。哎,也不是不能理解。鹰央总是一脸坦然地插手警方调查的案件,成濑对她很难抱有好感。不过,前者毕竟是华丽地解决了好几个让警方一筹莫展的悬案,再怎么看她不顺眼,也比不上破案重要。复杂的利害关系和心态,让成濑难以下决心直接打给鹰央。
“哎,先不说这个了。您找她有事吗?”
我向对方问道。鹰央立刻凑了过来,靠近我的身边。她的听力优于常人,在这个距离下,听筒中微弱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发生了一起奇怪的案件,我认为有必要告诉天久大夫一声。”
听到成濑的话的瞬间,鹰央扬起了嘴角。
……再见了,我美妙的周末时光。趁我仰天长叹之际,鹰央纵身一跳,从我手中抢过了手机。
“说吧,是什么案子!?”她的语气格外开心。
“哦,是天久大夫啊……您好。”
鹰央抢过手机时不小心按下了免提键,成濑百无聊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房间内回荡。鹰央慌忙把手机举远。
“案件的目击证人说……说像是看到了有‘隐形人’袭击被害者。”
“隐形人!?”鹰央瞪大了眼睛,欣喜地叫道。
“隐形人袭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就里地跟着发问。
“我们刚刚确认了现场,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不相信隐形人那种扯淡的说法。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基本上就是真凶了,……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听着成濑低沉的声音,我感到疑惑。
“既然锁定了嫌疑人,为什么还要找我们?您不也是不愿意鹰央老师插手案件吗。”
“我不是因为希望你们插手才联系的。嫌疑人是你们认识的人,我只是通知一声而已。”
“我们认识的人?”
我问道。成濑依旧用阴郁的嗓音回答。
“是的。嫌疑人是贵医院的实习医,鸿之池舞”

将爱车RX-8停好后,我和鹰央立刻打开车门。接到成濑的联络后,我们迅速驾车前往,十五分钟后便赶到了八层楼高的清和综合医院。
我们穿过停车场,来到医院正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皱起面孔。近十辆巡逻车将门口团团围住,入口拉起了警戒线,有警员在检查进出的人。
电话里,成濑只是说“放着不管的话你们肯定又会胡来,所以才这样提前联系了。这次请务必不要干涉”,而没有告知详情。不过看这个架势,案件显然是非同小可。
警戒线的外面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群众。我们停下脚步。
“目前禁止无关人员出入医院,医院的工作人员请走后门,出示身份证明后才可以进入!”
在警戒区域内,警员和大概是医院职工的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
“看样子是进不去了。老师,怎么办?”
我问道。鹰央向右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前进。
“鹰央老师,您去哪儿?”
我跟了上去,然而她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走向建筑的后门。门口有若干人正在排队等候入内,有两名警卫在逐一检查证件。鹰央没有排队,而是试图直接从警卫身旁穿过。
“哎,等一下,请先排队!”
其中一名发胖的中年警卫慌忙拦住鹰央,列队的人们也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别挡路,快点让我进去。”
鹰央抬起头瞪向他。警卫皱起眉头。
“大家都在排队呢。请准备好证件,到队列的最后……”
“我不是这儿的职员。”鹰央打断了警卫的话。
“不是职员?那,您是患者的家属吗?”
“不,我也不是家属。”
“现在除了职员和患者家属以外禁止入内。你到底是什么人?闹事者恕不奉陪!”警卫员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虫子。
周围的气氛变得险恶。我急忙对鹰央耳语。
“鹰央老师,我们先回去吧。”
然而,鹰央纹丝不动,反而扬起了嘴角,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我是这家医院的院长袴田的熟人,是他叫我来的。你们就这么对待你们院长的客人吗?把人拦在门口不让进去?”
“院长的熟人?”警卫讶异地嘟囔。鹰央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天医会综合医院的职员证,举到警卫眼前。
“我是天久鹰央,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今晚约好了和这家医院的院长袴田会面。不信的话就去问袴田啊,快点。”
警卫盯着她的证件看了数秒钟,说了句“我去确认一下,请稍等”,然后便进入了值班室。数分钟后,他摇晃着肥嘟嘟的下巴回来了。
“已确认,您可以进去了。”
警卫笔直地站在鹰央面前一动不动,声音中透出一股紧张。
“明白就好。走了,小鸟。哦,这家伙是我的部下,是个跟屁虫,他也一起和院长见面,放他进去吧。”鹰央用拇指冲我比划着,对警卫说。
跟屁虫!?我不禁瞪大眼睛。鹰央径自迈开了脚步,朝院内走去。我慌忙追上去抗议“谁是跟屁虫啊!?”,然而她只是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因为每次我在外面调查案件的时候,你都跟在我后面啊。这样的人不就是叫‘跟屁虫’吗。”
你以为我愿意跟来吗?还不是因为放着你一个人不管的话天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不满地撇着嘴,和鹰央并肩走着。
“……鹰央老师,您和这家医院的院长认识吗?”
“他和我的父亲关系很好。两家医院离得近,据说经常能碰面。我小时候也有好几次被带到这儿来过,那个时候认识的。只要说出我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放我们进来。”
我们经过走廊,穿过有数名警员忙碌的候诊区,进入电梯。
“手术部门是在三楼。”鹰央抬头看着指示板,按下了“3”。成濑虽然没有告知案件的详情,但透露了事件发生在手术室。
来到三楼,我们走出电梯厢,停下了脚步。
数米前方,一扇自动门上面贴着“手术区(洁净区)”。门前拉着黄色的警戒线,两名警员像门卫般候在线前。鹰央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对不起,前方禁止通行。”一名警员出声制止。
“我们是医生,需要进入手术室。”
鹰央毫不畏惧地回答。确实,我们是(另一家医院的)医生,(为了调查收集关于案件的情报)需要进入手术室,此话并非虚言,不过真亏她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大声说出来。
“即使是医生也不能进去,请您配合。”
警员很有礼貌、然而毫不含糊地说道。大概是里面仍然有鉴识课的人在调查取证。在案发现场,鉴识课的调查是最优先事项,据说很多情况下连刑警也不得入内。看样子,就算是横行霸道的鹰央,也无法进入手术部。
“鹰央老师,在鉴识课调查完之前是看不了现场的。我们还是先去看鸿之池的情况吧。”
我对鹰央耳语。她不满地嘟起嘴,不过还是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们重新坐上电梯,来到五楼的外科病房。
“鸿之池舞在哪儿?”
走出电梯,对面就是护士站。鹰央走上前,大声问道。里面正在忙碌的护士们一齐转过头,朝她看来。
“那个,请问您是哪位?”
离我们比较近的一位中年护士问道,同时脸上浮现警惕的神色。
“我是小舞的朋友。她在哪儿?”
听到鹰央的回答,护士变得更加警惕。
“很抱歉,今天的探望时间已经提前结束,您不能去看她。”
“我知道,是因为手术部出了什么事情吧。我就是来找小舞问那个事的。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儿。”鹰央的语气渗出一丝不耐烦。
“你真的是鸿之池小姐的熟人?不是记者吗?”
面对护士满是怀疑的目光,鹰央从口袋里掏出天医会综合医院的职员证,举到护士的面前。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鸿之池是我院的实习医。这还不算是熟人吗?”
得知眼前的人竟是这附近最大规模医院的副院长,护士的神情开始动摇。鹰央立刻凑上前追问:“快点让我去见小舞!”
“不、不可以。警方有指示,鸿之池小姐不能见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我们也没有办法的!”
听到护士的话,我抿紧了嘴。警方做到这个地步,说明鸿之池的嫌疑相当大。九个月来与鹰央一同辗转各个案件的经验,告诉我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与护士大眼瞪小眼的鹰央忽然移开了目光,看向护士站里面挂着的白板。白板上写着所有住院患者的情况。只见鹰央的嘴角缓缓上扬。
白板上的文字很小,距离我们较远,我是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鹰央的视力和听力都优于常人,她想看清那些文字应该不成问题。
“小鸟,跟我来!”鹰央开始奔跑,看样子是找到了鸿之池所在的病房。
“哎,不行!”
护士惊叫着试图阻拦,然而鹰央当然不会乖乖就范。前者急忙抓起内线电话的话筒,大概是要通知警卫吧。
哎,又有麻烦事了……我皱起眉头,跟在鹰央后面。运动神经差到令人绝望、跑起来姿势歪歪扭扭的鹰央很快被我追上,我们一起转过走廊的拐角。
“是护士站后面的那个单人间!”鹰央叫道。
这层楼的走廊形成封闭的环状。看样子,鸿之池在距离护士站最远的病房里。
“前面拐过去就是,小舞就在那儿!”
鹰央指向前方约十米处的拐角。刚转过去,我们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鹰央因脚下急刹车险些摔倒,我急忙扶住她,同时皱起了眉头。
前方的走廊里并排着六扇房门。从近到远的第三扇门前,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穿着制服的男子。我们认识他,他正是田无警署的刑警成濑。
“……果然来了啊。”看到我们,成濑长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叫我们来的。”鹰央走上前。
“您忘了是吧,天久大夫。我可没叫你们来。‘贵院的实习医现为案件嫌疑人,警方将尽力调查,请务必不要插手’——我是这么说的。”
成濑说道。鹰央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头看向我。
“他这么说过吗?”
看样子,她只听到了鸿之池成了嫌疑人,以及“隐形人”这两个关键词,剩下的都变成了耳旁风。
“他确实说了,叫我们绝对不要跑过来。”
“就是因为怕您会跑过来,才事先通知提醒的。哎,打完电话这还没过一个小时,就溜到这儿来……总之,请您快点回去吧。”成濑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离去。
“小舞是被逮捕了吗?”鹰央用锐利的视线瞪向成濑。
“……不,她没被逮捕。”
“既然没有逮捕,警方就无权阻止她和别人见面,快让开。”
“这可不行。”
成濑张开双臂,拦住试图从他的身旁钻过去的鹰央。
“你有什么权利拦我!?”鹰央恼怒地大叫。
“禁止她和别人见面的不是我,是主治医。”
“主治医?”鹰央显得很惊讶。
“没错。鸿之池舞小姐刚刚接受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主治医禁止了探望。”
“小舞做的是阑尾切除术,很简单,用不了一个小时。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允许探望?”
“不是身体的原因,是心理上的问题。”成濑讽刺一般回答。“鸿之池小姐因这次的事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精神状况不太稳定。”
不稳定?面对繁重严酷的实习医工作没有丝毫怨言、每天都是笑脸相迎的鸿之池,居然会精神上不稳定?
“反正是你跟主治医说不要让她和被别人见面吧。八成说不然的话,会有各路媒体跑过来闹事。”鹰央哼了一声。
成濑弯下腰,凑近鹰央的脸,上半身像是盖在了她的上方。
“天久大夫,鸿之池舞小姐在精神上受到打击是真的。就连我们警方都还没法对她进行问讯。”
鹰央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动摇。成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继续说道。
“另外,谢绝探望的理由除了防止媒体会闹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让她见到您。请您不要再插手干涉了,这也是为了她好。”
“为了她好?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恐怕是死了人。”
死了人,即杀人事件。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了,但真正听到从警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那份沉重。
“手术室里的麻醉医因颈部被切开而死亡,详情暂时无法透露。从现场情况来看,唯一可能实施犯罪的只有鸿之池舞小姐。”
“那就让我看看现场,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那样……”
“麻烦您听我说完好不好。”成濑打断了鹰央的话。“现在光是听有关人员的供述,就出现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是指之前说的‘隐形人’吗?”
鹰央立刻问道。成濑皱起面孔,大概是在后悔说出了这个勾起鹰央兴趣的关键词。
“我在跟你说,我会来帮你们解开所谓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已经有好几次帮助警方解开了悬疑案件的真相,你也见过了吧。”
“这次的事件,恐怕会成立专案组。”成濑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奇怪,毕竟是杀人事件,而且情况不同寻常。那又怎么样?”鹰央皱起眉头。
“刚才有警视厅搜查一科杀人案件组的组长来确认了情况。组长说了,‘不要让那个叫天久鹰央的人和案子扯上关系’。”
鹰央露出了明显是惊愕的表情。我也是一样。没想到被点了名。
“您可能也知道,警视厅的搜查一科里有十六个杀人案件组,另设组长负责管理,每个组长管两个组。如果针对某个案件成立了专案组,十六个组中的一个小组就会负责调查,而那个小组的组长就来指挥调查。”
成濑表情僵硬地开始说明。自从来到综合诊断部后,我和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多了起来,这方面的知识也了解了不少。
“这几个月来,天久大夫连续解决了好几个成立了专案组调查的大案,您在警视厅搜查一科里面也算是个名人了。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喜欢被外人抢去风头,……说实话我也是。”
鹰央紧抿着嘴,听着成濑的说明。
“搜查一科的科长和樱井先生或许对您还有些好感,但负责这次案件的组长可不一样。他下令严禁您这位民间人士参与案件的调查。”
“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吗?你找我过来,不是为了听取我的意见吗?”
鹰央探出身子,只见成濑一脸苦涩。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联系您是为了告诫您不要插手。说发生了奇怪的事,只是我说漏嘴了而已。”
“不小心说漏了嘴,正说明你潜意识里认为这次事件有可能必须要我来解决。只为了警察的面子,就一心摒弃我的帮助,这才叫犯傻。”
“这不光是面子的事!”成濑怒喝。“这次的嫌疑人是你认识的人,如果你插手进来,会极大地破坏调查的公正性!”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为了帮小舞洗脱罪名,会耍什么手段来歪曲真相吗!?”
鹰央狠狠地瞪向成濑,娇小的身躯散发着难以遏制的怒意。一直以来,她都把运用自己的智慧揭开真相作为生活的意义,不论那个真相有多么残酷。成濑道出的疑虑,无异于正面挑战她的尊严。我交替看向两人,心中惴惴不安。
“……天久大夫,您实际上会不会做什么,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成濑的语调恢复了平淡。
“问题是有人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只要调查的公正性遭到质疑,即使最终结果说您的熟人是被冤枉的,也可能不会被采信。”
成濑说的没错。他的解释合乎道理,身为警察,他的应对也无可指摘。
“总之,除了这个医院的相关医护人员以外,其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还请回去吧。”
成濑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然而鹰央不为所动。周围的气氛再次陷入紧张。
“哎呀哎呀,这不是小鹰央吗,好久不见了。”
忽然,从背后传来悠闲的招呼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转过头去,只见一名年迈的男子拄着拐杖,正在不远处冲我们露出笑容。他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花白的头发像是染色一般完美。
“袴田……”
听到鹰央不耐烦似的嘟囔,我才明白男子的身份——他正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也是鹰央的熟人。
“哎呀小鹰央,好长时间没见,已经长这么……没多大啊。”
袴田来到鹰央身边,开始胡乱地抚摸她的头。
“别弄了,头发都乱了。”鹰央不满地挥开他的手。
“真是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听说你来找我有事,我就一直在院长室等着,结果警卫室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楼里面闹腾。”
应该是刚才和鹰央交谈的护士联系了警卫室,然后警卫室向院长报告了事情。
“警察同志,辛苦你了。来,小鹰央,走吧。”
袴田向成濑问候了一声,然后拽起鹰央的手腕。
“啊、等一下,我还有话和成濑……喂,别拽……”
鹰央大呼小叫着被院长拽走了。
“呃,那个……那就,成濑先生,再见了。”
我冲不知所措的成濑招呼了一声,也跟在两人身后离开了。

“那,小鹰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袴田问道,脸上是和蔼的微笑。看上去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然而从刚才强行拽走了鹰央来看,恐怕手腕相当强硬。这也难怪,毕竟要管理床位超过四百的大医院,没有点本事怎么行。
“我都说了,不是来找你的。”
鹰央喝着放在茶几上的瓶装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袴田的带领下,我和鹰央来到了位于八楼的院长室。
“难得见一面,你怎么还是这么冷淡啊。对了,小鹰央,我这儿有好吃的泡芙,你要不要吃?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可爱吃了,明明嘴巴那么小,每次吃的时候都可急了,结果吃完嘴边沾的全都是奶油……”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许拿我当小孩!”鹰央红着脸抗议。
“抱歉抱歉,你看上去和以前实在是一模一样,没忍住。那,你不吃泡芙了?”
“当然要吃了还用说吗!”
鹰央立刻回答。袴田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向房间角落里放着的小冰箱。我悄声吐槽“小孩一个”,只见鹰央立刻斜眼瞪过来问“你说啥?”。她的耳朵真是可怕。“不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我急忙摆手否定。
“来,吃吧。”
袴田将盛有泡芙的盘子放到我和鹰央面前。后者笑逐颜开,用两只手抓起泡芙,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眨眼间满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果真是小孩子。我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冲袴田道歉。
“真对不起,来之前也没联系您一声。”
“没事,没关系的。”
袴田看着开心地吃泡芙的鹰央,眼睛笑成一条线。鹰央容易遭到同龄或是略年长者的敌视,却不知为何似乎很受老年人的疼爱,大概是让他们联想到了任性的孙女吧。
“然后,……那个,是叫小鸟医生,对吧?”
“……敝姓小鸟游。”
一如既往地,鹰央介绍我时称“这是我的部下,叫小鸟”,结果便是从刚才开始袴田数次搞错了我的名字。
“哦哦,失礼了,小鸟游医生。你们是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吧?”
袴田的目光从慈祥老爷爷变成掌管大医院的院长。我也摆正了身姿。
“听说今天这里出了点事。”
我谨慎地斟酌用词。他即使再如何疼爱鹰央,也很可能不希望他人插手自己医院里的事情。
“嗯,数个小时前我们这儿的一名麻醉医在手术室里身亡了,据说是被人杀害的。而案件的嫌疑人,是在贵院天医会综合医院工作的实习医。你们是听到了这条消息,才跑到我们这儿想要调查的,对吧?”
“不,我们不是想调查……只是想来看一下鸿之池,……被怀疑的我院实习医的情况。”
“真的只是那样吗?我可是听说了,这几个月来小鹰央带着手下的医生一起,解决了好多不可思议的案件。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次事件好像也是相当离奇。小鹰央的好奇心那么旺盛,会不会想凭自己的能力解决案件,洗清那位实习医的嫌疑呢?”
听到袴田一丝不差的推理,我无言以对。
“那个死了的麻醉医,是你认识的人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鹰央问道。看样子是吃完了泡芙,表情恢复了严肃,只不过因嘴角沾着的奶油,看上去十分智障。
“当然认识了。这个医院里的所有医生我都认识。”
“您是用奶油当口红抹吗?”见我掏出手帕擦拭鹰央的嘴角,袴田忽然露出微笑,回答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汤浅春哉,是从陵光医科大学麻醉科来的,去年四月起在我们这儿上班,今年应该是三十岁了。”
嗯?鸿之池好像也是陵光毕业的吧?我试图在记忆中搜索。
“他志愿成为麻醉医后,在研究院里做基础研究,去年回到临床,就被派到我们医院来了。”
袴田用平淡的语气介绍被害者的经历。
“今年三十岁的话,就是说毕业才六七年。志愿当麻醉医的话最快也要四年,然后再去研究院的话,他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时间对不上吧?”
(译注:在日本,志愿成为麻醉医师者,须在申请前按规定在麻醉科实习,并取得厚生劳动省承认的麻醉科志愿医的资格。)
医学部的研究生想要拿到博士学位,至少也要三年时间。
“哦,据说他没拿到学位,在毕业之前就回了临床,被派到了我们这儿。”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概是不适合从事基础研究,想尽快回到临床实践吧。
“你知道那个男的是怎么死的吗?”
擦净了嘴角后,鹰央问道。袴田的表情变得僵硬。
“嗯,听说了。……好像是颈部被锐物割开,气管和颈动脉被切断了。注意到异常的医生们立刻赶到进行抢救,但还是很遗憾。”
“为什么小舞被当成了嫌疑人?”鹰央立刻继续发问。
“据说,案件发生时,正好是手术结束后,患者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主刀的外科医生在麻醉科准备室休息,器械护士和其他手术护士也离开了手术室去整理器械。换句话说,出事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汤浅大夫和你们那儿的实习医两个人。”
“是不是在主刀医和护士们离开手术室后,有人偷偷溜进了手术室?或者也有可能是最后离开了手术室的人下了毒手。也有那个麻醉医自杀了的可能性。只凭那些情况就怀疑是小舞,太奇怪了吧。”鹰央皱起眉头。
“我们医院在各手术室和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都装有监视摄像头,可以在麻醉科准备室看到画面,也都录了像保存。根据画面来看,当时手术室里除了汤浅和患者以外没有其他人。”
“你是说事件的过程有录像吗!?”鹰央眨了眨眼。
“不,汤浅遇刺的瞬间没被拍下来,只看到有血液溅出来,数秒后汤浅倒在地上,进入了画面。不过镜头很快拉远,囊括了整个手术室,但还是只拍到了汤浅和患者两人。”
“摄像机也有拍摄死角吧,会不会是藏在了那儿?”
鹰央皱着面孔嘟囔,袴田耸了耸肩。
“这我就不知道了。录像数据全都被警方拿走了,如果真的有人藏起来,或者是在别的医生赶来之前逃走的话,警方应该能发现的。”
“……自杀的可能性呢?根据你说的那个情况,也可以怀疑是自杀吧?”
在鹰央的注视下,袴田忽然先是向四周张望了一瞬,然后压低了声音。
“说实话,汤浅大夫在遇害之前,有一瞬间被摄像头拍到了。根据看到画面的医生们说,他那个时候像是在和谁打架一样。如果是自杀,这个举动就不太合理了吧。”
“拍到了他和别人打架?那还没拍到犯人是谁吗?”
袴田缓缓摇头。
“问题就是除了他以外谁都没拍到。他好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袭击了一样。所有看过录像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听到袴田宛如在讲鬼故事一般的语调,我只觉脊背发寒,同时头脑中浮现了“隐形人”一词。成濑在电话里说的,恐怕就是指这个。
看到我表情僵硬,袴田笑了笑,夸张地耸了耸肩。
“哎,隐形人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的,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看上去偶然像是那么回事而已吧。毕竟,确实存在在汤浅被切开颈部之前遇到袭击的痕迹,也就是说自杀的可能性很低。这样一来,怀疑唯一在场的另一个人,也不难理解。”
“……那个男的被杀害的时候,小舞应该才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你真觉得她有能力袭击并杀害一名年轻男子吗?”
“我的专业是儿科,不清楚一般人术后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行动力,判断它是警察的工作。他们是专业人员,根据分析拍摄到的画面,问询相关人员,会搞清楚汤浅大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
“没错,警察的确是调查案件的专家,但他们不是医学方面的专家。这起案件发生在手术室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内,显然由我这样具有医学知识、而且远比警察更聪明的人来调查更合适。”
鹰央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犹豫。袴田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鹰央啊,确实,你从小就聪明得很。不过啊,这次案件的嫌疑人是你的熟人。你先入为主地认为你们家的实习医不是犯人,从而无法冷静客观地调查,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
鹰央闭上眼睛沉默了数秒,似是在仔细组织话语,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相是客观存在的,其中没有个人感情介入的余地。我不论是在探寻事件真相,还是为患者诊断病情,都是动用了自身的一切能力,分析所有可能性,去寻找唯一的真相。……不论它有多么残酷。”
她平静地述说的模样,竟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成熟。
迄今为止,鹰央接诊了许多其他医生未能诊断的疑难杂症,其中不乏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作为医生,鹰央对他们道出了残酷的真相——因为这便是她的职责。
如果这次案件中,鸿之池真的是凶手,鹰央一定会那样说的。客观的真相不会被个人的感情左右,这正是诊断医鹰央的原则。
“不过啊,”鹰央讽刺般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我很清楚,小舞绝不是一个会杀人的人。对吧,小鸟。”
鹰央将话头丢给我。我一边因她叙述中前后的矛盾而苦笑,一边点头回答“没错”。只见不知何时,袴田也缓和了神情。
“就是这么回事,让我见见小舞。可以吧?”
面对向前探出身子请求的鹰央,袴田只是“哎呀,这个么……”地露出苦笑,仿佛一位爷爷听到孙女缠着要买很贵的玩具。
“……不行吗?”
鹰央缓和表情,目光上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她很清楚,只要摆出这副模样,对方便很难直言拒绝。这个人真是,只要扯上“谜题”就会不择手段……
“我心里也是很想帮忙的。可是那些大块头的警察说啦,‘可能会有名叫天久鹰央的人找上来,如果她来了,千万不要让她和嫌疑人接触,也不要让她看到案发现场’,千叮咛万嘱咐,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们的动向被猜得一点不错,显然是成濑安排的。
“你不是院长吗,还用得着听他们的话?”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话不是那么说的啊。关于患者的治疗,是由主治医负全责。如果主治医说不能与他人会面,就算是我这个院长也不能插嘴。而且手术部的负责人不是我,是麻醉科的科长。如果说我借职务之便,让非本院职工的人随意进出手术部的话,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堂堂一个院长,说话这么不管用吗?我们医院的院长可比你厉害多了。”
听到鹰央辛辣的评价,袴田只有苦笑。
“贵院毕竟是家族企业啊,当然不能和我们这儿相提并论了。我说到底也只是受雇于人,任重言微,可不容易呢。这次的事儿也是,不光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医生,接下来还要对付那些媒体,哎……”
“您真是……辛苦了。”
看到无力地垂下双肩的袴田,我也只能如此安慰。
“最要命的是外科医要抽出时间接受警察的问话。我们本来就缺人手,勉强维持运转,再这样下去,好多计划好的手术都做不了了,这样一来受苦的可是患者们啊……”
袴田继续诉说着不满,顷刻间显得苍老了许多。
“嗯?你们缺外科医吗?”
鹰央问道。袴田依旧垂着肩膀,只是抬起了头。
“是啊。这刚到四月,就有一名外科医因为酒精性肝炎住院了,据说是在去年年底的宴会上喝过了头。我到处找各大学的外科医局打听,结果都说没有人,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月。没想到又摊上了这么个事……”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得了啊。”
一抹笑容出现在鹰央的脸上,逐渐扩散开来。我暗叫不妙。跟着她混了九个月,我学会了一件事:她露出那个表情的时候,绝对没好事。
“喂,小鸟。”
你看我说啥来着。我一边面露警惕,一边问“什么事?”
只见鹰央左手握拳竖起大拇指,抵在喉部,然后向右摆动。
“你被开除了。”

2

“呃,所以说,这位就是从今天开始到我们部门任职、来自纯正医科大学第一外科医局的小鸟游优医生。在马场医生住院期间,就由小鸟游医生来接替他的工作,直到他康复归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边听着这位发福的中年男子、清和综合医院第一外科部长黑部昭雄用明快的口气向众人介绍,我一边问向自己。
三天前,我们接到案件的通知,赶来这家医院的时候,鹰央语出惊人:
“你被开除了。你先从我们那儿出去,在案件解决之前,到这家清和综合医院当外科医吧。”
只要成为清和综合医院的职工,我就可以与鸿之池接触,还能进入案发现场查看,警方也无权制止——这便是鹰央的算盘。
确实,在去年我因某事决心转到内科之前,我在外科工作了五年,现在也定期在急救部帮助进行一些外科的处理,作为外科医的水平应该还在。但直到之前我还天真地认为,那是不可能的——院长袴田不可能批准我为了调查案件而临时任职,而且说到底,我是纯正医科大学综合诊疗科医局派遣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生,大学医局也不可能同意这桩人事变动。
没错,本应是如此。然而听说了我的履历后,袴田竟一下子握住我的双手说“哦哦,你以前是外科医啊,那还请务必到我们这儿来干!”至于我所属的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的教授(他和鹰央也是老相识),只是对鹰央说了一句“哦哦,小鸟游大夫是说好了要借给你用一年的,这段期间随便你怎么使唤他”。
为什么这些老教授老院长们都这么宠着鹰央啊!?
在我张口结舌哑然失声之际,人事变动的议程进展神速,到了星期一,我便以大学外科医局派遣医师的身份,来到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就任了。
为什么我的上司和老师都这么轻巧地把我借来借去的啊?当我是出租光碟吗?
我无可奈何地垂下双肩,同时回忆起之前听人介绍过的清和综合医院外科的体制。该院的外科分为第一和第二外科两部分,前者主要实施腹腔相关的普外科手术,后者主要负责进行周围血管与心胸外科手术。从今天起,我隶属于第一外科。
黑部向众人介绍了我之后,便开始向我逐一介绍既任职工。不过其实,除了部长黑部以外,就只有两名职工而已。其中一名是副部长户隐。他有着一头显著变白的头发,却依旧打理得笔挺,个头偏高,四十岁左右,目光锐利,给人一种“能干的外科医”的印象。另一名是毕业第四年的外科医八卷。从资历上看应该比我年轻,但他留着拉碴的胡子,再加上体躯庞大,显得比我要年长。我的个头有一米八,却被他轻松超越,横向的宽度也比我大了两圈,估计体重上了三位数。
户隐用爽朗的声音问候“请多指教”,八卷只是轻轻示意。
“也请各位多多关照。”我低下了头。
“呃——这儿本来是有我们这三个,加上喝多了住院的马场大夫,共有四个人,再加上一个新来的实习医,在我们部门实习。总之,目前就以这班人马加油干吧。”
听着黑部的说明,我点了点头。
“手术安排在周一、周三和周五进行,值班表和呼叫的安排和应对待会儿细说。小鸟游大夫就从周三的手术开始作为助手登台吧。说实话,本来是希望能再多给你点时间,让你熟悉一下环境,不过上个礼拜出了不少事,我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够。”
“不少事?”我故意装傻。
“啊,那个……小鸟游大夫,你没听说过什么消息吗?”
黑部掏出手帕,擦拭脖子上出的汗。
“哦,我记得在新闻上看了,说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医生在手术室里去世了……”
有关该案件,媒体的报道是“一名麻醉医师在手术室内因颈部出血过多身亡,警察正在调查事件是否存在人为因素”。虽然事情不算小,然而因目前可透露情报有限,媒体的报道较为克制,蹲在医院门口守候的记者也很少。
不过,若媒体知道了是杀人案件的可能性比较大,恐怕会纷至沓来吧。照这样子看,迟早会演变成那个局面。我需要尽快收集情报,并告知鹰央老师。
我一边听着黑部十分浅显的事件说明,一边因焦虑暗暗握紧拳头。上个周末,我和鹰央不停拨打鸿之池的手机号,却只是听到关机或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音。眼下的首要任务,是确认鸿之池的情况。
“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警方也在调查他杀的可能性,不过应该不大可能。八成是汤浅他因为贫血晕倒,不小心被手术刀割到了颈部。”
黑部快速结束了说明。看样子,他也不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
“……是幽灵。”忽然,八卷嘀咕了一声。
“哎?你说什么?”
我反射般问道。只见他略微扬起嘴角。
“我说是幽灵。去年开始,我们医院的手术部就有幽灵出现。”
“幽灵?”听到那个超自然的单词,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八卷,没用的玩笑别开。”
黑部也板着脸训斥,然而八卷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这可不是玩笑,黑部大夫,医院里早就传开了。汤浅大夫是被手术部的幽灵杀死的。上周末我在医院里值班,都听说了。汤浅大夫他不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袭击的嘛,如果是幽灵的话……”
“八卷,给我闭嘴!”
突然,黑部歇斯底里一般怒吼,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八卷。后者满不情愿地闭上了嘴,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呃……总之,我们很高兴小鸟游大夫就任。那个啥,我们三个人九点有一个肝癌患者的手术,你就负责巡诊和处理病房事务吧,好不好?行,那我们就开始干活吧。”
黑部干咳了两声试图化解尴尬,然后催着我们离开医局。
一个人在病房巡诊啊。正好。
我暗暗发笑,跟在黑部后面,离开了医局办公室。

“好嘞,搞定。”
在医院信息系统里输入了注射单后,我坐在椅子上抻直后背,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向挂钟,现在刚过正午。
这里是清和综合医院五楼住院区,集中安置外科的住院患者。我一大早从医局来到护士站,花了四个小时,处理了过半的病房事务。向护士问候,检查电子病历和信息系统,确认住院患者的情况,事情可不少。好在这家医院使用的系统和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相同,我不必额外花时间熟悉操作。
问候过的护士中,也有三天前和鹰央争吵的那位护士,不过幸运的是她没有记住我的长相,只是亲切地问候“请多指教”。
注射单、处方签和检查单的发送情况已确认完毕,巡诊和病历簿更新也完成了——除了一名患者以外。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打起精神,然后操作鼠标,调出病历。窗口上方的标题栏显示“鸿之池 舞 女士”。
我逐行阅读病历。据上面记载,鸿之池在上个星期三晚十点因腹痛来到夜间急诊部就诊。诊断结果为阑尾炎,于当晚入院,转至第一外科。施予抗生素并持续观察,但病症恶化,判断需要进行手术。原本计划进行腰椎麻醉,但手术当天早上腹痛加剧,同时伴有高热,怀疑阑尾内的脓液泄漏,或需清洗腹腔,于是改变方案为进行全身麻醉。
手术中并未发现有脓液漏出,于是仅切除了阑尾便结束。而就在手术结束后,事件发生了……
我把病历从头读到尾,然而没有看到任何关于案件的描述。这也是当然,毕竟病历上只会记载医疗相关的内容。
向下翻动屏幕,试图查找鸿之池术后的情况。翻到昨天的记录,我停下鼠标,看到上面的文字后抿紧了嘴唇。

“术后观察一切正常,伤口愈合情况良好,但精神不稳定,有明显忧郁症状,或需精神科医师会诊”

在艰苦的实习期间没有一丝怨言反而泼辣好强的鸿之池,居然会精神不稳定?看样子,她因事件的发生和警方的怀疑而受到了超乎想象的打击。从病历的描述中,我能感受到那份震撼。
我退出电子病历系统,离开护士站。走廊里,护士正忙着为各病房的患者配发午餐。来到距离护士站最远的那条走廊,只见前方十余米远处的一扇门口摆着一张钢管椅,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坐在那儿。大概是警察。
方才听护士说过,手术后有警察“为了保护案发现场的证人”而在病房门口二十四小时看守。不过显然,看守的目的并非保护,而是“为了阻止嫌犯逃亡”。
护士们显然也知道鸿之池被警方列为案件的嫌疑人,刚才还有人对我提醒说“其实我们这儿有一个比较麻烦的患者”。我紧张地沿着走廊前行。正在看着杂志的警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向我看来。我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听成濑说过,专案组的组长有明确指令,“禁止天久鹰央与案件扯上瓜葛”,与她经常一起行动的我,说不定也被他们记住了脸。
然而,看守的警察只是瞥了一眼穿着白大褂的我,很快低头继续看起杂志。我尽可能用自然的语气问候“您辛苦了”,然后敲了敲病房的门。警察只是盯着杂志,略一颔首致意。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是一小段过道,入口处设有卫生间和浴室。过道通往客厅,里面摆着沙发和小冰箱。我向前走去,悄悄窥向病房内。可以看到一张病床和床头置物台,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子,我摒住了呼吸。一开始,我甚至没有认出她就是鸿之池。平素总是一副恶作剧般笑容的脸上不见了任何表情,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空虚呆滞,像是眼眶里镶了两颗玻璃珠。
“鸿之……池……”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然而她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地躺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蜡像。
“喂,鸿之池,醒醒。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小鸟游!”
“……小鸟游?”
鸿之池将空洞的双眼转向我,喃喃地重复我的话语。搞什么啊,好像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一样。
“没错,小鸟游。你总是叫我‘小鸟大夫’,记得吗?”
“哎……?小鸟大夫……?”她的眼瞳中逐渐显露出意识的光芒。
……这家伙,该不会是忘记了我的本名吧?
“没错,‘小鸟大夫’。我来看你来了。”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是小鸟大夫啊……”
“你什么意思?”
我不解地歪头,只见鸿之池微微扬起一侧的嘴角。
“如果这是幻觉,应该会看到更靠得住的人,对吧?比如说鹰央老师那样的。哎,难不成,我其实在心底是希望小鸟大夫来的吗?确实,小鸟大夫长得还算凑合,也挺暖的,但性格优柔寡断,一点都靠不住,根本不是我的菜啊……”
听着鸿之池信口开河地出言不逊,我只觉颞动脉突突直跳。这家伙,回过神来的头一句竟是这个。
“说谁是幻觉呢。快点给我醒过来!”
我拼命按下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揪起鸿之池的脸蛋。回想方才她的诋毁,双手不由得多了几分力道。
“疼疼疼!这是突然搞什么啊!”
鸿之池粗暴地挥开我的手,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看她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神气。
“谁叫你傻愣愣的。现在醒了吗?”
我不满地哼道。鸿之池揉了揉脸颊,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诶?小鸟大夫?是真人?”
“废话,那还用说吗。”
“哎,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儿是清和综合医院吧。你那个员工证是哪儿来的?”
鸿之池指向挂在我脖子上的清和综合医院员工证。
“我被鹰央老师开除了。”我不禁露出苦笑。
“被开除了?你做了什么?对护士性骚扰遭到投诉了吗?”
“才不是!”这家伙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现在除了这家医院的职工以外,不能见任何人。所以鹰央老师找了关系,把我临时派到这儿的外科,这样就能和你接触了。”
“和我接触……?为什么要……?”
“说啥呢,当然是为了洗清你的嫌疑了。”
“我的嫌疑……就为了这,你们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鸿之池睁大了眼睛,眼角很快变得湿润。
“你眼睛怎么了?花粉过敏吗?”
我开玩笑道,只见鸿之池掩面而泣。
“因为,鹰央老师,顺便还有小鸟大夫,为了我竟然这么……”
……顺便?
“你在实习选修里面选了综合诊断部吧。鹰央老师说啦,你以后可能会进入综合诊断部,就是我们的同事了,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鸿之池双手覆面,不停地点头,似乎是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恐怕整个周末她都沉浸在极大的不安和恐怖中,内心脆弱不堪吧。
“鸿之池,我得到鹰央老师的指示,要听你讲述案件的详细情况,然后转告她。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鸿之池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放下双手,脸上写满了恐惧。
“说到底,你为什么没在我们医院看病啊?”
看到她的模样,我立刻岔开话题,同时努力让语气显得明快。
“因为……让熟人检查身体,心里总归不太乐意不是吗。而且,最开始的时候是整个肚子都疼起来了,虽然阑尾炎的可能性最大,但我担心也有可能是妇科疾病。”
确实,对于女性而言,让熟人给自己做妇科检查,是一件尴尬的事。
“所以,因为这家医院里有认识的人,就联系问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他说可以马上安排检查,我就……”
“你就被诊断为阑尾炎,入院观察,安排周五做手术,对吧。”
“是的。因为症状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采用了全身麻醉。”
“那,手术结束,从麻醉中醒过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鸿之池的表情变得僵硬。我问得太急了吗?刚打算换个问题,这时她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听到了汤浅学长的声音。他说,‘嗨,醒了吗?’”
“汤浅学长?”
“是手术的责任麻醉医,叫汤浅春哉,大学游泳部里的学长,比我大五届。”
手术的责任麻醉医,便是这次事件中的被害人。这么说来,他和鸿之池都是陵光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那个,你和被害……麻醉医认识吗?”
我斟酌着用词问道,只见鸿之池略微点了点头。
“刚才说上周三晚上联系的熟人,说的就是汤浅学长。学长联系了急救科的医生,然后告诉我‘已经安排好了,快过来’。”
“……你听到麻醉医的声音,然后呢?”
“那个时候我脑袋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然后汤浅学长拔掉了插管,把呼吸面罩按在我嘴边,告诉我深呼吸。我闭上眼睛,照着做了。”
她描述的是让患者脱离全身麻醉时的标准流程。
“我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还是觉得很困,就一直闭着眼睛没动。然后就感觉汤浅学长好长时间都没吱声,不过也没怎么在意。接着就突然响起了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眼睛就睁开了。”
“你看到了什么?”
“汤浅学长……在搏斗?”
“搏斗?”
“是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学长一脸通红,挥舞着双臂,……像是在和谁打架一样。”
“……他在和谁打架?”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不知道。我的身体还不能动弹,只是躺在手术台上,看不到整个房间。但至少在我看来,手术室里……只有我和汤浅学长两个人。”
头脑中再次浮现“隐形人”这个单词,我晃了晃头将其驱逐。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在那儿,只不过鸿之池没看到而已。
“然后呢?”
“汤浅学长还在拼命挥着双臂,脸上一片红,我一会儿能看到他,一会儿又看不到。看起来像是他在和谁搏斗。”
“但,……你还是没看到他的对手?”
我压低声音问道,鸿之池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汤浅似乎在和某个人搏斗,但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他的对手,在现场的鸿之池也没有看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继续问道,只见鸿之池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努力想撑起上半身,但身体不听使唤。这个时候,脸上溅到了温暖的液体……”
我很快猜到了脸上溅到的液体是什么,惊得说不出话来。鸿之池继续讲述,语气变得热切。
“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然后,就听到从远处传来跑步声,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人大声叫着冲了进来。我想尽力把握情况,拼命撑起了身子,然后就看见了……汤浅学长倒在血泊里……”
鸿之池浑身发颤。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我急忙伸手按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够了,你说得够多了。抱歉,让你回想这些不快的事请。”
然而,鸿之池却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一样,用力摇了摇头。
“还不够!事情不止那些!”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表情痛苦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的手里拿着手术刀,刀上面沾的是汤浅学长的血!”
鸿之池再度双手覆面。听到冲击性的陈述,我半张着嘴愣住了,十几秒后才战战兢兢地问向抽泣不停的鸿之池。
“那肯定是你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握住的吧。手术刀也是凶手放在手术台上的。而且你不是也说,你看到被害者好像被人袭击了吗?”
我尽可能用柔和的语调说道。鸿之池缓缓放下了双手,露出充血而变得通红的眼睛,和令人心碎的自虐般的笑容。
“我自己都分不清楚,看到的到底是事实,还是麻醉造成的幻觉。因为我根本没看到有谁在跟他打啊,说不定那些都是我的妄想……”
“不,不是幻觉。”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除了你以外,也有人作证说被害人曾和‘某个看不见的人’争执。你看到的就是事实。”
鸿之池眨了眨眼睛,似乎没能立刻理解我的话。
“可是,警察认定了是我干的。他们问了我好几遍,看他们的态度就知道是在怀疑我。”
听到她细弱的呢喃,我不由得咋舌。果然,警方是以鸿之池是犯人为前提进行调查的。
“你又没理由杀死那个麻醉医吧。他不就是你的学长吗。”
我摇摇头,然而鸿之池忽然露出了极为悲伤的微笑。
“小鸟大夫,汤浅学长不只是我的学长。”
她抬头望向天花板,目光中带着一丝怀念。
“他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我呆呆地重复。
“哦,应该用过去式,是前男友了。”
鸿之池在胸前摆了摆双手。
“五年前就分手了。我们开始交往,是在我刚入学的时候。社团里的学长看上了新来的学妹,就出手了。挺常见的事儿吧。小鸟大夫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啊?”
她用恶作剧般的语气问道。然而她的问题偏偏戳中了我的若干回忆,我不由得无言以对。鸿之池得意洋洋。
“先不提那个,你说前男友,意思是现在你们没有在交往吗?”
我干咳了两声,鸿之池则是“哎呀?你是想转移话题吗?”地调戏。看样子,她正在逐渐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转移话题的是你吧。别浪费时间,快点交代。”
“现在当然是没在交往了。我们就处了一年左右,马上就分了。那个时候汤浅学长报考了医学资格考试,开始了初期实习,一忙起来就没时间见面,最后是我把他甩了的。”
“分手之后,你们还保持联系吗?”
“怎么啦,您这么在意我的恋爱史吗?这可不行啊,小鸟大夫你已经有鹰央老师这么好的伴侣了,可不能花心哦。”
“少扯没用的,快点说。”
我不满地瞪向已然满血回复的鸿之池。只见她缩起脖子,轻轻吐了吐舌头。
“最近偶尔会打电话联系。哦对了,一听我说这话,警察的眼神立马就变了。他们肯定是在想我就是凶手。听他们说,出事的时候手术室里就只有我和汤浅学长,我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样下去的话,我会不会被抓起来呢……”
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怎么可能!”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鸿之池随之浑身一颤。
“小鸟大夫……?”
“确实,我总是被你耍,碰到了不少麻烦事。不过啊,我也知道你绝对不是会杀人的家伙。放心吧,鹰央老师和我会搞清楚上周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你一个公道的。”
鸿之池眨了眨眼,然后释然般露出满面的笑容。
“谢谢您,小鸟大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我应答,门便被推开,进来了两名男子。鸿之池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僵硬。
“打扰了,鸿之池小姐。我们还有几个问题想……”
走在前面的大块头年轻男子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了一半,便愣住了。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
“嗯?怎么了,成濑?”
跟在后面的是个头稍矮、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冲愣在原地的成濑问道。然而后者只是瞪圆了眼,甚至忘记了回答。
“成濑?”中年男子又问了一声。
“啊、没什么……对不起,迫前辈。”
成濑总算回过神来,向男子致歉。被称为迫前辈的男子则是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我打量起他来。乍一看去,与随处可见的中年发福的白领没什么两样。他应该就是在这次案件中与成濑搭档、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了。
在东京,若发生了疑似杀人的案件,绝大多数情况下会在管辖案发地点的派出所成立专案组,由警视厅搜查一科派遣杀人案件组的刑警,并根据对应小组组长的指示,与当地或附近派出所抽调的刑警或调查员两两一组成为搭档,分头负责调查。
“不好意思啊,大夫。”迫警官冲我露出笑容。“我们是来找鸿之池小姐问一些事情的,麻烦您配合一下。”
“……对不起,诊疗还没有结束。”
我警惕地回答。虽说对方看起来像人畜无害的工薪族,但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很多貌似好好先生的人,骨子里都是老奸巨猾。与假冒的科伦坡混了这么长时间,我对此再清楚不过。
“就问两三个问题,马上就好。”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刚要反驳,这时鸿之池轻轻拽了拽我的衣摆。
“没关系的,我已经没事了。谢谢您为我诊察。”
她用目光向我示意,大概是在帮我打掩护,避免被对方发现我是鹰央的手下吧。只不过,被成濑看到的瞬间,一切的掩饰已经毫无意义了。
真的没关系吗?我有些担心地低头看向鸿之池。她现在看上去冷静了许多,但仍无法掩盖精神受到巨大冲击的事实。
“实在是不好意思,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迫警官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我皱起眉头,鸿之池只是重复着“没关系的”。没办法,我只好朝门口走去,这时成濑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紧紧攥住。
“迫前辈,我向大夫问一下她的病情。”
听到成濑这样说,迫警官轻声回答“好,麻烦你了”。
“那就走吧,……大夫。”
“……隔壁有小会议室,就到那儿说吧。”
我扬起下巴示意,然后和成濑一同走出病房。
“你打算干什么!”
刚踏入会议室,成濑便怒吼,声音在不足七平米的房间内回荡。会议室里摆着钢管椅和桌子,显得有些拥挤。
“您是指什么?”
我故意装傻。成濑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涨红了脸。
“我说过的吧,外来人员禁止与嫌疑人接触!”
“我可不是外来人员啊,成濑同志。”
我指了指挂在胸前的员工证。
“这是……?”成濑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伪造的。这是本院的员工证,如假包换。从今天起,我到这家医院的第一外科上班了。”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上头的安排而已。据说这儿的外科急缺人手,院长正发愁呢,鹰央老师碰巧和院长认识,就决定把我临时派到这儿来。年轻的医生突然被上级分派到别的医院,这种事还挺常见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和嫌疑人接触。”成濑恨恨地咋舌。
“那又怎么样?”我挑衅般反问。
“啥?”成濑不快地皱起眉头。
“不论是什么目的,我已经是这家医院的正式职员了。您上个礼拜不是说了吗,‘除了该院医务人员以外,任何人不得与嫌疑人会面’。那么,现在的我自然是可以与鸿之池接触的。”
听到我无可辩驳的话语,成濑咬着嘴唇陷入沉默。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刚要离开房间,成濑突然伸出粗壮的胳膊,把我拦住。
“您想怎么样?如果要把我来这边的事情向专案组汇报,那就请便吧。我可是走了正式流程的,您们想怎么查都无所谓。”
若他真的汇报了,我会进一步遭到警戒,不过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要这样做?”沉默了数秒后,成濑低声问道。
“这里是医院。医院里的事情,我们比你们警方更了解。而且,鹰央老师说了,她会揭开案件的真相。她一定会弄清楚,三天前在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这么信赖她啊。”成濑嘲弄般哼了一声。
“那当然了,你也不想想这九个月来她解决了多少案件。有的案件,您也参与调查了吧。”
成濑没有回答。我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鹰央老师的话,一定会还我们家的实习医一个清白的。我相信她,所以才服从了这次不讲道理的业务指令,来到这家医院的。”
“……如果,”成濑压低声音问道,“如果天久大夫揭开的‘真相’,是‘鸿之池舞就是凶手’的话,您要怎么办?她可是被害者的熟人。”
“哦,她是被害者的前女友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成濑皱起眉头,似是在说“连这个都打探到了啊”。
“没错,是曾经的恋人,现在也偶尔有联系。旧情未了,痴心不改,不也有可能吗?”
成濑说道。我向前一步,凑近他的面孔。
“她不会杀人的。”
“那是作为同事的直觉吗?”
“当然也包括直觉。鸿之池虽然喜欢搞事,但实习非常努力,一心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她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听到我如此断言,成濑露出讽刺般的笑容。他大概也是见多了被周围人说“绝对不会杀人”的人犯下罪行而遭到逮捕。不等他开口反驳,我继续说道。
“而且,作为一名医生来看,我也相信她不是犯人。”
“作为医生?”成濑惊讶地问。
“没错。案件发生时,鸿之池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肌肉松弛剂的效果应该还没有失去。在这种状态下,她不可能切开被害者的颈部。”
“……凶器是手术刀,极为锋利,哪怕不用太多力气,只要有机会,也是可以切开喉咙的。”
“您真的这样想吗?那被害者在失血前的奇怪举动要怎么解释?再说了,鸿之池一直躺在手术台上,她是怎么拿到手术刀的?”
听到我的质疑,成濑苦着脸,无言以对。
“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吧。我先告辞了。”我打开会议室的门。
“……我必须要向上级报告关于你的事情。”
成濑自言自语般嘟囔。
“请便吧。”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然后离开了会议室。

3

我翻过持针器,连着缝合线的针顺畅地穿过了腹腔膜,将破裂的膜的两侧拽到一起。站在手术台对面的八卷迅速进行结扎。我将持针器返还给年轻的器械护士,随后拿起放在无菌布上的库珀剪(译注:原文「クーパー剪刀」,据信为英国外科医生Astley Cooper发明,与梅氏剪相比刀头更宽而圆,适合切割较硬较厚的组织,亦可用于剪断缝线。在中美一般称为梅氏剪,不单独命名和区分),在八卷的结扎点附近剪断缝线。
来到清和综合医院就任第三天的下午三点多,我正在八卷的辅助下,主刀一场胆囊摘除手术。这儿的人员短缺看来并非虚言,连我这个就任才第三天的新人都被赶上了手术台。
虽说有过一段空白期,但因定期在急救部进行外科处置,本领并没有荒废。随着手术顺利进行,自我感觉也愈发良好。
我抬起视线,看向对面的八卷。毕业已有四年的他,可以完成作为助手最低限度的工作,不过因寡言的性格,很难进行有效的沟通。在讲究团队协作的外科中,这是一个显然的缺点。
“八卷大夫结扎的动作很流畅啊。多亏了你,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听到我的赞誉,八卷也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声“谢谢”。面对冷漠的反应,我一边抽动嘴角挤出笑容,一边继续进行手术。
“那个,我一直有点好奇,你说的幽灵是怎么回事?”
“您指的是什么?”八卷进行结扎的手停住了。
“呃,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啊。上个礼拜的事件,你不是说是幽灵干的吗。”
这三天来,我一直很在意这个事,伺机打探。
“……我说过吗?”然而八卷的回答依旧冷淡,然后继续进行结扎。我不由得撇了撇嘴。这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
“哎呀,小鸟游大夫,手术情况如何啊?”
进来的是外科部部长黑部,他用明快的语气招呼道。腹部堆积的大量脂肪向外鼓出,将手术服顶起。
“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回答。黑部凑过来,看向术野。
“哦哦,真不愧是纯正医大的人。瞧瞧这水平,看来可以让你负责更大一些的手术了。”
他显得十分满意,然后转向八卷。
“别傻愣愣的,快跟着小鸟游大夫好好学学!”
八卷没有作答,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见此,黑部不快地皱起眉头。
“野乃花啊,情况怎么样啊?”
然后他一转身,便用安抚小猫一般的声音冲器械护士搭腔。护士的名字好像是秋津野乃花。手术开始前,我窥见了她口罩下的面容,宛如松鼠一般可爱,不过穿上护士用手术服后的样子则是有些肉嘟嘟的,和脸庞不甚匹配。野乃花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挺好的”。
“我跟你说啊,小鸟游大夫,咱这个野乃花是去年才当上器械护士的,不过现在水平已经是医院里数一数二了。我主刀的时候,尽量都会安排她。”
“哦,这样啊。”
我机械般回答。野乃花作为器械护士的水平确实不差,但她现在才第二年,我并没有看到足以比肩老手的水平。
“如果哪天我被调到别的医院去,你要是能作为专属器械护士跟我一起来就好了呢~”
黑部将黏糊糊的视线倾注到野乃花的腰际。
“呃,这个……”
“哦,当然作为女朋友也是可以的哦~”
他发出猥琐的笑声。野乃花一言不发,只是低下了头。
“我开个玩笑嘛,不用那么害羞啦。”
那不是害羞,是厌恶。目睹如此露骨的性骚扰,我歪起口罩下的嘴角。可以看到麻醉医和巡回护士也都朝黑部投去冰冷的视线,然而黑部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说野乃花啊,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家饭店吗,要不要找个时间……”
见他终于开始发动攻势,我正打算劝阻。这时,
“……是去年死亡的患者。”
不等我开口,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抬起头,只见八卷正看向我。
“哎?什么?”
“就是刚才您问的啊。住院楼里的幽灵。”
八卷用平淡的语调回答,然后指了指我的手。“您的手停下来了。”
“啊、哦,不好意思。给我一根新的缝线。”我急忙向野乃花指示。
“是。”野乃花回答,将持针器递到我的手中。
“是去年十一月,在第八手术室里,手术中死亡的。”
我继续开始缝合,这时八卷又开了口。
“手术中死亡?”我不由得抬起头问道。
患者在手术中死亡——对外科医而言,这是最忌讳的情况。
“不过,那名患者不是普通的预约手术,是遇到交通事故被送过来做的急救手术。”
听到他的说明,我明白了。对于例如因交通事故等受外伤严重的患者,在紧急手术中死亡的概率要高出许多。
“十七岁的少年,驾驶摩托车时独自遇到事故,腹部受到剧烈撞击,脾脏和肾脏破裂。因腹腔内有大量积血,需要立刻开腹摘除器官,但在手术过程中情况恶化,抢救无效死亡。”
八卷一改迄今为止沉默寡言的模样,流畅地讲述当时的情况。
“那就没办法了吧。送来时那个样子的话,不太容易救活。”
我低声回答。八卷点了点头。
“是的,从一开始就没多少希望。如果这都能救活,非得要相当擅长外伤处置的外科医才行,所以最后也没成为什么问题。只是,……在那之后,就开始出现了。”
“出现……”听着八卷威吓般的语气,我不由得停下了手,咽下口水。
“深夜里,在那个男孩死亡的第八手术室前,会出现可疑的人影,或者是手术器械突然自己动起来。”
“哈哈,那只是别人编的鬼故事吧。是吧?”
我试图一笑置之,同时回望四周,然而看到黑部的表情后皱起了眉头。方才还一脸油腻地勾搭着野乃花的他,竟僵着脸愣在原地,脸色一片苍白。
这反应是怎么回事?看着黑部,我不由得脊背发冷。在这儿的手术部工作了一天,我终于发觉:那名患者死亡的第八手术室,正是上个礼拜麻醉医丧命之处。
我回过头看向身后。这儿是第七手术室,第八手术室就在隔壁。
“话说真的有人看到那些灵异现象了吗?会不会是其实没有人看见,然后有谁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麻醉科的部长辻野大夫看到了。去年十二月份,在第八手术室的门口。”
“麻醉科部长?”
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女性,年龄约四十岁,有着一头短发。今天早上我和她打过招呼,刚才她也来确认过手术的情况。听过我的自我介绍后,她拍了拍我的后背,说“请多指教了,小鸟游大夫”。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一名靠得住的大姐。
“是的。放在第八手术室门口的手推车自己动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一个透明的影子一样的东西冲她扑过来。”
“那是……看走眼了吧?”我问道,同时注意不让手停下来。
“不,不是看走眼。”八卷藏在口罩下的嘴似乎扬起了笑容。“看到的不只是辻野大夫,当时值班的麻醉科医生也看到了。大家都说,是英年早逝的男孩的怨灵徘徊在现世,想要消怨除憾。”
用演戏般的语气说完,八卷耸了耸肩,似是在示意“故事讲完了”。
“这种离奇的事情……”
“做手术的时候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许给小鸟游大夫讲那些鬼话!”
我还没说完,便被黑部的怒吼打断了。我惊讶地看向黑部,只见他正浑身发颤,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浸湿了手术帽。
“……对不起。”
八卷恢复了之前平淡的语气。黑部响亮地咋舌,然后大步走到入口前,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确实,这些内容不太适合在手术中讲。不过也不至于那么激动吧……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听到了发闷的笑声。
“你笑什么?”我看向发笑的八卷。
“哦,不好意思,只是觉得部长的态度太好笑了。他是在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那个人很迷信的。”
“轮到自己?”
“是的。他认为,如果汤浅大夫的死是那个男孩的诅咒导致,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他自己,您说傻不傻。”
八卷的语气中隐约渗出对黑部的敌意。
“他为什么那么认为?”
“给那个男孩开刀的就是黑部部长。而那场手术的麻醉医就是汤浅大夫。”
听到预料之外的情报,我睁大了双眼。抱憾逝去的少年袭击未能救活自己的医生——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幕画面。
“这太牵强了吧。那个灵异事件八成也是看走了眼。毕竟,除了辻野大夫和另一个医生看到以外,也没人再清楚地看到吧。”
我努力保持语气开朗,用库珀剪切断缝线。
“不好说啊。说不定那个灵异现象只有被男孩怨恨、而且深夜待在手术部里的人才能看到呢。”
“怨恨?可辻野大夫和那个男孩的死亡没有关系吧?”
我不解地问。只见八卷眯起了眼睛。
“去年和辻野大夫一同目睹了灵异现象的零另一名医生,就是上星期五在第八手术室遇害的人,汤浅大夫。”

4

“然后啊,我就接到了我老家旁边一家医院的邀请,问我愿不愿意去当外科的部长,兼任副院长。他们说很需要我这样的水平高超、还有在东京的医院当部长的经验的优秀人才。那边给的钱不算少,条件也挺好,就是医院小了点,而且还是在乡下,不太好说啊。还是留在这家医院,努力往上爬比较好吧。你说呢,小鸟游大夫?”
我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黑部冗长不知停歇的自吹自擂,一边敷衍了事地回答“嗯”。每隔几十秒,我就要拼命忍住哈欠,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来到这家医院上班的第三天深夜,我坐在麻醉科准备室的沙发上,已经听黑部扯了整整两个小时的牛皮。这是哪门子的修行啊?看了一眼挂钟,现在已经过了凌晨四点。
数小时前,一名男子因腹痛被送到急救部。负责外科值班的黑部进行了诊断,结果为绞窄性肠梗阻,需要紧急进行手术。今天恰好轮到我随时待命(在自家待机,接到呼叫时出动),于是接到电话后赶到医院,晚上十一点与黑部一同开始了肠梗阻手术。
手术本身没什么问题,两个小时前便顺利结束,患者被送到楼上一层的ICU,接下来只要给出术后处置的指示,与负责ICU值班的麻醉医做好交接就可以了。然而,将患者送到监护室后,黑部说着“辛苦了,要不要来麻醉科的准备室小酌两杯?”发出邀请,没能拒绝的我只好留下来陪同,到现在也没能回去。
今晚值班的黑部本就会在医院里过夜,所以不在意时间,可我只想尽快回家睡觉。明天一大早还有活要干呢。
哎,想开点吧,我又不是活得最糟糕的。转动眼球,看向角落里摆着的办公桌,八卷正蜷缩着巨大的身躯坐在那里,无声地移动着圆珠笔。
“喂,八卷,手术记录还没写完吗!”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黑部朝八卷怒喝。
“……对不起。”
“哼,废物一个。”黑部骂道。
我不由得撇起嘴。从第一天就隐约感到了,黑部对待八卷的态度相当恶劣。八卷确实缺乏外科医应有的雷厉风行的态度,但这不足以成为他被当成出气筒的理由。
今天晚上,八卷不是值班,也不是随时待命,本来没必要来参加手术的,只是因黑部的一句“反正他住得近,叫他也过来吧”而被迫赶来。而且在手术后,本该由主刀医负责的手术记录和术后处置指示,黑部也全都甩给了八卷,看样子他经常这样随意差遣手下。
听说,黑部和八卷毕业于同一所学校,都曾是橄榄球队的队员。在渗透着浓厚体育社团风格的外科里,成为医生后仍保持社团中严格的等级制度的情况并不少见。何况,八卷并非从大学的医局派遣而来,而是这所医院的在职员工,也即黑部的直属部下。
可能是球队里和医院内双重的上下级关系,让黑部和八卷之间的联系变得扭曲。对来自其他大学派遣的我极为友好,而对于八卷则过分地苛刻。这三天来,看着如此的黑部,我心生厌恶。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鸟游大夫。都怪这个蠢货,害你熬到现在。”
“不,哪里……”
还不是你把活儿丢给人家干的。我暗暗吐槽。
“这家伙脑子笨死了,说个术后处置的指示都要花一个多小时。”
“对不起,患者呼吸状态的恢复比较慢。”
面对黑部的怒吼,八卷只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
“废物,还找借口!呼吸状态让ICU的值班麻醉医检查不就行了吗!”
“……对不起。”
从八卷的态度可知,他对黑部是彻底地关上了心扉。
到底要在这个沉重的气氛里待多久?我揉了揉愈发沉重的眼皮,这时八卷嘟囔了一句“写完了”。
“可算完了。这下事情算告一段落了,我就回值班室去了。”
黑部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门口。总算解放了。我撑起因疲劳而僵硬的腰,八卷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我们一同走出了房间。
手术结束后已过了两个多小时,手术部的照明已被关闭。宽阔的走廊内,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
……真不舒服。我略一打颤。直到去年年初,我都在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工作,手术部深夜的景色并不陌生,然而还是感觉脊背发寒。大概是因为上个礼拜有人被切开脖子身亡的事实,加上约十二小时前听八卷讲述的灵异事件吧。朝旁边看去,只见黑部肥嘟嘟的脸庞十分僵硬,显然是在害怕。
八卷说过,半年前死去的那个男孩的手术,主刀医正是黑部。他会如此恐惧也情有可原。他极尽吹嘘之能事不让我早点回去,或许也是为了不独自留在手术部里。
“八卷,你去ICU检查一下患者的情况。我回值班室去了。”
黑部撒气一般冲八卷发出命令。后者无言地点点头,然后穿上了手里拿着的白大褂。特大号的制服被抖开,发出唰啦的摩擦声。目送他朝走廊深处走去后,我转过身,打算跟着黑部去位于手术部入口附近的更衣室。
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了“呜哇!”的叫声。我反射般转过头去,只见约五米前方,八卷正呆呆地站着。
“干什么啊,叫唤那么大声?”黑部不满地问道。
“手、手推车……”八卷指向走廊前方。
“啊?你说啥?”
“手推车,自己在走廊里、动起来了……”
“你傻了吗?说什么梦话呢?”
“不是梦!就在前面的交叉口,一个手推车,没人推,它自个儿滑过去了!”
八卷伸向前方的手指微微发颤。
“是不是看错了?”
我小声问道,然而他拼命摇头。
“绝对不是看错了!”
八卷突然向前方跑去。我和黑部对视了一眼,也跟在他的后面。
“喂,八卷,你有完没完!”
黑部追上跑到交叉口停住的八卷,用威胁般的语气骂道。然而八卷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右手边的走廊。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方是第五到第八手术室的大门,走廊里只有一辆用于盛放手术器械的金属手推车,正停在第八手术室的门口。尽头处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将手推车照得诡异。
第八手术室里闹的鬼,手术中死亡的少年的诅咒——先前听到的故事在脑海中闪过。
“不、不就是走廊里有个手推车吗。肯定是护士忘了收拾了。”
黑部的声音在发颤。
“不是的!刚才绝对是那个推车它自己动了!”
八卷大叫。与此同时,手推车像是收到了信号一般,竟独自悄然动起来,旁边却没有任何人在推。四个车轮转动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是、是风,风吹的!要不然就是地板不平!”
黑部大叫,声音中透着明显的动摇,一旁的我则是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手推车缓缓靠近第八手术室的门,然后停了下来。
“你看,不动了吧。肯定是哪儿不平……”
说到一半,黑部停住了。只见第八手术室的铁门缓缓滑开。手术室的自动门与普通的房门不同,需要用脚伸进门旁的脚感应开关才能打开或关上。然而,刚才明明没有看到任何人操作开关,门却自己打开了,仿佛是有“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把手推车推到了门口,然后打开了铁门一样。
隐形人——脑海中闪过这个单词。
手推车再次动了起来,静静地被吸入手术室内。
这到底是……。我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这时八卷突然向前跑去,来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前,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见此,我也回过神来。
“黑部大夫,我们也去看看吧!”
“哎?可……”黑部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恐惧。
“总不能让八卷大夫一个人去吧。快!”
在我的催促下,黑部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朝走廊深处跑去,经过三个手术室的门口,进入第八手术室。随后,黑部也进来了。
手术室内没有照明,比走廊内更加昏暗。我回望室内,看到八卷蹲在左侧墙壁的器械柜前,窥向里面,除他之外再无人影。
“八卷!”
我叫道,他站起身来,转过头看向我。
“没有人……我还以为会藏在这个柜子里面,可……”
八卷略微侧过身,指向装有输液袋和手术器械的柜子。如他所说,柜内装满了器具,但不见人影。
我重新回望室内。手术室的中央是空荡荡的手术台,旁边是刚才自己动起来的手推车。保险起见,我检查了手术台的下面,以及从天花板垂下的无影灯,然而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按着脑袋。
独自滑动的手推车,悄然打开的自动门,加上上个星期在这个房间内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袭击致死的麻醉医。脑海中再次浮现“隐形人”这个单词,我拼命将其挥去。这时,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沉闷的巨响。我和黑部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第八和第七手术室之间的隔墙。
“第七手术室里有人!”八卷把耳朵贴在墙上,大声叫道。
“黑部大夫,我们去隔壁!”
我对黑部说完,便冲出第八手术室,把脚伸进隔壁第七手术室门前的脚感应开关。铁门缓缓滑开,我从缝隙中挤进去。黑部也很快跟着进来了。我细细打量房间内,……可还是没有看到人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无意识地嘟囔。身旁,黑部向四周张望着,脸上写满了恐惧。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熊般巨大的身影披着垂至地面的白大褂,被走廊内应急灯的光隐隐照亮。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而且是不同寻常的东西……”
八卷阴冷的声音渗入体内,我只觉五脏俱寒。




1

“就是这么回事。”
我结束了说明,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抬起了头。
“鱼孩唔斯(原来如此)……”
“麻烦您先咽下去再说话,不然咖喱喷一地。”
看着如松鼠般鼓胀着脸颊的鹰央,我不由得吐槽。鹰央不满地皱起眉,然后举起盘子,将剩下的咖喱饭用勺子一气扒拉到嘴里。
“哎,您慢点啊,别噎着了。”
我慌忙出言提醒。果不其然,鹰央“唔!?”地发出尖叫,同时急切地拍打浅绿色手术服下的胸口。哎,这么配合。我冷冰冰地朝她望去,将手中的罐装咖啡递给她。鹰央立刻用双手把咖啡抢走,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总算摆脱了苦闷的鹰央长吐出一口气,然后说着“好苦……”恨恨地看向我。
“那当然了,毕竟是黑咖啡。”
“喝这么苦的东西干嘛?多难喝啊。”
“苦才有味道啊,大人都能懂的。”
我扬起嘴角,从她手中拿过瓶罐,将里面剩下的少许咖啡喝光。叫你突然把我开除掉,还让我混进别家医院里,我总得有点挖苦讽刺的权利吧。
“我也是如假包换的大人啊”“什么苦才有味道,简直是有病”鹰央不满地嘀嘀咕咕。我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一边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已过晚上八点。
和八卷、黑部一同在凌晨的手术室前目睹了灵异现象的当天,我结束了在清和综合医院的工作后,径直来到了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鹰央的“家”。她充分行使了身为理事长女儿的便利,在这儿用红色砖瓦搭建了欧洲洋房一般的居所。推开大门进入屋内,鹰央看到我后举起了一只手,说“很好,那就来听听你的任务报告吧”。
我像个间谍一样在清和综合医院工作,同时定期与鹰央联系,转告当天获知的情报。但,今天早上在电话里告知目睹了一场灵异事件后,她便说“今晚来我家里,我要听你详细讲述”。
“然后呢,您明白什么了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故事还挺有意思的嘛。”鹰央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什么叫有意思……那儿可是死人了啊,而且嫌疑犯还是鸿之池,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被逮捕的,您可别忘了。”
面对我谴责的视线,鹰央夸张地摆了摆手。
“我没忘。不过,事情再怎么悲惨,其中谜题的魅力仍在。不论是否享受解开谜题的过程,只要能解决事件,结果都一样。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我无法百分之百地同意,但也没有反驳。
鹰央有着过人的智慧,却欠缺推察他人情绪的能力,只能通过“理论”这副眼镜观察身边的世界,她所看到的景色与我眼中的必然不同。但,因为能够互相理解并尊重对方的价值观,我和鹰央才能在过去的九个月里(还算凑合地)友好相处。因此,我尽量不对鹰央的价值观评头论足,而鹰央恐怕也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尊重着我的价值观。
忽地,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
“那个,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嗯?什么没事?”鹰央眨了眨硕大如猫眼的眼瞳。
“呃,就是想着,我不在的时候,您是不是也没什么问题……”
“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我可是做了入院患者的管理,也接诊了从其它科室转诊的病人。”
“那是自然了。”
这一点我压根就没担心过。诊察症状复杂诡异的患者并给出诊断结果,是鹰央擅长的事情。问题是……
“那,门诊呢?”
我问出最为在意的问题。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名义上是诊察其它科室未能诊断出病因的患者,但实际上来的患者中大半都不是“难以诊断”而是“难以应对”,在门诊时间滔滔不绝地抱怨投诉,或是不停地说着和病症无关的事情。
一直以来,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都是由我强打起精神听患者的讲述,而鹰央则是躲在屏障后面看着书,只有当真正难以诊断病症的患者出现时,她才会从屏障后现身,开始真正的诊察。
问题在于,眼下没有了负责听患者话的我,很难想象鹰央能够担起这个任务。应对难以接待的患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准确地洞察对方的内心,在不伤害对方感情的前提下,使其吐露出心中的不满。
“当然是没问题了,我干得好着呢。”
我向她投去“真的吗?”的怀疑目光,只见鹰央十分露骨地移开了视线。
“您到底做了什么啊!?”
“没做什么啊。就是最开始来一个男的说‘女儿上大学,好像有了男朋友,有时候会在外面过夜,我感觉不太舒服’,我就马上回答说‘大学生有对象一点不奇怪,家长反对没什么用,总之要教育她一定做好避孕措施’。”
“我的天啊!”
“我又没说错吧。我还特地说明了‘只要使用正确的避孕用品,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妊娠,还能降低感染性病的风险’呢。”
“额滴娘啊!”
“干嘛那么大声叫唤啊。说到底,明明检查结果没有什么问题,还把患者转给我们部门诊治,这才让人奇怪。综合诊断部是鉴别诊断疾病的部门,可不是用来给患者商谈烦恼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啦……”
鹰央说的没错。但,“没错”是否等于“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之就是像这个样子,最开始的几名患者不知道为什么,发了一通火之后马上就走了。然后好像是传到了姐姐耳朵里,现在的情况还不错。”
“情况还不错是怎么一个情况?”
“从其它科室调来了实习医,代替你听患者讲述病情,我和以前一样在屏障后面待着。这样就没问题了。”
想必是鹰央的姐姐、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向其它科室的部长拼命恳求,让他们临时分配实习医到综合诊断部了吧。
“那些实习医们没抱怨什么吗?”
“抱怨?应该没有吧。我没见有人找我说过什么。”
闻此,我脸颊不住抽搐。那些孩子们恐怕是疑惑于一直躲在屏障后面、几乎不给出任何指示的鹰央,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吧。想象着实习医们的辛劳,我不由得心生同情。
哦不,现在可不是悠然地同情的时候。我要尽快协助解决事件,回到综合诊断部,不然真鹤和实习医们的苦日子就见不到头了。
“对了,鹰央老师,有关‘隐形人之谜’,您明白了什么吗?”
我拽回话题,只见方才显得无精打采的鹰央脸上立刻神采飞扬。
“我想到了几种可能的解释。总之先看这个吧。”
鹰央用力向前探出身子,把手伸到沙发下面。她要干什么?我不解时,只见她从下面掏出了一个细长的纸卷,放到沙发前的茶桌上铺开。那是一张A3大小的设计图。
“这是……”
“没错,这是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建筑设计图。”鹰央得意地挺起胸膛。
“您是从哪儿搞来的?”
“那家医院三年前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改建,包括手术部。我给负责修建的建筑承包商打了电话,说‘我们医院最近也有改建手术部的计划,我看到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修建工程很棒,正在商量要不要请你们来做。顺便问一下能不能把那家医院手术部的设计图纸拿过来,给我们仔细讲讲’。”
“原来如此……”
天医会综合医院规模之大,其改建工事可是一笔大订单,对于建筑公司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生意。而若是身为副院长的鹰央发去请求,不难想象他们会满口答应,火速照办。
“你们三个人是从这个麻醉科准备室出来到走廊里的对吧。然后在这儿分开了。”
“没错,我和黑部大夫去了手术部的入口,八卷是朝反方向去了通往ICU的电梯……”
我指着图纸,重新开始描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说明完毕后,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
“您这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吗?”
“没,现在还只是假说的阶段,不过可能性很高。”
“那,鸿之池的嫌疑能洗清吗?”
我急切地问道,只见鹰央满是得意的表情略微皱起。
“不,就算我的假说被证实了,也不代表小舞就会立刻脱去嫌疑。不过,可能会成为关键的一步。”
说完,鹰央闭上眼睛,抱起双臂,开始一个人嘀嘀咕咕。这是她在进行思考时的状态。我只好保持安静,避免打扰到她。约摸三分钟后,鹰央重新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令人警惕的笑意。大概是又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打算。
“鹰央老师,您又打算……”
我刚要询问,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鹰央,有空吗?”
听到从门外传来的沁人心脾的声音,我不由得端正坐姿。
“哦哦,姐姐啊,进来吧。”
鹰央回答。很快,门被打开,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走了进来。
超过一百七十厘米的身高,纤瘦的体形,高耸漂亮的鼻子,一抹薄红的嘴唇,眼角略下垂的硕大眼眸。令人屏息的美貌下,是难以掩饰的柔和氛围。我用力控制脸颊,避免露出淫荡的表情。
“哎?小鸟游医生?”见到我,真鹤眨了眨眼。
“我在,您有什么事吗?”
她为什么那么惊讶?是因为没想到本被调去清和综合医院的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吗?
“那个,您已经好了吗?”真鹤有些犹豫地问道。
“好了?”
“哦哦,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对了,姐姐,你找我什么事?”
正当我不解时,鹰央坏笑着用格外大的声音回答。
“这样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个,鹰央,我去跟院长谈了一下,不过还是够呛,但总算是说服他没有立刻下决定。”
听到真鹤有些悲伤的声音,鹰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啊。……谢谢你了,姐姐。”
“那个,您们在说什么?”
听到我的疑问,真鹤悄声问向鹰央“你跟小鸟游医生说了吗?”见后者用力点了点头,她便转向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小鸟游医生,我院的实习医鸿之池舞……那个,出了点麻烦事,这您知道吗?”
“嗯,当然。”就是因为这事,我才被解雇,去干了间谍的勾当。
“这个礼拜开始,警方就到我们医院里,针对鸿之池展开调查。从他们的举动看,鸿之池被认为是清和综合医院一案中最大的嫌疑人。”
“天啊……”
“我们也想过向警方抗议,但他们没有明说她就是嫌疑人,只是容易让人那样想而已,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传闻已经在医院里散开,包括院长……叔叔也听说了。”
我不由得皱起面孔。这家医院的院长、鹰央和真鹤的叔叔天久大鹫,坚持着以稳定医院经营为最优先的营业策略,以保障医院能够持续为周边地区提供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如果被院长知道了这件事……
“叔叔的意见是,最好尽快解雇鸿之池。”
真鹤无力地摇了摇头。听到预料之中的判断,我咬紧嘴唇。
“现在还没确定小舞就是犯人,她还没被逮捕,为什么要解雇她!开玩笑,这根本就是不正当的解雇行为!”
“没错,所以他同意了不立刻解雇。不过,一旦鸿之池被正式批捕,她就会被解雇。这一点我没能说服他,对不起。”
“就算鸿之池被逮捕了,也不能证明真凶就是她。只有开庭审判、被判为有罪后,她才真正算是罪犯。在那之前,她都是适用无罪推定原则的。”(译注:无罪推定原则,指在一个人被确实判定为有罪之前,应认为他/她是无罪的。参考我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二条:“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
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她说的没错,是“有理”的。可惜,只凭“有理”并不能改变世界。
这次的案件相当令人震惊,因为尚无明确的他杀证据,媒体并没有大肆报道。但如果警方展开逮捕行动,情况就会急转直下。鸿之池作为嫌犯,其姓名以及她是隶属于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实习医一事也会被公之于世,不难想象医院会被媒体围得水泄不通,导致正常的医疗业务遭到妨害。作为东久留米市地区的主干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一旦陷入那个地步,对地方医疗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鹰央,你说得没错。但,如果真的被逮捕,医院的经营会受到很大影响,理事会也会同意院长的提案的。当然,如果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她或许可以复职,不过……”真鹤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真的上了法庭,小舞会被停职可能长达数年。实习医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本领,但还没有彻底掌握一个领域。长时间离开临床一线,这一年里学到的技能说不定就全都白费了!”
面对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的鹰央,真鹤只是垂下目光,轻声念道“……对不起”。鹰央紧握到发抖的拳头忽然松开了。
“责怪姐姐你也没什么用。抱歉为难你了。情况我了解了。”
鹰央再次坐到沙发上,用锐利的视线开始打量起摊开在茶桌上的设计图。
看着鹰央,真鹤有一瞬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似乎没想到该说的话,只好慢慢垂下了头。悲伤的沉默笼罩了房间,这时真鹤走过来,凑到耳边悄声说道。
“小鸟游医生。”
听着魅惑的低语,我只觉后背窜起一阵骚动。
“您能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当然。”我小声回答。本来就没打算马上走。
“这种时候,比起我,有您在鹰央身边,对她应该是更好的。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不过还请您多关照。”
真鹤略一低头。虽然不知道我在旁边能否为鹰央提供帮助,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回答“好的”。只见真鹤露出略显寂寞的微笑。
“那,鹰央,我先走了。小鸟游医生,那个……您多保重。”
真鹤离开了房间。不过“您多保重”是什么意思?
沉重的无声再次降临。我试图寻找时机向鹰央搭话,这时鹰央盯着图纸,悄声嘟囔。
“被逮捕的话,小舞就被开除……吗。”
“看样子是的。”
“那就只要我们抢在前头揭开事件的真相就好了!那样的话,小舞就不会被逮捕,也不会被开除了!”
鹰央看着我说道,语调坚定有力。闻此,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您说的没错。鸿之池绝不会杀人的,我们一起来证明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一件事?”鹰央不解地歪头。
“您是怎么跟真鹤小姐说明我被转到清和综合医院的事情的?”
上周五宣布我被临时解雇并送入清和综合医院时,鹰央说“必要的手续交给我就好,你放心吧”。我听信了她的话,但见过方才真鹤有些奇妙的反应后,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安。
“哦哦,我说你的病情恶化,需要做手术,静养两三个礼拜。”
哎,我这算是请假吗?这会不会影响到税金和保险金之类的?不,在那之前……
“您说我做了什么手术?”
“痔疮。”
“你妹啊!”声音不由得提高了。
“喊什么啊。内痔手术的康复不会花太长时间,很快就能复工了,不是正好吗。”
“才不是这个问题!您干嘛偏偏选了那个啊!?还是跟真鹤小姐说的!”
见我逼到面前,鹰央不耐烦一般摆了摆手。
“知道啦知道啦。那就说腹股沟疝恶化,或者是屁股上的疖子化脓切开好了。”
(永琳:腹股沟为下腹与大腿的交界处;疝(气)为脏器离开正常解剖位置进入另一位置的病症。腹股沟疝是腹腔内肠管、大网膜等从腹横筋膜或腹外斜肌腱膜上的裂隙向体表突出形成的包块,根据突出位置的不同可分为斜疝或直疝。)
“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净挑那些下半身的病症啊!而且,至少跟真鹤小姐,您要讲实话才行啊!”
“可是如果说了擅自把你开除掉,又送到那边的医院的话,可能会被姐姐骂……”
“请您说实话!不许打折扣!”
我几乎是把脑门贴到了鹰央的额头上,一字一顿地冲她说道。鹰央不满地嘟起嘴,说着“知道啦”伸出手掌推开我的脸。
“先不说那个,我有事需要你做。”
什么叫“先不说那个”……
“……需要我做什么事?”
我不情不愿地问道,鹰央啪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我要你去威胁那个‘隐形人’。”

2

“他真的会来吗?”
“少废话,闭嘴等着。”
鹰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穿着浅绿色的手术衣,上面披着松垮的白大褂,打扮一如平常,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英文的医学杂志。穿着便服的我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再过数分钟就到晚九点了。接到鹰央指示后的第二天,我来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处。
据鹰央说,今晚九点,那个“隐形人”就会来到这里。
那样做,犯人真的就会来吗?我回忆起白天按照鹰央的指示所做的事情。
昨晚,鹰央说完“要威胁‘隐形人’”后,在电脑上写了一段话,然后打印出来装入信封里,命令我交给某个人。于是今天下午,我依言将信封交给了那个人。
正常来想的话,接到信封的“他”就是“隐形人”。但无论我怎么想,“他”都不可能引发那个凌晨目睹的那一幕。而且……
我不由得微微一颤。如果“他”就是“隐形人”,那么不仅是凌晨的灵异事件,连上个星期发生的麻醉医被害一案,可能也是他的手笔。把那样的人叫到这儿来,很难想象会平安了事。
“鹰央老师。”紧张值达到上限,我不由得再次呼叫。
“搞什么啊,没完没了的?”鹰央不满地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那个,您叫来成濑警官他们了吗?”
“成濑?你提那个榆木脑袋干嘛?”
“因为,对方不是罪犯吗。不应该交给警察处理吗?”
“交给警察处理?说什么傻话呢。把警察叫来还算什么威胁。”
我陷入迷惑。本以为所谓的“威胁”是指信上写了“你干了什么我很清楚。不想被更多人知道的话,今晚九点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来”之类的话,不过听鹰央所说,“威胁”要等到犯人来了之后才会开始。
这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令我坐立难安。
“鹰央老师,他到底做了什么?”
“秘密。”她笨拙地眨了眨眼。
鹰央依旧维持着自己保密的作风,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毕竟是发生了有人遇害的案件。
“您就别卖关子了,再说……”
话说一半,我便住了嘴,同时回头看去。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值夜班的护士,而是显然比她们更沉重的某个人。看了一眼挂钟,时间正是晚九点。
“没时间闲聊了,‘隐形人’要闪亮登场了。”
鹰央舔了舔樱色的嘴唇。与此同时,房门缓缓被打开,出现了预料中的人物。
“……八卷……”
我叫出了一脸愕然地站在门口的男子——八卷亮的姓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鸟游大夫?您把我叫到这儿是要干什么?您和这家医院是什么关系?”
八卷关上门,皱起眉头盯着我。看到从半袖衬衫的袖口伸出的两条粗壮的手臂,我更加警惕。数小时前,我依照指示,在医局里将鹰央的信封交给了这个男子。
“他是我的手下。”鹰央代替我,用快活的语调说道。
“手下?”八卷面露困惑。
“他按照我的命令,作为间谍潜入了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
“间谍……我说你谁啊?”
“我是天久鹰央,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部长。”
鹰央挺起胸,加了一句“顺便还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八卷脸上的困惑愈发浓厚。乍一看像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鹰央,居然是这家大医院的科室部长兼副院长,任谁也无法轻易相信。
“还有,把你叫到这儿来的不是小鸟,是我命令他把信封交给你的。”
“小鸟?”
八卷不解。“是我的外号。”我小声向他解释。
“那,就是说你把我叫到这儿来的了?为什么!”
体格庞大的八卷咆哮,那模样宛如站起身子准备扑向猎物的巨熊。然而鹰央丝毫不为之所动,脸上是游刃有余的笑容。
“当然是为了解开‘隐形人之谜’了。”
“隐形人……?”八卷不明就里地重复。
“没错。上个礼拜,你上班的医院手术室里发生了一起案件,而嫌疑最大的是我院的实习医。为了洗清她的嫌疑,我需要找出‘隐形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把你叫来了。”
“为什么是我!?那些和我没关系!”
八卷抬高了嗓门。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关系的话,你为什么来了?”
“咦?”八卷愣愣地应了一声。
“小鸟交给你的信封里装着用来打开这家医院后门的门禁卡,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昨天凌晨你们干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不想被捅出去的话,今晚九点一个人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处来’。你如果真的和‘隐形人’没关系,干嘛还这么乖乖地过来了?”
鹰央扬起视线,看向八卷。八卷略向后仰去。
“看到那些内容,不管谁都会在意的吧。”
“借口真蹩脚,不过算了。也就是说,你和‘隐形人’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吧?”
“没、没错!”八卷大声回答,似是在给自己撑腰。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理了一下微卷的黑发,站起身。
“不愿意说的话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我直接给清和综合医院打电话,确认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就能知道昨天你究竟干了什么。”
“回去了,小鸟。”鹰央冲我说道。哎,这就完了?我感到困惑,但还是跟在鹰央身后,走向出口。
“喂,让开,别挡道。我要回自己‘家’了。”
鹰央冲着挡在门口的八卷说道。
“……”
八卷一动不动,脸上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快让开啊。哦,对了,小鸟。今天在清和综合医院外科值班的是谁?我想现在打电话……”
“知道啦!”八卷突然开口,打断了鹰央的话。
“知道什么啦?”鹰央逐渐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昨天的那个‘隐形人’。我承认了,求你别给医院打电话!”
我呆呆地看向自暴自弃般大叫的八卷。
“总算承认了。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鹰央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抬起头瞪向八卷。
“那,你按照指示,把‘共犯’也带来了吧。我的信上可是写得很清楚,要你‘和共犯一起来’的。”
共犯!?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八卷有气无力地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的人,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对不起。”
眼前,穿着连衣裙的小个子女性——清和综合医院的护士秋津野乃花,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并肩坐在患者用椅子上一齐垂着头的八卷和野乃花,我问向坐在旁边的鹰央。她将候在门外的野乃花叫入诊室内,为二人劝座后,和我一同坐到他们对面。
“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就是你看到的‘隐形人’的真面目。”
鹰央开心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隐形人……那,昨天的那个灵异事件,是他们俩干的……?”
“喂,那算什么灵异事件啊,纯粹是个无聊的诡计。你眉毛下面的俩窟窿眼真是出气儿用的,看的还没漏的多。我在听你讲的时候,就已经看穿这骗小孩的把戏了。”
长俩窟窿眼真是抱歉了啊。
“那,自个儿动起来的推车,也是八卷和秋津干的好事?”
“没错。”鹰央不容置疑地点头。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用遥控器之类的操纵了吗?”
我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猜测,只见鹰央一脸绝望地看向我。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推车的结构很简单,只有台子和架子。那种车上面如果安装了遥控装置,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容易留下证据。他们俩用的是更简单的方法。”
“更简单的方法?”我嘟囔着,看向八卷和野乃花。二人表情僵硬,沉默不语,看样子是不打算亲口说明了。
“大概是用了细绳吧。”
“绳?您是说,用绳子拽着推车,让它动起来吗?”
“当时手术部里只有应急灯亮着,周围应该很昏暗。那种环境下,细绳离远了看不见,很正常。”
“那个,我确实可能没看见,但推车可是从第一到第四手术室的那条走廊穿过了交叉口,移动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口啊。这么长的距离,用绳子来拉太长了,很容易被发现,事后把绳子收回来也很费工夫的吧。”
我回忆着昨晚看到的景象,说出疑问。
“而且,推车通过交叉口后,我们马上就赶到那儿了。如果是用绳子一路拉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口,我们应该能看到绳子才对。”
“你看到推车通过交叉口了吗?”
鹰央突然问道。面对猝不及防的提问,我“哎?”地愣住了。
“按照昨天你的讲述,应该是你和那个叫黑部的大夫刚要去更衣室的时候,八卷惊叫着说‘推车自己跑过交叉口了’。”
“那,是说……”我惊讶地看向八卷。
“没错,是那个男的在胡说。实际上,推车没有经过交叉口,从一开始就放在第八手术室的前面。”
“然后,算好我们赶到交叉口的时间……”
“对,确认你们赶过来之后,那个女的就拉了绳子。”
鹰央指向野乃花。后者缩起原本就娇小的身体。
“可、可是啊,就算说推车是用绳子拉的,可自动门要怎么办?明明没人操作开关,门就自己打开了啊?”
“你该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才干几天外科,脑子就已经废成这样了吗?废了的话就把脑浆倒出来灌豆浆进去,豆浆好歹还能喝,比你的脑浆更有用。”
听到鹰央毫不客气的挖苦,我缩起头,慌忙开始整理情况。
走廊里面没有任何人,自动门却开了。门只能用脚感应开关打开,而且推车上系了一根绳。
“啊!”我叫出了声,脸上羞得通红。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被鹰央骂成不如豆浆真是活该。
“是拽着绳子的人从手术室里面打开的!”
“总算明白了。”听到我的回答,鹰央长叹了口气。
没错,各手术室打开自动门的脚感应开关除了走廊里,手术室内也有,不然室内的人可能就没法出去了。
“没人去开走廊里的脚感应开关,门却自己打开了。听到这儿,我马上就想到了可能有人藏在手术室内。如果是那个人用绳子拽了推车,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可是,鹰央老师,我们马上就赶到第八手术室了,但里面没看到秋津护士。屋里面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不,有啊。”鹰央指向正面。“这个男的就是‘藏身的地方’。”
被鹰央指的八卷低下了头。
“八卷是,藏身的地方……?”
“推车被拽入手术室后,他马上就从走廊跑到了手术室。那个时候,他穿了快拖到地面的长上衣,对吧?”
“难道说……”我愣愣地张着嘴,看着八卷和野乃花。
“没错。他把共犯藏在了自己的白大褂里面。那个女的个头很小,应该不难藏在大个子男人的白大褂里。当然,系在推车上的绳子早就被女的收回来了。”
“那,那个时候……”
“嗯。进入手术室后,如果你仔细观察,应该能注意到有人藏在白大褂下面。”
鹰央接过我的话头,同时扬起一边的嘴角。
“顺带一提,这也是为什么我坚持要你把那封信交给他。如果是从你手里接到信,他就会怀疑事件发生时,你可能注意到了衣服下面藏着共犯,而无法坐视不理。”
她居然计算到了这一步。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怕的推理能力。
“不过,他敲打墙壁,八成就是为了不给你仔细观察的时间吧。然后说隔壁的房间里有声音,趁你们还没回过神来,把你们骗到隔壁的第七手术室。然后,在你们搜寻第七手术室的时候,女护士就离开第八手术室,从旁边的逃生楼梯跑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说完,鹰央看向八卷。
“我的说明就是这些,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面对她的询问,八卷和野乃花只是陷入沉默,一声不吭。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方法还真是很冒险啊。手术室里面我记得是有摄像头的吧?如果查看监控,应该很容易看到你提前藏在手术室里,还有趁机从逃生楼梯离开的画面吧。”
听到鹰央的话,野乃花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的,摄像头只在早七点到晚十点期间开启监控,其它时间段除非有紧急手术是不会进行录像的。”
“原来如此,连这一点都利用上了啊。”
鹰央频频点头,一旁的我则是拼命转动脑筋试图跟上思路。昨天凌晨看到的灵异现象是八卷和野乃花两人的杰作,那难道说……
“那,上个礼拜麻醉医师被害一案,难不成也是八卷和秋津……”
听到我嘟囔,八卷猛地抬起垂着的脑袋。
“不是的!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干的,但汤浅大夫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真的!”
八卷身体前倾,表情急切。他身旁的野乃花同样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我们。
确实,回顾这起事件,最多只能算是恶作剧,和上个礼拜发生的杀人事件有着本质的不同。
“鹰央老师,这……”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只是哼了一声。
“麻醉科医生被害一案,和这两个人引发的事件完全是两回事。”
闻此,八卷和野乃花露出安心的表情,然而鹰央锐利的视线毫不留情。
“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和上个礼拜的事件完全没有瓜葛。而且,如果我把刚才说的那些内容告诉警方,你们就会成为麻醉医师遇害一案的嫌疑人。我只是没有进一步怀疑,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排除了你们作案的嫌疑。”
“求求您了!我们没有杀害汤浅大夫,请相信我们!”
“想让我相信你们,就别再隐瞒事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听到没有?”
“……听到了”
八卷和野乃花无力地颔首,表示同意。
“那个,我明白昨天那个事件是怎么回事了,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您说这和麻醉医师被害一案并非无关又是什么意思?”
我问道。鹰央提前声明“接下来只是我的猜测”,然后面向八卷开始了说明。
“你们大概是看到了上个礼拜的案件导致职工们产生动摇,于是决定利用这一点,提前做好了计划。之前你经常是明明没有安排值班却被上司半夜叫出来做紧急手术,所以就打算在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时执行计划。昨天凌晨,手术结束后,你找了个去检查患者情况之类的借口一个人溜出去,和女护士碰头,敲定了计划执行的大概时间。然后,在离开麻醉科准备室的时候,掐好时间做好准备,跟守在走廊里察看情况的护士发了个信号,就执行了计划。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目的?什么目的?”
“很简单。通过灵异现象,让目标人物受惊。”
“目标人物……难道是我吗?”我反射般指向自己。
“不是。你区区一个局外人,应该根本没被他们俩放在眼里。除了你之外,不是还有一个目睹了灵异事件的人吗。”
“是……黑部大夫?”听我念出那个名字,八卷和野乃花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没错,就是他。这两个人恐怕是想要吓唬那个叫黑部的外科部长。小鸟,你昨天说了,黑部一直在害怕手术室里出现的幽灵,而且因上个礼拜发生的案件而惶惶不安。那种人如果看到了昨天的灵异现象,很容易受到强烈的惊吓。”
“呃,这倒是没错啦,可为什么要吓唬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问他们俩吧。”
在鹰央的催促下,八卷缓缓开了口,用细弱的声音开始了讲述。
“我和野乃花在两年前开始了交往。”
“……咦?”听到预料之外的坦白,我不由得呆愣住。八卷和野乃花?头脑中浮现“美女与野兽”这个词。
“我们本来是初中同学,前年班级聚会的时候遇到,然后就开始了交往。我去年选择在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进行后期实习,也是因为野乃花在这里上班。但,……现在明白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八卷的表情变得阴沉。
“你被黑部大夫折磨得很惨……”
我回忆起黑部对待八卷的态度。
“没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也算了,可那家伙居然对野乃花也……”
八卷紧咬牙关忍耐恨意,一旁的野乃花用低沉的嗓音接过话头。
“我本来是在内科楼值班的,但从前就在申请当外科手术的护士,去年四月份申请通过,我就转到了手术部。一开始很高兴,但没多久就被黑部大夫盯上了……”
“遇到性骚扰了吗?”
鹰央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野乃花无力地点点头。
“一开始是开些下流的玩笑,但看到我一笑而过,就变本加厉……手术的时候摸我的腰,酒席上想要吻我,还有一次差点被他拽到酒店……”
我不由得皱起面孔。太过分了。如今对职场上骚扰的投诉越来越频繁,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事情。
“你没和上司商量过吗?”鹰央的表情也变得严峻。
“当然商量过了。护士长正式提起过抗议,但黑部大夫一点都不在乎。护士长也说了,视情况可以向委员会投诉,甚至走法律途径,但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也不好……只要我忍一忍,或许就能息事宁人吧。”
“息事宁人?你不吭声,那种家伙只会得寸进尺。”
鹰央愤怒地摇了摇头,野乃花陷入沉默。八卷用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背上,继续说道。
“据说黑部那家伙,正被他老家的一家医院挖角。”
哦哦,他确实说过。我回想起前几天他吹的牛皮。
“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炫耀这件事。所以……”
“过了一年,到今年四月份,他或许就会离开清和综合医院,到那家医院去——你是这么想的吧?”
听到鹰央的话,八卷略微点头。
“是的,但他没有辞职。我还有两年才能结束在清和综合医院外科的后期实习,野乃花也要在手术部再锻炼几年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器械护士。可是,我们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发生了上个礼拜的那件事,对吧。”鹰央催促般说道。
“是的。黑部原本就很迷信,不敢听鬼故事。去年年底,在第八手术室前面,麻醉科的辻野部长和汤浅大夫曾经看到了灵异现象,那个时候黑部也吓得不轻。”
“汤浅是上个礼拜被害的麻醉科医生吧。黑部为什么那么害怕?医院里闹鬼故事很常见吧。”
“灵异现象发生的一个月前,有一个遇到交通事故受重伤的少年送到第八手术室,在手术中死亡了。那场手术的主刀医是黑部,麻醉医是汤浅大夫,我是第一助手。”
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鹰央。后者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那个黑部造成了医疗事故吗?”
“不,算不上是医疗事故。”八卷摇了摇头。“男孩被急救队送过来的时候,脾脏和肾脏已经破裂,伴有严重的腹腔内出血,生命垂危。我们紧急进行手术试图止住出血,但还是没能救回来。”
“这没办法吧。就算是水平再高的外科医,也很难救活。”
“是这样,但男孩的父母陷入恐慌,说要告我们医院。黑部忙着向警方说明情况,还要向医院上层报告,搞得相当疲惫。”
“结果,他就把那些压力全都发泄在八卷身上了。”
野乃花从一旁插进来,她的脸涨得绯红。
“然后呢,最后打成官司了吗?”鹰央挠了挠鼻尖。
“不,没有到那一步。医院在应对上没有过错,也证明了男孩在送到医院时已经很难抢救,对方的律师判断没有胜算,就说服了男孩的父母。”
“嗯,这个判断没有问题。事情已经圆满收场了,黑部为什么还认为那个死去的少年在恨着他?”
鹰央不解地歪头。只见八卷撇了撇嘴,面露嘲讽。
“因为自己纠结呗。他的水平不如副部长户隐大夫,他一直很纠结这一点。”
我回忆起户隐主刀、我作为第一助手的手术。如八卷所说,户隐的水平要比黑部高出一截。
“黑部大夫对户隐大夫一直抱有很强烈的对抗意识。那天晚上,看到男孩的状况很危急,我就提议说请户隐大夫来做手术。户隐大夫就住在医院楼后面,就算不是值班也能马上赶过来。但黑部坚持说没那个必要,自己做了手术。”
“这个判断也不能说是错的。外科手术争分夺秒,就算医生的水平再高超,如果不在医院里,也不如找在院内的医生做手术,患者得救的概率可能更大。”
“是的,您说的没错。我也认为,就算等户隐大夫来,患者也不太可能得救。但在医院内部进行调查时,上面好几次批评黑部大夫说‘为什么没有叫户隐大夫来’。”
“原来如此,久而久之,他就在潜意识里认为,是自己判断失误导致了男孩酶能被救活。再加上上个礼拜的麻醉科医师被害一案,他就开始以为是死去的男孩在诅咒自己,对吧。”
“是的。上个礼拜遇害的汤浅大夫,就是给那个男孩动手术时负责麻醉的麻醉医。而汤浅大夫死亡的方式很离奇,这可能也是让黑部感到害怕的原因。”
八卷的声音中透着疲惫。一开始,听到手术中死亡的少年的诅咒时,我以为只是某种玩笑。但听过方才的一番说明后,我开始认为事件的当事者会恐慌也不足为奇。自去年有人在手术中死亡以来,第八手术室周围发生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看到黑部陷入恐惧,你们便认为机不可失,上演这场无聊的骗局来吓唬他,觉得这样一来他就会尽快从医院辞职。对吧?”
听到鹰央的揶揄,八卷和野乃花垂下了头。鹰央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那个叫黑部的会辞职吗?”
“这……不好说……”八卷的声音里没有气力。
“如果他不辞职怎么办?继续用这种把戏吓唬他直到他走人吗?如果他还不走呢?就一声不吭地忍着吗?”
两人无言以对。鹰央耸了耸肩,似是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你们想想,黑部为什么选择你们下手?”
“这……我们也不知道啊……”野乃花扬起视线看向鹰央。
“很简单,因为你们不会反抗。就算遇到不讲理的事情,也只是会用‘他是上级我是下级’‘怕惹麻烦’的想法一味忍耐。有些人脑子缺根弦,真的以为对那样的人可以为所欲为,黑部就是一个典型。从某种角度讲,黑部能肆意妄为,可以说是因为你们一直在迁就着他。”
“您是说错在我们身上吗!”野乃花激动得想要站起身。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我想说的只是,像昨天那样用小把戏撑过一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野乃花双手抱头,悲愤地大叫。鹰央站起来,身体前倾,紧紧盯着野乃花的双眼。
“别忍着。”
“咦……?”野乃花再次坐回椅子上。
“别忍着,和他斗争。别笑着蒙混过去,别怕惹事出风头。他做了让你不愉快的事情,就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警告他不要再做。”
“可是……”野乃花用求助般的目光看向坐在身旁的八卷。
“别想着依靠恋人。你不亲自斗争的话,什么都解决不了,对方只会继续攻击你。他那种人专挑软柿子捏,想要阻止他的话,就必须要让他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
说到这儿,鹰央转头看向八卷,补充了一句“你也一样”。两人表情认真地听着鹰央的一字一句。
“确实,斗争需要勇气,也需要精力。但,如果不那样做,你们永远不会从根本上得到解脱。就算黑部没了,你们仍然会记得被他玩弄的那些往事。我再说一遍,如果真的想摆脱黑部,……就要去斗争!”
鹰央铿锵有力地说完,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了腿。
沉默笼罩了房间,八卷和野乃花一言不发,双唇紧闭。
“如果……”数十秒后,野乃花开口问道。“如果斗争的话,问题真的能解决吗?”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但可能性很高。那个黑部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人,如果遇到以前没有抵抗的人突然反击,一定会受惊而害怕。至少,比起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忍着要强。”
听到鹰央的回答,野乃花的脸上逐渐显露决意。
“明白了!我要试试看!”
“野乃花!?”八卷惊讶地叫道。
“我一直以为,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但听了老师的话,我觉得那样想是不对的。所以……一起斗争吧!”
面对野乃花的劝说,八卷的脸上浮现动摇。
“没关系,就算不能在清和综合医院待下去,我们总可以换一家继续工作。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
野乃花握住了八卷的手,后者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知道了,试试看吧。”
两人相视而笑。看着眼前甜蜜的气氛,我感到些许难堪,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知道单身的悲哀了吧?”鹰央贼笑着凑过来耳语。
“……才不是那回事。”
你不也是剩女一个吗。我不满地撇起嘴。
“小鸟游医生,这次把您卷进怪事里来,添了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
从两人世界里回过神来的八卷冲我深深低下头。坐在旁边的野乃花也随之效仿。
“呃……下次注意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出这种蠢话。两人缓缓起身,脸上仿佛摆脱了某种桎梏般清爽。
“非常感谢您为我们提供建议。”
野乃花用有力的声音道谢。两人冲鹰央行了一礼,说“那我们就失礼了”准备离开房间。
“喂,你们两个,站住!”
八卷刚要伸手开门,鹰央便大声叫道。两人转过身来,一脸讶异。
“想通了就要开开心心地回去?哪有那么美的事。话还没说完呢,坐下来听我讲正事。”
“正事……?”野乃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没错。你们昨天干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警方。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鹰央露出无畏的笑容。
“你们当然不会拒绝吧?”

3

我一边斜眼看着坐在门口椅子上的警官,一边拉开拉门。
“鸿之池小姐,我来巡诊了——”
鹰央解开了八卷等人主演的“隐形人”事件之真相的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我推着盛有术后处理器具的推车,来到了鸿之池的病房。清和综合医院在星期六的上午也有门诊,第一外科虽不会安排手术,但所有人都是正常出勤。
我拽着推车,穿过短短数步的走廊,进入房间。
“啊,小鸟大夫,你好~你是来巡诊吗?”
鸿之池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用明快的声音招呼。
“嗯。怎么样?”
“挺好的。开始进食了之后不用输液了,只不过只能吃流食,吃完一点都不觉得饱。”
“那当然了,你的可是开腹手术啊。”
我来到床沿,取出消毒用具,摆在推车的托盘上。
“……小鸟大夫,你要做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给你消毒啊。”
手术后,对术中切口的消毒是日课,同时也需要确认切口愈合的情况。
“你来给我消毒吗!?”鸿之池的尖叫声响彻房间。
“是啊,怎么了?”
之前一直是八卷或外科的实习医给她消毒,但今天他们都有事在忙,于是这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换人!”她在胸前交叉双臂。
“没那种事!”
“我不要啊!这是阑尾炎的手术,怎么能给男人看!”
“之前不也都是男的给你消毒吗。”
“可他们都是医生啊!”
“我也是医生好吧!”
“可是,这种东西,让熟人看到多不好意思啊。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我才特地跑到这家医院,没有在天医会看病……”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让我检查伤口。”
听到我催促,鸿之池朝我投来责备般的目光。
“……看什么看,有意见吗?”
“小鸟大夫,你就那么想看我的下腹部吗?”
“不许说那么难听的话!”
“哎,没办法了,不过这件事我之后可是要向鹰央老师报告的哦。小鸟大夫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下腹部看,还摸来摸去。”
“不许说那么难听过头的话!”
“开个玩笑啦。哎,没办法。啊啊,我以后要是嫁不出去了可怎么办?”
鸿之池推开被子,伸手准备掀开病号服时又停住了动作,斜眼朝我看来。
“你就不说一句‘到时候我养你’之类的话吗?”
“说个屁!”
“哎,没骨气。不过算了,小鸟大夫是属于鹰央老师的,你要是那么说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鸿之池卷起上衣,将裤子略向下拉,露出小麦色的平坦腹部。下腹部的右侧贴着一块纱布。
“来,请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鸿之池闭上了眼睛。
我小心地揭开纱布,看到下面的切口。切口很漂亮,不见化脓,乍一看并不明显。大概是考虑到患者是女性,户隐缝合时也更加慎重了吧。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拆线了。
“嗯,挺漂亮的”
“你是说我的身体吗?”
“我说你的切口!”
“那,你对我的身体就没有什么感想吗?我对我的腰围还是很有自信的,现在还偶尔去跑步锻炼呢。”鸿之池扬起嘴角,略睁大眼睛。
“……关我什么事。”
“行啦,你就老实说吧。放心,我不会告诉鹰央老师的。”
鸿之池语气轻佻。我看向她的脸。
“鸿之池……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
“你是不是在硬撑着?”
鸿之池拿我开玩笑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她的态度总有些机械而做作,像是在用玩笑拼命掩饰自己的内心一般。只见她的脸上褪去了强装的笑容。
“哎,小鸟大夫,你也真是的。明明没女人缘,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么敏锐。”
“没女人缘那一句是多余的。警察跟你说什么了吗?”
听到我问,鸿之池望向天花板。
“说是说了不少。主要是和汤浅学长的关系,还有案发当时的情况。”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我用酒精棉擦拭鸿之池腹部的切口,她的身子略微一扭。
“为什么分手了,最近和他有什么联系,之类的。总觉得他们想说成是我对他还有留恋,下意识地刺了他。”
“……你说过你和那个叫汤浅的麻醉医有过联系吧。都是怎么联系的?”
“偶尔一块儿吃个饭而已,毕竟上班的地方挺近的。不过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真的吗?”
“讨厌啦,小鸟大夫,搞得像是我出轨了一样。”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快点回答。”
我将用过的酒精棉丢进塑料袋里。鸿之池也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对不起”地道了歉。
“可我们真的没别的了。分手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就是纯粹的朋友。汤浅学长大概半年前说过想要复合之类的话,但我没那个心思,觉得当一个好朋友是对彼此最好的。我跟他挑明了说,他也理解了。只是警察好像不太愿意相信。”
“他们觉得你们在交往吗?”
“至少肯定是在怀疑我和他之间有男女关系的争执。我想重归于好,但遭到拒绝,于是怀恨在心。所以从全身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动手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
“开什么玩笑,电视剧拍得都比这个强。”
我不屑地哼笑,然而鸿之池没有应声。
“……怎么了,鸿之池?”
“这两三天,警察一直在跟我说,你没有错,你只是刚从全身麻醉醒过来,意识还不清楚,这个时候麻醉医凑到面前检查情况,你因为平日对他的恨意,无意识地抓起手边的东西朝他挥过去,只不过很不巧那个东西是手术刀,而且很不巧地刺中了他的颈部,你其实没想要杀死他。”
听着警方编纂的情节,我暗暗咬紧牙关。这实在是太扯了,根本就是把鸿之池为犯人当作前提,凭自己的方便肆意捏造。
“简直是欺人太甚!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
“你凭什么说不可能啊!”
突然,鸿之池大叫。我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
“鸿之池,你……该不会……”
听着我喃喃的低语,她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不敢说自己没有杀死汤浅学长。警察不停地跟我说‘你是无意识地下的手’,听多了就开始觉得或许真是那样。我根本搞不明白究竟哪边才是真的!”
看着她揪心的模样,我无言以对。
“这几天警察总是跟我说,‘最好还是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你只是因为麻醉药物丧失了理智,不会承担责任’。我也开始觉得,这样做或许更不容易连累到家人……”
她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你的家人对这件事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索性换了个话题。鸿之池摇了摇头。
“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件事。”
“还没说?被警察怀疑这件事?”
“不只是这个,得阑尾炎住院的事也没说。”
“为什么?这种事还是跟家里打个招呼,看能不能帮点……”
“……我不想连累到家里。”
她放下了捂着脸的手,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天空,用细弱的声音开始了讲述。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是最大的,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哦哦,我能明白。她在小儿科值班时,见她很擅长对付小孩子,也受到入院儿童的仰慕。她和谁都能很容易地沟通交流的性格,恐怕也是在照顾弟弟妹妹时锻炼出来的吧。
“母亲一边工作一边养育我们长大,现在也在做着兼职,很辛苦。”
“……你的父亲呢?”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蛛网膜下出血。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说脑袋疼,还吐了。我们劝他去医院看看,但父亲说‘没那么严重,睡一晚上就好了’,就回到房间里去了。两三个小时后,母亲去看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样啊。”
“父亲总是很温柔。把他送到医院时,那儿的大夫说‘如果马上来就诊的话说不定还有救’,当时听了特别后悔。”
“所以你才想当医生的吗?”
鸿之池略一点头。
“父亲去世后,母亲拼了命地工作来维持家计。我也尽可能帮忙做家务事,但母亲总是说‘别操心了,快去学习吧’。明明那么忙,却比谁都支持我学医。所以我成绩本来不算太好,但很刻苦地学,终于考上了医学院,还得到了奖学金,圆了我的医师梦。 母亲听说之后特别高兴,当然弟弟妹妹也是。”
这是鸿之池第一次讲述自己的身世。我安静地听着。
“既然如愿以偿当上了医生,我就想,接下来该由我来养活一家人了。然后,去年第一次看到鹰央老师那么漂亮地诊断出病因,我就想着‘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如果能像鹰央老师那样,什么病都能一下子就看出来,说不定就可以救活像父亲那样的病人。所以,我很期待今年在综合诊断部进行实习,可没想到撞上了这样的事……”
说到这儿,鸿之池顿了一顿,说着“好像跑题了呢”擦了擦眼角。
“所以,我想尽可能不麻烦到家里人,这次的事情也没告诉他们。所以,如果说我承认了家里人就会更安全的话,说不定那样更好……”
“怎么可能更好!”我反射般大叫。大概是被我的音量惊到,鸿之池睁大了眼角有些耷拉的双眼。
“听好了,警方之所以这么急着想让你承认罪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因为没法定罪逮捕,所以才想方设法逼你招供。你如果点头认罪,马上就会被抓起来。”
“可是,他们不是说很有可能因为神志不清不被追究责任……”
“你怎么知道到时候你就一定会被当作神志不清?而且,就算你被判无罪,你还是会被当做杀了人。一旦被逮捕,马上就会上新闻,媒体记者肯定会跑到你们家门口闹事。”
“天啊……”
听着我讲出一旦承认罪行后可能出现的情况,鸿之池惊得无语,同时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真的……真的会变成那样吗?”
“很有可能。还有,如果你被正式批捕,你就会被天医会综合医院开除。”
我如实地告诉了她。或许是因冲击而停滞了思考,鸿之池的双眼变得迷离。
这家伙怎么了?看着惘然若失的她,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鸿之池很聪明,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承认罪行后的可能性,而那些并不难想到。事件发生伊始,她因受到冲击而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可以理解。但如今已过了一个星期,她的状态不见好转,反而不如之前。
“……鸿之池,警察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我问道,只见鸿之池的表情宛如被火焰炙烤的蜡像一般逐渐扭曲。看来我猜中了。
“他们说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抬起了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他们说……”鸿之池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他们说,汤浅学长……想要杀了我……”
“啥!?想要杀你!?”我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的,警察是这么说的。……我的输液管投药口上连着一个注射器,是……汤浅学长被切了脖子后,最后接上的东西。说是刚要把里面的东西推入输液管里的时候,用尽了力气……”
“你是说,他在濒死之际,打算给你投入药物?”
脑海中闪过“死亡讯息(dying message)”一词。
“是的,”鸿之池紧紧闭上了眼,“是肌肉松弛剂。”
我发出呻吟。肌肉松弛剂——顾名思义,那是一种使全身的肌肉强制松弛而无法活动的药物。它在需要全身麻醉的手术中经常使用,以防止气管内插管导致患者反射性咳嗽,或是在开腹手术中使患者腹肌松弛便于切开等。药效极为强烈,连呼吸肌(永琳:指人体用于进行呼吸活动的肌肉,包括肋间肌、膈肌、胸部肌群等)也会麻痹。若对没有进行人工呼吸管理的患者使用此类药物,将使其陷入有意识却无法呼吸的恐怖状态——不能动弹或呼救,只能原地窒息身亡。
汤浅打算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杀死鸿之池吗?为什么?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复仇。他想要把切开自己喉咙的凶手置于死地。
我突然觉得病房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汤浅学长想要杀死我!他给我注射肌肉松弛剂,想让我窒息死亡!”鸿之池紧紧抓住毛巾,她的手在发抖。
“这、这也不一定吧。或许他其实是想推入别的药物……”
“汤浅学长已经被切开脖子倒在地上了,他那个样子还能给我打什么药!?”
她说的没错。汤浅倒在地上时,鸿之池已经从麻醉中醒来,开始了自主呼吸,不需要任何药物。
“警察们说,会不会是汤浅学长被我切开颈部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复仇。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不然的话,汤浅学长怎么可能想要杀了我!”
鸿之池抱着头,在床上缩起身子,像是要保护自己免受残酷事实的伤害一般。
“……别急着下结论。”
我轻声道。“咦?”鸿之池抬起头,露出充血而通红的双眼。
“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那样。排除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才是事实。鹰央老师不总是这样说吗。”
“鹰央老师……”
“还有其它可能的情况没有考虑到,所以我才过来当间谍收集情报不是吗。你可不能比我们先垮了啊。”
鸿之池一言不发,只是揉了揉眼睛,又吸了鼻子。
“必要的情报已经到手了,鹰央老师很快就能解开事件的真相。在那之前,可不许你随便就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情。”
“……知道了。”鸿之池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扬起一侧的嘴角。
“你不是要到我们部门实习吗?我还等着使唤你呢,可别跑了。”
鸿之池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然后双手捂住了眼睛,病号服包裹下的双肩细微地颤抖。
“怎么,哭鼻子啦?不像你的作风啊。”
“你耍什么帅啊。区区一个小鸟大夫……”鸿之池哽咽着说。
“什么叫区区一个啊。行了别哭了,用这个擦一擦吧”
我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让她擦一下眼泪。只见鸿之池一把将手帕抢过去,用响亮的声音擤了鼻涕。
“……手帕你留着吧。对了,还没给你的伤口贴上纱布呢,再让我看一眼。”
鸿之池用病号服的袖子拭去眼泪,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下腹部。我在伤口上方贴上了一块新的纱布。
“那个,小鸟大夫……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用医用胶带把纱布固定好,这时鸿之池向我表示了歉意。我侧目瞟去,只见她的眼中恢复了平日里活泼的光芒。
“没事了吗?能再忍一会儿吗?”
“当然!”她有力地回答。
“看来有点精神了啊。老实巴交的模样也挺新鲜的,不过还是平时过度活泼的样子更适合你。”
“谢谢您,小鸟大夫。作为答谢,您无论如何都想看我下腹部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鸿之池冲我眨了眨仍含有少许泪花的眼睛。
“……算了,你还是老实一点吧。”

“小鸟游大夫。”
结束了巡诊,察看了包括鸿之池在内的住院患者后,我在护士站更新电子病历,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转过身去,只见是穿着护士服的秋津野乃花。
“哦哦,秋津小姐啊。咦,你不用去手术部吗?”
“我今天值夜班。那个,昨天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请您原谅。”
说完,野乃花有些神经质般回望四周。下午,护士们都已出门午休或收拾餐具,眼下护士站里只有我和野乃花。
“这是天久大夫要的东西。”
野乃花压低了声音,同时从护士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USB存储器。我迅速将其接过,塞进裤子的口袋里。
“谢谢。这么快就拿到了啊。”
昨天,鹰央为了得到“某个东西”而向野乃花请求……哦,应该说是威胁吧。
“昨天离开后,我直接到了手术部。昨晚值夜班的护士里有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成问题。只不过拷贝的时候有点着急,必要的场面是否全部包含在内就不太清楚了……”
“没事,这就够了。谢谢你,真的帮大忙了。”
我轻轻触摸口袋里的U盘。U盘里面包含了解决事件所必要的最关键的情报,有了这些,事态应该会有很大的改变。
“太好了。那就请您代我向天久大夫问好。”
野乃花低头致意,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叫声。
“小鸟游大夫……您辛苦了。”
只见野乃花的表情变得僵硬。转过头去,黑部正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护士站。他身上的白大褂邋里邋遢,应该是结束了上午的门诊,刚来到住院楼。
“你这边的活儿干完了吗?有空的话一块儿去吃午饭吧。正好想再跟你聊聊‘那个’的事儿……”
他朝我走过来,声音中没了以往的霸气。
自从前天凌晨看到了八卷和野乃花营造的“灵异现象”以来,黑部便显得极为胆怯,今天早上在医局还不停地问我“小鸟游大夫,前天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随口回答“八成是我们看错了吧”,黑部也无力地笑着说“是啊,应该是那样”,但显然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哎,野乃花?”
看到站在我身旁的野乃花,黑部瞪圆了眼睛,但很快表情变得松弛,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怎么了,野乃花?你今天不是夜班吗,怎么大白天就来外科的住院楼,该不会是跑来见我的吧?”
黑部的语气变得明快,大概是看到野乃花后,前天的事情便被他抛到了脑后。不过,他居然知道她今晚值夜班,还真是不遗余力。我皱起眉头。
“不,并不是那样……”
野乃花低着头,用细弱的声音回答。
“不用害羞啦。其实吧,我刚才也是想着要见你的。这是不是那种两情相悦的人之间的心电感应啊?”
黑部一边说着连我这个旁人听了都脸红的肉麻台词,一边伸出手握住野乃花的手。后者反射般将手抽回。瞬间,黑部脸色一变,瞪向野乃花。
“干什么?嫌我手脏啊?”
“不,哪里……就是,突然碰我,我吓了一跳……”
看着低下头的野乃花,黑部重又露出讨好的笑容。
“哦哦,抱歉抱歉。确实,突然一碰会吓一跳,对吧。”
野乃花没有应答,只是强作欢颜。看着她,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就是黑部的做法。借助上级的身份威胁逼迫,使对方不敢抵抗。对于胆小怕事之人,这一招相当奏效。饶是野乃花昨晚下了决心不再做缩头乌龟,但这一年来她已数度受过黑部的威胁,心中的恐惧难以抹除,想立刻便反击还是有一定困难。
“那,野乃花,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吧。门诊结束了,稍微出门久一点也没关系的。旁边正好有一家家庭餐厅,要不就到那儿吃怎么样?”
黑部的手环上野乃花的腰部,与我共进午餐的念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目睹如此露骨的性骚扰,我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
“那个,我……”野乃花依旧垂着头,纤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没事,不用那么客气的,肯定是我请你啦。哦,你如果累了的话,我们还可以找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一直‘休息’到夜班哦。”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刚要出声制止,只见环在野乃花腰间的手被紧紧攥住。
“野乃……野乃花?”
黑部惊讶地看着攥住了他的手腕的野乃花。只见后者的脸上没了陪笑,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决意。
“请不要碰我!”野乃花怒喝,叫声响彻护士站。
“你、你说什……”
“我说请你不要碰我的身体,我感觉很不舒服!”
她用力挥掉黑部的手。黑部慌忙缩回手臂。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就是稍微碰你一下吗!”
黑部语无伦次地大叫,伸手指着野乃花的鼻子,但后者只是轻蔑地将其拍掉,像是赶走一只蚊虫。
“不,您那不是稍微碰一下,是明显的性骚扰。”
“性骚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管这个叫性骚扰?”
天,他居然没有自觉吗?我无语了。黑部继续瞪着野乃花。
“区区一个护士少嚣张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然而野乃花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从正面迎接黑部的视线。
“后果?您是指我向上级投诉你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吗?”
“向上级投诉……”
哑口无言黑部朝野乃花逼近一步,他的脸涨得通红。
加油!接着怼!我在心中为野乃花鼓劲。
“投诉有什么用,我可是部长,上面能把我怎么样!”
黑部继续嚣叫,但他的视线已开始游离,显然是在虚张声势。
“如果没用的话,我就要把你和医院告到法庭上去。”
野乃花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她的脸上甚至开始浮现无畏的笑容。
“告到法庭上去?疯了吧,你告得了吗?”
“不,应该告得了。”
我从一旁插嘴。“哎?”黑部发出呆愣的声音。
“若是民事诉讼,触碰身体或是有带到旅馆的意图,肯定能当作是性骚扰处理。根据情况,还能以强制猥亵罪提起刑事诉讼。一旦罪名成立,就会留下前科,在医道评审会上会被剥夺行医资格。”
(译注:医道评审会(原文「医道審議会」)由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令设定的8个医道分科会组成,各分科会负责评议、审核医生(包括牙医)的行医资格,将相关意见上报厚生劳动大臣,供后者做出处分决定。)
听到我冷静地陈述事实,黑部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我嘟囔着“阿弥陀佛”耸了耸肩。
“黑部大夫。”
野乃花用与外表不相称的低沉声音念道。“是!”黑部立刻挺直后背尖声回答。两人的立场完全颠倒了。看样子,昨晚鹰央说的“欺软怕硬”一点不差。
“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从今往后,不许您再碰我的身体。还有,除了工作中以外,也请不要再和我搭话。”
“……知、知道了。”黑部颓然垂首,宛如挨骂的小孩子。
“哦,对了。其实,我和八卷大夫正在交往。”
听到野乃花满面笑容地说出这个事实,“啥?”黑部发出呆愣的声音。
“不光是对我,您对八卷大夫的态度也要改一改才行。不然,我们就要因性骚扰和滥用职权起诉您,……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看着野乃花露出小恶魔一般的表情,黑部只有浑身发颤的份。
“那,小鸟游大夫,我先走一步了。”
“嗯,辛苦了。”
野乃花冲我略一低头,我也向她致意,同时趁黑部看不见,朝她竖起拇指。野乃花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了护士站。目送她的背影后,我忍着内心的笑,拍了拍在一旁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的黑部的肩膀。
“好啦,黑部大夫,我们先去吃个饭吧。”

4

“这样就好了。”
昏暗的房间内,响起鹰央愉悦的声音。从野乃花处拿到U盘的当天晚上十点,我来到了鹰央的“家”。
“那就开始吧。”
鹰央舔了舔嘴唇。她的面前摆着三台显示器,宛如梳妆台的三面镜。随着她的指尖敲打键盘,桌子下方据称是鹰央亲手配置的巨大主机开始发出轰鸣,三台显示器上同时出现了画面。我从鹰央的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显示器。
“手术台只拍到一点啊。”
看着中间的显示器,鹰央说道。屏幕上是手术室入口的附近,以及手术台的一端。这是上个星期五清和综合医院第八手术室的监控画面,昨天鹰央向野乃花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份录像。
在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监控摄像头录制的影像会保存一年的时间,视频数据则储存在手术部护士站内部的储藏库。为了解决案件,鹰央需要查看麻醉医师汤浅遇害时记录的影像,于是威胁……说错,“请求”野乃花将所需数据偷偷拷贝出来。
我只移动视线,查看另两个显示器上的画面。右边的是第五到第八手术室门前的走廊,左边的是第七手术室内的画面。
“这个时间,手术已经结束了吧。外科医脱掉了无菌服,里面有一个是昨天来的八卷吧。还有这个应该是秋津野乃花,戴着口罩有点不好认。”
如鹰央所说,中间的显示器上出现了八卷和户隐,以及正在整理器械的野乃花。
“鸿之池的手术里,八卷是第一助手,秋津是器械护士。八卷旁边的是主刀医户隐大夫。”
“这样啊。可为什么是从手术结束之后开始的啊。手术的过程我也想看呢。”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有什么办法,她可是偷偷溜进储藏库,找到必要的文件后尽快拷贝出来的,您就忍一忍吧。”
我如此劝说,鹰央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画面中,户隐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和八卷一起离开了手术室。看着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刻,我突然想到了一点。
“警方认为手术室里只有被害者和鸿之池两人,就是根据这个录像判断的吧。但录像是不是也有可能被篡改?比如只把第八手术室的视频时间往前或往后调一点,利用时间差杀了人,然后趁别人赶来之前逃走了之类的。”
我说得起劲,然而鹰央的反应很冷淡。
“那个可能性应该很低。警方也会查影像记录的真实性,还有你看这个。”
鹰央盯着中间的显示器,手则是指向右侧的画面。
“这个叫户隐的人用脚感应开关打开手术室的门,同时从走廊里拍的第八手术室的门也打开了。”
如她所说,两份影像的时间相互吻合。
“时间应该是没有被篡改。”
说着,鹰央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显示屏。数分钟后,画面里野乃花确认了手术器械,推着手推车离开了手术室,从外面操作脚感应开关,关闭了第八手术室的门。
“这样一来,留在手术室内的就只有麻醉医汤浅和鸿之池了吧。”
“也不一定。”鹰央继续盯着画面。“这个摄像头只拍到了手术室的入口附近,不像隔壁房间有一个男的来回走动的画面。”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中央的显示器,这次是指向了左边的画面。看来,她在同时观看三个显示器上的画面。她到底是长了几个脑子,才能同时看三个录像啊。
如她所说,第七手术室的画面以手术台为中心,几乎囊括了整个房间。除了角落有些微的死角以外,摄像头拍到了房间的绝大部分。在其中来回走动的正是黑部。
“这个胖子是谁?看着像头觅食的猪。”
“您这说得……他就是黑部部长。他写手术记录的时候,一定要在收拾干净的手术室里写。”
“哦哦,就是性骚扰了野乃花的那家伙吧。”鹰央挠了挠后颈。
“您认为,这个时候第八手术室里,除了被害者和鸿之池以外还有别人吗?”
若有,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野乃花应该会注意到,也会如实向警方报告。或者,有人在野乃花离开手术室之后,用某种方法偷偷溜进手术室了?
“这我哪知道。只能说,因为画面没有拍到整个房间,不能断定除了他们俩之外确实没有别人。”
鹰央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地挥了挥手。
“别说没用的,马上就要出事了,仔细看画面。”
她说的不错。我向前探出身子,凝视显示屏。这时候,画面中还没有出现被害者汤浅春哉,大概是在手术台的另一端检查鸿之池从麻醉中苏醒的情况。屏幕上只有盖在毛巾下的双足,很快那对足部开始轻微地动弹。
“患者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一般不是主刀医或者护士在旁边吗?”
鹰央自言自语般嘀咕。
“在清和综合医院并不总是这样。他们人手不足,经常让麻醉医管理患者的苏醒,外科医和护士去忙别的事。”
“唔……”听到我的回答,鹰央只是漠不关心般哼了一声,然后突然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我也瞪大了眼睛。只见画面的一个角落出现了男子的身影,他穿着麻醉医青色的制服,身形纤细。他正是汤浅春哉。
汤浅挥动四肢,很快从画面中消失。数秒后,他再次出现,仿佛被某个人猛地推了回来。汤浅向后仰着身子,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喉部,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扼住了喉咙,拼命想要将其剥离一般,脸已是涨得通红。
汤浅痛苦地扭曲着面庞,猛地转动身子,像是与“看不见的人”搏斗一样,再次离开了画面。下一瞬,从他离开的方向飞来注射器、钳子和装有药剂的注射器等,撒落在地板上。
“这到底是……”
我刚嘟囔一句,一大片红色的飞沫溅入画面,洒在地板上。看到飞沫的量和速度,我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那显然是从很粗的动脉喷出的血液,很有可能是颈动脉。
正如我的猜测,只见汤浅摇摇晃晃地重新进入画面,双手按着颈部,然而血仍然从切口喷出。他很快无力地瘫倒在地,身下迅速形成一滩血泊。汤浅颤巍巍地抬起头,用发抖的右手抓住掉在地上的一个注射器,将其接到垂在眼前的输液线上,然而不等推入药物,他便一头栽倒在血泊中,浑身不断抽搐。
镜头迅速被拉远,将整个手术室囊括在内。但,除了躺在手术台上的鸿之池以外,室内不见其他人影。我紧紧盯着画面,忘记了呼吸。
很快,汤浅的身体不再抽搐。我看向右侧的显示器,只见户隐正在走廊中疾驰,片刻后出现八卷、麻醉科的水无月和辻野,追在户隐身后。户隐用脚感应开关打开手术室的门。这时,三个屏幕上的影像静止了。
“啊——!?”鹰央大叫一声,同时站起身来,急忙操作鼠标点击,然而画面没有继续。
“怎么偏偏断在这儿了!”她恼怒地跺脚。
“大概是因为您说想要看事件发生时候的影像,所以她认为截到这儿就可以了吧。没办法啊。”
“什么叫没办法,那些人进入手术室后做了哪些事情也很重要,只靠这一段录像根本不够!”
鹰央猛地一屁股重新坐到椅子上,用力仰起头,盯向站在她身后的我。
“我知道啦,明天碰到秋津护士的时候,再拜托她把事件发生前后的录像也一块儿拷给我,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鹰央鼓着脸颊缩回了头。
“那,您明白什么了吗?”
“啊?明白什么?”她把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反问。
“看了刚才的录像,您有什么发现,能洗清鸿之池的嫌疑吗?虽然到关键的地方截断了,但事件的过程还是看到了吧。”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的表情变得严肃。
“首先,从秋津野乃花离开手术室后,到被害者身亡为止,作为案发现场的第八手术室的大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录像能够证实这一点。”
“也就是说……案发现场是密室,对吧。”
“除了那个门以外,手术室有没有其它的出入口?”鹰央略微抬起头,将下颚抵在手上。
“据我所知,没有。”
“那这看上去确实是个‘密室杀人’的案件。没有人出入的房间里,一名男子被切开颈部而身亡,房间内除了被害者以外……”
“……就只有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鸿之池了。”
我接过话头。鹰央的表情变得凝重。
“没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其中一人被害,那么另一人自然就是犯人。警方会这样猜测也不奇怪。”
“可是,鸿之池才刚刚从全身麻醉中醒过来,在那种身体状况下,想要在年轻男子的颈部造成致命伤,根本是不可能的。”
“……不,也不一定。”鹰央斜眼看向我。“你以前是外科医,应该知道手术刀的厉害。那种刀极其锋利,哪怕是没有力气的人,只要有机会,还是有可能切开对方的颈动脉的。”
“您是说鸿之池就是凶手吗!?”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你冷静一点。我也不觉得这是小舞干的,只是在说不能只凭感情而排除她的嫌疑。”
她说的没错,但一听到鸿之池可能割开了前男友的颈部,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她对我而言虽是天敌,但总是为了患者竭尽全力奔走,将笑容带给住院楼里的病人。医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昏暗冷漠的氛围,但多亏了她过剩的精神,病人们也能振作起来。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杀人……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小舞不是凶手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最先想到的可能性是……自杀。”
“自杀?”咬着嘴唇沉思的我,听到这话立刻抬起了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小舞不是凶手的话,另一个人当然可能是自杀的了。”
“可是,在那个时间点自杀也太奇怪了吧。患者才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而且用手术刀切开自己颈动脉也……”
“这一点可以勉强用冲动来解释。但这样一来,就没法解释被害者在受到致命伤之前猛烈挥舞的举动了。那个确实……看起来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袭击了一样。”
鹰央紧盯着中间的屏幕。
“就算鸿之池是凶手,被害者的那个举动也没法解释吧。事件发生的时候,鸿之池可是躺在手术台上啊。录像里能看到她的脚,这一点肯定没错。”
我坚定地主张。鹰央用力点了点头。
“确实,你说的没错。现在不知道被害者为什么会剧烈地挣扎,是在和什么争斗,不过先假设他不是自杀,小舞也不是凶手。这样一来,从刚才的录像中,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难道您发现找到凶手的眉目了吗?”
我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却被鹰央用手推回了脸。
“急什么。现在还没法确定凶手是谁,只是说如果假设小舞不是凶手,可以把事件归为什么类别。”
“归类?您是说有很多类别吗?”
我不解道,只见鹰央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嗯。首先,来看看凶手是在密室的里面还是外面。”
“在密室的外面?”
“就是说,凶手没有在案发现场,而是通过遥控的方式作案。”
“您是说用遥控装置切断了被害人的颈部吗?”
“我不是在说这次的案件就是这种情况,只是说需要考虑这个可能性。那么,首先可疑的就是这个家伙。”
鹰央指向左侧的显示器,只见画面中是在第七手术室内写着手术记录的黑部。
“在案发当时,黑部正好离开了画面。”
闻此,我瞪大了眼睛。看到汤浅举止异常时,我便只顾着看中央的显示器,根本没有注意到左侧的画面。
“案发当时,黑部没在第七手术室吗?”
我急忙问道,但鹰央摇了摇头。
“不,事件发生时,第七手术室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过。如果手术室里面没有其它出入口,黑部就只可能一直待在里面,应该是走到了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吧。当然,这可能只是纯粹的偶然,但也可能是出于某种意图。”
“也就是说,他移动到摄像头的死角,袭击了位于隔壁房间的被害者。可是,要怎么做才能隔着墙壁切开一个人的颈部?”
“都说了别急。现场都没看过呢,哪能知道那么多。我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从房间的外部通过某种方法作案。”
鹰央将指着左侧显示器的手指移到中央的画面。
“接下来考虑凶手位于密室、也就是第八手术室内的情况。在镜头被拉远之前,手术室内的绝大部分空间都没有被拍到。有可能是凶手先在摄像头拍不到的位置作案,等到镜头拉远时已经移动到摄像头的死角了。”
“但是发现不对劲后跑过来的四名医生应该都作证了,赶到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鸿之池和被害者,没有其他人。”
“他们的证言可信吗?”
鹰央低声嘟囔。听到她的弦外之音,我不由得惊愕。
“您是说,他们四个人可能在包庇凶手吗?”
“不只是那四个人,还有秋津野乃花。”
“秋津护士……”
“事件发生前,最后一个离开手术室的是秋津;案发后,最先进入手术室的是户隐和八卷等四人。说事件发生时,房间里只有被害人和小舞两人,依靠的就是这五个人的证言。如果他们事先对好了口径,想从手术开始的时候就在手术室里藏匿其他的人,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再怎么说,五个人一齐包庇杀人犯,这也有点太……”
我愣愣地嘟囔,只见鹰央耸了耸肩。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而且,警方应该也彻底调查了事件前的录像,确认了事发当时手术室里没有其他人。这个假说可以排除掉了。”
我安心地松了口气。虽然共事还不到一个星期,但还是不愿意想身边的同事们会暗中勾结引发事件。
“这样一来,可能的情况就只剩两种了。一种是医生们赶过来的时候,凶手已经逃到房间外面去了。”
“逃到外面去了?手术室的门不是一直关着的吗?”
“没错,这等于是说案发现场其实并非密室。在摄像头没有拍到的地方存在一个秘密的出入口,凶手从那儿进来作案,然后趁着医生们还没过来原路逃走。”
“但是在案发后,警方的鉴识课应该把屋子里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吧。如果真有那种通道的话,早就被发现了吧?”
“说不定那个入口很隐蔽,连警方也没发现。然后,如果手术室确实是一个密室,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外科医们赶来的时候,凶手仍然在房间内。”
“在房间内?”
“对。凶手藏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医生们没有发现。”
“您是说,比如藏在麻醉仪器的后面之类的吗?可是,如果房间是密室,凶手又怎么可能进来呢?秋津护士离开手术室后,大门不是一直关着的吗。”
“如果说那个手术室里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凶手从头到尾一直藏在里面的话呢?”
“您是说在鸿之池的手术开始之前,凶手就一直藏在手术室里面吗?这也不对劲吧。您刚才不是说了吗,警方应该彻查了事件前后手术室门口的录像,如果手术前有人闯入了第八手术室,他们应该能发现的。”
我斩钉截铁般断言。鹰央扬起了樱色的唇角,似是在嘲讽。
“那可不一定。秋津野乃花不是说过吗,手术部的监控系统只从早七点运行到晚十点。”
“难道说,从早上七点之前就……?”
察觉到鹰央的想法,我惊讶地问。
“没错。凶手在摄像头开始录像之前,就进入了第八手术室,然后藏在某个角落里。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汤浅和小舞两个人时,就跑出来作案,然后又躲回了角落。”
“案发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啊,您是说凶手在那个地方藏了好几个小时吗?”
“说不定凶手不只是在那一天藏在手术室里。有可能连着好几天都藏着,一直等待最佳的时机下手。”
听着鹰央平淡的说明,我只觉脊背发寒。在同一个地点屏息凝神一味等待,只为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杀人之机——这真的有可能吗?如果是真的,凶手的执念该是何等地深。
想到这儿,我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不对,这个假设说不通啊。”
“嗬,哪儿说不通了?说说看。”鹰央侧眼看向我,显出几分期待。
“假设真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那根据刚才所说,案发后鉴识课已经彻底调查过了手术室,肯定会被发现的。就算没被发现,第八手术室作为案发现场,要被警方封锁两到三天,凶手不可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体力撑不了那么久。”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不过啊……”鹰央面露得意。“凶手没必要一直藏着。”
“没必要一直藏着?”
“发现有人遇害之后,现场会怎么样?假如说,你在医院里看到有男子被割开喉咙,喷着血倒在地上,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先确认状况……”
我在头脑中模拟事发的一幕,立刻明白了。
“然后是紧急呼叫!”
紧急呼叫(Stat call)——这是医院内出现病症急剧恶化的患者,立刻需要医护人员救助时所使用的SOS信号。听到医院内出现紧急呼叫,附近的医生们会立刻奔赴事发现场。
“没错。患者性命危急,为了立刻展开施救,需要许多人手,自然会通过紧急呼叫召集附近的医生们。按照清和综合医院的规模,应该会有二十到三十名医生立刻赶过来。这么多人都挤在手术室里,而且都只在关注着躺在地上的被害者。”
“这时候,凶手就可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混进医护人员里面。”
我接过话头。鹰央点点头,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个手术室里,真的有连警方都找不到的藏身之处吗?”
我心急口快地问,而鹰央只是挥了挥手。
“都说了别急啊。这些还都只是假设而已,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还有,这些假设都是针对‘密室杀人’这件事,关于被害者和‘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的事情,还什么都没法说。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排除真的存在‘隐形人’的可能性。”
鹰央狡黠地笑了。“这怎么可能”我在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检查每一个可能性,包括违背常识的猜想,从中寻觅真相——在与鹰央打交道的这九个月来,我已经明白了,这就是她的做法。
“好了,接下来,就要去收集推理所必需的材料了。”
鹰央操作鼠标,关闭计算机的电源,然后抱起双臂陷入沉思。我在一旁没有出声,以免打扰到她。
数十秒后,她的脸上露出坏笑,像是想到了某个坏主意的小孩子一般,然后转过椅子朝向我,歌唱一般说道。
“小鸟,我们去试试胆子怎么样?”

5

“鹰央老师,这可不好,这真的不好啊。”
我冲鹰央的后背压低声音悄声说道。鹰央正面朝着铺了油毡的墙壁。
“吵死了,我要集中精神,你给我安静一点。”
“这叫我怎么安静……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一边回望四周一边恳求,然而她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在手术服上披了件白大褂,打扮一如平常。
“怎么啦?看把你吓成这样,你那么害怕鬼故事吗?”
“不是害怕鬼故事!是害怕非法入侵被人抓起来!”
看完野乃花拷贝的录像后,我便被鹰央强行拉去“试胆”,地点是深夜的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
“现在去看案发现场吧”——听到鹰央这样说,我使劲浑身解数劝阻。我姑且还算是清和综合医院的职员,但鹰央只是外部人员,自然不应进入手术部内。万一被发现了,后果只重不轻。然而,不论我如何苦口婆心,都无法阻止面对“谜题”兴奋不已的鹰央。
她说着“为了解决事件,我必须要察看案发现场”“这可是为了帮助小舞”等理由,最后搬出了“你不愿意来就算了,把你的职员证给我,我一个人去”这句话,我终于彻底屈服了。放任她一个人潜入那种地方会引发什么后果,光是想想就要折寿。
于是,约三十分钟前,我一边担心着会不会被人发现,一边带着鹰央侵入了清和综合医院的手术部。
没有荧光灯的照明,手术部内笼罩着安全通道指示灯幽绿的光芒。溜进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值夜班的护士和麻醉医应该在准备室里,但手术部内不见人影。
我们换上手术部内使用的拖鞋。在昏暗的走廊内,鹰央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似入无人之境;我则是赶忙小声提醒“老师,您脚步声小一点!”缩手缩脚地弯腰前进,终于来到了案发现场的第八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紧闭,只有门上小小的窗户容许走廊内指示灯的灯光透过,室内暗得连脚边的地面都看不清。然而,夜视能力高于常人的鹰央丝毫不受影响,马上开始忙碌地调查起来。她反复触摸手术台和麻醉机器,把脑袋探入墙边摆放手术器械的柜子里,甚至拿出了叩诊锤(一种小型的橡胶锤,用于检查膝腱反射)来回敲击地板和墙壁,并仔细听敲击声。
看着宛如寻找地盘标记处的狗一般四肢着地把脸贴在地板上的鹰央,我叹了口气。她到底要调查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您找到什么了吗?”
听到我发问,鹰央总算站起身来。
“没。刚才是在用回音调查地板和墙壁后面有没有隔间,但没发现异常,看样子是没有隐藏的通道或空间。”
“我就说没有嘛。这下您满意了吧?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不,还不够。我想调查一下那个地方。”
鹰央指向对面左侧墙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我的眼睛也总算适应了这儿的黑暗,看到那儿有一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格栅。
“咦,那是什么?”
“应该是空调的通风口。手术室内,为了尽可能减少空气中的细菌,会安装特殊的空调系统,将空气中的细菌滤除后,再从那个通风口送进来。”
解释完,鹰央拽了拽我的白大褂。考虑到万一被人发现,穿件白大褂至少还能编些借口,我特地跑到更衣室拿了出来。
“怎么了?”我被拽到通风口的下面,不解地问。
“把我扛在肩膀上。”
“哈啊?”
“我说,我想检查一下通风口,所以叫你把我扛在肩膀上。”
“不,那个,什么扛在肩膀上……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然而鹰央突然猛地踮起脚尖,一把拽住我的耳垂。
“疼疼疼、哎老师、真的疼!”我赶忙蹲下身子。
“少废话,快点照我说的做。你不是想尽早回去吗。”
这种时候,鹰央是绝不会回心转意的。我只好妥协,面向墙壁。
“知道啦。您快点上来吧。”
“从一开始这样不就好了。”
鹰央开心地说着,用笨拙的动作爬上我的肩膀。
我为什么要在大半夜的手术室里把上司扛在肩膀上?叹了不知是第几口气后,我用双手抓住了跨在我脖子两边的鹰央的腿。碰触到她那异常纤瘦的肌肉,我暗暗吃惊。
“哇,干嘛摸人家腿啊,你这个色狼!”
“您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抓住的话您掉下来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您在这儿磕了碰了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该不会是想趁这个机会对我动手动脚吧?”
“您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对您抱有那种非分之想。”
“……喂,你这什么意思?”
鹰央的声调低得吓人。“那我站起来了”我赶忙糊弄过去,同时双腿发力。鹰央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我一下子就站起身来。
“呜哇、呜哇啊!好高!?”头顶上立刻传来惊慌的叫声。
“哎,鹰央老师,您冷静一点,坐稳了别倒下去。”
我说道。几乎是与此同时,我的头皮处传来锐利的疼痛。
“等、等一下!您别拽我头发!快松手啊!”
“那你叫我抓哪儿!不抓我不就掉下去了吗!”
鹰央歇斯底里地大叫,同时拽着我头发的手上加大了力道。
“您别拽,用双手抱住我的脑袋!”
听到我的叫声,鹰央总算松开了我的头发,旋即小巧的双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看样子总算是保持平衡了。
“您没事吧?”
“那还用问吗当然没事了!”
头上传来尖锐而发颤的声音,看来她刚才吓得不轻。
为了让她更清楚地看到通风口,我向侧面略微移动。“哇,别突然动啊”鹰央立刻叫道,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的头。
“刚才那个位置看不清通风口吧。现在怎么样,看得清楚吗?”
“哦,看到了看到了。你待着别动。”
肩膀上的鹰央略微扭动身子,开始观察通风口。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外面有铁制的格栅盖着,里面是通风管道。”
“管道有多大?够一个人进出吗?”
“应该不行吧。直径也就三十厘米,连我也钻不过去。”
体格那么小的鹰央都不行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人通过了。
“而且外面的格栅用螺丝固定在墙上,很牢。就算把螺丝拧开,打开格栅钻进去,也没法从外面重新盖上。”
“也就是说,通风口和案件没关系。您可以下来了吗?”
“等一会儿。”鹰央止住了我的动作。“我看到一个东西。”
她的双手离开了我的额头,大概是抓住了通风口的格栅,在盯着管道内部。求你了可千万别掉下来啊。我心惊胆战地问“您看到什么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通风管道和隔壁的房间是连着的。”
“隔壁的房间……您是说第七手术室?”
“没错。管道中间有一个岔口,接着另一根管道,呈T字型。岔口的一边通到隔壁房间,另一边是送气管,给两个手术室同时通风。”
鹰央用快活的语调说完,命令我“放我下来”。我弯下身子,降低肩膀。从我身上跳下来后,鹰央挺起了浅绿色手术服下平坦的胸脯。
“好,那我们走吧。”
“总算可以回去了……”
我松了口气,然而鹰央不解地看着我
“说啥呢?当然是要去调查隔壁的房间了。”
“隔壁?去那儿干嘛?”
“这个手术室和第七手术室之间有通风口连着,凶手说不定是利用了这一点。少废话,快点跟我来。”
她用跛了脚的小鹿一般的动作(大概是想要一蹦一跳吧)来到出入口,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走了出去。我又叹了口气,用宛如戴着镣铐一般沉重的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您还要调查吗?”
进入第七手术室后,鹰央再次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查活动。我忍不住问道。溜进手术部里已经快有一个小时了,警卫随时都可能过来巡逻。
“那当然了。事件发生的时候,黑部的身影刚好离开了摄像头的画面,说明他很有可能待在这个位置附近。这儿正好是摄像头的监控盲点。”
说着,鹰央开始触摸靠近第八手术室的墙壁上通风口的下部。我从手术室门上的小窗窥视走廊,所幸没有看到警卫的身影。我松了口气,然后忽然想到了一点。
“对了,鹰央老师,关于那个肌肉松弛剂,您有什么想法吗?”
被害者汤浅在断气前的瞬间,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将注射器接到了输液线上。注射器里灌有肌肉松弛剂,这一点鹰央也知道。但,她正忙着用叩诊锤咚咚地敲打墙壁,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大概是集中了精神,没听到我的话吧。我歪起头。总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若是平时,看到录像中汤浅接上了注射器,刚要推入药物便断了气的一幕,她早就会说出自己的推测了,根本不用等我去问。可是,她到现在都没有提过哪怕一句关于肌肉松弛剂的话。
肌肉松弛剂……看着鹰央忙碌的身影,我漫不经心地思考汤浅在生命最后一瞬的举动,忽然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大声叫道。
“鹰央老师!”
“吓死我了,干嘛?”鹰央刚要用叩诊锤敲打,便被我的声音惊得身子一激灵。
“是肌肉松弛剂!”我因过于兴奋而忘记了压低声音。
“啊?你说啥呢?”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肌肉松弛剂啊。被害者在死亡前,把注射器接到输液管上了对吧。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鹰央没有吭声,只是用目光催促。
“维库溴铵。这家医院里用的肌肉松弛剂,里面的成份是维库溴铵!”
“哦,用这种药的医院很多,我们医院也用。这药怎么了?”鹰央显得并不很在意。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懂吗?这还是我认识的鹰央老师吗?果然她不太对劲。我一边困惑着,一边继续说道。
“这药叫维库溴铵(译注:Vecuronium,日文拼作「ベクロニウム」)啊。「ベクロ」这三个字调换一下顺序,就是‘黒部(クロベ)’了。被害者肯定是想说‘凶手是黑部’,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装有维库溴铵的注射器接到输液线上的。”
说到这儿,我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
“也就是说,那个动作是被害者留下的死亡讯息(dying message)!”
鹰央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然而目光中却毫无惊讶或赞赏之意。面对她冰冷的视线,我挺直的后背逐渐蜷缩起来。
“那个……对于我刚才的说法,您有何指正……”
“死亡讯息啊……”鹰央百无聊赖般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呃,这个吧……”方才膨胀起来的自信顿时泄气。
“为了提示黑部就是凶手,把装有维库溴铵的注射器接到输液管上?那么费劲干嘛,地上流了那么多血,直接蘸血写在上面不就好了,岂不是更简单?”
“呃……那样做的话太直接了,可能会被凶手发现然后擦掉,所以……”
我试图从以前看过的推理小说中寻找常见的解释。
“被害者想到了这个可能性,然后发现眼前有一个装了维库溴铵的注射器,马上就想到了「ベクロ」可以用来提示‘黒部(クロベ)’,你是这个意思吧。维库溴铵和黑部——不觉得有点太牵强了吗?”
“确、确实有点牵强,不过被害者当时生命垂危,没时间多想了吧。”
“他能想到直接写名字会被凶手擦掉,还能想到眼前注射器里面的维库溴铵可以用来提示‘黑部是凶手’,却想不到这种联想太牵强了?”
“呃,我承认这个联想很牵强,但也不能百分之百排除吧。”
我拼命主张自己的想法。鹰央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小鸟。到现在为止,你见过多少人去世?”
“咦?您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快点回答。你目睹死亡的患者,到现在有多少人?”
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重复问题。
“少说……也有一千人吧。”
“你参加过很多急救任务,那一千多人里面应该有不少是遇到意外而过世的。你回忆治疗和照看那些患者时候的样子,重新想一想。一个人突然被切开了颈部,濒临死亡,你觉得他会有工夫思考维库溴铵和黑部之间存在联系吗?更根本的一点,你觉得他会为了自己死后的情况,特地留下提示凶手的线索吗?”
听到鹰央的问题,我无言以对。花了十余秒回忆过去的经历后,我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不觉得……”
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时,人的行为基本上是固定的:拼命试图逃离追逐至身边的死神。在这一刻,人不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会被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牢牢支配。很难想象现实中会有人能够战胜生存的欲望,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情,试图留下凶手的名字或相关的线索——身为一名医生,我这样判断。除非说,被害人是被关在某个地方,没有立即死亡,从而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其它的思考和行动。
我按着嘴角思考。一个突然面对死亡的人,如果做出了任何违背生存本能的行动,那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死后的打算,而是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另一种冲动。
——要么是向敌人发动反击,要么是保护挂念的人。
“明白就好。”
鹰央继续触摸墙壁,调查汤浅遇害时黑部可能身处的地点。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她或许比我更早地想到了维库溴铵与黑部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如果连我都能想到,她没有理由想不到。鹰央一定是在听到关于肌肉松弛剂一事的瞬间,便想到了这是死亡讯息的可能性,并立刻加以否定。
但眼下,鹰央似乎仍在怀疑黑部,至少在彻底地调查黑部是凶手这一可能性。她一定是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仍然试图证明汤浅将肌肉松弛剂接到输液管这一行动是他留下的某种死亡讯息。如果那个不是死亡讯息的话,汤浅的这一举动将只有一个目的。
——给鸿之池注入肌肉松弛剂,让她窒息身亡。
汤浅这么想要杀死她的理由也只有一个:用手术刀割开汤浅喉咙的人,就是鸿之池。
如果那不是死亡讯息,鸿之池是犯人的可能性将显著变大。正因如此,鹰央才会这么拼命地想要寻找黑部杀人的手法吧。
这都是为了拯救鸿之池。
遇到“谜题”时,鹰央从来都不会为感情所左右,彻查所有能够想到的可能性。这样的她,眼下却为了自己心中的念想而行动,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却暗暗欣喜于她拼命想要救出鸿之池的样子。鹰央有着聪慧过人的头脑,代价便是无法理解他人的感情,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减少与他人的接触,从而在社会上立足生存。她讨厌被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左右,用逻辑和理论作为铠甲护身。这样的她,眼下却为了帮助鸿之池这一“感情”,优先于自己的原则而行动着。
在和我还有鸿之池打交道的过程中,鹰央周身的坚硬壳层,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为了证明这一变化并非错误,也无论如何都要证明鸿之池的清白——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到。
“小鸟,这个房间的通风口我也想看一下,你再让我骑一次。”
鹰央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好的”我点头应允,来到她身边蹲下。
“……这次怎么这么老实。”
她有些讶异地嘟囔,但还是跨上了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来,鹰央便开始检查通风口。
“结构和刚才在那边看到的一样,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对面的第八手术室。不过通道还是太窄了,很难从这儿钻到对面去。”
“不过这儿和案发现场是连通的吧。那,就算不钻过去,用绳子之类的会不会也能办到?比如把手术刀绑在绳子一端,用某种方法在被害者颈部切开致命伤,然后只把绳子收回来之类的。”
“你说用某种方法造成致命伤,具体是用什么方法?”
“呃,我还没想到……”
“我想也是。反正没指望你能想到。”
你非得那么说吗。我不满地撇嘴,这时鹰央拍了拍我的额头。
“行了,放我下来吧。该看的都看完了,回家再慢慢想吧。”
这下总算能结束间谍游戏了。我松了口气,准备蹲下身子,这时响起了开门声。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子,骑在肩膀上的鹰央因离心力被甩得失去平衡,发出“呀啊!?”的惊叫,又一次抓住我的头发,用尽力气一拽。随着尖锐的疼痛,从头皮传来滋啦滋啦的可怖声音。
“哇啊!?”
门口的人影也发出尖叫,同时瘫坐在地上,大概是吓得不轻。打开手术室的门,看到昏暗的室内有两个人,一人还骑在另一人的肩膀上,会吓一跳也难怪。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我一边拼命思考合适的借口,一边看向坐在地上的人影。借助指示灯昏暗的光线,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你、你们,到底是……”
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们。

“来,请用吧。”
辻野递来马克杯。鹰央用双手接过,小口啜饮杯中的可可。“烫!”她立刻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略微吐出舌头。
“谁让您喝那么急的。老师您舌头怕烫,小心一点啊。”
“吵史啦!”看样子是相当烫,鹰央的舌头都大了。
“小鸟游你是喝咖啡对吧,给。”
“谢谢您。”
我缩着头,接过辻野递来的杯子。被发现在第七手术室耍杂技后约十分钟,我们在麻醉科准备室,受到了辻野的招待。
“哎呀,真是吓了一跳。值班的时候想在这儿干点文书工作,刚从ICU的值班室下来,就听到这层里面有动静。明明应该没人,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结果一开门就看到好大的影子,还以为是遇到怪物了呢。”
辻野拿着印有松鼠状生物图案的自用杯,快活地笑着说道。“对不起……”我只能缩着身子道歉。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话说,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天久鹰央大夫啊。”
“传闻中的?”一个劲儿地朝杯子吹气试图冷却可可的鹰央抬起头来。
“我听院长说了,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天久鹰央大夫可能会说想调查手术室,等警察撤走了,又没有手术的话,能不能让她看一下。”
怪不得她没叫保安来,而是直接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准备室。不过,如果院长说过那样的话,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啊。省得我这么提心吊胆地当业余间谍了。
“天久大夫还真是可爱啊。”
辻野眯起眼睛。听到夸奖,鹰央显出几分得意。辻野所说的可爱大约是类似看到幼儿或小动物时感到的“可爱”,不过我还是闭嘴吧。
“辻野大夫,您该不会也听说了我来这家医院的理由吧?”
“当然,全都听说了。我毕竟是这个手术部的负责人啊。还有……我比谁都更想知道,杀死了汤浅的到底是谁。”
“您……认为患者会是凶手吗?”
我不清楚辻野对鸿之池的了解有多少,所以小心斟酌着用词。
“是叫鸿之池吧,天医会的实习医。那孩子不可能是凶手。”
“您为什么那么肯定?”
“我当麻醉医已经有十五年了,刚刚完成手术的患者,而且还是女性,想要给男人造成致命伤,怎么想都不可能。刚从麻醉醒来的人,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
辻野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然后看向我们。
“鸿之池小姐绝不可能是凶手,所以我跟警察说过好几次,没有理由监视她的病房,也跟院长说过患者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应该去投诉警方。但警方只是反复说‘我们没有在监视,而是在保护案件的重要证人’之类的话。”
“你和那个叫汤浅的麻醉医关系好吗?”鹰央加入了对话。
“汤浅?嗯,还不错。毕竟他是我大学的学弟。”
“您也是陵光医科大学出身吗?”
我问道,辻野露出笑容。
“嗯。我本来是从医局派遣到这儿来的,三年前这边的麻醉科部长按期退休,我就借这个机会,正式成为这家医院的员工了。”
“汤浅是个怎样的人?”鹰央把马克杯放在了茶几上。
“怎么说呢……是一个优秀的麻醉医。他能胜任心外科手术的麻醉工作,也能很好地管理ICU病房,平易近人,很受同事们信赖。”
“我听说去年有一个遇到交通事故被送到这儿来的急救患者,在第八手术室接受手术的途中去世了。那场手术里担任麻醉医的是汤浅,这事儿是真的吗?”
听到鹰央的问题,辻野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确实,那场手术负责麻醉的是汤浅。但他的操作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患者送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恶化了,很难救治。”
“或许确实是那样。但,一般人不具有专门的医疗知识,认为主刀医或麻醉医出现失误而害死了患者,这种可能性也有吧?”
“你是说患者的家人记恨汤浅吗?嗯,确实,也不能说肯定不会有……”辻野含糊其辞。
“不只是家人,还有患者本人。”
鹰央降低了声调。“患者本人?”辻野不解地皱眉。
“患者在手术中死亡后,第八手术室的附近出现了灵异现象,目击者正是你和上个星期被害的汤浅。”
听到比自己年幼的鹰央毫不客气的说法,辻野的表情僵了一瞬。不,或许是因为话题转到了“第八手术室的灵异现象”吧?她盯着鹰央看了数秒,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调查得真清楚啊。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这无所谓吧。你在手术室前面到底看见了什么?”
鹰央撑着桌面,向前探出身子。似是被她的气势压倒,辻野略向后仰去,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是去年十二月上旬……那天我攒了好多文书工作,在我的房间里一直工作到半夜。”
“你的房间?”鹰央歪起头。
“哦,我是说那儿,不是说家里。”
辻野指了指麻醉科准备室内部的门,门上挂着“麻醉科部长办公室”的牌子。
“说是部长办公室,其实也就将近七平米,里面只有办公桌和书架。不过小一点正好,工作起来效率更高。”
“哦,这样啊。然后,你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两点左右吧,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回家。刚走出准备室,就听到从远处传来呻吟声。”
辻野已然是讲鬼故事的语气,室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
“一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但马上又出现了那个声音,是男性的尖叫,很清楚。我吓了一跳,就马上朝那儿跑过去了。声音是从手术部里面传出来的。”
“两点的话,手术部里的照明已经关掉了吧。听到人的呻吟声,你没觉得害怕吗?”
听到理所当然的疑问,辻野露出苦笑。
“这个手术部和我的家没什么区别,我待在这儿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家里的时间可要长得多。所以,虽然周围很暗,但没觉得害怕。然后,我就沿着走廊跑到交叉口,……就在那儿看见了。”
辻野顿了一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第五到第八手术室前面的走廊,距离交叉口数米远的地方,汤浅就坐在那儿。”
“汤浅为什么在医院里待到那么晚?”
“那天是他值麻醉科的夜班。值班的麻醉医基本上会一直待在楼上ICU的麻醉科值班室,但晚上要在ICU进行一次巡诊,然后在手术部里巡逻一圈。所以,汤浅在那儿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辻野按住胸口,似是要冷静下来。
“我吓了一跳,马上跑到他身边,问‘出什么事了?’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指向走廊里面,手抖得厉害。”
“走廊里面有什么?”
鹰央急切地从沙发上起身。辻野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不过,走廊最里面,第八手术室的门口……有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第八手术室前面,……只有那一块,看上去格外地黑。”
“格外地黑?”鹰央不解地重复。
“没错,我想不到其它描述的方法了。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飘在那儿,我觉得它的形状像一个人。”
“那是说走廊里面有其他人吗?”
我不由得问道,但辻野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人。因为,那个‘东西’是透明的。”
“透明的?”
“对。那个‘东西’的后面有放在应急出口和走廊里面的手推车,我看得清清楚楚,唯独那个‘东西’所在的位置看上去比周围更黑。”
“是不是您看错了,或者是幻觉……”
我继续问,同时拼命打消头脑里浮现的“隐形人”一词。
“不可能。”辻野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的影子投到了走廊里面。然后突然,那个‘东西’旁边的手推车动了起来。”
“手推车……”
放在手术部走廊内的急救推车里面装满了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药品、输液线和其它器械,相当沉重。不同于上次八卷和野乃花用绳子拉动的载物用推车,急救推车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动。
“而且,不只是稍微动弹了一点,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奔着我们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了,我和汤浅赶紧躲开。然后推车就用刚才那个速度又回到走廊里面,开始原地转圈。从头到尾,我没看见有任何人碰那个推车。”
想象着昏暗的走廊中擅自回旋的推车,我只觉浑身发冷。
“看到那个,我吓得魂儿都飞了,当场就尖叫起来。结果,推车突然停住了,然后那个‘影子’一下子就朝我飘过来。”
辻野抱紧自己的双肩,继续讲述。
“‘影子’飘到我和汤浅面前,停了一瞬,又马上回到走廊里面,从第八手术室打开的门口进去了。”
“您是说,您看到推动急救推车的‘影子’逃进第八手术室里面了吗?”
我向她确认。“没错”辻野缓缓点头。
“然后,您做了什么?”
“我没法动弹,和汤浅一起瘫坐在走廊里。这时候,负责夜间巡逻的保安跑过来了,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吧。当时我还没从惊恐中恢复冷静,把事情一口气讲了出来。一开始,他也以为我是产生了幻觉,但听到汤浅说他看到的和我的一样,就马上调查了‘影子’出现的那个位置。”
“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了吗?”
辻野露出自虐般的笑容。“不,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都没发现?”
“保安马上进入第八手术室里面调查,但没发现有异常情况。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能证明我和汤浅看到的那一幕。”
“……在那之后,您和汤浅大夫还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我惊讶地问,辻野只是轻叹了口气。
“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而且还没有证据,再做什么也只能是让我和汤浅显得奇怪而已,别人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合伙散播谣言。那样下去,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影响。我们麻醉医是医院的根干,如果麻醉科不能正常运转,院内的所有手术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们决定当作是自己看走眼了。”
“……这也太……”
“没办法,只能这样,好在最后也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当然,我们看到灵异现象的事情还是被一部分人知道了,不过医院这种地方从来就不缺鬼故事,大家也只是偶尔开个玩笑而已,没有人当真。”
辻野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是看走眼了,时间一长,就真的相信是那样了。所以,我就把那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上个礼拜。”
“因为汤浅大夫的事,对吧。”
“没错。看到屏幕上汤浅和某个‘东西’打斗一样的身影,我马上就想起了在第八手术室前看到的那个‘影子’。再加上前几天,连黑部大夫也说在第八手术室前面看到了幽灵。”
黑部看到的还真不是幽灵。我在心里悄声嘀咕。
“果然第八手术室里有鬼,不会错的。汤浅的案子绝不是患者从麻醉中醒来后动手的那么简单,凶手肯定另有其人。我跟警察说了好几次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辻野的脸上显出浓厚的疲惫之色。
“汤浅可能遭谁恨,你有头绪吗?”鹰央问道。
“你问的问题和警察一样。”辻野苦笑。“他性情很平和,没人会恨他。”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语听起来格外可疑。
“再怎么性情平和,也不能说绝对不会被记恨吧。说不定他有你们同事不知道的另外一面,而且一个人就算不做坏事,也可能会遭到敌视。”
鹰央的语调毫无顿挫。只见辻野的目光游离不定。
“辻野大夫,您要是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们。”
在我的催促下,辻野像是放弃一般轻叹了口气。
“大约从两三个月前开始,汤浅就收到了恐吓信。”
“恐吓信!?”听到意外的消息,我抬高了嗓门。
“对,大概每两到三个礼拜就会收到一封。我也看过一眼,信写在便笺上,那字迹大概是用尺子比着写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内容是‘你没资格当麻醉医,马上给我辞职’之类的话。不过据他说,信上写的话越来越出格。哦不,不只是内容。”
“不只是内容?”
“对,上次收到的信封里还带了剃须刀的刀片。”
“刀片?他没受伤吗?”
“好像手指尖被割伤了一点,但没有大碍。”
“就算没受大伤,这也实在是……”
“是啊,所以本来是打算重新讨论一下应对方案的,可没想到……”
辻野悔恨般咬紧嘴唇。
“装有刀片的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是汤浅被害的那天。白天打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指被割伤了。”
听到她的回答,我睁大了眼睛。汤浅打开装有刀片的信封时受了伤,然后仅过了数小时便命殒黄泉?难不成那个刀片上涂了毒药吗?汤浅和“看不见的东西”搏斗,说不定是因中毒产生幻觉而做出的举动。
“那个信封交给警方了吗?”
“嗯。不只是汤浅,黑部大夫的信应该也被警方带走了。”
鹰央问道,辻野点了点头。
“黑部的?黑部也收到了恐吓信吗?”
“他和汤浅基本上是在同一时期开始收到恐吓信,但他一直瞒着别人。案发当日,黑部大夫也收到了装有剃须刀片的信。我也是前几天刚听院长说的,看来他姑且还是向上头报告过。”
同样收到恐吓信的同事遭遇了离奇的死亡——怪不得黑部会怕成那样。
不过,黑部和汤浅收到恐吓信……难道,解开案件的关键,是去年有患者死亡的那场手术吗?和患者有关联的某个人记恨黑部和汤浅,直到……
我这样想着,忽然鹰央开了口。
“对了,汤浅为什么到这家医院工作?”
听到鹰央毫无征兆地改变话题,辻野“咦?怎么了?”地面露困惑。
“汤浅是离开了研究院后,开始到这儿上班的吧。为什么要在取得学位之前就退学?”
“这方面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去年三月初突然不去研究院上课,然后月内就决定退学了。我猜是做了一阵课题后,觉得自己不适合搞基础研究吧。”
辻野的目光上扬,大概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
“然后,他就通过医局申请,问能不能让他在这家医院工作。他当实习医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导师,之后我们关系也一直不错。我们医院正好缺麻醉医,就当场拍板同意了。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辻野一脸悲痛。这时,鹰央忽然大叫“对了!”。
“那个,事发前后的监控录像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是手术部的负责人,应该办得到吧?”
“不好意思,监控不归手术部管,是归警卫部管的。前几天据说好像有人闯进了护士站里面保存录像数据的房间里,所以最近管得特别严。”
听到辻野的回答,鹰央难掩失望的神情,我则是不由得皱起面孔。看来,野乃花偷偷复制录像数据一事到底被发现了,这样一来想得到事件前后的录像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鹰央没有再说什么,抱起双臂陷入了思考。她从辻野处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情报,现在正在大脑中整理。我看了一眼手表,快要到凌晨两点了,差不多该告辞了。
不过……看着辻野和鹰央两名女医生,我想到。确实,辻野提供了许多情报,然而情况却愈发扑朔迷离。
去年十二月辻野和汤浅看到的“隐形人”,汤浅和黑部收到的恐吓信,以及汤浅遇害一案——它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
第八手术室里,到底藏着什么?
看着身旁鹰央表情可怖的侧脸,我只觉一阵恶寒,浑身战栗。




1

我用镊子轻轻提起细细的缝线,然后拿起眼科用剪切断。把镊子一拉,缝线便跟着被拽出来了。
“好,缝线拆完了。”
我将器械放在推车上,把纱布贴在伤口上方,同时对鸿之池说道。只见她正躺在病床上,双手捂脸。
“呜呜,为什么又让小鸟大夫检查了下腹部……”
我索然无味地看着嘀嘀咕咕的鸿之池。
“行啦,那个梗已经听腻了。”
“喂!什么叫听腻了啊!?男人怎么都这样,勾搭的时候嘴上抹蜜,勾搭上了就过河拆桥!”
“说什么玩意儿呢。怕羞的话还不快点遮住。”
“用不着你说啦!”
鸿之池系好敞开的病号服,然后斜眼瞪着我。
“这种术后处理交给实习医不就行了,为什么是你来做?”
今天是星期二的下午,我刚刚拆掉了鸿之池手术创口的缝线。
“是我拜托实习医替一下的。”
“哎?怎么回事?你那么想看我的下腹部吗?”
鸿之池瞬间满脸严肃,同时撑起上半身向后退去。
“想看个鬼啊!我是来看你的情况的。没事跑到你的病房里来,警方会怀疑的吧。”
鸿之池的病房前,仍有刑警昼夜不分地守候着。
“该不会只是用这个借口来对我的身体图谋……”
“有完没完!”
我大叫着,同时安心于她一如既往地捉弄我的样子。至少,她没有表现出之前那般的悲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将用过的器械放入塑料袋,问向鸿之池。
“你是说身体状况吗?挺好的。伤口不疼了,也能吃点粥了,恢复得不错。”
“不是说身体,是那边。”
“哦哦,警方是吗?那边也不用担心。他们每天来问话,想逼我认供,但我回答得很清楚,‘我绝对没有杀害汤浅学长’。”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气,我露出笑容。
“你真是坚强啊。”
“毕竟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嘛,总不能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吧。而且,鹰央老师也在加油解决案件,如果我先放弃了,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
鸿之池摆出握拳坚挺的姿势,笑了笑。
“警察还问什么了?”
“主要就是问我和汤浅学长是什么关系,想看我们之间来往的所有邮件。这根本是侵犯个人隐私不是吗。我怕他们又起别的疑心,就没给看。反正我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期间一直没有来往,从去年春天开始才有了联系,本来也没几封邮件就是了。”
鸿之池有些做作地耸了耸肩。
“咦,你和汤浅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重新联系的吗?”
“嗯,去年三月份左右,学长突然来找我。”
“三月份……”那正是汤浅唐突地退学的时期。
“他找你是什么事?”
“问我愿不愿意养宠物。”
“宠物?”
“是的。说是想把自己在养的宠物托付给一个靠得住的人。”
“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既然养了,就要照顾到最后吧。”
“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汤浅学长说,他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做。”
“他说为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我当场就拒绝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初期实习了,又是一个人住,没办法照料宠物。学长一直想要说服我,说养起来不费事,一个人也能养,但我住的实习医宿舍规定了禁止养宠物。”
“对了,那究竟是什么宠物?”
“呃……是什么来着?反正不是狗也不是猫。猪……哎,也不是。我就记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吃……”
猪?很好吃?这孩子说啥呢?我歪头不解,而鸿之池则是用手指抵着嘴唇,“俄式炸肉包(пирожки)?香煎洋葱(poêlé)?奶酪火锅(fondue)?”地开始罗列各类美食的名字。
“哪有叫那种名字的动物啊。”
“一开始就没打算养,所以没用心记。最后他好像是找了别的熟人拜托领养,不过自那以来,我们就开始偶尔有联系了。”鸿之池说着挠了挠额角。
离开研究生院后,汤浅就不养宠物了。难道是搬到了不允许养宠物的公寓里吗?
“哦对了,”思考片刻后,我问向鸿之池。“你听他说过为什么肄业了吗?”
“我也觉得不对劲,问了好几次。汤浅学长很早之前就在说以后要做理论研究,可我怎么问,他都回答得很暧昧,到底没打听出来。”
鸿之池轻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窗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是永远没法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沉默地望着她浸满了悲伤的侧颜。
“……小鸟大夫。”鸿之池轻声说道,目光没有离开窗外。“鹰央老师能解开这个事件吗?”
我抿紧嘴唇。这几天来,我们得到了许多情报,然而了解得越多,却越是觉得事件扑朔迷离。从听完了辻野的讲述后鹰央那严峻的表情来看,目前距离真相仍然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嗯,放心吧。你的嫌疑一定很快就能洗清的。”
我装出一副笑容,用明快的语气说道。然而鸿之池只是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苦笑。
“小鸟大夫,你说谎真差劲呢。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没那么顺利吧。”
“不,没有那……”被她瞬间揭穿,我一下子乱了阵脚。
“男人说谎,女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所以说,你都有鹰央老师了,可不能花心哦,不然马上就露馅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哎~真的还不是吗?已经四月份了,您们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开花结果了?”
“开你妹的花啊。话说,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开那种玩笑。”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才开啊。”忽然,鸿之池的表情显得成熟了许多。“如果真的被逮捕了,我还怎么和二位共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
“没关系的,不用顾虑我。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我一直很期待在综合诊断部工作,想着如果能和小鸟大夫一起,一边帮助鹰央老师,一边学习她解开各种‘谜题’的方法,该有多好。”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看向我。
“和鹰央老师一起捉弄小鸟大夫,还有我在暗中牵线搭桥把二位勾结在一起,我可是超级期待的呢。”
“……真是白瞎了刚才那些话。”
“先不说这事,我其实挺高兴的。”
“高兴?”
“因为鹰央老师和你都为了我这么努力。看到汤浅学长死在面前,听警察说可能是我杀死的,我当时差点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学长真的是被我杀死的,自己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鸿之池低着头小声说。我刚要出言安慰,只见她抬起了头。
“但是,看到小鸟大夫过来,听说了鹰央老师正在为了我调查案件,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有您们为了我努力,我自己怎么能放弃希望呢。我绝不会再想着寻短见了。到最后会不会被逮捕还不好说,但我真的是非常感谢您们的!”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调,我扬起嘴角,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痛!你干什么啊!?”鸿之池立刻用双手捂住额头。
“瞎操心个什么劲儿。鹰央老师可是在全力以赴,你的嫌疑马上就能洗清,肯定能在综合诊断部实习的。”
我露出微笑。鸿之池愣了一瞬,但很快也灿烂地一笑,恢复了平常快活的表情。
“是!到时候就请您多指教了!”

2

“小鸟游大夫,你现在方便吗?”
给鸿之池拆完线,回到护士站时,身后传来了叫声。转身看去,是外科副部长户隐。
“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吗?”
“你给鸿之池拆线了吧?”
“咦?啊,是的。”
我暗暗紧张。户隐应该不知道我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对于其他职工而言,我只是从大学医院派遣来的医生而已。
“伤口情况怎么样?”
“伤口……哦,是说鸿之池……小姐的手术切口吗?嗯,恢复得很好。”
“小鸟游大夫……”只见户隐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听说了吗?”
“是指上上个礼拜那场手术的事儿吧。多少听说了一些。病房门口有警察守着,也是因为那个吧。”
“嗯,没错。毕竟事情闹得不小,医院也默认了警方的看守,不过这也导致了其他住院患者感到不安。所以……”
户隐警惕地回望四周,然后进一步压低了声音。
“我想,差不多可以让她出院了吧。”
“哎?出院!?”我不由得叫道。
“反正她拆完线了,也开始能进食了,术后恢复很顺利,正常来讲早就可以出院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潜入这家医院的最大目的,正是与鸿之池进行接触。如果她出院离开,我也没了在这儿上班的理由。
如果鸿之池出院了会怎么样?警方会监视她的住处吗?我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了,决定患者出院的不是黑部部长吗……?”
清和综合医院第一外科所有住院患者的主治医名义上都由部长黑部担任,决定患者去留的也是他。
“部长要暂时休假。”
“啥!?”我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刚才嚷嚷着‘我受不了了!’跑去我们医院的精神科接受诊断,结果是精神不安定,需要休养。在他休假的这段期间,我代任部长一职,之前负责的手术就不能做了,不着急的手术就往后拖一拖,拖不了的要么转给第二外科,要么就转院到相关的大学附属医院。”
户隐的口气十分平淡,然而我却惊得合不拢嘴。看来,从去年开始发生的灵异现象、恐吓信、以及三天前野乃花的反击,终于将黑部的精神逼到了极限。
“呃、这还……真是没想到。”
我说出没怎么过脑的感想。户隐点了点头。
“是啊,真是没想到。结果我这边一下子多了好多活儿,所以想要把最麻烦的事最先处理掉。小鸟游大夫,能麻烦你去跟鸿之池小姐商量一下出院的事吗?最好是能在这星期内出院。”
他快速给出指示,不等我回答便留下一句“拜托你了”,然后离开了护士站。
真是精神抖擞啊。看着他的背影,我暗自嘀咕。成为外科部门的负责人后,户隐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能量。他不论是外科医的水平还是人望都要高于黑部,说不定在黑部手下工作的期间,内心一直敢怒不敢言。
这一串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该不会是户隐吧?难道是他把汤浅……我这样想了一瞬。
不,这不可能。根据八卷和辻野所说,事件发生时,户隐一直待在麻醉科的准备室里。但,户隐是鸿之池手术的主刀医,他有没有可能用了某种方法,即使不在现场也能下手……脑海里浮现许多荒唐的设想。
我感到一丝头痛,便离开护士站,走了一会儿,来到供患者和探望人交谈的谈话室。在谈话室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让脑子清醒一下吧。
宽敞的谈话室里有两组人,看样子是患者和家属,正各自围绕着桌子交谈。下午,明媚的阳光从硕大的窗户射入室内。看到房间里面的两名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鸟游大夫,有什么事吗?”
田无署刑警成濑手里拿着罐装黑咖啡,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没什么事找你们,只是来买咖啡而已。”
我看向成濑,以及他身旁名为迫的刑警。
“上班时间还有空喝咖啡啊?当医生的还真是闲。”
成濑的话语满是讽刺,我忍着没有咋舌。
“行了,成濑。这儿是医院,我们算是在给他们添麻烦。”
听到迫的责备,成濑没有多说,显得很是不甘。我在心中暗想“活该”,这时迎面撞上了迫的目光。他的视线极为锐利,似是看穿了我的内心。
“您是小鸟游大夫吧,我听说了关于您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您的搭档,在我们这一行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啊。”
“搭档”指的是鹰央吧。他大概是听成濑说了我的真实身份。我紧张地咽下唾沫。
“我知道我们的一部分人,比如樱井,得到过二位许多宝贵的建议。您们是医生,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自然是您们更熟悉。但在杀人案件里,我们才是专家。这次事件里,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到二位的事情,还请放心。”
迫露出业务性的笑容。他的措辞十分恭谨,但说白了意思就是“门外汉给我一边儿去”。我紧抿嘴唇。
“那么,请容我们失礼。”
迫殷勤地低头行了一礼,对成濑说了一声“走吧”,便从我的身边走过。成濑绷着脸跟在后面,然而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了他悄声耳语。
“咦?”我惊讶得转过身,然而成濑并没有回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

3

“这就是汤浅春哉的论文。”
穿着手术服的鹰央一边嚼着曲奇饼,一边将一份打印出来的论文放在我的腿上。
在谈话室遇到两名刑警的当天晚上,时针即将转过零点,我坐在鹰央“家”中的沙发上。因黑部休假,许多患者预定的手术都被转移至第二外科或大学附属医院进行,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文件整理工作,直到约一个小时前才总算是完成了。
“那个,《对毒品的致幻作用及大脑内物质成份的考察》?是这个吗?”
“为了减轻癌症患者的疼痛,有时会使用医用毒品,它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患者产生幻觉。汤浅用老鼠做了实验,测量产生幻觉时大脑内激素的水平。实验本身并不难,毕竟汤浅当时只是研究生,但做得相当不错。至少从这个论文可以看出,他那个时候的确有心从事基础科研。”
鹰央拿起一块饼干放入嘴里。
“可是,汤浅的研究生念到一半就放弃了。会不会是写这篇论文的时候他还很有热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科研热情逐渐熄灭了呢?”
我把手伸向一旁的鹰央手中拎着的饼干袋子。今天忙了一个下午,晚饭只吃了一碗杯面,饿坏了。然而鹰央以一反常态的敏捷抽回了袋子。
“不许偷别人的饼干。我动用关系,找了刊登这篇论文的杂志的编辑部,他们说这篇文章是去年二月份、也就是他退学前一个月投稿的。这说明,在论文提交之后到他退学的这段期间内,他的身上发生了足以改变之后人生的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突然决定退学,还托前辈找关系,到私人医院上班呢。而且还时隔数年联系曾经的恋人,想要转让自己养的宠物。真是搞不明白。”
“宠物的事情是才知道的,现在还没法说什么,不过准备退学的时候汤浅的样子倒是知道了一些。我认识陵光医科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我们偶尔会有邮件来往。”
明明是个家里蹲,网友却这么多。
“然后呢,您知道了什么?”
我向前探出身子,同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将手伸向饼干。结果,鹰央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狠狠拍掉了我的手。
“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研究生院好像也挺吃惊的。说是汤浅一直都很积极,成绩也非常优秀,但突然有一天开始就不来上课也不来实验室,没几天就退学了。”
“他那么优秀的话,学校没留他吗?至少会打听一下为什么要退学吧?”
“当然挽留了,也问了,但他只是坚持说是个人原因。”
“好奇怪啊。会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
“我觉得有,但具体是怎样的关系还不清楚。现在的线索太少,没法把已知的条件拼起来。”
鹰央有些恼怒地挠了挠头,带动微卷的长发晃动,同时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她十分疲惫。
“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门诊有点难办……”鹰央无力地嚼着饼干。
“门诊?您不是说有实习医来替我看吗?”
“有是有,但派过来的那些实习医根本不会看病。诊察不够仔细,听不到患者说出有用的内容,有的患者明明是因内分泌系统的疾病导致了抑郁的症状,结果说一句‘大概是情绪调节的问题’给打发回去了……”
门诊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患者讲出必要的病症,在头脑中列举出导致所述症状的可能病因,并想出验证的方法。想完成这一切,需要积累一定程度的临床经验。尤其是综合诊断部的门诊,虽然来的患者大多数是疑病症(身体没有异常,但坚信自己患病,又称臆想症)或只是来投诉抱怨,但其中也有真的身患重疾的病人,需要从众多受诊者中找出真正需要仔细诊察的病人,这对于实习医来说负担未免太重了些。
“我实在是懒得指导那些实习医了,就自己来做,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病人们开始发起火来了。”
果然没我不行啊。看着再一次长叹一口气的鹰央,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干嘛啊,一脸得意的样子。”
“哦不,没什么。”我慌忙遮掩嘴角。
鹰央响亮地咋舌,然后一仰脖,将袋子里的饼干一股脑儿倒进嘴里。
“只要解开事件的真相,这一切就全都解决了。你也能回来上班,小舞的嫌疑也能洗清——能洗清的!”
看着气冲冲地嚼着饼干的鹰央,我隐隐察觉到,她感到如此疲惫并不只是因为门诊的事。她到现在都没能解开事件的真相,这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若在平时,面对眼前的“谜题”,鹰央是以一种享受的心态试图解答的。对她而言,解开“谜题”本身便是目的,也是发挥她超人智力的最佳途径。然而解决这次的事件,却有着“帮助鸿之池脱离困境”这一不同以往的目的。她必须要在鸿之池被逮捕之前解开“谜题”,洗清鸿之池的嫌疑——对于她那小巧的身躯而言,这不啻于一种沉重的负担。
时限一步步逼近,手边的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相当不利。
“小鸟。”鹰央侧眼看向我。“秋津野乃花能弄到事件发生前后的监控录像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
“短时间内恐怕很困难。上次辻野大夫也说了,储藏室的管理变得非常严格。”
数天前,野乃花偷偷潜入保管有监控录像数据的储藏室时,因过于紧张,离开前忘记了关闭调用查看录像的窗口。警卫看到后,立刻判断有人溜进来窃取了数据,于是之前放在护士站保管的储藏室钥匙便由警卫部管理了。
鹰央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房间内的气氛沉重而紧张。我看向墙上的钟表,马上就要到十二点了。
“时间快到了。”
我出声提醒,只见鹰央困倦般揉了揉眼角。
“嗯?哦,那家伙要来是吧。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嘟囔着,这时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门没锁。”
鹰央说道。下一瞬,门被打开,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慢吞吞地走了劲来。
“这个时间造访淑女的家,真是没规矩。有什么事?”
鹰央不快地问。
“……有些情况,我想告诉二位。”
田无署的刑警成濑用阴沉的声音回答。

“这个房间还是这么阴森。”
成濑坐到椅子上,环视“书丛”林立的昏暗室内。
“怎么,你来就是给我的房间挑刺儿的吗?”
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不满地瞪着对面的成濑。
今天白天,在谈话室里擦肩而过时,成濑对我耳语“今晚零点左右,我会造访天久大夫的‘家’”。我们也是因此才等到了现在,但完全不知道这个大块头刑警主动登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为了那种事来啊。现在还是一期啊。”
“一期?”听到不熟悉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是指专案组成立的头两个礼拜。”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解说。
“破案时,初期的搜查最为重要,在头两个礼拜,专案组成员会在设立了总部的警署吃住,抓紧一切时间搜集情报。”
“您还真清楚啊。”成濑的语气满是挖苦。“所以,瞒着其它警员偷偷溜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你冲我卖什么人情?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过来。哼,明明好几次都是凭我的推理破了案子,你拿了功劳,还想反过来讹我?”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皱起面孔,无以反驳。毕竟她说的是事实。
“……我有什么办法,总部的方案就是不要让您们插手。”
“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啊。真有主见。”
鹰央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
“……下头的人擅自行动的话,那就不叫一个组织了。”
成濑恨恨地挤出一句回答,然而鹰央的目光依旧冰冷。
“你要是那么想的话随你便,反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废话少说,快点告诉我们你来干什么。”
闻此,成濑脸上露出一丝动摇。沉默了十几秒后,他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我们很快……就会逮捕鸿之池舞。”
听到猝不及防的话语,我和鹰央瞪大了眼睛。
“逮捕!?什么时候!?”鹰央猛地站起身。
“具体的日期还没确定,但应该是这周末。”
“为什么?有新的证据了吗?”
我和鹰央一样,也坐不住了。成濑摇了摇头。
“不,没有更多的证据,只是情况有很大变化。”
“怎么变了?”
“鸿之池要出院了。根据这一情报,总部决定实施逮捕。”
我的脸颊不住抽动,然而成濑只是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一直以来,总部都在暗地里要求医院不要让鸿之池舞出院,第一外科部长黑部也同意了这个要求。但黑部休假后,代他出任掌管第一外科的户隐坚持要让她在周末出院。鸿之池舞在医院里的话,我们可以彻底监视她的行动,但如果她出院了,警方的监视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死角,她就可能有机会销毁证据。组长这样判断,所以就决定要申请逮捕令。”
“那、那样的话……”我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如果鸿之池的出院延期了,她就不会被逮捕吗?”
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说服户隐,推迟鸿之池的出院时间。
“不,我们已经决定申请逮捕令了,不论鸿之池是否出院,我们都会实施逮捕。即使她的病情发生恶化而无法出院,我们也会按计划批捕,把她送到警察医院看护。拘留所还是警察医院,区别只有这一点而已。”
“怎么会……”我无力地发出呻吟。
“至今为止,警方没有逮捕小舞,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她是凶手。没有新的证据,法官真的会签发逮捕令吗?”
鹰央重新坐回沙发上,低着头,扬起视线看向成濑。
“确实,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只凭间接证据应该也可以拿到逮捕令。专案组的组长是这样想的,我也认为他的想法靠谱。”
“你们都有什么间接证据?”
“除了鸿之池舞以外,没有人可能杀死汤浅春哉。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里确实只有鸿之池舞和汤浅春哉两人。”
听到鹰央的提问,成濑毫无迟滞地回答。
“你确定吗?没有隐藏的房间或通路吗?”
“鉴识课彻底调查了现场,手术室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除了大门以外也没有任何其它的通路。事件前后的监控录像也彻查过了,也调查了所有的出入人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的确是一个密室,没有任何人可以出入,里面只有被害人和嫌疑人两人。”
成濑斩钉截铁地说道。鹰央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严峻的表情盯着他。
“只要逮捕后审讯,嫌疑人很有可能坦白;就算抗拒到底,也要凭间接证据起诉——这就是组长的打算。”
“……自杀的可能性呢?”
鹰央低声挤出一句。前几天她已经否定了这个可能性,现在却仍然问出来,说明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但都没有找到汤浅春哉会自杀的理由。汤浅预约了案发第二天在健身房的私人健身课程,星期日还打算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连新干线的车票都买好了。这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做的事情。”
听着成濑的说明,我感到一丝疑惑。汤浅已经离开了研究生院,从基础研究中脱身,可为什么还要特地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难道他仍然对基础科研心存留恋吗?
鹰央似乎也怀有同样的疑问,她面露困惑。
“自杀不一定是计划性的,也有人是因冲动而自杀的。”
“就算是因冲动而自杀,也不会用手术刀切自己的脖子吧,而且他是连气管也几乎被完全切断了。就算他真的是打算割颈自杀,一般来说医生的话完全可以只切断颈动脉吧。而且,如果是切断了颈动脉,他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不会再有力气切开气管了。最重要的是,手术刀上有鸿之池舞非常清晰的指纹,认为是她切开了被害者的颈部也是很正常的。”
成濑的话语无可辩驳,鹰央陷入了沉默。
“而且,汤浅春哉被割开颈部倒地后,还试图给鸿之池舞注入肌肉松弛剂。如果是自杀的话,这一举动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死之前要让患者陷入窒息呢?”
“那是……为了拉她殉情……”鹰央无力地嘟囔。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先打药再割喉吧,顺序不符合常理。而且实际上,汤浅没来得及注入药物,就已经死亡了。”
说到这儿,成濑顿了一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们是这样想的。鸿之池舞曾经与汤浅春哉交往,因某个争端对后者产生了恨意。手术结束,从麻醉中苏醒后,她看到了汤浅出现在眼前。因尚未完全清醒,她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手术刀,切开了汤浅的颈部。汤浅受到致命伤倒在地上,发现自己难以得救后,试图向鸿之池注入肌肉松弛剂作为报复,但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力气。”
成濑讲述的事件概要十分牵强,但我们偏偏没有能够反驳的证据。
“基于上述的内容,鸿之池将被起诉,很可能会被判有罪。只不过,她犯案时受到体内麻醉药物的影响,精神并非正常,所以应该不会重罚,八成会是缓刑。”成濑补充说明。
“那……”鹰央用干燥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为什么特地跑过来告诉我们小舞会被逮捕?”
只见成濑的脸上露出比方才明显得多的动摇。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一样,然后压低声音开了口。
“接下来我说的话……都只是自言自语。”
“啊?干嘛跑到别人家里自言自语啊,你有病吗?”
鹰央撇了撇嘴,显然没有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鹰央老师,他不是真的说要自言自语,他的意思是……”
我悄声耳语,向她说明。听完我的解释,鹰央嘟哝着“原来如此”重新看向成濑。
“明明想告诉,但出于自身立场没法说出来,所以假装自言自语,以此来逃避责任啊。虽然不大光彩,不过你自己觉得没关系的话我也不介意。来吧,快点开始你的‘自言自语’……”
眼看成濑的表情逐渐僵硬,我慌忙堵住鹰央的嘴。
“对不起,成濑先生。您接下来说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有其它情报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我尽可能压低姿态。只见成濑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要将心中的不满和怒意发泄出来。
“我……对专案组的结论抱有怀疑。”
“你是说你认为小舞不是凶手吗?”
鹰央用尽力气撇开我的手,问向成濑。
“鸿之池舞小姐是不是真凶,我不知道。但,专案组对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视而不见,一味强硬地下结论认定她是凶手,打算逼她认供并据此提起上诉——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是正确的。”
“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具体都有哪些?”鹰央眯起眼睛。
“首先,被害人在颈部被割开之前,曾剧烈挥舞,像是在和某人搏斗一样。这一点通过监控录像可以确认。”
鹰央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还有吗?”地催促着。
“被害者的颈部发现了内出血的痕迹,我们认为他的颈部曾被用力绞扼。”
“绞扼?被谁?有指纹吗?”
“没有发现指纹,所以不知道是被谁绞的。痕迹非常模糊,无法辨认具体的形状,但并不细,恐怕是男性的手指。”
“那就不是鸿之池!凶手肯定另有其人。你们怎么还要逮捕她!?”我不由得大叫。
“内出血痕迹的出现比案发时间要早很多,总部据此认为这和案件没有关系。”
“这也太牵强了吧!”
“我们有什么办法!事件发生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被害者和鸿之池舞两人,除了她以外没人能杀死被害者!”
成濑一口气说道。从他的态度中,我能看出强烈的混乱。恐怕不只是成濑,专案组中还有相当的刑警对此抱有困惑。为了尽快解决案件,强行将鸿之池作为嫌犯提起诉讼,他们选择了对既存的矛盾视而不见。
“还有别的情报吗?”
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我和成濑对话的鹰央用没有感情的语气问道。成濑转向鹰央,嘴角用力抿住,显然是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透露更多调查得知的情报。
“有的话就快点说。你们把情报告诉我,我就一定能解开案件的真相。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成濑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我们怀疑汤浅偷了毒品。”
“医用毒品?”我不由得问道。
“是的。据说去年年底,有人匿名向医院报告称,用于手术的医用毒品(译注:原文「麻薬」,指具有麻醉效用而具有临床价值、但易成瘾而受管制的药物,如阿片、吗啡、可卡因等。类似于我国所称的麻醉性镇痛药,为了直观取此译)被盗了一部分。”
“麻醉医在日志中记录的数字比实际使用的量更多,以此来抵消偷盗的量。确实,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鹰央挠了挠额角。
在大型手术中,为了不让患者受疼痛刺激而血压升高,麻醉医会在手术中向患者投入镇痛用的毒品,这并不稀奇。因为患者即便被麻醉而失去意识,身体也仍然会对痛觉作出反应。
通常而言,医用毒品会放在金库中受到严格管理,仅在持有处方权限的医生判断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中取出,并施予患者;若有剩余,则需尽数送还药剂部门,并将使用量与剩余量之和与取出量核对,看是否存在明显差值。但,若医生所记录的使用量本身被故意夸大,药剂部门则无从核实。
“专案组一开始也考虑过汤浅是否可能涉嫌毒品的非法交易,并因此被害。”
“这不可能吧。用篡改使用记录的方法能偷到的毒品非常有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点头。
“是的。所以我们在想,汤浅会不会是吸毒成瘾。”
“自己偷自己用是吧。不过,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汤浅?匿名报告里面提到了汤浅的名字吗?”
“我们向他周边的人打听,得知他曾向数个熟人询问‘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吸毒者的治疗设施’。而且还有许多人表示,从去年三月份开始,汤浅的行动变得可疑,比如说他突然退学,没有跟任何人讲其中的理由。”
“说不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沾染毒品了吧。那,从他的体内发现毒品成份了吗?你们进行司法解剖了吧?”
鹰央问道,然而成濑摇了摇头。
“从血液中,我们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药品的成份,也没有发现任何剧毒物质。”
“血液样本只能反应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你们有没有检查毛发,看他最近几个月内的使用情况?”
“我们是最近才得到有关毒品的情报的,那个时候汤浅的遗体已经送还给家人火葬了,没法知道数个月前的使用情况。不过我们调查了麻醉科的用药记录,发现汤浅记录的部分数值存在被涂改的痕迹,专案组据此认为他有可能直到最近也在服用毒品。”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有毒瘾,但因为有人匿名举报,药品的监管变得严格,就戒掉了吗。”
鹰央将手抵在下颚。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毒品很容易戒掉吗?”
“手术用的医用毒品是合成药物,强化了镇痛作用,减轻了愉悦感。虽然仍有可能造成依赖性,但比一般毒品的效用弱很多。只要意志足够坚定,想戒掉并非不可能。”
(永琳:合成类镇痛药物如哌替啶、曲马多等,均可通过激动大脑中的阿片受体产生镇痛作用;几乎所有的镇痛类药物都具有成瘾性,其临床使用受严格限制。)
“这样啊……”
可是,就算汤浅是个瘾君子,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即使那是事实,仍无助于解开“隐形人之谜”。对了,话说上次和辻野见面时,她从未提及有关毒品被盗一事,是因为她不知道吗?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吧,毕竟关乎一个人的声誉。
想到这儿,我“啊!”地叫出声。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鹰央斜眼瞪过来。
“汤浅的论文!”我信心十足地开了口。“他的那篇论文,不就是关于毒品的致幻作用吗!”
“是啊,那怎么了?”
“汤浅有没有可能是把毒品用在研究上,然后做出了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小鸟游大夫,您难不成是想说那些从监视器上目击事件的人们产生了幻觉吗?这不可能吧。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了同一种幻觉,而且录像上也能看到汤浅一个人用力挣扎的样子吗。”
成濑显得无语。
“不,服下药物的是汤浅本人。他吃了药后,产生了被人袭击的幻觉,一个人凭空挣扎,最后陷入混乱,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这样就都能解释了吧。”
我满腔热血的讲述,换来的只有鹰央冰冷的视线。
“……不能……解释吗?”
心中的昂扬仿佛被撒了盐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缩。
“就算真的有那种致幻剂,汤浅为什么要自己服下?”
“呃……吃下去会感觉更舒服,所以……”
面对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张口结舌。
“汤浅体内可是什么可疑的药物都没有检测出来啊”
“呃、那个……因为是全新的药物,所以没检测出来……”
听着我蹩脚的理由,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到底,他在之前一直尽职地完成了麻醉医的工作,又怎么会突然产生幻觉?这只有临时的静脉注射才可能办到。那,汤浅的身上有针刺的痕迹吗?”
鹰央问向成濑。
“不,没有发现。他只是右手食指上有很小的割伤而已。”
听到成濑的说明,我缩起身子。本以为是个好主意,结果又撞墙了。鹰央叹了口气,转向成濑。
“还有别的情报吗?”
“据说储物柜里汤浅的书包有遭人翻动的痕迹,不过不是很确定。汤浅性格认真,办公桌的抽屉里物品摆放得很整齐,但书包里的书、手册、文具等放得十分杂乱,像是有人慌张地翻过一样。”
“柜子的锁有被撬开的痕迹吗?”
“不,据说压根就没上锁。里面只有衣服和书包,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麻醉科准备室的桌子上。”
“没有贵重物品,但还是被人翻动过吗?”鹰央不解地歪头。
“确实,这一点很费解。当然也有可能汤浅只是不整理书包……”
“你们搜查汤浅的家了吗?既然怀疑他持有毒品,应该也调查他的房间了吧?”
“我们是想搜查,因为除了毒品以外,还想调查他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但暂时还没有。”成濑的表情陷入阴沉。
“还没有?为什么?”
“汤浅说到底只是被害者,所以我们没有向法院申请搜查令,而是想获得家属的许可再调查。但被害者家属受到的打击很大,不愿提及有关案件的事情,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许可。当然,我们一直在试图说服,应该很快就能开展调查了。顺带一提,鸿之池舞的房间也还没有调查。”
“你们调查小舞的家干嘛?”
“专案组总部一直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鸿之池舞当成犯罪嫌疑人。再加上她仍在住院,我们没必要急着搜查。不过因为她马上就要退院了,我们应该会在执行逮捕的同时,对她的住宅进行搜查。”
听了成濑的说明,鹰央闭上眼睛,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看着她,成濑向前探出巨大的身躯。
“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蹊跷,如果就照这样子下去逮捕鸿之池舞,说不定会酿成冤案。我有这种预感,但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面孔因屈辱而扭曲。
“所以,天久大夫,求求您了。请告诉我在那间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给我们一个大家都能认同的说明。”
“……事件发生前后的录像。”鹰央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录像的话,我无法解开‘隐形人’的真相。现在没有足够的情报来解释。”
“……这样啊。”
成濑突然起身,双手插入裤兜里,朝向门口走去。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再晚的话同事该起疑了。”
“咦?哎,您等一下啊!”
我慌忙叫道,然而成濑置若罔闻,从裤兜里掏出右手,抓住了门把手。随着他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从兜中掉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啊,有东西掉了。”
我说道,然而成濑没有回头。
“是您看错了吧?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打开房门,走出屋子,随后响起关门的沉重声音。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正当我疑惑时,只见鹰央快步跑到门口,蹲在“书之林”的阴影里,很快起身,然后来到摆放着个人电脑的办公桌前。
“鹰央老师,您在干什么?”
我绕过遍地的“书之林”,来到桌前,从鹰央身后看向桌上的显示屏。
“成濑那家伙,还挺会落东西的嘛。”
鹰央回头冲门口瞥了一眼,然后指了指插入主机的一个小部件——USB存储器,同时操作起鼠标来。
“啊……”我不由得张开嘴。只见显示屏上,是惨剧发生之前,第八手术室内的现场监控录像。

“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鹰央盯着摆成了三面镜一样的显示屏,低声嘟囔。中央的屏幕上,映着汤浅春哉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成濑“落下”的USB存储器里,恰好装有鹰央想要的、事件发生前后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监控录像。恐怕是他将警方保管的数据拷贝出来了吧。如果此事被发现,成濑必定会受重罚,但他甘愿冒这个风险,也要解开这次事件的真相。想到他的决意,我便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把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
中央的显示屏上,户隐正在按摩心脏,水无月按压着颈部的伤口。辻野从走廊里拽来了急救推车,和八卷一起建立静脉通路。野乃花站在入口附近,手里拿着内线电话,大概是在进行紧急呼叫(stat call)。
左边的显示屏上出现的是第七手术室内部的景象。黑部从摄像头的死角中现身,一手拿着手术记录,在室内徘徊。过了一会儿,黑部猛地抬起了头,应该是听到了响彻全院的紧急呼叫。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离开了第七手术室,来到第八手术室门前,看到里面的惨状,惊得愣在了原地。
水无月冲野乃花说了些什么,后者慌忙跑到倒在地上的麻醉用推车旁,从中取出喉镜和导管,来到水无月身旁。两人一起开始进行气管插管,以建立呼吸通路。在这期间,户隐仍旧进行着心脏按摩,辻野则是迅速将药剂接在输液管上投入药物,应该是用于心肺复苏的肾上腺素吧。
水无月接过野乃花递来的喉镜,塞进汤浅的嘴中,然后插入导管。但,可能是因为口腔内的积血阻挡了视野,导管无法顺利插入声门中。这时,听到紧急呼叫的医生们接连赶来,推开呆立在门口的黑部,进入手术室。众人很快围在汤浅身边,挡住了摄像头。
鹰央操作鼠标,停止了播放。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深吸了一口气。她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这是陷入了思考,于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没有打扰。过了约摸数分钟,鹰央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了前所未有的可怖表情。
“鹰央老师,您明白什么了吗?”
心头掠过一阵不安,我开口问道。只见鹰央缓缓回答。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
“咦?这是为什么?”
她慢慢转过头,睁着猫一般硕大的眼眸看向我。
“小舞会有危险。”

4

鸿之池到底会有什么危险?
听了鹰央不祥的预言后,过了一天半,到了星期四的中午。我在清和综合医院二楼的外科医局,吃着作为午饭的三明治。
那天晚上,我反复询问“鸿之池到底会遇到什么危险?”然而鹰央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喜欢搞神秘主义,但把最低限度的内容告诉我一两句也没关系的吧。不知道具体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叫我怎么做准备啊。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我咽下三明治。眼下,鸿之池的病房门口依然有刑警昼夜不分地看守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她动手,也很难过警察这一关。
“那个,小鸟游大夫……”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回过头,只见不知何时八卷走了进来。
“哦哦,八卷啊。超声检查做完了吗?”
上午,八卷负责进行腹部超声检查。他略一点头,然后缩起巨熊般魁梧的身躯。
“是的,已经结束了……那个,小鸟游大夫,今天早上给您添麻烦了。”
“哦,你是说采血吗?没关系,不用在意的。”
这儿的外科每天早上会进行采血,由八卷和实习医轮流负责。但今天八卷上班迟到,其他实习医也有各自的要事,于是便由我代为负责。
在我即将完成采血时,八卷才慌慌张张地跑进护士站,喊着“对不起,剩下的我来做!”接过了工作。我倒是没有太在意,正好今天还要进行鸿之池的血液检查,采血的时候顺便去看了她一眼。
连续数天被软禁在病房内,接受警方刨根问底的询问,不可避免地对鸿之池的身心造成了影响。她嘴上说着“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但还是露出了笑容。她是个嗅觉敏锐的家伙,一定察觉到了警方要逮捕自己的意图,可仍然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强颜欢笑。
真是个坚强的人。我不由得扬起嘴角。积极向上的性格和坚强的内心,是临床医师不可多得的武器。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为此,我无论如何要早日洗清她的嫌疑。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沉浸在思考中的我,听到八卷疑惑的声音,总算回过神来。
“啊、不,我没事。对了,你今天早上是出了什么事吗?难得见你迟到啊。”
“不,……就是,路上堵车了。”八卷显而易见地移开了目光。
“咦?我记得你是走路上班的吧?”
“……是的,今天稍微有点事情。”
八卷支支吾吾。我皱起眉头。像是要逃离我怀疑的视线一般,八卷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有事情在瞒着我——我如此确信。就连经常被鹰央和鸿之池说“不会撒谎”“全写在脸上”而嘲弄的我都能看出来,可见他有多么不会说谎。
我打算进一步盘问八卷,而从椅子上起身。就在这时,白大褂的口袋中传出了《It's a small world(小小世界)》的简陋旋律声。我摸出院内无线电话(PHS),按下通话键,将电话举到耳边。
清和综合医院里,所有的医务人员都配发了个人用的无线电话,有事情可以随时打电话联系。天医会也用这套系统该多好。我一边展开折叠的电话机,一边扬起嘴角。
天医会目前仍在使用过时的寻呼机,接到寻呼后只能另找话机回拨给显示的内线号码,颇费工夫。有传闻说院内正在讨论要不要更新至PHS系统,但因一部分高层坚决反对,决议迟迟无法通过。脑海中出现了鹰央嘟着嘴的面庞。反对的肯定是她。我曾听她抱怨过“无线电话那玩意儿太没情调了,寻呼机的话可以按照自己方便的时候回拨,多好”。
“喂,我是小鸟游。”
“这里是中央化验部。”
“送检样本有什么问题吗?需要重新采样吗?”
如名所示,中央化验部负责化验和分析医院内所有的检查样品。在各院楼采集的患者病理样本都会被送到中央化验部进行检查。对于血液样本,若血液出现凝固而无法分析,就会发出重采样的要求。
“不,是警报(alert)。”
听到这个词,我立刻警觉。在检查中,一旦出现数值异常、需要立即进行处置,否则会危及患者生命的情况,就会立刻通知送来样本的医生本人,这就是“警报”。
“是哪位患者?”
“是鸿之池舞小姐!请您尽快确认她的状态!”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板上弹跳,发出干枯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护士站里,焦急地搔着头发。现在是下午三点,从接到中央化验部的通知起,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得到警报后,我立刻检查了鸿之池的化验数据。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出现了严重的肝功能障碍,同时肾脏也在衰竭。而且,白细胞计数等反映炎症的指标,其数值也高得离谱。
她的体内出现了急性而强烈的炎症,多个脏器无法正常工作——化验的数据如此诉说。
这实在是过于异常的情况。我怀疑样本有误,立刻指示八卷重新采样送检,但返回的结果依旧。
我首先考虑到缝合时出了差错。盲肠切除后,缝合大肠切口时,可能没有完全封闭,导致肠内物质泄漏至腹腔内,引起了腹膜炎。但,我立刻去鸿之池的病房诊察,但没有看到腹膜炎患者会出现的反跳痛或腹肌紧张等症状。鸿之池只是皱着面孔,说“从早上开始全身乏力、发寒,想吐,头也有点晕”。
进行影像学检查,应该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症状如此剧烈,通过CT或超声检查一定能锁定原因。我这样想着。但,从拍摄的图片上,我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以防万一,我还找了放射科的医生会诊,然而依旧无解。
如果是缝合不充分,只要重新开腹手术就能解决。但眼下病因不明,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已经开始进行输液,投入了抗生素,可我不敢说这就是正确的治疗方案。
“小鸟游大夫,……要怎么办?”
身后看着屏幕上CT影像的八卷小心翼翼地问道。然而,我没能给出回答。下午两点开始,户隐便带着第二外科的医生们进行胃部摘除的手术,估计至少要持续两个小时。没有黑部和户隐,眼下我就是第一外科的负责人,需要决定鸿之池的治疗方案。
直到昨天为止,鸿之池的身体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病症恶化的速度远超想象。如果不能及时开始正确的治疗,最坏的情况下……
我晃了晃脑袋,将恐怖的想象赶出脑海。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鸿之池的体内究竟发生着什么。
从影像上看,至少可以排除局部的急性炎症,但血液化验的数据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说明炎症已经遍及全身。这样的话……是败血症吗?
败血症由血液遭到细菌污染所致,会导致周身各个器官发生炎症,患者的病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这可以解释化验的结果。但,败血症通常见于已有局部严重感染(如肺炎、腹膜炎等)的患者,或是因糖尿病或高龄而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的人身上。鸿之池很年轻,而且不见局部感染源,一般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败血症的话,最重要的是及时投入抗生素,这已经开始了。问题是,如果不是败血症的话呢?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到一个又一个病因,但又尽数排除掉。没有任何原因与鸿之池的身体表现出的症状完美地契合。
如果,这不是某种疾病的话……
疾病以外,能够导致全身状态恶化的,……只有毒物了。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小舞会有危险。”
鹰央的话语掠过脑海。
会不会是有人向鸿之池下了毒,导致了她全身出现的炎症?若是,那个人会是谁?
回答显而易见。是凶手。上上周的周五,在第八手术室杀死了汤浅春哉的凶手,出于某种原因,打算连鸿之池的性命也一并夺去。
但……我掩着嘴角。鸿之池的病房前一直有警察看守,外部的人员不可能溜进去下毒。
那,凶手不是外部的人?
一阵恶寒窜上脊背。住院楼的护士,和第一外科的医生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鸿之池的病房。也就是说,符合条件的包括近二十名护士,户隐,我,在外科实习的实习医们,以及……
我用发僵的动作缓缓转动脑袋,看向身后的八卷。
今天早上,他不知为何迟到了,当我询问其中理由时,还表现出了显然的可疑态度。难道说,是他给鸿之池下了毒吗?
“您怎么了?”八卷不解地问道。
“不,……没什么。”
“哦。……那个,我去看一眼鸿之池小姐的情况。”
大概是察觉到我不同寻常的气息,八卷朝向走廊迈开步伐。
“不行!”我反射般大叫。
“哎?不行……?”
“你去手术室,看一下户隐大夫那边的情况。”
“咦,这打个电话不就……”
“少啰嗦,快去!”
我大声喝道。八卷面露不满,但还是离开了手术站,乘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我轻吐一口气。绝不能让那个男人与鸿之池接触。不,不只是他,眼下所有能够出入鸿之池病房的人,也即这个医院内的全体职工,都有嫌疑。
该怎么办?我紧咬嘴唇,这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影——浅绿色手术服上面披着白大褂、面庞稚嫩的天才医生。
我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接到外线,按下电话号码。短暂的呼叫声过后,线路便接通了。
“鹰央老师吗?我是小鸟游!”
“哦哦,小鸟啊。怎么了?”
“鸿之池出事了!她……”
我向她讲述今天发生的情况。
“……情况就是这些。现在不知道用了什么毒药,不知道该怎么治疗才好,也不知道鸿之池是不是真的被人下了毒。”
我语速飞快地说明,舌头因焦急而不停打卷。数秒的沉默后,听筒中传来了鹰央的声音。
“……转到ICU病房。”
“咦?ICU?”
“没错,把小舞转到ICU,进行集中治疗。”
“可是,外科患者转入ICU的,一般只有接受了大型手术的……”
“现在小舞情况很危急,她的病症严重,而且随时可能遭到毒手。把她转到ICU病房进行全身管理,正好也能避开外科的住院楼。不然……小舞可能会没命。”
我倒吸了一口气,忘记了话语。
“听好了,小鸟。无论如何都要把小舞送进ICU病房。去找那个叫辻野的麻醉科部长。ICU是归麻醉科管的,那个部长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她一定会同意。”
“明、明白!”我尖声回答。
“拜托了。小舞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的了。”
鹰央沉甸甸的话语,在我耳边久久回荡。

真的没关系吗?我用指尖轻轻敲打自己的办公桌。极度的紧张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十一点。半个小时之前,我刚刚去ICU检查了鸿之池的情况。
数小时前,我按照鹰央的指示,去找辻野商讨将鸿之池转入ICU一事。看了鸿之池的化验单后,表情严肃的辻野立刻下达许可,同意了转移病房。转移完成后,我再次联系鹰央,询问需要做的处置,并依言行事。
我抬起头,环视医局。已近深夜,办公室内几乎不见人影,户隐也早早回了家。不远处,魁梧如熊的男子坐在办公桌前,朝我看来。今天外科的值班是八卷,他和我一样表情严峻,一直候在自己的座位上。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叹了一口气,这时单调的电子音再次奏出《小小世界》的旋律。我立刻从白大褂的口袋中取出无线电话,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小鸟游。”
“请立刻到ICU来!鸿之池小姐出事了!”
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叫。我猛地起身,立刻跑向门口。八卷也旋即跟了上来。
我出了办公室,从旁边的消防楼梯一口气爬到四楼,身后是八卷的脚步声。来到四楼,将胸前的职员证贴在读卡器上,打开自动门,然后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
冲进去后,我立刻高声叫道。只见病房最深处的病床周围的窗帘被拉开,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鸿之池,她的身旁是护士秋津野乃花。
“鸿之池小姐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野乃花叫道。我瞪大了眼睛,和八卷快步赶到病床前。床头的监视仪正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屏幕上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我眉头大皱。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听到我的怒喝,野乃花泫然欲泣地回答。我将手指搭在鸿之池的颈部,确认脉搏。
“摸不到脉搏,心跳停止了!快点开始心肺复苏!”
野乃花急忙拽过来急救推车,拉上了病床两侧的窗帘。八卷从手推车中取出了实施心肺复苏必要的器材。我扯开鸿之池身上盖着的毛毯,跪在病床上,双手交叠放在她的肋骨上,开始按压。
“静推肾上腺素和阿托品!”
“是!”
听到我的指示,野乃花立刻取出装了药物的注射器,接在输液管上。我们涨红了脸,埋头做着一切必要的措施,然而监视仪上的心电图始终没有出现波动。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野乃花手握秒表,轻声说道。我缓缓松开按压鸿之池胸部的双手,看着屏幕上延续不停的水平直线。
我紧咬着嘴唇,翻身下了病床。野乃花断开监视仪的电源,耳边持续不断的警报声消失了。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鸿之池,只见她双目紧闭,表情安详,仿佛沉入了永恒的睡眠。
我紧握双拳,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
“……宣布死亡时间吧。”

5

狭小的房间中,那个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缓缓仰望天花板,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个人重新坐正了身子,目光落在填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那个人站起身,来到书架前跪下,从最下面一排书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辞典。
那个人将辞典放在桌上打开。辞典中央一块已被挖掉,形成一个空洞,里面装有小小的药剂瓶。那个人取出药剂瓶,又拉开抽屉,取出一支一毫升容量的一次性注射器,撕开密封包装,将针头刺入药剂瓶的橡胶塞,拉动活塞吸取药液;接着取出橡胶止血带缠紧手臂,露出静脉,然后将针头扎了进去。推动活塞,将液体沿着静脉注入体内后,那个人松开止血带,长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脸上洋溢着恍惚的神情。
“好,我们上!”
盯着显示器的鹰央叫道。随着信号,我们一齐冲了出去。
披着白大褂的鹰央打头阵,我和成濑、迫两名刑警紧随其后,穿过走廊,打开了数米前方的房门,进入房间内。鹰央大步流星地来到通往里间的房门前,伸手握住门把手,同时扭头朝我们看来。见我们用力一点头,她猛地拉开房门。
“怎、怎么回事!?”
在狭小的房间内沉浸于幸福中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尖叫,同时回过头来。鹰央挺着浅绿色手术服下的胸口,昂首阔步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CHECKMATE(将军)——别想逃了。你就是‘隐形人’的真实身份,杀害了汤浅春哉的凶手。”
面对鹰央的手指,那个人呢——清和综合医院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的表情,宛如被火焰炙烤的糖果般猛地歪曲。

“喂,还愣着干什么呢,快把她手里的注射器和药瓶收回来啊。那可是证物。”
鹰央回过头冲成濑和迫说道。辻野“噫”地发出一声尖叫,立刻把手伸向桌上的药瓶,然而被抢先一步上前的成濑紧紧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我和八卷还有野乃花站在房间的入口处,看着眼前的一幕。
“对不起,辻野大夫,我们需要检查一下瓶子里面的液体。”
成濑低声说道。与此同时,戴好手套的迫将药瓶装在证物收集用的塑料袋里封好,放入口袋里;然后从中取出文库本大小的小盒子。
“这是用于检测违禁药物的简易装置。下面检测注射器内部的液体。”
迫用殷勤的语气说完,从盒子里取出一块细长的平板和试剂,将注射器内残留的少量液体滴了一滴在平板上,然后添加了少许试剂。等待了数十秒钟,盯着平板的迫抬起了头。只见平板上数个小凹坑中,有一个变了色。
“毒品检测呈阳性。辻野大夫,你涉嫌违反毒品管理法,现予以逮捕……”
“给我等一下!”
辻野发出凄厉的叫声,打断了迫的话。
“没错,那是手术用的医用毒品。但那又怎么样?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吗?这里是医院的手术部,有医用毒品不是很正常吗!”
看着气急败坏的她,迫露出苦笑。
“很遗憾,辻野大夫,您这个借口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辻野恨恨地重复。
“没错。我们一直在监视你,看到了你给自己注射毒品。”
鹰央开心地说道。闻此,辻野惊得瞪大了眼睛。
没错,我们从约两个小时前的午夜零点开始,便一直窝在位于手术部尽头的标本制作室(用于将手术中切除的脏器制作成标本,以供后续研究)里,通过监视器注视着这间麻醉科部长办公室内的一举一动。标本制作室晚上无人问津,正适合不被人察觉地长时间监视。
辻野半张着嘴,在屋内四处张望。
“嗯?你是在找摄像头吗?那儿呢。大约十二个小时前,趁你正在做一场大手术,我们溜进来安装好的。”
鹰央伸手指向摆在书架最上层的书本之间。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里被安了一台袖珍摄像头。
“开什么玩笑!这儿是我的办公室,谁允许你们进来了!?”
“院长袴田允许的。”鹰央立即回答。
“院长……?”辻野哑然失语。
“没错。我跟他说无论如何都有这个必要,院长马上就同意了。所以,你已经完了。你偷盗医用毒品自己吸食,杀害了汤浅春哉,而且三个小时之前……还杀死了小舞。”
鹰央略垂下头,只是扬起视线,瞪向辻野。
“等、等一下啊!”辻野双目圆睁。“毒品先不说,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小舞是刚才在ICU病房过世的那个患者吧,你的意思是她和汤浅都是我杀的?”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鹰央点了点头。
“胡说八道,那个患者明明是病死的,汤浅也是被她杀死的,除了这个以外没别的可能!”
辻野一口气说道。鹰央嘲讽般扬起了嘴角。
“嗯?你上次不是还说,小舞不可能是凶手,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患者不可能杀死人吗?”
“这、这个……”辻野彷徨着视线,像是在寻求帮助。“可是,那也不能说我就是凶手啊。汤浅被害的时候,我可是和那边的八卷和户隐大夫一起待在麻醉科的准备室里!”
她说的没错。这也是我数个小时以来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在说明这次的计划时,鹰央只是说了辻野是真凶、她吸食毒品和在房间内可能藏有毒品这些内容。和迫一起被鹰央叫出来的成濑怒叫“就凭这点说明,我没法帮你!”想要拂袖而去,但被搭档迫“哎呀,机会难得,就好好看看传说中的天久大夫有多大本事吧”,才勉强留下。
“天久大夫,辻野大夫说的没错。汤浅春哉遇害时,辻野大夫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她究竟是怎么割断了密闭的手术室里汤浅大夫的脖子的,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们了吧?”
迫问道。鹰央想了片刻,挠了挠头。
“也是。反正证物也拿到手了,我就公布答案吧。”
听到鹰央的低语,屋内的气氛陡然绷紧。离奇案件的真相,终于要揭晓了。
“首先,在这家医院的手术部里,出现了两次像是‘隐形人’搞出来的灵异事件。一个是上上个礼拜的汤浅春哉遇害一案;一个则是去年十二月,在第八手术室门口发生的灵异现象。这个你们都知道吧?”
鹰央环视屋内的众人。
“这两个‘隐形人’事件的目击情报有着很大的不同。上上个礼拜的事件,有四个人通过监视器同时看到,还留下了录像数据。但,去年十二月的事件中,目击者只有两个人。那么,问题来了。”
鹰央看向成濑。
“如果当时目击了十二月的灵异事件的只有一个人的话,别人会怎么样?”
“那当然是会以为看错了……”成濑显得不屑。
“没错!”鹰央开心地双手一拍。“正是因为目击者有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们才会相信灵异事件真的发生了。但,如果加上‘毒品’这个关键词,情况马上又有不同。”
鹰央斜眼看向辻野。后者垂下了视线。
“这家医院里,有人对手术记录做了手脚,以此偷盗了少量的医用毒品。因为被做了手脚的是汤浅春哉的记录,所以警方怀疑盗用毒品的是汤浅,但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汤浅的体内并没有毒品残留。”
“那又怎么样!去年十二月份,我和汤浅在第八手术室门口看到了‘隐形人’,千真万确!”
辻野像是走投无路一般尖声叫道。
“不,根本没那回事。”鹰央狡黠地一笑。“看到‘隐形人’的只有你一个人。准确地说,你不是‘看到了’,而是因为注射了毒品,在朦胧的状态下产生了幻觉。”
“毒品引发的幻觉?”
迫惊讶地叫道。鹰央得意洋洋地用力点头。
“没错。毒品会影响大脑,诱发各种幻觉。去年十二月的深夜,她在这个房间里给自己打了一针毒品。不过,可能是因为打的量比平常更多,或者是身体不适,药效比平常更剧烈,她变得比平常更兴奋,就来到走廊四处游荡,一直走到手术室门口的那条走廊里,结果看到了第八手术室门口的急救推车突然自己动起来、还有黑色的影子朝自己冲过来的幻觉,就吓得大叫起来。这一般被叫做‘恐怖体验(bad trip)’。那天麻醉科值班的就是汤浅,在手术室巡查时听到叫声,就马上赶过来了。”
“请等一下。”成濑打断了鹰央的叙述。“这不太对吧。警卫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汤浅说他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如果说灵异现象是幻觉,汤浅又是怎么看到的?”
“汤浅没看到。”
“没看到?”
“对。看到因幻觉陷入恐慌的辻野,汤浅马上就明白了她吸食了毒品。说不定,他早就在怀疑辻野吸毒。然后,警卫听到动静,也赶过来了。”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看向辻野。
“如果喊叫着说看到灵异现象的只有一个人的话,警卫应该也能察觉到不对劲,怀疑她精神错乱,然后就会联系急救部进行救治,最后人们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吸毒导致的。医生如果吸毒被发现,后果非常严重。不仅要接受刑罚,还会被吊销行医执照。所以,汤浅才下意识地对警卫说‘我也看到了同样的灵异现象’,以免别人注意到辻野吸毒。结果,他救了辻野一命,同时也衍生出了一个鬼故事。”
听着鹰央条理清晰的说明,我明白了个中原因,同时心中出现了一个疑问。
“那,汤浅春哉就相当于是辻野大夫的救命恩人啊。那为什么还要杀死他?”
“你提问之前动动脑子行不行,别跟脊髓反射一样想到啥就问啥。那种事不是很简单吗。去年年底,医院里有人匿名举报说有内部人员偷盗了医用毒品,你忘了?”鹰央哼了一声。
“啊!难道,那个举报……”我睁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汤浅。辻野是他的大学前辈,也是他的上司,他希望辻野能戒毒,同时避免她的社会地位受影响。但,医用毒品虽说依赖性较低,但如果长时间使用,想戒掉也没那么容易。辻野不仅长期注射毒品,还篡改了汤浅的手术记录,把偷盗药品的罪名栽到了汤浅身上。察觉到事实的汤浅便警告辻野,说如果不戒掉毒品的话,就要举报她。可惜辻野已经深陷毒品之中,实在无力戒掉,终于决定动用最后的手段。”
“杀死汤浅来灭口……”
我低声接过话头。“没错!”鹰央快活地说道。
“喂,我说你少信口开河了!你说的那些都只是推测而已,根本没有一点证据不是吗!”
辻野尖声叫道。鹰央嘲讽般哼了一声。
“说啥呢。你刚才给自己注射了毒品,这证据还不够吗?”
辻野脸颊抽动,没有回答。
“那个,能打断一下吗?”插话的是迫。“确实从结果上来看,辻野大夫的确吸食了毒品,但天久大夫,您究竟是怎样想到这一点的?就像刚才辻野大夫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并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吗?”
“这很简单。”鹰央指了指辻野。“因为她杀死了汤浅。她为什么要杀汤浅?毒品被谁偷了?去年十二月份的灵异现象是怎么回事?把这些综合起来考虑,不难明白她是为了隐蔽自己吸毒一事而杀人灭口。”
“哎?您的意思是……”迫伸手扶额。“您是先明白了汤浅春哉被害的真相,然后才发现了她吸毒的事情吗?”
“没错。我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一串事件的真相,就是因为明白了上上个礼拜星期五,在第八手术室里发生的‘隐形人杀人事件’的真凶是辻野咲江。”
鹰央挺着胸,朗声宣告。
“胡说什么呢!我不是说了案发的时候我在麻醉科准备室里吗!我还有证人,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辻野气势汹汹地向鹰央逼近,但立刻被一旁的成濑制止。鹰央走到辻野的面前,用力一仰脖。
“看了录像马上就明白了,你就是凶手。”
“看录像?我们也来回看了好几遍,可并没有看到能指向凶手的证据啊。您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迫歪头表示疑惑。
“四名医生发现不对劲后跑到第八手术室的时候。那个时候,有一个人的行动显然可疑。”
“行动可疑……”迫低声嘟囔。一旁的成濑僵着面孔开了口。
“这不可能。医生们跑过去之前和之后的录像,我们也彻底调查过,里面没有行动可疑的人。”
“没办法,毕竟你们是警察,对医疗知识一窍不通,没看出来也不奇怪。但,在那段录像里,有一个地方显然在医疗行为上说不通。”
说到这儿,鹰央笔直看向辻野的双眼。
“就是你。四个人里面,只有你的行动不合情理。看到汤浅春哉倒在血泊里,你为什么特地跑回走廊里,把急救推车拽过来了?”
辻野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住了。与此同时,在场的我、八卷和野乃花三名医务人员一齐“啊!”地叫出了声。
“咦?怎么了,各位?有人受伤倒在地上,去拿急救推车不是很正常的吗?”
迫面露不解。我摇了摇头。
“确实,如果是在一般的病房,如果患者病症突然恶化,我们需要到外面去拿急救推车。但那个时候不一样。直到案发前,第八手术室里一直在进行着手术。也就是说,手术室里已经有了一台全身麻醉用的推车。”
听到我的说明,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全身麻醉用的推车里面,已经包含了心肺复苏时必需的一切药剂和器材。麻醉医的工作除了在手术中保持患者身体状态稳定,还有当出现意外情况时立刻进行抢救。换句话说,明明自己的手下正大量出血情况危急,这个女的却特地跑回走廊,拿来了一辆本不必要的急救推车。”
鹰央朝辻野投去挑衅的视线。
“好了,你来解释解释吧。在争分夺秒的危急时刻,你为什么特地跑到交叉口附近拉了一辆急救推车过来?何况那个推车是为了应对手术结束后患者被运送到ICU或康复区域的路上可能出现急剧恶化时的情况,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推车拿来?”
“我、我那个时候慌了嘛!确实现在看来,用手术室里的那个推车就好了,但看到汤浅倒在地上,我就一下子慌了神……”
“慌了神?你当了十五年的麻醉医,经历过那么多的场面,你告诉我那个时候你慌了神?”
鹰央满是嘲讽地扭曲嘴角。辻野一时语塞,但很快便涨红了脸开始辩解。
“负责的患者发生病变,和认识的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能一样吗!再说了,我把急救推车拉过来怎么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汤浅的脖子被切开的时候,我没在第八手术室里,我根本没有杀害汤浅,这是事实!”
辻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
“那个,天久大夫。”迫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您是不是差不多可以解释一下,汤浅春哉到底是怎么被杀害的?”
“也是。那就开始上演压轴好戏吧。”
鹰央满心期待地说着,刷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解开杀人事件的真相,需要这么几把钥匙。首先,是辻野把急救推车拉了过来;其次,是去年三月份汤浅中断学业离开研究院;第三,是汤浅被恐吓信附带的剃须刀片割破了手指;第四,是案发后汤浅的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第五,是案发时汤浅推倒了全身麻醉用的手推车。然后,最后一个……就是这个。”
说着,鹰央指向辻野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一个马克杯。杯子的外壁印着某个动物的图案,像是松鼠。
“马克杯?”迫不解地问道。
“重点不是杯子,是杯子上面的这个照片。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那个动物背后还有桌子和电视。这不是在摄影棚里照的,应该是在某个人的房间里。杯子大概是在店里定制的,在外面印上了自己宠物的照片。对不对?”
鹰央问向辻野。“……那又怎么样?”辻野不满地回答。
“那个松鼠怎么了?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看了半天没看明白的成濑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那不是松鼠,是南美竖毛鼠(degus),原生于智利山岳地带的啮齿类动物。竖毛鼠具有很高的智能,容易与人亲近,最近日本也有不少人把它们当作宠物来养。”
鹰央转过身看向我。
“顺带一提,冲绳有些地方饲养一种名为‘AGU’的品种的猪,意大利有一种名叫ragout(蔬菜炖肉)的料理。”
“咦,猪和料理,难道说那个像松鼠一样的……”
我指向马克杯上印着的像极了松鼠的动物。
“没错,就是去年三月汤浅想拜托小舞接管的‘听上去很好吃的动物’。遭到小舞拒绝后,汤浅转向辻野,她同意了,开始饲养一直由汤浅饲养的竖毛鼠。看她把照片都印在杯子上,想必是相当疼爱那只宠物吧。”
辻野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的沉默证明了鹰央所言之实。
“去年三月,也正是汤浅离开研究院的时候。汤浅不仅忍痛割舍了疼爱万分的宠物,还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曾经视为目标的基础研究。你们说,他为什么这么做?”
鹰央环视房间内的众人,但无人能够回答这个谜题。
“我的天,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知道吗?动动脑筋想一想,这两件事有什么共同点?汤浅在研究生阶段研究的是什么?”
汤浅研究的是毒品的致幻作用……想到这儿,我顿时睁大了眼睛,嘴里自然流出一个词:
“老鼠(mouse)!”
“没错,汤浅在实验中用了老鼠。医学实验中所使用的老鼠通常是小家鼠(Mus musculus),和汤浅养的竖毛鼠同为啮齿类。也就是说,汤浅在三月份远离了啮齿类动物。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得不割舍心爱的宠物,甚至放弃了曾经的人生目标?”
鹰央的语气渐显强烈,暗示着即将逼近事件的核心。一直站在门口安静不语的野乃花略微举起了手。
“难道说……是因为过敏(allergy)吗?”
“哦哦,答对了!”
鹰央立刻伸手指向野乃花,然后又转向了成濑。
“对了,之前拜托你的内容调查了吗?”
“……啊啊,查了。”
大概是因听命于鹰央而感到悔恨,成濑显得很不爽。
“调查急救队的记录发现,去年三月四日深夜,汤浅春哉在自家时,全身突发红疹,并伴有血压降低和意识模糊不清。急救队赶到家里时,汤浅曾坚持要求不去陵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于是只好把他送到了稍远一些的综合医院。”
“……速发型超敏反应。”我呆呆地念道。
速发型超敏反应(anaphylaxis)——一种严重的、迅速恶化的全身性过敏反应。
“没错。去年三月四日的晚上,很可能是发生了以下的事情:汤浅春哉被自己养的宠物竖毛鼠咬了,引发了速发型超敏反应,恐怕是鼠尿蛋白过敏(lipocalin allergy)。啮齿类动物的唾液中含有尿蛋白,在部分人的体内会引发急剧的过敏反应。”
(永琳:鼠尿蛋白(MUP, mouse urinary protein)是一类载脂蛋白(lipocalin, 又称脂质运输蛋白),常见于老鼠的尿液中,亦见于唾液腺、乳腺等其它组织内。鼠尿蛋白中最常见的过敏原是Mus m 1。过敏反应(allergy)在免疫学上称为超敏反应(hypersensitivity)或变态反应,根据发生机制分为I~IV四型。文中出现的急性过敏反应指I型(速发型)超敏反应,通常在接触过敏原后数秒到数分钟内发生。临床上常见全身性过敏反应,严重者可至休克,在短时间内死亡。)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着鹰央的讲述。第八手术室内发生的“隐形人杀人事件”的真相即将揭晓,心脏因兴奋而加速鼓动。
“汤浅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但,他不能被送到陵光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如果被送到那儿,自己对鼠尿蛋白过敏一事可能会暴露给学校,他可能将永远无法继续当前课题的研究。毕竟,如果一个人被啮齿类动物咬到就会发生过敏反应而性命垂危,就绝不能允许那个人使用小老鼠进行研究。不过,成濑,你跟当时诊治了汤浅的医生谈过了吗?”
听到鹰央的问话,成濑撇了撇厚重的嘴唇。
“我试过了,但对方坚持没有搜查令就不能透露患者的个人信息,结果没能得到情报。”
“嗯,没办法。”鹰央挠了挠鼻尖。“下面的内容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诊治汤浅的医生可能与陵光医科大学有某种关系。治好了汤浅的过敏症状后,那个医生警告了汤浅,说‘以后绝对不要参与使用老鼠的研究,不然就把你的过敏症告诉给学校’。”
“将患者的个人信息透露给校方不会造成问题吗?”
迫歪头表示不解。
“不能一概而论,毕竟这个关系到患者的生命安全。而且,如果真的那样警告了,我猜也只是口头上的威胁,并没有真的打算报告给学校。但总之,汤浅还是依言离开了研究院。不过看他跑去参加地方的学术交流,我估计汤浅或许是想瞒着那个医生,偷偷跑去别的学校继续之前的研究。当然,之前养的竖毛鼠宠物——就是那只,也只能放手了。”
鹰央指向印在马克杯上的眼瞳亮晶晶的啮齿类动物。
“汤浅恐怕是在托付竖毛鼠的时候,向辻野说明了情况。辻野不仅接过了宠物,还说服医院雇佣了从基础研究突然回归临床的汤浅,汤浅应该是由此对辻野产生了信赖。所以,他虽然发现了辻野吸毒成瘾,但并没有举报,而是设法想让她戒除毒瘾。可是……很遗憾,他想错了。”
鹰央的声音低了下去。
“辻野为了隐瞒自己吸毒成瘾一事,决定利用汤浅的过敏症来杀人灭口。为此,她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向汤浅和黑部寄去了恐吓信。”
“什么,那个恐吓信也是辻野大夫搞的!?”八卷惊得瞪圆了眼睛。
“没错。整个计划从去年的十二月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可见她的恐怖和冷酷。顺带一提,她向黑部寄去恐吓信,是为了把这件事弄成像是事故中去世的少年的相关人员做的一样,从而把人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辻野一言不发地瞪着鹰央,表情僵硬,目光中透着杀意。然而鹰央丝毫不予理会,径自说了下去。
“然后,汤浅警告辻野说,再不戒掉毒品就要举报她。这个时候,她就开始执行酝酿已久的计划。首先,她将封入了剃须刀片的恐吓信寄给了汤浅,恰好让汤浅割破了手指。确认了这一点后,辻野趁着他的伤口还没痊愈,立刻准备好了凶器。”
“您说……凶器吗?”迫显得不解。
“没错。就是涂了载脂蛋白的医用橡胶手套。”
鹰央一语道破天机。与此同时,从辻野的嘴中漏出了呻吟声。
“辻野一直在积攒鼠尿蛋白,就是为了有一天事情可能败露时杀害汤浅。看她这么疼爱宠物,都印到自己的杯子上了,应该没从它身上采集吧。那就是用了小白鼠了。去宠物商店的话,可以买到冷冻储存的小白鼠,作为蛇或猛禽的食物。不过,小白鼠的唾液腺很小,想积攒足够的量,大概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讲了一大通,或许是口干舌燥,鹰央舔了舔樱色的嘴唇。
“辻野身为麻醉科的部长,会在手术中巡查各个手术室,确认手术的状况。上上个礼拜的星期五,算准了小舞的手术即将结束,辻野来到了第八手术室,把手推车里面的医用手套换成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内侧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看到小舞逐渐脱离麻醉,汤浅为了拔除导管,会戴上手套进行操作——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那双手套里面会涂有鼠尿蛋白。”
鹰央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
“手套中的鼠尿蛋白从指尖的伤口渗入汤浅的血液中,迅速引发了剧烈的过敏反应。大概是在拔除了小舞的呼吸导管,确认了患者呼吸状态之后,汤浅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体内出现了异常。速发型超敏反应从人体接触过敏原开始,最快仅需数秒便可引发症状。而且,对于鼠尿蛋白过敏的人,症状很容易快速恶化至极为严重的地步。再加上汤浅以前曾经有过一次对鼠尿蛋白的超敏反应,第二次发作时的症状通常会比第一次更加严重。急性过敏导致血管通透性异常升高,全身几乎是在同时出现荨麻疹、浮肿、血压降低、呼吸困难等症状。监视器拍到的汤浅的脸色变得通红,不是因为他在忍受疼痛,而是因为荨麻疹导致的红肿。”
我回忆起录像中汤浅的模样。这么说来,他的脸确实有些红得异常,但没想到竟是荨麻疹导致的……
“汤浅惊慌失措,一个人挣扎不停,从录像上看就像是在和‘隐形人’搏斗一样。但他身为医生,只用了几秒钟就明白了自己身上出现的是速发型超敏反应。你们说,他当时应该怎样做?”
鹰央斜眼朝我看来。
“他应该……立刻注射肾上腺素吧?”
肾上腺素是解除急性过敏反应的特效药,能够提升血压,恢复血管的通透性,从而抑制过敏反应。
“没错。汤浅也是那样想的,所以立刻扑向全身麻醉用推车。但,推车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本该存放的肾上腺素药瓶。”
鹰央将视线转向辻野。
“恐怕是她在替换了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时,顺便把推车里的肾上腺素也拿走了吧。汤浅发现本该有的肾上腺素不见了,这时他的血压已经低下,可能还因为绝望,就把推车推倒了。”
我回想起录像中注射器撒了一地的那一幕。
“等一下!”
凄厉的叫声响起,声震屋宇。转头看去,只见辻野正紧握着双拳。
“瞧你说得头头是道,你是亲眼看到了还是怎么?照你刚才说的方法,或许确实能引发速发型超敏反应,看起来像是和‘隐形人’打斗一样。但是汤浅不是过敏致死的,是被人切开脖子死的啊。我一直待在准备室里,怎么可能切开他的脖子?能办到那种事的,除了手术室里的患者还能有谁!”
辻野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地叫道。她说的不无道理。如何从密室外切开被害者的颈部——不能说明这一点的话,案件就无法得到解决,鸿之池的嫌疑也无法洗清。
我咽下唾沫,等待着鹰央开口。
“你们说,汤浅春哉为什么要挣扎?”
鹰央自言自语一般嘟囔。
“啊?您在说什么啊。刚才您不是自己说了吗,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成濑一脸不满。
“没错。但,急性过敏反应的荨麻疹和血压降低导致的晕眩,并不会让人挣扎到像是和谁搏斗的样子。”
“您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了,快点说正事行不行?”
成濑忍不住抬高了嗓门。“知道啦,知道了。”鹰央摆了摆手。
“汤浅很痛苦,所以才会惊慌地挥动四肢。”
听到鹰央的解释,迫挠了挠头。
“可您不是说,速发型超敏反应不会让人挣扎吗?”
“我只是说荨麻疹和血压降低不会让人挣扎,但那些并不是最可怕的症状。速发型超敏反应的患者最常见的死因、同时也是带来最大痛苦和恐惧的症状,那就是……”
鹰央顿了一顿,将竖着食指的左手举至面前。
“窒息。”
“窒息?您是说,他没法呼吸吗?”
迫问道。“没错。”鹰央点了点头。
“产生速发型超敏反应时,血管通透性异常增高,水分会从血管渗出,导致全身浮肿。若浮肿扩散至声带,就会使声门闭塞,导致窒息。汤浅的身体浮肿导致了窒息,他的颈部留下的绞痕就是证据。”
“被人绞住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迫向前探出身子。
“人在窒息时,会本能地用双手用力扼住自己的颈部,这被叫做窒息标志(choking sign)。也就是说,那个痕迹不是‘隐形人’留下的,而是汤浅自己扼住喉咙的时候产生的。没有发现指纹也是自然,因为他当时正戴着手套,里面涂了载脂蛋白的手套。”
(永琳:窒息标志又称海姆利克征象,是世界上绝大地区通用的、表示一个人无法呼吸的手势。)
迫愣愣地听着鹰央的说明。大概是面对接踵而至的真相,脑袋有点跟不上了。
“顺带一提,还有其它证据表明汤浅的声门闭塞。在抢救中,一名医生试图向汤浅的气管内插管,但怎么也插不进去。那正是因为声带肿胀,阻塞了导管本可以通过的声门所致。”
鹰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到她紧绷的神情,我明白了——本案中最大的谜团,即将真相大白。
“声带的浮肿导致窒息,又没有特效药肾上腺素。声门闭合让他发不出声音,想要离开手术室寻找肾上腺素恐怕也来不及。汤浅除了等待窒息身亡,几乎是束手无策。但,他身为麻醉医,想到了最后的一种方法——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手段,然后放手一搏。”
“啊!?”我大声叫道,同时双目圆睁。遇到声门闭塞的患者,应该怎样做——在急救部工作的经验,告诉了我那一天第八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啊,难道他……
看到我张开嘴愣在原地,鹰央露出笑容:“你也明白了?”
“气管……切开……”
气管切开——使用手术刀切开颈部的皮肤和气管,从切口强行插入导管,建立呼吸通路。
“没错!”鹰央兴奋地叫了起来。“因速发型超敏反应陷入窒息的汤浅从手术室的架子中取出手术刀,试图切开自己的气管以建立呼吸通路。虽然是很危险的方法,但也是唯一能够救命的手段。可惜,……过程并不顺利。”
“不小心、把血管……”野乃花掩住嘴角。
“没错。汤浅作为麻醉医,应该有过许多气管切开的经验。但那个时候没有镜子,而且意识也因血压降低而朦胧,想要切开自己的气管极其困难。手术刀虽然切开了气管,但没有掌握好力度,割断了颈动脉,结果汤浅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这就是‘隐形人密室杀人案件’的真相。”鹰央有些慵懒地挥了挥左手,补充了一句。
可怖的沉默降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听到鹰央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惊得忘记了话语。
“然后呢,”鹰央打破了沉默。“案件发生后,最吃惊的应该是这个女的吧。毕竟,本该因急性过敏反应身亡的汤浅,不知为什么,竟然从脖子喷着鲜血倒在了地上。”
看到鹰央的手指指向自己,辻野咯吱地咬紧牙关。
“你一头混乱地来到手术室,看到发生的惨剧,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同时陷入了焦虑。按照计划,汤浅应该是因速发型超敏反应而‘病故’,但他却是喉咙被割开倒在血泊里,怎么看都是‘被杀’。”
鹰央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享受辻野痛苦的模样。
“如果是病故,最多只会联络警方简单调查一下,走个过场就完了,汤浅的死亡会被当作是原因不明的急性过敏所导致。但如果是杀人事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尸体会被送去进行司法解剖,手术室也会被翻个底朝天,所有的遗留物品都会被送到鉴证科仔细调查。那样一来,手套内侧残留的鼠尿蛋白、以及汤浅因鼠尿蛋白导致过敏一事也会大白于天下,最后很可能会查到你的头上。你很快就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于是假装参加抢救,开始隐藏犯罪证据。”
听着鹰央的话,我回想起辻野跑到手术室之后的举动。
“首先,你特地返回走廊,把走廊里的急救推车拉到了手术室里,这是为了掩饰手术室内的麻醉用推车里没有肾上腺素药瓶一事。如果别人发现麻醉用推车里面没有肾上腺素,你的计划可能会败露。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我才注意到了你的真正意图。”
鹰央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用急救推车掩盖了肾上腺素缺失一事,下一步就是藏匿凶器。你在汤浅的手背进行穿刺建立静脉通路的时候,顺便把他戴的手套摘下来了,毕竟隔着手套没法扎针,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你在他的双手都进行了穿刺,这样就把左右手的手套都收回来了。一次性手套不分左右,你没法控制他把哪一只戴在受伤的手上,所以应该是在两个上面都涂了鼠尿蛋白。收回手套后,你就开始了扫尾工作——”
我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鹰央的话语。
“——掩藏汤浅过敏的痕迹。”
她摆了摆左手竖起的食指。
“多亏他的脸上满是血液,除了你之外没人注意到他的皮肤上起了荨麻疹。但,如果汤浅就那样死了的话,一旦进行尸检,真相就会败露。所以,在汤浅彻底死亡之前,你需要消除他身上的过敏症状,而手边恰好有合适的药物。”
“肾上腺素……对吧。”
我小声回答。“没错。”鹰央扬起嘴角。
“肾上腺素不仅能够有效抑制过敏症状,还具有强心作用,是急救时必不可少的药物。汤浅失血很多,濒临死亡,向他注射肾上腺素毫无奇怪之处。所以,辻野才一个劲儿地向输液管推入了大量的肾上腺素。一个人就算心跳停止,人体内的细胞也不会立刻死亡。大量输液加上持续的心脏按摩,使进入汤浅体内的肾上腺素遍及全身,抑制了过敏症状。在停止抢救三十分钟后,因输入体内的大量肾上腺素,超敏反应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
说了这么一大串,许是累了,鹰央长呼出一口气。
“这样一来,密室杀人的假象就完成了。汤浅切开自己颈部时落在手术台上的刀恰好被小舞握在手里,让她背上了杀害汤浅的嫌疑。”
“那个……”迫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事件发生后,被害者个人物品柜里的背包被人翻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哦哦,那也是为了掩盖汤浅的鼠尿蛋白过敏症。多数易发过敏症的患者都会随身携带肾上腺素的注射套装,以便再次发生过敏时能够及时进行皮下注射。如果那个注射套装被人发现,同样会让汤浅的过敏史曝光,所以才赶在警察发现之前把它藏起来了。”
“哦哦,原来如此。”迫发出感叹。
“好了,以上就是上上个礼拜五,在第八手术室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说的吗?”
鹰央略微抬起头,盯向辻野。后者一直僵硬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突然,毫无征兆地,辻野拍起了手。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竟然能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怎么,装傻吗?你可是吸毒被我们抓了现行啊。”
鹰央无语地看着依旧拍着手的辻野。
“没错,我是吸毒成瘾,汤浅也知道这件事。这我承认。但,你不能凭这个就说我杀了汤浅吧。”
“调查汤浅的医疗记录,就能知道他对鼠尿蛋白过敏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他对鼠尿蛋白过敏,不代表他在上上个星期五就发生了急性过敏反应,当然也不代表那就是我造成的。”
辻野显得游刃有余。鹰央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作为凶器的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已经处理掉了,汤浅发生过敏反应的痕迹也用肾上腺素消除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证据。那个事件是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患者在朦胧状态下突然切开了前男友的脖子,就是这么回事。当然,那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嘛。”
辻野露出残忍的微笑,舔了舔嘴唇,宛如一条妖艳的毒蛇。
“证据……证据啊。”
鹰央抱着双臂嘟囔,回过头来用目光向我示意。我心领神会,冲门外招了招手。
“好了,那就上演好戏的最后一幕吧。”鹰央高声宣言。
“最后一幕?”
辻野讶异地眯起了眼,但下一瞬便要裂开似地睁得滚圆。一个人缓缓迈着脚步,走进房间。
“杀了汤浅学长的……就是你啊。”
鸿之池舞咬紧了嘴唇。

“为、为什么你会……”
辻野指着鸿之池,似是忘记了呼吸。然而,鸿之池只是盯着辻野一言不发,鹰央替她开了口。
“喂,不至于怕成那样吧。她又不是幽灵。”
辻野的目光缓缓从鸿之池转到鹰央身上。
“可、可她不是刚才已经死了……”
“很遗憾,她并没有死。我不是说了吗,看过案发前后的录像之后,我就明白了事件的全貌。两天前我就都搞懂了,然后就开始准备揭发你犯罪事实的陷阱。”
“陷阱……?”辻野只能呆呆地重复鹰央的话语。
“没错。为此,我必须让小舞转移到ICU病房,所以才设计让小舞看上去得了重病。”
“难道说,那个血液化验单是!?”
辻野倒吸一口气。见此,鹰央露出了仿佛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一般的表情。
“没错,那不是小舞的血液,而是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的一名患者的血液样本。那个患者得了败血症,没等把采血样本送到化验部就死亡了,所以就用那个人的样本代替了小舞的,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化验结果。”
“那,小鸟游大夫那么着急找我,拜托把她转移到ICU,都是在演戏吗!?”
辻野瞪圆了眼睛。鹰央一脸坏笑,伸出拇指指向站在身后的我。
“不,那不是演戏。小鸟是真的以为小舞得了重病,不送到ICU可能会死。”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不由得撇起嘴。
“我们家的小鸟太老实了,撒起谎来很容易露馅,所以我叫了八卷来替换血液样本。结果,你就一点都没有怀疑,马上把小舞送进了ICU。”
没错。我是在小舞被转移到ICU之后,才知道了血液样本被偷换的事情。鹰央一声招呼不打地带着两名刑警闯进第一外科的医局,一脸贼笑地讲出了真相:她以不讲出八卷和野乃花引发的简单版“隐形人灵异事件”为交换,让八卷偷偷替换了血液样本。
早上八卷上班迟到,以及白天举止可疑,也都是因为这个。不过鹰央的准备也是相当周到,她料到了我会安排重新抽血检测,事先准备好了两个样本。
顺带一提,她已经通过电话把整个计划告知了鸿之池。也就是说,鸿之池从昨天早上起身体不适凸显病态,也全都是为了骗我而演的戏。
“影像检查不见异常,血液化验结果却那么严重。这么明摆着的矛盾你都没看出来,所以才会大意。当然,把小舞转移到ICU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也料到你肯定不会放过。”
鹰央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你胡说什么呢!”
辻野的声音在发颤。鹰央再次竖起左手的食指。
“看穿了密室诡计之后,我注意到一件事:整个计划太不靠谱了。”
“不靠谱……?”迫不解地问道。
“没错。确实,鼠尿蛋白引发的过敏反应会非常剧烈,可能会致命,但并不一定。倒不如说,患者很有可能被抢救回来。当发生急性过敏反应时,只要手术室里还有别人在;或者说就算没有人,只要采取得当的措施;又或者,如果过敏症状没有严重到导致窒息……无论如何,汤浅都有可能得救。这样一来,她杀掉汤浅灭口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用满是讽刺的口气说:“不过重新一想,其实他死不死都无所谓。”
“您是说,汤浅有没有当场死亡都没关系吗?”
迫僵着面庞问道,似是没有理解。
“没错。如果汤浅没有因速发型超敏反应死亡,他会怎么样?很简单,他会入院接受治疗。他会被送到哪儿?就是楼上的ICU病房。”
听到她的话,众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患者发生严重的速发型超敏反应,又是麻醉医师,那么就一定会被送入由麻醉科管理的ICU。而ICU的负责人……就是你,辻野。”
听到鹰央叫出她的名字,辻野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想到这儿,我就回忆起了一件事:你坚持主张小舞被冤枉了,不是凶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基于麻醉医的经验给出判断,但换个角度一想,就发现了其中隐藏的恐怖意图。”
鹰央摆起食指左右晃动,像节拍器一样。
“辻野是想尽快解除小舞的嫌疑,好让警方撤走病房门口监守的警察。不然,任何人进出病房,都会受到警方的监视。”
“那是说,她想偷偷溜进我的病房……”鸿之池一脸后怕,压低了声音嘟囔。
“没错,她想偷偷溜进去杀死你——就像汤浅如果没有因急性过敏反应身亡,她就打算溜进汤浅的病房亲手杀死他一样。”
“为什么,要把我……也杀掉?放着不管的话,我就会成为杀死汤浅学长的嫌疑犯啊。”
“确实,如果放着不管,你会被警方逮捕,但只是基于案发当时手术室里只有你和汤浅这一间接的理由。为了提起上诉,警方会收集相关证据,会彻底调查你和汤浅周围的一切——辻野怕的就是这件事。”
鹰央斜眼瞥了辻野一眼,后者的身体正微微发颤。
“只要对汤浅加以详细调查,首先就会发现他对鼠尿蛋白过敏这件事。他说不定还留下了其它情报,能够证明辻野吸毒成瘾。辻野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她才想杀了你啊,小舞。”
“为什么!?我死了又会怎样?”
鸿之池忍着悲痛叫道。
“你是案件的最主要嫌疑人。在调查中,若主要嫌疑人丧命,警方只会记录‘嫌疑人死亡’,而不进行详细的调查。既然没有了能起诉的人,也就没必要继续搜集上诉用的证据了。对吧?”
鹰央转向迫,问道。后者沉重地点了点头。
“很遗憾,您说的没错。我们的人力资源是有限度的,而需要调查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不会也不可能集中精力去调查无法提起上诉的案件。如果嫌疑人死亡,调查就只能没头没脑地结束了。”
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辻野想让小舞在被警方逮捕之前死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制定了计划。”
她向辻野投去挑衅一般的视线。
“首先,让小鸟误以为小舞病情危急,拜托你把小舞转到ICU病房。你肯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毕竟下手的目标主动送到眼前,没道理错过这个机会。ICU病房内的病人连家属都不能探望,警方自然也没法监守。然后,你就趁着护士不注意,从输液线投入了药物。”
鹰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其高高举起。
“你问我是不是亲眼看到了对吧。没错,我就是亲眼看到了——从这个屏幕上。”
画面中出现了盖着毛毯、双眼紧闭地躺在病床上的鸿之池。过了一会,辻野进入了视野,她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快步接近了病床。
辻野从麻醉科医师的制服口袋里取出注射器,眼疾手快地接到了输液管的旁注口,然后一口气把活塞推到了底。很快,旁边监视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了直线。确认了图像后,辻野立刻摘下了注射器,快步离开了病房。
“顺带一提,那个心电图不是小舞的,是我的。小舞的病床正下方就是我们藏身的标本制作室,我们从那儿把心电图的数据发送到了上面的监视仪。然后,从屏幕上看到你注入了药物后,就一下子把电极全都摘下来了。”
辻野盯着手机的屏幕,目光已失去了焦点。
“当然,那个输液管也没有接到小舞身上。你可能没发现,管子是连到了毛毯下面盖着的一个塑料容器上。那个容器已经作为证物收回,送给鉴证科了。通过静脉注射停止心跳,最先想到的药物应该是氯化钾,但注射后患者很容易被抢救回来。如果想确实让人致死,又不留下痕迹的话,应该是用了高浓度的利多卡因溶液吧?”
利多卡因(lidocaine)能够抑制心脏过剩的电位活动,因而常用于治疗心律失常。但,若通过静脉在短时间内注射高浓度的利多卡因溶液,会完全抑制心电活动,导致心跳停止。(永琳:利多卡因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辻野的双唇颤抖着,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说到底,从第八手术室里的监视摄像头没有拍到整个屋子而是集中在入口附近这一点起,就不对劲了。肯定是你事先调整了角度,让别人无法马上察觉到汤浅发生了急性过敏反应,从而提高他的死亡率吧?顺便告诉你,指示小鸟他们假装对小舞进行心肺复苏术的也是我。多亏了院长和手术部的护士长,演得很顺利。我帮助解决了外科部长对秋津野乃花的性骚扰一事,护士长可感谢我了呢。”
鹰央看向辻野左臂上的注射痕。
“为什么让小鸟他们演这么一场蹩脚的戏?就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让你相信小舞死了,你就会给自己来一针毒品。毕竟你毒瘾那么重,大功告成之后奖励自己一发也不奇怪。”
鹰央哧哧地憋着笑。同时,辻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子一样。鹰央毫不留情地对她说。
“这样一来,你非法持有并使用违禁药品,故意杀害小舞未遂,罪名是铁板钉钉了。杀害汤浅的罪名应该也能用间接证据控诉吧。估计你买了好多冷冻的小家鼠,用来收集鼠尿蛋白。”
鹰央用目光冲迫示意。迫和成濑交换了目光,便一齐拉着瘫坐在地上的辻野的胳膊,将她拽起。
“辻野大夫,您因非法持有管制药品,现予以逮捕。您有权保持沉默……”
念完程序上的说明后,迫给辻野软绵绵地耷拉着的双手戴上了手铐。冰冷的喀嚓一声金属音在室内回荡。松垮着脸庞的辻野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余岁,在迫和成濑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准备离开房间。我、八卷和野乃花为三人让开了道路,然而有一人仍旧挡在前方,纹丝不动。
迫和成濑停下了脚步。辻野动作缓慢地抬起了无力地低垂的头,看到那个人的瞬间,表情变得僵硬。挡在前面的正是鸿之池。
鸿之池用力咬着下嘴唇,即将渗出血丝。她用充满了愤怒与恨意的目光盯着辻野,紧握的双拳正不住发颤。
“算了吧,小舞。那个女的已经玩完了,不值得你下手。”
鹰央低声说道,然而鸿之池不为所动。我靠近她身旁,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手心传来细微的震颤。
“……小舞。”鹰央又叫了一声,同时向鸿之池投去悲伤的目光。鸿之池低下头,无声地向后退去。迫和成濑简单交换了视线,然后带着辻野离开了麻醉科部长办公室。
“天久大夫,感谢您的帮助。请容我事后一并报告和答谢。”
穿过麻醉科准备室,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前,迫握着门把手,转过身冲鹰央致礼。鹰央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点去吧”。成濑、迫和辻野走出房间,关门的干冷声音在室内回响。
我轻轻松开握着鸿之池肩膀的手。事件已经解决了,真凶被逮捕,鸿之池洗清了嫌疑,结局圆满。然而,房间内依旧充斥着沉重到难以呼吸的空气,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鹰央老师。”鸿之池自言自语一般嘟囔,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鹰央,眼中不见一丝生气。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汤浅学长为什么想杀了我?”
“想杀了你?你指什么?”鹰央歪着头,显得很是不解。
“您别装傻了!汤浅学长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想要给我注射肌肉松弛剂,想杀了我不是吗!”
屋内回荡着鸿之池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她说的没错。真凶虽已被逮捕,但汤浅的那个行为仍然没有得到解释。他真的对鸿之池心怀恨意吗?还是说害怕一个人死去,想拉个人垫背?无论如何,对鸿之池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毕竟要对她下毒手的是她曾经的恋人。
面对鸿之池哀求的目光,鹰央缓缓开了口。
“汤浅想给你注射肌肉松弛剂……那是他遗留的‘死亡讯息’。”
“哎?可您不是说那种事是不可能……”
我不由得插嘴。鹰央向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我说的是,突然濒临死亡的人不会在意自己死后凶手能不能被逮捕,而留下犯人姓名的线索。但这个死亡讯息和那个完全是两回事。”
我皱起眉头。搞不懂她的意思。鹰央走到鸿之池的面前,后者面露紧张。
“汤浅试图切开自己的气管来避免窒息身亡,但不小心连颈动脉也割断了。看着四溅的血液,汤浅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他倒在地上的同时,也清楚周围的状况。面对死亡的危机,大脑表现出远高于平常的反应能力,这是常有的事情。”
鹰央语气平淡地进行着说明。鸿之池用双手紧紧攥着住院服的衣角。
“手术室完全封闭,里面只有他和小舞两个人,他把自己的脖子切开了。而且很不巧,手术刀从手中脱落,正好掉到了小舞身上。汤浅马上就想到了事情的后果:小舞会被当成是杀了他的嫌犯。”
“实际上,警方也是这样猜测的。”鹰央补充了一句。
“那,学长他……他为什么要杀了我!?”
鸿之池痛苦地挤出问题,表情也随之扭曲。
“不,你想错了,小舞。”鹰央抬头看向鸿之池。“汤浅不是想要杀你,而是要救你。”
“要……救我……?”
鸿之池面露困惑。“没错”鹰央用力点头。
“在即将死亡时,汤浅注意到,这样下去你会被蒙上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帮助你摆脱嫌疑。所以才会想要给你注射肌肉松弛剂。”
鸿之池睁大了眼睛。鹰央露出微笑。
“看来你明白了啊。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你就没法动弹,自然也就没可能用手术刀切开汤浅的颈部,从而不会是凶手——汤浅希望别人在看到事件现场时,能够这样认为。”
听着鹰央的话,野乃花小心翼翼地提问。
“但是……如果有人通过摄像头看到了汤浅大夫在颈部出血后想要注射肌肉松弛剂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看起来只能像是在被鸿之池小姐袭击后想要报一箭之仇而已。”
“在因急性过敏反应陷入窒息、又把自己颈部切开的状态下,他实在是没有余裕注意到摄像头的存在吧。”
“但这个真的有可能吗?”这回换成八卷开了口。“注射了肌肉松弛剂的话,确实不会有犯案的可能,但同时也无法呼吸了不是吗?再怎么想帮助摆脱嫌疑,如果让鸿之池小姐窒息身亡,也就没有用了啊。”
“当时小舞结束了手术,刚刚拔掉了插管,在那之前一直呼吸着纯氧,体内的血液携带着充足的氧气。这个状态下,即便十分钟不进行呼吸,也不会导致缺氧。而且,再过几分钟,就会有护士回到手术室,运送患者至康复区域。对吧?”
“没错,正如您所说。”听到鹰央的提问,野乃花点了点头。
“只要有人回到手术室,马上就能发现小舞没有在进行自主呼吸,从而及时采取必要的措施。就算是肌肉松弛剂,只要剂量不达标,就不会导致呼吸停止。汤浅是优秀的麻醉医,即便是在意识混乱的情况下,应该也能控制好剂量,让小舞无法动弹的同时还能维持自主呼吸。”
听着鹰央掷地有声的陈述,没有人表示反对。
“那……汤浅学长,其实不是想杀了我……”
鸿之池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嘴。
“突然濒临死亡的人,通常会陷入慌乱,只考虑如何才能逃离危机。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死后凶手能否被绳之以法并不重要。所以,那种留下犯人线索的死亡讯息,只存在于小说故事里。”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冲鸿之池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汤浅春哉很冷静。看到颈部喷出的鲜血,他明白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那一瞬间,他最挂念的不是与死亡抗争,而是要拯救你的人生。”
鸿之池捂着嘴,从她的手中漏出一丝呜咽。
“对犯人的憎恨不可能胜过面对死亡时的混乱和恐惧。但,对珍爱之人的关切,却可以战胜恐惧。实际上,有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会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留下对家人的话语,这,才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讯息’。”
泪水从鸿之池的眼眶中猛地溢出。
“汤浅试图注射肌肉松弛剂的动作,就是留给你的讯息。他想告诉你,就算他死了,你也要勇往直前,昂首挺胸,走出自己的人生。”
鸿之池用双手掩面,肩膀不住地颤抖。细微的呜咽响起,旋即化为悲情的恸哭。她哭个不停,似是要将心中的思念和话语毫无保留地倾诉,我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柔弱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十分钟吧——填满了房间的哭声逐渐停止,只留下耳边不肯散去的余韵。鹰央伸手搭在鸿之池仍然颤抖的肩膀,后者缓缓放下覆着脸的双手,露出被泪水浸湿的面庞。
“小舞,差不多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鸿之池抽噎着问道。
“当然是我们的单位,天医会综合医院了。今天就先睡在我的‘家’里吧。”
“哎,可是……我还在住院……”鸿之池用湿润的双眼看向我。
“没问题吧,小鸟。反正她这周末就该出院了,早个一两天也无所谓吧。”
“好好,我知道啦。”我面露苦笑。“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
“说啥呢,你也要一块儿回去。”
“啊?我也!?”我指着自己,惊讶地问。
“那当然了。你是为了帮忙解决事件才被租借到这家医院的,现在辻野已经被逮捕了,你就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而是天医会的人了。再说了,你不开车送,叫我们怎么回去啊。”
“这您打个车不就……”
鸿之池出院至少要办理出院手续,不然第二天早上发现病人突然不见了,会乱套的。
“少废话,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就对了。手续什么的交给他们去办不就好了,嗯?”
鹰央转头看向八卷。后者略一耸肩。
“没问题,交给我好了。就是麻烦一点而已。而且往后,我们医院的第一外科和麻醉科估计也要因为缺少人手忙得够呛了。”
“总之先加油撑着吧。过几天大学医局就会派人过来的。”
鹰央说出毫无诚意的鼓励后,重新转向我和鸿之池。
“哎,今天累死我了。快点回去吧。”
她轻轻挥了挥手,便向房间的出口走去。
鸿之池用手背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坚定地迈出了步伐。




“所以,需要二位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呃,这份是小鸟游大夫的,这份是鸿之池小姐的。”
鹰央的姐姐、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将文件放在茶几上。发生在清和综合医院手术室内的“隐形人杀人事件”真相大白后的翌周周一,我和鸿之池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楼顶建成的鹰央的“家”,以听取真鹤关于结束休假复工的手续办理说明。
我和鸿之池坐在沙发上,拿着十余份各类文书,脸上写满了无奈。
“不就回来复工吗,怎么搞得这么麻烦。”
鹰央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板状巧克力,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明明是你把我(临时地)开除,还擅自出借到清和综合医院的。我朝她投去不满的视线,然而鹰央只是一脸坦然地嚼着巧克力。
“鹰央,还不是因为你把小鸟游大夫派到别的医院,才害得他办理这些手续。”
听到真鹤责备,鹰央慌忙咽下嘴里的巧克力,同时挺直腰板,看样子是相当害怕姐姐。
“不,姐姐,那是因为想洗清小舞的嫌疑,我只能那样做,没办法才……”
看着张口结舌地狡辩的鹰央,真鹤只是叹了口气。
“我多少听说了那边的事情,这次就不怪你了,不过可不要太给小鸟游大夫添麻烦哦。”
“没错没错”我在心中暗暗叫好。
“这个么,我会尽力而为的。”鹰央挠着后颈回答。
……什么叫尽力而为啊,说得像个政客一样。
“好,就是以上这些了,请在这个礼拜之内全部填写后提交。清和综合医院那边就由我去交涉说明。”
见我不满地嘟着嘴,真鹤微笑着说。
据悉,辻野因故意杀人的嫌疑被逮捕,再加上黑部休假,我又突然离开,清和综合医院的情况一片混乱,不容乐观。第一外科安排的手术全部被取消,其它部门的手术也难以按期进行。为了患者的利益,不至延误治疗,将把患者安排转院至附近或医大附属的医院进行手术。
不过,应该在那之前,陵光医科大学就会派来麻醉医和外科医生吧。这次的事件完全是陵光出身的辻野一手造成,大学的医局自然要负起相应的责任。
昨天听成濑说,辻野被捕后,承认了非法持有并使用管制药品、以及故意杀害鸿之池未遂的罪名,但对杀害汤浅一事则没有明确坦白。不过一如鹰央猜测,辻野定期从自家附近的宠物商店购买了冷冻保管的小白鼠。只要积攒了足够的间接证据,一定能把这个罪名也算到她的头上——成濑是这么说的 。
看上去,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决。但是……
我拿起桌上的瓶装绿茶含了一口,同时侧目望向身旁的鸿之池。真相大白的那天晚上,鸿之池在这个“家”里住了一夜,周末则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然后今天碰面时,她高声叫着“小鸟大夫,早上好~!”,回到了平常活泼到过剩的劲头。
但,她真的从事件受到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吗。她是不是在故意装作开朗?我担心的是这一点。
“那,我还有会议要开,就先告辞了。”
真鹤略一致礼,然后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门口,握住把手,却又忆起什么似地转过身来。
“鸿之池小姐,欢迎你回来。你能回到我们医院,我很高兴。”
接受了真鹤的祝福,鸿之池也显得很欣慰。
“谢谢您。能继续在这里工作,我也很荣幸。”
“这段时间不用太勉强自己,毕竟刚做完手术没多久,而且发生了那么多事,需要时间缓一缓吧。”
“确实,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啊……”
不知为何,鸿之池突然侧眼看着我,继续说道。
“又是被小鸟大夫看光了下腹部,又是被小鸟大夫摸了胸口……”
我喷出嘴里含着的绿茶。
“哇,真脏。小鸟大夫,你这是干什么啊?”
“你才是胡说些什么呢!?”
鸿之池急忙后退,我则是一边咳着一边怒吼。
“哎~我又没说错吧。人家还没嫁出去呢,瞧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鸿之池十分做作地假装抹泪。鹰央也是抱着双臂“唔,确实不能算错”地多嘴。
“那、那个是为了给伤口消毒……还有假装做心肺复苏,没办法才……”
我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同时窥向真鹤的表情。她那端整的面庞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呃……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用比平时更加客气的语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啊……”看着紧闭的门,我僵立当场。
“哎,莫非我惹出什么误会了?”鸿之池在头后交叉双手。
“喂,你是故意的吧!”
见我怒不可遏,她动作迅速地拿起桌上的文件,然后起身。
“对不起啦,小鸟大夫。之后我会解开误会的,你别生气。”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转眼间逃离了房间。
“哎,你给我站住!”我慌忙试图追赶,结果不小心被屋中遍布的“书之林”绊倒。“啊——!”只见鹰央猛地站起身,大惊失色。
“对不起,老师,我马上给您整理好。”
“你可要按原来的顺序给我摆好,听见没有,按原来的顺序……”
我一边听着鹰央的抱怨,一边勉强把“书之林”恢复原状,然后叹着气推开房门。依鸿之池那个古灵精怪的性格,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吧。于是,推开门后,看到她正扶着栏杆仰望天空,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我有些紧张地来到鸿之池的身旁。鹰央也跟在后面走出了“家”,眯起眼睛,迎接湛蓝晴空下炫目的阳光。
“……鸿之池。”
听到我的声音,鸿之池转过头,撩起略带茶色的一头短发。脸上不见了平素天真烂漫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成熟稳重的微笑。
“小鸟游大夫,谢谢你担心我。”
这是时隔数月,她头一次没有叫我“小鸟大夫”,而是用我的本名相称。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她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
“那天,汤浅学长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为我留下了讯息。所以,我也要继续向前……继续做我自己。”
听着她坚决的话语,我明白了:方才她捉弄我,是为了向我展示,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回到平时的状态了。
……那你就不能换个方式吗。
回想着真鹤逃也是地离开“家”的身影,我扬起了一侧的嘴角。不知何时,鹰央也来到了我的身边,双眼仍旧因耀眼的阳光眯成一条缝,但嘴边同样露出了微笑。
“烦人的家伙又回来了。”
见我调侃,鸿之池缓缓睁开眼,脸上重现我早已看惯的、天敌小恶魔般的笑容。
“所以,鹰央老师,小鸟大夫,今后还请二位多多关照!”
凛冽的声音穿透清晨澄澈的空气,在屋顶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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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神奥地区的纱月 子爵
好喜欢这种医学加推理的故事

2 年前 0 回復

msyang 侯爵
感謝翻譯,工作辛苦了

4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鷹央超神
好奇現實有這麼離奇的醫院殺人案件嗎?

4 年前 0 回復

陆灵衣 平民
本帖最后由 陆灵衣 于 2019-11-4 20:40 编辑


鸿池这本的戏份有点不喜欢(小声)小鸟啥时候才能不惦记名花有主的真鹤姐姐(扶额)

4 年前 0 回復

陆灵衣 平民
看完了!感谢翻译组。鹰央还是这么可爱。好想知道会不会接着翻下一本…

4 年前 0 回復

k57876253 皇帝
医疗方面的推理小说,角度很独特呢

4 年前 0 回復

airlauyo 侯爵
一樣的破案過程:蒐集完證據後再由真央的超級電腦(人腦)破案;
不過那把手術刀那麼剛好飛到躺著的鴻之池手中還真是巧...
另外,傷口如果乾了應該很難再因為摸到尿蛋白過敏?而且這世上有一種產品,液態OK蹦--塗上去會快速乾燥在傷口形成保護膜且不溶於水...。
總之,感謝翻譯。

4 年前 0 回復

a40919 子爵
整體內容蠻有趣的
但我比較懷疑的是
找不到腎上腺素時這醫生為何不第一時間離開手術室求救
自行氣切風險太高了

4 年前 0 回復

zhou291415492 子爵
汉化组里是有医学专业的吗,这些注释太贴心了……

4 年前 0 回復

XWNISIOISINWX 騎士
感谢大佬分享

4 年前 0 回復

攻略之神丶丿 公爵
辛苦了,感谢翻译

4 年前 0 回復

Self's 子爵
辛苦了,喜欢的+职业相关的题材+喜欢的作者,真是太棒了

4 年前 0 回復

零時_湮灭 伯爵
感谢翻译,这系列挺有意思的
而且不少专业词汇,翻译真的辛苦了

4 年前 0 回復

皮卡丘团子 勳爵
新的事件簿!
感谢大佬的翻译!!!

4 年前 0 回復

oldwang401 伯爵
辛苦了辛苦了

4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感谢翻译(话说这卷的帖子标题是不是忘加作者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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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速刀锋 侯爵
又是知念実希人的作品,上次他的那本消失的病患也不错,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类似“消失的病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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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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