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谷敏司]圓環少女6 太陽破碎之日[台/繁]插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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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環少女6 太陽破碎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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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深遊
  譯者:hundre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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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潔兒被恐怖分子的凶槍重創。
  為了拯救她的性命,仁動身趕往地下都市,
  可是這同時也意味著背叛了他原本隸屬的《公館》組織。
  從前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的專任官荊棘姬與老師鬼火都成為了敵人,
  先後出現在他的面前。
  仁究竟能否戰勝他們,救回梅潔兒的性命!?
  就在東京面臨核彈爆炸的空前危機之時,仁的殊死戰鬥也宣告展開!
  熾烈的魔導師大戰第六回即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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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Satoshi HASE)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大阪府。關西大學畢業。二〇〇一年以《戰略據點32098 樂園》榮獲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並正式出道。其他著有《消失在天際的群星 Frida的世界》、《UltraQ dark fantasy》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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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拋下一切出奔逃走,結果只有這點程度嗎?」
  《鬼火》出刀神速無比,一刀把仁的步槍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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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意──寄於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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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tro─ 四十八年前/八年前

  一九五〇年代正值日本的變革期,當時這個國家幾乎沒有水泥建築,遍地黃土。利用核彈為東京帶來危險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當時還只是個孩子。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去當兵的男性們紛紛歸鄉,國城田就是在之後的第一波嬰兒潮中出生。村子裡的新舊世代無聲無息地開始分歧,生活共同體就這樣靜靜地逐漸分崩離析。一個小村子裡就算有很多新生兒出生,也不代表地區的經濟規模一下子就會擴大,因此任誰都知道,孩子們長大之後找不到工作。另一方面,東京從戰後的焦土,成功重建進入高度經濟成長期,有許多工作機會可找,所以就連村子裡務農主力的男人們都去了收入更高的大城市。
  國城田是一戶富農的長子,少年時期過著優渥的生活。全村就屬他最會讀書,運動能力也最強,所以多少受到眾人一些期待。
  「義一小弟你過來,阿姨給你糖吃。」
  當時親戚裡有一個寡婦就寄住在他家。寡婦的皮膚白皙,長得非常漂亮。在那個時期,農家裡寄人籬下的人沒什麼尊嚴,寡婦根本進不了本宅的大門,只能被安排獨自住在僕役住的別屋。
  「義一小弟,可不可以再說說你到東京旅行的事情給阿姨聽?」
  她在十八歲時從村子嫁到過去曾被稱為滿州的中國東北地區;二十歲時戰爭結束,她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拖著半條命撤回日本。當時的國城田還沒有足夠的知識,不懂得揣測七年這麼長的時間背後代表什麼意義。因為寡婦會告訴他一些關於外國的事情,所以還是小孩的國城田很喜歡她。
  「妳告訴我一些滿州的事情嘛。」
  當時的國城田並不知道,滿蒙開拓團在戰後是多麼淒涼,所以當然也不知道,開拓者撤退時有如地獄般的慘況。他只是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村子裡的媽媽都不讓丈夫與小孩靠近這名寡婦。就是因為這名寡婦年紀還不到三十歲,正值青春年少,所以村子裡的人都避著她。
  「那種事說來也不太愉快。」
  她只是用寂寥的表情遠眺後山。別屋這裡很潮溼,只有紙鶴或是一些女兒習氣的物品。這種與世隔絕的氣氛,讓國城田第一次感受到異性的魅力。
  「好了,義一小弟,『月光假面』就快要開演了喔。」
  國城田家裡有一臺當時在村子裡還非常稀少的電視機,所以當寡婦想要獨處時,總會拿電視節目當藉口趕人。她在村裡沒有容身之處,幾乎從來不曾走出別屋,所以也沒見過電視機。不管國城田好幾次向她說明,她還是無知地以為只要打開開關,隨時都可以收看想看的節目。
  人口逐漸流向東京的村落,有如被淡淡的夕陽籠罩般,讓一切黯然失色。
  那個寡婦雖然為人善良,可是國城田家的人與村人全都聯合起來冷落她,對她視若無睹。拚上性命好不容易才回到日本的她,臉上總是掛著無力的微笑。
  「東京嗎?真好啊,有機會的話,阿姨也想去東京看看。」
  幾年後每當國城田回想起她,最初浮現腦海的,總是一隻白皙的手。就是因為當她自殺、香消玉殞時,國城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手。
  寡婦把束著和服衣帶的絹繩綁在別屋和室的橫梁上懸梁自盡,發現屍體的人是還只是小學生的國城田。當時還是大白天,他才剛從學校放學回來。隔著泛黃的紙拉門的另一頭,由於逆光的關係,看不清楚寡婦的臉龐。
  她的身子就在低矮的橫梁上晃呀晃的。
  因為國城田還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所以他只能呆站在屍體前。不管他等再久,眼前的一切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就算存心想尋我晦氣,也不該在家門裡搞這種名堂啊。」
  等到國城田的腦袋恢復思考能力,已到黃昏時分。周圍都被夕陽染成一片血紅,父親站在他身後,之後竟然想擅自放下已經斷了氣的寡婦屍身。
  少年國城田看過很多書,知道不可以隨便亂碰遺體。母親明明就在隔壁的本宅,可是父親卻沒有打算通知她。村子裡的母親都不譲小孩與丈夫靠近寡婦的原因,大致相同,這譲國城田感到很害怕。他知道這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一種『邪惡』。
  「要叫駐警!我們要叫駐警來呀!」
  國城田抓住父親,可是卻被父親的大手推開。
  「小孩子懂什麼,不懂就不要裝懂!」
  一個名叫信次的園丁被找了過來。
  「信次,把她搬去吊在後山裡。」
  「這樣做還是會被人家知道!爸爸,我們會被警察抓住的!」
  父親好像很憐愛這個孝順的孩子,非常溫柔地把手放在國城田的臉頰上。
  「沒事的,駐警當然也很清楚,在這個村子裡要保護誰才是『為所有人好』。爸爸不會被抓的。」
  這件事就是國城田內心裡對不公不義的最原始印象。他渴望得到不輸給任何力量、偉大又強勢的正義。因為那時候無論是村子裡的園丁,甚至是來幫忙搬屍體的年輕人,全都依照父親的命令行事,連一絲懷疑都沒有。他覺得這片黑暗不是存在於他的眼前,而是薄薄地籠罩著整個時代。就算等到長大進了大學之後,國城田那群人還是一直感到很焦躁,認為要是他們不抗戰的話,這個世界根本不會變好。
  ──為了『所有人』而使得某個人就連死後都不受重視,這種事是一種邪惡。而任何一個參與這種結構的人也是『邪惡』,必須遭受報應。

  如今年過五十中段的國城田仰望著大樓地下室的天花板,心想著她上吊輕生的橫梁,比此處的天花板還低。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在不斷思考,直到高中才明白──父親從滿州回來時收了一名走投無路、年輕守寡的親戚當情婦,並且因為她死在家裡有失體面,便把她扔到外面去。當時還沒有女性經驗的國城田百思不解,為什麼她要委身於父親,每此回想起那隻白皙的手,內心就煩躁不已。
  國城田等人的所在地,是一棟屋齡七十年的大樓地下室,這裡原本被人灌入水泥封住。在一顆小電燈泡的微光下,負責保護他的年輕魔法使,正用一雙褐色的手保養步槍。這名魔法使狙擊手安納斯塔夏‧特巴塔是個年輕女孩,而且有旺盛的好奇心。
  「為什麼……國城田為什麼要打這場勝算渺茫的戰爭?就算你努力抗戰……也沒有人會高興。」
  國城田變成恐怖分子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在少年時期曾經見過『邪惡』。『邪惡』並不稀奇,類似的悲劇全世界到處都在發生。他之所以選擇走上成為恐怖分子的路,是因為發覺自己其實有能力拯救『她』。如果有人為那個走投無路的寡婦挺身而出,她就不至於走到上吊自殺這一步了。那名寡婦雖然受到正室,也就是國城田母親的漠視,可是一直對國城田很好。也許她是希望「義一小弟」能夠伸出援手,而國城田很氣自己從前那麼軟弱無力。因為『邪惡』充斥全世界,有人連死了都不受重視,因此逼得他走上這條路。
  國城田就這樣在戰場上度過了三十年,現在也五十多歲,再也洗不掉滿身瓦礫汙灰的焦土氣味,可是心中還燃燒著怒火的他,手中已經掌握能夠以『恐懼』影響人的力量。
  「……全世界的『邪惡』都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就是盛裝『邪惡』的容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還想盡可能活得更自由一點,就必須和那群腦袋最靈光、不停製造『邪惡』的人們所創造的社會結構抗戰。」
  國城田長久以來能夠奮戰不懈,就是因為他的行動理由如此單純。
  「『邪惡』這種東西會源源不絕一再發生,只憑個人力量抗爭根本不夠。不管是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十萬人或是百萬人都好,需要盡可能地多一點人手。我認為未來那些心中懷抱著怒火的人都將挺身而出……剛開始投身抗戰的菜鳥無法應付的龐大敵人,就必須由我這種經驗老到的老鳥先動手對付。」
  之後他在大學遇上無政府主義者蓮寺公直,與寒川淳、猛男健以及石原這些人結交。
  就在國城田他們出生前不久,這個國家還是一片戰場。他們的孩提時代,就是望著眼前那塊由戰後低迷氣氛與放縱狂野的希望所組成的彩色拼布度過。這個國家到處都發生過像『她』一樣的事情。當國城田快要長大成人的時候,他認為這個國家似乎開始掩埋那些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因此心中總是懷抱著怒火。
  看在五十多歲的國城田眼中,這片乾淨的都會叢林,就像把她的遺體搬到後山扔掉、完成了一件卑鄙的工作一樣,令他感到厭憎。

  †

  八年前的冬天,武原仁還有一個妹妹。
  他的妹妹武原舞花在一個名為魔導師公館的政府機關做事,工作職掌就是取締在這個世界違法犯忌的魔法使。
  幾乎沒有人知道,其實從神話時代開始,這個世界就一直有魔法使造訪。那群來自異世界的人們,就是過去這個世界廣為流傳的神話與傳說的雛型。仁的妹妹就是在那個相關人士都稱呼為《公館》的非公開機關裡維護治安,對抗那些不顧這個世界法律的魔法使。
  仁原本是《公館》裡一個不成材的訓練生。因為他只能用槍,所以總是在宛如永遠不會天明的黑夜裡端著步槍。
  在魔法使的文化中,人命比意念還輕賤。所以就算在這個世界,他們還是動不動想殺人就殺人,要逮捕他們總也會演變成你死我活的搏鬥。表現優異的妹妹,就是日夜站在最前線與異界之人戰鬥。
  武原仁第一次開槍射擊人類,是在他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那是一個沒有星光的昏暗黑夜,天上降下來的雪彷彿把所有聲音全部吸走。
  仁還記得在那個深夜裡,他的眼睛對著讓步槍瞄準更精確的瞄準鏡。倉庫前有個如同從童話故事中跑出來的男人,穿著一件灰色長袍,正在把木材插進汽油桶裡生火。仁藏身在一棟五層樓高的建築屋頂上,距離那個人有三百公尺遠。可是透過十倍瞄準鏡,他連那個老人臉上的皺紋都看得一清二楚。
  仁的訓練教官王子護命令他開槍射擊這名犯罪魔導師。
  他的手指就像結凍似地動彈不得。就算是罪犯,可是他現在要殺的是活生生、正在動的活人。只要他扣下扳機,子彈就會以兩倍音速的超快速度擊發出去,那個老人就會被打穿腦袋而死。仁想著,不曉得他的高中同學現在在做什麼?與他同樣都是《公館》訓練生的八咬誠志郎不用槍,所以仁心裡很怨恨只有他得幹這種事。
  「我要是不開槍,或許就必須由舞花動手。」
  仁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可是他轉念一想,有資格哭的,其實是那個即將被人奪去性命的老人才對,根本輪不到他來抱怨。
  手上的槍好重,仁真想扔下它。手指不斷顫抖。從黝黑天空降下來的白雪,逐漸堆積在黑色的槍身上。
  不過仁仍然凝視著那片由瞄準鏡切割下來的狹小世界。他覺得要是自己一移開眼睛,可能就再也無法面對這片現實了。
  老魔法使在黑暗深處伸出手,用汽油桶裡生的火烤手。老人身上的長袍有黑色與灰色的斑紋。魔法使都稱呼這個世界為《地獄》,這是因為像仁他們這個世界的人具有一種性質,會把自己觀測到的魔法或是奇蹟消除掉。這個世界的六十億人口,幾乎全是魔法的天敵,對魔法使來說根本就是地獄。而且因為仁他們會消除魔法,終其一生感覺不到奇蹟與神的存在,所以魔法使都蔑稱他們為被神所遺棄的《惡鬼(Damon)》。
  瞄準鏡另一頭,那個男人正在烤火,那雙骨節隆起的雙手沾著血汙。一股酸意從仁的喉嚨深處湧起,令他反胃作嘔。老人身上長袍的下半身之所以是黑色,並不是因為服裝設計是黑的,而是因為灰色的布料裡染上了大量高黏度的血液。一隻斷手從汽油罐裡伸出來,看起來就像是在抓取著天空。在不久之前才有一名犧牲者被肢解而死。有一群稱為地獄禮讚派的魔法使認為,魔法消除的祕密就隱藏在《惡鬼》的體內,所以他們會捕抓這個世界的人,把心臟或眼球帶到魔法世界去。從傳說直到現在,一直持續發生的神祕失蹤案例,就是被他們抓走的被害者。
  仁是哥哥,所以他很想為妹妹出一份力。
  「該死!她就是和那種人戰鬥嗎?該死!」
  仁嘴裡一句又一句地咒罵著。他熟悉的舞花,原本是認真襆拙、傻氣又愛撒嬌的女孩。
  仁的眼睛一直盯著魔法使看,他全身的毛細孔悉數張開,滲出汗水來。由於那名老人的眼眸雖然像玻璃彈珠似地沒有一絲情感,可是只有嘴角掛著充滿欲望的笑意。
  人的本能告訴他,那就是不祥罪犯的表情。
  「只要扣下這道扳機不就可以幫助舞花了?」
  他的心裡不禁萌生出這個念頭。
  已經一年不見的妹妹,在今年夏天回到從前和仁一起生活的公寓,說了一句「我殺了人」,然後露出寂寥的微笑。而他的妹妹到現在還在繼續殺人。

  ──就像這樣扣扳機。

  男子就像斷線人偶般無聲無息地倒下。
  就算事後仁還是想不起來那道槍聲。
  仁這個世界的人不管是用目視還是耳聞,只要觀測就能破壞魔法使的魔法。所以光是透過瞄準鏡『注視』,魔法使的防禦魔術就會完全粉碎。
  因此受到奇蹟眷顧的魔法使只能像遭到獵殺的動物一樣死去。
  仁知道他第一次殺了人,讓他自我逃避現實的美麗幻夢早就消失殆盡了。
  現實就在瞄準鏡裡,鏡中有一名死者。他要是不開槍,那個倒在薄薄積雪上的人理所當然能夠繼續活下去。
  這一點點現實就把仁腦海中那個「為了幫助妹妹」的強辯理由打得粉碎。
  仁忍不住當場大吐特吐。雖然身軀一片冰冷,可是胃裡面卻還有東西熱騰騰的,讓他感覺非常怪異。
  那把步槍在飄散出陣陣熱氣的喔吐物旁,綻放出冷血無情的黝黑光澤。
  「表情怎麼這麼難看?優秀的殺人獵犬不會擺出這種憤世嫉俗的表情,你可別當一隻沒用的廢狗啊。」
  仁愣愣地看著濺散在大樓屋頂上的穢物,這時候有一席聲音從背後對他說道。仁回頭,眼前有一名身穿純白西裝、頭戴白帽,看起來怪裡怪氣的中年男子站在雪中。
  那人臉上掛著輕佻的笑容,右眼戴著銀色眼罩的男子正低頭俯視著仁。
  他是仁的『老師』王子護豪森。
  「怎麼樣!你有什麼意見!有人死了,有一個人死掉了耶!」
  仁也不管開槍殺人的是他自己,把構造精密的步槍就往水泥地板上一砸。
  那個外表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的怪物,並沒有指出仁這重大的矛盾,說道:
  「Boy(少年),你剛才扔在地上的步槍瞄準鏡裡,鏡片與鏡片之間的空間全是一片黑色。瞄準鏡的鏡筒內側若是有顏色的話,狙擊時的距離感就會有偏差,無法達成望遠的效果。」
  「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只是一件道具嗎!講話幹麼這樣拐彎抹角!反正我的感受根本不重要對吧!你直說不就得了。」
  王子護翻手在頂嘴的仁臉頰上打了一巴掌。
  「冷靜一點。Boy,在你使用的道具裡,有幾樣是塗成全黑的?」
  殺人帶來的厭惡感與陰暗的亢奮情緒讓仁衝昏了頭,聽不懂王子護話中的涵義。
  「道具這種東西並不是沒顏色就好,必須要在恰當的地方抹上恰當的顏色才能達成它的使命。你自己是什麼顔色,難道還巴望別人來幫你抹上嗎?你的感情要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再利用它,不需要的時候就把開關關掉。你必須自己好好研究什麼顔色對工作最有用,主動訓練讓自己慢慢成為那種色彩,這樣才是優秀的專家。」
  仁根本聽不懂,不過他感覺王子護這番話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氣息。可是仁覺得,要是聽從他的話,自己的心就會被擊垮,被王子護洗腦,讓仁感到恐懼。
  「你太一廂情願了吧!人的感情怎麼可能這樣說變就變。」
  每次說起重要事情的時候,王子護總是只有嘴角泛起笑意,露出苦澀的笑容。
  「要是辦不到,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死在敵人手裡,而且也會以最悽慘的方式失去最重視的物事──你不是因為『想要保護某人』才決定要戰鬥嗎?你真的了解這有多困難嗎?」
  白雪還在下個不停。

  ──就在仁第一次扣下扳機之後過了八年。這年夏天,仁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大人了。
  妹妹舞花過世,她的身影在仁心中也越來越模糊。從前仁和她一起生活的公寓裡,有一顆魔法泡泡闖了進來,那是妹妹身軀遺留下來的碎片。
  武原仁就像過去的妹妹,在魔導師公館成為一名專任官。學生時代老是待在他房間裡大啖泡麵的八咬誠志郎,也和他在同一個職場裡工作。而仁那個無所不能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如今則成了仁的上司。還有一件事情是仁在高中時期從未想過的,那就是他手底下竟然有了一個刻印魔導師。
  「老師,你最近睡覺常常作惡夢呻吟耶。」
  睡眼惺忪的仁坐起身子來,發現原本蓋住肚子的被單不見了。少了被單,身邊卻多了一個把被單從他身上扯掉的少女。鴉木梅潔兒還是個小學六年級的孩子,也是史上年紀最輕的刻印魔導師。
  她用纖細的手臂輕輕把被單抱在懷裡,仁在早餐前回來小憩,梅潔兒是來叫醒他的。
  「不好意思,現在幾點?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
  仁想起來他之前要梅潔兒在下午四點叫醒自己,抹了抹滲出油膩汗水的臉龐。
  「最近吃飯的時間都不固定,所以我想做個便當給老師。」
  太陽隔著窗簾照進來,少女潔白無瑕的肌膚沐浴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她的口吻就像在玩扮家家酒,讓仁覺得有些不自在,藉勢搔頭把視線移開。
  「沒關係啦,妳要出去玩或是做功課,應該也有很多事要做吧。」
  所有刻印魔導師都是在魔法世界的神前審判被判處極刑,身上烙下刻印之後被打入這個《地獄》世界的。在他們幫魔法世界的巨大勢力《協會》打倒一百個敵人之前,都得聽命於他人。仁所屬的魔導師公館就是《協會》與日本政府之間往來的中介機關,接收那些《協會》送過來與梅潔兒有相同際遇的罪犯,並且加以管理。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的人民不受魔法使的傷害,仁這些專任官會把刻印魔導師當成道具利用,可是仁甚至不知道,梅潔兒為什麼會受到這麼嚴酷的懲罰。
  然而在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刻印魔導師成功打倒一百人。若是沒有意外,要不了多久梅潔兒也會死。仁他們這些《公館》的人,同樣也是那個既殘酷又龐大的機制結構的共犯,害死這個還只有小學生年紀的魔女。
  「老師?」
  當少女側著頭時,一頭長長的黑色秀髮會因為重力直直往下垂落。她纖細的臉頰線條讓仁心癢難耐,很想伸手摸一摸。
  「妳用不著擔心我啦,我也是發生過一些事情才會搬到這裡住,所以有時候會想起很多事來。」
  「老師,你老是常常為了過去的舊事煩惱這煩惱那,現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我可以為你做一些更刺激或是更糟糕的事情喔。」
  或許是因為她童稚的正義感吧,小魔女很想幫助仁。問題是她的興趣不太正常,稍微有點嗜虐的傾向。
  「只要妳過得好好的,我就覺得很高興了。」
  梅潔兒那雙麥芽糖色的眼眸波光流轉。仁不敢碰觸少女裸露的肩膀,伸手在她的頭上輕拍,看到她的緞帶有點歪,就順便調整一下位置。梅潔兒就像嬌弱的妖精,就近感受到她的體溫,讓仁感到很放心。
  可是如果把梅潔兒當成小孩子看待,這個心高氣傲的魔女就會不高興。
  「老師這樣說,好像我的工作就只是好好過日子,沒有任何期待。我好像是個包袱一樣。」
  「我也是妳的小學老師啊。老師對學生最大的期望,不就是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地長大嗎?」
  「我就只是一個學生而已嗎?老師之前明明說過沒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少女好像想要表示自己也能做做家事,撢一撢被單上的灰塵。她只要情緒一激動,肢體動作瞬間就會變得很大,甚至到了毫無防備的地步。梅潔兒的裸膚從側腹垂下的連身洋裝裡露出來,仁把目光移開,看向髒兮兮的天花板。
  仁這些《公館》的人希望梅潔兒能夠過著普通小學生的生活,於是送她去上小學。這個機關長久以來一直把刻印魔導師用完就扔,所以讓梅潔兒上學,只不過是一種欺瞞而已。他們只是因為覺得害死一個小孩會良心不安,所以只有梅潔兒有特別待遇。可是這個規矩又高傲的少女拒絕因為自己年幼就甘於接受特別待遇,總是想著要完成上戰場的職責。
  「我想幫助妳。」
  仁靠在牆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房間的氣味已經有些不同了。國中時,仁的雙親莫名失蹤,於是被拋下的仁與妹妹就開始在這棟公寓裡生活。過沒多久,因為妹妹的身體變成魔法,讓她無法走出這個房間,仁為了不讓妹妹死於魔法消除之下,學會以意志力關閉自己身為《惡鬼》的消除能力。因為妹妹的症狀太嚴重,除了奇蹟的力量之外藥石罔效。為了救她一命,所以仁求助於《公館》。
  一顆魔法泡泡一邊綻放著既非白色也非金色的光芒,一邊輕飄飄地從仁的鼻尖前飛過。仁的妹妹武原舞花在五年前過世,可是《公館》連妹妹的遺體都沒還給他,只告訴他舞花是因公殉職。直到妹妹身體的碎片回來之前,仁根本一點線索都沒有。
  然而現在在仁的眼前,梅潔兒正在與命運對抗。她的年紀比那時候的仁兄妹倆還要小。
  「我很想幫助妳。要不然的話,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回報妳對我的信任。」
  天空已經染上黃昏的赤紅,黑夜即將降臨。仁心想,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奪走這段如夢似幻的溫暖時光。
  「我不只是想拯救妳的性命,還想────」
  仁的喉嚨一哽。高中時代那個冬天的夜晚,他第一次開槍殺人的厭惡化作一陣反胃感又重新復甦過來。
  「────還想保護妳平安無事。」
  梅潔兒看著仁,臉上的表情興奮得好像就快要沸騰了。
  她那張已經開始散發出女性嫵媚的臉頰紅撲撲的,緊緊抱著被單想要隱藏自己急促的呼吸。
  「老師也一樣,遇到真正的愛情就應該要接受才對……沒錯,老師心中的那個大洞,就用我把它填得滿滿的……就算老師再怎麼哭喊,直到那個洞全部填滿之前,我絕不會罷休。」
  天真年幼的魔女或許想像到什麼刺激的畫面,細瘦的身軀顫了一下。她用手摀著因為嬌羞而血氣上衝的粉紅色臉頰。
  「絆她很快就會回來。等她回來,然後這次事件結束之後,我真的要把自……自己填進老師的洞洞裡,讓老師喘不過氣來喔。」
  「……聽妳這樣說,感覺真是不舒服。」

  ──可是既快樂又痛苦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八月十三日上午,梅潔兒被一發凶彈擊倒。
  那顆擊發的步槍子彈,出自三年前離開《公館》的王子護豪森一手教出來的新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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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直到重逢之日

  日期來到八月十四日。
  被所有美夢遺棄的武原仁呆站在清晨的月臺上。
  這是一座魔法使在東京地底下鑿成的地下鐵車站,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白熾燈泡的燈光照亮陳舊的水泥月臺與木造車站建築。
  就和那一天一樣。仁的右手握著步槍,這是因為他待會兒就要去殺人了。八年來,這一直是他的工作,就算被逼入絕境也無法脫身。
  「仁,我和你認識快要九年了吧。」
  一名穿著輕佻白色西裝的中年男子靠在腐壞的木頭長椅上。
  這名用銀色眼罩遮住右眼的怪異男子就是王子護豪森,原本是《公館》的專任官。就是他把仁拉進這個世界,也是最初指導仁的『老師』。
  「是啊。」
  「對於被奇蹟所遺棄的你們來說,九年的時間感覺應該也不算短吧。」
  王子護現在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職員,那是一間企圖以經濟力量滲入這個世界的魔導師企業。而魔導師公館此時正與這個男人擔任隊長的戰鬥部隊──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在地面上交戰。
  外頭明明是盛夏,可是這座位於地底深處的車站,空氣卻非常寒冷,令人有如置身冰箱內。而仁幾乎不可能再回到太陽底下了。
  「你打算就這樣讓我離開嗎?我要去殺的人可是你的部下啊。」
  仁回頭看看那輛把他載到這個地底深淵的地下鐵列車。把東京地下鐵交通網搞得一團亂的,就是原本搭乘這輛列車的王子護的部屬。
  「打傷梅潔兒的,就是你手下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人。她受的傷連醫生與《公館》魔導師都束手無策。隨後《協會》就來和我接觸,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消息似的。他們說願意治療梅潔兒,條件就是要我把東京地底下的地下城市消滅。直到現在,這場戰鬥雖然殘酷,但至少還依循一定的道理──」
  右手的槍實在重得不得了。接下來仁必須交戰的敵人,是對他來說最不願意面對的對手。
  「──而我接下來要殺的是你狩獵魔導師中隊的部下,你親自把我帶到這裡,就代表你已經捨棄部下了。」
  王子護拉低帽簷,沒有回答仁的問題。一股反胃欲嘔的感覺,開始在仁的下腹翻滾,一如他八年前第一次開槍殺人時。
  「有很多戰時被帶來參戰的刻印魔導師在贏得自由之後住進那座地下都市,不是嗎?叫那些人的子孫拿起槍,把他們鍛鍊成狩獵魔導師中隊的,不就是你們懷斯曼公司嗎?你還教他們殺人賺錢對吧……你身為隊長,為什麼要成為害屬下家破人亡的幫凶?」
  魔導師公館的工作絕不是什麼乾淨亮麗的事情。即使如此,仁對於背叛行為的厭惡,還是讓他忍不住大聲起來。他的聲音在魔法挖掘出來的寬闊隧道裡迴盪。
  「你覺得看不順眼嗎?」
  「我從很久以前就看你不爽了。」
  為了這場拯救梅潔兒的戰鬥,仁拋棄了一切。根據魔導師公館的規定,在執行作戰計畫時擅離職守並且失去聯絡,就會被視為陣前逃亡。要是刻印魔導師或是帶頭的專任官逃跑,就會遭到處死。仁已無處可歸,所以才能看得開。
  「仁,許久不見,你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怨天尤人了啊,還變得愛說教了。」
  仁的『老師』吊起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當仁遇到一則必須解決的問題時,王子護總是會露出這種神情,暗示他要是一個不小心忽略的話,可能就會沒命。
  已經長大成人的仁握緊步槍的長長槍身。
  「你之前綁走小絆,她也在那座地下城市裡吧。」
  聽到這個一直讓仁心痛的名字,王子護沒有什麼反應。倉本絆是一名女高中生,因為某種緣由與梅潔兒一起寄住在他人家裡。她的心地很善良,一直把梅潔兒當成妹妹般照顧。
  「別再假了。你絕口不提我在地下都市會遇上何種困難,就代表絆人在那裡吧。」
  王子護用響遍隧道的鼓掌聲回答仁的疑問。
  「抓走她的人是我,到了這個時候我都沒有提供任何情報,所以你就反過來懷疑我是不是有什麼理由不能說。這種套話方式真是充分體現出仁惡劣的個性啊。我真的覺得,你受到我的影響比《鬼火》更深。」
  「我和你不同。我、老師、《公館》,和一般人比起來都太過輕忽人命。但至少我們謹守最後一道防線。」
  仁轉身背過那些汙濁又無信的人事物,邁步便走。從車站延伸出去的隧道就只有一條,所以他沒有別的路可選。這條沒有任何照明、伸手不見五指的迷宮,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夏天的遙遠天空與仁之間,相隔好幾萬噸的砂石,就連他的意志力幾乎都要被壓垮。可是仁還是跨步向前,因為他的願望必須要跨過這片黑暗才能實現。
  「最後一道防線……你真以為守得住什麼嗎?再說那條防線到底在哪?」
  王子護的質問帶著不祥的氣息,在這座只有他們兩人的車站裡響起。
  「仁最好還是接受我們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延攬,這樣你的日子會比較好過。你不適合學《鬼火》或八咬誠志郎那一套。」
  仁感覺有聲音,回過頭去,只見一根棒狀物破風朝仁的鼻尖飛來,仁用左手一把抓住那件物什。王子護豪森扔過來的是一根鐵棒。
  插圖004
  表情最驚訝的反而是扔東西的王子護本人。
  「這是什麼?」
  戴著眼罩的魔法使從月臺上的長椅上起身,用脫下來的帽子拍拍膝蓋。
  「那是《(Spada)》,你就把它當成我們對你有所期待的一點小小象徵吧。因為或許──你會碰觸到謎團。」
  仁仔細確認手中物什的觸感。這是一個長約七十公分的圓柱體,只要把它當成一根大小方便揮動的鐵棒,倒也不是完全無用的長物。可是這東西怎麼看都沒有鋒刃,稱之為劍實在詭異。
  「身為神話之主,(魔法使)就順便告訴你一則有趣的故事吧。這個世界的神話現《劍》這種東西,這都是因為《神人》非常堅持要把《劍》遺留下來,它也是遺留之一的《劍》。」
  「你說這是《神人遺物》?你到底在算盤什麼,還給我這種東西!」
  所謂的神人,意指傳說中於上古時代出現在這個世界,使用高端魔法的『某種人』。除了他們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些強大魔法遺物,也就是神人遺物之外,就連魔法使都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線索。追根究柢,就連讓魔法使來到這個世界的《門扉》,都是神人遺物的一種。
  「那東西也只不過是堅固而已。可是在為數不多的神人遺物中,堅固是《劍》特有的最大特徵。最高級的劍打不斷,不會彎折也不會變鈍,可是神人遺物的《劍》就單純只是堅固,彷彿其他特質都不重要。他們到底打算用來砍什麼東西呢?」
  仁摸不透王子護的心思,但知曉自己即將面對的絕望戰鬥,依舊把鐵棒插入腰間。
  「──仁,說來真的很奇怪。我們魔法使為了支配你們而傳述的神話傳說裡,有時候竟然會有《世界末日》的情節參雜其中。」
  「神話故事是幾千年前你們為了從我們的祖先手中『買下』這個世界所創造的東西吧,誰知道你們那時候是什麼狀況。」
  「對我們來說,神話原本是用來控制你們這些《惡鬼》,經營這個世界的道具。如果是懲罰人類的神話那還可以接受,魔法使可從來沒有創造過任何經營失敗、讓世界走入毀滅的神話啊。我們也不知道那種神話究竟出自何處。」
  仁接下來要參加的戰鬥,是一場除了他本身,對其他人來說同樣也慘絕人寰的戰事。他原本打算像現在這樣只專注於眼前的問題,所以不了解為什麼王子護在他臨行前說這些事。只是他總覺得,這名獨眼魔導師看起來就像故事裡高瞻遠矚的賢者。
  「──仁,在許多末日神話中,創世者的使徒或是破壞者都會持《劍》。因為《劍》是力量與王權的象徵,所以也能解釋成是你們惡鬼的君王加油添醋、額外增添了《描述神話終結的神話》。可是就像現在用槍攻擊敵人,以前惡鬼與我們交戰時用的武器也是弓箭,或是擲槍這類遠距離兵器,為什麼神話故事裡用的是劍呢?」

  †

  武原仁脫離戰線了。
  不管有任何理由,這都代表他退出了十崎京香這些魔導師公館人士的戰場。
  日本的非公開組織《公館》,在八月十四日凌晨五點這刻,面臨極大的困境。此肇因於手中擁有核彈的恐怖分子,盤算把首都變回六十年前戰爭結束後的那片焦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東京地底下開鑿出許多用來防備空襲的隧道;為了因應陸軍的要求,魔導師公館動員相當多刻印魔導師做為勞動力,最終在首都的地底下,出現一座就連《公館》都無法得知其全貌的巨大地下迷宮。而得到王子護豪森協助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就是利用這座迷宮將警察耍得團團轉。
  因為這個原因,負責統領專任官的十崎京香在三小時前下令,殲滅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後勤基地。這是為了消滅他們的補給與休憩場所,讓那些神出鬼沒的敵人失去續戰能力,再也無法來去自如。根據《協會》提供的情報,京香已經指派《鬼火》與《荆棘姬》兩位專任官前往地下都市。
  十崎京香在燈光微暗的醫務室裡坐起身,身上還穿著套裝。她本來想躺一躺小睡一下,可是似乎睡不著。
  「沒有睡一會兒嗎?」
  公館本館醫務室的主人織田笑美理從桌旁轉過頭來。
  冷氣機發出微微聲響。由於公館的建築老朽,只有這個房間的冷氣足夠涼爽舒適,所以醫務室才會變成休息室。
  京香拿起放在枕邊的髮夾,把放下來的頭髮又綰起來。
  「我還是沒心情睡覺。」
  身為工作負擔極為繁重的高級官僚,這名年紀與她相仿的醫生對京香來說,是一個可以放鬆情緒聊天的對象。武原仁離開後,公館職員當中就屬笑美理與她關係最好。
  織田笑美理從咖啡機裡拿起量杯,又從架子上拉出紙杯給京香。
  「妳睡不著吧。」
  從沒到過生死前線的笑美理沒有發現,京香的手指正微微顫抖。京香前天差點遭到槍手狙擊而死。魔導師公館的司機浜勝彥因公殉職,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充斥車內的血腥味。咖啡的香氣似乎能夠和緩心中的恐懼,讓她心情平靜一些。
  「關於武原先生的事情……」
  京香知道笑美理想說什麼,立即開口打斷她的話。
  「已經決定了。」
  京香下了一道命令給那些前去攻打地下城市的專任官,要是在執行任務時遇到武原仁就將他處死。
  無論理由是什麼,仁的行為都是臨陣脫逃,而專任官臨陣脫逃就是死刑。《公館》是一個紀律凌駕於情感的組織。正因為這個組織的工作是造殺業,要是辦事徇私,就和恐怖分子或是職業殺手無異。放棄嚴以律己的話,《公館》這個組織在本質上連最低限度的人倫道德都保不住。
  「妳不後悔嗎?武原先生可是十崎小姐妳的童年玩伴耶,而且小梅妹妹也──」
  「別再說了,現在不是談這些事的時候。」
  京香非常清楚,她的童年玩伴武原仁將會因為孤立無援而死。
  仁的失蹤十有八九也和地下城市有關,因為除了與地下城市有利害關係的人以外,京香想不到有誰會在這個時機點要仁脫離崗位。但是如果要拿梅潔兒當人質,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動搖仁的心志會更有效。
  所以就算仁不會遭到那些曾經與他共事的專任官處死,也會在地下被人吃乾抹淨之後棄若敝屣。
  京香的童年玩伴,那個曾經叫她「京香姊姊」的武原仁已經不在了。對魔導師公館來說,他的死幾乎毫無價值,只是白白送掉一條性命而已。
  「可是如果小梅妹妹被抓去當人質的話,換作是我們也會這麼做。」
  笑美理、京香還有專任官以外的其他《公館》職員,都只是一般的公務員。所以為了讓他們對自己的工作保持一份榮譽心,虛假是絕對必要的。京香自己收養梅潔兒,讓她寄居在家裡,也是因為如果看到小學生年紀的孩子喪命,會讓公館整體的士氣降低。那只是一種安全閥,在緊急時刻可以放棄。但是只有武原仁一人為了這個騙局而真的拋下一切。
  京香不清楚到底該為了自嘲笑還是哭。
  「────小織,要是仁真的不行了,只有小梅自己回來的話,我可不可以把那孩子放在妳那裡一陣子?」
  笑美理臉上掛著擠出來的笑容就這樣僵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此讓任性的京香更加厭惡自己。
  「啊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是開玩笑的啦。」
  京香整一整身上的套裝,翻身下了醫務室的床。
  「要是妳倒下,我就不能把責任推到妳身上了。可別搞壞身子喔。」
  能夠窺探京香現在的表情而她也不會介意的人,如今已經不在魔導師公館了。
  雖然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回憶,可是那個從孩提時代與她一起嘗盡酸甜苦辣的童年玩伴,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
  十崎京香是專任官的頭。她身為第一線的主導者,憑她一句話就能驅策專任官行動,刻印魔導師也會因為她的命令被當成道具耗損。這一整套無情的體制,就是保護這個國家人民不受魔法使殘害的血腥之盾。
  所以京香今後也還是會獨自待在這個陰暗狹小的辦公室裡。與仁的戰鬥不同,在體制當中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她的戰爭。

  ────八月十四日,深夜四點二十五分。

  就在夏季的太陽照亮東方天際時,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發出的第二道檄文,無聲無息地在全日本流傳開來。他就像在挑釁新聞媒體般,經由電腦網路傳遞訊息,打算在各家電視臺的晨間新聞之前傳播出去。
  這個聲音檔的論調比深夜時發出的第一封檄文更加激烈。

  〈各位一定以為不會有恐怖分子裝設炸彈摧毀你們安逸的生活吧。還誤以為一個人的怒火成不了氣候,一定會被社會吸收掉吧。
  所以我們的攻擊不會像一見面就打架那樣簡單。你們都有義務證明,現存的社會秩序無法阻止『怒火』延燒,在步入毀滅的同時,讓全世界看到你們恐懼與絕望的德行。
  這個世界充滿怒火,倚仗不平等作威作福的人都逃不過怒火的制裁。唯有弭平怒火,才是我們的生存之道。這就是整個世界在斷垣殘壁中必須領悟到的正義。
  我們會把各位安身立命的一切一把火燒光,最終期限就是八月十五日。屆時各位將會明白,唯有『怒火』才是照亮整個世界最公平的太陽。〉

  那就是手中握有核彈起爆按鈕的恐怖分子實質上的最後通牒。
  警方接到這段訊息後大為震撼,因為國城田提出的最後期限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停戰紀念日。以首相為首的財政界重量級人物會在這一日抵達首都,參加停戰紀念儀式。對於負責擔任警備任務的警方來說,這個舞臺真是再糟糕不過。
  日本的警察分為處理刑事案件的刑事警察、負責取締國內激進分子,和以維護治安的公安警察。而統管公安警察的警察廳警備局極為重視這次事件。警備局對激進派會進行類似情報機關的工作,對他們來說,國城田事件鬧到這樣滿城風雨,就已經是難辭其咎了。
  警備局副局長清水健太郎是一名五十多歲的幹部,職業生涯也看得到盡頭了。他也有心理準備,把這次事件當成職業生涯中最後一件案子。
  「他這一手可真狠,似乎不打算給我們時間做準備。」
  出聲恨恨罵道的人是龍堂巖,此人取代前幾天遭到狙擊的貫井正人坐上警察廳警備局局長之位。他與清水健太郎同期入廳,有意問鼎仕途競賽的頂點。
  坐在辦公桌旁的龍堂拿著一把小指甲刀正在剪左手指甲。雖然清水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可是站在幕僚的立場,他也不清楚自己下的判斷是否足夠冷靜。
  「國城田一方面發出這份如同向警方挑戰的聲明,可是訂下的最終期限又很不公平,就壓在明天。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他打算造成的破壞規模,大到有沒有這一點小小的矛盾根本就不重要。」
  「清水,你也認為國城田是來真的嗎?你以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和他結交過對吧。」
  龍堂把剛剪下來的指甲用面紙揉成一團,放在辦公桌的角落。只要情緒一緊張就會動手修剪指甲是龍堂的習慣。
  「國城田從以前就是個超脫常理的人,他的老師蓮寺公直影響他很深。比起什麼大道理,國城田更相信自己的憤怒,像他這種人不懂得見好就收的時機點。」
  學生時代,國城田幫清水健太郎取了一個「猛男健」的綽號。三十多年前有一段既激情又黑暗的時光,學生企圖在大學內掀起革命,於是動用暴力。清水就是為了調查那名危險思想家蓮寺公直的身家背景,才會到那人擔任講師的大學。而名為青春時期的魔法,也造就了他與國城田之間那段奇妙的友情。
  「國城田義一、魔法使的核彈、魔法使也能使用的《魔法使子彈》,以及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啊……就算被人搞得這樣天翻地覆,除了國城田的身分,其餘事情全都必須保密,你不覺得這很沒道理嗎?」
  龍堂很惋惜地一直看著指甲都已經修剪完畢的雙手。
  最高警備本部已經成立,由警視總監擔任本部長,這起事件已被視為國家整體的危機。自從眾人目擊那輛搭載核彈的幽靈列車出現在地下鐵新橋車站起,已經過了三天,隔天警備局長就被槍擊,全國國民都察覺到有人正在進行恐怖行動。可是因為關於魔法使的事情不能公諸於世,情報不能運用,警方與市民之間也無法建立共同合作關係。
  從霞關的中央合署廳舍的二號館窗外看出去,沐浴在晨光下的東京,看起來是那麼地燦爛。這座城市在六十年前被燒成一片白地,戰爭結束後幾經改變,耗費漫長的時間與大量勞力,成長為高樓大廈林立的都市叢林。且不論這樣的風景美不美,在這片光景裡有一千萬人居住,他們必須要保護好這座城市。
  龍堂不太擅長放開心胸處理事情,總是想要承擔所有緊張的情緒。
  「群眾經由國會議員施壓,認為警方應該暫停地下鐵營運。內閣必須在今日決定處理這次事件的大方向。看來十五日的終戰紀念儀式要不就是取消,要不就是讓政府首腦人員缺席了。」
  龍堂本來是個值得信任依靠的人,可是他今天有點心浮氣躁。而清水因為親眼見識過魔導師公館與魔法使廝殺的那種狂態,便刻意讓自己保持一份野性。
  「既然已經向地下鐵公司要求他們協助調查,那輛核彈地下鐵列車的事情就會從工會組織洩漏出去。半年之內黨就會提出國會質詢,要是讓民眾知道我們只協助重要人士逃離,警方就會失去人民的信賴。」
  市民的『不安』與首都警戒狀態遲遲不解除的『理由』,對社會治安造成危害有直接關係。游擊戰的理念在上一世紀就已經發展成熟,二十一世紀的恐怖分子也承襲了這套思想。游擊戰會破壞秩序,生活安全沒有保障的國民就會對當前政府失去信心。國民的不安與恐懼將會轉化為憤怒,直指無能保護人民的政府。接下來為了逃避恐懼,社會變成無政府狀態,所有是非對錯全都被拋諸腦後。人民甚至會誤以為恐怖分子的破壞行為都是盜亦有道。
  從學生間諜一路幹上來,公安警察當中最強勢的實戰派。對清水來說,這就是他在警察組織裡的立場。
  「我們還是快點做決定吧。國城田義一就是想和我們比看誰比較能撐,才沒有拿到核彈立即引爆。一旦公安組織驚慌失措,這場仗我們就輸定了。」
  這種公安論調是一種以治安體系為第一優先考量的冒險賭注。別說不一定會成功,搞不好在八點要召開的最高警備本部會議上就會被打槍。
  「……清水,你的意思是說,要那些政要人士不要離開,留在這裡是嗎?這樣一來,我們要是出什麼差錯的話,日本這個國家就真的會完蛋啊。」
  畢竟想要保住國家,就必須要保護那些政府首腦。
  龍堂巖不抽菸,不過他把訪客用的菸灰缸滑到清水面前。這是他的一點謝意,表示只要等清水一根菸抽完,他就會開始行動。
  「就算國家不接受警方的要求,我們治安機關也會做好覺悟。以一個組織而言,只要這樣就夠了……有了心理準備,我們就可以善盡職責直到最後關頭。」
  清水點燃一根HOPE香菸,這個牌子的菸他抽了三十年從未換過。就在白煙逐漸飄散開來的時候,龍堂開始彙整今後應該採取的對策。
  「我們還是必須掌握住那個魔導師公館,可不能放任處理魔法使案件的專家任意妄為,再說公安退休的大老們對他們也很感冒。」
  「他們也沒有能力搞花樣吧。魔導師公館的規模和警察差太多,無法期待他們可以成為什麼戰力喔。」
  清水除了眼前的工作外,對其他事情都沒啥興致。可是龍堂和清水不同,他有能力利用退休辭官的公安警察人士達到政治目的,這就是龍堂在仕途競賽上比清水更上一層樓的原因。
  「雖然魔導師公館現已沒落,可是他們在戰時曾經協助陸軍開創時代。就算在戰後東京大審判時,扛起責任成為戰犯的,也只有當時管理專任官的一名官僚而已。公安體系的退休大頭中,有些人到現在還忘不了當時特別高等警察有很多人都被當成戰犯審判。也有人真的還認為,那些『神話的末裔』根本沒有負出應有的代價,到現在還在這個國家的背後為非作歹。」
  在戰前的神國日本,與神話末裔往來交涉的窗口本身就是一種禁忌。從前《公館》與陸軍過從甚密,根本就是盤踞在禁忌黑紗底下的醜事,而且他們公安警察的前身──特別高等警察,從前就與陸軍軍警(憲兵)水火不容。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歷史綁手綁腳,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讓清水覺得很厭煩。結果那個國城田義一竟然和那個叫做懷斯曼的魔法使集團掛勾,就更讓他感到惱怒。
  「不管走到哪裡,動不動就是歷史或是魔法使……」
  為了防備有人狙擊,百葉窗簾放了下來,隔著窗,外頭就是他們生活的東京。
  國家有國家的立場,治安有治安的立場,魔導師公館有魔導師公館的立場,國城田同樣也有他的定位。所有人事物都在各自的角度,轉動這個名為社會的巨大機械的齒輪。在這一片混沌不清的局面中,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最遲再過三十六個小時,八月十五日晚上之前核彈就會爆炸。

  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從地下室走到二樓,從窗邊看著同樣一片早晨的城市風光。
  國城田從未實際體驗過學運鬥爭之後的日本歷史,對他來說,東京就是挫敗的象徵。他在三十多年前對美軍基地投射汽油彈後便逃往海外,再成為國際恐怖分子開始活動。就在他轉戰於世界各地時,日本經濟急速繁榮起來。在中東看見塗有紅太陽標示的裝甲車讓國城田大感驚訝,結果回來一看才發現,這個國家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個國家到底走到什麼地步來了?日本應該要再一次回到原點,好好深思什麼才是最寶貴的事物才對。」
  就像過去年輕的學生時代一樣,國城田還是拿空罐當成菸灰缸,把菸蒂塞了進去。
  警察常說,如果去掉反社會的激進性質,恐怖分子的主張與青年人的主張其實很類似。國城田的年紀走到五十五歲左右,頂著一副中年鮪魚肚,頭上毛髮也變得稀疏。他認為反而是社會上的『邪惡』,壓抑心存不滿的人們發展成長,造就出今天的東京,並且為此感到憤怒。
  國城田背後傳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他回頭看,駐足走廊的是一名約高中年紀的年輕女孩,她一邊整理著蜂蜜色的蓬鬆頭髮,一邊等他。
  「……你要是被人逮到,一切心血就都白費了。」
  這個小麥色肌膚、體態有些圓潤微胖的女孩是一名優秀的士兵,安納斯塔夏‧特巴塔被王子護豪森從狩獵魔導師中隊派出,擔任保護國城田的最後一道防線。
  「那真是叔叔我的不對了。」
  國城田付錢給王子護他們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僱用他們協助進行恐怖行動。而他們也利用國城田的恐怖行動,宣傳魔法使能夠安全使用的彈藥──《魔法使子彈(Wizzard Bullet)》。現在國城田用來威脅日本的核彈,就是安納斯塔夏她們從美軍基地搶奪出來的,把警察玩弄在股掌上的,也是使用《魔法使子彈》的魔法使。國城田的恐怖行動成功達成的實際表現對懷斯曼本身而言,就是最好的商品宣傳。
  「……我們需要你……幫忙替夥伴報仇。」
  安納斯塔夏很珍惜地咬了一口黃色鬆餅,然後又放回口袋裡。
  在這幾天的地上戰鬥中,少女的夥伴有十人死在一個男人的槍口下。昨天安納斯塔夏狙擊了與那個男人同行的小孩做為報復,這種憎恨與報復的連鎖反應,彷彿國城田從前走過的戰場。
  「那下次就用更作弊的方式吧,叔叔我對這種事很行的。」
  國城田現在對國家排下的棋局也是如此,線索太少根本不公平。他們與國家之間的競爭,從來沒有對彼此公平過。如此一想,一股笑意就湧上國城田的心頭。從這個高樓大廈林立的城市看著狹小的天空,感覺就像被關在一座巨大的監獄裡。國城田心想這裡應該回復成一片白地。
  他的心理翻起一股放肆的興奮情緒。燒毀東京的核爆火炎除了會造成歷史性災害,同時也會把經驗教訓以及對於國家的不信任感深深烙印在歷史上。
  「……你為什麼不惜做這種事也要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燒毀?」
  一身受到晨光洗禮的安納斯塔夏用直率的視線看著國城田。國城田感到胸口一陣火熱,就像青春的歲月又回來了。與他在那些貧窮國家進行炸彈抗爭時相同,每次有小孩這麼問他,他都會覺得再次燃起新的鬥志。
  「因為糾正自己的過錯是自己的責任。如果這個國家對人類的未來有害,那麼就必須由叔叔這些人親手扣下殺死她的扳機才行。」

  †

  武原仁在地底下走著。這裡與東京隔絕,就算天亮也一樣陰暗。
  這裡沒有任何具有機能或是特意建造出來的建築物,也沒有一點色彩。魔法使鑿出的隧道,規格固定都是三公尺寬,高度也是大約三公尺。
  沒有任何變化的單調風景幾乎教人發狂,可是仁還是在黑暗深淵走著。冷硬的腳步聲在稍稍反映出手電筒微光的地下通道內響起。地面以及牆上都有疑似戰鬥時留下的裂縫與切痕,這些都是日本戰敗後東京遭到占領時期留下的痕跡。傳聞中《協會》的最重要據點──《門扉》,就在地下迷宮的最深處。與美軍有合作關係的神聖騎士團曾經打進來,想要攻下《門扉》。此後這座迷宮成為雙方激戰的戰場,五年之間合計超過一萬人喪生。
  東京的地底下總共有三段歷史層層疊疊累積在一起。
  最接近地面上的是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後,迎接轉捩點的日本開鑿出錯縱複雜地下鐵與水道管線的地層。仁現在行走的地方,是魔法使在戰前挖掘出來的黑暗地下迷宮通道,位於地下鐵與水套管線層下方。而傳聞中以《門扉》為中心的《協會》中樞,據說在地下迷宮的更下方,這個世界的人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
  或許是因為這種地理關係,幾十分鐘前黑暗的地面發出震動,彷彿有其他幽靈地下鐵行駛到不遠處般。不為人知的地下鐵不只有把仁載來的那條鐵路而已。過去武藏野迷宮一直被當成是一座要塞,到處都是用來擊殺聖騎士的陷阱。甚至用魔法通路截成好幾段,這個世界的人根本無法通行。不知曾幾何時,這座要塞迷宮竟然已經擴建,交通更加便利。仁不禁覺得自己好像被耍了,這樣的幽靈地下鐵到底有幾條?
  「我們真的完全一無所知啊。」
  心中的怒火彷彿一點一點地滲進右手緊握的狙擊步槍裡,仁感到非常不舒服。除了步槍外,其他武器就只有王子護稱之為《劍》的怪異鐵棒,以及仁總是隨身攜帶的大型匕首。他就帶著這些傢伙,被派來殲滅地下都市以及搶奪核彈。要是《協會》真的對他有所期待的話,根本不可能只給他這些裝備。
  現在這座地下迷宮裡不只有懷斯曼的人馬而已,《協會》的死對頭──神聖騎士團旗下,那支配備機械裝備的機械化聖騎士隊也在尋找核彈。而仁脫離組織之後形單影隻,從各方面看都是四面楚歌。
  王子護說從地下鐵車站通往地下都市的路途雖然很遠,但是幾乎只有一條路。這就代表無論仁在途中遇上什麼麻煩,他都無路可逃。就算擋在面前的是一道絕望的高牆,他也只能想辦法鑽過去。
  「──喔。」
  所以當這抹熟悉的聲音叫住仁時,他渾身的毛細孔都因為恐懼而張了開來。
  那人就像融入黑暗似的,一點氣息都感受不到。他沒帶任何照明工具,就這樣站在地底的黑暗中。
  仁根本無法動彈。因為他與那人之間的距離只有兩步遠,要是一個不小心,下一秒鐘仁就會身首異處。
  仁的手電筒還照在地板上,所以他只能看見穿著足襪的腳下。不過就算沒照到人,他也不可能錯認《鬼火》東鄉永光懾人的存在感。雖然地下寒冷,但是現在是夏季,仁的老師應該還是穿著風雅的無袴裙輕便和服。外形打扮肯定是豎起頭髮綁個茶筅髻,腰間插著慣用的肥前國忠吉寶刀,彷彿從時代劇裡走出來的模樣。那名劍鬼雖然身處地底,但他似乎就像置身街頭,閉著幾乎已經失去視力的雙眼,從容地站在前方。
  擔任專任官已經十八年的公館重量級人物──《鬼火》,親自來殺自己的徒弟仁了。
  「東鄉老師不能使用魔法使走的通道,怎麼會跑在我前頭?」
  東鄉是這個世界的人,會破壞魔法,所以無法請人用魔法送他穿過魔法地洞。仁原本以為他至少比魔導師公館搶先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可是眼前的武者三、兩下子就『打破常理』。
  「暗中打造隧道的可是那些魔導師。只要知道位置,要挖出一、兩條捷徑也沒多難。」
  仁一身冷汗冒了出來。他還以為已經跨越了自己原本那個殘酷無情的立場,可是東鄉輕易就追上他的事實,血淋淋地擺在眼前。就算擺脫組織獨身一人,就憑武原仁的才能想要力挽狂瀾,追求這個遠大的目標還遠遠不足
  「武原────你拋棄一切出奔逃走,結果就只有這點程度嗎?」
  仁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後跳。
  「就算沒什麼本事,可是我還不能死!」
  仁在空中把槍口指向《鬼火》。
  ──槍口對準的位置已經無人存在。
  只有一股驚人的死亡預感如暗影般撲面而來。
  老師《鬼火》的聲音比揮刀的破風聲還響亮,在封閉的通路裡迴盪。
  「你說你要救那個小孩是吧?」
  仁手中的步槍一輕,合金打造的細長槍身就像被切成兩截的竹輪,哐啷一聲發出令人絕望的清亮金屬聲響。仁想要幾秒鐘的時間站穩姿勢,所以槍身才會被砍斷。他扣動扳機,用已經無法直線行進的步槍子彈攻擊。
  「真是可憐……她都要死了還被你演的獨角戲牽連。」
  仁的呼吸一滯。因為他想起就在被凶彈撃倒的前幾分鐘,梅潔兒還說要和他一起去尋找屬於兩個人的答案。如今仁卻是形隻影單,失落感刺痛他的心。
  仁大吼一聲,把已經無用武之地的步槍往東鄉砸去,然後在短暫喘口氣的時間內拔出別在長褲腰間的匕首。東鄉永光劍術高超,只要是刀鋒可及範圍,任何東西都逃不過他的刀下。在這麼昏暗的地方,仁看不見他的刀勢走向。
  彷彿有一陣暴雷打在仁架起的匕首上。
  「我知道的幸福不一定就是她的幸福,這我當然明白!」
  仁腳下一撐,擋住從上方劈下來的一刀。仁了解他右手的匕首能和東鄉的刀打成雙刀互絞的局面已經是一種奇蹟。仁曾經奪走眾多人命,而東鄉殺的魔導師比他更多十倍。雙方的右手都握著兵刃,彼此碰撞在一起。
  仁預料東鄉會利用日本刀的長度把殺人刀往仁的脖子壓來,所以往後退了半步。可是東鄉就像是在責備仁的軟弱一般────
  「喝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仁以為他成功擋下了劍鬼東鄉的長刀──可是匕首卻一下子變輕。他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往後一躍。下一秒鐘,一股暖風呼地劃過他的胸口。
  當仁明白發生什麼事的瞬間,不禁從口中發出驚叫。東鄉大喝一聲,竟然揮刀把堅固的戰鬥刀在鋒刃相接的狀態下砍斷。可是仁還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長度只剩三分之一、四公分長的刀刃。
  東鄉迅捷無比地反手從下方直取仁的下顎,就要把他的下巴劈開。仁能用斷頭的刀刃架開這一刀完全只是偶然。以角度來看,上下軌跡只偏移十五度的刀鋒,劃傷了仁的臉頰,割下血肉。
  「憑你這種軟弱的性子也敢和我為敵嗎?」
  只交手一回合,仁就失去了步槍與匕首,東鄉則是毫髮無傷。當大家都是同伴時,可能再也找不到像這位老師如此可靠的夥伴。可是如今的仁已是《公館》組織的背叛者,遭到東鄉的追殺。這時候的他就像是一面巨大無比的高牆,仁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跨越過去。
  東鄉永光深愛著人們,也喜好杯中物。他嚴以律己,為劍而生。對於學習空手格鬥與利器戰鬥的仁,以及八咬誠志郎來說,東鄉是他們景仰的對象。
  仁左手上手電筒的燈光將肥前國忠吉刀的金屬質地照耀得熠熠生輝,有如地底下的一輪明月。
  「……我──」
  仁一身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開口。自從和魔導師公館有了牽連,仁失去了很多物事。可是仁在公館戰鬥、被妹妹拋棄、立下誓言之後,過了八年的時光,如今的自己就是這八年一路走來的成果。仁認為要是他對梅潔兒見死不救,就會連這一點點成果都會失去。他相信同樣的問題就算重複成千百萬次,為了維護自我,他還是會到這個地方成千百萬次。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去幫助那些即使不惜捨棄一切也要幫助的人。」
  左手還握著手電筒的仁暗忖,要如何把匕首換成王子護交給他的《遺物》。仁的優點頂多就只有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而已。可是面對身為不折不扣《惡鬼》的東鄉,就連這一丁點優點都毫無意義。除了雙方在武藝上有差之外,《鬼火》原本就幾乎沒有視力,在黑暗的地底活動也不受任何影響。
  「連心都不定,嘴上說的倒好聽。」
  東鄉的怒吼把仁粉飾太平的欺瞞外皮給血淋淋地扯下來。
  「武原,你已經作好心理準備要殺死那個在地下城市,叫做倉本的女孩了嗎?」
  這麼短短一句話有如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將仁的覺悟硬生生撕碎。對他來說,絆給了他從未想過的家庭溫暖以及平靜的生活。仁很想做些什麼事回報絆給與他的一切。然而殺了倉本絆的父親,讓她孤苦無依的元凶就是仁自身。心亂如麻的仁為了獲得多一點反應的時間,向後退了一步。
  可是這一步決定了命運的方向。
  「肩負著女人性命的男人,怎麼能受到震懾就後退!」
  《鬼火》的刀比風還快。他迅如神速地往前踏了一步,接著一陣旋風跟隨而來。
  伴隨著一陣和緩的衝擊襲來,仁的身體頓時一輕,彷彿一半的靈魂被人帶走。
  仁的右手下臂大約中間的位置被砍斷,掉落在地上。
  他的右手────他的──右手還握著匕首,像個玩具一樣──咕咚地掉落地面。
  為了要給失去武器而毫無防衛能力的仁最後一擊,東鄉的長刀一揮,甩下血滴。仁用左手按住鮮血狂噴的右手傷口。火炙般的劇痛讓腦部陷入混亂,無法辨別出身體已經失去一隻手臂,腦袋頭昏眼花。冰冷的想法逐漸填滿他的理智,難道這樣白白死去,就是他人生一路走來的結局嗎?大量暖呼呼的液體噴出,把他的左手手心往回推。那種感覺讓仁想起訓練生時期好幾次差點沒命的回憶,使他的頭腦恢復清醒。溼黏黏的左手用力壓住右手的動脈。要是再繼續流血,他就會失血過多而死。
  大量失血的休克症狀引發陣陣停不下來的心悸還有反胃感。仁害怕會不會引起內臟機能不全。在恐懼心作祟之下,仁嘶聲大叫,想要驅散懼意。
  他覺得天花板似乎微微搖晃著。
  失去手電筒的黑暗中,刺鼻的血腥味雖然讓仁覺得腦袋快要失去理智,可是他還是縱身一跳。一陣破風聲響讓仁的心臟因為恐懼而為之凍結。東鄉下手毫不留情,揮刀直取仁的腦袋。
  仁站起身來,雙腳被自己身上流出的鮮血灘絆了幾下。在兩人短兵相接時,仁與東鄉的位置便對調。一個念頭瞬間閃過腦海,要是不回頭拚命奔跑的話,說不定還逃得掉。可是心生僥倖的他背後被劃了淺淺一刀。
  「轉過頭來,武原──至少當著你的面送你上路。」
  仁試著調整紊亂的呼吸,深吸一口氣把湧出到喉頭的嘔吐物一起嚥下肚。
  「就算這樣──」
  仁不顧右手還在滴滴答答地出血,把剩下的左手伸到腰後。在他回過頭的瞬間立即把王子護扔給他,說是《劍》的普通鐵棒抽出來準備接招。
  一股勢如裂帛、令人眩目的氣勢從遮蔽仁雙眼的無明黑暗中撲面而來。
  「就算這樣,我還是要活下去!我要拯救她們!!」
  仁放空腦袋,也沒有使出任何技巧,整個人連同鐵棒往『那物事』打過去。
  根本沒有什麼打到東西的感覺。一股有如迎面撞上車子的衝擊力道撼動仁的全身,使他呼吸一滯。不曉得是因為失血還是恐懼心的關係,他的牙根不停打顫。
  可是現場有一道溫暖的光芒。這條靜謐的地下通道已經不再是一片黑暗,這是因為有一道火炎在仁的眼前燃燒。
  那是魔炎──也就是魔法被魔法消除破壞之後,以光的型態消散的現象。可是身為《惡鬼》的仁與東鄉都無法使用會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壞的魔法。魔炎是從王子護交給仁的鐵棒上燃起的。
  一柄黝黑的《劍》出現在火炎的中心,如黑曜石般的劍身在火光中映出一抹豔彩。那不折不扣的確是一把《劍》。兵刃相交的東鄉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對神人遺物造成影響,原先把《劍》封鎖成鐵棒型態的構成魔術被這股消除能力破壞。恢復原本模樣的黑《劍》是一把劍刃長度將近一公尺的長劍,重量比本來還是鐵棒的時候重了一倍。可是對於沒有多餘心力施展武藝,只能把命運寄託給攻擊力道的仁來說,這柄劍是他最大的救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仁一邊散出血花,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東鄉頂回去。一次使力就讓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早已經熟悉的魔炎光芒,唯獨今日為徘徊在黑暗中的仁帶來無比的勇氣。
  東鄉把刀放平,換成平青眼的架勢,劍尖直指仁的左手下臂,意欲一劍刺穿仁的要害。他明白仁雖然拚盡全力,但是性命已經有如風中殘燭,跟不上他攻擊的速度──可是東鄉聚精會神的同時也露出破綻。這正是奇蹟所在。
  遮蓋住仁與東鄉頭頂的低矮通道天花板突然粉碎,巨大的火焰隨著發出轟隆巨響落下的砂石碎雨一同落下,那也是無溫的魔炎。一名全身裹著強大魔法的男子跳進仁與鬼火之間。
  就在東鄉集中精神,除了仁以外所有物事都被抛諸腦後的那一剎那,魔法使從上方將這裡的天花板打穿。
  「往你相信的地方去吧,仁!至少在這裡有一個願意接納你的朋友。」
  這裡有一個男人自稱是仁的朋友。當仁進入地下時,他認為自己也已經和這位身形高䠷的老友分道揚鑣了。
  那人是一個風流倜儻,有如翩翩貴公子般的俊美男子,穿著一件胸口大敞的襯衫。
  他的雙手髒兮兮地滿是泥砂,彷彿是一路挖到這裡似的。
  仁因為失血,精神開始朦朧,然而激昂的情緒從他的喉嚨與眼眶中溢出。
  「八咬,八咬!八咬!!」
  那人名叫《破壞》八咬誠志郎。《破壞》是一種最可怕的混沌因子,能夠把感官接觸到的一切全部摧毀,是魔導師公館另一個引以為傲的恐怖象徵。
  仁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這裡,感到很疑惑。八咬似乎察覺他的疑問,左眼眨了眨。在訓練生時期早晚苦練時,這男人還總是叨唸著「我再也不要到這種黑漆漆的地方來」。
  「我在想東鄉老師應該會要求魔法使幫忙挖出一條捷徑抄小路。不過要論挖洞,我可是這世上最會搞破壞的魔法使啊。」
  沾黏在八咬手上的泥土消失無蹤,彷彿被看不見的魔法小蟲吞噬,一雙手變得乾乾淨淨;身上的時髦服裝甚至被他的「破壞能夠感覺到的所有魔法」搞得像破布。八咬誠志郎三歲稚歲就拜《鬼火》為師,《破壞》這種魔法與魔法消除能力相同,會對世界造成影響,所以他要想背負這種連自身身軀都會破壞的可怕魔法活下去,就不得不把自己身體的感覺消耗到極限。他身邊之所以帶著《惡鬼》祕書與護士,就是為了要讓她們消除自己的魔法以保護自身。
  就算面對二十年的徒弟,劍鬼東鄉也照樣一視同仁。
  「八咬──你應該受命在地上防備狩獵魔導師中隊來襲吧。」
  接受命令的專任官擅離職守就是死刑,而八咬這人不分時地的在全心全意地遊戲人間。
  「別這樣啦,東鄉老師。就是因為有戰略上的意義,不得已之下我才臨時做出這種判斷嘛。我的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要放仁離開。」
  盲眼東鄉的視線直透以八咬為中心擴散開來的魔炎火海。
  「東鄉老師……我學會一種能夠聽見朋友心聲的魔法了!」
  「胡言亂語什麼!」
  聽到東鄉大喝一聲,仁與八咬都挺起背脊。
  翩翩貴公子握拳,擺出架勢來。從他身上不斷升起的魔炎火勢更加猛烈,顯現他全身繃緊的神經。
  雖然程度有差異,可是八咬的魔法破壞,無論是魔法或是自然物質都能夠摧毀,既是無堅不摧的武器也是牢不可破的防禦。不過就連這種最可怕的魔術,都會被魔法消除能力抹滅。面對《鬼火》,八咬也只是一個凡人而已;然而八咬能夠使用手握的觸覺破壞武器,所以就算和東鄉對抗也不算赤手空拳。
  打算一肩扛下現在這絕望劣勢的好友轉過頭,對仁咧嘴一笑。
  「仁,別露出那種表情。你不是孤身一人,有我信任你,儘管抬頭挺胸地去吧!」
  站在這個被魔炎業火照亮的地下通道裡,八咬還是不改其無所畏懼的態度──然而追兵是《鬼火》東鄉永光。
  「你以為憑著私情就能阻止我嗎?」
  武原仁身為專任官的戰略判斷告訴他,就算去了也沒有絲毫意義了。一個不會用魔法的男人就算繼續前進,到了地下都市也是身陷敵營。而他已經半死不活,只有一把劍當武器,就連慣用手臂都沒了。
  不過縱使仁一身傷痕累累,但還是沒有倒下。他想,只要踩穩腳步往前行就對了,因為有一個好朋友八咬還相信他,特地前來助陣。所以不管眼前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著仁,他都覺得梅潔兒一定也會為現在的自己感到高興。
  仁拖著失血過多的身子踏出腳步,把背後的一切完全交給八咬。
  「東鄉老師,我對私情這種詩情畫意的事不太了解,不過友情可是一種魔法喔。」
  「──笨徒弟,兩個都只會耍嘴皮子。」
  仁銜著自己掉在腳下的右手臂,用門牙用力咬住被切斷之後已經沒有知覺的手掌心,骨骼的觸感讓他覺得很不舒服。若是開口說話,右手會掉落在地,因此他舉起還壓著右手臂動脈止血的左手,只豎起一根大拇指,向好友傳達「我要去幹一番大事」的訊息。
  接著激戰的時刻就在往前邁進的仁背後展開。

  時間的感覺很快就喪失了。就連手臂的痛楚都被倦怠感取代,疲勞成為最沉重的壓力壓在仁的身上。
  魔炎的火光已經消逝。仁倚在牆上,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現在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繼續前進,所以他把那柄黑色的《劍》插在長褲褲頭,用櫬衫的衣袖當止血帶綁在右手臂的傷口上,出血還在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失血的恐懼彷彿把仁所剩不多的勇氣與決心一點一點地腐蝕掉似的,他一直用左手緊緊捏住右手臂的血管。
  仁只是想要稍微挺起身子,全身就立即汗如雨下,好像從溼海綿裡不斷滲出水來。他不抹去汗水,連動都不能動。因為嘴巴咬著斷掉的右手無法閉合,生理現象導致唾液從嘴裡淌流出來。仁不想多浪費一毫升的水分,拚命把帶著令人厭惡、充滿苦澀味道的唾液吞下肚去。
  肺部止不住地急喘。他的身體似乎想要用空氣補充因為流汗而失去的水分,重重地深吸好幾口氣。瀕死的肉體似乎連帶使得情緒無止境地越來越低落。人類只不過是一種動物,心靈終究無法擺脫肉體的限制。如今仁的性命如風中殘燭,原先身體健康時所懷抱的正義與決心,在此時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場面話。
  仁搖搖晃晃地走在冷硬又荒頹的黑暗地下道裡。受到重傷的身軀感受到遠方的聲響與氣息,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就連自己在地下道裡迴盪的腳步聲都讓仁感到害怕,畢竟這聲響正不斷地告訴遠處的敵人自己正在此處。
  昏暗的環境讓仁心裡七上八下。挫敗感在心裡不斷膨脹,讓他覺得自己可能哪裡都去不成,就這樣死在半路上。大量失血也讓仁陷入讒妄狀態,時間感都沒了。甚至就連如走馬燈一般在腦袋裡轉來轉去的回憶,都滿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或許仁早就知道,他的死亡會是最簡單的翹辮子。他想起以前曾經算過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取自己的性命,其中又有幾成的人有理由殺他。一想到總有一天會遇上一個有能力也有理由殺他的人,仁就覺得睡不著覺,難過得大吐特吐。已經二十四歲的他此時也壓抑不住嘔吐感,嘴上的右手掉落在地,將胃裡的東西全都吐在地板上。
  仁覺得好睏。一股非理性的衝動向他襲來,真想停下腳步在地上躺一下。
  仁孤零零地待在黑暗深處,試著至少回想起梅潔兒的臉龐。他努力想要擁抱十崎家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溫暖回憶,可是脫離《公館》的仁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裡去了。他覺得很對不起絆,不曉得該拿什麼臉見她。
  可是仁知道,要是他倒下了,就算梅潔兒平安獲救,今後也得踏上成天殺人度日的灰暗道路。
  「該死!混帳!混帳!!」
  仁在這片黑暗中,腦裡浮現的盡是充滿挫折的回憶。他用還能動的左手抓起掉在地上的右手臂,可是下巴就像灌了鉛,失去咬合的力氣。他認為這隻手已經壞死,變成沒用的廢物了。理性與本能都告訴他應該把這隻廢手臂扔掉,不過仁還是把這隻此刻滿是齒痕的右手斷臂與《劍》一起塞進衣服裡。一股莫名的執著讓他不放棄這場戰鬥。
  仁靠在粗糙、沒有經過修整的牆上,雙腿絆了一下。他的妹妹武原舞花從前也是死在這個封閉到令人窒息、不安情緒直逼心頭的東京地底。
  「舞花。」
  仁自然而然地叫了這個名字,但是聲音卻發不出來。他不知道妹妹是怎麼死的,只知道自己就是為了彌補妹妹殉職之後人數不足的空缺才當上專任官。
  「……舞花…………我……真的不適合做這種事嗎?」
  垂著痛苦不堪的腦袋低低細語,說到「世上所有不如意之事全都攪和在一起」的武原仁全然放棄、不再期待現實狀況能夠依照他的期望發展。因為他的理智很清楚,就連已經解決的問題都會成千上百次地一再考驗自己,到頭來只是徒勞無功罷了。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深深記得一件事。當戰爭考驗『人類』的時候,最為嚴酷的瞬間不會出現在狂亂的戰場上。一個人要如何投身於修羅戰場,以及他在戰場上受到重創、人性都被剝奪之後該如何重新振作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地獄。
  仁的雙腳還在繼續往前走。他自然知道個人所能辦到的事有如滄海一粟,可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停下步伐。
  驅策仁移動雙腳的,是一股連他自身都無法理解的妄執。
  ────繼續走下去。
  仁體內深處的堅韌人性對他低聲說道。而且如果想要擺脫恐懼,也只能繼續往前走。有一個好友告訴過仁,就算現在如此困頓他也不孤獨。所以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仁也必須要撐到最後。拖著幾乎筋疲力竭的身軀,駝背一步步地向前行。這就是一場雖然痛苦卻不能假他人之力的苦戰。

  †

  ──那是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成為恐怖分子的國城田義一帶著橫死街頭的覺悟,投身漫長的戰爭之路。讓他如此決定與作為的契機,依然還是『邪惡』。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國城田就讀的大學擔任講師的蓮寺公直遭人活活打死。
  那時候有一群學運人士常常泡在那位蓮寺講師設立的思想研究會社辦,而國城田就是其中一人。雖然身為講師卻一年到頭穿著牛仔褲的蓮寺,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無辜受害者。
  「要為正當的事情發怒。」
  蓮寺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用這類言論鼓動著國城田這群年輕人。他之所以會死,也是因為捲入當時經常發生的學運人士彼此之間的內鬥。
  總括──意思是說從更大更廣的角度重新審視自身行為意義,當時在他們這群人之間非常盛行進行總括。身為學運分子的國城田認為,蓮寺的死究竟具有何種意義,他必須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要不然今後他可能永遠繞不出這個圈子。
  國城田這群人要是不以理論自我武裝先站穩立場的話,就什麼事都甭談了。小孩子不懂就別裝懂──就像他還是小學生時,父親棄屍當時對他說的話,即使他們成為學運者,還是遭到暗藏『邪惡』的社會打壓。
  雖然處境艱難,可是國城田他們還是想在這個生活水準快速提升的日本質疑什麼,這才是這個國家與這個世界真正應有的面貌。所以他們這群創造未來社會的年輕人才必須重複探究自己的立場,一次又一次地進行總括。「我們自己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總是長伴在國城田左右。
  ──一九七二年正月,國城田回到老家所在的那個山村。
  他打算偷偷把獵槍帶出來,在東京進行鬥爭時使用。
  戰前還是富農的國城田家由於戰後農地改革失去了租給佃農的農地,不過國城田家的歴史悠久,村子剛開拓時便已存在,即使是當時的情況也還算富裕。在鄉下地方,歲末年初時親戚都會過來齊聚一堂,他沒機會把槍摸出來,等到屋子裡幾乎沒人,正月都過去七天了。
  那段日子對國城田來說也是一段難堪的時光。因為母親一直很想要國城田家的長男義一繼承家業,而他完全沒這個打算。
  「義一大學畢業之後會回家裡來吧。」
  母親動不動就對懶懶躺在被爐桌旁的國城田這樣問道。他們熱中參與社會運動的學生抗爭時期即將走入歷史。國城田已經大三,現在也不得不意識到畢業以及就職這兩檔事。國城田這些出生在戰後嬰兒潮的年輕人探詢社會現狀的緩衝期(moratorium)就快要結束了。
  「我沒想過未來要幹麼。」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回家來?」
  母親從被爐桌旁站起身來,開始動手整理家務,好像是要給鎮日無所事事的長男難堪。國城田也不能明言他是來偷拿獵槍的,呆呆地望著老家,心想今年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回來。自從上了高中,國城田和雙親的關係就一天不如一天。父母對『她』懸梁自盡的事全當沒有發生過,還是照常過日子。他越來越無法忍受這樣的家庭。
  現在整個村子裡只有三臺彩色電視機,其中一臺就擺在這個九坪大的寬敞客廳內。國城田的堂弟健一雙眼正直直地盯著電視不放。
  〈為了人類的自由而戰──〉
  這句話飛進國城田的耳裡,他把目光轉向堂弟看得目不轉睛的電視節目去。電視中的蒙面男子正好擺出一個帥氣的姿勢。那個男子長相怪異,身體是黑色與綠色的。
  「喂,小健,最近的月光假面變成這副德行了嗎?」
  「不是啦,這是假面騎士。」
  穿著碎白點花紋和服的母親似乎也累了,走進廚房裡去。
  「都差不多嘛。」
  國城田從被爐桌裡坐起來。小學二年級的小健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假面騎士》是去年開始播的節目,在小學大受歡迎。假面騎士本鄉猛被邪惡組織『修卡』變成改造人,在腦部被改造之前逃了出來,從此與企圖征服世界的修卡展開大戰。
  「這傢伙難道從沒煩惱過自己到底是假面騎士還是修卡製造的怪人嗎?」
  國城田把他也覺得很無聊的事情拿出來問。由於今年冬天蓮寺因內鬥而死,他才真正體會到其實一個人要喪命很簡單。
  「如果是兩個曾經待在同一個組織的人因為路線不同而彼此對立,那這齣戲不就是在演修卡組織內鬥的故事嗎?」
  一想到這是內鬥的故事,國城田就興致勃勃了。他想起之前有一起劫機事件,劫機犯發了一封聲明文,把自己比喻成漫畫《小拳王》的主角。國城田這群人一直在尋找能夠感動人心的話語。他不懷好意地想著,如果假面騎士這麼受小孩歡迎,就把劇中的一、兩句臺詞拿來用用吧。
  「爸爸之前說過,義一哥哥說的話太難,他都聽不懂。」
  在村子裡最早出現的電視機裡,英雄正戴著無法卸下的面具在努力奮戰,表現得奮不顧身又勇敢不屈。可是因為他是改造人,又可以巧妙地脫離人性的範疇。國城田在戰鬥時說什麼都必須面對自我內心的矛盾,這個角色看在他眼裡實在過分理想,太過一廂情願。可是國城田卻又對這個有著一雙紅眼的異形男子產生嫉妒和崇拜的心理,雙眼無法從畫面上移開。
  「喂,小健,你喜歡假面騎士嗎?」
  「喜歡啊!我以後要當假面騎士。」
  「口氣倒是不小啊。這傢伙雖然了不起,可是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他。如果要模仿的話,還是學我們那時候的月光假面比較實在。」
  國城田擔心這個長相怪異的男子會讓小健變得更軟弱。做為一名『正義使者』,面具男的身世表現實在太完美了。
  「月光假面還可以回到普通的生活,去找工作或是結婚。因為只要他的臉上不綁那條像是毛巾一樣的白色面罩,就可以放棄『月光假面』的身分。可是這傢伙到死都是個改造人耶!如果他想要保持自我,就算到了五十歲,也只能鑽到地下去繼續當他的假面騎士。」
  「我比較喜歡假面騎士!」
  國城田並不是被故事內容打動,可是面對一個孩子卻止不住嘴巴,連自己都感到很驚訝。
  「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是我們這群人,雖然嘴裡說的好聽,說一輩子都要當革命家,可是誰知道還能撐多久。」
  ──國城田很擔心,不曉得小健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出身於富裕階層,是地主家的長子。對他們這些學運人士來說,像他這種人就是敵人的一分子。所以他必須努力抗戰,才能不斷證明自己是一名社運家。電視裡那個男人一輩子都必須當個改造人的命運,讓國城田單方面地感到心有戚戚焉。
  「我要和修卡戰鬥!」
  就在國城田與小健差不多年紀的時候,這個家裡住進一名從滿州回來的寡婦。
  『她』的死亡與痛苦,頂多也只淡淡地留在國城田的記憶裡而已,可是她的死確實暗藏著『邪惡』。那個人沒有見過電視機,也沒看過《月光假面》,可是她心中既沒有憎恨也不想殺人,似乎就這樣原諒父親了。他想著,要是村子裡有一個像這怪異男子一樣的人,或許她就能獲救了。國城田自顧自地懷著不安,心想小健到底能夠成為一個勇敢的大人嗎?
  「小健,想戰鬥的話就從現在開始。要是拖到將來,你就會變成修卡喔。真正的『邪惡』可不是那麼淺顯易懂的。它們會穿著筆挺的西裝或是制服,捨棄弱者的時候也會找一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
  聽到國城田說自己是修卡軍團的人,小健漲紅臉站起來。可是他沒有衝撞身材比他高大許多的國城田。
  「你那雙手是幹什麼用的?用那雙手打我啊!不要怕打輸,打過來就是了!要不然你會變成一個連對抗小惡都不敢的男人啊。」
  「我是正義的怒火,不是義一哥哥你說的那個奇怪東西。」
  「哪有什麼正義的怒火,怒火就只是怒火。」
  小健終於放聲大哭起來。聽到小孩的哭聲,正在蒸番薯的母親衝了過來。
  「義一,你這個好吃懶做的米蟲!就連陪小孩一起玩都不會嗎!」
  母親一把推開國城田。
  「『正義』可不是玩玩就行。我們那時候看的《月光假面》,反派就只是一般的壞人而已。可是現在這個時代很奇怪,像修卡這種根本不清不楚,就只是規模龐大而已的邪惡這麼可怕,大家竟然也都能接受,完全不以為意!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後,小健長大成人有了孩子,那時候的時代可能會更不正常啊!」
  就算母親一直好言安慰,小健還是啼哭不停。電視畫面裡的小孩正在迎接戰鬥結束之後回來的假面騎士,與他形成強烈的對比。
  國城田認為自己是在教導小健什麼才是正義,所以小健的哭聲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他突然感到害怕起來,心想,該不會到最後都沒有人能夠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吧?國城田有一種預感,就算打拚個幾十年也不會有勝利的一天。
  ──他覺得好像有個聲音在問自己:身為一個大人,你究竟想要成為什麼人?
  「就算敵人再龐大,還是必須要有人挺身對抗!我們的國家要由我們親手導上正途才行。」
  活在戰爭世代的母親在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懶鬼兒子,少胡說八道!你以為自己要去打仗啊!知不知道村子裡有多少人因為戰爭而死?」
  母親扭著嘴,氣到表情扭曲。可是國城田早就知道,已死的『她』之所以沒有離開父親,是因為她餓著肚子無處可去。
  「可是『邪惡』確實就存在於現實當中啊。」
  國城田不是什麼改造人,而現實中的『邪惡』也不像修卡那樣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絕不會變成一個期待別人為我戰鬥的人!我要成為一個投身最前線戰場,戰到最後一刻的男人。」
  國城田那些人常常在大學旁邊的美軍基地進行遊行示威,可是他們完全感受不到世界因此有所改變。所以為了成為真正的戰士,國城田打定主意要對那處基地進行恐怖攻擊。
  國城田第二天就拿走獵槍,一大早就離開家門。
  他在東京把獵槍改造成汽油彈的發射器。就在蓮寺過世,眾人一一放棄鬥爭時,他和直到最後仍然沒有離開的學弟寒川淳一起喝了好多酒。他對這個喜歡月光假面的學弟聊起假面騎士的事情,聊到最後演變成和臉上裹著白毛巾的學弟打成一團。而他把汽油彈射進美軍基地、與王子護豪森相遇後逃出日本,就是在那年一月底的事情。

  國城田成為恐怖分子離開日本,快要三十多年了。
  他好幾次遭遇挫折,有時候還會選擇改變自我,因此保住性命活下來。國城田無法再像年輕時懷著一份單純的熱情,與龐大的敵人戰鬥,他都年過五十了。
  國城田和核彈一同躲在東京地底下,靜靜等待『那個時刻』到來。
  現在的國城田和他大學時代眼裡覺得最汙穢的社會指導者差不多年紀,小腹凸起,頭上童山濯濯。結果到了小健長大成人,時代還是沒有改善。
  「難道我做錯了嗎?到頭來還是魔高一丈啊。」
  國城田喃喃低語。因為他在黑暗中出聲,擔任保鑣的安納斯塔夏轉過頭來。
  「…………計畫安排的時間……還沒到。」
  看到這名褐色肌膚少女的臉上就連一絲煩惱的神色都沒有,國城田感到有些怪異。
  「妳已經決定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嗎?」
  那名身形微胖的少女渾身散發出鮮明的年輕女性氣息,可是懷中卻抱著一把狙擊槍,似乎不懂要如何享受青春。
  「我……對未來什麼的……還不太了解。」
  對未來毫無概念的少女開槍殺人,這也算是一種地獄。國城田走遍世界,好幾次看到像她這樣孩子帶著武器參加戰鬥的案例。之前魔導師公館對他開槍的人,那個叫做武原的年輕小夥子,也帶著一名小學生年紀的女生一起上戰場。
  國城田手上有一個遙控器。只要按下遙控器的按鈕,在這裡的核彈就會爆炸,引起歷史上罕見的可怕慘劇。
  只要時機一到,國城田就會按下開關。他知道自己沒有發瘋,但是他認為這個世界根本就是個地獄,就算腦袋不發瘋,也有太多理由足以讓他按下引爆按鈕。只有心懷希望的人,才能按下這個能在這世上殺死百萬人的按鈕。
  國城田還沒發現性格扭曲又缺乏人情的他,早就變成一個非人的怪物了。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邪惡』,可是『總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克服。只要持續蠶食鯨吞地消滅邪惡,『總有一天』沒有邪惡的日子一定會到來。」

  †

  與此同時,住在東京多摩市的寒川家一家人正在享用早餐。依照一家之主寒川淳的生活方針,就算假日也要和平常一樣的時間起床。
  淳五十多歲,必須多注意健康,所以太太洋子很贊成每天早起。可是小學六年級的女兒紀子晚上似乎還想更晚睡一些。
  「都已經放暑假了,我們家不出去哪裡走走嗎?」
  紀子吃下當作早餐的細麵之後問道。淳的妻子洋子是一名家庭主婦,所有家計都由她一手操持。
  「今年我們不用幫曾祖母掃墓,而且春天的時候已經去北海道旅行了,所以等明年再去吧。」
  電視上的談話性節目正在討論網路上流傳的新聞。主持人帶著嚴肅的表情,播報可能有恐怖分子計畫攻擊東京。
  紀子和洋子很像,臉部線條纖細,額頭也寬,由於她和老婆都戴銀框眼鏡,看起來就和洋子的幼年照片一個樣。
  「孩子的爸,我們要去哪裡走走嗎?」
  從電視上傳來的說話聲忽然引起淳的注意,畢竟對他來說,那道聲音的主人是個他如何都忘不了的人。
  「孩子的爸?」
  太太洋子不安地回頭看著愕然無語的他。寒川淳在年輕時曾經參與過學運活動,電視傳來的聲音就是當時淳還在搞學運時大學學長的聲音。
  〈這個世上怒火延燒,我們必須了解倚仗不平等作威作福的人絕對逃不過怒火的制裁。而且還要在斷垣殘壁中領悟到唯有弭平怒火才是我們的生存之道────〉
  那個人……國城田義一總是擁抱怒火。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鬧出一件大事,把汽油彈射進美軍基地,然後真的成為一名恐怖分子逃往海外。
  寒川一家當中只有淳在意這段話。為了要轉換氣氛,他模仿小時候最喜歡的月光假面,把毛巾綁在臉上。每當他覺得自己的家庭遭到威脅,他就會成為像那個戴著白色面罩的月光假面,成為守護家庭的英雄。
  小學六年級的女兒紀子最討厭父親做出這種糗事。
  「不要這樣啦,爸爸!上次鴉木同學稱讚過你之後,最近你變得更得意忘形了。」
  洋子不喜歡淳過去的事情,所以百分之百地支持淳。年輕的妻子鼓掌幫他打著拍子。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紀子一臉不高興地閉上嘴。而洋子似乎也想告一個段落,從冰箱的大型蔬果保鮮室裡抱出一顆西瓜。
  「我幫妳把西瓜綁一綁,妳拿去給上次到我們家來玩的鴉木同學吧。」
  鴉木梅潔兒是紀子的小學同學。個性過分耿直的女兒還是第一次帶朋友回家,淳和洋子夫婦倆一下子就喜歡上那個活潑的女孩。
  紀子似乎有點不放心,皺著眉說:
  「鴉木同學從昨天開始就沒回信,不曉得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電視裡還在播放國城田義一暗示要在東京進行恐怖攻擊的聲音。淳用綁在臉上的毛巾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個性或價值觀與自己不同的朋友要好好珍惜。就算和他們往來有時候會覺得很辛苦,可是他們或許會成為妳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好朋友喔。」

  †

  武原仁覺得地下迷宮的黑暗混沌很像這個世界與魔法使之間的關係。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沒有世人的目光在看,故而在這片黑暗中唯有擺脫所有社會安全枷鎖的暴力才是最可靠的。仁覺得就是這種是非顛倒的常識讓《協會》、魔導師公館與刻印魔導師失去人性倫常。
  可是仁無法單方面指責這個暴力的世界憤怒與憎恨橫行。原因不光是因為他自己也是這套體制的一分子。他也是當上專任官、開始工作之後才知道這件事。他和妹妹兩人在上中學之前從不記得曾經遭到魔法使的攻擊,就是『這樣的世界』在他們渾然未覺的情況下守護他們,這就是仁的故鄉。
  ──哥哥,可是保護我們的人不是只有十崎叔叔還有爸爸媽媽喔。
  他想起八年前,成為專任官的妹妹在離開公寓前曾經如此說過。瀕死的乾燥嘴巴不由得咬緊牙根。
  現在仁的腳邊有一條穿過黑暗的鐵路。他原先走的通道後來接上另一條新的鐵路燧道。仁思考在地下都市裡要如何作戰,想要先做好準備挑戰已經面臨極限的身體。他必須盡可能讓身心恢復到原本的最佳狀態。現在他的體溫很低,手掌也幾乎喪失握力。假設仁要前往的地下都市有槍械,顯然他必須搶到槍才能戰鬥,因為此刻的他半死不活,根本沒有力氣用刀劍殺人。
  仁這段旅程的終點赫然到來。在這片黑暗深處,能見度不到一公尺,可是仁腳下的地板卻微微變亮,這代則方有光源。
  「你是魔導師公館的《沉默(Silence)》武原仁對吧。」
  一抹如銀鈴般清亮澄澈的聲音傳至耳中,仁無法抹去滲入眼裡的汗水,只能難過地呻吟幾聲,抬起頭來觀看。
  命運似乎有意絕他之路,在他前方有一名擋路騎士。一股比記憶更深邃的恐懼告訴他,那就是被騎士團放逐的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仁在之前的巴比倫事件與她邂逅,她是當代最強的神音魔導師,能夠使用無形魔彈或是《波影化身》等威力強大的魔法,已經只剩半條命的仁不可能打得贏她。
  下一秒,仁的本能發動魔法消除能力。
  可是仁早就筋疲力竭,他的感官能力不足以把艾蕾諾爾的魔彈完全消除。一股有如被車子撞到的衝擊力狠狠甩了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腦袋從脖子上扯下來。
  這麼一打就讓仁失去了意識。
  ──仁的甦醒伴隨著一陣衝擊與劇痛。他全身麻痺,無法動彈,好像被雷電擊中地全身血管都在發出哀號。可是就算武原仁想要奮力掙扎,他的身體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按住。眼前有一道肉色的、霧濛濛的物體,仁又痛又怕,大叫起來。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仁置身在一個被暗橘色燈光照亮的室內空間,被五個大男人按在地上。
  艾蕾諾爾手中拿著鐵鎚,站在失去自由的仁眼前。
  「現在我打的是造血魔術,相同的術式至少還需要進行兩次。」
  艾蕾諾爾舉起鐵鎚,用力一槌。她下鎚擊打的,是一個像是極粗針筒裝著釘頭似的東西,深深刺進仁的胸口。仁胸口深處的心臟彷彿受到壓迫被緊緊揪住地產生劇痛,從胸部內右鎖骨下方的位置炸開。仁全身痛極,內臟有如受到血液翻攪般的不快感受讓他用力咳了好幾下。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半死不活的傷者變成一名垂死的病人。
  藍色眼眸的少女『又一次』用鐵槌擊打那個金屬器具的柄頭。內臟旁邊炸開的壓迫感又讓仁痛得全身扭動掙扎。他終於感受到這是魔法所創造出來的、擬似心臟的跳動。艾蕾諾爾口中所說的「造血魔術」與仁所學的知識結合,現在在他胸口內創造出魔法心臟的是神音大系的魔法樂器。那個金屬器具的尖銳前端刺在仁的頭臂動脈幹裡,把魔法製作出的血液注入仁的血管中。
  一頭淡金色秀髮與肩切齊的清純少女安心地微微一笑。一身整潔又堅強的她,完全不怕見紅,如同真正的護士,仁也覺得非常放心。
  「《真血創造》的魔法是神聖騎士團幾經研究過後的成果,用來救助大量失血的傷兵性命。這種魔法不會因為魔法消除而變質,你不用擔心。」
  艾蕾諾爾說完,一口氣將那支巨大的針拔出,鮮血就像湧泉般從仁的胸口噴出。一隻男人的手從旁邊伸過來壓住仁胸部上的傷口,只是這樣一按,傷口就不再流血,真是高超的治療魔法。仁被斬斷的右臂傷勢也經過相同的處理方式止血。
  「因為單純只是增加血量而已,所以你的免疫力現在變得很差。之後有機會就醫的話,最好立刻住院檢查一下。」
  「…………這裡是……哪裡?」
  武原仁被一群人團團包圍。現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棟建築物之內,長五公尺、寬三點五公尺,到天花板的高度大約有兩公尺。照亮屋內的光源是泛著紅光的魔法火炎,在入口處的牆壁上有三盞,房間內兩盞,合計共五盞。現場則有六人,除了艾蕾諾爾,還有五名拿著槍,隸屬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魔導師。或許是因為這裡比盛夏的地面還更寒冷,所以他們身上穿的衣物也都是罩衫以及外套之類的冬季服飾。房間裡一片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仁也終於慢慢了解到,為什麼這裡的景象和他先前走過的地下通道差這麼多。
  「……是地下都市啊…………我現在這副模樣當然會被逮到。」
  雖然是別無選擇的任務,但他要找的地下都市畢竟是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後勤據點,這群人怎麼可能對周遭毫無警戒?要是有個快死的人在附近亂晃,當然會抓來審問。
  包括仁在內,總共有七個人擠在此處,小房間裡充滿血腥味與男人身上的體臭。
  雖然有微弱的光源,但是因為沒有熱度,所以仁覺得非常冷。多虧艾蕾諾爾強制輸血補充仁流失的血量,至少他的意識很清楚。仁冷靜地計算體力需要多久才能恢復。要是能睡上一覺,三個小時的時間應該就能讓體力恢復到一定程度。只是現在被敵人逮住,他不認為對方會這麼好心讓他睡大頭覺。可是仁必須要把地下都市裡的魔導師全數殲滅,搶回核彈才能完成使命。
  「把他宰了吧。這傢伙在史蒂芬他們身上打幾槍,我們就賞他幾顆《魔法使子彈》嘗嘗。」
  三個地下都市的男人滿懷恨意地扭著嘴角,把槍口指向仁。即將被槍決的恐懼不禁讓仁繃緊身子。一隻沒拿武器的手把其中一個想要把仁打成蜂窩的槍口推開,是剛才施法讓仁胸前傷口癒合的魔法使。
  「我們必須從這傢伙口中打聽一些事情。」
  仁記得這名把一頭長髮束在腦後的男人。他是一名軍醫,名叫克萊門斯。前天晚上仁與狩獵魔導師中隊在遊樂場大戰時他也在場。
  克萊門斯的霰彈槍槍口頂在注意觀察他的仁臉頰上。他原本表情溫和,可是如今雙眼底下卻掛著一圈深深的黑眼圈。仁無法從地板上起身,魔法軍醫用力把槍口往他的臉上扭。
  「你應該知道我們周遭發生什麼事吧,道座城市快要被無數魔法使團團包圍了。」
  仁回想起他是在疑似地下都市旁的地方遇見艾蕾諾爾,所以猜到現在的戰況。
  「原來你們拜託艾蕾諾爾去偵查啊,這不就代表你們早就已經出不去了?我想包圍網應該差不多要完成了吧。」
  因為仁的喉嚨很乾,所以說話的聲音也很沙啞,而克萊門斯完全中了仁的挑釁。
  「快說!你到底知道些什麼?是你在指揮那些人吧!鏖殺戰鬼!!」
  與魔導師公館敵對的魔法師都把專任官稱為鏖殺戰鬼。這是因為仁他們的職責就是殺盡那些擾亂日本治安的異界之人。簡單明瞭的暴力氣息彷彿讓武原仁回到習慣的故鄉,他把清醒的外在與激動的內心各自分開。
  「這座城市有多大?住了多少人?」
  仁重新看了看這個染上遲暮色彩的狹窄房間。倘若此處就是仁在找的地下都市,他想知道這棟建築物外是何種世界;倘若魔導師公館或是《協會》打算攻擊此處,他希望在開戰前先了解這座城市的狀況。
  這次克萊門斯還沒開口,周遭的幾個男子先發飆了。
  「知道這些事想幹什麼!你這個惡鬼混帳!」
  幾個大男人用鞋尖猛踢仁的腹部與後背。仁感到相當無奈,因為遭受他人打從心底怨恨、被人踢打,竟然比他努力振作精神的時候更容易恢復到戰鬥狀態。
  「該死,這傢伙竟然還敢笑。」
  「《公館》竟然笑我們!竟然嘲笑我們!」
  拿著槍的魔導師們害怕得表情扭曲。昏暗的房間就像點著室內小燈的旅館房舍,被逼進絕路的反倒是這些群起圍毆仁的男子。
  仁把嘴巴內裂開的鮮血連同唾沫一起吐掉。他憑著腹筋的力氣勉強撐起身子,然後深深吐出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你們就無路可逃了。」
  仁仔細觀察這群人,想看他這番話會掀起怎麼樣的波紋。雖然仁不了解這群狩獵魔導師,但至少能夠明白他們的焦慮不安。對這些人來說,地下都市也是他們要回來的故鄉。在仁的眼裡看來,這些拿著槍的魔導師似乎等到城市遭到包圍,才真正嘗到自己的生活基礎受到威脅的恐懼。
  《協會》透過使者命令仁殺光這座城市裡所有的魔法使並奪回核彈,魔導師公館也是。如果這裡是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後勤基地,即使不惜動用所有刻印魔導師也一定會派兵殲滅。就連放逐艾蕾諾爾的機械化聖騎士隊也在追蹤核彈,不久之後就會找到這裡。他們就算閉門防守也無法完全擋住這批戰力,也就是說,克萊門斯他們的故鄉以及回歸平凡的日常生活,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會化為焦土。
  「對你們而言,這裡是最重要的家園嗎?為了活下來,你們做了什麼努力?真有心想要戰鬥的話,就多動動腦!」
  雖然只是移動身體一公分也讓仁感到痛苦萬分,可是他還是咬著牙勉強撐起身子,好在還能呼吸,便感覺自己還可以再次戰鬥;反倒是對於今後自己的敵人是誰,感覺越來越模糊。
  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艾蕾諾爾以澄澈的聲音問仁:
  「你是來救那個倉本絆的嗎?」
  仁沒有辦法在這裡說真話。他對自己的膚淺感到很羞恥,不敢點頭。他原本真的在心底打量有沒有什麼辦法至少把絆她們從這裡救出去,同時還能救梅潔兒一命。
  「小絆她在這裡嗎?」
  「她在,而且《魔獸師》也還活著。」
  仁在這個還只是高中生年紀的少女藍色眼眸中看到情感的波濤。他不知道這名被神聖騎士團放逐的歌姬是抱著何種心情來到這座地下都市,可是和三天前他們相遇的時候相比,艾蕾諾爾確實變得更加有精神了。
  「我們雙方都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判若兩人了啊。」
  艾蕾諾爾祈禱似地將雙手放在胸前合十。她失去了那身騎士鎧甲,原本一頭長髮因為烤焦而修剪到齊肩的長度,皮膚上也到處都是燙傷。可是這位歌姬充滿慈愛又真摯,看起來非常迷人。
  「我只是往前踏出去而已。因為我最重要的人……他們都在我心中和我在一起。」
  皺著臉似乎泫然欲泣的仁說了一句話。考慮到他目前的處境,這句話聽起來相當不厚臉皮。
  「我要救小絆,就算再落魄,只要是能救的人我不會放棄。」
  狩獵魔導師紛紛把槍口指向他。仁也能直接感受到他們豁出去的激動情緒。他們不顧自己先前幹過什麼好事,大聲咆哮:
  「你要救人,所以就要我們的命嗎!」
  「現在還擺什麼被害者的嘴臉。你們的隊長王子護不也說過嗎?既然要戰鬥,力量不夠的話總有一天會死在敵人手中,自己最珍惜的事物也會以最可怕的方式被奪走。你們已經一腳踏入這樣的世界了。」
  說完,仁、狩獵魔導師與艾蕾諾爾這群曾經奪走他人性命的罪人們全都陷入一陣沉重的沉默。
  「叔叔,叔叔,媽媽有事找你。」
  一抹充滿精神的細高嗓音在房間門外叫人。
  仁的呼吸瞬間停頓。這群手持武器的男人以及艾蕾諾爾也都像是被人目擊到殺人現場的罪犯一樣面無血色。
  「叔~叔~」
  「老爸!」
  「克萊門斯叔叔。」
  「懷利先生。」
  「開開門。」
  「醫生叔叔。」
  「克萊門斯先生。」
  房間外聚集了大約十個小孩的聲音,從金屬門的低矮位置傳來敲門聲。一頭長髮的克萊門斯把霰彈槍放在肩上,走向房間入口。
  克萊門斯一打開門,就有一名穿著粉紅色衣裳的金髮小女孩跑進來。那女孩最多只有四歲大,身高差不多到成人的大腿,圓嘟嘟的褐色臉頰軟綿綿的。胖胖的手腳讓人感覺在地底也有太陽的存在,與粉紅色連身洋裝的對比就像沾糖的甜點一樣嬌俏可愛。小孩與仁四目相會,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天真臉龐立刻害怕得皺了起來。年紀幼小的孩子渾身僵硬,就像被毒蛇猛獸瞪了一眼似的,讓仁感到有如撕心裂肺般的心痛。
  「妳幾歲?」
  小女孩大大的雙眼滾下淚來,大聲叫道:
  「娜狄亞‧特巴塔,四歲!」
  「……對不起,嚇到妳了吧。」
  地下城市的孩子們接二連三地跑過來擋在中間,似乎想要保護年紀最小的娜狄亞。這群孩子的髮色與膚色都各自不一,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在特賣會上買來的,都是一些褪色的冬衣。年紀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左右,都比梅潔兒還小。
  「對不起,我雖然在小學當老師,可是每次在教室裡總是會嚇到學生……就像現在這樣。」
  年僅四歲的娜狄亞還是不停啼哭。
  「是啊,一定會很害怕吧,我渾身都是傷,又血跡斑斑,還少了一隻手。」
  這個房間已經沾染過多的暴力氣息,遺些活力旺盛、衝進來的孩子們也像跳進陷阱裡的小貓咪一樣渾身發抖,可是他們卻連籠罩著整個房間的血腥味都抹不去。
  在這次事件當中沒有任何罪過、應該受到保護的人們就在這裡,可是這座地下城市再過幾個小時就會變成廢墟一片。只要挨了幾下大規模魔術,城市就會變成瓦礫堆,這些孩子們也會受到波及而死。
  武原仁是因為不忍心放棄梅潔兒才跑進地底,所以更不可能對這些地底的小孩們下毒手。最初他就是無法眼見小孩慘死在戰場上,才想要幫助梅潔兒。仁的內心某處總是存著僥倖的念頭,希望地下城市的居民好歹讓孩子們到安全的地方避難。
  艾蕾諾爾‧納剛似乎看不下去了,擋在仁與孩子們中間。
  「不用害怕,我絕不會讓這個人弄痛你們。」
  仁覺得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有了人情味想要保護小孩卻被逐出騎士團的艾蕾諾爾竟然和他一樣流落到這座地下城市來。過去被讚譽為當代最強騎士的她在戰鬥能力上比仁更勝一籌,孩子們很放心地躲在她身後。
  褐色肌膚配上粉紅色洋裝的娜狄亞緊緊抓住艾蕾諾爾,然後指著仁說道:
  「姊姊,把這個人打倒。」
  仁的內心某處開了一個空蕩蕩的大洞。那個洞實在太深,他心想要是能把所有的一切全都一股腦扔進去該有多輕鬆。
  「……我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倒。」
  仁閉上眼,從眼睛深處滲出熱流。對這些孩子來說,仁是擾亂他們生活的破壞者。地面上的東京如何看待國城田,地底下的這些孩子就如何看他。仁處心積慮想要拿回的圓滿家庭卻是屬於別人的,置身在灰暗地底城市的斗室當中,他難過地悲從中來,難以抑遏。
  「如果你可憐這些孩子,就應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魔法醫師克萊門斯的聲音也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就算當著孩子的面,大人們還是用槍指著仁。仁覺得好累,當他下定決心要拯救梅潔兒的時候,心裡多少還把自己當成是正義英雄。可是他這個正義英雄卻和前同事演變成互相廝殺的局面,而且還打輸斷臂。就算來到地下城市也受到孩子們的厭惡,要他「被打倒」。
  「你有什麼立場利用我的同情心?你知道如果你們動用核彈的話,地上會有幾十萬個小孩會死?你們先是躲在槍口之後,接下來則是要拿孩子當擋箭牌嗎?」
  被這些不平的遭遇一激,仁的口中吐出冷酷卻義正辭嚴的言論。
  「……把核彈交出來。外面那些包圍網的目的是這座地下城市,以及保存在這裡的核彈。只要交出核彈,他們就不會逼得那麼急。」
  在一片昏暗中,那些狩獵魔導師的表情猙獰地抽搐著,可是他們無法扣動扳機。因為他們的內心已經回復到一般日常生活的溫度,無法在小孩的面前槍殺仁。
  「我把剛才你說的話原原本本還給你吧……如果你可憐這些孩子,現在立刻就離開這座城市,歸還核彈!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幫助懷斯曼公司!!」
  「懷利!!把孩子們帶到外面去!」
  克萊門斯如同哀號般發出命令。眾人把視線轉向艾蕾諾爾,似乎想向她求助。可是艾蕾諾爾雖然已經被神聖騎士團放逐,終究曾經是騎士團的一分子,不難想像她對懷斯曼公司從神聖騎士團手中搶來的核彈抱持何種想法。
  歌姬收聲不語,就像把嘔出來的血又重新吞下肚一樣。立場兩難的她只擠出一句話。
  「……克萊門斯先生。」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什麼都不知道。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聯絡不上王子護!現在情況這麼急迫,王子護這個隊長連一點指示都沒有!副隊長史蒂芬也被你殺了,《沉默》!我只是一名軍醫,怎麼可能知道作戰計畫的細節。」
  就算面對槍口,仁也不能明說是王子護帶他到地底下來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不是軍事組織,而是由一群在這個世界活不下去的魔法使所成立的企業,打算利用經濟的力量求得生計。王子護不是軍人,也有可能會視報酬而出賣同伴。可是他應該有什麼理由,才會願意讓培訓狩獵魔導師所花的時間與經費全都付諸流水。找出這個理由之前,仁不想把這些都市居民逼上絕路。他的人性已經陷溺在恐懼、憤怒,以及如寒冰般的冷酷之中。
  「懷斯曼公司的目的應該是協助國城田成功完成核子恐攻。可是外頭那群人還意圖要搶回核彈,這就代表核彈就放在這座城市裡。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把核彈放在地底深處?」
  克萊門斯不顧自己也曾經狼狽為奸,大喊道:
  「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只是想讓孩子過更好的生活而已。」
  這次從房間外又傳來敲門聲。
  仁心底一陣刺痛,難道他又要再次體會這種日常生活大敵的事實嗎?
  ──鏮、鏮,牢固的金屬門發出撓曲聲。
  仁屏住呼吸,讓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保持堅強。
  可是現實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他的意料。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茶色頭髮的少女。那女孩就像之前被帶走的模樣,穿著細肩帶的露肩上衣與迷你裙,眼角有些下垂的雙眼目光柔和,一對大大的深藍色眼眸依舊清澈如水。只要有她在,這個地方彷彿就和十崎家的餐桌比鄰。
  出現在這裡的人是倉本絆。
  「不好意思,史黛菈小姐在找人。」
  絆怯怯地朝房內探頭進來,與仁的目光交會,表情頓時一亮。
  絆走進房來。這名身材好得有點不太像高中生的女孩一出現,現場肅殺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
  「武原先生,你是武原先生嗎?」
  那些拿著槍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在絆與仁之間讓開一條路。她真實的存在讓仁有些慌亂不知所措。仁終於打從心裡認為還好自己有到這裡來,要是他沒到地底下的話,這輩子肯定再也見不到絆了。
  從絆被王子護擄走之後其實只過了三天,可是仁身邊的狀況在這三天改變太多,還有梅潔兒遭到槍擊──他不知道該從哪件事說起,一大堆事情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仁的身高其實比絆多了將近二十公分,可是現在絆的臉龐卻和仁相同高度,因為身受重傷的仁無法站直,也無法挺直背脊。
  絆對仁的臉龐伸出手,那隻手比她當初在地上的時候粗糙許多。細肩帶露肩上衣也有紅黑色的斑點,可能是沾到別人的血。
  「武原先生,你的臉好憔悴。」
  絆的這份溫柔讓仁幾乎要掉下淚來。絆動作輕柔地把仁搖擺不定的頭摟進她豐滿的胸口裡。
  仁好想在這令人放心的黑暗中大哭一場。從外表看來,仁也一樣陷入絕境。他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些地底下的男人沒有把他關起來。這是因為他只剩獨臂,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那些人不覺得有關他的必要。
  「你餓不餓?」
  仁在絆的雙臂裡受到她溫暖的體溫擁抱,搖頭說道:
  「我很想就這樣好好睡一覺,可是現在沒時間讓我睡覺。」
  「……那等、等到有時間的時候再好好休息。」
  讓仁已經逼到極限的身體撐著沒倒下的事物斷了線。仁沒能撐住,意識越來越朦朧。他深吸一口氣,想把氧氣送進大腦裡。絆身上的甜美氣味一股腦地竄進仁的肺裡。
  之後的事情,仁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恢復意識後,發現自己正仰躺著,眼前是一片天花板。他就在那個房間裡,拿著槍的男人減少,只有三個,艾蕾諾爾也出去了。仁的腦袋底下枕著某個充滿彈力又具有結實感的物事。
  原來絆讓仁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睡覺。仁這才知道他失去意識,不小心睡著了。絆似乎也累了,身子靠在牆邊。地下城市的男人們拿槍指著仁,一臉不耐的表情。
  「抱歉,我真是差勁。」
  「沒關係啦,這樣也不錯……武原先生會對我撒嬌,感覺也滿新鮮的。」
  隔著撐起露肩上衣的雙乳,仁看得見絆忙不迭地搖手。她那模樣真是可愛,仁知道只要就這樣再度閉上眼,一定可以享受到幸福的感覺。可是他不能這麼做。
  仁坐起身子,在他眼前有一張白如雪、如藝術品般完美端正的臉龐。
  「…………爛人。」
  那是與絆一同失去音信的專任官神和瑞希。瑞希把一頭黑色長髮綁成兩條馬尾辮垂下來,從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人的氣息。可是她在三天前才被五柄長槍活活釘在牆上,現在已經一點傷痕都沒有了。
  房間比先前敞亮許多。瑞希的魔法,也就是混沌因子《魔獸師》能夠讓她用魔法任意創造出所有大自然中存在的事物。
  「在武原先生睡覺的時候,神和同學一直用魔法點火幫我們取暖喔。」
  絆笑著告訴仁,她與瑞希也是一對高中好友。仁正打算開口道謝,可是瑞希低頭看著他,不客氣地罵道:
  「你這個……變態。」
  「妳搞啥呀!好好工作啊,米蟲!可惡,虧妳還能活著。」
  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發脾氣,還是高興看到瑞希在九死一生的情況下保住一條命。不過他很慶幸,瑞希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工作。
  仁忍不住揪住了瑞希的制服衣領。可是這位前同事在想要救助絆這點,與他利害關係一致,所以他趁監視的人沒注意,把這位前同事拉過來,在她耳邊竊語道:
  「總之我要把絆帶回家去。」
  絆可能是不小心聽見了,臉龐刷地漲紅。
  「咦、咦、咦……怎麼……」
  剛才還面無表情的瑞希突然好像受驚似地往後跳,那一對如黑水晶般的眼眸淚光閃爍,就像是被人搶走最愛的玩具的小孩。
  「……還我!把她還我!」
  仁和她往來將近有一年半的時間,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瑞希這種梨花帶雨的表情。
  插圖005
  「……妳到底是怎麼聽的,為什麼會變成這回事!」
  這裡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家族和樂的日常生活還是異樣的戰場。只是他不認為地下城市與狩獵摩導師中隊會好心好意地歡迎絆與瑞希。如果絆能夠在這邊依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活,那就代表她已經獲得這些人的信任了。
  「小絆,妳真的很努力……」
  「武原先生也這麼────」
  心地善良的絆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凝視著仁失去的右臂。仁想要讓為自己操心的絆心情更好些,露出活力十足的笑臉說道:
  「沒事的。」
  這句話讓絆支持情緒的意志也斷了線,她抓住仁鮮血未乾的胸口,說道:
  「當然有事!都傷成這樣了,怎麼可能沒事。都是因為我被抓走……」
  「我拖到現在才來,真是對不起,應該早點來救妳的。」
  仁明白現在眼前這些就是他所擁有的現實,就算對過去依依不捨也於事無補。即使如此,兩個人待在一起,彼此的體溫還是讓他感到心靈受到撫慰。絆看到他高興到喜極而泣,仁真的很慶幸自己到這裡來。
  「還給我──還給我──」
  直到絆出言阻止之前,瑞希一直抓著仁的身子猛搖。仁獨自一人時充滿肅殺氣氛的黑暗地下竟然是這麼溫暖人心。一想到絆與梅潔兒帶給他多大的救贖,一陣感激之情與執著就緊緊地揪住仁的心。那是令人窒息的甜蜜痛楚,仁好想沉浸其中,不禁想詛咒這總是不如人意的現實。
  克萊門斯似乎也喪失氣力,以空洞的眼神監視仁他們三個。
  「我們這座城市被上百名魔法使團團包圍,逃出這裡的路全都有人在某處監看。」
  「我睡了幾分鐘?」
  克萊門斯倚靠在牆邊。仁以前好幾次看過面臨死亡的刻印魔導師讓自己看見幻覺。克萊門斯似乎覺得做判斷或是下什麼決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立刻就回答:
  「你睡了大約三十分鐘。」
  「這樣啊,那再過三十分鐘應該就會有狀況。」
  「到了這個節骨眼,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們任何情報嗎?」
  克萊門斯是個好人,最不適合和人廝殺。他很善良,認為只要以誠信待人,對方也會誠信以對。
  只要出了這個小房間,外頭就是地下城市,而且還被一群一心想要摧毀這裡的魔導師包圍。姑且不論良心云云,現在光憑仁一己之力要消滅這裡,早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過搶回核彈這件事倒還有希望。如果只要「把地下城市裡的魔導師全都淨空」就行的話,仁認為讓城市裡的居民全數逃離此處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這是刻意誤解《協會》意圖的行為,可是仁相信只要扣住核彈在手,他應該就能夠和《協會》交涉。
  仁站起身來,開始做柔軟操。差不多要開始戰鬥了。
  「包圍這裡的那群人在包圍網完成之後等了三十分鐘吧。這樣的話,包圍人員的編制應該就是《協會》勢力以及魔導師公館的刻印魔導師。想要攻陷這裡的勢力當中,只有《協會》需要花點時間才能進攻。剩餘的刻印魔導師還有三百多,所以敵方戰力最多會增加到三百人。而且再過不久神聖騎士團也會找到這裡,聖騎士應該會試圖先驅走《協會》的魔導師,所以最晚等到他們雙方起衝突時,整個狀況就會急轉直下。」
  看到仁突然開口分析起戰況,克萊門斯驚訝地瞠目結舌。其他兩名監視者也愕然無語,彷彿親眼看到屍體動起來一樣。
  「你想要我預測他們撞進來之後,情況會變得如何是嗎?如果刻印魔導師的人數那麼多,指揮他們的專任官一定是魔法使。剩下的專任官也只有《荊棘姬》是魔法使了。可是《荊棘姬》本來是個《地獄》巡禮者,不擅長集體戰鬥,所以她會讓刻印魔導師任意行動。簡單的說,衝進街上的刻印魔導師只會對看到的一切盡情燒殺擄掠。」
  仁所能做的,就只是讓這些住在地底下的人知道,現實情況比他們能想像到的最糟狀況還更絕望。
  「《協會》會躲在一個遠到他們認為戰況一點都不危險的地方觀察,然後用大規模魔法攻擊戰況惡化的地區,還會把刻印魔導師牽連進去。地下應該相當深吧?如果不是相當大型的魔術,應該就不會受到地上東京居民的魔法消除影響。沒有強力的防禦魔法擋著,中彈地點周遭半徑十公尺的地方都會全滅。」
  武原仁在前天夜晚曾經和狩獵魔導師中隊動過手。克萊門斯這些《持槍的魔法使》現在戰力遠遠不足以鍛鍊成一種領域的『專家』。軍隊或是某種兵種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培養出來的。但是武原仁可是一名『專家』,他接受過王子護四年的訓練,而且還在超過五年的實戰生涯中存活下來。
  「歸納出來的結論就是這樣,接下來會有大約一百名刻印魔導師衝進城裡,不管是女人還是小孩,見一個殺一個。就算你們集合戰力想要抵禦他們的攻擊,《協會》的高位魔導師也會從遠方用大型魔術一口氣把你們全部燒光。
  ────如果是你們的話,打算如何求生?」
  克萊門斯的反應是仁預料中第三好的反應。
  「那我們該怎麼辦?」
  克萊門斯下意識地放棄對太過沉重的事情做決定。仁本來多少希望事情發展能夠簡單些,就像以前他與犯罪魔導師的交手,可是現實的情況卻是如此。他知道梅潔兒一定不會希望為了自己的性命得救,犧牲那些比自己年幼的小孩。
  因此仁選擇了一個雖然遠遠稱不上完美,但總能抬頭挺胸在小魔女面前說話的答案。
  「既然你們真的不知道核彈在哪,那所有人都離開這裡吧。如果要走的話,我就助你們一臂之力。」
  絆睜大眼睛,臉頰紅通通的。
  「武原先生!」
  「…………你這個……偽君子。」
  雖然瑞希嘴裡這樣罵,可是她也沒有為了逃出這裡而殺害地下城市居民的想法。
  克萊門斯等人還是拿槍指著仁,可是就算要了仁的性命,也無法改變地下城市現在面臨的狀況。仁的情況也同樣沒有獲得改善,他本來想,至少可以在這座地下城市拿到槍械。對仁來說,失去慣用的右手讓他感到十分不安。他的右手就像掉在地板一隅的玩具。仁暗忖那隻手臂是不是還沒壞死?他心裡很焦急,不知道這座地下城市裡有沒有能夠把那隻手臂接回去的魔法使。
  「我們把核彈、這座地下城市與你們的性命分成三件事來思考。對敵人來說,你們的性命優先度最低,也就是說,你們的死活最無關緊要。」
  「你還真是暢所欲言啊。」
  一名魔法使沒有開門直接出現在房裡。那名魔法使身穿黑色長大衣,臉色蒼白。看到這名如死屍般存在感稀薄的男人,絆繃緊了身子。前天與仁在遊樂場裡互相射擊的槍手貝爾納‧希戮塔用魔法移動到房間內。
  「你們別上當,這傢伙可是敵人啊。」
  「你叫貝爾納是嗎?和王子護聯絡上了嗎?你就是負責在地上運送狙擊手的人吧,有用轉移魔法到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聯絡點去一趟嗎?王子護在那裡嗎?」
  貝爾納的自尊心就和同他的實力一樣強。
  「少瞧不起人!你身邊的那個小孩都被槍擊了,還敢說我們只是在玩玩嗎?」
  「如果你們不想死的話,就讓我戰鬥。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要窩在這個小房間裡。」
  貝爾納的左手很自然地插進口袋,口袋裡有一把便於隱藏的小型手槍,他打算一槍斃了仁。仁知道這名黑衣男真的會開槍。
  「別再打了,已經受夠了!」
  老好人克萊門斯摀住臉哀聲大叫,然後他看了看仁與絆。
  「你想要戰鬥是為了救她嗎?」
  克萊門斯的眼神向仁哀求,希望他點頭說是。雖然他們被搞得人仰馬翻,但如果仁的理由是因為男女關係的話,他們也能接受。仁察覺他的想法,回答了一個不算正確的答案。
  「是啊。」
  仁感覺身旁有人渾身震顫,體溫上升。
  絆再也止不住潸然淚下,低著頭按住雙眼。
  要是仁所說的話沒有一絲謊言,他也能和絆一同大哭一場。可是仁無法把所有的事情說出來。因為要是仁確定成為魔導師公館要殺的對象,身為專任官的神和瑞希就會變成敵人。仁覺得向絆說抱歉對她似乎也是一種冒犯,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
  「小絆,我們一定要活著回去。回去之後,我一定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那時候妳可以盡量生我的氣。」
  克萊門斯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多餘的東西從心底全吐出來。
  「貝爾納,到我家把一個紅色的塑膠盒拿來。」
  對仁充滿敵意的貝爾納沒有拒絕克萊門斯的請託。他嘴角邊帶著冷酷的嘲諷笑意,就如同出現的時候一樣,瞬間消失無蹤。
  接著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軍醫把絆與瑞希趕出房門。
  「妳們到外面去,如果艾蕾諾爾小姐在外頭,可以幫我把她獨自叫來嗎?」
  魔法醫生把仁那隻已經變成臘黃色的右手撿起來,然後用單手把放在褲袋裡的金屬扁酒瓶的蓋子扭開,從瓶口灑下一些酒精濃度似乎很高的酒水,清洗仁的右手斷面。
  黑衣男貝爾納不到三十秒就回來了。他那種來去自如的魔法轉移和梅潔兒相同,都是圓環大系的魔法。克萊門斯從貝爾納手中接過一個鮮紅色的樹脂製容器。
  克萊門斯用手指捻著那個啤酒罐大小的容器,就像拿著某種不祥之物。
  「魔導師公館也和《協會》有往來,應該知道《死亡之翼》吧。如果《協會》逮到神聖騎士團的聖騎士,就會把這東西移植在俘虜身上,防止他逃跑。《死亡之翼》經過一定的時間或是遭到魔法消除,就會變化成癌細胞,犧牲者在兩個禮拜之內就會在痛苦中死去。」
  仁曾經看過因為《死亡之翼》而病死的聖騎士遺體。原本廉潔又勇敢,連仁這些《公館》的人都欽敬的騎士就像被燒死的蚯蚓,扭動著身體斷了氣。
  「《死亡之翼》原本是用完全大系魔法創造出來的醫療用魔術。本來的名稱叫做《原初之泥》,是一種利用魔法構造體複製周圍細胞的魔術。如果真能實用的話,照理說應該會成為只要抹上去就能治療任何外傷的萬靈藥才對。結果實際做出來的東西卻是個失敗品。雖然能讓傷口癒合,但過不久就會變成癌細胞,害死傷者。」
  或許是出自醫生的本能,克萊門斯無法隱瞞仁,把他要進行的治療內幕悉數告知。仁好想大叫「什麼都別說,動手就是了」,但還是忍住沒喊出口。
  「這個燒杯裡面的東西就是我祖母想要在故鄉世界讓《原初之泥》真正重現、卻沒能成功的不完全品。她利用數不清的患者做人體實驗,因此獲罪成為刻印魔導師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來。」
  克萊門斯咬牙切齒地訴說著自己的祖母就是個殺人醫師。仁不知道此時他心中在想什麼。克萊門斯吐露了這麼多,這才像是完成某種儀式般把燒杯的蓋子打開。
  「我現在要把他的右手接回去。只要把《原初之泥》抹在切斷面,然後把斷肢固定在右手的傷口上,手術就完成了。我看過祖母的筆記,斷掉的四肢要完全接回去只需要十五分鐘左右,可是斷掉的右手血管裡很可能有血栓堵住。」
  仁為了展現決心,在石頭地板上跪坐。這樣一坐,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處理血栓是聖騎士急救治療的基本項目之一。我要讓血液中的酵素活動能力降低,暫時讓凝血功能減弱,可以嗎?」
  這是艾蕾諾爾的聲音。仁完全沒注意到她來到身邊,發現自己的心緒這麼混亂,仁在腦袋裡反覆叫囂著冷靜下來,想要驅散心中的恐懼。可是不管他怎麼想,全身上下卻冒出一身大汗。
  艾蕾諾爾把剛才深深插在仁胸口前的那個神音樂器的柄頭一拉。這次從創造人工血液的魔法樂器內部露出一個帶有注射針頭的音叉。
  克萊門斯是個好人,所以像抹上《泥》之後把右手黏在手臂上這種簡單的工作也會讓他猶豫。
  「完全大系的魔法治療雖然粗糙,不過這東西的功效你大可放心。如果你願意幫我們的話,我會幫你把癌細胞化的部分移除。」
  「你害怕說不定可能會要了我的命嗎?」
  這隻右手會讓仁再一次回到戰場上,也會奪走他的性命。仁怕到肺部幾乎炸開,呼吸非常急促,重重喘了幾口氣。現在他對克萊門斯說的話只不過是一種虛偽而已。
  但是他在這三個月中的日常生活,就是為了在虛偽裡找到真實的情感而拚命。
  「我們彼此是有羈絆的。雖然是這種形式,不過這就是我和你們之間具體可見的羈絆。如果你不相信我這個剛見面不久的陌生人,那就相信《死亡之翼》吧。」
  艾蕾諾爾難忍沉痛地閉上眼。這名歌姬曾經一度在背上植入過《死亡之翼》,知道這團泥有多麼危險。死神貝爾納則是對仁冷笑不絕。
  「……這是《原初之泥》,不是《死亡之翼》。我的祖母她……她已經研究出方法,可以除去化為癌細胞的《原初之泥》。所以如果你保護我們的話……」
  克萊門斯的聲音在發抖。這名魔法醫生根本不懂如何說謊。如果《原初之泥》和《死亡之翼》是同樣的東西,它就會侵蝕健康的身體組織,最終轉化為癌細胞。要是克萊門斯的醫術有能力移除長滿右手臂的癌細胞,那他不依靠《原初之泥》也能接續斷臂。克萊門斯沒有移除癌細胞的能力。仁把這個老好人在情急之下所說的謊言埋在心中,沒有說破。
  「就算我真能活著回到地上,說不定又要切除這隻手才能活下去。可是只憑一隻手,之後也不可能再繼續出生入死地戰鬥,這次說不定就是我最後一場戰鬥。如果現在不打贏這場仗,也不用談什麼以後了。所以你不用猶豫,動手就是了!這時候不救我的話,就沒有下次了。」
  「……這個世界真是個地獄。」
  克萊門斯用他顫抖的手抓住仁的右手肘。仁閉上眼睛。要是睜著眼的話,就會被人看見他的眼球在重要時刻因為恐懼而難堪地搖擺不定。
  「打贏的話就不會是地獄了。我們戰敗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地獄,你說對吧?」
  斷臂接續就像變魔術,簡簡單單就完成了。雖然仁應該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可是魔法構造體滲進血肉之軀的異樣感還是讓他呻吟了幾聲,差點沒大叫出來。神經迅速連接起來的感覺,帶來強烈的麻癢。接著麻癢又變成劇痛,痛得仁很想把右手一把扯掉。仁知道這些感覺在他發動魔法消除的同時將會轉變成無數癌細胞,又再次心生恐懼。雖然明知自己需要《原初之泥》,但還是忍不住抓住右臂,想要阻止那東西從斷面往手肘上爬。
  仁的決定總是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右手斷肢完全接續在傷口上。右手張開了,他能夠隨心所欲地抓握手掌,手指會動。雖然這只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右手上還藏著一顆炸彈,可是仁還是不禁心生感激。
  雖然身懷劇禍,可是武原仁有能力戰鬥了。

  仁接受在右手植入《死亡之翼》,所以終於獲准能夠離開房間。
  門外的地下城市和仁想像中的模樣差很多。整條街道就像是個大倉庫,有幾百個同尺寸像貨櫃的箱形長方體排列在一起。他原本所在的地方不是房間,而是一個格局簡單的住家。這種冷冰冰的住宅就是形成整個地下街道的基本單位。
  如月色般柔和的淡藍色光芒照亮整條街道,與住家裡的橘色光源形成對比。街道一律都是大約三公尺寬。這裡原本是讓建設地底的工匠暫時居住的地方,以機能為第一優先,呈現棋盤構造。仁四處張望。街道的格局非常規律,只要稍微走一段就能想像出整個街道的結構。
  形成街市的基本單位是大約三點五公尺寬、五公尺長的住家。這些住家緊密排列在一起,每隔六間就會與一條左右橫貫街市的馬路相交。只要站在交叉的十字路口處,就能知道六間一排的住家本身也兩兩相背,形成兩列。六間一排有兩列,總共十二間房子在這座地下城市中組成一個有如小島般大小的街區。這個長約二十一公尺、寬十公尺的街區看起來似乎排列成縱向有十個、橫向有十六個。加上道路的寬度,這座城市本身的寬度大約是縱向二百三十公尺、橫向二百一十公尺。以地下設施的規模來看,算是相當龐大了。
  「這裡是……『五─九─伊─五』號嗎。」
  仁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眾多住宅組成的街區牆上掛著一塊陳舊的銘牌。仁被囚禁的住家所在區塊在他走的馬路這邊標示著『五─九─伊』。所以剛才他待的那棟房子地址是『五─九─伊─五』。
  代替街燈的魔法光源只有在每隔十公尺的地方才有設置。因為光源是藍色,本身亮度又很弱,所以整條街道有些昏暗,頂多讓人覺得這裡的月光好像比較亮而已。地下城市裡的照明清一色都是藍色,彷彿想要讓這條灰色的街道盡可能染上青空的色彩。這裡和盛夏的地面世界不同,沒有一點風,只有單純的寒冷空氣。
  「不要停下來,快走。」
  地下城市的男子們在仁身後拿槍指著他。
  「既然我要參加戰鬥,當然要看看街道的樣子啊。」
  仁的右手成功接回去讓絆感到很高興。仁鬆了一口氣,幸好她沒有發現仁身懷病灶。絆是時隔六十年後再次發現的失落魔術再演大系的魔導師。雖然她的魔法知識不足以看出仁身上的變化,可是再演魔術的威力強大,是一種可怕的魔法。
  「真是不好意思。妳不久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魔法使,都是我害妳捲進這麼多風波裡。」
  「沒關係啦……不對,其實我也希望這種事別再發生了。不過我覺得反而是我害武原先生受到牽連……也不是,呃……就當我們彼此彼此吧。」
  絆這種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改其性的個性讓仁放下心中的大石,看來以後她應該是個很有膽識的母親。
  「我之前也一直待在西側出口對面的廢棄區域,才剛到城市裡沒多久,不過還是可以帶你稍微走一走喔。」
  仁與絆現在走的地方是『五─五』號區附近,距離絆所說的西側出口不遠。仁從十字路口往西側的通道望了望,看到通道盡頭有一道精緻的門,好像是街市的出口。
  門的另一頭則是一片頹圮的街道,還留有過去大規模戰鬥的爪痕。
  仁也能充分體會絆當初被囚禁在那裡時心中有多麼不安,用力抓住這個高中女孩的手。
  不曉得是久別重逢讓絆壓抑的情緒得以發洩,還是因為所處之地太過昏暗,看不見彼此表情,絆表現得比在十崎家時更主動。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因為絆胸口豐滿的隆起而受到壓迫,讓仁覺得怪難為情的。
  「告訴你一件事喔……請看看上面。」
  絆就像是展現自己珍藏已久的寶物似的,天真地指了指上方。
  天空中有數不清的微光。淡金色的《泡泡》在地下城市上方飄飛,有如地底下的群星。覆蓋城市的地下大空洞天頂為弧形,中央部位高度最高,越往邊緣越低。城市邊緣區域的天頂高度大約十公尺,到了最中央區域則有五十公尺高,整個空間一口氣變大。點點微光如同星星,在寬敞的天頂附近閃爍。仁的心臟再也無法維持平穩的鼓動。絆還不知道這些會發光的《泡泡》其實是武原舞花的碎片。而分解成妹妹的魔法《蛇之女王》的碎片──這些《泡泡》對核彈有反應。
  「很壯觀吧,在地底這麼深的地方,有一種神祕的感覺對吧。」
  絆帶著純真的表情,目光跟著閃爍的《泡泡》移動。湧上心頭的哀戚讓仁不知所措。
  「哇。」
  仁的身旁傳來一聲歡呼。一名地下城市的小孩牽著母親的手,走過他身邊。那個媽媽看到一身血跡的仁大吃一驚,為了不嚇到小孩,她帶著一臉驚愕以僵硬的語氣回答:
  「是啊,今天來了那麼多《星星》,看起來真漂亮。」
  遭到包圍的地下城市居民為了防備敵人的攻擊,聚集到城市的中心位置。以街市區塊的編號來說,相當於『八─五』、『八─六』、『九─五』、『九─六』四個區塊的地方沒有建築物,是一片廣場。這片長五十公尺、寬三十公尺的空間在地上就只是個稍微大一點的停車場而已,可是這種開放感在地底下讓人感覺相當遼闊。男人可能都在外圍布陣預防敵人來襲,所以在這裡的都是婦孺。因為現場很昏暗,使得人臉上的油光比五官更加顯眼。一股奇異的熱烈氣氛充滿整條街道,感覺就像是舉辦慶典的夜晚。
  仁的身旁站著一名身軀細瘦的黑人少年,這個看起來很中性的少年和梅潔兒差不多大,一對綠色的眼眸水汪汪的。
  「我叫皮耶托羅。外面明明到處都是敵人,你真的很行耶。你是來救絆姊姊的吧?」
  被少年皮耶托羅這麼一逗,絆明顯害臊了起來。
  「啊,武原先生,你肚子餓了吧?我們正在烤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吃?」
  「我們是第一次吃肉耶,因為這個地方沒有動物。地上的食物應該很好吃吧?啊,下次等姊姊再賺錢回來之後,就叫她去買肉吧。」
  令人食指大動的氣味從他們要前往的廣場飄來。神和瑞希用《魔獸師》魔法變出的牛就在那裡宰剖。地下城市的媽媽們把剖割下來的巨大肉塊切成薄片,一片一片放到鐵板上。
  「呃,那個……我聽說皮耶托羅的姊姊安納斯塔夏好像是城裡收入最多的人,所以他們的媽媽史黛菈小姐在城裡最有錢,也負責為住在這裡的女性發聲。」
  絆好像是顧慮到皮耶托羅的感受,話說得很含蓄。孩子們聚集在鐵板旁,一個接著一個用手搶肉偷吃。剛才被仁嚇到哭的娜狄亞等那群孩子也在呼呼吹氣,把熱騰騰的牛肉吹涼。
  「大家一定要先把肉放在盤子上再吃!你們這種吃法要是到了地上可是很丟臉的喔。」
  少年皮耶托羅跑到他那群小夥伴身邊,仁與絆也緩步跟上那令人會心一笑的光景。
  仁一走近,才漸漸發現這個變成烤肉會場的廣場,其實是拆掉住家勉強空出來的。這一帶的住家外牆不是裸露的灰色石材,而是塗著鮮豔的紅色、黃色、綠色或青色,當中還有些住家牆上畫著畫。
  「這一帶就是城市的中心。看到住家上畫著畫,真的會稍微嚇一跳對吧?有些畫得還不錯,待會兒要不要去看一看。」
  居民為這個單調無趣的地底風景裡增添了色彩。仁回想起當時幽靈地下鐵列車載著核彈跑掉時,他曾經瞬間看到刻印魔導師在當初施工牆上畫下的壁畫。他們為了讓生活更美好所付出的心血讓仁很感動,駐足觀賞。
  「這裡應該不能種花,他們是不是看植物圖鑑還是什麼書畫的呢?妳看那面牆上的蒲公英大小和向日葵一樣大,比例尺全都亂了。」
  雖然只待了短短兩天,可是絆似乎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完全心向地下城市了。
  「啊,可是聽說大概從去年就開始種植少許的花朵了。這座城市好像是從一個超過一百公尺深的地底湖汲水上來,所以有很多水可用。」
  這個眼角稍微下垂的少女好像想起自己是被綁來的,表情尷尬地揉搓穿著單薄衣服的上臂。有絆在身邊,仁覺得好像就連地底的昏暗都變得柔和許多。不知不覺間,絆又營造出一種讓人感到很舒適的氣氛。
  「還是有點冷呢,我們到有火的地方去吧。」
  ────地上轟地一陣聲響,整個地面都在搖晃。
  聚集在廣場上的群眾聽到這日常生活中未曾發生的聲響,全都面面相覷。輕微的搖晃發出不祥的聲音,過了許久都沒有停下來。男人們從人群中擠出來,大叫「快躲到建築物裡」。一顆火球與此同時劃過永恆的夜空,打中街區裡的其中一間房舍屋頂,引起爆炸。包圍他們的《協會》與《公館》魔導師終於展開攻擊。
  住在地底下的人們長久建立起來的生活即將崩潰。

  †

  眾多刻印魔導師聚集在地下城市西側的廢棄區域,如一波波人肉洪水般朝城市的入口大門蜂擁而去。帶有野獸腥臭味的油脂與水氣味道乘著塵土飄散於空中。
  《協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站在昏黑的地底下,看著崩潰的時刻到來。過去《協會》答應送給舊時代罪人居住的工匠街舊址,如今蓋滿一排排簡陋的房舍。貝爾尼奇望著這片生活機能不便又狹窄的街道,一邊用手指摸摸國字臉下顎的鬍鬚。
  「這種生活真不像是人過的。」
  貝爾尼奇是一名擔任協調官要職的魔導師,負責在第一線與這個《地獄》世界往來交涉,所以他不用跟隨刻印魔導師一起發動攻擊。一般來說,《協會》的高位魔導師都愛惜他們的知識與力量,所以很少上戰場。
  一名滿頭白髮、身上重型鎧甲結合優美晚禮服的騎士裝扮女性,出現在貝爾尼奇身後。
  這名魔導師是《逆天》游麗亞‧舒博爾,利用魔法中止人類年齡成長的因果。她同時也是因果大系中一個受到詛咒的魔法騎士團,報應騎士團(Cursed Knight)的第二把交椅。
  「調整官,看來《九位》大人心中真正屬意的果然是我們。」
  貝爾尼奇戴著豪華戒指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一名全身叮叮噹噹、戴滿首飾、自稱阿拉克涅的魔女在深夜時分出現,送來一道命令,轉達著《九位》的意思。壯年的貝爾尼奇臉上刻滿煩惱的皺紋。
  「既然是《三十六宮》的命令,我們就不能不聽從。不過呢……我這邊也稍稍動了點手腳,還以顔色了,不曉得之後會如何發展。」
  《協會》的最高權力就是三十六個魔法世界的最高位魔導師,稱為《三十六宮》。整個魔法世界沒有人敢違逆他們,而《九位》就是《三十六宮》其中之一,圓環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既然受命要摧毀地下城市並且搶奪核彈,貝爾尼奇也只能乖乖聽命。游麗亞刻意把說話語氣放冷,向貝爾尼奇報告:
  「《沉默》人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我認為您最好離開前線,避免遭到狙擊。」
  「是那個叫做阿拉克涅的賤人從中牽線吧,再加上與懷斯曼公司之間的生意往來。那位大人貴為《三十六宮》,和這些三教九流之輩還真是交流廣泛啊。」
  《沉默》武原仁與貝爾尼奇他們不同,是聽從另一套命令來到這座地下城市的。貝爾尼奇暗忖,不曉得他會如何看待這場戰爭。不過深受奇蹟眷顧的貝爾尼奇當然無法了解那些非人哉的惡鬼內心在想什麼。
  「從地底湖引上來的水差不多要開始淹沒城市了。」
  就如游麗亞所說,眼前的都市開始一點點地漫起水來。城市正下方的地底湖多的是水,要把整座城市淹掉綽綽有餘。
  大爆炸的壓力衝過所有地下城市的住家上方,那是罪徒刻印魔導師施展魔法所引發的爆炸聲。隨著爆炸之後響起的破裂聲響則是《惡鬼》使用的槍械開火的聲音。在這個《地獄》世界落地生根的子孫們,利用惡鬼的技術彌補他們衰落的魔法技術。舊時代刻印魔導師的子孫與攻進城裡的刻印魔導師一見面就開始無情廝殺。
  戰爭將會波及所有人的那種可怖亢奮感逐步滲入貝爾尼奇的心中,可是他很討厭被這種狂躁的氣氛影響。住在《地獄》裡的《惡鬼》形容這種狂熱的氣氛「就像魔法一般」引起人們瘋狂。可是身為一名高位魔導師,要是照貝爾尼奇的意見來說,那其實就是一種名為「人性」的絕症。
  為了控制這種冗奮的情緒,他點燃一根鎮靜劑雪茄。
  「惡鬼真是愚蠢,如果這種東西真是魔法,那麼施展這套魔法的魔導師又會是誰呢?」

  這個世界實在太過遼闊,爭鬥的根苗實在太過根深柢固。
  「有水!隊長,《協會》那幫人打算把核彈連同整座城市一起淹掉。」
  與《協會》持續爭戰一萬年的宿敵,神音大系的神聖騎士團也來到決戰之地。
  懷斯曼當初就是從他們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第三實驗小隊手上搶走核彈,所以他們非常焦急不安。神聖騎士團的正義就是拯救這個被魔法使喚為《地獄》的世界,以及其中的居民,他們的核彈絕對不能被用來進行恐怖攻擊。
  夥伴們被良心與責任感壓得喘不過氣來,人高馬大的黑人騎士隊長捷克‧菲尼克斯為他們打氣。
  「冷靜下來辦事吧,不用著急,先等博士回來。」
  他們現在布陣的位置,是在地下城市所在的大型地下空洞東邊入口前方處。這些騎士經過兩天的耐心搜索,終於發現一條疑似是從都市延伸出來的地下鐵線路。
  刻印魔導師攻進去之後在地下城市與狩獵魔導師中隊發生激烈的戰鬥。雖然神聖騎士團稍微晚了一步,可是這一點延遲對他們來說,並非無可挽救的錯失。這是因為在神音大系裡,轉移魔術是很尋常的魔術。只要能夠聽到該地的神音,神音魔導師就能夠從各個地方瞬移到該地。先遣部隊記錄下重要位置的神音,然後轉達給位在後方的同伴,這就是神聖騎士團的基本戰術。
  「隊長,我聯絡上《鋼鐵巢箱(Iron Nest)》的師團長了。最強的援兵來啦!」
  一名戴著眼鏡、書生樣貌的騎士從通道深處跑來。回到隊上的騎士博士是獨自一人,身邊根本沒有什麼『援兵』。那名騎士,也就是博士把他雙手捧過來的沉重皮箱放在通道地上。騎士們全都發出一聲驚呼。
  這口皮箱被鎖鍊牢牢地綑著,打都打不開,上面還扣著一張名牌。
  ──《Holy Avenger(聖靈騎士) No. 3011》
  捷克瞪著他那雙和氣的大眼,回過頭說道:
  「瑠瑠,把封印解開!這真是最酷最棒的援兵了。」
  「你未免太悠哉了,隊長。要是再拖下去,我們就得在水中作戰了。大家都穿著鎧甲,水位增高的話對我們會很不利。」
  一名少女騎士帶著緊張的表情跑到皮箱旁邊,淡金色的柔軟頭髮隨著動作輕搖。副隊長瑠瑠‧梅路路是一名菁英戰士,年方十五就受勛成為上級聖騎士。正因為如此,她過度嚴肅的個性常常把自己逼得喘不過氣來。
  「各位,我要用飛琴圍住箱子,把位置空出來!快點!!」
  臉上還帶著一些稚氣的鬈髮少女從騎士鎧甲的腰間抽出六根金屬棒,用精熟的手法在金屬棒上一彈,奏響樂器。一抹像鐵琴一樣清亮的聲音在狹窄的地下通道裡迴盪。神音大系是把魔法使聽到的聲音當作索引,從世界裡引出奇蹟。對瑠瑠一行人來說,聲音就等於是聯繫神以及奇蹟的魔法。
  「第三千零十一名永恆騎士(《聖靈騎士》)──《獨眼怒拳(Heat Fist)》都迦,機械化聖騎士機團與汝締結契約,請求您。願您與鎖鍊的誓言聯繫,和我們一同成就神意!」
  瑠瑠說出宣誓之語,把鐵棒形的神音樂器飛琴抛向空中。在空中飛行的樂器彷彿跑在一條看不見的軌道上,把皮箱圍在中心。音色在飄浮在空中的六根鐵琴內發出往來複雜的回音,神音切斷鎖鍊,解開皮箱的封印。
  隊長捷克伸手從打開的皮箱中取出一件形狀類似長劍的樂器,那是一個裝配著複雜齒輪裝置的音樂盒。神音魔導師必須發出非常精準的聲音才能發動神音魔術,所以長久以來他們製作了許多用來發動精密魔法的樂器。召還《聖靈騎士》的樂器更是當中的極品,能夠自動演奏出結合複雜神音所組成的神音樂曲。
  捷克按照規定轉動音樂盒的把手,然後集中精神聆聽神音樂器發出的聲音,黑色皮膚上浮出點點汗珠。他把在這個世界購買的銀色鎖鍊從胸口前拉出,緊握在掌心,希望能夠仔細聽到每一個音符。捷克深愛這個世界的音樂與文化,就算這座地下城市不是他們該出手拯救的地方,但他還是喜歡這個世界。所以他衷心祈禱,希望神能夠讓他保護這裡。
  三十秒的神音樂器演奏發動了魔法。
  《聖靈騎士》是藉由神音所構成的魔法構造體,身軀由大氣所組成。把結果強加於大自然,回溯讓原因發生的高等魔術──概念魔術造成的作用讓聖靈騎士近乎貪婪地吸進大量空氣。狂風就像捲起的漩渦,全往『那一點』集中。
  戰場的喧囂在這一瞬間確實停止了。風停之後,風暴的王者於焉降臨。
  「我乃《獨眼怒拳》都迦,因誓約之鍊結緣的戰友,向我說出你的請求吧!」
  一名沒有穿戴鎧甲、身上半裸的騎士被創造出來,出現在捷克的眼前。那名男子將近兩公尺高,結實肌肉賁起的身體上全都是刺青。健美的肉體刻著幾百道戰鬥中所留下的傷痕,左眼被一道割過臉龐的縱向刀傷毀去。《獨眼怒拳》都迦是三千多年前憑著一隻拳頭消滅了整個魔法騎士團的戰神。
  隊長捷克雖然平時總是吊兒郎當,可是在真正重要的時刻,他所表現出來的堂堂氣魄絲毫不遜於《聖靈騎士》。
  「我們的聖務是從那座地下城市拿回之前被搶走的核彈,和我們一起拯救這個世界吧。」
  那名超凡的騎士雙拳互相一擊,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我渴望無論在何時都能幫助戰友,因此才受封為永恆的騎士!現世的戰友啊,我將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這座地下城市就是從他們手中搶走核彈的狩獵魔導師中隊老巢,此時還被《協會》的高位魔導師用水逐漸淹沒,並且遭到刻印魔導師的猛攻。他們機械化聖騎士師團與《聖靈騎士》一行只有十三人,現在就要衝入那處戰場。
  捷克拔出長劍。水位已經淹到騎士隊足鎧的腳踝高度了。
  「吾等無智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獻求祈。身溺苦海不知處,長旅但求至高意──」
  不管在任何時代,每當遇到重要事件時,他們都會吟唱這首自神聖騎士團成立以來就傳唱至今的啟程聖句。瑠瑠也高舉著一把造型古典的名劍。
  「親傳聖祈、永承罪愆,吾等終窺神心意。」
  就連《聖靈騎士》都加入這段連綿不絕的祈願。
  〈立誓成為聖騎士,足堪奉獻己凡身,永世守護至高神。〉
  在都市炸開的魔法讓空氣升溫,騎士隊也能感受到一道帶著微微溫度的風從街道吹來,直撲臉面。
  「神意寄於生命。」
  隊長捷克打從心底深愛這個無神的世界,而副隊長瑠瑠也應和他的歌聲。
  「神意引導正義。」
  或許眾人之後再也無法活著相會,更使得他們齊心齊聲唱和。
  「「為正義獻己生、為正義獻己力,亦即因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機械化聖騎士隊有揚聲器以及電子樂器等新型裝備,和過去傳統的聖騎士不同,捷克他們只要打開機械裝置的開關就可以立刻發動魔法。
  除了瑠瑠,捷克等其他騎士隊的成員的足鎧都輕飄飄地從地面上浮起來。高機動魔術《閃輪(Flash Wheel)》是機械化聖騎士隊的壓箱寶之一。這是一種單兵用魔法空氣載具,能夠噴射出足以抵消他們自身體重的強力氣流。以捷克為前鋒的騎士隊組成箭頭形隊伍,在地面上滑行。
  「好,聖務完成之後,大家一起去看場棒球吧!」
  「「YEAH!」」
  捷克飄浮在距離地面三十公分的空中,在轟隆聲中對少女騎士喊道:
  「我們衝進城市裡去找核彈!瑠瑠妳就和《獨眼怒拳》都迦攻擊《協會》的魔導師,阻止水位繼續上升!」
  跟隨核彈移動的《螢光》在地下城市的中心部位數量最多。那些《螢光》會跟著核彈,所以核彈很有可能就在那裡。而瑠瑠原本敬如長姊般的前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說不定也在那座地下城市裡。
  騎士隊揚起一陣強風與水霧,用超過人腳步行的高速向前衝去。穿著傳統騎士鎧甲的瑠瑠憑她年輕女孩的腳力自然追之不及。
  「祝你們好運!」
  瑠瑠目送著幾條白色水痕濺起水滴,在黑暗中前進。她的新夥伴們組成編隊,衝進戰場的中心地帶去了。

  †

  就在大批刻印魔導師發動攻擊的同時,水也開始湧進地下城市。城市裡的居民陷入一團混亂。一個小時之前還是階下囚的武原仁得以參加戰鬥,也是因為他們的處境已經相當窘迫。
  仁幾乎看不清黑暗中的水究竟是清澈還是混濁,轉眼間水就淹到成人的膝蓋高度,住屋的地板全都泡在水裡。麻煩的是地下水的水溫不到十度,就像冬天冰冷的海水。就連什麼都不知道的婦女小孩也開始了解現在的狀況十分危急。
  所有物品都被搬到四方形住家的屋頂上,人們也爬上去避寒。對於這些遭到大軍包圍的居民而言,比較高的地方就只有屋頂而已。在中央地帶大廣場上的人們也紛紛跑到附近的住家避難。
  仁借來一把步槍,獨自躲在浸水的屋子裡。因為水溫實在太低,泡在水裡的兩腳就像裂開似地陣陣刺痛。仁想要盡可能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忘掉顫抖的身體,便用齒根都合不起來的嘴把心裡想的事一一唸叨出來。
  「居民當中能夠拿槍戰鬥的成年男性大約有七十人,要保護的對象有一百二十名女性、小孩老人也有將近一百人──就算人數夠多,戰況還是超級不利啊。」
  這座地下城市的人口雖然少,但是有許多不同的魔法大系共存。這些魔法大系能夠維持將近六十年而沒有消滅,是因為這裡的社會結構是女系社會。魔法使的孩子大多繼承母方的魔法大系,所以女性在這座城市裡的社會地位很高。學習家傳強力魔法的魔導師也是女性。可是要叫從來沒有實戰經驗的人去和那群在原本世界遭判極刑的刻印魔導師戰鬥實在太荒謬了。
  而原本與仁敵對的狩獵魔導師中隊當然不會聽從仁的戰鬥指揮。他過去在《公館》的經驗,不外乎就是殺死敵人或是奪取物品,就算仁有心想要救這兩百多名非戰鬥人員,光憑他終究還是力不從心。
  躲在這座居民避難離去的住宅裡,仁打起精神,讓幾乎喪失鬥志的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這種大兵心性始終改不掉啊……我已經離開《公館》,沒有人會幫我做決定、替我扛責任了。」
  他回想起《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就算是再殘酷的命令,京香也會給他一個理由去執行。一想到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平時帶著何種心情把自己派到死地去殺人,仁就覺得胸口一陣悶痛。
  一陣爆炸聲響與震出的空氣從頭頂上撲到仁的臉上,石材的碎片如同下雨般掉落在水面上。爆炸的火焰把周圍照亮成一片橘色,妹妹留下的碎片《螢光》像被束縛在戰場上,四處飄盪。
  「把傷者送到這裡來!」
  「你在做什麼!你們這些男人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克萊門斯大叫、地底下的女性們也發出咆哮,孩子們的哭聲也一秒比一秒更大。
  仁大嘆無奈,因為他從狩獵魔導師中隊的預備武器庫借來的步兵用步槍只有一個備用彈匣。對魔法使來說,《魔法使子彈》是一種免除膛炸風險,讓他們能夠使用的彈藥。可是因為《魔法使子彈》是用魔法保護彈體,要是仁一邊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一邊開槍、後座力引起的觀測一定會使得子彈崩碎。再者,城市的居民幾乎沒有儲存任何普通彈藥。仁搜尋著有無任何逼近避難民眾的魔法使。一名半裸的刻印魔導師身旁飄浮著數十把長劍,就要往那些母親與小孩身上投射。他和對方相距五十公尺──就算這裡又暗又冷,但是這點距離仁怎麼樣也不可能失手。
  「混帳……我到底在做什麼。」
  仁扣下扳機,那名男子的胸膛被子彈擊穿,痛苦的悶聲流逝在黑暗中。
  「他們可是刻印魔導師啊,和梅潔兒一樣都是刻印魔導師啊。」
  仁在刺骨的嚴寒中呼氣,溫暖不由自主顫抖的手指。冰冷的地下水讓他的體溫流失,他已經下定決心同樣也要保護地下城市的孩子,所以對那些危害孩子們的人,他也只能下手擊殺。仁看到《魔獸師》神和瑞希的身影被攻擊,她的魔彈火光發亮。因為瑞希是專任官,要是知道這是刻印魔導師在執行作戰行動,照理來說她必須去問問魔導師公館方面的指揮官狀況,然後協助完成任務。可是她卻用某種看不見的盾脾承受砸落在周遭的大量魔法攻擊。那都是為了保護好友倉本絆,以及地底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在魔法戰鬥中,最困難的不是攻擊而是防禦。要是少了瑞希強力的防禦魔術,早就死去十幾二十人了。
  狩獵魔導師中隊使用的機槍發出類似猛砸鐵鎚般的槍聲,在地下空洞的黑暗中聽起來震耳欲聾。那些狩獵魔導師同樣拚了命地在戰鬥,開槍把一個沿著屋頂一路用短斧砍殺小孩的魔導師打落。
  「難道《公館》把這座城市裡的居民全都放上《黑名單》裡了嗎?就算他們不了解當地的狀況,下手也太狠了吧?」
  仁了解為什麼刻印魔導師專找婦孺下手。公館有一份《黑名單》,刻印魔導師如果想重獲自由,就得抓到或者殺掉一百個《黑名單》裡榜上有名的人。同樣都算一個人頭,比較好對付的目標會先成為下手的對象。既然所有城市居民都是狙殺目標,刻印魔導師當然先從能夠安全獵取人頭點數的小孩開始殺起。
  雖然仁很冷靜地判斷思考,可是他的論調卻是支離破碎。為了拯救梅潔兒而來到地底下的他,竟然在一槍又一槍地射殺與小魔女同樣都是刻印魔導師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搞的!該死!我到底要墮落到什麼地步!」
  仁的槍口所指之處,又有一個大人對小孩露出殺意。他一扣動扳機開火就有人倒斃。唯有最折磨人心的困境會從不同的角度一再重複考驗人性
  槍口噴出的火光與魔法擊中時引發的閃光,一次次短暫地照亮地底。受到大軍包圍的地下城市,彷彿中了某種邪惡的魔法,狂躁的氣氛讓整座城市逐漸陷入瘋狂。不管是思考或是感受周遭都令人感到痛苦,仁覺得似乎所有人在扣扳機時都停止思考了。
  到處都飄散著血腥味,化作陣陣血霧。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屋頂上傳來一陣有如理性面臨崩潰危機的尖叫。
  仁立刻就了解是什麼原因讓他們的理性崩潰。在積水後變成小河的道路上飄浮的屍體開始一一站了起來。那些屍體或是腦漿迸裂,或是胸口鮮血淋漓,也有些肚破腸流,在泥水中移動,開始攻擊周遭的人們。
  這是仁第三次看到這種死屍動起來的現象。魔法使們也是屍鬼(Zombie)或是亡者步行這類『活屍』傳承的雛形。完全大系的魔法是在觀測者腦海裡的意象中發現《魔力》,高位的完全魔導師能夠讓腦中想像為人類的對象物自由行動,如同活體。
  可是造成眼前這項慘況的元凶並不是完全魔導師《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豪森,這不是他慣用的手法。包圍地下城市的《協會》魔導師裡,也有高等的完全魔導師。
  「動手!把那傢伙幹掉!」
  「娜迪亞,過來這裡!」
  「快拿發電機的汽油來做汽油彈!」
  在混亂中指示眾人行動的是那名身穿黑衣的槍手貝爾納。
  要是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就能夠破壞操縱屍體的魔法。可是魔法的碎片會成為熊熊魔炎,等於告訴敵人他就在地下空洞裡。《協會》派來的使者主動提出交換條件,要他殺光地下城市裡的魔法使以換取梅潔兒的性命。可是現在攻擊都已經開始了,還是沒有任何人和仁聯繫。
  「我從一開始就是被人放棄的棄子啊。如果是《協會》的話,一定會連同我一起收拾掉……那些把我們叫成惡鬼的傢伙,在關鍵時刻就是會幹這種事。」
  莫名的憤怒從心中勃然而起。仁本來也沒有樂觀地認為只要聽從《協會》的要求,就能安心坐等他們實現諾言。既然都拒絕王子護要他加入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邀約,他當然會落到孤立無援的地步。
  伴隨著一聲屍體掉落在地的悶響,泥水在仁的身邊不遠處濺起。他不曉得那具遺體是刻印魔導師還是地下城市的居民。
  頭頂上響起陌生女子的尖叫聲。
  「誰來救人!誰快來救救人啊!」
  仁躲藏的住家門前,有一具腦袋被短斧劈開的中年女性,她的屍體被積水絆倒在地。失去生命的人類遺骸受到魔法的控制,逐漸逼近地下城市的居民。此起彼落的哀號,粉碎人們原本揚言不惜與淹沒家園同存亡的決心,幾名全身溼淋淋的母親與老婦人面無血色地衝出家門,被先一步避難的人們拖上屋頂。
  那些數量大增的屍體代表《協會》魔導師膽小如鼠,不想暴露於危險之中。可是有人把這當成是害人的惡意,發出好幾聲槍響。比黑暗更深沉的憤怒,充斥著這片滿是泥水的戰場,搞得眾人眼前一片昏暗,每個人都只顧著對付眼前的敵人。
  然後最後響起的竟是一片歡呼聲。
  「救命啊!我們在這裡!!快來救我們!」
  仁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趕緊連滾帶爬地從他藏身的住家裡衝出來。他的右手拿著步槍,從淹水的馬路往屋頂上看。眼前不祥的光景頓時讓他冷汗直流。孩子們帶著燦爛的笑容不斷揮手。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怎麼可能有什麼希望?
  仁轉頭朝那些孩子注視的方向望去,一股絕望飛速刺進他的心臟裡。
  一群綻放著磷光的白色小型鳥群伴隨著鼓翅聲飛到空中,好像把深藍色的黑暗洗滌乾淨。
  仁、神和瑞希,以及在懷斯曼公司工作的男人們全都臉色大變。那些發光的鳥兒每一隻都是概念魔彈──也就是神聖騎士團的聖騎士所使用的泛用魔法追蹤彈。這種魔彈只要挨上一發就有可能會致命,現在竟然像噴水池似地冒出幾千發。那些魔彈展開雙翅在空中滑翔,朝著避難民眾群聚的城市中心一湧而來。
  「讓開!你們全都趴下!」
  仁把步槍隨便往屋頂上一扔,用他冷到凍僵的雙腳拚命爬上屋頂,也不顧雙臂到處擦破皮,他用力咬緊牙關,止住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身子太冷而不斷顫抖的牙根。
  大量魔彈此時正朝著目標低空滑翔而來,鳥狀的死神數量多到讓仁的眼前變得一片雪白。
  要是這些魔彈落地,不曉得會有幾十人被一掃而空。
  「我要把它們全部燒光!快點趴下,別擋住我的視線!」
  消除能力發動──────────

  然後魔法消失殆盡,世界化為一片黑暗。

  對魔法消除抵抗力較低的魔彈在短短兩秒內就消失無蹤,彷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因為地下城市的照明都是魔法光源,所以對於無法觀測到魔炎的仁來說,發動魔法消除時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世界。魔法光源重新點亮之後,地下城市那些第一次看到魔法消除的孩子,像小動物似地嚇得渾身發抖。依照仁的經驗,任何魔法使初次目擊魔法消除與魔炎,免不了都會墜入恐懼的深淵。
  「我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仁抓起步槍拔腿就跑,好像在躲避那些環視惡魔的眼神。
  地下城市的單個街區由完全相同大小的建築物以相同的數量緊密排列而成,淹水的街道裡,每一個街區的住宅屋頂都變成寬約十公尺、長二十公尺多一點的平坦小島,馬路則變成三公尺寬的河川,完全看不到地面。
  地下城市的女性表現得非常堅強,動手用魔法做出橋梁在小島之間往來。仁跑過一條沒有被剛才的魔法消除燒掉的橋梁。
  接近中央廣場的幾戶住家不只在牆壁,連屋頂上都被當成畫布,畫上很大的繪畫。仁跑過一個街區、兩個街區,跑到第三個街區之後無橋可走,搞得他只能用跳遠的方式跳過一條道路三公尺寬的距離。避難的居民集中到中央廣場四周的屋頂,周圍變成男人們血腥混戰的泥淖了。
  仁覺得右手感覺怪怪的,伸手按住手臂。手指有一種不祥的僵硬感,這就是施展魔法消除的代價。魔法醫生克萊門斯說過,用來接續仁右手的東西和《死亡之翼》性質相同。《死亡之翼》只要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就會轉化成癌細胞。剛才那次魔法消除讓仁的右手麻痺,幾乎沒了感覺。手腕的握力也變弱,只能勉強不讓四公斤重的AK-47脫手掉在地上。他很不放心,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能力戰到最後。仁從一個脖子上嵌著鋸子的狩獵魔導師屍首借用手槍與匕首。為了預防萬一,他還把手槍的彈匣拆下來,查看裡面的子彈。
  「該死,果然是《魔法使子彈》。」
  在槍聲此起彼落的大合唱中,仁帶著欲哭無淚的心情檢視槍背帶,找到的三個備用彈匣中,只有一個裝有普通子彈。狩獵魔導師只有和仁這些惡鬼槍戰時才會用到普通子彈,也就是說,這些子彈是這個男人在預防萬一的情況下,用來槍殺仁的彈藥。
  「真是卑賤,你終於淪落到從死人身上搜括物品了啊。」
  有個人對拚命求生的仁說道,優雅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約他一起享用下午茶。
  仁沒有回頭看就知道對方是誰,所以把步槍轉成全自動射擊模式,毫不留情地朝那人射擊。雖然他在近距離二話不說立即開槍,那名魔法使卻很自然地躲了開來。
  即使身在黑暗裡,那名美麗的女性還是轉動著手中的白色陽傘。淡金色的柔軟波浪秀髮長長地披到背上,雪白的肌膚就像深入簡出的公主般優雅,一身就算在夏天裡也照樣不離身的長袖圍裙洋裝,正好適合寒冷的地底。
  仁把子彈用完的步槍換成手槍,站起身來。
  「妳這麼快就來了,先前手被砍斷的時候害我掉了手錶,現在幾點了?」
  「現在是上午十點,像條糞便一樣到處滾啊滾的你用過早飯了嗎?」
  那名女性在充滿刺鼻血腥味的戰場上微微一笑。她是聖痕大系的魔導師《荊棘姬》歐爾嘉‧傑曼,是一名專任官。仁一失去專任官的身分,就從武原先生降格成糞便。以魔法使的認知來說,像仁這個世界的人都不會使用魔法,本來就與糞便無異。
  仁與《荊棘姬》歐爾嘉之間的氣氛凜冽如冰。
  「我有個地方想去,結果跑進一個沒路的處所,腳步當然會踉蹌,也會跌得滿地滾啊。」
  仁和歐爾嘉經常在公館本館的中庭一起喝茶,情緒忽然便冷靜了下來。他越是思考,腳下就越深陷入不安與『恐懼』的泥濘。可是他知道,一旦被不安與恐懼吞沒,就全都完了。這場戰鬥對他來說並非終點,就算打贏也救不了梅潔兒。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嗎?我以前完全沒想過,這世上竟然還有比擔任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更糟糕的事耶。」
  仁比任何人更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可恥。他因為接受了《協會》提出「如果想救梅潔兒就消滅地下城市」的條件,才背叛魔導師公館來到這裡。現在遭到老東家公館,以及與他交易的《協會》攻擊,正在擊殺和梅潔兒一樣都是刻印魔導師的人。而且把仁的右手臂接回去的是地下城市的居民,他也想拯救這裡的孩子。所有事情似乎沒有是非可言,只有一團混亂。
  「別看我現在這樣,我也是為了自己更好過一點在努力。」
  「就算是攤開來的撲克牌,你也一定會挑鬼牌抽。我覺得這也算是一種才能呢。」
  「叫刻印魔導師撤退,讓我好好找一找核彈行嗎?核彈應該都是我們雙方最重要的目標。就算殺害城市裡的居民,也只是把他們逼到狗急跳牆而已。要是走投無路的話,說不定他們真的會引爆核彈。」
  仁與《荊棘姬》對峙的位置靠近城市的西北角,距離城市中央的避難群眾大約有五十公尺遠。不過就算相隔這段距離,與高位魔導師引爆戰鬥,還是會波及他們。
  「你就只不過是一條會說話的糞便,還自以為救得了什麼人嗎?代替孩子吃苦真的有那麼舒服嗎?」
  「有問題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殺害婦孺還面不改色的人。」
  歐爾嘉在黑暗中露出如剌刀鋒刃般纖細的微笑。
  「你說的話是沒錯,可是你最初也不是想要保護這裡的小孩,不是嗎?」
  仁無言以對。因為武原仁心中早就決定的答案只想到梅潔兒,最多再加上絆而已,他完全沒考慮到地下城市眾人的命運,也沒把握一定可以達成與《協會》之間的交易,拯救梅潔兒的性命。他只是為了保全自我的理念,認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才會跑來此處。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可是一旦脫離《公館》,怎麼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變得這麼惹人厭?」
  仁與《荊棘姬》之間的關係降到冰點。專任官以及離開《公館》的前專任官只要一見面,就會演變成廝殺局面。這是因為專任官懷抱太多矛盾,若是縱放背叛者,就會對自我的身分以及所處環境產生懷疑。所以像這樣經過自省而發生內鬥的時候,雙方打起來最是激烈。
  「再繼續談下去也只是講些掃興的話題而已,我們就別再說了吧。」
  歐爾嘉用她抹著淡淡口紅的雙脣銜住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金屬球體,接著用優雅的姿勢將皮帶繞到後腦杓綁緊。戴上口塞讓自己無法出聲,這就是《荊棘姬》歐爾嘉的戰鬥形式。
  仁也用還有握力的左手緊握住自動手槍,右手拉動槍機把第一顆子彈裝入槍膛。
  「我其實不討厭和妳在《公館》的中庭喝茶啊。」
  說完的下一秒,仁就像彈簧似地往後跳。地下空洞裡除了他們兩人,還有上百名魔法使,每個人都帶著渾身殺氣,所以就算有什麼魔法變成流彈打過來也不足為奇。
  在這兩名專任官與前專任官腳邊炸開的是,往來飛馳於地下空洞的災厄白鳥,也就是聖騎士不曉得從哪裡射出來的概念魔彈。碎片在黑喑中飛濺,劃破仁的長褲。
  塵煙的另一頭,那條穿著圍裙洋裝的身影已不見蹤影。《荊棘姬》歐爾嘉的魔法屬於聖痕大系,那是一種藉由觸覺和痛覺與自然法則溝通、聯繫異世界所發展出來的魔法;她們感受著自身的痛楚或是觸覺,施展強力魔法。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歐爾嘉的身形消融進黑暗,只有夾雜在風聲中的哀號響徹整個地下空洞。
  超過人類聲帶極限的尖叫聲,就像有幾千隻無形的惡鳥齊聲啼叫般四處迴盪。
  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
  下一秒,仁沾滿血跡的襯衫被淺淺地挖開一道口子。他右肩的血肉伴隨著劇痛被咬掉一塊。與此同時,有兩名刻印魔導師受到歐爾嘉的攻擊波及,被扯成兩截,上半身高高飛起。馬路上有一名穿著黑色防彈裝備的神聖騎士團聖騎士從胸口以上的身體全都不見,頹倒在髒泥河裡。歐爾嘉的聖痕大系擅長創造魔法生物,被這種魔法所殺的被害者,大多都會被咬得血肉模糊,落得慘不忍睹的下場。
  仁完全看不到歐爾嘉是因為她發動了壓箱底的時間加速魔術。《假寐化身》能夠以魔法使自身的主觀時間去侵蝕原本所有人都共通的『時間』,高等的聖痕魔導師甚至還能把她們意識控制下的時間轉化成魔法,並且加以操縱。
  可是仁早就知道要如何對付這種魔法了。他閉上眼睛,伸手碰觸腳下當作駐足地面的屋頂。就算眼睛看不見,歐爾嘉極為迅速的腳步聲還是經由地板,傳到他的手掌心,讓魔法消除能力破壞魔術。一開始地板的震動,感覺起來就像昆蟲鼓翅般輕搔掌心,到後來震動漸漸變成超高速的猛敲亂打,最後終於減緩成雜亂的腳步聲。
  仁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張開眼睛。
  在黑暗中,仁與歐爾嘉再度相會。
  「嗚、嗚、嗚咕……」
  帶著口塞的歐爾嘉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荊棘姬》的身子在狹窄地面上失去平衡,跪在地上四肢著地。肌膚雪白的《荊棘姬》身上,不再是那件嚴謹有禮的圍裙洋裝。秀麗又撩人的胴體被幾十條黑色皮帶緊緊捆住,那些固定在全身上下各處的金屬釘都是用來刺穿她自己的。那件異樣的物品是公館特約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特地為歐爾嘉打造的特殊拘束衣《荊棘》。歐爾嘉纖細的腰後還裝著一顆小型引擎,用來發動拘束具絞斷她的骨頭。
  仁的手還按在地板,緩緩舉槍指著歐爾嘉。
  「不好意思了,《公館》的專任官不都會自己想一套辦法打贏其他專任官嗎?」
  在過去的歷史上,有兩成的專任官在與同僚戰鬥時殉職。公館相關的政治關係與人情糾葛大多都很複雜,總是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歐爾嘉嘴裡的口塞連通氣孔都沒有,唾液從嘴邊淌流下來,拘束衣的高鞋跟用力踩在地上。
  「嗚啊咕啊啊啊喔喔喔喔!」
  歐爾嘉的喉嚨因為羞恥心而抖動,左手高高舉向天花板。套在她手腕上的手環內側裝有利刃,在彈簧機括帶動下一口氣上升到手肘部位。她的皮膚就像被刨刀刮過一樣被剝下來,鮮血飛濺。
  聖痕魔術把痛楚與奇蹟聯繫在一起。灰色的黏稠物就像噴出腐爛汁液的噴泉,從歐爾嘉的左手排泄出來。在一陣黏液腐敗的腥臭味中,誕生出好幾隻猛獸的頭部。生物的頭部所形成的魔法長鞭從歐爾嘉的手中一支連著一支,從一公尺變成兩公尺,一邊翻滾一邊延伸。
  「啊嘎嘎嘎嘎啊啦嗚啊嗚嗚嗚啊啦啦啦啦!!」
  歐爾嘉用力甩頭,唾液從嘴角飛散出來。魔獸長鞭露出獠牙向仁殺來,仁的接招方式就只是閉起眼睛,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強風從仁的臉頰吹拂而去。原本應該咬掉仁頭部的魔法生物逼迫到一定的距離後,就再也近不了仁的身旁。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想過如何對付妳了。」
  魔法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強弱,取決於該魔法中含有多少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而魔法屬於異世界的法則,所以用來操控魔法的控制魔法最容易被魔法消除破壞。精密的魔法控制在仁的身邊都會產生異常。
  「《荊棘姬》,這招是打不到我的。」
  「喔、喔、嗚、啊、啊、啊。」
  歐爾嘉的高跟鞋腳步聲傳到仁按在地板上的手心裡,這個魔法消除會把控制時間的魔法(《假寐化身》)破壞。至少就仁所知,歐爾嘉的《化身》加速還沒快到能夠擺脫仁的魔法消除。
  「《假寐化身》雖然近乎無敵,但是還不到完美無缺──」
  仁再次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左手舉槍指向歐爾嘉的胸口。可是她一邊把沾滿唾液的口塞拿下,嘴邊露出笑意,好像在說她也有準備一套可以殺死武原仁的辦法
  一股寒意從背脊上竄過,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朝著歐爾嘉開了三槍。子彈發出的槍火在黑暗中閃了三下。仁在沒有魔法光源的黑暗中無法確認交戰結果,便又把魔法消除能力關閉。
  歐爾嘉的右肩雖然見紅,在拘束衣上流淌而下,但還是好端端地站著。
  「沒打中喔。」
  雖然遭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可是這名魔女還是讓原本應該打穿她胸口中心的亞音速子彈偏移多達十五公分
  「施展《假寐化身》的聖痕魔導師能夠依照自己的感覺扭曲時間的流動──可是照這樣說來,我的時間中拉得最長的,不就是看到走馬燈的臨死瞬間嗎?」
  歐爾嘉說完,從大腿內的槍套裡拔出一把在槍柄上鑲著珍珠的小型手槍。
  接著在仁的眼前發生一幅完全就是瘋狂的景象,而渾身是血的歐爾嘉卻非常亢奮,臉色緋紅。
  「你說,我現在離死多近?」
  歐爾嘉把槍口塞進口紅紛亂的嘴裡。她全身直冒冷汗,因為恐懼而睜大著雙眼。
  要是她直接扣下扳機,就是吞槍自盡。
  可是仁確信一個沒有魔法的人永遠追之不及的世界就要展開了。
  歐爾加雙眼翻白,扣下扳機。
  就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樣,魔女消失無蹤。
  一陣旋風捲起,灑出漫天鮮血與肉塊。仁忙不迭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他就像是被大群野狗襲擊似的,全身被咬得傷痕累累,痛得在地上打滾。加速之後,歐爾嘉進入一個時間流動速度更快數十倍、數百倍的世界,根本是為所欲為了。數百根無形的野獸獠牙就像豪雨般席捲而來。
  仁的雙手只護著脖子與後腦神勺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裡奔跑,也顧不得什麼了。他背後響起有如山崩似的巨響,傳遍整個地下空洞。仁被一股衝擊力道震倒,還是手腳並用地邊爬邊逃。幾秒鐘前仁所在的住家,連同臨近幾棟房子一起被《荊棘姬》的大型魔術摧毀了。
  「妳瘋了嗎!」
  仁嘶聲大叫,根本不知道從何咒罵眼前這荒唐的狀況。
  在《假寐化身》的影響下,碰觸到該名魔法使身體(引發觸覺)的物品,會與施法者一起進入完全等速的『時間系統』。對碰觸到魔法使身體的物品來說,就算把時間壓縮到一千倍也等於沒有加速。所以歐爾嘉在口中擊發的吞槍子彈碰觸到上顎的瞬間會加速一千倍,把她打得腦袋開花,一瞬間之後可能真的會變成自殺子彈。就是這段臨死前的時間壓縮把《假寐化身》提升到連感覺都感覺不到的境界。
  仁來到地下都市後,一直都在應付那些和地面人們──遵循金錢或生活所需等常識行動的狩獵魔導師。可是所謂的魔法使本來都是一群暴君,依照自己的感覺扭曲自然法則。《荊棘姬》歐爾嘉是一名專任官,同時也是一名如假包換、長著腳、穿著荒誕拘束衣到處跑的魔法使。
  到處散發著不曉得是誰的慘叫聲。除了仁受到魔法消除的保護,周圍的魔法使超過半數都在這幾秒內被歐爾嘉啃掉了。
  仁在一片昏暗中好不容易終於發現歐爾嘉。她蜷曲著身子,正在大吐特吐。歐爾嘉利用魔法構造體在口中抓住子彈,勉強躲過自殺的下場,然後吐了出來。兩人相距十五公尺,仁一瞬間卻沒能扣下扳機。這是因為歐爾嘉用拷問器具硬生生剝下來皮膚的手腕,還有仁打傷的左肩全都沒有任何傷痕。
  拘束衣《荊棘》的胸部中央有一根鐵釘,這是《荊棘》本身最強大的功能。這根釘會刺進歐爾嘉的氣管,引起的劇痛會引動聖痕魔法,讓她從瀕死的傷體恢復到幾乎毫髮無傷的程度。
  《荊棘姬》轉過頭來,將沾滿鮮血與內臟肉片的雙手交捧,優雅地向仁致意道:
  「今天我嘗試把齒輪轉速拉到三檔了。」
  《荊棘》的引擎還在歐爾嘉的腰後持續地發出不祥的低鳴聲。歐爾嘉只要打檔,引擎的轉動就會傳到拘束衣上,扯動皮帶折斷她全身的骨骼、把鐵釘打進她柔嫩的血肉裡,利用痛覺發動高端魔術。《荊棘姬》歐爾嘉和那些在地下空洞激戰的狩獵魔導師或機械化聖騎士隊相同,也算是一種機械化魔導師。
  「妳到底波及了多少刻印魔導師?」
  地下空洞的狀況異常悽慘,仁先前的煩惱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仁所在街區的住家有半數屋頂崩塌,位於大魔法引爆中心的三棟房子更是破壞到不成原樣。歐爾嘉與仁都在同一塊街區,兩人之間隔著一個屋頂崩塌之後露出的大洞。城市裡降下瓦礫雨,人體的碎塊就像散壽司的食料,四處濺散在屋頂上。
  可是仁之後將會了解到惡鬼與魔法使之間的感性究竟有多麼不同
  「────我也讓魔法吃了不少在你身後的魔法使喔。咬在你身上的次數明明比別人多十倍,魔法消除還真是耐打呢。」
  仁忍不住回頭看。在城市中心地帶避難的人們根本沒在看他,所有人四處奔逃,就像翻滾在洶湧而來的大浪中。原本應該保護妻兒的狩獵魔導師不見人影,因為他們全部都被吃掉了。
  對於生活在地底下的人們,仁心裡也還沒能決定究竟該恨還是該愛,可是他內心懷著一股無可發洩的憤怒。耳邊聽見有人在哭。與仁最珍惜的日常非常相似的事物,就在他的眼前化為齏粉。真正造成地下城市如此慘狀的元凶,或許不是核彈,只是因為文化與價值觀各異的仁等人,與魔法使對彼此的不諒解以這種形式爆發出來而已。
  「這種狀況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改變?大家打得這麼激烈、死了這麼多人還是完全沒有任何改善。這樣豈不是要打到我們或魔法使其中一方滅絕才行?」
  一股奇妙的同理心竄進仁的心裡,感覺那個利用核彈威脅東京的國城田義一,也是因為這永無止境的無力感才會走入歧途。仁覺得,總有一天他可能也會罵出「這個世界根本就是地獄」這句話,心裡覺得懊恨不已,真想撇下一切逃跑。
  所以仁從他與梅潔兒的回憶中尋求慰藉。雖然還不到一天,可是就算他努力想要回想,關於小魔女的回憶細節卻已經模糊不清了。
  《荊棘姬》歐爾嘉優雅地側著頭,似乎搞不清楚仁說的情況有什麼奇怪。這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個追求苦行的人,為了尋找最惡劣的處所才會來到這個世界。
  「這種無奈的絕望不也很符合這個無神的《地獄》嗎?」
  仁滿是咬痕與鮮血的身軀因憤怒而躁熱起來。
  「從其他世界跑來的人少胡說,不准妳用這麼簡單一句話就斷定一切。」
  仁暗想那個挺身幫助他到這裡來的好友八咬誠志郎是不是還活著。要是仁死了,他覺得倉本絆應該會感到悲傷。而且如果在此時放棄,仁肯定那個一直為了他不多聞問的神和瑞希一定會對他冷笑。
  所以仁不得不讓腳步前進。
  「就算再難過、再痛苦,還是不能停下來……該死,這樣子根本永無終止啊!」
  鮮血與汗水變成幾條水線,從《荊棘姬》漲紅的肌膚上流下來。
  「沒錯,這種痛苦根本還不夠看,說不定我們的個性很合呢。」
  仁使出全力朝著屋頂垮掉的大洞跑去。
  「別把我和妳這種變態扯在一起!」
  「竟然被一坨會說話的糞便臭罵,我真是不堪啊。」
  《荊棘姬》似乎覺得深受感動,身子直打哆嗦。她神色恍惚地發出呻吟,手腕繞到背後,重新切換檔速齒輪想要折斷自己的骨頭。仁雖然不是魔法使,但是在腦部全力運轉、精神極端集中時,也會看見時間靜止下來。
  《荊棘姬》用纖纖細指優雅地一握,手腕一翻,操作排擋把手。
  ──檔速四檔。
  仁奔奔跑腳底踩著粉碎的石材碎塊,分隔他與歐爾嘉的屋頂大洞就近在眼前。一股不安襲上仁的心頭,不曉得腳下的屋頂能不能承受他的體重。
  即使仁根本抓不準必須跳多遠的距離,他還是一步跳向虛空。在黑暗中,耳邊聽見破風聲以及仁自己的心跳聲。
  束縛住歐爾嘉的黑色皮帶將她的右手臂往上扭,自手指開始依序折斷骨頭。從小指一直到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尺骨、上臂、手肘,她的右手臂發出類似推倒骨牌的清脆聲響,歪七扭八地漸漸扭成一團。裝在歐爾嘉腰後的雙汽缸引擎馬力十足,《假寐化身》開始拉長時間了。
  仁在絕命一躍的半空中,右手握的手槍不小心脫手掉落。接著他用左手的兩根手指從腰後將刀套裡掛著的匕首拔出來。在緩慢的時間流動中,歐爾嘉在瞬間面露譏嘲,嘲笑仁失去他最大的武器。
  雖然仁跳過大洞,但是身子沒能站穩,腰身撞在屋頂上,滾倒在地。
  「……啊。」
  歐爾嘉一臉愕然,低頭看著一把利刃插在她胸口的正中央。
  那是仁在撞上地板之前,只用左手手腕甩丟擲出去的匕首。
  《假寐化身》是一種讓時間流動依照魔法使的主觀改變的魔法,當施法者的意識鬆懈下來,時間也會跟著主觀時間一起停止加速。正在施展《假寐化身》的魔法使能夠看清楚世界,但是看得太清楚有利也有弊。一般人根本不會察覺的假失誤、高速的詐欺手段反而騙到了歐爾嘉。
  仁用他那雙到處都在發疼的手臂撐起身子,站了起來。他的心情和幾個小時前幾乎沒命的時候相比差不了多少。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想過如何對付專任官了。」
  《荊棘》是皮帶與鐵釘的集合體,只憑手腕力道扔出的利刃殺傷力無法刺穿。可是《荊棘》並不是盔甲。這套拘束衣是一件精密儀器,讓歐爾嘉使出必須要有縝密刺激才能發動的索引型魔法聖痕魔術。
  啪的一聲悶響,歐爾嘉右肩部分的《荊棘》裂了開來。被匕首刺中而受損的皮革束帶承受不了引擎的拉力而斷裂。
  「我的荊、棘?」
  「如果妳這麼想吃痛的話,我就讓妳如願。」
  仁連呼吸都還沒調整過來,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後就這樣直接衝上前去。仁這個世界的人距離靠得越近,就能用更多的感官破壞魔法。要是在直接碰觸的狀態下,他甚至還曾經把一個能力近乎於神的男人的魔法徹底封鎖住。歐爾嘉的腰被仁的擒抱一撞,穿著高跟鞋的腳根本站不穩。仁用力壓住歐爾嘉香汗淋漓的身軀,就這樣腳步踉蹌地糾纏在一起。這裡是四方形住家的屋頂,只要後退三公尺就無處可站了。
  他與《荊棘姬》一同跌進冷水裡。
  《荊棘》的引擎迅速降溫,發出滋滋聲響,揚起一陣蒸氣,就這麼停止運轉。
  「原來引擎不防水啊。下次記得拜託溝呂木做一個在水裡也能動的引擎!」
  仁沒有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就這樣一把抓住《荊棘姬》胸口的鐵釘,拔了出來。
  「哈、啊、我!竟然讓一坨會說話的糞便看見身體,充滿血絲的視線在我全身上下游移。」
  《荊棘》損失大半機能的歐爾嘉在《假寐化身》徐緩的時間流動中掙扎,試圖和仁拉開距離,而她已經無法讓世界屈就於她的時間。地下城市的洪水目前淹到成人大腿的高度,打起浪頭。
  「啊啊、哈……我的魔法……燒起來了。」
  「……我們都浸在水裡,又靠得這麼近。就算魔法光源全部粉碎,皮膚感覺還是能輕易察覺水的流動。魔法消除能力絕對能破壞引發現象的魔法。」
  先前仁藏身在箱形住家裡舉著步槍時,洪水幾乎沒有流動。腳下水面之所以起浪,是因為《假寐化身》與一般時間流動之間形成的『分界線』。在十倍速的世界裡,接觸到歐爾嘉肌膚的些許水流也會變成十倍速。這些加速的水在《假寐化身》與普通時間流動的分界線上與平靜的水碰在一起,造成水面起浪。時間亂流引起的波浪傳到仁腿部的皮膚,使得《假寐化身》被魔法消除能力燒毀。
  歐爾嘉從《荊棘》的右腰槍套拔出自殺用手槍(American Derringer),但是仁撥開激起陣陣浪花的洪水,抓住她的右肩。斷折的骨骼被抓住,歐爾嘉痛彎了腰。她一吃痛,手中力道便放鬆了些。仁從她的手中搶走拉起槍機的手槍,結果男性的手勁連同扳機的握勁,使火藥的沉重後座力在他手中爆發,歐爾嘉的腹部被點四五口徑的柯爾特彈打穿。
  《荊棘姬》歐爾嘉全身痙攣,吐出大量鮮血。
  「我不能在這裡倒下。我……我……」
  兩人全身滿是血滴與汗珠地交纏在一起,體液也混雜在一起,雙方都弄得一身溼黏黏的。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仁開槍打了歐爾嘉,而她就快要死了。情況和仁先前被《鬼火》斬斷右手臂時完全相反。
  重傷的歐爾嘉連走都走不動,《荊棘》被破壞,她連治療魔術都無法用。
  既然勝負已分,仁也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好確認戰果。
  仁手中的手槍沾滿鮮血,而這把能裝兩發子彈的槍裡還留有一發彈藥。
  苦行者歐爾嘉神情恍惚地面對他們自己的法則,戰敗意即死亡。
  「再用力、激烈點開槍射我啊!」
  可是仁猶豫了。他當然知道照理來說現在這個狀況應該開槍,可是內心有某種物事讓他滿是鮮血的手沒有任何動作。仁捫心自問,他是不是因為離開《公館》而有了婦人之仁,而他必須戰勝,才能保護在他身後的所有人。
  雖然明知必須動手,仁心中的自我還是發出哀號。仁來到地下是為了拯救梅潔兒,他覺得要是因為利害關係而殺傷人命,好像只是把殺人的理由從工作需要改成為了少女而殺。可怕的禁忌讓他不寒而慄。
  「就算殺了妳也救不了梅潔兒。」
  仁脫離《公館》、與王子護分道揚鑣時,王子護曾經問他,那條不可跨越的界線是否真的存在。仁感到很害怕,彷彿此時此刻就是一場真正考驗他靈魂的戰鬥。
  「我不會因為現實的無奈就逃避,訴諸單純的戰爭手段。我不想像國城田那樣陷溺在憤怒與仇恨的泥淖中。」
  「原來你在想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啊,《沉默》,也不想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團會說話的糞便。」
  歐爾嘉不斷咳嗽,吐出血塊與熱氣,一邊還用《沉默》兩個字稱呼仁。那是敵方魔法使為專任官仁取的外號。
  「先前你也是成天浪費精神唉聲歎氣,結果還不是殺了《近神者》葛蘭還有一班聖騎士?」
  歐爾嘉輕蔑的眼神,彷彿在睥睨一團會說話的糞便,滔滔不絕地說著。武原仁過去的所作所為真的有這麼了不起,配得上這番高談大論嗎?
  仁幾乎沉進冰涼的泥水裡,但還是守住了身心。
  「就算我殺過很多人,可是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做些不符常規的事情。」
  「……虛偽。」
  這是歐爾嘉對仁說的最後一句話。荊棘姬把身子靠在半頹圮的住家建築旁,就像失去意識似地閉起眼睛。
  ──接著無處可去的仁手中緊握的那把槍突然震飛。
  他的左手感到一陣麻痺,好像有高壓電流竄過一樣。從震動與迴轉之類的週期運動中發現《魔力》的魔法──圓環大系魔導師最擅長的操控電力。
  當仁轉過頭來的那一刻,她就在黑暗彼端的隔壁街區屋頂上,兩人相距大約十公尺遠。仁用力忍住眼眶內溢出的熱流。

  她就在那裡。
  仁內心某處原以為可能再也無法活著見到的少女就在那裡。
  梅潔兒坐在半崩垮的住家屋頂上,晒成健康小麥色的赤腳穿著涼鞋。從腳跟到連身裙下的大腿,那雙腿的體溫彷彿隨之越來越高,充滿旺盛的活力。她發現仁的視線之後站了起來。
  梅潔兒這麼一站,滾著花邊、充滿少女風格的連身裙輕輕地晃了晃。
  她的身影如夢似幻,在單調冷漠的地下城市風景中有如一朵綻放的嬌花。
  插圖006
  「梅潔兒,真的是梅潔兒嗎?」
  出乎意料的狀況讓仁的腦袋一片空白。他撥開洪水,想要靠近那名他一直魂牽夢縈、希望能再見上一面的女孩。鴉木梅潔兒是他以前負責監督的刻印魔導師,在學校裡則是他班上的學生。她在執行任務時身負重傷,幾乎沒了性命。仁的一切都是以梅潔兒為中心,他覺得要是沒有梅潔兒的話,從今以後的自己也不復存在了。
  「真的是梅潔兒嗎?妳還活著啊。」
  地下城市雖然陷入大混亂,卻還沒被消滅。仁也還沒把核彈搶到手。他想不到為什麼《協會》願意救梅潔兒。可是昨天還昏迷不醒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嬌小身軀,此時已經找不到任何傷痕。
  她低頭看著半身沉在泥河當中的仁。
  梅潔兒穿著一件樣式優美,如晚禮服般的橘色連身裙。遇到重要場合時,她常常會選擇穿這種衣服。周圍雖然正在混戰,眾人殺得你死我活,梅潔兒身上的衣服還是穿得端正整齊,每一條縫線都服服貼貼地對準身軀。仁知道少女在他注意之前曾經整理過服裝。
  「那件衣服妳穿起來真好看。」
  除了這句話,仁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老師怎麼注意這種事?你真的被訓練成我的菜了耶。」
  仁抬頭仰望著她的眼神,似乎讓梅潔兒感到通體舒暢。打了個哆嗦,這個反應讓仁了解到她真的是如假包換的鴉木梅潔兒。欣喜與慌亂讓他的血氣急衝上腦袋,引起一陣頭痛。
  「妳的身體……已經沒事了嗎?」
  一想到對梅潔兒施展魔法消除會有什麼結果,仁突然感到畏懼,身子抖了起來。
  要是梅潔兒體內如今還有治療魔法在運作,仁的魔法消除將會要了她的命。
  少女俯視著仁,眼神中帶著嗜虐以及憐愛。
  「老師,你真的好像一隻尾巴搖個不停的小狗耶。明明老師比我還更慘,渾身都是血,怎麼會這麼可愛呢?」
  梅潔兒纖細的手指不斷擦拭眼角,小魔女出現在這裡似乎就讓寒冷的地下空洞變得有所不同。
  「我無所謂,只要妳沒事我就滿足了。」
  仁甚至覺得現在在他的世界裡,唯一不如意的就只有兩人之間還保持著大約十公尺的距離。高位的圓環魔導師能夠使用強大的轉移魔術,可以在瞬間移動到視野可及的任何地方。所以照理來說,梅潔兒應該可以立刻移動到能夠碰到他的位置才對。梅潔兒好像在吊仁的胃口,用魔法把設置在馬路上代替街燈的金屬鉤加熱。金屬變得赤紅,發出紅通通的光微微照亮黑暗。
  「……老師,我很喜歡你那種眼神喔,所以最後再好好看看我。」
  強烈橘光在小孩特有的細瘦骨架身軀上形成若有似無的陰影,滑嫩的肌膚在柔暈的光源中反射出亮豔的光澤。
  仁拖著半死身軀在迷宮內徘徊時,好幾次回憶起她也在的十崎家和樂時光及學校的光景。然而一旦梅潔兒本人出現在身旁,仁先是感到欣喜,接下來卻覺得問心有愧。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一直把還只是個小學生的梅潔兒當成倚靠,才得以保住性命。
  「妳說最後是什麼意思?」
  仁覺得自己的內心好像迅速解凍,逐漸恢復為昨天以前的武原仁,這才讓他覺得全身彆扭得不得了。
  他感覺所有的事情都雨過天青,向梅潔兒叫喚道:
  「我們大家一起回到地面上去吧。小絆也在這裡喔。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妳們已經可以回去了。」
  當攻打地下城市的戰鬥開始時,仁就做好無法活著再見到太陽的心理準備。走投無路的他甚至考慮至少讓絆平安逃離。可是一見到梅潔兒,他就誤以為風向改變了。
  半沉浸在美夢裡的仁,卻被小魔女粗暴地喚醒。
  ──喚醒他的方式就是與剛才打飛手槍時相同,用的是圓環魔術的電擊。
  「老師,你怎麼看待我?」
  一陣電流奔過,仁的左手伴隨著衝擊劇烈地痙攣。
  當他發現這是圓環大系最擅長的電流操作,臉上一陣愕然。
  梅潔兒對呆站著的仁又打了一發雷擊。仁無法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進行防禦,這麼做會破壞梅潔兒體內正在運作的治療魔術。
  仁所能做的就只有開口說話而已。
  「……妳要做什麼?」
  仁動彈不得,眼前彷彿一片空白。
  雖然地下城市真的非常冷,可是梅潔兒卻配合還穿著夏天服裝的仁與絆他們,也穿著夏季連身裙出現。仁覺得他們之間還有某種羈絆聯繫在一起。
  可是少女毅然決然地繃緊神情,告訴仁:
  「我已經不要緊了,所以再也不需要老師陪伴。」
  仁不了解梅潔兒對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梅潔兒?」
  「我說,我已經不再需要老師了。」
  個性高傲的少女挺起單薄的胸部,靠自己的力量用兩隻腳穩穩地站著。雖然她的年紀小到令人不忍,但卻勇敢面對最殘酷的事實。
  「老師你已經不是專任官了。做出這種瞻前不顧後的事情,等一切結束後你打算怎麼辦……老師應該再也不能去見京香了吧?魔導師公館也絕對不會放過老師。可是我不能放棄刻印魔導師的工作,也不想拖累老師……所以我和老師就要在這裡離別了。」
  仁想要回答,卻又把話吞進肚裡。因為還只是小學生的梅潔兒全身都在發抖,而且她的判斷也是正確的。
  仁回憶起五個月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梅潔兒當時是什麼樣的孩子,那時候她似乎不會對社會做這麼令人心痛的妥協。
  「以後的事今後再想就好了!妳應該受到更多人的疼愛。」
  可是仁心裡最清楚他是多麼無力,與《公館》決裂的他今後再也沒有能力保護梅潔兒。從今天開始,梅潔兒就會交由仁以外的其他專任官監督管理。遺留下來的,就只有仁為了強渡關山而跳進黑暗深淵的意念而已。
  「其實沒有妳想的那麼嚴重,妳還有其他路可以選擇啊!」
  「我不要緊,靠自己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可是梅潔兒用她嬌小的身軀不屈地抬頭挺胸,堅忍的模樣讓仁忍不住吐露心意。
  她是一個心高氣傲的魔法使,絕不允許自己變成別人的包袱。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我也絕對不會成為喪家犬。刻印魔導師是魔法使的職責,就算不能在京香家待下去,最糟的情況我還可以去刻印魔導師收容所(《學校》),不是嗎?」
  「我怎麼可能讓妳去那種地方!打倒一百人根本還沒什麼進度不是嗎?我們不是約好,要兩個人一起找出我和妳要的答案嗎?不要一個人隨便下決定!」
  梅潔兒把手放在和三個月前比起來稍有隆起的胸口上。
  「因為老師捨棄一切到這裡來,現在我才能保住性命,老師已經夠努力了。」
  仁努力奮戰,想要的不是這種結果。他心裡難過非常,真想放聲大哭。
  「我還沒有真的幫到妳。光是這場戰爭就死了超過三十個刻印魔導師,就算我失去專任官的身分,妳要走的道路還是一樣非常嚴苛啊。」
  「失去專任官身分的老師現在到底是什麼人?我現在是個刻印魔導師,也是個魔法使。所以我要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正面迎戰,而且戰勝。」
  小魔女展開雙手。這個戰場雖然有許多人命一條接著一條喪失,少女卻帶著安寧的表情閉上雙眼。
  「……還是說老師要降伏我,把我占為己有之後讓我再也當不成魔法使嗎?還是要給與我比魔法還更重要的事物嗎?或者你要成為我最寶貴的人,超越我從前擁有的一切?」
  「什麼重要的事物,我們從今以後再找還來得及!」
  可是少女毫不容情地直搗仁最脆弱的部分。
  「老師認為自己不能長命,所以以為只要努力到生命結束就夠了,對吧?可是我不願意看到這種事發生。」
  仁不曉得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只是因為俯視著他的少女似乎難以忍受波動的情緒,雙腿陶陶然地發顫,所以仁認為他的表情一定很窩囊。看在仁的眼裡,他認為梅潔兒走在人生路上的腳步似乎太過急躁;而站在鴉木梅潔兒的角度來看,武原仁也是這樣。
  為了挽留梅潔兒,仁仰賴他身為前專任官的經驗。
  「應該有什麼原因讓妳無法直接脫身吧?所以妳才一直站在那個屋頂上,不能下來我這裡,對不對?」
  仁覺得他真是丟臉,因為心中始終放不下,不管做什麼都只會讓梅潔兒難過。可是他努力到這一步,怎麼可能毫無執著?
  「其實是《協會》那群人叫妳過來,要告訴我『如果不希望看到鴉木梅潔兒沒命的話,就不要攻擊我們』對吧?那些傢伙不可能這麼好心,沒給妳任何約束就平白無故治療妳。他們是不是現在就用魔法指著妳的背後?」
  梅潔兒純真的表情失去血色,可是並沒有否認。
  「《協會》內部也各自分歧,應該是他們當中有些人不想被我找上,甚至治好妳拿來當作人質。」
  「老師太自以為了。」
  「《協會》的高位魔導師都是一群膽小鬼。妳自己看看!這裡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只有《協會》的高位魔導師連一個都沒出現在前線。那些膽小如鼠的傢伙讓妳來見我,肯定也是為了自身的安全。我沒說錯吧?」
  但是少女嘶啞的聲音就像直接在仁的心抓出一道道血痕。
  「……老師,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那也是我自己決定要這麼做的。因為我們從明天以後就不能在一起了啊,現在在這裡說再見比較不那麼難過。」
  魔法使射出的燃燒鐵絲從黑暗的另一頭掠過少女身旁。可是那名純真可愛的魔女搖曳著柔亮的黑髮與緞帶,臉上微微一笑,宛如這個世界只有仁和她而已。
  「老師,你笑一笑啊……」
  仁雖然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看到梅潔兒微笑他還是跟著露出笑臉。
  「是老師改變了我。我……想繼續活下去……」
  個性堅強的她眼淚撲簌簌地從明亮的大眼睛滾落。她的眼淚流個不停,彷彿身上有一條淚水流動的動脈破裂似的。
  鴉木梅潔兒是刻印魔導師。刻印魔導師必須打倒一百個《協會》的敵人,這是一項從未有人成功達成的絕望考驗。不過她不允許自己退出,所以她的命運也幾乎走到盡頭。可是現在她說想要活下去
  「老師,我已經成長了吧?所以我要從老師身邊畢業……老師你不也是一直期望『總有一天』像這樣和我離別嗎?」
  她仍然站在屋頂上,仁身在浸水的馬路上冷得發抖,也無法伸手抓住梅潔兒。
  仁的腦袋好像經過清洗的一片空白。
  「如果我說就算不惜動手也要把妳帶回去呢?」
  少女的內心某處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而崩潰,淚流不止。她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真的已經不行了。要是和老師在一起的話,我真的會變成一個廢人。」
  把規矩耿直又高傲的梅潔兒逼成這樣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仁本身。
  一陣涼意竄過背脊。仁的記憶告訴他這種感覺就和八年前的夏天、妹妹離開公寓時相同。
  仁這時才回想起此處有多冷,他的身體也因為泡在冷水裡而變得冰涼。
  「等等!妳別走!就算妳說不需要我、就算我再努力可能也力有未逮,我還是要保護自己珍惜的事物!就算不可能,我也不會放棄。」
  梅潔兒的身影從屋頂上消失,一切彷彿只是仲夏之夢。
  仁覺得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小魔女出現在昏厥過去的歐爾嘉身旁。
  《荊棘姬》雖然命危,卻沒有溺水。
  「再見了,老師──今後老師就可以去做你真正喜歡的自己了。」
  說完之後,梅潔兒與《荊棘姬》的身體一同移動消失。這次她真的離開了。

  仁被獨自拋下,呆站在黑暗中。
  天頂藍得不得了。比起包圍攻擊行動開始時,原本在地下空洞裡飛舞的淡金色螢光數量減少到只剩一半。
  這都是因為仁與《荊棘姬》歐爾嘉戰鬥時用了魔法消除能力,是他的魔法消除消滅了舞花的碎片。
  妹妹的破片在空中舞動,就像天上降下的白色與金色雪花。
  周遭變得異常安靜。仁的身邊已經沒有戰火的氣息,他拚了命想要守護的人也離去了。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不再是各種情感衝突交錯的戰場,而是心中破了一個大洞的的空白深淵。這片無聲的空白就是今天以前的武原仁在幸福中破滅的寂靜。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6 编辑


  第二章 Smoke on the water

  風暴戛然而止。這是因為隨著《荊棘姬》歐爾嘉脫離前線,攻擊地下城市的刻印魔導師也一併撤退了。負責計算刻印魔導師打倒多少敵人的就是專任官,一旦不清楚誰來裁決戰果,除了失序的快樂殺人狂之外,其他人都會放棄戰鬥。
  勉強擊退包圍攻擊的地下城市強打起精神沖淡絕望感。可是幾乎所有人都筋疲力竭,不願多思考也不想說話。地下城市不像地面的都市有幾十條連外道路,他們很清楚,要是僅有的四個出口都受到圍堵,他們就無路可逃了。
  地下居民們把戰鬥中死亡的犧牲者遺體放在邊角街區的屋頂上排好,然後蓋上布。根據這裡的習俗,往生者的遺體會埋葬在西邊出口外面的廢棄街區,而該處正被刻印魔導師占據。負責搬運屍體的居民似乎難以忍受黏糊糊的鮮血,都花上超過十分鐘的時間仔細把手洗乾淨。
  武原仁混在難民中,在某個屋頂上坐下休息。為了給身子凍僵的人取暖,他們用魔法燃起火堆,也多少為仁冰冷的身體帶來些許溫暖。但就算混雜在居民堆裡,坐在中央街區其中一個住家屋頂上,仁還是冷得渾身發抖。
  一想到梅潔兒離他而去,仁的心中就有一種虛脫感,就像是無法恢復的疲勞殘留在體內。他一心想讓那個純真的孩子活下來才會挺身跳進地底,那孩子說想要活下去、想要從仁的身邊畢業,她想展開新生活本來應該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可是小魔女的處境還是和以前一樣堪危,完全沒有改善,然而仁不能參與她的未來了。
  仁不知道這突如其來必須面對的狀況,究竟是一種勝利還是失敗。
  「這不是武原先生的錯。」
  絆憂心忡忡地窺探仁的表情,坐在他旁邊。有心地善良的絆陪在身邊,仁的心裡稍微輕鬆些。
  「我想小梅她……她一定也很感謝武原先生。」
  仁不需要向絆說明狀況,他被梅潔兒甩掉的事實也被街上的人聽得一清二楚。《荊棘姬》歐爾嘉與仁的戰鬥是一場左右地下空洞局勢的大決戰,所有人都在關注戰況。
  「這樣啊……連小絆也聽見了。」
  「從今以後武原先生真的可以去做真正喜歡的自己了。」
  仁想起自己與梅潔兒的訣別,心中一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對……對不起,我怎麼在傷口上撒鹽……」
  「不,讓妳為我操心我才更難過。」
  仁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凝視著絆,忍住又想向她尋求慰藉的衝動。
  「說真的,辭掉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工作之後,接下來我到底該當個什麼樣的人呢?」
  脫離《公館》的仁不再是專任官了,這代表他突然得面對一個問題──從今天開始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我雖然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可是武原先生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況真的糟透了。你這麼拚命選擇的答案,怎麼可能有任何輕忽。」
  聽到絆這麼幫他說話,仁的眼淚又快要掉下來。從前那個雖然痛苦但是快樂的日子就此結束,仁深刻體會到梅潔兒帶給他多大的救贖,自己又是多麼依賴她。每當他閉起眼睛,那段短暫卻精采的回憶彷彿又會重新復甦。
  「或許有些事情就是因為人們足夠重視,才會這麼難過吧。」
  比絆更年長許多的仁竟然對她發起牢騷來。
  「對不起,小絆……我到底在搞什麼……現在的我根本沒個大人該有的樣子。」
  「沒關係的。」
  說完之後,原本帶著柔和微笑的絆收起臉上的笑容。
  「可是我很久沒和武原先生你們見面,也是滿肚子牢騷喔,有很多話要你聽我說。」
  雖然仁像是被人拋棄,但他並不孤獨。就算從公館出走,梅潔兒也離巢而去,可是他與絆之間的感情仍舊存在。他一心想要幫助的地下城市的孩子們也還沒擺脫絕命危機的威脅。
  仁一拳打在疲累的臉上,振作起精神。
  「妳說得沒錯,我不能就這樣停下腳步。」
  這個地方還沒脫離絕境。從淹水的馬路爬上屋頂逃難的居民以及仁他們,都像是在暗夜大海搭乘竹筏的漂流者。整座城市成了水鄉澤國,馬上就有魔法使造出克難船隻放在河裡搬貨。
  遠方傳來狩獵魔導師示威射擊的槍聲。槍聲雖然微微撼動昏暗的空氣,但是就戰術而言毫無效果,只是讓地底城的居民逃避不安的情緒而已。一聲聲槍聲打出凌亂的節奏,毫無殺氣。地下城居民沒有希望獲得補給,而這種行為根本就是在浪費與生命同樣寶貴的彈藥。
  舞花的碎片仍在天頂上飄飛。根據絆的說法,那些《螢光》在仁與歐爾嘉交戰的期間亮度降低,彷彿要躲避視覺造成的魔法消除。仁覺得武原舞花的判斷力宛如還遺留在那些碎片裡,抓了抓頭,除此之外他無能為力。
  受到《死亡之翼》侵蝕的右腕異樣感好像越來越嚴重。
  「你的右手怎麼了?這隻手還會痛嗎?」
  身為再演大系魔導師的絆大驚失色,執起仁的右手。仁摩娑著右手臂,手掌的握力比剛才與歐爾嘉交戰期間更弱。
  「或許在接回手臂時有點太勉強自己了。」
  仁的情緒也幾乎跌到谷底。絆就像是要打破這種令人不安的氣氛般,兩手溫暖地裹住仁麻痺的右手。
  「可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因為我曾經夢見過未來。」
  「這樣啊……什麼樣的夢?」
  絆微微露出的憧憬表情讓仁有點不明就裡。她回答:
  「我在夢裡長成大人,然後武原先生和神和同學也都在,大家一起吃飯。」
  「那在夢裡的小絆看起來幸福嗎?」
  仁心想,未來的絆究竟會是什麼模樣。他很快便想像到,將來的絆一定成為一個溫柔又堅強的女性。
  原本以為絆會含笑點頭,可是她卻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就連絆夢到的未來都有些麻煩的困難存在。一想到這裡,仁反而感到安心。
  「在夢中也不全然只有好事,代表那是現實了吧。妳的那場夢或許會實現喔,我們今天應該確實能夠活下來。」
  「武原先生的想法真是積極呢。」
  火光在絆的深藍色眼眸中舞動,剛才神色得意的她忽然帶著內疚的表情把視線移開。仁是一個惡鬼,無從得知身為再演大系魔法使的絆究竟感應到什麼事,仁只知道,他和絆都視為是一家人的梅潔兒此時不在他們身邊。
  喪失了無可替代的寶貴物事,似乎就連絆也感到無所適從。
  「一切都會雨過天晴的,小梅也絕對會回到我們身邊來。」
  絆的身子依偎過來,靠在仁身上。絆身體的觸感充滿青春健康的彈力,讓光是今天就差點兩次沒命的仁本能大受刺激。可是比起本能的衝動,仁與絆就像缺了氧,更深切渴望獲得多一點溫柔。
  「稍微休息一下吧,等到有精神之後再好好打一仗。」
  地下的黑暗就像夜幕,讓仁兩人內心裡築起的高牆漸漸變得曖昧不明。
  仁的襯衫因為乾掉的鮮血而染成一片赭紅。絆的臉龐埋在仁的肩頭上,栗子色的髮絲輕搔他的鼻尖。今天一天就烙印在腦海裡的熟悉氣味告訴他,絆就在他的身邊。
  「即使武原先生離開魔導師公館,我也不會有事的。或許今後再也無法住在十崎小姐家裡,可是就算得一個人獨居,我也絕對會去找你。」
  「等我們從這裡回到地上之後,有些事必須再多談談才行啊。」
  再演大系的相關情報以及絆的父親掀起的事件,都是魔導師公館的機密,即使如此,仁還是認為他有義務要把這些事情告訴絆。若是他不開口,這些情報就會從王子護這些想要利用她的勢力傳進她的耳裡,絆早就被牽連進這場戰爭裡了。
  「我和武原先生還真是有點奇怪呢。第一次見面之後只過了大約一個星期,關係就突然變得親密起來,我還向武原先生告白了。」
  聽絆這麼一說,仁才發現的確是這樣。不知何時,仁的手很自然地摟住絆的肩膀,絆的心跳聲順著仁碰觸她身軀的手傳來,變得越來越急促。
  「……可是之後過了兩個月,我們還是像最初那樣完全沒有改變,不進不退。結果到了今天突然變成這樣……」
  「每次我和小絆說要緊話時,總是在這種緊迫的情況。其實在平常,就應該像這樣多聊聊才對。」
  「呃、那……那個!你說的『像這樣』,應該只是指聊天說話那方面吧?」
  被仁抱著肩頭讓絆產生誤解,她的體溫一口氣直線上升。
  一雙微涼的手自仁的背後掐住他的脖子。
  「還──給──我──!還──給──我──!」
  仁的呼吸被掐住,一邊掙扎一邊想要回頭。長長的黑色髮絲在黑暗中就像幽靈一般纏住仁的手腕,仁從未見過神和瑞希這樣滿臉怨恨的表情。
  「神和同學!這樣他會死的!會死掉啦!」
  「……放手……如果不趁現在、要了他的命…………絆就會……有危險……」
  瑞希認真起來的手指握力掐緊人的頸動脈,他的眼前瞬間一黑。
  「妳腦袋有問題啊,真的會要人命耶!」
  神和瑞希完美無瑕的容貌與雪白的肌膚,明顯襯托出她臉上些微的表情變化。
  「…………你去……死一死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雖然沒有正式收到毀滅地下城市的命令,可是瑞希畢竟是現任的專任官。照理來說,本來她必須協助《荊棘姬》執行任務才對。而她聽到梅潔兒與仁之間的對話之後還願意留在此處是一件冒險的事。仁打從心裡感謝她。
  「真是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魔獸師》掩去臉上的表情,沒有回應仁的道謝。
  「……什麼事情……都給人聽光光了……你這個……裸露……狂……」
  仁這才發現他們周圍三公尺距離的屋頂上空無一人,好像在躲著他們一樣。在有如慶典夜晚一般的魔法光源中,一群似乎被大人們欺負了的孩子目不轉睛地觀察仁。
  他們一共有九人,全都是四、五歲到國小六年級左右的孩子。
  之前因為太畏懼仁而怕到哭的小娜狄亞也在,可是現在看起來對他並沒有什麼懼意。
  仁的心中洋溢著一股溫暖的喜悅,他認為自己與《荊棘姬》這一戰,和這些地下城市的居民之間產生了共患難的情誼。
  「你們是不是已經不怕我了?」
  本來仁還在想,或許所有事情也不盡然都是那麼負面,臉上就要露出笑容,下一秒鐘卻硬生生僵住了。小娜狄亞伸手指著仁說道:
  「腳踏兩條船!」
  在狹窄的都市中心屋頂上忙碌工作的大人,有好幾個人都噗嗤一聲笑出來。長得像洋娃娃般的娜狄亞有著一副清亮的好嗓音。
  「莫里茲,你看,他腳踏兩條船。」
  娜狄亞扯了扯一名看起來像是這群孩子中帶頭的年長男生的短褲。
  「那個人腳踏兩條船,同時和小絆姊姊與那個女生交往。」
  她似乎很想多用用這個剛學到的詞彙,一直說個不停。穿著短褲的莫里茲在娜狄亞如同麻糟般的臉頰上捏了一把。
  「不要這麼大聲說什麼腳踏兩條船,這樣絆姊姊太可憐了啦。」
  「我一點都不可憐喔!因為武原先生和小梅就像是一家人嘛。」
  不曉得絆和他們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她漲紅著臉反駁孩子們的童言童語。
  但是就連那些剛見面沒多久的地下城市小孩都來吐槽她。
  「絆看起來就是很容易受騙上當的人嘛。」
  「希爾特也知道什麼是腳踏兩條船。」
  「我媽說不能好好管住男人的女人,以後一定會吃虧。」
  連那些地下城市的人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最大的證據就是,人們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他,而地下城市的女性們的視線則帶著些許冷漠。
  面對這突然而來的機會,仁卻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們攀談。
  「我沒有腳踏兩條船喔,其實真的發生過很多事,一言難盡。」
  在仁心中那些和梅潔兒與絆之間『許多事』的回憶如浪濤般湧上心頭。
  知道梅潔兒活著之後,仁覺得他的未來前景完全就是一片空白。九年前開始,武原仁就一直依靠魔導師公館過活。
  仁出神地望著這座他幾個小時前還打算要毀掉的城市。水位超過一公尺高了,街上燈火通明。他低下頭看著無波的水面,看到的是渾身瘀青、灰頭土臉、乾掉變黑的血漬黏在皮膚上,滿身是傷的自己。
  「我真的跑到一個麻煩的地方來了啊。」
  就仁看來,這場洪水並不是要把地下城市的人們逼死,而是《協會》的髙位魔導師施展防禦魔術的預設階段(Preset),以避免在核彈爆炸後遭到波及。核彈爆炸瞬間所釋放出的放射線速度太快,人感覺不到,防禦起來困難度很高,他們才會讓整座城市淹水,在地下空洞四處布下能夠阻止放射線的水牆。從包圍地下城市到發動攻擊間,隔了一段時間,也是為了要準備讓洪水淹沒城市。
  而且沒有人知道,這次事件的核心,也就是核彈究竟在哪。仁小妹的碎片在他們頭上飛舞,彷彿在關注著這座地下城市的生與死。
  一名皮膚細緻的黑膚少年跑來加入這群小孩,皮耶托羅一直對絆與仁抱持相當真摯的好意。俏皮少年的眼神毫不忌憚地在仁與絆身上來回比較。
  「地上真的好棒啊,我還是很想到地面上去看看!」
  以小女生為中心,年幼的孩子們開始喧鬧起來。
  「皮耶托羅哥哥,唱歌!唱歌!」
  娜狄亞兩手抓住皮耶托羅的長褲。他們長得非常像,應該是親兄妹吧。和其他小孩不同,身形細瘦的少年似乎已經開始工作,手上有很多小小的傷痕。
  讓仁驚訝的是,這群戰場上的小孩很理所當然地就這樣唱起歌來。歌詞的內容述說地面上是一片富饒的世界,只要到地上去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仁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偏偏他們的歌聲讓人印象非常深刻。
  就在仁聽見一道男童的高音時,他對皮耶托羅的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孩子王莫里茲開始打鼓,敲打的聲音大到彷彿連皮膚都能感受到震動。莫里茲掀起髒兮兮的襯衫,滑溜的肚皮就是他的鼓。如果要發出比較大的聲音就拍擊胸肺,高音則是拍打圓滾滾的下腹部,把自己的骨胳與內臟當作一整套鼓具使用。這是一種醫生觸診的手法,加上與克萊門斯同是完全大系魔法的演奏方式。
  不知從何處傳來地下城市大人們的歌聲,應和兒童樂團演奏出來的音樂。隨著唱和人數越來越多,音樂的色彩與音量也逐漸提升。仁打從心裡感到一陣讚嘆,從未聽過的陌生音樂讓他聽得寒毛直豎。這音樂就是地下城市誕生之後六十年間獨自孕育出來的豐富文化。
  四周已經聽不見槍聲。這是因為人們都停下工作唱歌,或是拿起手邊的物品敲打。兩百人各自不同的樂器與歌聲融合成一段國籍不明的音樂。
  皮耶托羅尖銳的男童高音,就像以鋒利刀鋒劃開永恆夜晚空氣的剃刀。悅耳的聲音把深植人心的恐懼逐一抹去。娜狄亞等年幼小女生的可愛合唱震動地下寒冷的空氣。
  不同打擊樂器的合奏發出暢快的金屬聲,把令人不安的暗沉氣氛逐漸炒熱起來。
  雖然這段演奏既沒有指揮也沒有樂譜,只是隨心所欲的表演,然而每個人的節拍卻一致,沒有人走音。
  現實不會因為他們唱首歌就有所改變,可是光影、流水與空氣都像施了魔法地綻放開來。仁又轉頭去看那些遭到淹水的住家,到處都有以原色所繪製的圖畫。雖然畫得不怎麼樣,但是畫中的內容都是花草、天空、彩紅等等愉快美好的事物。
  水面上有油漆罐在漂浮,那是地面世界的產品,還剛買沒多久。住家上的圖案也是近期畫製的。在地下城市的男人受僱於懷斯曼、開始有收入前,這座城市原本還是相當單調的。烤麵包機、電熱水器等比較小型的家電產品,在變成河道的馬路上載浮載沉。這些都是仁也習以為常的日本製產品。
  這裡自成一個昏暗的世界。雖然今天因為居民自己招惹的事件而遭到蹂躪,但這個地方確實有人起居生活。
  在這段不靠魔法也能撼動人心、有如直沁心跳一般的音樂聲中,絆在仁的耳邊拉高嗓子叫道:
  「聽說這裡的人啊,都各自擁有不同的魔法,一家人就屬於一種魔法系統!」
  絆把她結交的小孩姓名一一告訴仁。
  「莫里茲的亞庫拉家族是完全大系!潔爾瑪妹妹的希戮塔家是圓環大系!娜狄亞妹妹和皮耶托羅的特巴塔家是神音大系!希爾達妹妹出身的耶達家則是宣名大系喔!」
  絆很自然地一邊搖擺身子,一邊把關於地下城市的事情告訴仁。她說音樂在這個地方之所以會這麼盛行,就是為了讓來自不同魔法世界的人們彼此攜手合作。絆指著一個個人,說這孩子是相似大系、那個人是因果大系,把即席大樂團中的小孩介紹給仁認識。仁知道,那個氣溫明明很低卻還渾身光溜溜的平柏諾肯定是鍊金大系的人;仁又回想起這座地下城市的居民原本都是刻印魔導師,這種複雜的魔法使人口組成,就和公館的收容中心──《學校》不分軒輊。
  可是仁卻談起他擔任冒牌教師的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的事情。
  「那孩子的聲音和我們班上的天瑞很像,那邊那個小孩五官輪廓像高田。那個叫做莫里茲的小孩要是在我們班上的話,絕對和兵藤是一個樣。」
  仁心想,他擔任副班導的六年一班裡的那些孩子們,現在在做什麼?
  一、兩個問題兒童的臉龐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們很有可能暑假都過了,作業還分毫未動。
  隨後他又想到,上學期中他沒能去進行家庭訪問的學生家。
  「……還是沒有機會去寒川她家進行家庭訪問啊,那邊得想想辦法才行。」
  歌姬艾蕾諾爾被一群小孩拉來。仁在想,肯定是那群孩子拜託她一起來唱吧。可是神聖騎士團本隊就在這個地下空洞裡,就算人家請求艾蕾諾爾開腔,她也不能和城市居民一起合唱。在喜悅的浪潮裡,唯獨她一人苦惱到身子打顫,仰頭長嘆。
  殘酷的命運就像是縱橫交織的絲線,有美麗也有醜陋。
  然而受到拯救的美樂也不可能永無止境地演奏下去。待旋律的高潮與餘音都散去之後,沒有任何人對他們報以喝采,不過沉浸在熱情盡情燃燒之後倦怠感的眾人也並未受到任何攻擊。
  只有一道無聲的鼓掌。
  「Bravo!各位的演奏真是太精采了!」
  把地底打入地獄深淵的元凶、穿著純白西裝的王子護豪森出現在兒童樂團的面前。

  地下城市居民與王子護豪森在一間沒有遭到洪水淹沒的住家進行會談。這個住家四周封閉,卻在天花板上有一個連居民都不知道的祕密出入口。依照城市居民的說法,像這種無法進入的住宅還有好幾間。
  領頭的王子護用打火機點火,高舉到沒戴眼罩的紫色左眼前。完全魔術是從施術者所看到的畫面中發現《魔力》,並且當成魔法加以控制。王子護用透視法讓打火機的火焰看起來比較大些,所以世界就按照他所看到的畫面產生變化。住家中出現一顆人頭大小的巨大火球,照亮整個屋內。
  這個祕密住家是一間指揮所,屋內中央擺設一張陳舊的書桌。屋裡沒有一絲日常生活的氣息,牆上還掛著戰前的舊日章旗。在這個操縱人員生死的座位上,有著某種獨特的分量感。仁感覺這個房間的氣氛很像魔導師公館的會議室。
  「這裡是什麼地方?」
  王子護用一張假惺惺的笑臉回答仁的問題。
  「這座城市還沒交給過去的刻印魔導師之前,在武藏野迷宮游擊戰時期,這裡曾經是作戰指揮所。《協會》的人就是以這裡為據點,迎擊來犯的神聖騎士團。」
  在火球的火光下,右眼戴著眼罩的王子護伸手撫摸一件件遺留在此的物品,臉上帶著懷念的表情。
  「你們不用緊張。這裡施過魔法,室內的聲音不會傳出去,所以不用在意外面的事情。入口也已經暫時封住了。」
  進來房間裡的人不多。除了王子護、軍醫克萊門斯與黑衣槍手貝爾納,還有兩名狩獵魔導師。地下城市的女性代表則是史黛菈‧特巴塔這位三十多歲的神音魔導師。仁則是局外人。
  《魔獸師》神和瑞希拒絕進入這間住家,艾蕾諾爾則是因為王子護不希望她帶著情報當伴手禮又回到神聖騎士團去,所以被拒於門外。
  史黛菈‧特巴塔是那名唱出美妙歌曲的少年──皮耶托羅與小娜迪亞的母親,也是這座城裡最富有的人。打從會談開始,她就氣呼呼地衝著王子護來。
  「我很感謝你們懷斯曼公司。多虧你們的幫助,我們的生活變得方便許多。可是呢,我不管懷斯曼和我們那些男人做了什麼約定,誰想要落得無家可歸?現在水淹成這樣,你叫我們今後在哪裡睡覺!」
  史黛菈如同抹了蠔油般黝黑的皮膚因為情緒激動而泛著油光,王子護摘下白色帽子,用手指撫平向後梳直的金髮。
  「我們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對各位勇敢的戰士們提供了充足的彈藥。」
  「誰在乎彈藥有多少!那都是那些男人任意妄為。我的意思是要你叫他們停止攻擊。」
  「這是不可能的。」
  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的中隊長,也就是克萊門斯與貝爾納等人的隊長王子護斬釘截鐵說道。軍醫克萊門斯大吃一驚,問道:
  「王子護,難道你欺騙我們?」
  「懷斯曼公司給你們武器也提供訓練,讓你們有一份工作做。在合約上也載明你們所屬的部隊名稱叫做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不過合約上可沒有寫明如果因為工作的後果造成你們對公司有怨言,公司還得負責提供保障喔。」
  仁越來越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對懷斯曼公司來說,克萊門斯等人只不過是利用完就扔的軍隊而已。王子護那幫人要賣的商品不是魔法使軍隊本身,而是《魔法使子彈(Wizard Bullet)》。他們想要得到的,就只是燒毀東京的是懷斯曼這個名號。懷斯曼是為了捨棄這些居民才讓他們拿槍,要嘛在核彈恐攻時把這些人牽連進去當作棄子;再不然就是讓他們全員死光,保住日本方面的面子。這就是讓地面世界陷入大混亂的狩獵魔導師中隊最後的末路。
  「懷斯曼並不會提供保障,只是一介雇主而已。」
  大好人克萊門斯五官端正的臉龐扭曲,露出哀求的表情。
  「除了你,我們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啊!你也看到外面是什麼樣子了吧。這裡也有很多小孩!你們要怎麼辦啊?」
  「我們之間簽訂的合約上只有關於金錢的事情。完成一項作戰任務,所有參加部隊的人都可以拿到二十萬日圓。彈藥等所需費用全都由我們負責。如果有人因為參加懷斯曼的作戰任務戰死,死一個人可以獲得一百萬日圓。Don't mind……我有帶支票過來。」
  「錢的事先別管了!現在變成這樣,有錢也沒命花。」
  穿著白色西服的魔法使開玩笑地聳聳肩,好像在說「我也不知道」。
  顯然這場會談不會有任何結果。黑衣男貝爾納以及後面拿著步槍待命的男人們全都表情僵硬。史黛菈來回看著王子護與克萊門斯等人的臉龐,好像還搞不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算現實如此殘酷,也已經不可能再把時間倒轉回去從頭再來了。
  「那你還有什麼臉跑來見我們!別把我們當傻瓜。」
  王子護露出微笑,彷彿童話故事中收買靈魂的壞魔法使
  「我有一份不錯的好差事要給你們。」
  已經走投無路的城市居民瞪大眼睛,身子欺到王子護面前。仁沒有資格嘲笑這群人又要被王子護引入更黑暗的道路,因為他就是接受相同交易才會來到地下的。
  「你們現在確實遭到《協會》包圍,而我希望你們記住一件事,《協會》內部也是有分歧的。在這裡的主隊是二十名高位魔導師,連我們也難以應付。包圍你們的城市、水淹街道和殺害你們的家人,全都是這些與《協會》主流派作對的壞魔法使喔。」
  王子護比手畫腳,口沫橫飛地說著,動作就像在演戲地誇張。
  「所以《協會》的某位人士下令要『燒死這些害蟲』,簡單來說,就是要這些反對派消失。他希望在那些《協會》的反對派魔導師深入地下空洞之前,你們能在這座城市繼續撐下去。」
  王子護的這番話簡而言之就是這樣。《協會》的主流派想要把反對派連同這座城市一掃而空。只要想到仁妹妹的碎片全都集合到這裡來,就知道他們要用的武器是核彈。所以你們這些人給我拖住那些反對派,直到核彈爆炸的那一刻。
  克萊門斯聽聞這項殘忍無比的工作內容,全都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仁的心臟開始以戰場上慣有的速度鼓動,他察覺到王子護會為這項死亡任務提出何種報酬。《協會》先前也在梅潔兒瀕死的病榻前,以同樣狀況對仁提出交易。仁只能在居民們把希望寄託於王子護身上之前,先提醒他們這份合約根本就漏洞百出。
  「王子護,你這番話的前提有矛盾吧。難道懷斯曼想要把辛辛苦苦搶來的核彈用來炸那些《協會》的反對派嗎?那麼利用核彈威脅東京的國城田現在又在做什麼?」
  「仁,你不要在別人談正經事的時候插嘴。再說有誰說過要用核彈進行攻擊?」
  「假使有哪個人能夠一擊就把幾十名高位魔法師全部殲滅,肯定是相當知名的魔法使。如果這麼厲害的人要出手用魔法掃蕩敵人,那也不需要犧牲特地花錢訓練的城市居民把敵人拖住。叫刻印魔導師來幹這份差事更適合,也更確實。」
  戴著銀色眼罩的騙子臉不紅心不跳,裝出一副萬分遺憾的表情。
  「我不過是《協會》的外包業者而已,再說國城田先生的事情已經不歸我管了。」
  仁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吊起來,他確信王子護在說謊。王子護也明白被仁看破了。
  所以這名騙子不再搭理仁這個與地下城市命運無關的局外人。
  「我們懷斯曼公司提供的戰鬥任務報酬,就是各位家小的性命。要是你們努力拖住反對派的話,我們就會用魔法讓許多這座城市的人逃難。」
  克萊門斯以卑微的眼神仰頭看著這個過去曾經是狩獵魔導師隊長的男人。
  「我希望你能提出證明,保證孩子們能夠活下來。」
  可是曾經一度背棄部下的王子護怎麼可能會施捨溫情。
  「只有成功報酬的工作何來什麼保證?」
  史黛菈對這些男人簡直無話可說,就像看到放蕩的兒子在不知不覺間欠下大筆巨債似的。可是她也認為事態難以回天,就像是家畜般流露出死心絕望的神情。
  「如果拒絕接受的話,你們打算怎麼辦?」
  「你們現在使用的彈藥全都是懷斯曼公司的財產,我們會把彈藥庫裡的《魔法使子彈》全數收回。」
  先前以為子彈不用錢而大肆濫用的狩獵魔導師們臉色大變,向來擺著一副局外人模樣的槍手貝爾納唯獨對槍彈非常執著。
  「我們需要彈藥才能維護身為魔法使的自我。」
  可是王子護只是踩著悠閒的腳步繞著指揮所的桌子走,然後在背後掛著日章旗的議長座位轉身面對仁他們。
  「你們有什麼理由拒戰?你們要用那些槍打下魔法使的天下,無論在任何世界,沒有什麼自由是不用爭取就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
  「別說了。你們的《魔法使子彈》對我們的世界造成過度刺激,沒有哪個政府會容許槍枝在社會上流通。讓魔法使拿槍上戰場,就代表我們世界的軍隊會出動,到時候死傷會比和《公館》交手更慘重。」
  「仁,我勸你不要太小看魔法使。不是軍隊出動,而是我們終於把你們的軍隊引出巢了。」
  仁覺得毛骨悚然。王子護的言下之意,是懷斯曼公司打算與這個世界的國家開戰。魔法使想要從惡鬼手中搶回這個世界,就一定會在某處和軍隊幹上。這是因為如果王子護所言非虛,就代表他們企圖改變整個世界。
  就連仁都還是第一次看到態度輕薄的王子護言語中帶著熱情。
  「狩獵魔導師中隊應該覺得很驕傲。就算你們犧牲生命,也和《協會》一次又一次毫無章法、白白葬送掉的那些人命大不相同。」
  《魔術師》王子護是個騙子。他滿口謊言,背叛他人也毫不以為意。仁最初的『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在六十年前那場原本打算要抗戰到底的戰爭最後,我看到了核彈。就連過去曾經不可一世的人們,都被那東西燒毀尊嚴。那時候我就在想,魔法使也必須擁有那種力量。」
  白衣『魔法使』毫不掩飾自身尊嚴被非玄幻之力摧折所造成的傷痛,眼角擠出皺紋來。
  「我們懷斯曼公司用一次次的失敗與一條條的性命收集知識,只要有新發現,就會把過去累積的知識拿來重新驗證測試,一再磨練。這樣重複的結果,就是即使過去奠定起來的體系被摧毀,進步的腳步還是不會停歇。這就是《科學》──這就是被奇蹟捨棄的惡鬼在這個世界孕育出來的『力量』,我們今後也將會得到這股力量。」
  狩獵魔導師聽不懂王子護這番洋洋灑灑的言論,全都愣在現場。
  在這之前,仁一直認為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是一間利用經濟力量探索他們生活方式的公司,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懷斯曼想要創造的,是一個在魔法使與人類之間斡旋的嶄新體制。他們利用『經濟』這種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只是想要匯集人力而已。在仁所處的資本主義世界裡,所有人都需要金錢才能過活。反過來說,只要有錢,不管是什麼人都能獲得良好的對待。身懷異界的魔法使與人類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另一種不同的生物,可是他們也和人類一樣想要獲得金錢。懷斯曼只是為了利用這種簡單的道理,才會採用『公司企業』的型態。
  「你們想要告訴魔法使道具有多方便,然後把魔法世界改變成以道具為中心運轉的世界嗎?可是就算你把我們人類的社會建構方式帶到魔法世界,只要看看《協會》有多落伍,就知道這套根本行不通。除非發生大革命,否則魔法世界永遠不可能改變。你先前說過懷斯曼要『創造歷史的起點』,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王子護用響亮的鼓掌聲回報仁的推測。
  「可是這樣太奇怪了!如果你們打著算盤想要改變魔法世界,住在這座城市的人們打從一開始就根本無處可去吧?為什麼要把他們牽扯進來!難道他們的性命一開始就被當成棄子嗎?」
  「仁,如果一個道具無法成為真正的專家、也無法決定自我的色彩,那他的色彩就會被他人利用。可是即使被當成棄子也並非白白犧牲。當我們魔法使創造出一個以道具為中心的社會,嶄新的道具文化潮流會爆炸性地蔓延開來,淹沒仁你們這些惡鬼的世界,而我們大家都能享受這股美好的潮流。」
  眼前事物的荒誕蠻橫讓仁感到一陣頭暈。王子護這班人的目標相當傲慢誇大,竟然是某種能夠控制社會本身進化的物事。
  「不只這座地下城市,我們已經把道具銷售給生活在這世界陰暗面的上萬魔法使了。商業文化就是像這樣一點一點累積成長起來的吧?然後潮流將會反過來影響一千魔法世界。你能夠想像《協會》圈內的上千魔法世界有多麼大的市場開發潛力嗎?」
  王子護的意思是,魔法使與這個世界人類之間的戰爭概念將會產生進化。過去和仁他們這類的這個世界的治安機關戰鬥的人,都是像《近神者》葛蘭那樣不同於凡人的英雄人物,而今後的戰爭將會滲透進六十億人口的生活中,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企業將會為了爭奪由誰先購買今天要吃的麵包而展開戰爭。
  「想像一下吧:魔法使的魔法輕而易舉就會被惡鬼消除,可是如果是經過魔法加工處理過的道具,就可以賣到為數六十億的每個惡鬼手上。」
  仁感受到變化已經開始,身子顫抖起來。實際上,這座地下城市裡的人們生活價值觀確實比傳統魔法使更接近仁他們。魔法使就算放棄魔法使的生存方式也能夠活下去
  「在一個利用道具交流的時代,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們會成為貿易往來的對象。魔法使打交道的組織不再是像魔導師公館那般落伍的組織,而是一個公平又透明的機關。靠我們的生產能力,今後這個世界再不會有人挨餓,也不會因為貧困而引發戰火,而我們也能夠在惡鬼本身的需求下自由地販賣道具。經由商業交易,過去那個『惡鬼因為渴望神話而出賣自己世界』的時代會再次到來。」
  仁不知道王子護這番話中幾分真假,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歷史將會產生很大的變化卻有可能成真。仁他們的世界中,到處都找得到想要從魔法使手中購買商品的人。就像恐怖分子國城田所說的,這個世界根本與地獄沒兩樣。
  在明治初期來到這個國家,上百年來一直關注這個國家歷史的男子陶陶然地喃喃說道:
  「──啊啊,真慶幸世上有這個《地獄》為了我們魔法使存在。」
  長期處在狹窄地下城的人們,判斷事物總是無法超脫狹隘框架,至多幻想得到一個想要得到理想世界,但越是要得極欲瘋狂,就越是要理智。
  「……還真是瘋狂。」
  看到史黛菈恐懼的眼神,王子護嘴邊露出會心的微笑。
  「維新時代就是一個瘋亂的時代,你們也來和『恐懼』共舞吧。」
  可是這些把賺來的錢購買顏料塗抹住家的地下居民,怎麼可能會有什麼遠大的視野。除了喜愛享受大風大浪的投機騙子,對其他人來說,那根本就只是個動亂紛擾的時代。
  「好好動腦思考,找出答案。想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什麼地方上,然後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說完之後,房間中央燒得紅通通的魔法火炎忽地消失。
  在場沒有人看見王子護,完全大系的魔導師能夠操作人們『視線跟丟』的印象,進入某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各地的處所,然後在一個他認為自己可能存在的場所重新顯像,用這種方式完成瞬間移動。
  身為完全魔導師的克萊門斯用打火機點起火,魔法火炎按照先前王子護做過的步驟飄浮在空中變成照明,那個一身白衣的業務已經不在了。

  王子護不在這個外部無法得知裡面狀況的屋內。
  當所有人都認識到這一點時,聲音不會傅到外漏的屋內瀰漫起一股莫名的氣氛。
  在這裡與會的地下城市居民必須把會談結果告訴外頭等候的人們。可是要如何表達,就由在這密室裡的三名狩獵魔導師、一名魔女還有仁決定了。
  他們的答案將會成為選項的起點,左右整座地下城市的命運。他們給出的情報會決定事態的發展。
  仁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唉──原來如此。神和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進來這裡啊。」
  死神貝爾納舉起槍,槍口指著仁。
  在微弱的火炎光芒中,貝爾納蒼白的臉龐看起來更沒血色。
  「這傢伙是外人,這麼重要的事情豈能容他隨便亂說。」
  貝爾納不想王子護那番話中負面的部分洩漏給外面的人知道,所以他打算在這個無論發生任何事,外面都聽不到聲音的地方射殺仁。
  仁斂起臉上的表情,觀察這名舉著槍的男子。自從前天和他在黑夜裡的遊樂場互相射擊後,這是仁第二次和這名男子交手了。
  「你畏懼我嗎?」
  大好人克萊門斯趕緊試圖安撫貝爾納的情緒。
  「貝爾納,我們就是被王子護欺騙才會落到這步田地,他的話不能信。」
  「你住口。」
  貝爾納像是被克萊門斯潑了冷水,人數增加了好幾個。在各個魔法大系裡都有一種稱為《化身》的高位魔術,可以把施術者自身存在於此的狀態變成魔法。圓環大系的《破滅化身》可以把自我存在的封閉圓環依照拓樸學的方式,強制變形成好幾個圓圈;魔法使可以用這種做法讓好幾個自己同時存在,身上穿的衣服與手裡拿的東西也會一起增加。如果是在手持槍械的狀態下使用化身,手槍當然也會變多。
  房內轉眼間就被變成五個人的貝爾納給控制了。
  可是仁卻對他的失算冷笑。
  「就憑你,別說是王子護,就算想要和《協會》的高位魔導師過招也是不可能。我只要發動魔法消除,就可以讓《破滅化身》變出來的分身消失。」
  槍手的自尊心遭到傷害,瞳孔微微放大。貝爾納完全不把仁當成人看待,只視他為槍殺的標靶而已。
  「你要是耍什麼花樣,我立刻就打穿你的腦袋。」
  「用《破滅化身》增加出來的你全都是本尊。當魔法被破壞的時候,五個人當中有某一個會被挑出來成為本體。就算開槍射擊,那時被挑選到的唯一實體也只有五分之一的機會恰巧就是對我開槍的那個你。」
  分身的貝爾納與其他貝爾納面面相覷。此時在場的五個貝爾納全都是本尊,所以各有各的意識。唯有拿槍指著仁的貝爾納①目光帶殺,可是其他四個貝爾納都能夠站在客觀的角度審視仁與貝爾納①雙方。所以一旦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小嘍囉的角色,心裡都會感到動搖。心裡存在疑惑的魔法使要是創造出四個分身,五個自我之間就會發生意見分歧。
  「你為什麼要創造四個分身,拿槍指著在場所有人?你其實也認為王子護說的話有鬼吧,所以如果不用槍讓所有人閉嘴,你害怕有人會出言反對。」
  貝爾納還記得他們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夥伴遭到槍殺的事,仁在前天與昨天這段時間內總共殺了九人,當貝爾納面臨困難選擇時,至少他有理由憎恨仁。
  「閉嘴……看我不宰了你!」
  陰暗深沉,除了暴力之外對一切事物都不相信的混濁眼眸直射在仁身上,貝爾納用一種口舌不便給的人常有的結巴口氣吐出字句。
  「你想一想……史蒂芬與伊姆凱他們都有夢想。」
  黑衣男子的字句裡,隱含著持槍男性們的最寫實感受,這是一種因為弱小才會有的夢想,仁過去也很熟悉,所以他不禁問道:
  「只要拿起槍,世界就會改變嗎?」
  從前仁也期盼過一個再怎麼樣都求不來的『總有一天』,高中時代的他也認為,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轉,才把因為魔法消除而瀕死的妹妹帶到魔導師公館去。仁這輩子總是被『總有一天』牽著鼻子走,所以地下城市這些男人的軟弱他也感同身受。
  「懷斯曼的願景很偉大……我們都聽見了那個《接近神的男人》的聲音……這個世界很大……雖然我們現在窩在這座不見天日的黑暗城市裡,可是也有能力一展拳腳。」
  長相如幽靈般的殺手此時臉色紅潤,就像是崇拜英雄人物的少年。超高位魔導師《近神者》葛蘭‧阿薩雷在那場試圖把日本沉入海底的大戰中,對這世界上所有魔法使發出一段訊息。一想到這些地下城市的居民也聽到了那段話,仁就感到又痛心又懊悔,因為他原本說不定有機會早一步阻止這些事發生。
  拿起槍的魔法使統統陷入沉默,彷彿在回味那段特別的回憶。讓仁意外的是,個性溫善的克萊門斯竟然開口對在場最容易失控的史黛菈傾訴道:
  「一開始我們只是為了拿錢才接受訓練。雖然參加實戰有報酬可拿,其實只要接受訓練就有月薪。可是當那個《近神者》對人類宣戰,要我們恢復尊嚴的時候;當他留下遺言說我們全都和神相似的時候,大家都激動難耐。史黛菈,這是居住在這座城市裡我們所有男人共同的想法。大家都想要幹一番大事業……下定決心和『邪惡』對抗。」
  英雄葛蘭讓他們看見了夢想,讓地下城市這群居住在灰色城鎮的年輕人們看見了美麗的生命色彩。在他們眼裡,已死的《近神者》葛蘭以及為了利用他們而主動接近的王子護都是英雄。
  外面的聲音傳不進這個狹小封閉的住家。可是仁只要閉上眼睛,感覺似乎能夠聽見外頭傳來幾聲為了平息不安而發出的零星槍聲。
  所以身為在場唯一一個居住在地面上的人,仁必須向他們說清楚。
  「你們之前完全沒想過,地面上如果被恐怖攻擊行動捲入會變成什麼樣嗎?」
  生活在地底下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回答。
  「你一定認為我們很窩囊吧。可是就像貝爾納說的那樣,就算生活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底深處,如果是男人還是會心存夢想。不對,就是因為這裡是窮鄉僻壤,所以更不能放棄夢想。」
  感傷的表情在克萊門斯削瘦的臉上一閃即逝。十分鐘前王子護還在這裡大談魔法使的時代,可是仁他們在相同的地方只能像個悶葫蘆,連句話都吭不出來。
  「這座城市是個狹小的鄉下地方。生活型態非常傳統,是女性為主的社會,沒有工作的男人們根本無處可去。小孩子也是。所以我們一直很嚮往外面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說都是我們的錯嗎?你們不受歡迎是我們害的嗎?你們和那幫人扯上關係也是我們造成的嗎?所有人都會被殺耶!」
  代表地下城市所有女性發表意見的史黛菈差點沒衝上去和男人們打成一團。史黛菈說的話當然沒錯,對於居住在地上世界的仁來說,這群女性根本不關心錢從哪裡來,也沒什麼道理可以說好聽話。
  他們完全把曾經參與東京核彈恐攻的事撇到一旁,而仁竟然為了這種事而失去一切,這讓他感到非常愁悶。
  仁只是想要和他們建立一般的人際關係而已。
  「你們現在遇上的問題不是夢想是大還是小,而是選擇要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孩子們,還是仰賴推你們入火坑的王子護。」
  仁最後那句話惹得貝爾納發起飆來,把槍口抵在仁的臉上。
  「你們這些惡鬼──」
  「你給我閉嘴!」
  仁不理會槍口,一把揪住貝爾納汗溼的黑衣衣襟,可是連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發怒。
  「你們口中所說的夢想是王子護的夢想、是《近神者》葛蘭的夢想,難道你們想到死都被這段春秋大夢牽著鼻子走嗎?這樣你們又算什麼?」
  因為他們很弱小,所以撇下不圓滿的現實,反而緊抓著不著邊際的大夢不放,然後把周遭的人事物搞得一團亂,遭人痛擊之後又平添怨恨。
  仁真想飽以老拳,可是他真正想揍的不是眼前這群弱者。
  「事到如今你們還不正視現實!這裡被《公館》襲擊、又被用來把反對《協會》的派系一網打盡,這些全都早在王子護的算計之內。懷斯曼勾勒的藍圖中,打從最初到最後的結局,就是用金錢占據這座城市,在這裡把《協會》裡的反對派全部燒得一乾二淨啊!懷斯曼把你們編入狩獵魔導師中隊,打的算盤就是與其讓你們白白送命,還不如善加利用,拿來幫《魔法使子彈》打廣告。」
  仁的腦海中浮現出王子護在擬定計畫時喜不自勝的表情。王子護把這些之後要犧牲掉的地下居民拉進狩獵魔導師中隊,就是為了要把他們徹底吃乾抹淨。仁聽從《協會》的其中一項條件就是要殲滅這裡,懷斯曼從《協會》接下的工作就是把居民從地下城裡趕出去,讓這個地方成為無人白地之後拿到手。
  克萊門斯這個應該比較明事理的大人喪氣地說道:
  「我們真的蠢到這種地步,給人看得這麼扁嗎?」
  「反正左右都沒救,所以就盲從他人的夢想假裝自己已經服氣了嗎!你們不是有要守護的事物嗎?人家連上好的棺材都準備好,請你們自己走進去。如果這樣都還不生氣,你們就真的蠢到無可救藥了!」
  接下來仁還要與多到數不清的強敵對抗,可是如果他們還是沒有作為,等不到什麼開始一切就會結束了。對武原仁來說,此時此刻就是勝負的關鍵。
  「那我們僱用你吧……就給你錢。你需要錢吧?」
  說話的人是史黛菈,這些地底下的魔法使幼稚到連現在是什麼情形都看不出來。仁放掉貝爾納的衣襟,將他推開。
  「別說了,孩子們還在外面等著,要是為人母露出這種表情,小孩會難過的。」
  之後狹小房間裡的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仁心想,他們大概很害怕,不願意毫無計畫地只帶著王子護的提案走出門外。從他之前聽到現在,地下城市裡並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領袖人物。距離敵人重新展開攻擊可能不到三十分鐘,他們要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把五人無法解決的難題扔給兩百人,然後擬出一個方針。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居民開始暴動,因為仁等人為眾人帶來這樣絕望的大難題,他們說不定還會遭到私刑毆打。
  束手無策的克萊門斯與史黛菈彼此對視,只有貝爾納仍然對仁帶著殺意。
  仁認為他們在等待一句有力的話語。王子護煽動貝爾納的言語,以及葛蘭鼓動地下城市男性的宣言,都有驅策人心的力量。所以仁也下定決心,他只能這樣做了。
  「你們──」
  當仁啟齒時,所有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背負他人性命的窒息壓力,令仁感到腹部一陣絞痛。把仁的右手臂砍下來的老師《鬼火》東鄉永光說話時絕不拖泥帶水,果斷堅決。現在他知道那是一件多麼沉重的事了。而且仁現在要說的話此時沒有任何約束力,根本就是謊言。不過雖然這番話講來毫無根據,不知為何仁說出口的時候毫不猶豫。
  「就交給我吧。」
  這句話一點約束力都沒有,非常不負責任。
  可是克萊門斯與史黛菈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眼神輕鬆不少。
  所以仁也不禁開始幻想。當梅潔兒說要畢業的時候,仁能夠果斷地對她說「相信我」的話,說不定那個小魔女現在還會在他身邊。這樣的念頭就像是一場美夢般閃過他的腦海。
  「我會讓你們親眼看見地面上的世界。」
  克萊門斯疲勞混濁的眼眸重新點燃希望,對仁露出百分之百信賴的表情。
  「你真的可以辦到這種事嗎?」
  「地上世界並沒有遺棄你們。在法律上,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日本人。」
  刻印魔導師具有日本國籍,所以這些刻印魔導師子孫只要辦理手續,在法律上就能視為日本人。對《公館》來說,用這種妥協的方法應該也好過血腥大屠殺。只是仁不知道他們的故鄉對這些人來說,能不能成為全新的夢想。
  「王子護滿口謊言,你們根本不需要用戰鬥去贏得生計。你們和我們都是同一個國家的人,大家只要面對面好好談就行了。」
  走出封閉的石屋後,克萊門斯與史戴菈告訴眾人與王子護之間的交涉決裂了。當然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為了孤注一擲賭上一把,從根本捏造整件事情。
  換句話說,他們提出的是,突破包圍網逃出地下城市,所有人前往地面的移民計畫。克萊門斯等人並沒有選擇正確的選項或是公平的判斷,而是選擇能夠拯救家人的可能性。
  無法期待外界有人來救援的事實,讓所有居民都動了起來。原本還在等候懷斯曼公司聯繫的男人們陷入大亂、大發脾氣。對女性來說,她們本來就無法忍受現在這樣的事態。人們被洪水趕出家園,因為寒冷與不安而顫抖,受到攻擊而失去同伴。所以他們早就在尋求一個能夠發洩怒氣的惡人。
  數量超過兩百的人們就像擊岸的浪濤所幻化成的生物般開始行動。他們不是真的相信地上世界這個夢想,只是沒有一個理由的話,整個團體就無法團結。
  這是一種超越善惡的生命活動。他們連不可饒恕的事情都幹過,身上也背負著必須制裁的罪惡,可是這些居住在昏暗城市裡的人們還是想要繼續活下去。恐懼才是真正驅策他們行動的動機。
  接下來仁、絆以及地下城市的居民要突破南邊出口的包圍網,一路前往更遠處的地下鐵車站。聽說只要從那裡搭上幽靈地下鐵的備用列車,就能穿過用魔法隱藏起來的移動中繼點,直接開上地下鐵線路。
  「幽靈地下鐵列車的數量這麼多,老實說真不是開玩笑的。要是國城田決定引發核爆時,讓這些備用車輛在地下鐵線路到處亂竄,我們可就完了。」
  就算他們得靠這些備用列車救命,仁還是忍不住咕囔道。國城田進行核彈恐攻時,若是這些車輛被當作誘餌和真正搭載核彈的列車一同行駛,現場肯定會亂成一團。
  絆被抓來時兩手空空,自然也沒有東西要帶離這座城市。在眾人準備打包匆匆趕著上路的同時,她想找個不會打擾到人的地方,結果就和仁一樣被趕到角落來。
  「事情好像變得很棘手呢。」
  絆很自然地靜靜來到仁身邊。為了避免被城市裡的居民聽見,所以仁沒有把王子護真正說的話告訴絆,就連神和瑞希也被他瞞在鼓裡。
  絆神色忡忡地悄悄在仁耳邊問道:
  「武原先生,聽說你離開魔導師公館了。不要緊吧?」
  地下的人們認為仁會去和日本政府交涉。他沒有告訴眾人,其實他早就是魔導師公館誅殺的對象了。
  「魔導師公館那群人也不是存心想要殺害這裡的人。只不過是因為地下城市是後方補給據點才會攻擊這裡,目的是為了癱瘓幫助核彈恐攻的狩獵魔導師中隊……我相信一定是這樣。」
  可是由於仁說出口的那番話,已經有超過兩百個人開始行動了。隨著時間流逝,仁所說的話也越發沉重,幾乎都要把他給壓垮。
  「我是為了想要幫助人才會來到這裡,所以絕不能半途而廢。」
  神和瑞希用《魔獸師》魔法變出來的北極熊自在地在化成小河的地下城馬路上游泳。因為水溫太低再加上水深不夠,海洋哺乳類動物無法行動,所以她別無選擇。有好幾頭北極熊把人們最低限度所需的日常用品與老弱婦孺馱在背上。聽皮耶托羅說,這裡的人似乎從沒看過什麼動物,所以孩子們都怕得放聲大哭。
  仁望著這片充滿活力的地下空洞。要是能夠順利逃出這座城市到地面上,他就得展開全新的生活。一想到這裡也感到害怕起來。
  「可是想到馬上就要離開這裡,心裡還頗有感慨。雖然根本沒待上幾小時,可是發生了太多事。」
  直到昨天為止,仁一直都是在組織的框架裡行動。就算多少幹些莽撞的行為,也有京香或是《公館》的夥伴會幫他善後。他過去闖下的那些麻煩,終究也只不過是因為有人在背後撐腰才敢做的。
  像仁他們生活在無奇蹟世界裡的人,獨自一人辦不了什麼事,所以才會建立組織投身其中。脫離組織的他雖然不受束縛,可是除了本身的力量,他一無所有。
  「武原先生回東京之後應該會很辛苦吧。」
  平常很少把辛苦表現在臉上的絆想要為仁關注他的未來。仁認為絆就是其中一個《協會》想要用核彈炸死的目標之一。居民不肯行動的話,心地善良的她一定也會繼續留在地下城市裡。目前確知唯一的再演魔導師險些就要被捲入核彈攻擊。
  「說真的,回到地面上以後,我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呢。」
  大好人克萊門斯神采奕奕地做事,仁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有精神。孩子王莫里茲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把肚子當鼓敲的莫里茲與克萊門斯站在一起,一眼就看出來是兩父子。
  隔著變成小河的馬路,對面的屋頂上有一名禿頭的魔導師手中端著一口巨大的二十毫米機關砲。超過兩公尺長的機關砲由六根砲身組合在一起,原本是開發用來當作飛機的兵器。仁前天殺死的叫做約翰的魔導師好像是那名巨漢的雙胞胎兄弟。
  「你在看雅各啊?那傢伙很厲害吧。在這裡也只有約翰與雅各能夠使用那玩意兒。」
  皮耶托羅把仁先前委託克萊門斯準備的狙擊槍拿過來。
  「姊姊應該沒有碰上什麼危險吧。我姊很會用槍,所以還在地面上工作。希望地面上不像這裡變得這麼糟糕。」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她叫安納斯塔夏‧特巴塔,頭髮是金色的,比絆姊姊稍微胖一點,表情也一樣傻傻的。還有,她用的槍和這把同款。」
  仁曾經一度和槍擊警方幹部與梅潔兒的狙擊手互相打過照面。他們想要殺掉對方,以相距六百公尺的步槍猫準鏡看見彼此,那名狙擊手是名膚色像巧克力的金髮少女。也就是說,皮耶托羅的姊姊安納斯塔夏正是開槍射擊梅潔兒的凶手。
  「真的要拜託你照顧姊姊囉,大哥,你看起來好像很有本事。」
  要是安納斯塔夏發現仁,一定會動手槍殺他。
  她使用的槍和仁現在手上的步槍(德拉古諾夫狙擊槍)相同款式。比起精準度,這種槍更注重城鎮戰的速射性,讓她在強風中隔著一千三百公尺的距離成功狙殺目標。她的技術確實在仁之上,雙方根本沒有餘力手下留情,若是碰面肯定其中一人會死。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可是有一句話不是我在找理由,希望你當成事實謹記在心。槍彈總是比言語更快。」
  皮耶托羅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是被絆帶著回到避難人群的行列裡。仁覺得他撒的謊越滾越大,憑他一己之力根本負擔不來。
  「……你這個……大騙子。」
  或許仁早就在等待這抹聲音,臉上不禁泛起苦笑。神和瑞希就像幽靈,悄無聲息地站在仁身後。
  「全都是謊言啊。妳不也是,要是回到《公館》的第一線就不能保護絆,所以才決定不聞不問地一直待在這裡吧。地面上的狀況也很糟糕喔。」
  「……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見。」
  瑞希就好像是示範給仁看似的,面無表情地把他的怨言當成耳邊風。這名天生獵人和仁不同,沒有留下一點違反命令的證據。
  《魔獸師》身為現任專任官,她要是對刻印魔導師下令,或許不用流血就能避免戰鬥。可是她很有可能會因為《公館》下的一個決定,被迫反過來與仁他們交戰。瑞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能夠真正守護絆安全的做法。這個答案或許並不是正確的選項,可是這種出自本能的做法卻很有她的個人風格。
  好像所有人都比仁更能應付得宜,他真的沒有什麼自信,甚至覺得好像被過去的『老師』,玩弄在股掌間。仁下的決定應該值得讓他感到驕傲,可是他卻頹然垂著頭。
  「……真是的,自己不熟悉的事情果然還是少碰為妙。」

  刻印魔導師展開攻擊,如同從後方追襲開始移動的城市居民。他們的咆哮聲與地上傳來的轟隆腳步聲憾動充滿如月光般淡藍色光芒的地下空洞,在水面上掀起波浪。
  為了守護避難人群的後方,艾蕾諾爾持劍站在中央廣場南側街區的屋頂上。魔法使只要遇上一個打倒之後就能揚名立萬的對手,絕對不會視若無睹。不是就是前往挑戰,就是轉身逃跑,艾蕾諾爾就是最小但是最堅固的第一道防線,她的防禦魔法或許連《協會》魔導師的大規模毀滅性攻擊都能頂得住。要是不叫她把最危險的敵人隔擋在外,這種背著敵人逃跑的逃亡行動根本不可能實現。
  城市居民們就是第二道防線,負責攻擊繞過艾蕾諾爾來撈戰績的人。刻印魔導師大多不會採取高效率的團體戰,都是一頭衝殺過來。所以他們要用槍械從遠距離擊倒艾蕾諾爾打散的敵人。
  仁則是位於避難行列的最前線。他們正接近南方通路前的二街區,距離通道大約只有五十公尺多一點。
  為了能夠順利逃走,由仁下指示,城市居民著手準備的步驟非常簡單。從地下空洞通往外界地底通道的路徑有四條。現在其中的東側出口被聖騎士占據,其他三條則是被刻印魔導師封鎖。他們如果想要前往位於南側出口外的地下鐵車站,就必須突破封鎖線。
  「利用狩獵魔導師的齊射決勝負,敵人讓開通道之後就不要窮追猛打。」
  仁根本就是行事顛倒,非但沒有毀掉城市,反而還想殲滅刻印魔導師。可是為了要讓這些居民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迅速擊潰擋住通道的大約五十名刻印魔導師。要是稍有延遲,他們絕對無法完全擋住繞過艾蕾諾爾追殺過來的一百多名魔法使。
  死神貝爾納用魔法轉移移動到仁的身後咫尺處。
  「就像你說的,有一條通道當中布置的刻印魔導師只有半數行動……就是西側的廢棄區域前方。」
  貝爾納兩手持槍,渾身殺氣沖天,一副就是想要趁亂把仁幹掉的模樣。仁鬆了一口氣,幸好那裡不是他們要去的方向。《協會》的高位魔導師最喜歡的就是安全保命。
  所以那群沒有出動的團體就是高位魔導師聚集起來最堪用的刻印魔導師。用來威脅仁的人質梅潔兒也在其中。
  「這樣啊,那我們就開始吧。接下來的十分鐘之內,每隔一分鐘發射一顆照明彈。」
  當上臨時領隊的克萊門斯在屋頂上舉起霰彈槍大喊:
  「我們走吧!所有人不要跑,冷靜地慢慢走,不要回頭看!」
  狩獵魔導師從榴彈發射器射出照明彈。
  一顆泛黃的火球揚起白煙,在地下空洞熊熊燃燒起來。如同白晝般的光明照亮整個地下空洞。
  擋在避難民眾前方的刻印魔導師聚集在黑暗通道的深處,搶先展開攻擊。火炎、電光、水箭與鐵塊等各式各樣的魔法蜂擁而來,彷彿通道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槍演。
  可是如果在不用魔法的照明下,仁的魔法消除能力就是最快的迎擊手段,速度超越任何魔法。所以迫命而來的魔箭或是護身的防禦魔術全都燃燒成魔炎。直到最後一秒,仁都在猶豫要不要至少勸降一次,但還是發出號令。
  「開火!」
  狩獵魔導師的全員射撃就連最後一點人情都打散了。
  雖然對方是魔法使,但是在魔法遭到消除的環境下也和常人無異。在軍用照明彈持續燃起的耀眼光芒中,人類紛紛噴出鮮血倒下,看起來宛如白日夢中的景致。地下城市居民不斷開火的步槍與機關砲就像打稻草束地橫掃刻印魔導師。歷史上在近代槍械發展起來後,魔法使就是像這樣被仁這些惡鬼壓著打,一敗塗地。在《協會》喪失除東京地下以外所有《門扉》之前,這樣的光景一再重複上演。二十秒左右的燃燒時間結束,照明彈失去光亮,地底又沉入黑暗。
  大人們撥開浸到腹部的水,在化為紅色血河的馬路上前進。背著人的北極熊嗅到血腥味,越來越興奮,呼吸變得急促,逐漸恢復為充滿野性的猛獸。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一名精神錯亂的刻印魔導師像砲彈般從防守的通道裡衝上前來,在照明彈光芒不容易照亮的通道深處裡還有一些會飛的人。
  可是貝爾納就在那個如跳舞般在空中飛行的刻印魔導師前方。
  死神貝爾納早就用《破滅化身》增加到十二人,每個人的雙手都各自拿著槍,總共二十四個槍口對準了那名飛彈魔導師。
  二十四道槍聲重疊,聽起來就像只有一道聲響。不管周遭再暗、行動速度再快,對方都不可能逃過死劫。失速的魔導師摔到街上,遠遠激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善人克萊門斯大喊,似乎想要掩蓋這道不吉利的水聲。
  「不要跑!不要急!好好踏穩腳步往前走!如果身旁的人跌倒了,就把他扶起來繼續走!」
  黑暗的三十五秒鐘過去了,第二發照明彈衝上天空,強烈的光芒再度直觀地照耀。
  「好冰!」「好冷喔!」「有人死了!」「救我啊!」「我不想去!」「很痛耶,別管我」「我不想死啊!」「流血了!」「不要跑!」「不要擠了!」「快走啦!」「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媽媽,妳在哪裡?」「都是那些男人害的!」「我的家啊!」「讓我到前面去。」「我給你錢!」
  沿路筆直南行的避難民眾所有慘叫與不滿都在水面上掀起波濤。
  史黛菈一邊撥水前進,從喉嚨中擠出似泣還怒的聲音大聲道:
  「我們來唱歌!不要低頭看下面!皮耶托羅,皮耶托羅不在嗎?不管是誰都好,給大家唱首歌!」
  走出街市後,他們就算想沿著屋頂移動也不可得了。跳進冷水裡的人們又發出哀叫聲。其中還有人心臟麻痺,就這樣沉入水裡。
  「給我射!死命地射!千萬不能讓他們靠近。」
  有人在屋頂上大吼。
  一個用魔法跳得半天高,貿然躍進人群行列裡的刻印魔導師正被北極熊啃食。水面激起激烈的水花,還傳出陣陣充滿恐懼的慘叫。地下居民的先鋒部隊毫不容情射殺因為仁的魔法消除能力而一時陷入癱瘓的魔法使。五十公尺遠的行進終於結束,避難行列的前端進入地下通道。設置在通路內十公尺的深處,用來讓地下城市積水的隔牆也終於被仁的魔法消除能力破壞。
  混著鮮血的濁流一口氣流瀉。不管是大人小孩、屍體、動物全都被水壓推動,跟著水流被吸進通道裡。幾十個人就像是纏著布塊的肉色垃圾,不由自主地被水帶著走。
  他們比較幸運是,行軍的行列只有一列而已,因此被水吸進通道時稍微順暢些,在地下空洞與通道交接處,水流最複雜的地方不會因為人的身體堵住通道。
  浸泡在水中的仁看著這幅拚命的地獄景象,然後是白熊的屁股和背堵在一處斷垣殘壁前──
  「神和!大熊堵住通道了!快點來開路。」
  《魔獸師》把魔法生出來的猛獸消除。在通道裡差點被壓死的老太太解脫後只哀叫一聲,馬上就被泥水悶頭罩下。仁連瑞希在哪都看不到,他相信瑞希一定和絆一同離開地下空洞了。
  仁勉強用沒有握力的右手把掛在肩上的步槍往天花板上扔,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住家的屋頂。第三顆照明彈衝上天際,仁這才想起,剛才四周還是一片黑暗。
  仁爬上視野良好的屋頂,發現整個狀況一團亂。
  刻印魔導師從三方蜂擁而來,其中三分之一看起來比較健壯的人正衝向艾蕾諾爾。雖然歌姬早已脫下鎧甲,可是大半的男人們還是無法近身,被看不見的隱形魔彈打倒。從背後襲擊她的人,則是被神音大系中的《化身》魔法,也就是創造出虛擬施術者的《波影化身》的手中長劍劈成兩段。
  艾蕾諾爾周圍的地面已經殘破不堪,她承受了許多《協會》魔導師從遠方擊打過來的大魔術,而刻印魔導師沒有足夠的破壞力從正面打破她的防禦魔術。
  大半數的刻印魔導師都避開不忍心丟下受難居民的艾蕾諾爾,上百名刻印魔導師朝奔逃的居民們逼近。大約半數的持槍魔法使都站在同伴的前方殺開一條血路,所以阻擋追兵的兵力不到三十人。
  雖然時間沒過多久,卻由於浸泡在冷水的關係,雙腳的知覺變得遲鈍。仁用步槍優先選擇能夠在天上飛行的魔法使將他們打落。為了讓幾乎凍僵的雙腳血液流通,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踩踏屋頂。
  重複踩踏兩、三次後,反倒是頭腦越來越冷靜了。
  「狩獵魔導師,退到避難行列的最後面!把防衛線縮小沒關係!」
  聽到仁的聲音,那些狩獵魔導師就好像聽聞救主降臨似地回過頭來。經過慘烈的戰鬥,狩獵魔導師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存活。
  看到持槍的地下居民和傳統魔法使作戰繳出的戰績,仁不禁感到戰慄。比起用魔法攻擊發揮出超越槍彈的威力,以防禦魔術抵擋槍彈更難上許多。這讓仁深深感受到王子護所說「魔法使開始全心全意創造道具」的現實來臨了。
  一根赤紅的熾熱鐵絲從遠方飛來,纏在一名正在撤退的狩獵魔導師脖子上。仁還沒來得及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那名地下居民的腦袋就和身體分家了。目睹同伴遭到殺害,其他男子為了報復而移動陣形。
  看在仁的眼裡,他們的行動與跳進敵人陷阱裡無異。
  「不曉得在哪裡的敵人就先別管了!不要低估躲在建築物裡的人數。別射人,守好保護的地方!」
  可是在關鍵時刻,狩獵魔導師根本不理會同樣也是殺害同伴仇人的仁。
  就在此時,地下空洞劇烈搖晃。仁把視線移向震源,看到一陣爆炸的火炎。他知道有一棟離逃難行列不遠的房子被炸毀,發射照明彈幫他照亮周圍的魔導師就是躲藏在那裡。
  換句話說,接下來就沒有照明彈可用了。可是城市裡的男性們錯估在昏暗的魔法光源中戰鬥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避難民眾加快移動速度,被宛如河川一般的水流沖刷,一個接一個進入通路內部。
  「已經可以了!所有人撤退,排到行列的最後面!艾蕾諾爾,妳也可以後退了!」
  空氣如同推倒的骨牌,接連發生爆破的感覺傳到仁的身上。
  「我要上囉喔喔喔喔喔喔!」
  步槍槍聲與機關砲的砲聲完全不能相提並論。腋下夾著機關砲的狩獵魔導師位於仁的西邊距離三個街區遠,站在崩塌住家的瓦礫堆上不斷開火射擊。子彈狠狠地打在石材建築的住家上。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漢身軀好幾次差點被後座力震倒。如果加上機關部位,整枝機關砲的長度超過兩公尺,在馬路寬度只有三公尺的街道上用起來很不方便。所以按照計畫,雅各只要在最初活用壓倒性的火力突破包圍網,之後就不用再上前線。他的工作就是耐心等候,成為守護避難民眾的最後一面盾牌。
  那名巨漢瘋狂射擊,就算身在遠處都能夠感覺皮膚微微震動。他一邊射擊一邊咆哮:
  「我要幫大家的忙!我可以為大家辦事!」
  當仁了解到雅各主動出擊的原因,忍不住暗罵自己粗心大意。
  神聖騎士團的標準配備概念魔彈群在低空飛行,逐漸布滿淹成河流的馬路。聖騎士還沒蠢到在魔法消除的環境下與槍械正面交火。在擊殺發射照明彈的槍手前,一路追蹤核彈而來的騎士隊一直都在暗地裡行動。
  ──最後一顆照明彈熄滅,地下空洞再度沉入黑暗。
  視線不清的地下城市成了聖騎士的狩獵場所。在暗處進行混戰時,槍械的命中率會明顯降低,而聖騎士的概念魔彈化作鳥形,鼓動翅膀,具有虛擬理智。只要把標示魔術施在犧牲者身上,之後魔彈就會自行判斷,衝向敵人。慘叫聲與開火時放出的閃光,讓整個世界忽明忽暗。每隔數秒,這陣令人痛心的煙火就越來越少。
  善於進行團體戰的聖騎士與毫無紀律、只知道不斷強攻的刻印魔導師截然不同,而地下城市居民的魔法防禦基礎技能同樣低落。最後一顆照明彈熄滅之後只過了短短一分鐘,布署在城裡的狩獵魔導師幾乎都被打倒了。
  仁低頭看著水流不止的道路。多虧化成河流的洪水把人沖走,超過兩百名避難民眾差不多都退進通道裡了。
  「所有人都已經避難了,快撤退!」
  戰線完全潰散,原先沒有的啪啪怪聲傳進仁的耳裡。像神音大系這種從世界的索引(實體形相)中引發奇蹟的魔法只要觀測正確,就能讓施術者在潛意識中發動。也就是說藉由聽音發動魔法的神音魔導師就算不是刻意,一旦聽到聯繫奇蹟的聲音,就會發動魔法。這種好像拍打肉體的怪聲,就是機關砲的砲聲被聖騎士聽見之後引起的失控神音。
  ──神音暴發的聲音三聲並響,沿著道路繞過住家背後,正慢慢靠近雅各。
  這些聲音證明聖騎士摸到雅各的死角處,打算進行近身戰。
  「雅各,左邊有三個人過來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漢雅各一邊大聲尖叫一邊甩動機關砲。二十公釐機砲迎擊聖騎士的同時,還把砲口前方住家的牆壁打成蜂窩。幾名騎士宛如在水面上滑水似的衝過來,與此同時雅各的砲口也對準他們。
  只要不是在魔法消除的環境下,聖騎士強大的防禦魔術《光環》就連步槍子彈都擋得下來。二十公釐彈的集中射擊,幾秒內就能把像住家這樣的構造物體或是船隻打成虀粉,強大的威力就連《光環》也不可能完全擋住。
  不到數秒,防禦魔術就被毀壞,聖騎士的身體被打得支離破碎,四散飛濺。
  可是他們的攻擊沒有因此終止。在那些只穿著防彈裝備的輕裝聖騎士中,唯獨一名少女穿著傳統的騎士甲胄,一頭淡金色的頭髮躍動,身輕如燕地奔過屋頂。這是仁第一次看到上級聖騎士瑠瑠‧梅路路展現個人絕技。
  傳統的神音樂器飛琴從瑠瑠的手中飛抛而出,四支如同金屬棒的樂器就像導引飛彈地飛翔,包圍雅各的上半身。
  仁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用魔法消除能力將飛琴打下來。因為這樣會把雅各為了保護自己而施展的身體強化魔術一併破壞。仁前天就是用這種方式把那個男人的親人約翰殺死的。
  可是仁這次的猶豫卻只是白白害死砲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嘎嘎嘎。」
  雅各遭飛琴包圍,發出的慘叫聲讓人連想到大象臨死前的哀號。飛琴是一種用四支音叉在包圍起來的空間裡發出神音的神音樂器。如果包圍範圍內發生魔彈神音,犧牲者就會被有如暴雨般的魔彈擊中。完成使命的神音樂器飛回瑠瑠手中,而燒焦斷氣的雅各轟隆一聲倒地。
  「為什麼你們非得做到這種地步?就只為了要殺他?」
  那三名騎士與瑠瑠包抄過來時就有了心理準備──就算有人喪命,活下來的人也要殺死雅各。
  瑠瑠年紀應該比絆還輕,那張宛如富家千金般高雅的面容因為憤怒而扭曲。
  「真是汙穢。身為專任官的你不但攻擊刻印魔導師,竟然還有臉講這種話!你背棄魔導師公館,轉投到懷斯曼旗下了嗎?」
  瑠塯不知道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會覺得仁背叛了魔導師公館。
  「這些地下城市的人只不過收了懷斯曼公司的錢辦事而已,他們已經和懷斯曼公司斷絕關係了。再說妳只要看一看就知道,逃難的人幾乎都是女人小孩這些沒有戰鬥能力的人啊。」
  「對我們神聖騎士團來說,他們都是仇敵──而你包庇仇敵,要我如何相信你說的話。」
  被逼急的瑠瑠根本聽不進仁說的話。
  而當下還有另一名離開組織後流浪到這裡、遭到誤解的人。瑠瑠的責難不只是對仁,同時也是說給被神聖騎士團放逐的艾蕾諾爾聽。
  「姊姊大人!為什麼連妳也和這群人廝混在一起?為什麼要這樣不知廉恥地妨礙我們?」
  插圖007
  艾蕾諾爾的腳邊已經躺了許多屍體,不知不覺間不再有人向這名拿著劍的歌姬挑戰了。仁不知道身為宗教信仰者的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殺死那些刻印魔導師。
  艾蕾諾爾就像在抵抗心中的苦楚般,把視線轉向瑠瑠。她也和仁一樣,被神聖騎士團這個曾經等同於她自身的組織捨棄。可是即使如此,她還是努力掙扎,試圖想要幫助他人,仁才會對這名和絆同年,可是價值觀等一切都全然不同的歌姬懷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認同感。
  「不要再追了。核彈不在他們手上,他們也是受人欺騙,而且受到夠多懲罰了。」
  艾蕾諾爾沒有收劍,就這樣走了過來。如果雙方隔著一張乾淨的桌子對坐,同樣一句話聽來,肯定充滿悲天憫人的情懷,瑠瑠可能也能聽得進去。問題是,這裡是戰場,有超過上百名刻印魔導師、地下居民以及聖騎士屍橫在地。仁心下懷疑,那名信仰堅定的歌姬自己是否有發現到,雖然腳步走向過去的同伴瑠瑠,可是艾蕾諾爾‧納剛的右手,也就是她身為人類的部分,依然緊握著長劍不放
  對仁來說,這景象有如地獄深淵的一角。他原本還一廂情願地認為,有宗教信仰的人彼此絕不會同室操戈。仁從來沒有看過聖騎士像《公館》的專任官那樣,互相殘殺。戰端重啟後只過了差不多十分鐘,他卻覺得好像經過連續超過一小時苦戰了。
  城市西邊《協會》高位魔導師占據的『二─六』街區一帶突然發生爆炸,揚起的土塵似乎要切斷街區,大雨般地落到仁所在的位置。地鳴與爆炸聲撼動整個地下空洞,讓仁都有些站立不穩,搖晃了幾步。緊接著臨近的三─六街區也炸上了天。仁一瞬間在化為殘垣斷瓦的屋頂上看見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少女,那身影百分之百就是梅潔兒。

  這樣一來,仁也察覺那陣爆炸是怎麼回事了。與仁道別後,梅潔兒應該是和《協會》的高位魔導師一起留在西門當作人質。身為人質的她正在與人交戰,就表示對手肯定是前來掃蕩《協會》魔導師的聖騎士。
  如同印證仁的推測一般,一陣劇烈爆炸與刺眼的電光衝上天際。梅潔兒為了閃避塵煙以及和她的頭部等大的碎塊,利用磁力讓身體彈飛起來,躍上半空中。
  仁的視線就像引力吸引小石子地被遭遇險境的少女吸引過去。他的心意堅決,知道此時要做什麼。就算梅潔兒說要離開他,但是他不想成為一個知道梅潔兒有危險還見死不救的人。
  仁的腳步很自然地奔跑起來。
  在負責區域完成工作的艾蕾諾爾跨過城市居民用魔法搭建的橋梁走了過來。仁也和歌姬相同,無法停下腳步。往南面而來的她,與向北而去的仁就快要正面迎上。仁在過去曾經和自己互搏生死的艾蕾諾爾藍色眼眸中看見一種虔信,彷彿要是不這麼做,她就無法維持自我
  艾蕾諾爾雙眼專住地看著屬於她的戰爭,開口說道:
  「瑠瑠……我看遍了他們所有人,從老人到小孩。所以我相信他們。如果妳執意要殺他們,就先打倒我再說。」
  歌姬的眼中沒有仁的存在,接下來她要解決的恩怨之中沒有仁的立足之地。
  對瑠瑠來說,仁不是最重要的敵人。少女騎士無視仁,直接向艾蕾諾爾說道:
  「姊姊大人,我對妳太失望了。」
  仁心想,《荊棘姬》是苦行者,所以樂於行於坎坷之路上。仁選擇走入黑暗迷途,則是因為他認為這是成就自我的必要選擇。
  在感覺不到神明存在的仁眼中,《神》向艾蕾諾爾指示的嚴苛荒野連道路都稱不上,所以能夠在那片荒野中堅定前進的信仰者讓仁十分敬畏。
  「……妳可別死啊。」
  當兩人步伐交錯時,他所能說的就只有這句話。艾蕾諾爾只在吐息間稍微放緩腳步。
  「《沉默》,我和你總是若即若離啊。」
  他們兩人不是那種錯身之際會互相擊掌的親密關係,仁與她都知道,他們不可能會成為朋友。
  「──祝你凱旋。」
  仁要前往保護梅潔兒免於受到聖騎士的傷害,而曾經身為聖騎士一分子的艾蕾諾爾還是給與他祝福。感受到艾蕾諾爾給與他支持的氣魄,仁覺得若是繼續留在她要前往的南邊出口,反倒是不通情理了。
  艾蕾諾爾走到仁的背後,而在他眼前是一片寬闊的地下城市,整條街道就好像深夜時分般地空無一人。殘存的刻印魔導師還浸泡在冰水裡,尋找更容易獵殺的獵物。
  仁對艾蕾諾爾的了解,還不到能夠對她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是他從艾蕾諾爾身上感覺到一種意念,要是回過頭去看那位當代最強騎士的背影,就等於把艾蕾諾爾的尊嚴與仁自身的不安做比較,是一種懦弱的行為。所以他也拿著槍邁開腳步跑了起來。
  仁不知道離開魔導師公館後,他要成為何種身分的人,他在這座地下城市所做的選擇也不算正確。可是唯獨最初的決心始終沒有背棄,他早已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幫助梅潔兒。仁在這個地下遭遇的一切,比他原先想像的情況還更嚴苛,可是要拯救一條人命,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喔喔喔喔喔喔!」
  仁長聲咆哮,想要抹去心中殘存的一絲迷惑。他也沒耐性跑過居民搭建的橋梁,腳下用力一踏,直接跳到隔壁街區。他把逃難時克萊門斯才總算歸還的《劍》從腰間拔出來握在手中。此時魔法消除能力沒有運作,這柄神人遺物只不過是一根八十公分長的輕巧鐵棒而已。
  石礫如雨滴般點點落下,在深沉的河水上激起無數漣漪。仁的右手被《死亡之翼》侵蝕,已經拿不動體積龐大的狙擊槍,於是他把槍給扔了。
  大群瓦礫這次從更接近中央廣場的四─六街區爆上天際。

  原本凍得冷冰冰的身體,現在熱到好像快要煮熟了。一想到萬一梅潔兒又說不需要他,仁就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安到無所適從。可是他的腳步並未停止,讓仁忍不住前去幫助少女的不是倫理或是道義,而是渴望與執著。
  在微光的另一頭,梅潔兒就站在已經化為河川的馬路上。她運用魔法直接站在水面上,沒有沉下去。街區裡的建築物粉碎成陣陣白色塵煙,就快要把少女籠罩在內。
  梅潔兒氣喘吁吁,就像是一朵垂萎的花朵地疲憊不堪。她的交戰對手還在塵煙裡,看不見人影。
  當仁看見那股塵煙搖盪時,他把腦裡想的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去,大喊道:
  「梅潔兒,快跳!」
  梅潔兒用魔法鋪設一條從水面往空中繞著螺旋而上的磁力軌道,順著軌道一口氣滑上天,少女的白色連身裙就像是在黑暗中舞動的白色小花。仁趁著梅潔兒尚未落地,雙眼凝視地上的爆炸中心,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同時握在仁左手中的《劍》上的魔法也被破壞,恢復原本黑黝黝的劍身。
  仁飛越最後一道河流,踏上爆炸中心地帶的街區。他用魔法消除能力封鎖敵人的超凡力量,整個人撞進還在繼續揚起的沙塵裡。
  「老師,在上面!」
  梅潔兒的尖叫聲讓仁做出反應。他維持魔法消除的效果,舉劍刺穿頭上的白霧。在這個奇蹟之力不存在的戰場上,神人遺物的利劍被什麼東西震開。
  敵人似乎在砂礫另一頭的瓦礫堆上著地,發出一陣小石子轉動的聲音。仁想要確認狀況,便關閉魔法消除能力。旋風瞬間颳起,一個有著半透明肉體的『超凡物事』正踩在建築物的殘骸上。那名男子就像從古代的戰神壁畫中跑出來,上半身沒有穿戴鎧甲,在皮膚上紋著圖樣複雜的刺青。那名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漢,不管臉上或身上都滿是傷痕。
  仁被還在落下的砂礫雨砸得滿頭滿臉,向後退了一步,避開快要崩塌的地面。他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存在。
  不管是何種魔法大系,魔法研究發展到某種程度都會到達不死境界。有的讓肉體停止生長,有的是把身體轉變為魔法生物,各種魔法大系的不死型態都各自不同。現在出現在仁與梅潔兒面前的,就是神音大系的不死人。這種人因為個人的《索引》為眾人所知,所以不管被破壞幾次,只要演奏神音樂器就能再次召喚,重新復甦──因此得以永生不死。這就是神聖騎士團真正的最終王牌,利用概念魔術形成肉體的永恆騎士團《聖靈騎士(Holy Avenger)》。
  讓大氣震懾的半透明不死人發出低沉的說話聲。
  〈我的運氣不差,竟然能遇見古老傳承的末裔。我是《一眼怒拳》都迦──真惡鬼,報上名來。〉
  受封為《聖靈騎士》的人,各自都是一些神聖騎士團身經百戰的古代英豪。可是仁用頗為不耐煩的態度,回應這位應該受到敬重的強者。
  「不好意思,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對《聖靈騎士》自報姓名。」
  就算一殺再殺只要演奏神音,聖靈騎士都能在毫髮無傷的狀態下復活;偏偏每次重新召喚,不死人的記憶都歸零,一旦遇上總是要再重新認識。
  「老師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你不是在保護城市居民嗎?」
  在隔壁街區屋頂上落地的梅潔兒驚叫道。少女漆黑的長髮和黃色緞帶都沾滿沙土。
  「妳不用管這些事。」
  雖說如此,可是有梅潔兒在身邊,仁還是覺得心裡放鬆不少。
  「梅潔兒,妳剛才在我施展魔法消除時說話,治療魔術沒事吧?」
  小魔女好像沒料到仁會有此一問,倒抽了一口氣。她本想像之前宣告自己畢業的時候一樣逞強,可是又裝不出來,一瞬間又恢復原本孩童稚嫩的表情。
  幾乎與此同時,《聖靈騎士》有了動靜。
  地下空洞本身發生搖晃。在灰濛濛的塵埃中,聖靈騎士來到幾乎可以碰到仁的距離。他迅捷如神地踏出一步,打出一記正拳。
  仁翻身在地,勉強躲過這一拳。古老的英雄對仁說道:
  〈好樣的,真惡鬼。竟然讓你躲開了。〉
  牆壁的石材被這一拳打碎,噴飛到空中,大量的砂石又從仁頭上如雨般落下。《一眼怒拳》都迦的拳頭把一整個街區粉碎了。他的攻擊破壞力不是出自於腕力,而是魔法。神音大系有一種高等技術,能夠用敲打物體傳遞聲音的方式讓魔法在介質物內部發生。在巴比倫事件中,團將葛拉漢‧維恩使用過相同的招數,也就是滲透神音。用拳頭敲打牆壁的神音在石牆內部轉變為破壞神音,從內部破壞牆壁。
  「你還真是遊刃有餘啊!竟然和魔法消除能力打近身戰。」
  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一把擒抱住與他相距極近的聖靈騎士腰身。只要靠近敵人,觸覺與嗅覺也會一起運作,讓魔法消除能力更清楚鎖定魔法的存在。聖靈騎士屬於一種魔法生物,這種強力的魔法效果應該可以除去他的肉體。
  ──可是仁感覺像是抓到了空氣。
  充滿沙塵氣味的煙幕微微晃了晃。仁踏出一腳,把身體重心放在腳上,用黑劍橫砍一劍。因為沒有魔法光源提供照明,仁在黑暗中無法依靠視力,要想確認情況,他不得不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突然梅潔兒的尖叫聲撕裂黑暗。
  「老師,上面!」
  聖靈騎士在仁的頭頂上方。他無視於人體能力的極限,憑腳力跳了超過五公尺高。
  「這也是滲透神音嗎──」
  要是發動魔法消除能力迎擊,或許可以破壞聖靈騎士。相對的,不能把魔法徹底消除,仁就死定了。敵人用滲透神音在自己體內施下好幾道強化魔術,用這種方式撐過欺身狀態之下仁施展的魔法消除效果。全身有如魔彈般的聖靈騎士用自由落體的超快速度衝了下來,速度快到無法用魔法消除無法讓他減速。仁的本能選擇逃避,要往哪裡逃──他縱身跳進變成河流的馬路上。
  下一秒,早就是殘垣斷瓦的街區發生大爆炸。
  爆風與碎片引起的狂嵐衝擊仁跳進的水面,透了進來。衝擊力道穿過河水憾動他的全身,石頭撲通撲通的落水聲落入仁的耳裡。他在水底用嘴巴銜住黑劍的劍身,從腰間拔出手槍。仁在浮出水面時最沒有防備,聖靈騎士不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仁一邊暗謝地下城市借給他一把牢固的左輪手槍,一邊在水中拉起撞針。
  他調整呼吸,然後──往水面浮上去。
  就在仁從低淺的河流探出頭的瞬間,淹沒街道的水頓時化為凶器。滲透神音把水面的波浪塑造成利刃。仁不閃不避,當面用魔法消除能力破壞神音。
  又有另一道波瀾掀起,那是敵人追擊仁的滲透神音。聖靈騎士的身體由空氣所組成,因此不喜水戰。這道神音同時也證明敵人就在『波浪掀起的地方』。
  仁把槍口舉至水面上,開槍射擊聖靈騎士。雖然後座力讓身體歪了歪,但他還是開了第二槍,接著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確認剛才的戰果。
  聖靈騎士讓自己全身化作魔彈的自由落體攻擊把命中地點轟出一個隕石坑,就連一顆瓦礫都沒留下。街區有超過一大半被水淹沒,《一眼怒拳》都迦就站在水邊,腹部與左腳都被子彈打出一個大洞。可是不死之人讓組成身體的空氣密度降低,用這種方式讓傷口迅速癒合。
  〈很有一套啊,真惡鬼。〉
  仁想要從化為河川的馬路上爬出來,探手尋找可以抓握的東西。有個柔滑的物體抓住他的手。與他道別的梅潔兒利用磁力站在水面上,過來拉他一把。
  「老師,我要飛了!你抱住我,快點!」
  仁用握著槍的左手臂摟住梅潔兒纖細的身軀。雙方體重的差距雖然讓梅潔兒往前一傾,可是她也把仁的上半身從水裡拉出來,緊緊抓住他的身子。如同哀號般的高亢聲音因為急喘而斷斷續續。
  「再用力點……千萬不要放開我。」
  一陣壓力壓在仁的雙臂上,梅潔兒細瘦的肩膀也陣陣發疼。梅潔兒想利用魔法產生的磁力,把體重和她相差一倍的仁從水裡拉出來。仁只是,一心一意地攀住少女的身體,隔著衣服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她灼熱的體溫。
  仁與梅潔兒順著身體拔水而出的力道騰空高高飛起。在一陣飄浮感中,時間彷彿也暫停了。兩人維持緊緊摟抱的姿勢,四目相交。
  「向東南方去,和聖靈騎士拉開兩個街區的距離吧。就去七─八街區。」
  魔法形成的滑道讓兩人一路滑到平坦的屋頂上。因為梅潔兒緊靠著仁,身上原本純白的衣服也被弄髒。少女帶著急迫慌張的表情指責仁道:
  「這是為什麼?我是刻印魔導師,而老師不是和地下城市站在同一陣線嗎?你怎麼會在這裡?老師,你究竟想做什麼?」
  梅潔兒雙腳才一著地,立刻連珠砲般地問了一連串問題。仁則是用一個很簡單的答案回答她。
  「我想幫妳啊。」
  少女這才發現自己就貼在仁的身邊,趕忙想要抽身。仁一把抓住她的小手。
  「不管妳身在何方都無所謂,我就是因為想幫妳才會到這裡來的。」
  「老師太任性了。」
  心高氣傲的少女把仁的手甩開。仁已經被開除,不再是專任官,就算他想要保護梅潔兒,也無法知道刻印魔導師在何處參戰。所以今後仁想要幫助梅潔兒,就只能從她本人口中打聽戰場在哪裡了。
  突然襲上心頭的苦笑讓仁差點氣餒下來,不過他還是必須明明白白地說出口──
  「我要幫助妳。我幫妳不是因為自己是專任官,而是因為我是武原仁。幫助妳也不是因為妳是刻印魔導師,而是因為妳是鴉木梅潔兒。」
  少女把手按在單薄的胸口上,仰頭看著仁,眼中帶有挑戰的意味。
  「老師就這麼想留在我身邊嗎?」
  「我想要恢復原本的生活。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或是回到家裡有人在家,談天說地,感覺日復一日都能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如果沒了妳,我會很傷腦筋。」
  仁感覺如獲救贖,心情放鬆不少。他鬆了一口氣,覺得這場戰爭是為了保護孩子,至少還不算太糟。這和《公館》至今以來的虛偽行為大同小異,可是要是沒有一個保護的對象,他就會陷入迷途。仁雖然有勇氣脫離組織,可要是斷了與他人之間的羈絆,他也無心再戰下去。
  梅潔兒一直在窺探仁的表情。那雙眼眸不是一個孩子抬頭看著大人的視線,而是一名女性對他這個人傾訴的眼神。
  「不對,老師其實真正的願望是想獲得自由──」
  仁眼前就是梅潔兒那雙水汪汪的麥芽糖色眼眸,他覺得在微光下,梅潔兒的頭髮煞是好看。就在仁確認黑劍與手槍有沒有問題的時候,梅潔兒已經用魔法揮去頭髮上的灰塵,把儀容整理了一遍。
  「──老師,不可以因為是對的事或者為了想保護誰,就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
  「或許妳說得沒錯,我也不是那麼強悍的人。可能就是因為我很軟弱,才需要許多決心才能來到這裡,所以才能勉強撐過這些風風雨雨。」
  仁回想起從前當舞花還住在公寓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才重要────」
  梅潔兒情緒很激動,就算在昏暗中也可以清楚看到她漲紅了臉。
  「老師才不是想要做對的事!因為老師常常拚命努力之後還是徒勞無功,搞得整個人傷痕累累,那時候的你整個人都充滿活力,讓人看了都會嚇一跳。老師,其實你是喜歡被自己認為是對的事物折磨糟蹋!」
  仁覺得他本來想要傳達給梅潔兒的『某種意念』完全被扭曲了。他很不情願地回想起,剛才他差點被《荊棘姬》當成同道中人。
  「老師太奸詐了吧……為什麼我們都已經分手了,還在人家面前擺出這種令人垂涎的大餐?」
  最喜愛痛楚與別人哭泣表情的好虐少女語氣嬌俏地指責仁。
  就像仁始終放不下梅潔兒,他認為梅潔兒同樣也對兩人之間的關係還有留戀;或許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讓他不能完全否認梅潔兒說的話。
  還沒結束。只要仁和她還活在這世上,所有一切的答案都還沒個定論。仁和聖靈騎士戰鬥,或許會因此陣亡。正因為如此,此時能夠放鬆心情的片刻時光更讓他心存感激。
  「那傢伙來了──」
  仁與梅潔兒所在屋頂的隔壁街區又發生一場大爆炸。以空氣為身體的聖靈騎士不喜歡碰到淹滿整條馬路的大水,正在摧毀住家讓他有路可走。
  「是啊。」
  至少此時此刻,梅潔兒的側臉上沒有一點悲傷。

  與此同時,機械化聖騎士的本隊正在落實他們的工作。隊長捷克‧菲尼克斯和暱稱《博士》的騎士艾文‧柯亨潛入到地下街道的中心地帶,搜尋核彈的所在位置。
  面向中央廣場的七─六街區留有許多人們在這裡生活過的氣息。天花板上的《螢光》綻放出的光輝,映照在有如夜晚河川的道路上,許多電器用品與生活雜物的垃圾在水面漂浮。魔導師公館的《荊棘姬》指揮第一波攻擊時,地下城市居民就是在這一帶避難。而他們騎士隊的隊友也有兩人受《荊棘姬》見人就殺的攻擊波及,因此喪生。
  《博士》艾文正在操作設置在左手手背上的鍵盤。
  「老大,你安靜一下。你差點就衝撞到用來破牆的神音了啦。」
  艾文雖然一副書生樣,可是性子卻很急躁。他只想著要一馬當先,身上的裝備便都是汙泥,就連眼鏡都濺上了泥巴。
  隊長捷克抬頭看著《一眼怒拳》都迦在南邊距離他們三十公尺遠的地方作戰。聖靈騎士和年紀幼小的刻印魔導師在城市西門附近一帶打了起來。《協會》的魔導師都很膽小,不喜歡直接參加戰鬥。所以為了在西門前吸引敵人的注意,永恆騎士自告奮勇,獨自前往那塊最危險的區域。
  年幼的少女和《公館》的武原仁聯手擋住聖靈騎士。他們兩人互相關懷照應,捷克覺得騎士隊好像反而變成反派角色了。
  「我們真是一點都不酷啊。」
  捷克直盯著他握住拳頭的黑色手套。《博士》艾文一邊操作用起來頗為耗神的電子機械,嘴裡一邊吐出白色霧氣說道:
  「搞什麼啊,《協會》那群蛆蟲竟然派小孩上戰場,其他人就在旁邊納涼嗎?」
  「《博士》,你真的有集中精神嗎?」
  隊長圓圓的眼睛睜得老大,露出訝異的表情,《博士》只是聳聳肩膀。
  他們機械化聖騎士師團(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第三實驗小隊找來的都是一些音痴,又不擅長演奏樂器的掉車尾騎士,也因此獲得機械裝備,一直努力向大家證明他們不是沒用的廢物。而負責守護那顆代號被稱為《喇叭》的核彈,原本是他們展現自身能力的最佳舞臺。
  雖然對貫徹決議毫不質疑,但捷克對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感到不安。
  「《喇叭》的引爆裝置是用神音魔法起動的,可是那些狩獵魔導師全都逃之夭夭……難道那些傢伙放棄核彈了嗎?」
  「老大,你的主意不是要趁他們遭到追殺的時候占漁翁之利嗎?」
  《博士》把裝在防彈衣右邊腰上的開關按到靜止模式。高速機動魔術《閃輪(Flash Wheel)》讓氣流在鞋底下循環流轉,讓騎士的身軀飄浮起來,離地大約五公分高。機械化聖騎士就是用這種方式才得以站在變成河川的道路上。
  「可是《博士》啊,那些城裡的人就這樣跑光光,未免太乾脆了吧。《協會》的人也把事情都扔給刻印魔導師,完全不出面。再說王子護人在哪裡?」
  「只要我們搶到核彈,那傢伙就會露臉了啦。」
  捷克他們用探查魔法仔細尋找可裂變物質也發現反應了。就在一個沒有入口的住家。《博士》現在正打算使用神音魔術破壞住家的牆壁,這個住家大小是標準住宅的一倍大,也讓他們對這個發現充滿期待。
  「老大,這座城淹水時我想了想。你看過大戰結束後關於神聖騎士團與武藏野迷宮的調查資料嗎?這麼大量的水如果都是從地底湖冒出來的,那這裡就非常靠近《門扉》存在的《協會》中心了。」
  《博士》一邊插科打諢,一邊謹慎地操作手背上用來調整音色的轉盤。博士的電子樂器事先收錄可能用到的神音,只要用轉盤晃動聲音,就能夠針對神音因為各種地形或狀況而產生的變化進行調整,他的神音魔術很類似無線電或是廣播中進行細微調頻的工作。
  「真是太酷了。這片塗鴉園地就是刻印魔導師游擊隊根據地破敗之後的模樣嗎?」
  聖騎士與《協會》戰後在這座武藏野迷宮曾經有過一場大決戰,這是因為神聖騎士團相信,《協會》的中心與神人遺物《門扉》就在迷宮的最底部。他們認為迷宮與中心之間有一座地底湖,用來當作一層緩衝,不讓大型魔法實驗的餘波到達地面上。
  這些大量的水就是地底湖存在的證據。因為地下迷宮變得更方便行走,就算只有一小批騎士也能走到這裡。要是能到達地底湖近處的話,那可是一大戰果。能夠攻陷《門扉》,就可以終結《協會》與神聖騎士團之間長達一萬年的戰爭。一想到這裡,捷克同樣也按捺不住心裡的興奮。
  「我們來到這裡或許也是因為神意吧,只是這一路上實在辛苦啊。」
  牆壁突然在調整聲音高低的博士面前粉碎。調音搭配成功,用來擊碎這間隱藏核彈的住家牆壁的神音發動了。
  「調到神音!成功……喂,等等,這下可好啦──」
  博士歡呼到一半,轉變為喜悅的驚叫,因為出現在牆壁另一頭的是無可計數的《螢光》。那些穿過隱蔽魔術、對核彈有反應而逐漸靠近核彈所在地的魔法構造體就在這裡。就是這個《螢光》把捷克他們守護的核彈位置暴露給懷斯曼公司的狩獵魔導師中隊,而這些螢光就像是發光的洪水般,從博士打破牆壁的住家裡漫溢出來。
  「幹得好,博士,這下可不得了啦。」
  捷克伸手用力在博士舉起的右手上拍了一下,然後把同伴拉起來。只要把藏在這個住家裡的核彈帶回基地,他們的聖務就結束了。
  遠方與近處都傳來人群的呼聲。淡金色的《螢光》綻放著淡淡的光芒,往地下空洞的天頂飄升。這一大群亮光看起來非常壯觀,不管是在城市的哪個角落都能看見。
  「動作快點,博士!那些傢伙就要來了!!」
  就連開朗活潑的捷克語氣也緊張起來。因為似乎有意搶奪核彈的魔法使正從四面八方湧來。
  搶先一步踏進住家想要回收核彈的博士發出喪氣的驚叫聲。
  「這是什麼!?隊長,這個……我不知道該怎麼判斷才好,你快來啊。」
  捷克趕忙也走了進去,頓時愕然無語。
  ──這間住家的內部就像學校的教室。
  木製的桌椅直排六排、橫排五列,總共有三十張排在一起。牆壁上掛著一面大大的黑板,甚至還有比地板高一層、像是講臺的地方。這間房間彷彿是一個時空膠囊,充滿幾十年前年輕人的生活感,保存著酸腐的空氣。就連書桌上都還留有塗鴉,使得黑板上掛著用墨水大書《神風》二字的紅太陽國旗更顯得不祥陰森。
  講臺旁邊放著一個差不多能夠塞進一個人的金屬球。捷克他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東西雖然是炸彈,卻不是他們在找的《喇叭》。
  最讓他們驚訝的是,竟然有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褐膚少年正抓著博士的防彈裝備。
  「救命啊!我被人抓了!現在到底是怎麼了!?救救我啊。」
  在這裡有一個小孩。博士轉過頭去,帶著一臉因為恐懼而麻痺的漠然表情,無言地像捷克求助。
  捷克等人使用的探查魔術能夠發現核彈裡不可或缺的高濃度放射物質。他們直到落入這個陷阱才想起,日本過去曾經和神聖騎士團的盟友美國交戰。這場戰爭最後以兩顆核彈在廣島與長崎爆炸作結。在那種情勢之下,當時與《協會》聯手的日本如果開發出核彈也不足為奇。而在幕後穿針引線的王子護豪森從明治時期起到現在,與日本共同走過一百多年的時間了。
  那名為過去的冰冷絲線把所有的一切,牽繫在這顆黑色的金屬球上。
  ────這也是一顆核彈,是這個國家在戰時與《協會》共同製作出來的核彈。
  「這是怎麼回事!」
  直到前一秒鐘都還以為自己肩負著正義的捷克大叫。
  那顆代號名為《喇叭》的核彈,暗示著神聖騎士團與過去美軍的核彈開發有關。神意就是至高無上的絕對正義,然而捷克深愛這個世界與文化,所以他不曉得該如何看待這顆『人類的核彈』,它就宛如這個世界眾人心中惡意與憎恨的結晶。
  捷克只想快點離開這裡,重整旗鼓。
  「把這孩子帶回基地,我通知所有人之後也會立刻回去。」
  捷克陷入窘境,牙關止不住地打顫。不管是神聖騎士團或是《協會》都有阻擋魔法轉移進入特定區域的技術,這對指揮官來說是一種常識。所以一旦博士出去外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裡。
  多年的夥伴雖然嘴裡牢騷不停,但還是配合捷克任性的決定。
  「老大就是這樣好事。」
  《博士》為了確實發動神音,把耳機戴上,重新播放之前採樣下來的回程神音。他按了一、兩次開關,臉上血色盡失。
  「被阻絕了。脫離這裡的魔法轉移被完全封鎖住了。」
  「怎麼可能!竟然還有這麼高超的術者也插一腳嗎!?」
  他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刻印魔導師沿著街區屋頂跑來的腳步聲和魔法劃開河面的聲音越來越靠近。
  被關在這棟住家裡的少年以為沒事了,焦糖色的皮膚滿是大汗,笑著說道:
  「叔叔你們都是聖騎士嗎?好厲害喔,是正牌的耶。我們家的祖先也是聖騎士喔。」
  「等等,這個聲音!今天戰鬥結束之後唱歌的歌手就是你嗎?你唱得真好,那首歌裡面有爵士的靈魂喔。」
  「隊長,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在談爵士啊。」
  接著捷克打定主意。
  「博士,我們突破重圍去和副隊長他們會合。由我來打前鋒……你把這孩子一起帶來。」
  捷克希望他們在做對的事。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讓他有意想要救這個首次謀面的小孩。
  他們發動《閃輪》,縱身跳到永恆之夜的河流上。刻印魔導師指著捷克道:
  「在那裡!」
  五十多名刻印魔導師大舉靠近,當中甚至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協會》的髙位魔導師。原本一直沒有行動的留守戰力觀測到飛湧而出的《螢光》,也從西門開始進攻了。捷克了解為什麼狀況會突然產生劇變,因為《協會》方戰力收到的命令也是奪取核彈。如果沒有親眼見到實物,他們根本想不到竟然會有第二顆核彈的存在吧。只要看到那波《螢光》洪流,一般都會誤以為神聖騎士團在這間教室裡拿到他們想要的核彈,所以就連那些小心謹慎到怯懦的高位魔導師也都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就在此時,捷克等人遭遇了真正的惡意。
  從這間教室裡衝出去的《螢光》在地下空洞的天頂上飄飛。那些《螢光》會對核彈產生反應,可是核彈明明就在捷克旁邊,《螢光》還是大半都聚集在他們頭上老遠的地方。這個現象只代表一個事實。
  在這場地下核彈大戰開始的那一天,幽靈列車停靠的車站被一塊掩住通道的布,以及王子護豪森的完全大系魔術隱藏起來。一塊比當時更小的布塊突然從五十公尺高的地下空洞昏暗天頂上飄落下來。
  從布塊底下露出頭來的,是一個在螢光照耀下綻放著燦爛金黃色、裝有巨大揚聲器的神音樂器──
  捷克等人絕不可能看走眼,神音引爆式核彈《喇叭》就在他們頭頂上的遠處。地下城市的天頂不是天空,從比較淺層的通道來看只不過是地面底下而已。王子護把原是同伴的地下城市居民瞞在鼓裡,從更遙遠的上層挖了一個新的洞穴,把核彈擺上去。他們發現得太晚,此刻滿心只感到絕望。
  捷克等人不知道王子護所屬的懷斯曼勢力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殲滅《協會》裡的反對派,便無從得知懷斯曼設下第二顆核彈,是要吸引那些謹慎小心的高位魔導師上門,當然也不知道出生在神音魔導師家族特巴塔家的少年皮耶托羅之所以被扔在這個住家,就是被用來當作聽取引爆神音的引爆裝置。
  雖然這些事他們都不知道,可是他們很明白自己就是引爆《喇叭》的活祭品。
  當人性遭受考驗的那一瞬間,捷克一把抓住被擄少年的脖子,大叫:
  「抱頭彎腰!」
  《博士》嘴裡一邊碎碎唸,一邊調整神音樂器的轉盤。
  捷克像在投擲高飛球地把少年用力扔向成為河川的馬路南端。刺在捷克肩膀上的針狀神音樂器用滲透神音使他發揮出超人般的力氣。焦糖色皮膚少年飛出超過五公尺遠,然後落了下來。不,《博士》操縱的滑翔魔術讓少年飄浮在距離水面五公分高的空中,順著飛出的力道,一路沿著筆直的南向通路繼續滑行而去。對於他們這些不成才的聖騎士,這一手神音魔術實在太精采了。
  捷克吹了一聲口哨,與露出會心一笑的《博士》艾文彼此對看一眼。

  ──────────接下來一陣閃光爆出。

  就在一切都消融在光芒的那一剎那,捷克‧菲尼克斯作了一場夢。
  那是一個他難以忘懷的日子,執行騎士團聖務失敗而悵然踏上歸途的他,無意間走進一間酒吧,在其中不斷地自怨自艾。捷克體能不錯、劍術也不差,可惜就是個音痴。身為一名神音大系的魔法使,他毫無才能可言。
  「你聽得很專注嘛,年輕人。覺得爵士樂怎麼樣?」
  在那間燈光昏暗的酒吧裡,捷克愣愣地望著現場的演奏。當有人上前攀談時,他心裡正好在想,要是他也能像那樣吹奏喇叭的話該有多好,所以想說些什麼回應,可是他醉得厲害,連講話都口齒不清。
  「就只是想討好聽眾而已,俗氣得很。這種……像這種音樂就算再演奏個上百年,也不可能上達神聽。」
  老酒保或許是聽到捷克什麼不好說,竟然把神的話題搬出來,因此對他產生了興趣,對他露出親和的笑容。
  「就是要討好觀眾啊,因為這就是爵士樂嘛。」
  雖然捷克沒有點酒,老酒保卻在吧檯擺上一杯波旁威士忌,可能是想要請客吧。
  杯子裡裝滿琥珀色的酒水,微微蕩漾。那杯酒看起來就像是引人進入墮落世界的入口,感覺真是無上美味。
  「就算可以上達神聽又如何,我們這裡可不表演那種賺不了錢的音樂喔。」
  「我沒有資格與神交心。」
  「音樂是要用來聆聽享受的。」
  吧檯邊老酒保的這一句話拉了捷克一把。捷克覺得就算他不是聖騎士,也一定會喜歡上這個世界。
  「……這真的是……太酷了。」
  捷克沉浸在人生最一場夢境裡,就這樣化成一片白光沸騰了。

  †

  八月十四日下午三點十五分,核彈爆炸。

  躲在一棟陳舊大樓地下室裡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感覺到輕微的晃動。他藏身的幽靈地下鐵車廂微微震動著。
  這一天的天氣非常炎熱,國城田正在用扇子猛搧滿是汗水的胸口。
  「這裡的夏天真的很悶熱,早知道就多帶一點水過來。」
  抱著槍坐在地下鐵的少女似乎發現國城田的反應,低聲說道:
  「這地震……好奇怪。」
  少女狙擊手安納斯塔夏的感覺非常敏銳。
  「就像是……一顆很大的炸彈爆炸了。」
  國城田察覺這陣震動是王子護在地底下引發的核爆,但是他沒有把多餘的情報告訴安納斯塔夏。她的家人都居住在地底下的城市裡。國城田判斷,要是安納斯塔夏知道就會擔心親人,心情因此產生動搖。
  可是這陣爆炸讓他非常興奮,忍不住講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
  「曾經有一名來採訪地下運動人士的記者問我『戰爭是興趣還是工作』。我回答他『戰爭是使命』。可是那人卻說『那些因為你的使命而被炸彈炸死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啊』。」
  三十多年前,國城田就是為了想要繼續和『邪惡』斡旋下去,才會離開這個國家。革命是要對抗潛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邪惡』,可是革命行為本身,卻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如果誤以為革命與生活能夠彼此相得益彰,昇華到更高層次,那種錯覺就是陷入死胡同了。他曾經看過好幾名運動人士就是追求這種幻夢,結果與現實漸漸脫節,壯志未酬就先走上絕路。
  「……國城田總愛說些很難懂的話……敷衍人家。」
  「簡而言之就是,一邊戰鬥一邊過日子是很辛苦的事。那些經過改造手術的假面騎士要是到了我們這種年紀,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國城田為了成為革命人士,拋棄了『生活』。對於故國的人們來說,他的感覺早已像是外國人了。

  寒川家的搖晃比國城田躲藏的地下戰壕更大,整個家轟地晃了一下。
  「爸爸!剛才搖了一下。開電視、開電視。」
  在小學裡擔任班長的寒川紀子搶先抓住電視遙控器,想都不想就把頻道轉到NHK,夏季高中棒球賽正打得如火如荼。
  寒川淳正在等出外買東西的妻子回家,同時啃著煮玉米一邊出神地回憶往事。
  因為剛才那陣搖晃太過猛烈,不太像是地震。那道只有單獨一次的晃動震撼五臟六腑,倒像是炸彈的震動。
  「這是……地震嗎?」
  「是地震啊!剛才真的有晃動!」
  女兒紀子只要話一說出口就絕不會改變想法。在女兒面前,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寒川淳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回憶。自從聽了他那個成為恐怖分子的學長國城田發出的聲明後,淳就像是被一股莫名的亢奮情緒纏身了。
  淳覺得那段回憶雖然不值得拿來說嘴,但是他總有一天必須傳承下去。他在大學時代與國城田曾經為了改正社會而一起奮戰。在過去確實曾經有那麼一段時代,學生參與社運的抗議行列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正因為淳有這麼一段過去,更讓已經建立起溫暖家庭的他心生焦慮。他眼前這小小的幸福與安逸的基礎,就是建立在那位總是氣呼呼的學長稱之為『邪惡根源』的事物上。

  這陣晃動並沒有傳到警察廳的會議室。
  所以清水健太郎是在爆炸之後過了幾分鐘才知道,原來那是一場大規模爆炸。他們立刻管制新聞,氣象廳發出地震快報,對真相祕而不宣。
  不知情的人根本無法想像,那陣震動竟然是真正核爆的餘波,就發生在東京地底下五百到一千公尺深之間的地方。因為這件事是那樣地超出想像,才沒有引起恐慌。
  相反的,魔導師公館對魔法使這些人知之甚詳,所以這陣過於劇烈的搖晃立刻讓他們連想到核爆。
  事務官十崎京香很清楚,這是非常危急的狀況,所以她立刻把《公館》的特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找來。
  就京香所知,如果要從科學角度預測魔法造成的影響,問溝呂木就沒錯。再也沒有其他專家比得上他。如果不是身上披著一件白衣,溝呂木看起來就像是身強體壯的運動員,偏偏開發《荊棘姬》歐爾嘉那件拘束衣《荊棘》的人就是他。
  「溝呂木先生,這可是自戰後《公館》重建以來最嚴重的事態。」
  「因為先前的葛蘭事件雖然危險,可是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實質損害嘛。《協會》方面有何反應?」
  自從幽靈地下鐵在八月十一日行駛以來,京香就幾乎沒有好好睡過覺。她搖搖沉甸甸的腦袋說道:
  「《協會》一如既往不願回答,只說正在調查。不管他們說不說,我都必須報告,所以已經拜託《公館》的幹部向各省廳說明狀況,進行協調。」
  雖然京香入廳第三年就扛下實務工作,可是這就是她的罩門。雖然上層把事情交代給她處理,她卻沒有任何立場。京香能夠利用專任官把各種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埋葬在黑暗中。一旦事態超出魔導師公館的權責範圍,她便不能主導處理大事。
  「政治話題就塞進碎紙機裡扔了吧。對了,你們這裡的專任官現在在做什麼?」
  「東鄉先生提出申請,想要繼續追殺武原仁。可是因為魔法消除能力可能會帶來危險,所以我把他的申請駁回了,現在只叫刻印魔導師到各處去調查爆炸的損害狀況。」
  《荊棘姬》在地下城市的戰鬥中受到重傷,昏迷不醒。一旦她的意識恢復,就可以用聖痕魔術自我治療,立刻就能回到前線。最重要的是,她得醒來,問題是根據醫生的判斷,《荊棘姬》一時三刻之間恐怕還醒不過來。《破壞》八咬誠志郎被老師東鄉痛打到奄奄一息後住進醫院了,也要花兩個星期才能回到工作崗位上。
  專家溝呂木的見解比京香的看法更加不樂觀。
  「最好請東鄉先生忍耐一陣子,現在才調查為時已晚,應該立即開始進行隔離。」
  溝呂木京雖然是個變態科學家,可是工作的時候一點都不馬虎。
  「爆炸發生就已經是無可挽救的狀況了,可是受害擴散的問題是現在進行式,還有可能盡量減輕傷害。用魔法防壁依序把地下戰壕封鎖起來,不要讓受到放射線汙染的空氣與粉塵飄上來。雖然武藏野迷宮複雜的地形會妨礙粉塵上飄,可是哪怕只有一公尺,能盡量把汙染擋在深層地底,地面上受到的影響就少一點。」
  京香立刻拿起電話,直接聯絡指揮現場的刻印魔導師,告訴對方要變更指示。因為《鬼火》東鄉會破壞魔法,所以現在公館當中最適合委託這種工作的對象,就是東鄉手底下的《鬼火眾》。
  魔導師公館保有地面到地下五十公尺左右武藏野迷宮上層區域的地圖,內容相當精確。這是以前在迷宮裡殉職的專任官《蛇之女王》武原舞花製作的地圖。京香在入廳之後才知道,原來仁的妹妹花費很大的心力在探索迷宮上。
  就算用魔法封鎖,在這個世界裡,魔法輕易就會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破壞。為了保護東京不受到放射線汙染,最終還是要將水泥灌入地下壕。一想到要把舞花曾經活著的證明掩埋掉,京香的內心差點又要湧起些許感傷的情懷。她心想,仁現在是否還活在那座地下迷宮裡呢?
  雖然體力到達極限,京香還是想趁著能強打起精神的時候聽到最壞的報告內容,便全心全意投注在工作上。京香站在發出誅殺命令的立場,就必須完成她的工作。她實在不想為同年玩伴驗屍。在她內心中比較脆弱的某處希望仁乾脆被這陣核爆波及,讓刻印魔導師什麼都找不到,只用一份報告覆命就好。
  核爆這種前所未有的狀況似乎讓溝呂木京也非常高興。
  「地下壕的正下方有水路流過──問題就是這條水路,假如這是一種特殊設計呢?在地底遭到核爆汙染時暫時讓水滿溢出來把粉塵沖刷到迷宮下層。那事情不就變得很有趣了?那些水最終都會流進那座地下湖裡。」
  「你是說什麼事情有趣?」
  在京香聽到溝呂木一邊哼哼唱唱一邊提出的假設後,她打從心底感到後悔。
  「靠近地面的地方已經備有除去放射能的機制了啊!這代表魔法使在建造地底設施時,就料想到核彈可能在地底引爆。而那一大群地下戰壕全都是戰時帝國陸軍與《協會》密切技術合作之下的產物。東京的地底下,是不是沉眠著某種需要用到清洗裝置的東西呢?」

  †

  劇烈的閃光讓灰暗的四周頓時沸騰,把這個褪色的世界就這麼徹底洗滌一遍。
  在地下空洞天頂附近爆炸的核彈,散發出大量早期放射線與熱能。而淹沒地下城市的水似乎早有預期,已經往天上衝去。這是因為《協會》的魔導師創造出強大的擬似重力。
  用魔術把核彈固定在下墜因果中的落點,這是因果大系報應騎士團副團長《逆天》游麗亞的拿手好戲。所有的一切瞬間都在她的魔術影響範圍之下。因為引潮力的關係,結構變差的物體碎成片片碎塊向天空上飛去。在這逆向重力中能夠自由活動的就只有活人──因為本身也是觀測者,所以不受魔法直接影響的人們。
  因為鈾─235的超臨界反應,使得能量依照指數函數急劇成長,就像一顆出現在地底的太陽。在它所產生的爆炸性物理能量中,速度最快的就是輻射線的高速狂流。
  城市中心地帶街區的屋頂上各自畫著居民點綴生活的圖繪,那些塗料因為閃光的高熱,瞬間就像脫落般燃燒起來。
  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類生命,就只有放射粒子這種驚人的自然能源而已。那是一片只有輻射強度存在的純白能量之海。
  要是在東京地表爆炸的話,熱能、衝擊波、龐大的早期放射線與飄落的輻射塵會讓半徑三公里的範圍內生機盡絕。住在地下空洞的人們運氣很好,高位魔導師早就做好萬全的準備。初期階段所散發出來的所有電磁波,包括γ射線、X射線以及可視光等等,都因為強力魔法構成的重重濾網而大幅衰退。集合幾人之力張開的堅固魔法防護牆又擋住了爆風與衝擊波。在地下城市氾濫成災、用來屏蔽中子的洪水則是用相似魔術以虛擬的方式增加密度,加強屏蔽效果。突破重重防線的餘波則會被設在水面表面境界上的魔術吸收掉。
  受命來到地下空洞的《協會》高位魔導師總共有二十一人。這麼多人只要同心協力,想要張開一面小型防護牆自保根本易如反掌。這些高位魔導師把核爆本身的威力壓制下來,是因為核爆的影響若是傳到地面上的話,一切就都完了。
  在地面上有東京人口一千萬的魔法消除能力者。如果核爆被觀測到,保護魔導師不受爆炸衝擊傷害的防禦魔術就會被這股力量龐大的魔法消除能力破壞。這些魔導師想要活命,就只有用魔法隱匿核爆,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些高位魔導師完全沒有參加地下城市一連串的戰局,一直在準備應付核爆的發生,要是爆炸位置再低一點,他們展現出的防禦本來應該是滴水不漏的。因為想要從聖騎士手中搶奪核彈,使得他們擺下的陣形崩潰,露出了破綻。所以天頂位置的封印就遲了那麼一瞬間。隱藏核彈的直穴讓爆炸的能量順利傳導到地面上,引發魔法消除。
  在魔導師公館附近的地區,核爆以地震的形式被地面上的人觀測到。
  封印魔術曾經一度受這股魔法消除能力破壞,本來應該會土崩瓦解,可是高位魔導師還是成功重新施展魔術,這正是他們平日辛苦修練所造就的奇蹟。

  地下城市的少年皮耶托羅‧特巴塔能夠保住小命的可能性原本是最為渺茫的。就在核彈爆炸前不久,聖騎士捷克與《博士》艾文讓少年的身體滑過水面,他們拿《協會》魔導師用模擬重力引來的水當跳板,把少年輕盈的身體遠遠扔了出去。
  《喇叭》就在幾秒鐘之後爆炸。
  核爆發生之後過了三秒,爆炸地點半徑三十公尺之內的所有構造物全都消失無蹤。它們不是被放射出來的能量摧毀,而是因為用來阻止放射線的水因為高熱而膨脹。爆炸地點受到這股龐大的壓力衝擊,化成一片白地。天頂則是因為封印魔術與衝擊波的擠壓而被挖開一個洞。
  地底變得像白晝般明亮,肇因於核爆的火球還在繼續燃燒。只要能量守恆定律還有效,完全遭到封鎖的能量就不會消散。不管是光、熱能或是動能,不以某種形式釋放出來,這股狂暴的力量就會永遠存在。出現在中央廣場的地底太陽直徑超過五公尺,封鎖這顆太陽的水也形成一個半徑將近有二十五公尺大的球體。壓迫天頂的太陽就像把颱風灌入汽球,非常不安定,如果魔導師們的控制出了一點差錯就會破裂開來。
  核爆與來自東京的魔炎這兩道劫火讓《協會》魔導師使用隱蔽魔術藏身。負責人全都變得透明不見人影,在戰鬥中存活的刻印魔導師見現場不利,便開始撤退。
  少年皮耶托羅跌落在地上,手臂與腳上都有擦傷。看到現場這麼安靜,洪水悉數消失,只留下半乾的泥巴,少年感到非常驚訝。他回過頭去,發現身後幾公尺處直到更遠的地方全都空無一物
  眼前的世界不見才剛剛相遇的兩個騎士,就連冷水與充滿回憶的廣場都沒了,就像開了一個大洞地完全消失。少年皮耶托羅放聲嚎哭,完全止不住眼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有這道哭聲顯示出『空無一物』才是這齣慘劇遺留下來的血淋淋爪痕。

  †

  武原仁完全不記得從閃光發生之後到聽見哭嚎聲的這十秒間,自己到底是怎麼過的。
  只有妹妹殘留的碎片,那些淡金色的《泡泡》如暴雨般衝向爆炸中心點,巨大的『太陽』與渺小《螢光》互相擠壓的畫面深深烙印在他的眼裡。
  目睹極致物理能量與高級魔術的衝撞,連梅潔兒也都看傻了眼。
  唱起歌來活潑愉快的少年──皮耶托羅的痛哭聲,把仁兩人的意識拉回到現實。
  距離兩個街區遠的仁與梅潔兒也清楚看見,獨自留在無人街道的黑人少年邁開腳步。原本是中央廣場的區域在地上開了一個圓缽形的大洞,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皮耶托羅也不抹眼淚,拖著腳一步一步走。有幾個嬌小的人影朝他跑了過去。躲藏在附近廢屋裡的孩子有將近十人衝到馬路上來。
  形成大洪流的水被包圍地下太陽的巨大水球吸走。那些孩子一邊呼喚皮耶托羅的名字,一邊跑過滿是泥巴的地面。他們緊緊抓住彼此的身子,好像為了大家都平安無事而欣喜。小娜狄亞和一些年紀大約是小學低年級的孩子大哭特哭,仁都不禁覺得真是難為他們忍到現在了。
  〈吾等永恆騎士最大的榮譽就是付出生命成為你們的盾牌。可是凡身的好友啊,為何如此急著匆匆走完人生之路────〉
  《一眼怒拳》再也不會留下新傷口的身軀微微顫動。這是因為《聖靈騎士》最大的美德就是為活在現世的晚輩遮風擋雨。
  仁知道永恆騎士絕不會放棄戰鬥,所以他結束這段感傷的時間,想要盡快救助皮耶托羅他們。
  「你不明白嗎?這是因為他們活著啊。」
  都迦露出猙獰的笑容,毫不隱藏他無可發洩的深沉憤怒。
  〈──與我締結契約的捷克‧菲尼克斯身死,奪取核彈的命令已經不可能完成。既然如此,那我就殲滅神敵當作送給他的餞別禮吧。〉
  平坦的地下城市屋頂就是他們最後的決戰場地。受到封鎖的核爆火球發出明亮的火光,穿過二十五公尺厚的水層照亮地底世界。仁的腳下拉出一道大大的影子,甚至讓他感到有些懷念。
  腳下不會帶出黑影的半透明騎士緊握住碩大的拳頭。
  〈真惡鬼啊,非常遺憾你的身體不是在最佳狀況。你現在恐怕用不了魔法消除能力了吧。〉
  仁緊握住因為塑形魔術而變回鐵棒模樣的《劍》,魔法消除能力會捕捉所有觀測到的魔法,不分敵我,然後最先從控制魔術開始破壞起。一旦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那顆以驚險平衡封鎖爆炸的太陽就會化作高熱狂流引發第二次爆炸
  可是黑髮少女在仁的身旁為他抱不平。
  「聽你說得好像沒有魔法消除能力,老師就一無是處似的。」
  梅潔兒嬌小的背影充滿志氣,一頭長髮與紅色緞帶鮮麗奪目。仁覺得他們失去的夏天好像又回來了。
  「老師他呀,和我在一起只打輸過一次喔!」
  「這時候應該要虛張聲勢,就算不是真的也應該說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需要手下留情囉?〉
  《聖靈騎士》高高舉起拳頭,然後使出渾身力氣一拳打在他們立足的屋頂上。一股震動經過石材,把石材當作傳遞的介質,在裡面引動爆炸神音。接著仁的眼前不遠處一根直徑大約一公尺寬,由小塊石礫形成的柱子衝上五公尺高。
  眾人就好像踩在太鼓的鼓皮上,地面劇烈搖晃。梅潔兒還只是個小學生,她的腳力根本立足不住。要是她跌倒在地上,肯定會遭到攻擊。仁抓住少女的手腕,把她纖細的身軀抱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梅潔兒大聲尖叫。
  《一眼怒拳》都迦繼續追擊,拳打地面。他發出呼喝,一次又一次揮拳。碎石魔彈從石材打造的地面上接二連三朝他們打來,要是被波及的話肯定會被打成肉醬。
  〈嘿!嘿!嘿!嘿!〉
  仁一邊尋找這套他初次看到的魔術破綻,一邊盡可能用他最快的速度向後退。
  破碎的屋宅碎片與爆風從腳下所踩之地往地下空動的天頂飛去,《聖靈騎士》把傳導神音的介質物破壞了。照理來說,傳遞振盪波的物理條件應該會越來越糟糕才對,可是敵人卻打得越來越準。仁的背後竄過一股寒氣。
  「他只是用相同的角度擊打地面而已,為什麼還能夠這麼精準地朝我們打來?」
  「懷裡抱著一個女孩子,還把人家當成包袱看待,我覺得這樣很沒禮貌耶。」
  仁的雙腳飄浮起來,距離屋頂幾公分高。這是梅潔兒創造出磁力,讓他的兩腳與屋頂彼此相斥。
  「老師,你抓穩了。」
  仁抱著梅潔兒,身軀就這樣被魔法帶著向後高速滑去。爆風與瓦礫碎石衝起的灰柱往仁他們逼近,宛如整個街道都變成子彈。梅潔兒的圓環魔術擅長操控磁力或是電力,瞬間爆發力也是數一數二的。仁他們如風一般只花了不到兩秒就來到街區的邊緣,然後在磁力的帶動下直接高高躍起。
  滲透神音要讓石材噴發出來時,破壞力自內部傳到屋頂表面需要一點時間。這點時間差雖然只是這套魔法運作過程中產生的些許間隙,可是憑圓環魔術的速度足以逃到安全範圍。防禦能力低下的圓環魔導師原本最精擅的,就是活用強大攻擊力與機動力的打帶跑戰術。
  可是仁在隔壁街區落地後頓時愕然無語。聖靈騎士揚起的沙子與瓦礫就像滂沱大雨般掉落在四周。掉落物並沒有落在那顆前身是核彈的『太陽』上。高位魔導師已經沒有餘力、也沒有必要把虛擬重力的範圍延伸遍及整個地下空洞了。
  梅潔兒畏懼地睜著眼,從仁的懷中跳下來。
  陣陣碎片掉在無助站在街頭上的少年皮耶托羅與那些孩子們身邊,就連一些有嬰兒頭顱般大小的石頭也是。要是打到頭很可能會沒命。每次聽到石頭雨破碎的聲音,仁就覺得自己的心臟要停了。
  「救命!救命啊!」
  「好可怕!」
  「好痛喔,媽媽!媽媽!」
  仁在土石如雪崩般落下的震耳欲聾聲與蔓延過來的灰塵中大喊:
  「快躲到有屋頂的地方去!等石頭停下來之後,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聖靈騎士》為幼小孩童們的命運感到心酸。
  〈──豈有此等蠢事,這座城市裡的父母竟然把子女留在這種地方。〉
  這種口氣讓仁聽了覺得很惱火。在兵荒馬亂的逃亡之際,還有誰有餘力一一確認每個人在哪裡。
  「少用這種利於自己的想法思考!那種情況任誰都看得出來吧,你覺得看起來責任像在父母身上嗎?」
  屬於神音大系的皮耶托羅出現在靠近爆炸中心點的地方,這就像是王子護一貫的手法,仁毫不懷疑就是他幹的好事。要用神音引爆核彈的話,比起使用引爆開關,把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放在炸彈旁邊的做法還更合理。
  「設下這道陷阱的人把孩子們當中年紀最大的皮耶托羅抓來,他身邊的小孩都是因為找朋友才會被留在這裡。」
  年幼的孩子們痛哭流涕,好像知道不會有人來救他們了。他們童稚的眼眸中所看到的世界是那樣地殘酷,沒有人伸出援手。現在變成這種狀況,責任不在這些孩子的身上,可是死亡的陰影卻籠罩在他們頭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聖靈騎士》並沒有躍過馬路,而是在空中從隔壁街區的屋頂走來,慢慢逼近仁與梅潔兒。
  〈真是令人同情。可是就算他們僥倖逃出這裡,恐怕也不能活命吧。〉
  半透明的身體上帶著許多傷痕的英雄無情地告訴仁:
  〈對吾等來說,這是一舉消滅《協會》魔導師的絕佳良機。那些阻止爆炸的人看起來光是維持封印就使盡全力了,沒有餘力防備我的攻擊。〉
  「要是他們死了,核爆的封鎖線就會消失,所有人都會被燒死啊!」
  聖騎士對於聖務非常忠實,有時候會到泯滅人性的程度。
  〈──那項使命就由我留下獨自完成吧。年輕的騎士們還能撤退,帶著一些功績回去。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想必死的時候不會有一絲痛苦。〉
  《聖靈騎士》已經不是生物。就算他們和魔導師一同被核爆吞沒,只消一道神音就能夠一次又一次以完整的狀態現身。在仁的耳裡聽來,這種不死之人口中所道出的生死觀似乎和現實脫節,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既然口口聲聲說要拯救人類,就不要那樣輕易把小孩當成犧牲品,不要像那樣對最弱勢的人見死不救。你們應該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就算有任何理由,拿小孩當犧牲品的世界還是不正常。」
  仁把手放在站在自己身邊的小魔女肩膀上,希望她也能聽見。
  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充滿矛盾。就像現在,為了拯救地下城市的孩子,他還是只能要同是小孩的梅潔兒出一臂之力。
  「抱歉了,妳的性命就暫時交給我吧。」
  梅潔兒只是低著頭,用力握住仁放在她連身洋裝肩上的右手。
  「我哪有辦法只把性命分割出來?這種東西是給不了別人的。」
  說完之後,稚嫩的魔女回過頭微微一笑。那心曠神怡的笑容雖然充滿嗜虐的神采,卻也像綻放前一夜的花苞般純真無瑕。
  「──老師,像這種時候你應該說『我想要妳的一切』,而且要大聲一點,讓所有人都聽見。」
  仁的心臟一瞬間停止跳動,然後又像打鼓般開始怦怦跳。他覺得脫離《公館》之後又重新面臨到的問題,似乎再也無法挽救了。
  「把妳的……」
  別說讓少女安心,仁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兩人邂逅之後三個月的回憶紛紛湧上心頭,這種恐懼又和小魔女被槍擊時那種一切都完了的感覺不同。從這時候開始,有某種物事徹底奐然一新
  可是梅潔兒的肩頭正微微顫抖著,堅持要當個頂天立地魔法使的她也感到畏懼。不是只有仁得獨自面對今後到底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的問題,梅潔兒也是。仁認為這真的是他最後的機會,便抓住少女的肩膀。
  「把妳的一切全都借給我!我的一切也都借給妳!至少在妳真正能夠獨力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之前,我希望妳把自己借給我。」
  仁今天一天投身於太多前途未卜的黑暗,感覺已經變得有些遲鈍了。所以他認為沒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準備好開戰了嗎?〉
  渾身滿是傷痕的騎士很正直,等著仁他們說完話。這也顯示出他遊刃有餘,不需要三兩下,就可以把失去魔法消除能力的仁他們收拾掉。
  之前說過要從仁的身邊畢業的梅潔兒對仁露出苦笑。
  「……我已經準備好了。老師真是的,我都搞不懂你是堅決果斷還是打死不退了。」
  唯有《聖靈騎士》仍然不改那張嚴肅的撲克臉。
  〈既然準備好──那我要上了!〉
  敵我雙方的距離只剩七公尺。握緊拳頭的聖靈騎士一拳打在眾人立足的屋頂上。只這麼一擊,滲透神音就讓十幾處的石材發生連環爆炸,別說是閃躲了,整個屋頂幾乎都被打坍。
  《一眼怒拳》都迦在使出這招魔術時並沒有移動,只是擊打腳邊的屋頂。可是如果不是極為精密的神音就不能引發奇蹟,所以仁認為,聖靈騎士是把拳頭擊打的地面位置看作是一具神音樂器。對方之所以能夠重複敲響同樣的地方,就是因為雖然其他地面都噴出猛烈的石礫,唯有該處完全沒有破損。
  也就是說,爆破屋頂石材的滲透神音音源處、都迦落拳的那個位置是無風的。
  如果這場戰鬥是兩個人類彼此較量,沒有魔法的介入,迅如疾風的一擊早就決定勝負了。
  仁把全身的力量與往前踏步的力道灌注在左腳,往沉下腰的《聖靈騎士》的頭部衝去,迎面逼到無風區之前。
  可是仁的突刺在距離《聖靈騎士》額頭前五公分的位置停了下來。神音魔術最引以為傲的泛用防禦魔術《光環》攫住了他。
  〈你瘋了嗎?真惡鬼──〉
  仁的左手上握著《劍》。因為沒有發動魔法消除,所以《劍》還在沉眠,只不過是一根鐵棍而已。
  「……不會死的人動作很不俐落啊,《聖靈騎士(Avenger)》。」
  可是如果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話,《一眼怒拳》都迦的《光環》就會被啃食殆盡,然後一劍穿腦。仁可以藉由刺中都迦的手感所引發的魔法消除完全破壞聖靈騎士用魔法組成的身體。不過魔法消除會打破『太陽』最後一線的平衡,此舉等同自殺,仁現在沒有這麼做而已。
  《聖靈騎士》的身體震了震。這不是因為他的情緒產生動搖,而是梅潔兒在空中繞到與仁隔著一柄劍互相對峙的聖靈騎士身後,開始發動攻擊。
  穿著涼鞋的少女站在瓦礫堆上把各種東西逐一放上磁力形成的軌道上。
  「像你這樣的人,也讓你體會一下日常生活有多沉重吧。」
  金屬湯匙與叉子飛了過來、電冰箱發出呼嘯聲,大型發電機用力撞在聖靈騎士滿是傷痕的背上。這些全都是《聖靈騎士》打壞的街區家家戶戶日常使用的用品。梅潔兒施展魔法,把這場地底戰爭所破壞的人們生活的分量使勁往《聖靈騎士》身上招呼。
  聖騎士等人使用的《光環》魔術會在身軀周圍展開一層虛擬物質,對敵人的攻擊產生反應。所以不管是槍彈或是利刃都會直接擋住,而不會震開。這也代表當防禦魔術攫住的物體具有更強破壞力時,《光環》就會被連續追擊破壞得更厲害。
  電器產品、餐具都被圓環魔術加熱而變得赤紅燃燒。在週期運動當中發現《魔力》並且加以操縱的圓環魔術,輕易就能讓物體發出高熱。
  〈小女娃,別得意忘形了。〉
  聖靈騎士想要回頭攻擊梅潔兒,所以仁把眼睛閉上。
  「你可別左顧右盼啊。」
  只要仁閉起眼睛發動魔法消除能力,說不定就不會因為視覺感受到光而破壞『太陽』。雖然這只是仁在虛張聲勢,可是不死英雄還是停下動作。這是因為每次召喚出來都會遺忘過去的《聖靈騎士》對於現場的聖務有很強的責任感。
  「要是我發動魔法消除而『太陽』沒有破碎,那就只有你的腦袋會被刺穿。相反的,如果引起核爆的話,瑠瑠那些年輕的騎士隊就會一起灰飛煙滅。這種二選一的選擇很讓人為難,對吧?」
  是否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選擇權掌握在仁的手上。不同處只在魔法消除能力從便利的魔法破壞技能成為讓所有人踏上黃泉路的自爆按鈕而已。
  〈超越死亡的我原以為已經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對於挫折與戰敗的恐懼還是難以抹滅啊。〉
  遭到脅迫的聖靈騎士在有如白晝般明亮的黑暗中發出一聲讚嘆。
  「選一個比較輕鬆的吧。反正你們《聖靈騎士》下次受到召喚出現時,也會把瑠瑠他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吧。」
  梅潔兒似乎打得很興奮,攻擊越來越像疾風驟雨。過去一世英雄的聖靈騎士豪邁無比,對於打在背上那些半重不輕的攻擊毫不介懷。
  可是只要閉著眼睛,手心就能清楚感覺到每次梅潔兒用魔法擊打《聖靈騎士》的後背時,一股極強的反作用力就會經由仁刺出的《劍》傳過來。這道衝擊使得《劍》就像打釘子似地逐漸破開《光環》深深刺進去,慢慢逼近《聖靈騎士》的額頭。這是因為當防禦魔術攫住的物體具有更強破壞力時,《光環》就會被連續追擊破壞得更厲害
  如果沒有魔法消除,仁根本沒有能力一擊貫穿魔法防禦。可是就算是凡夫俗子,只要花上超過一分鐘的時間不斷地破壞同一點,還是可以突破防禦。對仁來說,這場戰鬥就是一場拚上生死的耐力賽,等待《劍》一寸一寸地靠近聖靈騎士的腦袋。
  大英雄當然不可能沒發現原本相距五公分的距離縮短到只剩五公釐。
  〈原來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啊,好個狡詐騙子!〉
  「不會死的人日子就是過得太單純了,《聖靈騎士(Avenger)》。」
  仁的雙腳沒有前後替換,只是稍稍舉起左腳後再往前踏去。他把踏地的反作用力與扭腰的壓力瞬間施加在使盡渾身力氣刺出的《劍》上。與此同時,《一眼怒拳》都迦就像是使出居合斬似的,左手掌底使勁拍在仁的腹部上。
  〈『穿透』了嗎──〉
  被滲透神音直接打入體內的犧牲者會被帶有破壞力的神音直接搗爛內臟。《一眼怒拳》都迦無法親眼確認這場戰鬥的結局,仁的《劍》刺穿了他另一隻沒有受傷的完好眼睛。
  「我還沒死,你的滲透神音力道稍微變弱了。」
  內臟受到震撼的不舒服感,讓仁把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可是他受到的傷害也只有這樣而已。
  〈我輸了嗎……真是遺憾……快的話我們五分鐘之後再會吧。〉
  說完之後,組成《聖靈騎士》身軀的大量空氣如爆炸般一口氣釋放出來。一股烈風吹過,宛如把所有塵土全都吹散。這場戰鬥的結局簡單得令人有些意外。
  《聖靈騎士》不會留下屍體,也不會叨叨絮絮地對戰敗發表長篇大論。都迦不是在開什麼不好笑的玩笑,附近有神音樂器出現,他們當真會在五分鐘之後重新回到戰場上。
  所以仁想要盡快把皮耶托羅與那些孩子們帶過來,離開現場。
  「梅潔兒,如果沒有的話就算了。附近住家裡有沒有哪裡擺著香菸?」
  仁開口第一件事就提香菸,讓想要稍微聽幾句讚美的梅潔兒鼓起腮幫子。仁從街區的屋頂跳到滿是汙泥的馬路上。他本能地隱隱感覺到,現在最好待在梅潔兒身邊才不會出岔子。
  孩子們打從心底發出喜悅的歡呼,從爆炸中心那邊向仁他們跑來。雖然處境艱難,可是看到他們的表情,仁深感慶幸──還好有到這個地底下來。
  梅潔兒在瓦礫堆中發現一個金屬製的香菸罐,把它撿了起來。
  仁緩步走在無人的街道上。曾經被滲透神音打到胃部破裂的梅潔兒帶著一臉擔憂的神情。
  「老師,這給你……香菸還是少抽一點比較好吧?」
  這是梅潔兒第一次對仁的菸癮表達意見,仁覺得這也是他們兩人之間嶄新的關係。
  「我會注意的。」
  城市中心的火球在放出最初的閃光後亮度漸漸降低,整座城市被近似夕陽般的柔和光線照亮。發出的光芒就是核爆能量,為了掌控核爆封印的細微變化,那些封鎖核爆的高位魔導師並沒有對無害的可視光強加屏障。『太陽』的光芒減弱,就表示核爆能量比剛爆炸時更加穩定。
  仁打開菸罐,抽出一根罐裡的無濾嘴香菸,然後用一起放在罐內的百元打火機點燃。雖然他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可是銜在嘴裡的香菸卻抖個不停。他靜下心在照明下仔細觀察,右手臂上的硬化惡性腫瘤已經鼓脹起來,不祥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顆樹瘤。
  一想到可能要以這種狀態回到地面上,仁就害怕得不得了。他說過要幫助梅潔兒,可是如果不動手術把《死亡之翼》接上去的右手臂切除,癌細胞就會轉移到全身,要了他的命。雖然嘴上說得好聽,可是戰鬥專家仁在這次戰鬥之後就得收山了。
  現實似乎比這場如噩夢般的地底戰鬥更加殘酷,仁吸了一口氣,把煙深深吸進肺裡。
  原本正在哭泣的孩子們知道脫離險境,都抬起頭來。這些生活在地底的孩子似乎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衣服弄亂了也不整理,就這樣糾成一團。年紀幼小的娜狄亞因為把衣服拉起來擦眼淚,衣服前面扯了起來,連毛線內褲都看光光了。
  在明亮的地方一看,所有人似乎都沒什麼洗澡,皮膚油膩膩的,服裝也很髒。不過一旦看清楚他們的臉龐,還是讓仁心旌必須說什麼都保護他們的想法。孩子們的歡喜溢於言表,邁開腳步在滿是泥巴的路上向仁他們跑來。
  一邊聽著一聲聲輕快的腳步聲,仁一邊試圖回憶他們的名字。這是皮耶托羅與娜狄亞兄妹、莫里茲、希爾特、潔爾瑪,那個打赤膊的是平柏諾,羅伊、馬力歐、塞爾該、波莉娜、亞奇、夏隆。仁一個個確認他們的名字。雖然仁與他們剛相遇不久,可是看到這些孩子今天平安無事地活著,他的心裡就覺得一片感動。
  他想著要把這些孩子帶到地上去。
  在這些幼子仰望的視線注視下,仁覺得他好像受到了考驗。這些膚色、眼眸顏色與髮色不一的孩子────────────────────────────────────────────────────────────就像從旁被機關槍掃射似的,全都倒了下來。

  仁的全身緊繃,皮膚彷彿在瞬間翻轉過來,香菸從他半開的嘴裡掉了下來。
  接著一名穿著白色西裝的男子站在仁與那些孩子們之間,讓仁了解到什麼才是真正的現實。把他帶到地下來的王子護豪森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那裡。用銀色眼罩遮住右眼的『壞魔法使』在那些孩子身上施加魔法。一如以往的輕薄淺笑,在這片地獄裡看起來極為輕侮。
  仁根本沒有力氣去質問這名在一切事情背後牽線的黑手,究竟真相是什麼。他害怕要是知道的話,可能就會被推進無底的深淵。
  王子護取下一直戴著的白帽,行了個華而不實的禮。
  「仁──年紀都一大把了,還在作什麼白日夢?真是羞羞臉。」
  「王子護,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周遭明明這麼亮,可是世界好像又回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面對謀劃策略的黑手,毀壞的地下城市全是一面面殘酷的勳章。
  「這沒什麼大不了吧?在我一百多年前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小孩死去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
  王子護身後那個封鎖著『太陽』的水球裡有人體在飄浮。梅潔兒也發現相同的狀況,被那異樣的景象嚇得發出驚叫。那畫面簡直像是把一盞巨大的光源與數十具屍體扔進一粒直徑二十五公尺的水滴,形成一幅映照出地獄景象的幻燈片。屍體在地下空洞的牆壁、天頂與地面上落下淡淡的黑影。這些裹住『太陽』的大量水分,是為了擋住早期放射線而往核彈衝上去的。在地下城市大戰中喪命的亡者屍體,隨著人們的生活垃圾被虛擬重力拉扯,沉入水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孩子裡,夏隆與馬力歐很不巧地正好面向那個方向,開始放聲哭叫。
  宛如把內臟都吐出來般的尖叫聲,從他們稚嫩的喉嚨裡發出,似乎看到自己熟識之人最後悽慘的模樣。
  「你瞧,那些孩子還活得好好的吧?仁就是愛操心。」
  然後獨眼魔法使就像在演舞臺劇般,用誇張地動作擺動手臂,指向『太陽』。
  「那麼接下來就是你幹活的時間了。請把那顆『小太陽』的魔法消除吧。」
  王子護先前也告訴過地下居民,懷斯曼公司的目的是要消滅《協會》非主流派的高位魔導師。當仁消除封印核爆的魔法,受到遮擋的能量就會化為狂流肆虐,把地下世界燒得一乾二淨。
  「你是說真的嗎?所有人都會沒命啊。」
  「我把你送到這裡,就是要確保能夠殺死那些高位魔法使。不然你以為還有其他理由嗎?」
  仁感到心力交瘁。雖然他以為自己早有覺悟,可是現實的冷酷還是直刺骨髓。他被帶到這裡,就只是為了當目標頂住核爆時,讓他破壞封印魔術而已。
  「少在那裡自說自話,我已經受夠了!!」
  「你除了殺害魔法使之外一無所能,現在還作什麼春秋大夢?你到這裡來,除了殺掉一大堆刻印魔導師,不也是一無所成嗎?」
  就是這位王子護教導仁,如何和魔法使戰鬥以及用槍的方法。仁緊握在手中的《劍》,也是這位獨眼魔導師交給他的。漂浮在水球裡的屍體黑影,就像是平面的巨人,劃過仁腳下的地面。仁在地下空洞的戰鬥裡擊殺了九個人。
  「這項工作很簡單啊。《協會》已經用魔法把這個地方固定住了,因此移動魔法不會生效,高位魔導師一個都跑不掉。為了不讓我這個完全魔導師看到,所以他們才用隱蔽魔術隱藏身形。不用擔心,你就儘管動手吧。」
  「要是我說不呢?」
  可是梅潔兒就在仁的身邊,他身為一個大人,不想做出什麼有愧於心的事情。他的確有理由必須和那股從皮膚滲進血液裡的沉重徒勞感對抗。
  「仁有三個理由必須聽從我:第一、你來地下是為了幫助阿琉夏家的女兒,為此已經有覺悟要動手殺《協會》的魔法使了;第二、要是不把右手的癌細胞摘除,你可是會沒命的;再來是第三個理由──」
  接著仁將會深深體會到,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在國中時遇見的那個『怪物』。
  「──如果仁不願意消除魔法的話,我就會殺掉你的小魔女。」
  現實就像如此,宛如地獄一般。孩子們被魔法束縛,滾倒在泥巴裡。除了年紀最大的莫里茲,所有人又開始哭了起來。
  可是王子護對孩子們的哭聲充耳不聞。魔法使就是神話故事中那些自我中心又殘酷的天神雛型,也是童話故事中的『壞魔法使』。
  「你乾脆和她遠走高飛吧。《協會》用來阻止移動位置的魔法,也會被魔法消除破壞。那位阿琉夏家的小公主應該做出一套像葛蘭那樣,在魔法消除起動的同時能夠逃離這裡的魔法了。」
  梅潔兒靜靜聽著王子護說話。看到小魔女這份與她稚幼年齡全然不符的耿直,仁感覺好像有一把利劍指著他的喉嚨。梅潔兒很清楚,仁是為了救她才會來到地底的,所以她打算最少要把她的生命借給仁一次,縱使這樣做,會讓身為人質的她陷入不利的處境。
  「────我……」
  仁抬頭搜索地下空洞的天頂,看看妹妹是不是還在地下裡。幸好『太陽』的亮度降低,仁看到淡金色的『泡泡』還在飄盪。他妹妹舞花的碎片還在受到封鎖的核爆火球四周轉圈。
  「《協會》可是來真的喔,要是做人不伶俐一點,是無法生存下去的。你妹妹《蛇之女王(Astaroth)》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核爆波及而死。」
  王子護冷漠的言詞,傳遍這處除了他們之外幾乎杳無人跡的廢墟。仁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因為王子護說的話就是正確答案,說明了為什麼妹妹的殘片會變成對核彈有反應的《泡泡》。
  「仁,聖騎士駐紮的美軍基地與《公館》彼此靠得這麼近,你真的明白這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嗎?左右《協會》命運的《門扉(Gate)》就在這座城市的正下方喔。難道你當真以為,雙方在這種重要關頭對立的時候,不會有人引爆核彈嗎?」
  語畢,這名擔任專任官長達百年的男子用紫色的獨眼看向仁。仁覺得王子護在煽動他,要他不要為了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兩肋插刀。
  「…………是第幾顆?」
  從仁的嗓子中擠出來的聲音非常嘶啞,就算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人民互相憎恨,可是唯獨這種可能性是他過去從沒想到的。
  「回答我!算上今天這顆,這種混帳的炸彈到底是第幾顆了?」
  王子護就像是個搞不清楚哪裡是笑點的小丑,帶著可掬的笑容回答:
  「光是就我所知,已經引爆的核彈有兩顆。」
  仁的膝蓋都在打顫了。
  「雖然變成滿天泡泡,舞花還是自動會被核彈吸引過去。即使在核彈爆炸時,她還是讓身體碎片飛向爆炸中心……那個碎片……我一碰就破掉,哭喊著『救救我』!王子護!打一開始你就知道了吧,王子護!」
  那個《泡泡》的習性告訴了仁,他的妹妹在人生最後一刻走向什麼樣的結局。妹妹恐怕賭上性命,正面用自己的身體與魔法試圖阻止核彈爆炸。所以就算過了六年的時光,那些淡金色的《泡泡》還是如本能般追逐核彈。在那些《泡泡》中,一直都懷著妹妹臨死的哀號與她向仁求助的聲音。
  「……你想知道最近一次爆炸是在什麼時候嗎?」
  聽聞妹妹喪命的事,仁的一部分理性喪失控制。王子護應該很早之前就知道這件事,卻一直沒有告訴仁。就連他因為舞花的犧牲而得救的事,都被完全隱瞞在黑暗中,當作從沒發生過。舞花為了什麼都不知道的仁他們丟掉一條性命,可是今天又有一顆核彈爆炸。
  仁像孩子似地把酸楚鼻子內流下的鼻水又吸回去。妹妹付出性命所做的事情,他怎麼能一無所知。
  「告訴我,全部到底有幾顆核彈?」
  仁出生在一個沒有奇蹟的世界,他不知道該為了妹妹向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祈禱,還是該一個勁地詛咒祂;可是不論仁要發怒或是怨恨,他都無法忍受自己駐足不前。
  「你們從神聖騎士團手中搶到的核彈,剛剛就在這裡爆炸了。可是你們懷斯曼公司會只為了殺掉幾個《協會》的魔導師,就把過去到現在一直推動的計畫全盤捨棄嗎?核子恐攻應該是個別進行,和地下城市的作戰沒有關係吧?國城田打算在地面上使用的核彈又是哪裡來的?」
  一襲白色西裝的《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用手指輕搔銀色眼罩,這個動作是詭譎中年男子以前還是『老師』時常有的一種暗號。
  「你想到的答案很好,我就介紹一套技法給你知道吧。」
  王子護推出右手,伸到仁等人的面前,拇指與食指間捏著一顆紅色的球。王子護只稍微動動手指,在他的食指與中指間又多出一顆紅球來,接下來一眨眼就變成三顆。
  「你聽好了,仁。現在這個世界只看到『神聖騎士團手上保有核彈,而且被人搶走』的事實而已。之後就算冒出再多核彈,有誰能夠證明,那不是從神聖騎士團手上搶來的東西?」
  王子護裝模作樣地把兩手一甩,他的右手上又出現第四顆紅球。懷斯曼公司只要把神聖騎士團曾經保有核彈的消息散播出就去行了。往後不管增加多少核彈,他們都能主張核彈出自聖騎士。就如同王子護表演的魔術技法,在真正屬於聖騎士的核彈曝光後,將會有無數顆被人認定從神聖騎士團手中搶來的核彈一一出現。而魔法使(懷斯曼)就能開始把接二連三出現在這世界上的核彈銷售出去。
  「若是如此,今後會出現的核彈又是出自何方魔法使之手?」
  王子護一臉輕鬆寫意的態度告訴仁,真相是很絕望的,最好捨棄人性可能還比較好過些。魔法使會誘惑人類,而人類總是一再遭受考驗。
  「仁,現在你該有個答案了──你到底要成為什麼角色?」
  仁過去培養的知識與理性逼迫他趕快妥協。
  可是橫躺在泥巴裡的孩子正直直地仰望著仁他們。仁心想,孩子與大人的利害關係無關,在『孩子們的目光』中,他們究竟如何看待仁這些人。然後他感到一陣恐懼,渾身緊繃。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地獄,選擇權交託到身為大人的仁手上了。
  小時候的仁也和這些哭泣的孩子一樣軟弱無力,或許是因為對陌生的大人感到恐懼,只要大人一開始生氣或爭吵,他就會感到害怕。因為他無能為力又一無所知,所以才會覺得平凡無奇的大人看起來是那樣地特別。
  父母失蹤後,中學時代的仁和妹妹曾經試圖憑他們兩個小孩自行找出答案,還有他過去始終不知道如何和《公館》保持適當的距離,這些都是因為他無法打從心裡相信大人。
  正因為這些原因,所以仁不能在梅潔兒以及這些孩子們的面前退縮。他已經說過,希望讓那些沒看過真正『太陽』的孩子們喜歡仁他們的世界了。
  「王子護,我還是不會讓你們殺害任何人。」

  †

  「瑠瑠,我不會讓你們殺害任何人。」
  艾蕾諾爾靜靜地對騎士們如此說道。過去把她視為長姊般仰慕的瑠瑠‧梅路路在核彈爆炸後柳眉倒豎,眼神變得如魔鬼般可怕。騎士隊原本是十二人編制,可是除了瑠瑠等七名夥伴,再也沒有其他人前來會合,他們這七個人就是倖存者。艾蕾諾爾也曾經失去眾多夥伴,可想而知瑠瑠心中有多哀痛。
  「你們一直在追蹤的核彈已經喪失,應該沒有理由再繼續戰鬥下去了。」
  「失去隊伍哪裡算是結束?我們的《喇叭》的確是爆炸了,可是這座城市裡不是也有核彈嗎?」
  核爆形成的『太陽』亮度降低,變成如夕陽般的紅色。瑠瑠的年紀還太輕,在這種狀況下無法冷靜地下判斷。
  「核彈確實存在。他們既然有一顆,當然還會有第二顆不是嗎?」
  年紀尚幼的瑠瑠對艾蕾諾爾步步進逼,似乎一心希望她追蹤的對象是一群十惡不赦的惡人。瑠瑠想要在同伴的犧牲中找到他們並非白死的價值,這種偏私心理看在走過類似苦難之路的艾蕾諾爾眼裡,讓她覺得非常心酸。
  「瑠瑠,你打算用這種理由奪走多少性命?不可以因為妳一己之私的欲望就看輕他們的生命。」
  「姊姊大人,妳雖然受到驅逐出團的處分,可是最終還是應該將功贖罪,再回到前線。聖騎士只要接下聖務就不再是人身,而是執行神意的劍。先前這樣教導我的人,不正是姊姊大人妳嗎?」
  瑠瑠實在被逼得急了,心力交瘁。
  艾蕾諾爾以不光榮的方式被趕出組織,也沒有立場用強硬的態度引導騎士後輩。
  「瑠瑠,雖說如此,可是生命的分量是很沉重的。就算愚味不明、就算流連於欲望之間,可是神仍然無所不在。即使我們迷失在黑暗中偏離正途,也絕對不會遠離神的大愛。」
  可是神在這個世界總是給與魔法使考驗。就在此時,一陣美妙的歌聲如輕風般傳遍洪水盡退的地下城市。
  「────人們啊,眾齊聚……救贖……歌詠……」
  王子護就在這個居民離去的空城裡,與《沉默》展開激烈的言詞交鋒。在更遠處有大約十名被魔法束縛的孩子躺在地上。一心一意歌唱的,就是這群嬌弱的孩子們。
  恐懼達到極限的他們開始唱起歌來。
  「────所有罪人………在《應許之地》……受到洗滌……」
  瑠瑠等幾位聖騎士凝視著那些他們先前根本不在乎的地下孩童,這是因為他們唱的歌是神音世界自古流傳的讚美歌。他們是魔法使,當然知道那些孩子幾乎都是不同世界的人。
  瑠瑠的疑問非常冷澀,因為失望的扭曲情緒喪失了某種物事。
  「是妳把那種無法上達神聽的祈禱教給他們的嗎?」
  「沒錯,是我教那些失去神而擔驚受怕的小孩祈禱。他們也是向《神》祈禱的同胞,我不能讓你們毫無來由地殺害他們。」
  「妳竟然傻到這種地步!能夠拯救魔法使的,不是只有他們自己故鄉的神而已嗎?」
  在遠古時代,原始的神音魔導師們犯下了大罪。他們明知在這個無神的世界絕對不會獲得回報,還是把信仰傳入這裡。因為這些居住在《地獄》裡、被蔑稱為惡鬼的人們,鎮日恐懼的模樣讓他們實在不捨。可是這個世界的人打從內心不願放棄這永遠無法獲得回報的祈禱,原始的神音魔導師在他們身上,看到真正純粹的信仰心。為了拯救這片《應許之地》,以及居住在這裡的人們,神聖騎士團於焉誕生。
  「姊姊大人,難道妳在仿效原始的神音魔導師嗎?妳想把神聖騎士團這一萬年來的戰鬥全盤推翻嗎?」
  可是艾蕾諾爾不能眼睜睜讓那些渴望獲得救贖的小生命在恐懼中死去。她閉起眼睛,對內心隱藏的物事捫心自問。尼可萊與過去那些夥伴們是否也會責怪她?
  「神絕不會對那些在痛苦深淵掙扎的人們視而不見。」
  艾蕾諾爾相信,她失去所有夥伴之後還獨活於世是神的意旨,那麼刺痛她心胸的悲痛與憐愛應該也是神意。這同時也是受盡痛苦、經歷過人生最低潮的艾蕾諾爾自身的夢想。
  「能夠拯救一切的神必須存在。」
  她們之間的往日情誼將就此斷決。
  瑠瑠開始吟詠聖句,宛如在清洗沾染穢物的雙手。
  「吾等皆為無智愚人,不知神心意。全心虔敬獻求祈。身溺苦海不知處,長旅但求至高意──」
  這是聖騎士代代流傳,每當遇到重要關頭時就會吟唱的啟程聖句。當她唱完這段聖句,一段關係就會告終。從前瑠瑠在艾蕾諾爾前往執行巴比倫再演的聖務時,用神音樂器為她祝福。此時要做個了結的話,那就意味著艾蕾諾爾將會真正被逐出神聖騎士團。
  所以艾蕾諾爾也不逃避從前那名親如小妹的少女所表達的意志,跟著繼續吟唱聖句。
  「──親傳聖祈、永承罪愆,吾等終窺神心意。立誓成為聖騎士,足堪奉獻己凡身,永世守護至高神。」
  瑠瑠一頭淡金色的頭髮輕晃,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唱下去。她察覺要是兩人在這裡做了了結,接下來就必須把艾蕾諾爾當成異端分子處決了。
  雖然走到這地步,瑠瑠當成姊姊景仰的艾蕾諾爾還是展現出自身的信念與信仰。這是因為除了祈禱,她不曉得其他還有什麼答案能夠拯救陷入絕望的人們。
  「神意寄於生命。」
  艾蕾諾爾深信《神》的意志,就存在於醜陋又變化無常的生命運行中。
  瑠瑠的表情因為淚水、憤怒與絕望而扭曲。
  「──神意引導正義!」
  金髮歌姬與有著一頭躍動淡金色頭髮的聖騎士彼此對峙。瑠瑠頭髮留長,和身受燒傷之後把頭髮修齊的艾蕾諾爾長度差不多。
  神聖騎士團尊奉啟程聖句中提到的兩件事物。一件是生命,另一件則是正義。
  而這兩種大義同時唱完各自不同的聖句。
  「為正義獻己生、為正義獻己力。亦即因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為生命獻己生、為生命獻己力。亦即因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就這樣,艾蕾諾爾與瑠瑠,以及其餘存活的騎士隊除了同室操戈,別無選擇。有太多的人為了成就美好,彼此的想法與立場發生歧異,然後在挫折中反而造就了地獄的出現。
  騎士們用戒指劃過長劍上的神音裝飾,強化魔法效果。幾把高舉起來的劍刃發出光芒。艾蕾諾爾的世界給與她們如此嚴苛的試煉,可是艾蕾諾爾認為她們為了他人不惜賭命戰鬥並非只是絕望而已。

  此時,地上的魔導師公館為了要隔離地下戰壕正忙得人仰馬翻。
  事務官十崎京香得知地下五十公尺深以內的地下通道沒有檢測到放射線,鬆了一口氣。可是現在還不能安心。《公館》本身也沒有完全掌握所有地下戰壕群,說不定受到放射線汙染的塵埃會從京香不知道的出入口洩漏到地面上。
  所以京香獨自在會議室整理有關核汙染可能性的報告。警方那邊也終於慢慢接受地底下發生核爆的可能性,警方的幹部層級內正在互踢皮球,討論這次事件的應變中心指揮官該由誰扛下。因為現在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指揮官根本就是活祭品。成功解決問題之後不能對外公開,要是失敗就會面臨各方譴責。
  一陣敲打會議室門的吵鬧敲門聲打斷了她孤獨的工作。
  「方便打擾一下嗎?」
  對方也不等京香回答,直接打開這扇沒有窗戶的會議室房門。
  敲門的是一名黝黑頭髮配上黑色塑膠眼鏡框的嬌小年輕女性。她是掌管醫務室事務的織田笑美理,對京香來說,也是她少數能夠傾訴內心苦水的對象。
  「什麼事?我不記得有叫醫務室的人過來喔?」
  《公館》裡大多數都是一般職員,而笑美理就是其中之一。這次事件造成一位名為浜勝彥的員工殉職,也是三年來首次有一般職員傷亡。所以京香暫時放下工作,把笑美理請進會議室。
  京香必須關心笑美理這些人的動向。因為要是魔導師公館裡全都是像專任官或是溝呂木這種……說難聽點就是不正常的人,那公館做為一個公家機關的門面體統可就難保了。
  但是笑美理帶來的東西卻完全超出京香的預料之外。
  「這是我們希望撤回追殺武原先生命令的陳情書。」
  笑美理身後傳來陣陣人聲騷動,那些人都是事務員。公館與警察廳為了處理恐怖分子國城田的問題協調合作,這些事務員本來應該都在忙著處理龐雜的文書工作。京香知道,這份陳情是他們所有人的意見。
  這是一種偽善。
  就是這些《公館》的職員們想要讓還是小學生的鴉木梅潔兒過著和一般小學生相同的生活;這是整個組織的偽善,想要說服自己,他們在做的工作至少能夠拯救一個孩子。可是當那名少女面臨死劫時,《公館》裡卻有個男人為了幫助她而拋棄一切。如果依照《公館》的規矩殺了那個男人,就間接等同這些職員希望梅潔兒死。這樣的話,他們的偽善就會被摧毀。
  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雙重偽善。
  「這樣啊……」
  京香一臉茫然地接下五十多張的陳情書。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行事笨拙的童年玩伴的臉龐,無法立刻回話。這些文件的厚度與分量,絕不是由於仁的人望所累積起來的。以前梅潔兒常常在事務辦公室等《公館》本館把她和仁的事情說給職員們聽,那個努力想要融入這個世界的異界少女,就是這麼受到眾多職員的疼愛。
  人們的努力『未必』每次都會導致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無論組織結構再殘酷,負責經營的總還是人。這同時也代表哪怕是偽善也好,勞工與組織之間如果沒有一個妥協點,那麼由人們經營組織也就毫無意義了。
  京香試著深思,自己身為專任官的指揮者這麼做是否有失公允。她之所以下令處死仁,是因為《公館》這個組織不能允許專任官違命失控。可是所謂的組織,也包括在裡面工作的職員。如今職員們大多數的意見,變成一整疊陳情書,就在京香的手中。京香找不出答案,決定努力說服自己,她改變立場不是因為受到人情影響的關係。
  「必須經過協議才能判斷是否要接受各位的陳情,可是這些陳情書我會收下……我們想過,人情可能會以這種方式介入組織系統了。」
  擠滿走廊下的一般職員們歡聲雷動,好像打了一場勝仗似的。在恐怖分子還在謀算用核彈炸毀整個東京的時刻,他們已經各自聊了開來。臉上的表情放鬆,再沒有一絲緊繃感。京香沒能開口告誡他們不可以太鬆懈,因為那些事務員臉上充滿著大膽無畏的活力,每個人都不認為會在今天結束生命。
  織田從光線明亮的走廊上回頭看向會議室。
  京香對著會議室不甚安全的門窗,想著今日可能會是個不錯的日子。
  「──怎麼?」
  「該怎麼說呢?我在想假仁假義其實也不那麼糟糕嘛。」

  †

  這世上有善自然也有惡,雙方會各自受到情感與利害關係的影響而彼此衝突。
  這個叫做王子護豪森的男人會以自我為中心,把身邊所有人全都痛痛快快地捲進來。王子護本人和他想要引導的未來恰恰相反,是一個極為傲慢的魔法使。
  孩子們唱讚美歌的哭腔越來越明顯。王子護似乎頗為不耐,拍拍手說道:
  「你們幾個稍微安靜點。」
  王子護的完全魔術施加在此時從孩子們身上飄過的屍體影子上。從觀測者的意象中發現《魔力》的完全大系魔法,能夠直接依照視覺看到的模樣改變世界。躺在『地上』、身上被『影子』掩蓋的小孩夾在地面與影子之間。他們就像被膠帶貼在地上的小蟲子,瞬間就被壓住。連想掙扎都無法動彈的孩子們就這樣臉色逐漸變得紫脹。因為影子與人體間毫無間隙,使得他們無法呼吸而窒息。
  王子護對痛苦不堪的孩子們理都不理,對仁與梅潔兒露出虛假的笑容說道:
  「就當作是為了拯救這些小孩發動魔法消除,你覺得這樣如何?」
  「少胡扯了。要是現在讓核爆釋放出來,這些孩子無論如何都死定了。」
  魔法消除發動之後到一切毀滅,中間的間隔時間太短,根本來不及讓梅潔兒把孩子們帶走。
  仁完全想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動用魔法消除也能打倒王子護。這怪物不但具有壓倒性的魔法戰力與戰鬥技巧,而且幾乎是不死身。仁不打贏他也無法前進,所以把一切都寄託在左手握著的《劍》上面。
  「梅潔兒,點亮光源!」
  空氣急速被吸向仁的身後,現出一道光來。梅潔兒使用的圓環大系能夠在類似震動或是轉動的週期運動中發現《魔力》,並且加以操縱。圓環魔術把電子的流動當成《魔力》直接控制,讓匯聚的氣體分子電解形成電漿也只是基本技巧之一。電子分分秒秒都在加快速度,增加能量。圓環魔術生出的火球很快就成為比『太陽』更明亮的光源。
  梅潔兒創造出來的光源把壓住孩子的影子抹去。只要影子消失,完全魔術的咒縛就無法維持。原本已經沒有呼吸的皮耶托羅等人擺脫束縛之後邊哭邊嗆咳。
  雖然知道會被擋下,仁還是全力向王子護斜劈一劍。王子護在右手上施加絕不毀壞的意象,當面輕輕鬆鬆擋住這一劍。仁一邊單挑這個怪物拖住他,一邊對孩子們喊道:
  「過來!站起來快跑!往這裡逃!」
  可是接下來面臨致命危機的就是仁自身。
  「太莽撞了。你好像比我三年前離開《公館》的時候更不濟囉。」
  這個世界的武術比魔法世界的武術更加高超,可是也有一些魔法使學到這個世界的武術。王子護的左手一邊扣著《劍》,一邊直接往仁的喉嚨打來,有如要割下他的腦袋一般。仁後退,武器就會被奪走;前進,上半身就會失去平衡而被王子護摔出去。
  「老師,快閃開!」
  仁用沒有握力的右手把王子護的左手架開,讓他的攻擊偏離方向。雖然喉嚨沒中招,不過仁的臉頰還是狠狠挨了一下,上半身大大一晃。可是王子護沒有繼續攻擊。
  梅潔兒扔出來的超高熱電漿落下火粉,正中王子護的臉龐。
  王子護的臉瞬間起火。白色帽子燒得變形,飛到一旁。可是仁知道這一下並不會讓梅潔兒寫下她第一次殺人的紀錄。
  仁以往總是要梅潔兒盡量遠離戰場,可是這次不同。
  「不要停手,繼續攻擊!」
  聽到仁第一次要她「攻擊人類」,梅潔兒倒抽一口氣,可是她立刻就感覺到事態緊急。
  紫色閃電轟在王子護的白色西裝上,那是圓環魔導師的拿手絕活人工閃電。因為人工閃電每射一次就得重新從空氣中匯聚大量電子,雖然速度與威力俱佳,可是射速卻比較差。魔法形成的落雷一道一道又一道接連擊中王子護。白色的西裝爆開,『壞魔法使』往後退去。梅潔兒用破滅化身(Avatar Ruin)增加到好幾人。《破滅化身》原本的用途不是像貝爾納那樣增加手中槍械的數量,而是用魔法讓攻擊次數大增。
  近在身旁的轟隆雷鳴讓孩子們嚇得啼哭不止,仁接著又再一次對他們大喊:
  「到我這裡來!我們一定會救你們!相信我們!」
  當仁和這些孩子第一次在這座城市見面時,他們看到仁就怕,就算仁開口攀談也老是轉身就跑。小娜狄亞還曾經哭著去找艾蕾諾爾,要她把仁「打倒」。對這些孩子們而言,仁就只是恐懼的象徵而已。
  「……別怕,小朋友,我一定會救你們的。」
  梅潔兒曾經說過仁想要讓自認為是對的事物折磨自己。仁一邊如祈禱般向王子護身後的孩子們傾訴,一邊心想或許真是如此。就算脫離魔導師公館,他還是不放棄向人伸出援手,即使這樣會讓他過得非常艱難。
  「救命!」
  曾經因為懼怕仁而大哭的娜狄亞開口向他求救。皮耶托羅拉著妹妹與朋友希爾特的手。年紀較長的莫里茲則是扶著小朋友站起來。可是就在孩子們正要邁開腳步跑的時候,一直被梅潔兒打著好玩的王子護吊起嘴角道:
  「──真是遺憾,現實可不會讓人這麼好過。」
  接著梅潔兒發出一聲驚叫。仁臉色大變,回頭望去。《破滅化身》的名稱由來是因為這套魔法雖然具有壓倒性的破壞力,相對卻必須背負很大的風險。施展《破滅化身》化身成為多人的魔導師要是受傷,就不再視為是同一個體,所有人都會一起毀滅。現在的梅潔兒只要受一點擦傷就會要了她的命。
  因為梅潔兒穿著白色連身洋裝,仁還搞不清楚是什麼讓梅潔兒驚叫。增加到八個人的梅潔兒全部都被一張交織出淡橘色細光的網子給網住了。
  「妳最好不要想逃跑,我在這次的束縛上加了刀刃。要是稍微動一動,皮膚就會被劃開喔。」
  這張光之網就是剛才王子護讓孩子們窒息的黑影束縛的變化型態。可是仁也看不出來,王子護把完全魔術施加在什麼東西上。他覺得那些映照在梅潔兒褐色肌膚上的彎曲白色光線,似乎曾經在哪裡看過,便轉頭四處查看。整座地下城市都被籠罩在一張呈現出複雜紋路的光網中,而光源來自於橘色的『太陽』──
  輕撫少女柔嫩肌膚的剌刀光網,就是核彈爆炸發出的光穿過輕蕩的水面後形成的折射。
  「我剛才沒有說出來,這張網子也罩在仁的身上,亂動的話就會割傷。」
  仁全身上下都被割開一道道新的傷口,血淋淋地淌下鮮血了。
  就算挨了那麼多下雷擊,王子護還是毫髮無傷。仁過去的『老師』一臉無奈地聳聳肩。
  「仁,你以前到底是怎麼教阿琉夏家的女孩兒?你或許沒有親眼看過,真正厲害的圓環魔導師在較量時其實大多都是打快攻。這個女孩要是好好鍛鍊的話,發揮出來的火力應該也能輕易把一個人燒焦吧。」
  接著王子護從白色西裝的衣內口袋裡拿出一套撲克牌。完全魔導師的基本技巧裡,有一種就是用魔法在物體上開鋒。王子護只要扔出一張撲克牌,梅潔兒在施展《破滅化身》的時候要是受傷就會沒命。
  「這女孩老是打輸都是因為你沒有把她教好。圓環大系的防禦力太弱,所以必須要用攻擊力與迴轉速度壓倒對手才行啊I可是你卻不讓她殺人。用那種打不死人的弱小攻擊力,就只是扼殺圓環大系最大的優勢而已,所以她才不得不採取最不擅長的防禦行動,然後又打敗仗。」
  現在的情況比當初與《近神者》葛蘭交戰時更加絕望。就仁所知,一般魔法的攻擊力根本動不了王子護一根寒毛。就算打近身戰,王子護也是一名厲害的高手。更重要的是,仁手上沒有魔法消除能力這張與魔導師戰鬥時能夠逆轉乾坤的鬼牌。
  八個《破滅化身》的性命雖然掌握在王子護手中,但她們還是一起回瞪著他。
  「要你管,反正我和老師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親密了。」
  「不用你多嘴,你又了解我們多少?」
  「再說你那種瞧不起人的態度讓人很不爽耶。」
  八個梅潔兒各自毫不猶豫地說道。可是王子護只是用一聲輕笑回答少女的純真與她稚幼的覺悟。
  「你要怎麼辦?我想差不多該把這件事告個段落了。接下來再過五秒,要是你給不出一個答案,事情可就大條囉。」
  王子護說完,撲克牌如噴水池噴水地從他手中高高彈起。明明只有一套牌的厚度,可是彈出來的牌數量卻有幾百張睥,看起來就像在變《魔術》。用魔法配備利刃的撲克牌就像遮蔽視線的大雨般落下。仁用渴望的目光注視著那些即將又要離他而去的梅潔兒的表情。
  可是因為《破滅化身》而人數增加的少女們卻興奮地用水汪汪的眼眸看著快要崩潰的仁。
  「…………老師。」
  在仁的眼裡看來,小魔女似乎做好心理準備要和他一起攜手共赴黃泉,可是他卻無法阻止。兩人之間雖然失去專任官與刻印魔導師這層約束關係,可是開口拜託梅潔兒要她出借性命的人是仁。
  「梅潔兒……」
  仁把該說的話又吞下肚去。要是說出口的話,他可能就會滿足地甘心赴死,讓他感到很害怕。
  「──老師,我可是個魔法使喔。」
  在撲天蓋地而來的牌卡暴雨中,梅潔兒露出一絲微笑。
  接著所有撲克牌都像是生物般動了起來,讓人感覺彷彿看到童話故事中的魔法。
  梅潔兒的圓環魔術硬是在本該是絕緣體的紙張上通電,生出磁性,然後精密地控制每一張撲克牌的動作。牌卡雨整齊地排列起來轉向背面,反而成為一面牆讓那張以『太陽』為光源的刀網無法傷害她。
  所有撲克牌就像是迴轉門一樣翻面,把有數字的那一面朝向梅潔兒。八個梅潔兒彷彿在變戲法般,解除《破滅化身》之後又恢復成一人。
  「真是優秀的控制能力,那些撲克牌就送給妳吧。既然單純的魔法不適合防禦,那就隨身帶著便於操縱的盾牌。這也是圓環魔導師的戰術之一。」
  王子護不斷鼓掌,彷彿看了一場精彩的表演。可是那道似乎頗瞧不起人的乾裂鼓掌聲,就連剛逃出生天的梅潔兒聽了都臉色一變。王子護已經移動到少女的身旁了。高位的完全魔導師在照明充足的地方能夠用魔法移動影子,然後讓影子的動作反映在自己的身體上,藉此進行高速移動。
  「記得要養成習慣,隨時確認敵人的所在位置。」
  王子護反手打出一拳,對他來說,這只是輕輕一拂,可是體重只有三十四公斤的梅潔兒當真如字面上形容,整個人飛了出去。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她重重倒在滿是泥巴的馬路上,然後滑行了幾公分才終於停下來。
  完全大系是其中一種最像『童話故事中魔法師』形象的魔法使。事實上,魔法在這個世界的童話故事中之所以被當成是一種無所不能的力量,就是受到他們完全魔導師很深的影響。因為這種魔法大系經常利用視覺意象行使魔法,不但是邪眼傳承的其中一種雛型,同時也是《三十六宮》的其中一員。
  『壞魔法師』王子護毫髮無傷地站在悲劇的中心,一邊嘲笑他們只能在這個沒有未來的舞臺上舞動。
  「妳應該已經知道,我們彼此之間實力懸殊了吧?仁被我打過太多次,都習慣了,如果還不明白的話,我只好讓妳吃點苦頭囉。」
  梅潔兒雙手撐起身子,四肢跪在地上,用顫抖的雙腿勉勉強強才跪立起來。為了讓分別時能夠盡量打扮得可愛一點,少女特地穿來的連身裙如今沾滿汙泥。雖然氣喘吁吁,但她仍然試圖想要站起來。
  「……我吃這點苦,老師早就習慣了。」
  「不要!」
  幾乎就在仁大喊出聲的同時,王子護就像踢足球似的,一腳踹在梅潔兒纖細的腰上。她的身體發出一聲骨骼扭曲的聲音,又滾了出去。
  然而小梅潔兒還是趴著撐起身體。她的衣服、手腳與一頭長髮全都沾滿泥巴,完全看不出原本潔淨的樣子。
  「我也不喜歡折磨小孩子啊──仁希望我們救他妹妹才來到公館,又為了幫妳而脫離公館。如此廉價的硬幣不論何時總是能夠買下仁的靈魂。」
  梅潔兒沒有站起來,只是坐在地上急喘。憑小學生的體力,梅潔兒還能抬起頭來就很了不起了。
  「所以你才把老師帶到這裡來嗎?」
  憤怒的少女一身髒汙,只有連身裙上精巧衣褶之間還留有一分潔白,似乎訴說著少女雖然心懷糾結難解的陰影,可是正因為如此,她的內心深處更不會受到陰影沾染。
  仁很清楚王子護會怎麼回答。
  「如果百分之百能夠說動他的話,當然要拿來利用嘛。我可是他的『老師』啊。」
  就在此時,圓環魔術驅動空氣所引起的強風瞬間就把王子護包圍在中心。梅潔兒不是想用渦捲的空氣壓力壓扁王子護。匯聚的氣體分子獲得能量而急速電解,轉變成電漿。就連被風吹過來的瓦礫碎片溫度都逐漸升高,開始發出光芒。這道電漿漩渦的高溫與規模,遠遠超過梅潔兒剛才使用的閃光。
  「你太掉以輕心了……把印象當成《魔力》的完全魔導師可是會受到反噬,自我意識反而被自然法則侵蝕。你絕對不是天下無敵!」
  伴隨著一陣大喊,梅潔兒增加到三十二人。小魔女拚命使出《破滅化身》,用磁力包圍電漿,開始加快荷電粒子的速度。增加出來的其中一個梅潔兒把包圍『太陽』的水球中大量的水解離成氧元素與氫元素,全都投入電漿渦流中。就連最初壓迫耳膜的轟隆聲響都已經消失,眼前成為一片寂靜無聲的灼熱地獄。
  溫度超過一千度的火炎渦流飆到五千度,化為眼睛不能直視的光芒洪水。三十二個梅潔兒有大半數都在遮蔽熱能與放射線。多虧有她們,仁與孩子們才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存活。被渦流包圍在內側的王子護消融在光芒中。這就是之前把艾蕾諾爾打到無法戰鬥的大型魔術《天使之輪》。
  「如何?這樣連影子都跑不出來,用完全魔術也逃不了吧……就算是魔法使也撐不了太久。」
  梅潔兒是圓環大系的高位魔導師,這同時也代表她是這方面的專家,魔法知識比仁還豐富。
  如今的仁根本無法介入這場高難度魔法的較量,可是王子護的優勢仍然不受動搖。
  「這一招真是漂亮,阿琉夏家的小公主……我就把完全大系這套魔法的理論告訴妳,就當作給妳的獎勵吧。我們完全魔導師最初的出發點就是『何謂人類』這個問題。」
  在溫度達到超高溫的光芒中,王子護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看到這種異常狀況,仁與梅潔兒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天使之輪》的內部被高溫與高壓封鎖,人聲大小的聲音根本不可能傳到外面來,可是所謂的魔法使就是對自然法則嗤之以鼻的奇蹟之主。
  「我們發現所謂感覺世界,意思就是『在自我內在中創造世界的形象』。人類把獲得的一切全都保留在內在當中,所以才能有感覺。這個世界的一切存在於我們的體內。『人類就是世界』,這就是我們最後找到的答案。」
  王子護一把抓住遮住右眼的眼罩。如果用魔法概念記錄自我,那麼記錄下來的結果就能當作魔法使用。那就是《化身》、完全大系的《萬有化身(Universal Avatar)》。
  「所以我們完全魔導師能夠從體內帶出各種不同的世界。」
  在銀色眼罩下是一片黑暗,既不會反射閃光也不會受到超高溫侵蝕。一股黑漆漆的物事如奔流般從王子護的身上湧出。翻湧而出的黑色火炎從地面、從空中開始燃燒世界。宛如從世界的背後,燃燒一張映照出光明世界的底片,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場奇怪的噩夢。內藏著黑焰的空間迅速劣化,被黑暗所覆蓋。
  就這樣,眼前只剩下失去一切色彩的焦黑痕跡殘留在空間裡。
  「「「「那是什麼!?老師,快退下!」」」」
  三十二個梅潔兒或是不知所措、或是陷入茫然,但所有人都發出驚叫。
  「梅潔兒,快避開!!那個黑色的玩意兒是王子護帶出來的虛擬世界。要是被吞進去的話就完了。」
  那片黑暗是一個完全的世界。這個完全的虛擬世界內含的法則任由王子護自由操控,這就是完全大系名稱的由來。那東西之所以看起來是黑色的,是因為王子護賦予它的法則是不讓任何事物洩漏到外面來。被抓到就再也無法逃脫的魔法牢籠把超高溫的電漿吞噬了。
  插圖008
  「如果想殺我,就只能靠魔法消除能力了喔。」
  接著《魔術師》面不改色地撥開能量漩渦,在裡面漫步。王子護手中噴出的黑色火焰隨著他的步伐燃燒世界。世界的焦痕就這樣黑烏烏地留在空間上,宛如燒過的紙張再也無法復元。
  仁曾經拜王子護為『老師』,實際在戰場上學習戰鬥。他看過太多人碰到那個東西之後被吞噬。
  「說不定把妳的手腳啃掉,仁還比較會乖乖聽話。」
  所以仁提著《劍》拔腿朝著閃光與黑暗交織、如同黑方優勢的黑白棋盤一般的戰場上奔去。
  「梅潔兒,收起魔法退下!一般的自然現象不能突破這傢伙!」
  可是三十二個梅潔兒中,有大約半數的梅潔兒呆站著看傻了眼,另外一半則是急著想要逃離,卻又發現魔法沒有發動而陷入焦急。她們在慌亂之下忘了魔法轉移被封鎖了。
  幸好梅潔兒的人數增加,救了她一命。雖然陷入慌亂,小魔女還是成功恢復成一人。依照一定的可能性,三十二人當中最早回過神來的一個梅潔兒把《破滅化身》收了。可是生存機率最高的那個梅潔兒同時也成了王子護攻擊的目標。王子護噴出黑火的手伸了過去,想要扣住少女的腦袋。
  小魔女的體力只能讓她勉強站起來,根本躲不開那隻手。
  仁也看得出來,少女之所以幸運保住一命,就是因為還有那個沉著冷靜的個體存在。
  就在黑暗快要罩上少女因為絕望而僵硬的臉龐之前,仁及時趕到。他伸手把《劍》往前塞,擋住那隻把世界燒黑的右手。那片黑暗就連釋放著閃光的電漿渦流都能吞噬,可是竟然被那柄看起來只不過是一般鐵棒的武器堵住。神人遺物受到《萬有化身》侵蝕的同時,也自動無止境地不斷發動形成魔術,對抗《萬有化身》的力量。
  王子護的右眼眼窩飄出黑煙,臉上浮起狡獪的笑容。
  「啊~我想起來了,神人遺物是『吃不掉』的。」
  仁也明白王子護為什麼這麼從容不迫。梅潔兒使用魔法時無意間加熱的地板,以及三公尺寬馬路兩旁的住家牆壁還是紅通通的,高熱不退。陣陣令人窒息的熱氣向仁撲面而來。
  梅潔兒摀著挨了一腳的腰間,彎著腰急喘。少女放棄幾乎崩解的電漿渦流,不再重新創造。她把所有能量都撕成片段,朝地下城市扔去。石材被閃光細雨擊中,很快就受到加熱而變得火紅。整個地下空洞就像放進火爐裡似的,氣溫開始升高。原本那樣寒冷的地下城市變得宛如盛夏一般。
  「很聰明的判斷,到頭來這樣處理才是最安全的。」
  王子護從容不迫地評論梅潔兒的魔法。仁雖然免於被蒸熟,可是周圍的高溫熱得像在洗三溫暖,讓他滿身大汗。
  梅潔兒終於躲到王子護伸手不及的地方,她痛苦萬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老師……自然現象無法突破他,這句話是聽誰說的?不可能只有魔法消除才有效果……老師,你不要被他騙了。那傢伙曾經當過你的『老師』,那就是他的優勢。就算你從他身上學到如何和魔法使戰鬥,那個『老師』只要在他告訴你的一萬種常識當中參雜一句謊言就夠了。」
  王子護的右手與仁的《劍》使盡全身的力氣互相拚搏,即使在這緊張萬分的生死一瞬間,少女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傳進仁的耳裡。
  「要是我的話,我就會用那句謊言來隱瞞殺死自己的方法。」
  王子護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單調冷淡。對仁來說,少女的這番話給他帶來寂然無聲,卻足以翻天覆地的衝擊。仁終於對一些導致他如今置身如此現實的種種有所領悟。
  「老師,這個人絕不是什麼不死身。這只不過是一種防禦魔術,把自己絕不會受傷的印象帶到這個世界,用來抵禦攻擊而已。自己毫髮無傷的印象不可能完全滴水不漏地持續下去,要是他把印象當成魔法用來防禦的話,應該會有弱點可尋才對。」
  少女站都站不直,輕巧的腳步聲也搖搖晃晃。梅潔兒快撐不下去了,而絕望發出巨響片片崩落。
  「……這個世界裡,『怪物』也是有弱點的,要是被人類逮到弱點利用的話,不也是簡簡單單就會翹辮子嗎?就和那種狀況一樣……老師,我告訴你一個關於《三十六宮》的著名故事……完全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魔王子》巴列爾因為不想了解何謂『恐懼』,就躲在自己無人能敵的完全大系世界裡一步都不願意出來。待在這個燒毀魔法的世界超過一百年的時間,又怎麼可能完全擺脫『恐懼』呢?」
  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仁使力往白衣魔人壓過去。
  「可惡,王子護!王子護!」
  仁非常感謝站在身後、看不到表情的女孩,他真真切切有一種獲得解脫的感覺。
  他第一次開槍射人是在八年前。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一直以王子護教導的一切為基礎拚鬥到現在。如何與魔法使戰鬥、如何開槍射擊,以及做為一個專家,應該要具備的心理素質,這些全都是王子護過去教給仁的。
  如今武原仁開始對『壞魔法使』教導的規範產生質疑,一種真正獲得自由的解放感讓仁放開嗓子大吼。他覺得自己終於踏出了內心那棟魔導師公館的大門。
  「────是啊,原來如此──這樣一來,我應該也有辦法可以應付了。」
  可是『壞魔法使』絲毫不覺得有一絲愧疚,只是嘆了一口氣,喃喃說著「唉,果然應該早點殺了她」。
  「仁,難道你真以為我會這麼天真,就那樣放著自己的弱點不管嗎?在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了解『恐懼』,並且加以克服的人。」
  武原仁今天聽王子護訴說他的夢想,因此和王子護相識九年以來,仁這才第一次掌握到他的『老師』內心的恐懼。
  「你還在扯……越是說大話的人,到頭來越只是半瓶水而已。」
  仁就是曾經在低潮掙扎的過來人。他是這樣想的,完全充實的人絕不會有那種需要賭上整個人生的強烈夢想,那是某種更低穢物事的表現。
  「你想要改變世界不是為了夢想,而是因為你畏懼現在這個世界,所以為了克服恐懼,你才想要徹底改變世界的形貌。」
  妹妹的碎片雖然所剩不多,不過此時仍然圍繞在核爆形成的『太陽』周圍。仁好想問問舞花,究竟是什麼讓她畏懼到必須賭上一條性命,她的夢想又是什麼。
  「什麼都不怕的人根本不需要那麼強烈的『總有一天』。之所以渴望那樣的東西,就是因為本身弱小又『恐懼』……你之前說過,世界上所有人都會為了錢行動。不只這樣,更多的人會因為恐懼而行動。」
  教導仁許多事情的『老師』臉上雖然掛著平時那張虛假的笑臉。可是此時那張表情看起來稍微有了些感情。
  「仁還是老樣子,總是一股腦地往負面的想法去鑽。」
  「能夠置你於死地的真正可怕事物,說不定就近在咫尺,對不對?」
  王子護的態度總是很輕浮,絕不會把心裡的難處表現在臉上,現在也是。
  仁有著力點了。可是『壞魔法使』再也不會留手,這次會真的對他們痛下殺招,絕望的情況依然沒有改變。仁與梅潔兒在先前的攻防被打得遍體鱗傷,而王子護除了謊言被拆穿之外什麼都沒損失。
  仁把眼睛閉上。雖然亮度變暗,可是透過薄薄的眼皮還是可以觀測得到光亮。這就代表就算閉著眼睛,他在魔法消除能力發動的時候還是會感受到光線,破壞『太陽』。
  所以仁用力握緊此時只不過是一根鐵棒的《劍》。由於小魔女製造出來的電漿洪流剩餘能量,地底下的城市比盛夏時分的夏天還要更炎熱。仁低頭看著汗水順著手腕滑落,然後確認那些正在觀看戰況的孩子們是否平安。那些孩子們雙眼直直地看著仁與梅潔兒的戰鬥,仁很想回報他們的目光。
  接著仁一邊注意王子護的態度,一邊轉頭瞥了梅潔兒一眼。少女正在把滿是泥濘的衣服拉好。仁最近才發現一件事,她在整理衣服時,最初一定會先用手指捻著肩膀處的衣縫,然後對準肩頭放好。在這個舉動的背後,仁似乎可以看見在少女的故鄉教她這麼做的雙親,以及他們對少女的疼愛。
  「我可能發現那傢伙的弱點了。」
  此時此刻或許一切都將畫下句點。梅潔兒就像她一貫的風格,昂然挺起胸膛。
  所以仁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這是最佳的選擇。王子護大跨步逐漸朝他們逼近過來。
  「阿琉夏家的小公主,這可傷腦筋了。妳既然提到弱點,我也不得不把妳收拾掉了。」
  最後仁還依依不捨地抬頭看著『太陽』,妹妹的碎片正發出微光。
  接著他低下頭,就在發動魔法消除的同時,用恢復成黑刃的《劍》────────────────────────劃破自己的雙眼────────────────────────────────────────

  鮮血與嗚咽聲從仁的臉上滴落,痛苦的悶聲與滑過臉頰的溫熱液體出自於仁。
  毀了自己雙眼的他,就算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也不會再看見『太陽』。梅潔兒燒灼的通道充滿熱氣,也把皮膚感受到的『太陽』熱度掩蓋過去。所有的一切都陷入黑暗與劇痛當中,不管是距離或是形貌全都喪失了,有的就只有記憶而已。
  仁腦中記下的距離是踏前一步揮一刀就可以擊中對手的程度。
  觸覺的魔法消除能力把王子護的防禦魔術劃破為魔炎,他感覺不再是鐵棒的《劍》刃切斷了骨頭。
  王子護的腳步聲如水滴般靜靜地落下──向後退了一公尺。
  仁在失去視力的狀態下猛追上去再橫砍一劍。今天整天一直在暗處操縱一切、毫髮未傷的王子護鮮血飛濺。
  「你瘋了嗎?」
  仁什麼都看不見,但就算看不見,聲音與觸覺還是依稀把敵人的位置告訴他。
  「這點小事有什麼好驚訝?我要保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當初受教於你時我就有個目標,如今的我終於成為我一直想要成為的人了。」
  仁不只是說說而已,現在的他當真躍入無止境的黑暗中了。
  王子護誇大地抱怨。
  「在我想到的所有可能性當中,道是倒數第三項。害得我必須把無用武之地的你收拾掉,還得把《協會》的魔導師逼出來。完全大系以印象為根據來使用魔法,要破解隱匿魔術可是很費事的啊。」
  仁猛力揮出的第三劍落空,一陣腳步聲與溫冷的氣息衝進仁的懷裡。
  「喔喔喔喔喔──」
  雖然仁拿著《劍》的左手被抓住,上半身差點翻倒,可是他還是用渾身的力氣使出一記頭槌,鼻梁碎裂的低悶感覺傳來。
  「老師,你何必這樣?」
  梅潔兒的聲音聽起來很悲痛,已經變成語帶哽咽的鼻音了。
  仁不曉得那個說找到王子護弱點的少女現在在做什麼,現在的仁只要一感覺到動靜就會發動魔法消除,所以他覺得不知道也好。
  「交給我吧。」
  只是為了說話而動一動臉部肌肉就讓仁劃破的雙眼作痛。雖然世界完全陷入黑暗,可是至少現在這個瞬間他並不是深陷迷途。
  「你根本沒必要這樣做吧?我想我應該已經告訴你和阿琉夏家的女兒要怎麼樣才能活命了。」
  王子護告訴他們的是,這個怪物自認為行得通的道理。這個輕薄中年男子口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可是他們之間還是有交涉的餘地。只要仁把魔法消除,不只是梅潔兒,就連地下城的孩子們也能一起帶走。王子護一直對仁的能力與好講話這兩點有很高的評價。剛才雙方那一陣對打,說不定也是王子護在進行交涉,看看用他所謂《買下靈魂的硬幣》能夠從仁身上釣出多好的條件。
  可是仁不想把靈魂賣給王子護換取梅潔兒他們的安全。一旦接受交易,仁與梅潔兒今後就會一次又一次遭到相同手段的威脅,被人吃乾抹淨。而且他覺得,似乎只要屈服過一次,有些事物就會永遠失去,再也拿不回來了。
  「不管你做什麼,總是可以冠上一個好聽的道理。可是不合理的事情無論如何就是不合理,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存在真正的『邪惡』。」
  仁撂下一句非常抽象的話語。
  淚水從淌血的已廢雙眼流下,一滴接著一滴地流個不停。為了自己,也為了過去他沒能拯救的一切,仁發出沉默的怒吼。
  「今天我們在這座城市所做的一切,不能光憑利益二字去論斷。為了私心而踐踏無辜之人就是一種邪惡……『邪惡』就必須由牽涉其中的人親自去清算。」
  所以仁才要幫助他們。
  仁毀掉的雙眼再也看不到現實世界的光景,可是久遠回憶中的風景還是存在於他的心中。那是當時年紀還小的仁、妹妹還能在外頭大玩特玩時,他們懵懂無知地在家園附近東奔西跑時看到的風景,還有就是十崎家的餐桌。這些不合理的童話故事都活在他的心中。
  「你要用哪一條界線去區分那就是『邪惡』?比起你這個沒有擔當的人,我更有能力讓許多人獲得幸福喔。」
  仁聽見一陣微弱的破風聲從他『老師』的手中傳來。他知道在技術方面更勝於自己的王子護為了要和他短兵相接,拿出一柄用魔法封印在卡牌裡、藏得很隱密的細劍。
  仁舉起《劍》,往那道如同洩氣般輕微的斬擊聲砍去。
  「對『邪惡』看得最清楚的,不就是那些本來不懂得什麼大道理的孩子嗎?雖然他們看得不一定對,可是要是我們大人相應不理的話,那不是暗留禍根嗎?」
  「加油!」
  「加油啊!」
  孩子們的聲音從地面的低處傳來,有如盛開滿地的鮮花。
  「救救我們!」
  「打倒那個人!」
  仁覺得黑暗中似乎燃起一線光明。
  那些仁護在身後的孩子們第一次為他加油打氣。
  雖然雙眼不能視物,可是仁覺得這裡充滿了光明。
  「加油!」
  長久以來仁一直在黑暗中征戰,地底城孩子們的加油聲似乎逐漸盈滿他的內心。
  「加油!」、「一定要贏」的呼喊聲在狹窄的地下裡迴盪。
  仁一心想要拯救的梅潔兒用百感交集的聲音呼喚他。
  「…………老師,你要贏!」
  因此仁在這條酷熱的街道上踏出一步。
  為了不讓仁聽見劍刃發出的聲響而被他察覺劍路走向,王子護衝了過來。不可思議的是仁能夠知道那柄他看不見的細劍正不偏不倚地對準他握著《劍》的左手。
  鏘地發出一聲金鐵交集聲,仁感覺王子護的緊張從劍刃上傳來。
  「加油!」「打倒他!」「加油!」「要贏啊!」「加油!」「加油!」「別輸!」「去啊!」「加油!」「加油!」「幫幫我們!」「加油!」「要贏!」「幫大家報仇!」「加油!」「求求你!」「拜託幫我爸爸報仇!」「拜託了!」「加油啊!」「幹掉他!」「他在那裡!」「救命啊!」「不要輸!」「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們其實也有怒氣,可是天真的嗓音還是把仁包裹在一股熱流中。
  仁覺得彷彿所有的世界都在為他打氣,一時間把身體的疼痛與苦楚全都抛到腦後。
  「真是吵。」
  王子護嘆了一口氣。因為魔法會被魔法消除能力燒成魔炎,所以『怪物』也無法用魔法封住孩子們的嘴。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要贏啊!」「加油!」
  「啊!」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只有完全魔導師的小孩莫里茲發出一聲短短的驚呼。他這麼一叫,仁就這樣間接感應到只有同是完全魔導師才能感覺到的王子護的魔法。
  仁拖劍而跑,有如用《劍》的黑色鋒刃劃開腳下的地面。要是王子護在難以感知的地面上施放魔法,劍刃刮削石材的聲音就會切開魔法。
  仁從孩子們的驚呼聲知道他的選擇沒錯。一定是魔法被破壞的徵兆,也就是魔炎燒起來了。
  黑刃又一次砍到反應不及的王子護。追襲的進一步攻擊被巧妙的劍技扼殺了攻勢。仁的『老師』可能完全沒有料想到吧,他的驚訝表現在劍尖的些許震顫上。
  「你還真的完全不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啊。」
  就在此時,打著赤膊的鍊金魔導師之子平柏諾的喊聲突然中斷,感覺很不自然。
  鍊金魔導師是在『物體』與『物體』之間的分界線裡發現《魔力》的魔法使,會讓他有這麼敏感的反應,應該是察覺到王子護的細劍表面或是衣服表面上有魔力吧。
  王子護搬弄脣舌,讓仁的注意力轉移到聽覺上。可是仁還是把他的細劍攻擊卸去,偏到別的方向,接著順勢挺肩整個人撞過去。
  仁在高中時代常常和八咬誠志郎一起在這個地底下受訓,好幾次差點死在黑暗中。在沒有一絲光明的黑暗裡傳來王子護的一聲悶哼,在仁回憶中的過去光景,從沒聽過他發出這種聲音。
  「有些世界你看不到。」
  如今仁的『眼睛』不是他的兩顆眼珠子。這群孩子都是各種不同的魔法大系的魔法使,在這時候會倒抽一口氣或是感到懼怕。仁只是把這些歡呼聲中的雜音代替『眼睛』,憑感覺與經驗去推測狀況而已。
  人與人之間的牽繫,讓盲目而更加軟弱的他獲得力量。
  仁覺得絆好像也在他身邊。皮耶托羅與娜狄亞是兩兄妹,莫里茲、希爾特、潔爾瑪、赤膊小子平柏諾、羅伊、馬力歐、塞爾該、波莉娜、亞奇、夏隆──是絆讓仁認識這些孩子的。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救命啊!」「加油!」「加油!」「一定要贏!」「加油!」「加油!」「加油!」「加油!」「不要輸給他!」「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仁把自己過去建立的一切全都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孩子們為他加油打氣。
  他有一種奇妙的飄浮感,雖然人站在地上卻像在空中飛。就是因為他目不視物,眼球的劇痛與漆黑的黑暗感覺都不算什麼了。
  仁的鼻子嗅到『壞魔法使』身上淌流的血腥味,王子護身上也傷痕累累。
  「仁,那種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你到底打算要追尋到什麼時候?」
  孩子們扯開稚嫩的喉嚨,發出如潮水般的喝采聲。仁覺得這種一切彷彿都要被聲音淹沒的感覺,真像是奇蹟。
  「這種事有什麼好驚訝的。就算現在變成這樣,我一直追求的那個武原仁還是會幫助自己珍愛的人。」
  仁感覺王子護似乎在黑暗的另一頭笑了。這陣沉默帶著一絲寂寥,彷彿這是只屬於他們師徒的一場小小畢業典禮。
  這段寧靜的時間宛如代表某種事物就此永遠一去不回頭,可是卻被梅潔兒的驚叫聲打斷。
  「老師,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就是現在!!」
  仁聽到梅潔兒十萬火急的叫聲之後做出反應,忍不住一邊向後飛躍,一邊關閉魔法消除能力。
  一道極強的光線甚至穿過仁被割毀的眼球,映照在他的視網膜上。就算雙眼看不見,可是發出的聲響與空氣的震動讓仁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一個龐然大物下降到仁的身邊不遠處,正好就落在王子護的頭頂上。仁只感覺到那東西的龐大與亮光,還有隱藏在其中的爆炸性力量。就連孩子們的加油聲都沒了。即使關閉魔法消除能力,仁的眼睛也不可能復原,這就是他所能感覺到的一切。
  可是仁也只能呆站在原地。這是因為在地下空洞裡,只有核爆引發的『太陽』才有這麼龐大的體積與亮度。
  梅潔兒動用魔法,把這個熱能與壓力形成的巨大團塊從都市中心區域拉來,把太陽當成鐵鎚往王子護砸下去。
  因為高熱與高壓,核爆封印之內的物質都會變成高溫電漿。圓環魔導師可以把電子當成魔力操控,正適合拖引這顆火球。因為圓環大系能夠用《破滅化身》讓魔法使本人人數增加,數個梅潔兒才能合作辦到這項無比精密的作業。從單純的技術層面上來看,說不定控制《天使之輪》的電漿奔流還比較困難。可是仁是個日本人,在小學就學到核彈的恐怖,梅潔兒把核爆能量拿來砸人讓他差點沒暈過去。
  連《天使之輪》都挺下來的王子護在仁的腳下發出痛苦的悶哼。他被維持在封印狀態的核爆能量擠壓,已經陷入城市的地面。這怪物別說是逃脫,就連防禦都防不住。因為核彈就是王子護豪森的弱點
  「怪物的弱點就是太陽。這未免太過巧合,難怪不會輕易被揭穿。」
  「『恐懼』這東西實在棘手。威力洩掉超過一半的核分裂炸彈,以純能量來說應該還不如《天使之輪》才對。」
  就算在這種要命的時刻,這個長壽的中年男性還是不改其輕浮性子。從封印表面外洩出來的高溫燒焦皮肉,散發出陣陣異味。就連仁和梅潔兒他們腳踩的地面都因為高溫開始慢慢熔化。再這樣下去,地下城市的地面會被燒開一個洞,王子護就會摔進那個洞裡。
  從明治時代到現在,百年來一直在關注這個國家的王子護說過。他在那場六十年前結束的戰爭裡,尊嚴被核彈摧折,自此把生命的方向轉向追求『道具』。仁驀然陷入一陣感傷,魔法使之所以想要開拓一個道具與科學的新時代,其實是想要克服恐懼。
  「和國城田合作的時候你就該注意到了。你在這個國家待太久,已經變成一個日本人了。」
  至少王子護到最後都沒有干涉國城田的核子恐攻行動。
  表情輕浮的怪物在這種時候總是會用帽簷遮住臉龐。可是那頂白帽早就燒掉了,仁心想,王子護現在的表情想必很尷尬。
  「──仁,對長輩可不能隨隨便便說這種無情的話。」
  噗滋一聲,耳邊傳來令人不快的聲音。落下的『太陽』燒灼地面。仁吃受不住,再也無法站在旁邊。一股微微的體溫在黑暗中依近仁的身旁,接著五指交纏地握住他的手。就算眼睛看不見,只憑這觸感仁也知道那是梅潔兒。梅潔兒是圓環魔導師,很擅長控制熱能,隔熱也是她精擅的領域之一。可是少女站在熱得幾乎可以燙傷人的地底太陽旁邊,沒有任何動作。
  「王子護──」
  『壞魔法使』沒有讓仁繼續說下去。即將走下舞臺的《魔術師(Magician)》在道別之時沒有說什麼喪氣話語,而是以他一貫風格的玩笑話作結。
  「你應該覺得引以為噢。在古老的童話故事中,打倒『魔法使』的不總是無畏的『勇氣』嗎?」
  接著地底太陽連同怪物一起消失得無聲無息。它把城市地面燒穿,開了一個大洞掉下去了。墜向永無止境,這個世界的人仍然陌生的深沉黑淵────

  †

  仁在沒有光源的黑暗中聽見一抹不是梅潔兒的男性嗓音。
  「……這下子就算《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再神通廣大,諒他也沒命了吧。不對,要是這樣他還活著,我可就頭痛了。」
  仁對這道聲音很熟悉。那是《協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這個男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地下城市裡,仁只能想得到一個理由。這個負責在魔導師公館與魔法使之間居中協調的男子,就是剛才險些被殺光的《協會》反主流派,救了梅潔兒一命的也是他。
  「原來剛才那招不只是梅潔兒,你也幫忙出了一份力啊……封鎖核爆的表面水球部分由你動手去除才最有效率。」
  「就是這樣沒錯。你們這些被魔法所遺棄的野蠻人或許早就忘了,我們也是有骨氣的,區區惡鬼可別瞧不起人了。」
  被貝爾尼奇狠狠挖苦一頓,仁露出苦笑。在巴比倫事件中,出手救了瀕死的仁的人也是這位高位魔導師。
  「好久不見了,貝爾尼奇。我變成這副德行,看不到你的臉實在遺憾啊。」
  戰鬥時的興奮情緒消退之後,劇痛與不安讓仁連站著都很難過。雙眼不能視物讓他心生恐懼。他很想知道,這個下顎蓄著鬍鬚的國字臉男人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而且還有更要緊的事。如果王子護已死,那就代表小魔女殺了人,仁說什麼都必須好好關心她一下。
  「你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告訴我梅潔兒現在情況怎麼樣……還有一件事,我不求你免費出力,今後我不能待在《公館》裡,如果你願意幫忙偶爾關心一下梅潔兒的話,我會很感謝你。」
  雖然覺得這種要求很厚顏,可是仁還是對貝爾尼奇垂下頭。每次他有求於人,一想到未來就會覺得很不放心。雖說為了打贏這場戰鬥不得不為,可是割瞎雙眼這個舉動也實在太過決絕了。
  仁之所以能這樣痛下決心,都是因為他看了《荊棘姬》歐爾嘉提出的,那份關於大前天刻印魔導師收容所遇襲事件的報告文件,報告中寫到,軍醫克萊門斯用魔法把毀掉的雙眼治好。可是她並沒有實際確認克萊門斯的視力恢復到何種程度,再說克萊門斯也有可能在逃亡時戰死。
  「唔────」
  貝爾尼奇似乎就在低下頭的仁的正前方。仁自己割壞眼球的眼窩裡,溢流出來的鮮血已經凝結成塊。可是他還是用那雙應該瞎掉的眼睛看見了一隻發著白光的結實手掌。
  「光是救了阿琉夏家的女兒,我已經很仁盡義至了。其實沒道理還要幫惡名昭彰的《沉默》治療……」
  劇痛逐漸減緩成輕微的刺痛感。貝爾尼奇使用的精靈大系是一種在人類自我很模糊的世界中發展出來的魔術。所以高位的精靈魔導師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也就是生命精靈,以及正常的身體秩序也就是治療精靈分給他人。
  「……接下來一個小時左右千萬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能力。」
  「我一定會還你這個人情。」
  「這筆債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把你那隻快爛掉的右手臂伸出來,《惡鬼》。順便再做個大人情給你。」
  仁知道魔法使的人情代價真的很高,可是今天此時此刻的際遇還是讓他只能打從心裡感激。
  「還有,那個變態女孩由你自己照顧。《三十六宮》的最高位魔導師《九位》似乎很注意這個女孩,我可不想扯上關係。」
  仁用力把還留有一點微熱與麻痺感的右手握了喔。原本右手光是拎著沉重槍枝就很勉強了,現在則恢復了握力。
  「好了──把眼睛張開吧。」

  然後倉本絆睜開眼睛,把原本專注於魔法的感官收回來。
  這是一處古老的地下鐵車站。待會兒他們要搭乘的黃色電車已經牽引到點著魔法燈火的車站月臺上。因為現在人數太多,一節車廂根本坐不下,所以大家正在把三節車廂做連結,好讓上百名難民都能上車。單調的車站、鐵路與月臺上到處都是從地下城市逃出來的人。他們各自為了彼此平安無事而感到欣喜,或是擔憂失蹤的人是否安好。
  絆站在車站旁,同學神和瑞希捏著她的衣服扯了扯。
  「……絆…………自己的魔法……只能為自己使用……」
  絆能夠使用在戰後一度從世上銷聲匿跡的再演大系魔法。在魔法裡一般來說最困難的,就屬讓奇蹟之力直接影響與觀測者同樣都是人類的對象。不過再演大系是唯一的例外,反而幾乎只對人類有效。這樣的知識不知曾幾何時就存在絆的腦海中了。
  她先前操縱瑞希被釘在牆上的身體,讓好友親手把長槍拔出來。《光榮的毀滅》能夠讓受到操縱的人發揮出超越本身極限的力量,絆就是用這種魔法保護自身安危,而且還被未來長大成人的絆本人牽引過去。絆的魔法使能力在地底下迅速成長。回顧過去,每當她來到一個沒有其他會破壞魔法的地球世界──人的地方,就會發生許多狀況,多到連她都覺得很詭異。
  「謝謝妳。可是現在大家都在努力,我也想盡我所能為大家做點事。」
  剛才絆就是擔心武原仁的安危,用魔法窺視《三十秒前的地下空洞》。而且還為了他使用再演魔法。
  絆的好友瑞希一直在旁關注絆,心裡七上八下的,就好像在看一個小孩站在懸崖邊玩耍似的,所以絆笑著要她不要擔心。
  「我只是用魔法幫他療傷而已……其他使用不同魔法的魔法使也在做一樣的事,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雖然只是一點小事,絆卻覺得心滿意足了。她經由再演魔法看到仁雙眼所在的位置一片鮮血淋漓。仁的眼睛受傷,失去視力。而他的右手臂骨頭與肌肉上長著一個直徑超過五公分的腫瘤。武原仁臉色發青,半張著嘴發出痛苦的呻吟,徬徨地站著。那副模樣看起來彷彿耗盡全身的氣力。
  所以她認為用魔法幫仁治療眼睛與右手臂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再演大系的概念魔術……很危險……概念魔術……會把結果強加於世界……反過來產生成因……如果是再演大系的話……會出大事。」
  絆一動念想要用魔法為仁治療,在場有適合能力的高位魔導師貝爾尼奇就為她代勞把仁治好。再演大系的奇蹟力量會經由魔法使影響世界,其概念魔術會控制人去實踐魔法使的想法。
  無精打采彎著腰的史黛菈正在絆的面前來回徘悃。
  「有誰知道娜狄亞在哪裡?還有皮耶托羅呢?他們兩個都不見人影。」
  克萊門斯醫生雖然冷靜,但一直到處纏著人,逢人就問:
  「有沒有看到我兒子?」
  這樣的光景在車站、在鐵軌上不斷重複上演。朋友們都搖搖頭,好像在說不要再和他們扯上關係了。
  「……妳不用……在意………」
  每個人都在等候武原仁,因為需要他與日本政府交涉。
  「都是因為你們信了那個男人……那傢伙能成得了什麼事。」
  貝爾納與幾個大人還在繼續到處散播憎恨,所有人心裡多少都快要對這十個失蹤的孩子不抱希望了。
  一路保護絆到這裡的瑞希還是愁容滿面。
  「……絆只能……為了自己……使用魔法……要不然……妳會比任何人……落得………更可憐的結局……」
  在超過上百人的受災民眾當中,唯有身為再演魔導師的絆看見那景象。
  存在於世界背面的某個物事突然崩裂,就好像水壩潰堤,變成數以百兆玻璃碎片形成的瀑布。那些玻璃片每一片都映照著幸福的家族生活、悲傷的事故與誤會、即將降生的嬰兒與臨死的病人。這些碎片蘊含著幾億幾萬人的形影,如萬花筒般展現出千變萬化的型態。
  這些玻璃碎片就這樣消失無蹤,沒有任何人發覺。只有再演魔導師絆能夠辨識出那是什麼東西。那些玻璃片每一個都是她們『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站在這群各自對未來表現出不安的難民中,絆的雙腳無力,再也站不住。當她想要就地蹲下時,三天沒洗澡身上也沒一點異味的好友幫她找到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
  「……絆…………絆?」
  其中一片未來的碎片中映出絆自己。
  那幅景象是一個日照良好的住家,既不是十崎家也不是武原仁住的公寓。比現在更加年長,臉上略施脂粉的絆站在一個看起來非常便利的廚房裡。瑞希與仁則是坐在桌子旁。可是在那個世界裡沒有梅潔兒的存在。未來的絆就像是慈母般露出和靄的微笑。那個人就是絆的理想,她就是想要成為這樣的魔法使。當她剛被誘拐到地底下,心情最不安的時候,就是那個未來的絆帶給她勇氣。長大的絆鼓勵她「儘管走妳想走的路」。可是在那個未來裡,仁的右手肘不見,裝了一支義肢代替原本的手臂。
  剛才粉碎掉的物事就是像那樣的『未來』。再演大系的概念魔術並不是操縱貝爾尼奇去治療仁,而是把武原仁無法獲得治療的可能性變成事實的世界全都捨棄了。所以原本應該存在的未來也跟著粉碎。
  絆止不住渾身發冷。她的魔法毀了一個未來,讓她害怕得不得了,不曉得原本在那個未來裡過著幸福生活的人是否會原諒自己。
  「為什麼這麼容易就毀壞了……要是會使用這種魔法的人是小梅,她會怎麼做?小梅會不會找到一個更完美、不會令人後悔的答案?」
  「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正確使用…………絆的魔法……」
  如果魔法是童話故事,那麼絆所得到的是一則溫馨,但不知為何卻令人感到寒氣直刺骨髓的故事。
  所以絆盡量擺出開朗活潑的表情,站起身來。
  「……呃,各位!剛才我用魔法看到了,武原先生還有皮耶托羅小弟他們全都平安無事喔!」
  絆擺出笑容,把好消息帶給眾人。當然她也希望能夠分享眾人的快樂。
  「是真的嗎?妳真的看見了嗎?」
  「是的,娜狄亞妹妹也是,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史黛菈就像抓住救命浮木般地抓住絆,用很大的力氣搖晃她。焦急等候小孩的母親與父親全都湧了過來。被人聲鼎沸的地下居民們你推我擠,絆暫時忘掉恐懼。
  絆堅信,自己所走的這條路前方就是魔法使與這個世界攜手共進的未來。要是她不這樣想;要是她臉上不擠出笑容的話,前方就有無止境的懊悔在等著她了。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7 编辑


  ─Interlude─ 帶來風暴的男人

  地下城市展開的另一場戰鬥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落幕,只有當事者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就在王子護被『太陽』擊中的幾分鐘前,放逐騎士艾蕾諾爾‧納剛與瑠瑠他們的機械化聖騎士隊的戰鬥勝負已分。面對近身戰中具有壓倒性戰力的艾蕾諾爾,瑠瑠眾人早就放棄正面衝突的戰法。他們利用高機動力從地下空洞進入南邊通道,企圖讓一心想要保護城市居民的艾蕾諾爾陷入慌亂。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場單方面猛攻的戰鬥。只有歌姬把一路奔逃的騎士隊追到走投無路,再將他們一一打倒。
  艾蕾諾爾低頭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騎士隊,確認他們無人受到致命的重傷,心裡鬆了一口氣。她還懷著情義,所以不會對他們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心裡嚥不下這口氣的,反倒是戰敗方。瑠瑠淡金色的頭髮上染著血跡,倚靠在昏暗通路的牆壁上痛苦地喘息。
  未滿十六歲的少女因失血過多而臉色泛青。
  「請妳殺了我吧。」
  瑠瑠身為樞機卿的女兒,她這種不惜性命的潔癖性子讓艾蕾諾爾感到非常懷念。
  「瑠瑠,妳攻擊我的時候是真心想要取我性命吧……妳的決心是正確的。」
  這名曾經把艾蕾諾爾當成仰慕的姊姊看待、個性親人的少女眼眶盈淚。做任何事總是立刻勉強硬幹的瑠瑠,因為自己的力不從心而哭。就與過去她隸屬於艾蕾諾爾騎士隊時相同,那時候她第一次上戰場就被戰場的氣氛震懾,根本沒有幫上任何忙。
  「所謂《神》拯救一切,就代表我們的仇敵《協會》也會獲得救贖。這等於否定了神聖騎士團為了拯救這無神世界而奮戰一萬年的戰爭,所以瑠瑠是忠於聖騎士的大義。」
  「……姊姊大人……我真的不明白妳在想什麼。」
  原本應該死在再演巴比倫的艾蕾諾爾之後不斷受到命運的擺弄,所以她一直對如今還活在世上的意義懷著堅定的信仰。
  「為了成就偉大的正義,犧牲在所難免。可是戰鬥時全然否定身為一個人的美好與悲慘,這樣真的符合神意所求嗎?」
  幾天前在這座地下迷宮裡戰鬥的記憶,在艾蕾諾爾的腦海裡紛至沓來。對她來說,這次的經驗甚至會讓她難堪到全身發熱。
  「我曾經有一次被憎恨沖昏頭,不是為了神意而是以凡人之身拔劍。我想要殺死奪走我寶貴夥伴的敵人之後再自盡。」
  少女的嗚咽聲在飄著血腥味的黑暗中響起。除了艾蕾諾爾本人,瑠瑠是過去艾蕾諾爾隊當中唯一的倖存者。
  「尼可萊大人他們死後,妳曾經想要為他們報仇吧。」
  「可是瑠瑠,即使愚蠢如我,神還是願意字字句句聆聽我的話語……」
  就是因為艾蕾諾爾深刻體會到她不是什麼忠於神意的劍,而是一個愚蠢的人類才深有感受。就是因為她幾經創傷心智消磨殆盡,所以才更深信不疑。
  「不管任何事,只要祈禱必定就能獲得救贖,拯救萬物的神還是存在的。」
  可是年輕氣盛的瑠瑠心中的堅定信仰與艾蕾諾爾背道而馳,少女騎士只是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心中烙下許多傷痕的艾蕾諾爾不曉得該如何具體表達盈滿心胸的情感,所以到頭來也只能說她要活下去。
  「就算我哪一天死了,妳也不用為我哭泣。不論對任何人來說,對自我的質疑才是最激烈的戰鬥。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會活在那片荒野繼續戰鬥,心靈永遠與神同在。」
  長劍終於從瑠瑠的護手鎧中落下,她按著臉頰,似乎在抹去那永不止歇的淚水。
  「……姊姊大人,妳離開神聖騎士團之後打算怎麼辦?妳會被當成背棄大義的異端分子,被神聖騎士團百萬名騎士追殺啊。」
  艾蕾諾爾會成為完成重大聖務的絆腳石,被當成叛徒追殺。而如今她同時也是質疑神聖騎士團大義的異端,所以性情單純的騎士會仇視她,長於世情的騎士也會把她當成政治上的敵人而阻礙她。不過就算如此,艾蕾諾爾的答案也早已有了定論。
  艾蕾諾爾希望如今是她隊上唯一倖存者的瑠瑠能夠聽聽她的答案。
  「瑠瑠,我相信並且在此發誓,神是熱愛生命的。我將會成為為了生命而戰的一人騎士團。」
  就這樣,一柄孤劍從繼承了上萬年戰爭的神聖騎士團脫離了。
  那句寧靜而嶄新的誓言,將會讓過去被讚譽為全新忠於神意的騎士走向毀滅。

  重新質疑自我與距今三十年前在學運鬥爭活動中盛行的總括行為是相同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在他還是大學生的時代正看清了自己。
  在他還是學生的七〇年代初期,這個國家正逐漸從戰爭結束的重創中成長為經濟大國,也是一個自我反省的時期。國城田等人一邊面臨這波浪潮的磨練,仍然嘗試用平等與自由讓社會更加和平。可是他們在前往那遙遠目的地的出發點上就沒能攜手同心,國城田等人最終演變成反覆自省的激烈內鬥。
  如今年紀五十多歲的國城田手上正要按下核彈的引爆開關。從他在清晨發出兩份檄文後過了半天。他藏身的地下室裡也收得到收音機訊號,單就他從收音機聽到的情況來看,這個國家完全沒有一絲自然而然產生改變的氣氛。
  國城田早就知道會這樣,所以他事先發出犯罪宣言,只要時間一到就可以經由網路把聲音檔散播出去。
  〈看到你們完全沒有做出任何改變,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憤怒。這世上存在著『邪惡』,若是一直置之不理,正義將會被無可挽回的現實摧毀。所以對邪惡視而不見的你們本身也是一種『邪惡』。
  現在我會對你們還有我自己的國家扣下扳機,發射那顆《消滅國家的子彈》,而且不會有一絲猶豫。我說要發射的《子彈》就是核彈。今天晚上八點,日本的首都將會面臨核爆的慘禍,這個國家必須再一次從斷垣殘壁裡重新站起。〉
  這是國城田對東京與日本的道別語,同時也是執行死刑的宣告。
  在這處地下戰壕裡負責守護國城田的少女安納斯塔夏從載著核彈的黃色汽車裡探出頭來。可能會來這裡的人大概只有國城田學生時代的學弟寒川,所以安納斯塔夏實在有點太過小心了。
  「國城田……來幫忙鋪軌道,六點就能出發了。」
  安納斯塔夏等人從美軍基地搶到的魔法起動式核彈不在此處,王子護留下一顆能夠引爆的普通核彈換給他們。這是懷斯曼公司從別的地方幫他們準備的核彈,國城田不曉得來源。
  他抱起放在地下戰壕角落的一根枕木,只是一根,就讓他的腰發出悶痛,年輕時他壓根沒想過自己的腰會變得這麼軟弱無力。
  「……小妹妹,妳覺得什麼樣的東西叫做『邪惡』?」
  為了忘掉苦工的辛勞,國城田輕鬆閒聊幾句。這名擔任狙擊手的少女側著頭,一邊思考一邊回答:
  「…………『邪惡』很不容易瞄準……靠個人看的話找都找不到;可是大家一起去看的話,彼此又會意見不和。」
  安納斯塔夏這種不用一般理論處理問題的個性,讓國城田很有好感,所以他覺得很難過,因為他要執行的恐怖行動將會連帶害這名少女喪命。
  「在摧毀巨敵的抗戰中,想要不偏不倚走在正途上是不可能的。因為『巨惡』展開的魔爪與數量極多的人牽扯在一起,當中也會有一些好人──可是『邪惡』就是邪惡,絕對不可以姑息。」
  他回想起當恐怖分子這三十多年來走過的世界各地光景。國城田出生在日本的復興時期,所以那些試圖擺脫貧困廢墟的戰鬥,讓他頗覺得心有戚戚焉。當他年紀還小時,日本有一群充滿活力的人,同時也有一群很不正常的大人。到處都充斥著赤裸裸的『邪惡』,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與戰爭所引發的抽象又龐大的『邪惡』有關。
  「那小惡要怎麼辦呢?」
  安納斯塔夏把形狀有如削盡鉛筆一般的步槍子彈裝進彈匣。國城田一想到這是他最後的時間,自然變得有些多話。
  「『邪惡』這種東西是很龐大的,別相信那些動不動就把小惡掛在嘴邊的人。就算只是『小惡』,因為參與其中的人太多,很快就會互通有無然後壯大起來。認為自己的『邪惡』不算什麼的傢伙,都會用『小惡』這兩個字。」
  國城田點燃香菸,回首自己一路走來的過往。他的人生即將因為核爆終結,於是便想起一些極為愚蠢的傻事來。如果以那部他在成為恐怖分子離開日本之前曾經看過的英雄故事來看,他算是守護正義的殉教者之一嗎?或者屬於那個抽象的邪惡團體『修卡』呢?
  插圖009
  新聞廣播從雜訊干擾很嚴重的收音機裡傳來,報導地面上的狀況。警察斷定國城田的宣言是唬人的煽動話語,呼籲民眾冷靜對待。可是曾經在地下鐵線路裡與懷斯曼公司較勁的警察還是不得不總動員,布下防備措施。警方言行之間的矛盾,全被市民看在眼裡。
  無論如何,人們相信的不是事實,而是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情。所以恐懼才會渲染開來。
  在收音機的廣播中,評論家對國城田的行為氣憤填膺。不管轉到哪個頻道,所有人都在發脾氣。
  國城田想要把錯誤的世界、連同讓這個國家腐敗的首腦中樞都部歸零。他相信只要排除腐敗的首腦,那些懷持正義憤怒、能夠讓世界和平的人才自然就會出現。他夢想一個人人不願放縱邪惡的時代將會來臨。可是國城田終究還是沒有發覺,一個守護一億人口的國家,不能只憑藉專門處罰壞孩子的『生鬼』【註】法則運作。只要人類擺脫舊有體制就能改過向善,這種想法才是年輕人在長大成人之後應該捨棄的幻夢。【註:秋田線男鹿市的傳統民俗鬼怪,專門處罰好吃懶做的人,並且驅邪避災。】
  國城田確認引爆用的遙控器就固定在緊縛著自己中年大肚腩的腰帶上。
  「只要按下這玩意兒,核彈就會爆炸吧?如果這東西故障的話,緊急開關在哪裡?」
  安納斯塔夏登上地下鐵車廂,指了指一口裝在車廂裡的黑色大箱子,她把箱子左上角的金屬蓋推開,底下露出一個紅色按鈕。
  「……把這裡的蓋子打開,然後按下按鈕。可是炸彈立刻就會爆炸,所以你也會死。」
  到現在仍然還是一介日本人的國城田接下來就要展開一場史上最慘烈的內鬥。
  他突然想到從前大學時代的夥伴──猛男健、石原還有寒川,不曉得他們是不是就在東京。他們應該聽得出來國城田的聲音。

  至少警察不需要重新自我反省。因為治安機關應該保護的就是人們今日的切身安全問題,這一點是完全無庸置疑的。
  國城田過去的好友猛男健──清水健太郎現在官拜警備局的副局長,他們在警察廳的共同廳舍,即將與國城田展開最終對決。警備局長龍堂巖與副局長清水都是指揮公安警察的頭頭,他們有責任要收拾殘局。
  凊水翻閱別人送上來的文件。最高警備本部開會討論後,最終決定與恐怖分子全面周旋到底。正因為如此,國城田流出的訊息更讓整起事件風雲變色。
  「國城田的手頭應該也不算寬裕,他之前的作戰方法是想盡辦法把警察唬得團團轉,這種做法本身就顯示出他能夠自由運用的戰力很匱乏。」
  清水認為整件事還有可能變得比現在更糟。國城田利用檄文與犯罪宣言進行煽動,敦促市民引發暴動。要是他在此時再鬧出更大規模的事件,警方就會失去市民的信任而喪失功能。他們認為國城田之所以沒這麼做,單純只是因為他沒有戰力而已。
  坐在辦公椅上的龍堂巖臉上深深的皺紋都糾在一起,他即將面臨要做決定的時候了。
  「最重要的是,國城田在哪裡引發核爆,地點才是問題所在。」
  清水把目光投向另一個被局長叫來的人,那是一名頭髮染成淡淡紅銅色的年輕女性。那名女子長得雖美,可是總給人冷峻銳利的印象。魔導師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就是這樣一個人。
  龍堂語帶威嚇,問立場上與他天差地遠的十崎京香:
  「關於蓮寺貞時這個人,妳應該很了解吧?」
  負責管理魔導師公館那些激進暴力工作的年輕官僚口齒清晰地回答:
  「蓮寺貞時是戰爭結束時期魔導師公館的職員,他的工作就和現在的我一樣,負責指揮專任官。在戰爭結束後,為了避免《公館》的名號公諸於世,他以憲兵的身分被當成戰犯處死。」
  警備局的局長室裡就只有清水、龍堂與十崎京香三人。龍堂的口吻準變得神經兮兮的質問語氣。
  「蓮寺貞時有一個名叫公直的兒子。這個蓮寺公直是個無政府主義派,在國城田就讀的大學任教。而學生時代的國城田經常在公直創辦的思想研究會裡鬼混──這一連串關係,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含意?蓮寺貞時把魔導師公館的情報帶到外面,用某種方式告訴蓮寺公直。國城田有可能經由思想研究會這層關係得到那些情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十崎京香看過太多血腥戰場,她還是保持一派冷靜,面不改色。
  「蓮寺家是很有歷史的家族,從明治時期之前就與魔導師公館有往來。我們《公館》……我的意思是,政府機關對這種家族的內部情報並不了解。因為專任官必須要有特殊技能,公館得靠關係才能找到人。而歷史悠久的家族就是有這種政治影響力。我倒覺得由警方發出搜索令,去搜一搜他們家會更好。」
  說完之後,二十多歲的京香目光回視在官僚機關裡地位與她相差甚多的清水與龍堂。她的眼神甚至帶著慍怒,好像很氣兩人在這麼忙碌的時候把她從多摩叫到霞關來。
  清水在大學時代就在暗中調查蓮寺公直這個人,他是在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理由,一個與魔導師公館有關係的人煽動學生要「為正當的事情發怒」,當時的公安警察懷疑幕後有魔法使參與其中。
  而蓮寺公直因為捲入激進派學生的私刑殺人事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動用私刑的學生犯人所錄下的口供到現在還留存著。因為公直的父親掛著『憲兵』的頭銜被當成戰犯處死,所以公直也被懷疑是政府當局的間諜。憲兵這個名詞讓人連想到戰前與戰時的思想箝制,害死了貞時的兒子。
  魔法使案件的專家京香似乎對這段步調緩慢的對話感到不耐煩,老大不客氣地說道:
  「──話說回來,我被叫到霞關來的原因是因為如果核彈在這裡爆炸,各位不爽看到只有位在多摩的魔導師公館能夠逃過一劫是嗎?如果要找個人質讓警察平息怒氣,應該還有其他職位更適合的高層大老,何必把現場的指揮官抓來呢?」
  「注意妳的說話口氣……我們找妳來,是想問妳知不知道蓮寺公直掌握了什麼內部情報,或者妳對他有什麼看法。」
  龍堂的咆哮清楚表明出事實。想要決定找誰來扛責任的警方幹部叫京香來,是為了在會議上對她大肆批判,十崎京香實際上就是個活祭品。年紀超過半百的清水很清楚,規模龐大的組織為了保住體面,有時候就是需要這種角色。
  京香乖乖地低下頭,用一種甚至帶著森冷寒氣的鎮靜態度繼續說道:
  「過去魔導師公館的活動一直受到附近的美軍基地箝制,直到七〇年代中期越戰結束才解禁。所以王子護豪森與國城田的關係,很可能是在他學生時代把汽油彈扔進美軍基地時開始的。若是有王子護大力幫助他,應該沒什麼地方不能放置核彈。王子護擔任專任官超過一百年,對東京的歷史軌跡瞭若指掌。」
  京香負責魔導師公館的戰術事宜,她的見解與警方高層幾乎如出一轍。
  「要找核彈攻擊的目標,不是想他能攻擊哪裡,而是應該從他想要攻擊哪裡的角度去思考,不是嗎?」
  要是能知道哪還要問妳。龍堂在嘴裡恨恨地嘀咕著。他與清水四目相交後,被清水所震懾,把眼神撇開。
  清水與國城田以前曾是同窗好友,而今天的猛男健早就變成國城田最痛恨的『邪惡』,為了組織不惜犧牲年輕人。所以即使過了三十年後他還是會想起國城田。那個人就如同狂風暴雨,引動他從非理性的激情去重新反省自己。
  「意思是說,要搞清楚現在的國城田眼中,到底什麼才是『邪惡』是嗎?」
  警方認為霞關的政府機關區域是核彈恐攻的首要可能目標,目前派出人力捜索周遭地區,而結果並不順利,更遑論來自政府要人的壓力更是讓他們疲於應付。
  警方決定不對恐怖攻擊過度反應的方針倍受抨擊,特別是有眾多國會議員盤算著要出逃東京,可是清水他們甚至連恐怖分子手中是否真的掌握核彈的證據都沒有。要是帶頭指揮的人在緊要關頭爭先恐後逃跑,就會傷害到國民對政府的信賴,讓恐怖分子有所斬獲。所以他們把避難場所的存在告訴那些人,引導那些說什麼都想離開的人到那裡去。戰前建造的國會議事堂備有堅固的地下避難所,用來在戰時躲避空襲。
  「那些社運人士的對頭不就是我們警察嗎!機動隊出動維護秩序,鎮壓過他們的學生運動,讓他一直懷恨在心。」
  龍堂只要一氣餒就會開始發飆,他的毛病又開始犯了。
  「參加那些社會運動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就算在那個時代,真正的知識分子也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大多數的社運人士都是隨著東京吸納周邊地區人才之時,一起來到東京的鄉下道德分子,所以他們幾乎掌握了群眾的潮流。因為那些來自鄉下的道德分子與極少數的知識分子雜處,才會迷失方向。」
  一談到學運分子的事情,龍堂就變得充滿批判性。這是因為當時學生占據東京大學安田講堂的事件餘波蕩漾,東京大學暫停招考,使得他被迫當了一年重考生。清水也是因為認為這群學生蠻橫無理,氣憤之下才會接受暗中調查蓮寺公直的工作。
  十崎京香並沒有一起參與他們那個世代的煩惱。
  清水眼見他們的煩惱在年輕世代聽來,根本就像是與他們毫無關係的故事,忍不住開口說道:
  「國城田與其說是來自鄉下的道德分子,其實他只是個長不大的男人──」
  清水從前曾經當過學生間諜,潛伏在那些戴著安全帽、手拿暴力棒(四角木棒或鐵棒)的運動人士當中。在當時那個時代,大學生與畢業之後的社會人士之間還有很強的聯繫,清水被延攬為學生間諜,社會方面也要他利用人脈從大學內部進行攻擊。正因為當時身處亂局,所以清水有較深的危機意識,深怕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麼致命的問題。
  「──不過當時那場運動很複雜,被真正上流階級攻擊的,是那些生活越來越寬裕的中產階級……是那些夾在上流與窮困勞工之間的中產階級。那些社運人士很討厭別人把自己和中產階級的道德心混為一談,因為中產階級讓他們不惜生命發出的憤怒,看起來就像是『富裕世代的正義感』一樣膚淺。那是某種思緒,讓他們不得不展開激烈的內鬥,好證明自己不屬於『邪惡』的一方。」
  清水越是陳述,越覺得他好像在不斷累積一些後代根本聽不懂、早該揚棄的情報。中產階級這句話現在都沒人用了,什麼憤怒與抗戰也都變成陳年老調,被世人遺忘。清水一急,努力試著重新詮釋國城田的話語。
  「如果依照國城田的說法,中產階級就是吸吮名為『邪惡』的社會秩序的奶水長大,遺聲稱『至少現在的日子比較好過』,用這種說法為『邪惡』戴上正義的面具──所以他不是直接對美國進行恐攻,而是對成為邪惡象徵的日本進行核彈恐攻。這場恐怖攻擊充滿了國城田的風格。」
  年輕的十崎京香以她的觀點做出結論。
  「我可以把那個時代理解為這個國家經過戰爭的翻攪之後,社會進行重整的過渡時期嗎?國城田就是為了否定以日本為象徵的資本主義式戰後復興,才會進行這種自殺式的恐怖攻擊。」
  清水回首戰後六十年,覺得京香這短短幾句的結論未免太過血淋淋。可是他也不認為指責年輕人為什麼如此欠缺思慮就能改變什麼。
  「這種用核彈對日本進行恐怖攻擊的自我否定行為並沒有具體特定的敵人。那傢伙想摧毀的是某種更龐大的『邪惡』秩序的一部分,也就是這個國家目前服膺的秩序。他就是把秩序視為『抽象而龐大的邪惡』。」
  所以就算東京因為核子恐攻化成廢墟,國城田也絕對無法贏得勝利。因為他的目標與蓮寺公直一致,都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希望,而人民不會為了那種事放棄生活。
  『巨大邪惡』的現實感是那個時代所醞釀出來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那個把人生與生命都奉獻在與邪惡戰鬥、『帶來風雨的男人』存在於這世上的現實感也只有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才會相信。清水認為十崎京香這群人中,不會有人繼承國城田那幫人的理念。

  ────唯一的現實就是三十年的光陰過去了。

  在整個東京裡,至少有一個人真正聽懂國城田的聲明內容。
  寒川家的一家之主寒川淳很明白那就是國城田的聲音。那位讓人懷念的學長竟然說要引爆核彈。淳認為他說的話不僅僅是恫嚇而已。
  淳彷彿覺得身體出了什麼毛病似的,不曉得該如何和年紀已過半百的他保持平衡。皮膚滲出冷汗,就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雖然時間超過傍晚五點,可是周遭還是像上午一樣明亮。
  女兒紀子把最終還是沒能帶到朋友家去的西瓜切開,正在看著電視。她一邊用叉匙仔細把西瓜籽剔掉,一邊發脾氣。
  「這樣說很奇怪耶。」
  紀子用手帕把寬大額頭上冒出的汗水擦掉。按照妻子洋子的方針,除了天氣非常熱的日子,寒川家就算在夏天也不開冷氣。
  「說什麼『這世上存在著「邪惡」』,可是世界上也有些事不邪惡啊。不分好壞一起毀壞,這樣太奇怪了吧。」
  個性耿直嚴肅的紀子隔著眼鏡注視父親。現在他們過著衣食無缺的幸福生活,可是當他還是學運人士時,他們就是想要否定這份平凡的幸福。而現在代表這份平凡幸福的女兒和已為人父的寒川正要討論的話題,就是當初他們上街頭喊破喉嚨時根本沒人理會的『邪惡』。
  「聽起來就像在演戲,一點都不現實。其實這本來是非常嚴肅的鬥爭,不曉得為什麼看起來會變得如此空泛。」
  寒川無法對國城田的恐怖攻擊動怒,他完全不能苟同國城田的聲明宣言。現在的他最重視的就是妻女,可是他也很高興看到他們的青春時代到現在仍然生生不息,感到很驕傲。雖然妻子洋子會很生氣,但那個時代對他來說是一段難以割捨的回憶。
  不過還在讀小學的女兒毫無惡意地點出最殘酷的事實。
  「或許……因為已經落伍了吧。」
  如果是二十多歲的他,早就大罵一聲混帳,把說這話的人打倒在地了。因為這句話完全把他和社會對抗、對『邪惡』的反思一股腦地扔進垃圾堆。可是年紀到了知命之年的寒川不能下手打女兒。他在過去就好幾次體會到鬥爭行為有其極限,逐漸被時代淘汰,所以內心激盪不已的情緒讓他頭昏眼花。他的頭髮變少、身材也多了贅肉而不再結實,就連器官功能都變差了。
  心中重新湧出的感覺既火熱又苦澀,根本連鄉愁都稱不上。汗水中帶著一些老人臭的寒川淳了解到,那就是超過三十年歲月的分量。
  「……雖然『邪惡』永無止境,可是憤怒卻會越來越蒼老。把整個人生獻給憤怒,孤家寡人一直到五十五歲,那個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只有信念才能夠支持一個人克服不安的情緒。不能堅信「自己的感覺與從前活過的現實,絕對不會受到時代的左右」的話,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辦法可以重新振作起來。
  ──五十五歲左右的寒川能夠明白,人就是像這樣逐漸脫離現實,活在過去裡。
  每當寒川淳體會到自己不再年輕的時候,就會重新回想過去的青春時光。因為學生時期信誓旦旦地說要改變世界的難堪回憶能夠讓他再次振作起來。
  回憶當中,那個還是大學生的國城田老是喝得醉醺醺的。
  「要和一個『抽象又巨大的邪惡』對抗,就必須先看清自己的敵人在哪裡。『邪惡』會彼此聚集,表現得就像個擁有龐大意志的組織。那麼在這個國家裡,『修卡(那個組織)』的大本營又在哪裡呢?」
  在那個一切充滿年輕活力的時光,同樣喝醉酒的寒川也會參與這個話題,回答說「應該是櫻田門(警視廳),或者把規模加大,是霞關的政府機關區呢?」國城田要把解答告訴寒川,便把放在社辦的地圖打開。為了擬定遊行計畫、尋找躲避警察的退路,他們隨時準備一張地圖放著。
  「『邪惡』就在這裡。法律塑造一個國家的骨幹,這裡創造出的秩序就像是劇毒,提供『邪惡』滋長的溫床!」
  年輕國城田手指的地方是國會議事堂。
  今天的寒川不僅為人父也為人夫,雖然從前那個無疾而終的鬥爭焦痕留下了悽慘的燙傷痕跡,只要那道傷口還留著,他就自認為還很年輕。問題在他從電視上看到國城田的聲明宣言後,鬥爭的焦痕便形成迴盪不去的不祥感,堆積到他的內心深處。就連往日的抗戰都已蒙塵,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雖然他要保護的家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內心中不屬於為人父的某一部分讓他躊躇,不知道該不該通報警方。
  「……真的……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爸爸,你就表演那個嘛。就是你平常老是演的那個……正義夥伴。」
  女兒紀子小聲地說道。或許是因為害臊的關係,她就像鬧彆扭似地低著頭,挖下一大塊西瓜送進小巧的嘴裡。
  寒川淳把白色毛巾裹在臉上。當他還是學運人士時就是像這樣把臉遮起來,跑遍整個東京。如今他還是會在一家相處的時刻,像這樣化身為守護家人的月光假面。女兒雖然有些不情願,也會模仿洋子為他鼓掌打拍子。寒川滿心充滿對家人的憐愛,所以他告訴自己要振作起來,對國城田離開的三十多年間一直在這個國家生活的自己有信心。然後他以月光假面的身分站起身來
  「爸爸出去一趟……告訴媽媽我會回來吃晚餐。」
  此時的他既是寒川家的父親,也是年輕時期用白色毛巾裹面遮臉的學運人士,而且還是月光假面。撇下一臉愕然的女兒,寒川衝出玄關。
  寒川心裡有數。學生時代在思想研究會煽動他們的講師蓮寺公直不是一個只會耍嘴皮子的人。當只有寒川與國城田在社辦待著的時候,蓮寺曾經說過在東京地底下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地底設施。
  寒川不知道蓮寺是從哪裡得到這些情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這些事情透露給他和國城田知道。蓮寺就像是發了熱病似的,把一棟舊大樓的名字告訴他們,寒川認為,蓮寺這麼憤怒的原因或許就和那些地下設施有關。
  「東京都心的地下設施原本是設計給政要當作避難所和逃脫路線用的,所以越是老舊的設施,越是有可能和左右國家命運的地面建築連接在一起。比方說這棟大樓在戰爭結束後,立刻就悄悄地灌水泥把地下室封閉起來。而那裡其實接著一條鐵路,地下室就是入口。」
  當寒川騎著摩托車時,他行駛的通往都心中樞地區的馬路上空蕩蕩的,反倒是通往外面的連外道路擠滿了車。東京住了超過一千萬人,要是十個人當中有一個被國城田的聲明煽動,就會有一百萬人以上的人一起行動,首都的交通狀態都塞爆了。
  寒川當不成月光假面,他無法在臉上裹著毛巾騎車。這是因為他可沒這麼厚的臉皮,在二十一世紀眾目睽睽的黃昏之下幹這種事。所以他把毛巾掛在脖子上,其中一頭塞進襯衫的領口裡。淳只能當個平凡無奇的大叔,可是他覺得,只要手上拿著一條白毛巾,似乎就可以接觸到深邃的自我。
  淳不知道因為他從前是國城田的好朋友,所以身邊一直都受到監視,立刻就有人開始尾隨。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7 编辑


  第三章 蜜蜂武藏之死

  仁眾人正坐在電車裡。他們把三輛幽靈列車連接在一起,一大群約兩百人一路往地面上前進。仁跟著避難的居民來到地下車站,此時終於有機會可以休息一下。
  地下鐵車廂內雅致的車內燈只是間接照明,光憑這些燈光看不見車外的風景,但是至少可以看得出來越是接近地下城市,隧道的設備就越新。古老的隧道都是大約六十年前魔法使與聖騎士在地下迷宮決戰時期的路徑,太便利容易受到攻擊,有其危險性。所以比起今天早上王子護帶著仁來到地下城市時,回程所走的新鐵路坐起來還更舒服得多。
  「老師,這趟路還挺久的呢。」
  緊靠著仁坐在長椅上的梅潔兒也神情恍惚。他們在電車裡搖了超過一小時,車內不但擁擠,還因為小孩大人都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顯得很吵鬧。
  「因為鐵路不能爬坡度太陡的坡啊,要從那麼深的地底上去地面,必須得建一條距離很長的鐵軌;另外為了避免聖騎士用鐵路大量運送兵力進來,鐵路上連接的魔法通路都只會繞遠路而已。」
  到最後有八十七名居民在地下城市一戰中喪生,其中有四十六人是狩獵魔導師。
  就算現在坐在燈光下,仁還是膽顫心驚。這八十七人裡沒有地下城市的小孩,只不過是他們的運氣好,絆倖存下來也和仁無關。神和瑞希雖然堅稱她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都是多虧她把專任官的職責一股腦地撇到一邊去。
  一想到他們接下來就要前往地面上,仁更得忍住心中的惶恐不安。地下戰壕群與地下城市雖然不見天日,但終究是異鄉之地,仁還能鬆一口氣。而地面上有武原仁的真實,之後他就真的得去面對自己之前捨棄的一切了。
  雖然內心不安,不過仁還是好幾次用手指按了按右手臂,確定手上已感覺不到腫瘤。心想,他還可以戰鬥,難以壓抑的喜悅湧上心頭。
  梅潔兒坐在與現代電車座位差不多長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車窗外的黑暗。她把『太陽』砸在王子護身上,為他們與『壞魔法使』之間的戰鬥畫下句點。可是這也代表,小魔女終於殺了人。
  結果仁能說的也只有這句話。
  「他還活著,王子護可不是這麼容易就會死的人。」
  「老師,你好奇怪,這麼希望那個叫做王子護的人活著嗎?」
  坐在位子上的梅潔兒晃著膝蓋,連帶著連身裙襬也跟著搖擺。
  「我也希望事情已經結束了,可是那傢伙真的很頑強。他那種人啊,要是妳了解他的話,心情根本不會這麼沉重。」
  「這也只是一時心安而已。我可是刻印魔導師,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
  仁知道梅潔兒說的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把手伸向逞強少女的肩膀摟住她。因為在他的眼裡,還只是個小學生的梅潔兒看起來是那樣地怯弱。可是小魔女無力地把仁推開。
  「別這樣,回到地上之後,老師和我就要分開了。」
  仁與她之間的問題,到頭來還是回到這件事上。
  「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一定馬上就能習慣了。」
  不用去習慣這種事。仁把這句幾乎說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梅潔兒不再受他的管轄,如果梅潔兒的新管理者命令她『動手』,小魔女就得照辦。這就是刻印魔導師。
  為了避免帶有放射線的塵土造成間接暴露,梅潔兒在出發時用魔法將所有人身上的塵土與汙泥清除掉了。除去髒泥而恢復一片雪白的連身裙有些歪斜,所以仁代替梅潔兒的父母幫她把衣服整理好。
  「要是心裡不痛快的話,就回我家來。」
  梅潔兒的裂痕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癒合。仁不願意看到乖巧規矩的她再也無法回歸正常小六學生的生活,就這樣一步步地步向毀滅。鴉木梅潔兒太過耿直,不像仁這麼虛假,仁從前還能夠把殺人當成是為了妹妹好。
  為梅潔兒擔心的人不只仁而已。
  「小梅,從今天開始我們一起吃飯吧,所有事情不會在一夕之間全都變調的。」
  讓座給他們的絆把額頭靠近拗著性子想哭都不能哭的梅潔兒。她對刻印魔導師應該了解不多,可是臉上緊繃的表情似乎也在忍耐著痛苦。稚嫩的小魔女緊握住拳頭。
  「絆,就算我離開,也不代表我會把老師交給妳。」
  「我想這不是給不給的問題……」
  「老師不要插嘴……這是非常要緊的大事。」
  梅潔兒無比認真。他們之間的相處總是這樣,在絕望的情況下還能營造出祥和的時間,彷彿風暴中的颱風眼似的。
  這段不知是否應該開懷大笑的空白,被列車的剎車聲打斷。列車的減速讓所有人往前傾倒,車內滿滿的人被這麼一晃,全都亂成一團。
  在陣陣哀號驚叫中,唯獨神和瑞希一臉無事,伸出雪白的手把手機遞過來。
  「我要聯絡……魔導師公館…………所以……讓列車暫時……停下來。」
  早就廢棄不用的舊車站出現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窗外,車站上沒有燈光,就連站名都看不見,不存在於紀錄上的朽敗歷史遺跡就在列車外沉眠。
  在行進的列車裡由於收不到訊號便無法使用手機,不過還是可以找個地方通訊,在那裡裝設手機用的中繼器。只要讓列車停駛,使用固定好的設備就有辦法和地面上聯繫。
  瑞希用她那對如同動物般極大的漆黑眼眸看著仁。仁的手在發抖,僅僅按下通話鍵說話而已,如此簡單的動作也讓他感到非常羞恥,咬緊牙根。可是他必須完成他親口答應的承諾與工作。
  仁撥打魔導師公館的聯絡電話。電話被轉到手機裡,接聽的是一抹他熟悉的聲音。
  〈是神和專任官嗎?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十崎。〉
  親自下達命令狙殺仁的當事者、同時也是仁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就在電話的另一頭。專任官打來的電話大多由她接聽,所以仁應該也早有心理準備了。
  「──鴉木梅潔兒與倉本絆都已獲救,現在正前往地面上。」
  可是仁光是報告這兩句話,額角上就猛滲汗水,而京香姊姊比他更加成熟老練。
  〈我知道了,多謝善心市民的大力協助──可以的話,可不可以把至今所有來龍去脈和你現在的狀況告訴我呢?〉
  京香要求繼續對話,所以仁了解到,現在她忙到沒時間追問情報提供人的境遇。他也只是用平淡的口吻把《公館》的工作上需要的情報告訴她。
  仁失去意識後被帶到地下城的事、遭到《協會》與魔導師公館圍攻的事、與王子護的會議中談到的內容、居民們逃出地下城的事、美軍基地被搶走的那顆核彈爆炸,被貝爾尼奇等人封印的事,還有他們擊退王子護的事情。把這些事用話語重新整理過後,仁才發現這一切實在令人目眩神馳,如同作夢。
  「──現在難民搭乘的列車停在一個舊車站,我是經由他們裝設的非法中繼器打這通電話。這些地下城居民並無意開戰,只求保命而已。就我所看到的,地下鐵列車裡沒有武器,只有小孩婦孺為主的兩百多人。他們已經非常疲憊,而且驚惶不安。」
  一張又一張面孔圍繞在仁周遭。在燈光的照耀下,他們滿是汗水的臉更顯得油光滿面。這群居民沒有泡澡的習慣,為了讓他們悶在車內的體臭散去順便通風,列車的窗子都是開著的。不過也只有行駛時才有風吹進來。
  狹窄車廂內充滿著人類生命最赤裸裸的現實感,原本打算靜下心好好說話的仁,不知不覺間語氣卻因為情緒而急亂,變得有些異樣。
  「雖然分成地下城與地面兩邊,可是他們和我們沒什麼不同。他們只希望能夠活命,所以我期待社會能夠接納無辜者,犯過罪的人也能在贖罪後獲得包容。做為與他們生在同一個國家的人,我衷心期望他們能獲得公平的對待。」
  京香總是表現得比仁更高明。
  〈如果地下城市的居民不會造成威脅,我們當然也沒理由花費資源去攻擊他們。關於接納他們的問題,這件事情不是魔導師公館一己之意就能決定,我們會和警方討論協議────對了,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叫做神和瑞希的人?〉
  「啊……你說她嗎?她之前因為身受重傷,沒上戰場。她的傷勢真的很嚴重。」
  仁撒這個謊是為了還瑞希人情,京香也沒有繼續追問。既然仁再也回不去,今後魔導師公館也只能靠六名專任官執行任務了。
  這段對話下來,仁覺得感覺還不太糟。正當他鬆了一口氣想要掛斷電話時,一隻黝黑的手臂從他手中搶走手機。搶走電話的人是雙眼帶著血絲的史黛菈‧特巴塔。
  「喂,妳等等!我還沒說完──」
  「我問你,我們會獲救吧!我們的孩子不會有事吧!!」
  史黛菈可能不曉得怎麼用手機,她像是抓著繩索地用兩手握住手機大喊。接著她似乎發現聽不見對方的聲音,把兩手連同電話放到耳邊。
  史黛菈原本嚴厲的眼神就象是融冰似的,眼淚就這麼一口氣溢了出來。
  「你們聽我說!對方說不會虧待我們!」
  車廂內被歡呼聲包圍,像在歡度節慶。不成歌調的歡呼如雷般響起。人們見狀一個接一個,歡呼聲如同波浪般從遠處往隔壁的車廂傳去。大家都在狹窄的車廂裡跺腳,鋪著木板的地面起伏震動,整輛車體都嘎嘎作響。
  〈……工作的事情講完了。仁,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當仁總算把電話從史黛菈手中挖回來抵在耳邊時,電話中傳來語氣放緩的『京香姊姊』的聲音。要是不把另一隻耳朵塞住扯開嗓子,說話聲彷彿會被車裡歡聲雷動的喧囂覆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聽得見!妳是指梅潔兒的事嗎?」
  〈小梅是個深情重義的好孩子。可是仁現在根本就是免費服務吧?為了一個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孩子捨棄全部,這樣好嗎?〉
  以人際關係來說,身為大人的仁和小學女生在一起,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的事。
  當他們在地下城重逢時,梅潔兒之所以告訴仁要從他身邊畢業,也是因為專任官職責這個理由不復存在。兩人之間的關係,打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各奔東西。
  「………這就是我的希望。」
  仁有一種感覺,從前和妹妹共同在公寓裡過著不安生活的中學時期,與此時此刻是完全直接連結的,他的內心五味雜陳。
  「小孩正正常常長大成人是一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或許我只是希望這件事能成為現實吧。如果有人必須為此而受苦受難的話,那她身旁的大人就應該要不離不棄地陪伴著她不是嗎?梅潔兒獲得幸福又有何妨呢?」
  仁把那如同凝結血塊般鬱悶在心中的沉重情緒吐露出來後,頓時感覺心情暢快許多。
  「從前我和舞花住在公寓時,就希望身邊有這樣的大人,所以我要成為這種大人,這樣不好嗎?」
  〈這種大人只有在故事裡才找得到!不要把大人想得這麼沉重!〉
  電話裡的京香姊姊回答的語調中甚至帶著悲愴。仁對他選擇的道路毫不後悔,可是對於在社會上一直比仁更加循規蹈矩的京香來說,這條路實在太過殘酷。
  〈《公館》的一切作為全都是假仁假義!對!就像仁你說的那樣。可是這些事總要有人來做,不是嗎!所以就算幹的是這種虛偽的差事,我也會好好工作,回家之後暢飲美味的啤酒,喝起酒來一定會比仁你這小子更痛快。〉
  仁這些人一邊守護著自我的定位,同時又以出自於良心或是利益的合作關係維繫彼此。即使並非真心,但他們還是助人為善,希望用這種方式讓彼此攜手同心,以擺脫恐懼的威脅。
  對京香來說,仁無疑是一名『背叛者』。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能陪京香姊一起喝啤酒。」
  仁從這個所有人都戴著假仁義面具的組織脫離出來,把他的童年玩伴遺棄在《公館》裡。
  〈你這傻瓜!〉
  「我知道。」
  之後電話被掛掉了。
  雖然仁根本沒有勇氣,可是內心的不捨仍然讓他猶豫要不要再打給京香。
  就在此時,地下鐵列車裡歡聲雷動的居民全都在瞬間沒了聲音。
  仁這時才發現,這個如深海般陰暗的車站月臺在另一側也有鋪設鐵路,做上下車之用。
  『那個東西』就出現在月臺另一邊的鐵軌上。

  一節地下鐵車廂彷彿突然從深海浮上海面一般衝了過來。那輛列車直接通過月臺,只留下震耳欲聾的噪音與金屬車輪的傾軋聲。那頭大白鯨速度快到令人驚訝,眾人無不以為自己看到幻覺。它就這樣驀然現身,在仁他們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存在感後揚長而去。
  開著電燈的車廂內一個人都沒有,所以仁還誤以為那是一輛鬼電車,空出座位要去迎接之後即將喪命的大量亡者。單獨一節車廂的地下鐵從這種地方駛過,這件事本身十分詭異。
  居民們溢於言表的喜悅之情蕩然無存。
  那節車廂令人聯想到的不祥事實讓人笑不出來。因此所有了解這次事件來龍去脈的人都有一種超越理性思考的感覺,腦海中浮現出最壞的結局。
  ────那輛列車上載著核彈。

  「把車門打開!」
  仁推開汗溼衣裳的人們,撲到能夠離開昏暗車廂的車門上。就在車門發出嘎嘎聲響打開的同時,仁連同他身邊的地下居民一起被擠到車站上。
  黑衣死神貝爾納就像鬼魅般站在透出日光燈燈火的月臺上。地下城市轉向與地面和解,使得他失去原本的立場。那群懷抱著擾人夢想的魔法使只剩下這名槍手還活著,而他的眼神現在正露出炯炯精光。
  看到那張宛如找到自己人生歸宿的臉,仁真想一把衝上去揪住他的衣領。
  「那輛地下鐵往哪裡去?」
  對於貝爾納寄託夢想的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來說,成功執行核彈恐攻代表一種特別的意義。所以事到如今貝爾納仍然和仁唱反調。
  「前往一個沒有惡鬼、屬於我們的時代。」
  「你的夥伴安納斯塔夏也在那輛車上。要是核彈爆炸,所有人都會一起沒命。」
  鐵路通往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周圍的隧道也是相當陳舊的混凝土構造,看得出來人工斧鑿的痕跡。這條潮溼的昭和遺跡所連接的地方,必定就是這次核子恐怖攻擊的最終目的地。
  為了不離開手機中繼站太遠而停下來的地下鐵列車中湧出一團黑漆漆的物事。站在車門旁的人們發出驚叫聲,都被那團黑色物事的重量與力道推出車外。身體比孩子還要高的壯碩黑豹接二連三從車內緩緩走出來。他們先前當然沒有讓猛獸進入空間狹小的車廂內,《魔獸師(Amon)》神和瑞希的地獄特有魔術(Chaotic Factor)能夠化出任何自然物質,即使是像生物這般複雜的物體也不例外。
  「妳做什麼!搞什麼!等一下……」
  一頭黑豹用獠牙勾住梅潔兒的連身裙腰身,就像母貓搬運小貓地把她拖了出來。能夠一擊打死鹿的貓科猛獸把少女扔在月臺上。
  「……妳是……刻印魔導師……該幹活了……」
  用手撐起身子的梅潔兒柳眉倒豎,對瑞希這樣粗暴的對待很不滿。接著她從喉嚨裡擠出聲音,對身為專任官的《魔獸師》說道:
  「……妳說得對……我會照妳說的去做。」
  梅潔兒沒有反抗。神和瑞希是一名專任官,所以派刻印魔導師去追擊國城田;而梅潔兒是一名刻印魔導師,自然也必須服從她。現在這狀況只不過是仁之前在黑暗地底一直有預感的『那個時候』終於到來而已。要是回到地面上,小魔女就要像這樣去完成嚴苛無比的任務。
  「梅潔兒!」
  雖然心裡明白,仁還是不能默不作聲。在地下鐵的微弱燈光照耀下,少女的笑容比她宣告畢業的時候更加令人痛心。
  「……老師,這怪不了任何人,誰教我是刻印魔導師呢。」
  滾燙的情緒在仁的心底翻攪。瑞希要是把仁視為阻礙的話,說不定還會命令梅潔兒攻擊他。
  一股乳白色的霧氣聚集在瑞希的手邊。天生獵人白皙的手指沾上霧氣,在半空中繪圖。白霧化為實體,變成一頭擁有四隻蹄子與壯碩背脊的野獸。《魔獸師》就是神仙的其中一種雛型。《魔獸師》的魔法能夠觀測萬物的根源、原始的靈氣,也就是所謂的《氣》,並且把其中蘊含的各種可能性具體雕塑成形。穿著制服的瑞希動作輕靈地跨上由《氣》生出的黑色馬匹,然後用對待道具般粗魯的動作把梅潔兒拉上馬。
  穿著制服的仙女將仁撇下,準備前往最終決戰的戰場。仁所能做的,就只有對坐在無鞍馬匹上的騎士提出警告。
  「神和,妳一定要小心。國城田就在那輛列車上,還有懷斯曼的狙擊手應該也在上面!」
  兩位少女騎乘的黑馬四肢一蹬,發出響亮的蹄聲往鐵軌跳下去,轉眼就消失在視線外。這種奔跑速度將近時速六十公里的野生動物要是使出全力,比戰前的地下鐵列車還要快。
  ──可是這匹馬是由魔法變出來的,如果馬蹄聲被這個世界的人聽到,就會因為魔法消除而燃燒。既然恐怖分子國城田就坐在那輛地下鐵列車上,勝負必定就在那一瞬間。
  然後就在仁渾然自失、反思他為什麼無法一同參與時,耳邊傳來希望的聲音。絆從大開的車門內呼喚仁:
  「武原先生!我們也一起去吧!!」
  當仁轉過頭去正要問她打算如何幫忙時,載著難民的地下鐵列車發出響亮的警笛聲。
  軍醫克萊門斯從第一輛車廂的駕駛室裡探出頭來。
  「我們不能置身事外!你可能會認為我怎麼有臉說這種話,可是要是核彈爆炸,我們就沒地方去了。」
  曾經與仁等人幾次打得你死我活的地下居民做出這樣的決定。連假仁假義都算不上,單純只是一種利害關係。不過即使雙方的目的不同,人們還是彼此聯繫在一起。
  絆從車輪緩緩開始轉動的車廂中伸出手來。
  「快上車!」
  仁轉過身,往黃色列車駕駛室的方向前進。
  「咦,你要坐那裡嗎!?」
  絆不曉得為什麼也慌慌張張地跳出車廂趕上仁。
  「鐵路前方……有手動式的轉轍器。」
  貝爾納吐出不情不願的聲音,身形消失無蹤。為了把這輛列車開上與國城田等人相同的鐵軌,他用魔法轉移前去操作鐵路分歧器。仁依舊認為貝爾納背叛大家的可能性不小,可是仁與他原本根本想像不到的對象暫時合作,他們的列車就要往同一個方向前進了。
  陳舊的地下鐵列車開始加速。仁打開最前面的駕駛室門,絆緊跟著衝了進來。
  「小絆,妳怎麼跑到這裡來!」
  「啊,我、我沒想太多就……」
  列車以相當異常的加速駛離月臺。絆的身子差點沒跌出狹小的駕駛室,被仁在千鈞一髮之際拉了進來。鮮柔軟的身軀受到加速度的影響,擠到仁的胸前。雖然仁的手偶然碰觸到絆令人陶醉的乳房曲線,可是他根本沒時間享受這份豔福。整個車體彷彿從車底往上頂起似地劇烈搖晃,讓仁嚇得臉色發白。車體的轉向架承受超過設計時預想的壓力,開始發出怪聲。這輛車上載著超過兩百名魔法使,是他們用魔法強迫車輛加速的。
  「你們願意幫忙,我非常感謝。可是拜託想想辦法讓轉向架別再搖了!列車會出軌的!」
  仁不知道這輛古老列車的車體強度有多堅固,也不知道行駛的安定性有多好。可是他可不希望在轉彎時因為轉不過去而脫軌。
  有如沙丁魚罐頭般擁擠的駕駛室裡,擔任駕駛員的克萊門斯毫不緊張地說道:
  「沒問題的。為了增加鐵軌與車輪的摩擦力,我已經用魔法把車輪服貼在鐵軌上,絕對不會脫落。」
  「鐵軌也可能撐不住啊!你知道這些設備有多老舊嗎?」
  黑衣男貝爾納說車站前方有鐵路分歧器。地下鐵列車開到分歧點上,就代表車輛必須轉過大彎才能開上國城田他們行駛的鐵軌。從駕駛室的車窗可以看到鐵軌在車頭燈的照耀下發出銀光。這條鐵軌有如出現在黑暗中的發光長蛇,身子大大地一扭。仁把頭轉向後面,盡可能扯開嗓子大喊:
  「各自抓緊手邊的東西!」
  開上大彎的地下鐵喀噹地劇烈搖晃,緊接著被離心力使勁一甩,車內的乘客發出大叫。女性都是第一次乘坐電車,男性則是搭過王子護的地下鐵,雙方的反應截然不同。男人們握住扶手,孩子則是由身旁的男人抓著手。只有女人誤會仁所說的話,互相抱住彼此的身子,結果一邊發出呻吟與怒罵聲,滾倒在地。
  一隻女高中生的溫暖手掌帶著堅定的意志把仁的右手扯開。絆把仁撐住她身子的手給拉開。
  「……我不能呼吸。」
  絆平時總是柔和溫婉的聲音帶著一絲危險的急迫感。仁不曉得他剛才摸到她身上哪裡,想要回想手心的觸感,絆則是低著頭調整胸罩的位置。
  可是仁沒有空閒尷尬臉紅,國城田搭乘的地下鐵列車,是由那個能夠在一千三百公尺外狙殺目標的褐膚少女安納斯塔夏在保護。他們所在的駕駛室被燈光照得通明,只要車輛還在鐵軌上行進,他們就無處可逃,根本和上死刑臺沒兩樣。
  「小絆,妳最好到後面去,待在這裡的話會被槍擊。」
  仁把插在後腰的手槍拔出來,以行動表示這裡是戰場了。他嗅到一股汗氣,感覺絆似乎因為看見手槍,害怕地渾身毛細孔都張了開來。可是絆也是下定了決心才衝進駕駛室來的。
  「武原先生,明天開始你打算怎麼辦?辭掉魔導師公館的工作後,你不就可以遠離戰場了嗎?」
  在速度加快後劇烈搖晃的車廂內,絆的雙手抓住仁的手臂。這種氣氛讓仁有一種置身日常生活的感覺,滿心幸福洋溢。所以他心中萌生出一個非常一廂情願的夢想。他要把梅潔兒與絆帶出來遠走高飛,一起過平靜的生活。魔法消除能力能夠破壞探索魔法,所以《協會》的追兵也找不到他們。況且《魔導師公館》本來就沒有調查權。
  「……不,還沒結束。不阻止國城田的話,很多事物都會被核彈摧毀。」
  「那這就是武原先生你最後一次涉險嗎?」
  溫柔又堅強的絆擔憂地仰頭看著仁。仁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她使不上力,可是少女似乎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幫仁把襯衫拉好。仁過去殺人無數,唯有絆認為他可以離開戰場,不用繼續在刀口上過活。她的手指輕柔地撫觸了仁最軟弱的部分。
  「謝謝妳,小絆……想要收手或許這次就是一個好機會……可是,我很清楚──」
  因為右手中握著槍,仁才能忍住不去把絆柔軟的身子抱進懷中。
  ──隧道前方傳出槍響。
  只要仁還在絆的身邊,這件事就會被一再提起。現在因為這聲槍響而暫告一段落。
  仁把王子護交給他的《劍》交到絆的手中,然後直接把她從狹小的駕駛室推到車廂去。
  「幫我拿著這個。這次的狀況不是結束,或許只是開始而已。」
  地下隧道的牆壁從光裸的混凝土牆變成古舊的瓷磚牆面。猛衝的列車車頭燈照到了在鐵軌旁飛奔的黑色猛獸,那是《魔獸師》魔術創造出來的黑豹。多虧這一段爆衝加速,列車一下子便追上神和瑞希她們。
  「把加速魔法停下來!魔法消除的影響應該會越來越大。」
  幾乎就在仁剛說完的同時,列車迸出一大團魔炎。這輛列車的行駛聲音被坐在前方列車的國城田聽見了。加速魔法變得難以控制,把鐵軌與列車卡在一起的魔法也被破壞,使得列車劇烈彈跳起來──這也證明了國城田他們乘坐的幽靈地下鐵列車近在咫尺。
  列車的車輪壓到鐵軌上差點出軌,劇烈的搖晃就好像在坐雲霄飛車。車內眾人傳出歌聲,似乎將生死置於度外。仁從駕駛座上向外查看整個狀況,也覺得這班列車就快要變成會跑的公墓了。地下城市居民幾乎沒有坐過電車,他們的不安早就超過理智所能忍受的極限。
  仁他們的列車一邊從轉向架噴出橘色的魔炎,一邊發出刺耳聲響轉過大彎。轉過彎後的隧道遠遠前方,電車的燈光就像一盞提燈似地微微搖晃。
  他們就快要追上那輛幽靈地下鐵列車了。國城田的臉從那輛車的駕駛室窗口忽然探出來,想看是誰在後面追他。魔法所生成的猛獸被魔炎包圍,一口氣燃燒了起來。
  不只有駕駛座前大窗子外看到的那一頭黑豹。隔了一段距離的前方,還有四道魔炎在黑暗中同時升起。
  絆發出一聲短短的驚叫。
  「……小梅!」
  瑞希與梅潔兒乘坐的馬匹也被魔法消除燒掉,這表示被瑞希硬拖上馬的梅潔兒也跟著一起墜馬。
  而在戰場上無法洞燭機先的專任官哪能保住性命?神和瑞希可是《公館》中戰功最彪炳、最引以為傲的殺人高手。
  槍聲在狹窄的隧道內響起,運送核彈的電車正上方爆出一陣小小的火花。仁等一行人看見一道身形類似《魔獸師》的影子,攀附在幽靈地下鐵列車漆成深褐色的車頂。要是再凝目一望,還能看到一道矮小的影子趴在車頂上,弱不禁風的身體渾身僵硬。
  神和瑞希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帶梅潔兒來。圓環大系的魔法轉移能夠移動到視線可及的範圍,只要追到肉眼能夠目視的距離,就能攀附到車上。
  而且地下城市居民兩百人份的魔法此時還在從後方把列車往前推,人數的暴力幾乎要把國城田一人的魔法消除能力壓過去了。
  「幹掉他」「上啊!」「都是那傢伙害的。」「我們已經受夠了。」「逮住那傢伙!」
  在恐懼的壓迫下,眾人的力量與咆哮從車廂內助仁他們一臂之力。眾志成城有時也會造成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列車逼近載著核彈的幽靈地下鐵後方,彷彿一切都距離仁所在的駕駛座近在咫尺。他清楚看到巧克力膚色少女睾起步槍朝車頂射擊。她是狙擊手安納斯塔夏‧特巴塔。少年皮耶托羅曾經拜託仁救他的姊姊。這個充滿健康氣息、一身柔肉幾乎要撐破皮膚的圓潤少女,就是槍擊梅潔兒、警方幹部與事務員浜勝彥的槍手。
  狙擊手少女在幽靈地下鐵的車廂內驚訝地瞪大雙眼,被橘色魔炎裹住的列車竟然如彗星般不要命地加速衝來。那輛幽靈列車就像地面電車似的只有一節車廂,在後方也設有駕駛室與逃生口。獵人爬到狹小駕駛室旁那扇洩出車內照明燈光的逃生口玻璃窗。
  安納斯塔夏舉起槍,似乎對開槍射之人絲毫不以為忤。這段距離對仁的手槍來說雖然太遠,可是如果用她手中的步槍卻是近到想打偏也難。那個面貌柔和的圓潤少女氣極敗壞地拉下後方逃生口的窗子。從前的地下鐵列車由於沒有空調,窗子都可以打得開。安納斯塔夏蜂蜜色的頭髮被風吹亂,黏附在褐色的臉頰和嘴角上。她的才能與年少氣盛甚至不允許一片玻璃在一開始就讓彈道偏移的些微可能性。
  可是就在生死交錯的瞬間,少女並沒有開槍。不,她是開不了槍。因為駕駛電車的克萊門斯是她所屬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軍醫。應該是夥伴的人卻站在仁旁邊與他合作,讓她感到茫然。
  大好人克萊門斯信任過去的夥伴安納斯塔夏,又怕不知何時會射擊的步槍,心裡發起抖來。
  「快要撞上了,該怎麼辦啊?」
  仁做出瘋狂的舉動回應克萊門斯的哀號聲。他把操縱車輛的主控制器用手使勁往瞬時鐘方向轉。這裡是直線隧道,最適合加速。
  「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要開上去撞它。」
  仁猙獰的面貌映照在駕駛室的窗上。映在玻璃窗上的,還有克萊門斯一臉驚恐的表情。兩輛列車都在同一條鐵軌上行駛,而仁他們這輛車的速度更快得多,所以前後差距不斷縮小,車間距離不到五十公尺了。兩塊大鐵塊逐漸靠近,讓人本能地想要移開目光,不敢再看下去。
  「你不會是說真的吧!列車現在這個速度追撞上去,要是出軌大家就全完了。」
  仁拉動手槍的槍機,把第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內。他要找不是《魔法使子彈》的一般彈藥,卻只能蒐集到手槍子彈,因此無法使用射程比較長的步槍。
  「當然是真的。魔法對國城田無效,自然只能用原始的戰鬥方式。」
  安納斯塔夏是個很有才華的獵人,她早就看出仁的手槍真正有威脅的射程距離。就是因為她心裡有底,才會大意猶豫到最後一刻。
  狙擊手將槍口對準仁。不管之後要向克萊門斯問個明白,或是將他一槍打死,她決定先解決掉目前最大的對手仁。
  面對可能在自己身上打出致命傷的槍口,仁從容不迫,還能心情大放厥詞道:
  「小孩不該殺人……像這種事應該只有性格更加惡劣殘酷、為了勝利不擇手段,而且無可救藥的大人才幹得出來。」
  褐色肌膚少女仍然沒能扣下扳機,因為周遭燃燒起來,宛如隧道內的黑暗爆炸開來。
  那是魔法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壞之後的殘骸,也就是魔炎。無數由魔法所生成的蝙蝠出現在仁與褐膚少女間,瞬間就被魔法消除燒掉了。
  武原仁並非單打獨鬥。神和瑞希爬上幽靈地下鐵的車頂,是《魔獸師》用她的魔法生出這群多到幾乎遮住視線的蝙蝠。而這些生成物全都被國城田感覺到而遭到破壞。火勢旺盛的紅通通魔炎渦流擋住狙擊手的視線。即使安納斯塔夏天生擅用槍枝,也不可能打中看不見、不知道人在何處的目標。
  仁趕緊趴下來。在他頭頂上啪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響,開了一個彈孔。天才槍手依照記憶,對著仁頭部的位置開槍。但是她沒有開第二槍,因為車廂裡地下城市那些把生死放到一邊去的人們還在繼續唱著行進曲。安納斯塔夏應該也聽到了她家鄉的歌曲。要是她失手不小心把仁他們這輛電車的司機擊斃,少女就會把家人與郷親父老全都害死。不管克萊門斯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那群人同氣連枝地把幽靈地下鐵逼得走投無路了。
  仁發動著魔法消除能力,所以他感受不到魔炎的存在,遮避魔法使視線的火牆從他的眼前消失。兩輛車的車距不到二十公尺。那名穿著骯髒T恤還捨不得丟棄的少女把槍身靠在額頭上,似乎在逃避扳機的不可承受之重。和母親史黛菈相同有著一張圓臉的少女,用衣袖把額頭上的汗水擦掉。
  「你們都瘋了!」
  熾烈的業火讓駕駛座上的克萊門斯也無法看清與前方車輛的距離,可是他明白子彈正好擦過他的臉頰。前方列車的行駛聲與尖銳金屬摩擦聲發出刺耳的噪音,克萊門斯本能地了解到兩輛車即將撞上。緊繃感逼得駕駛座的人神經都要打結了。
  仁代替看不見前方的男人調整主控制器的把手。
  「就這樣繼續前進,現在兩輛車的距離不到十公尺了。」
  「列車撞上去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仁跑出駕駛室,打開車廂最前面的逃生口。一股強風與空氣流動發出的轟轟聲響吹進車廂內。
  安納斯塔夏發現有人,重新端起步槍。可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仁身上的狙擊手槍忘了要防備頭頂上。攀附在車頂上的神和瑞希抓住逃生口正上方的燈,輕飄飄地向下跳。她併攏的雙腳一踏上槍口伸出窗外的步槍槍身立刻迅速抓住窗框,飛身縱入幽靈地下鐵列車內。安納斯塔夏不小心讓敵人抓住一瞬間的機會撲到身上,仰天翻倒在地。
  他們沒有任何人犧牲,就把仁一個人根本應付不來的最強狩獵魔導師制伏了。這件事實讓仁非常興奮,身體微微發熱。所以仁手上抓著槍,就這樣回頭對克萊門斯說道:
  「撞上去之後要做什麼──當然是要跳過去啊。」
  兩車之間的距離只剩幾公尺,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前車。仁說完之後,便縱身跳到幽靈地下鐵的後方窗口上。他今天一整天不曉得賭命跳過幾次了,這次是跳向安納斯塔夏為了開槍而打開的窗戶──
  「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仁的理性與人心全都飛到九霄雲外,發出恐懼的大叫聲跳躍到目的地。
  就在此時,仁的感覺有如慢動作播放般流動,清楚看見他停留在半空中時,那剎那間的光景。
  要是摔在鐵軌上,仁馬上就會被電車輾斃,變成七零八落的車禍屍體。要是他腳下一滑、跳得不夠遠,或是沒有穩穩抓住窗框被彈回來,下場也是一樣。仁的身體完成短暫的跳躍,抓住窗框後滾進車內,在車廂內彈跳。他的頭部側邊用力撞上讓乘客抓握所裝設的扶手棒,眼前霎時變得一片鮮紅。
  「該死,這是走馬燈嗎!我還活著嗎!?」
  腦袋的思考能力尚未恢復,仁就舉槍對準在他腳邊放出騰騰殺氣的物事。
  如猛獸般凌厲的眼神正仰望著他,神和瑞希與把槍械換成手槍的安納斯塔夏在仁的眼前激烈纏鬥。要是在魔法消除的環境下中彈,當真會性命不保,所以瑞希也相當拚命。
  剛剛把仁送過來的難民列車從轉向架發出火花。克萊門斯終於忍耐不住,踩下了剎車。由三節車廂連結、重量也是幽靈地下鐵三倍重的大鐵塊,發出幾乎要繃裂的怪聲,瞬間放慢速度。尖銳的聲音在隧道內迴盪,刺痛雙耳。
  仁也從車輛後方往乘客座位衝去。
  「國城田!國城田!」
  與地下居民乘坐的列車相同,車內只有間接照明,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車廂裡設置了一個單邊正好八十公分長、漆成黑黝黝的巨大立方體,一眼就讓人覺得相當不妙。
  「你躲到哪裡去了,國城田!」
  仁雖然緊張到胃部都要穿孔了,但還是繼續大聲呼喊。不,其實他知道國城田人在哪裡。
  所以他用兩手握著手槍,邊跑邊往那個肯定是核彈的黑色箱子上方射擊。子彈打在金屬箱上彈了開來,接連打進操縱室去。仁用這種方式牽制對方,同時逼近黑色箱子,縱身滑到箱子背後。從仁之前所在的車廂後方看來,這裡能躲人的地方就只有駕駛室還有這個大黑箱了。國城田他們為了擺放這個大箱子,甚至還把間隔一定距離的扶手棒切斷。
  一道模糊溼黏的抱怨聲從巨大的容器另一頭傳來。
  「……你這個瘋子,你不是要阻止這東西爆炸嗎?」
  這抹聲音與仁腦海中梅潔兒被槍擊那天的記憶相同。曾經說這個世界是『地獄』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就在核彈的另一邊。
  「要是不想被洩漏的輻射線曝照到,核彈這種東西都會用混凝土或是鉛把核子物質封得密密的。這種堅固的炸彈才不會因為被子彈打到就開花。」
  雙方幾乎在同一時間動作。因為地下鐵車廂空間有限,體積龐大的箱子又占據了通道。所以仁與國城田都抓著槍,想要搶先占住黑箱的上面──就在彼此手槍相距不到三十公分的極近距離下,仁的槍口抵在國城田的額頭,國城田的槍則抵著仁的胸口。
  「一天沒見了……原來在那場爆炸後只過了一天啊。」
  置身在這個有如拙劣惡作劇的情況下,仁嚥了一口唾沫。他因為緊張而口乾舌燥,嘴裡黏糊糊的。近在眼前的國城田露出帶著諷刺意味的嘲笑。可能是體力將近極限,他的臉頰比昨天顯得更加削瘦。
  「你這種人就像是政府養出來的恐怖分子,我可不想再見到你。」
  仁與國城田同樣出生在這個被奇蹟捨棄的世界,也同樣想要盡可能讓這個世界更美好,這就是他們兩人的最後一場對決。
  仁覺得萬分滑稽。因為這個男人幫安納斯塔夏槍擊梅潔兒,害仁失去歸宿。而國城田竟然還把仁當成是《公館》的人。
  「你講的事都是過去了,恐怖分子。」
  因此仁乾脆帶著坦懷的心情回答:
  「那些東西我在昨天就全部捨棄了。」
  駕駛室的主控制器似乎被固定住了。就算沒有司機操縱,地下鐵列車還是繼續行駛。列車的車廂劇烈搖晃,一分一秒逐漸駛向落幕的地點。
  國城田用槍對準仁的胸口,站起來開始向後退。仁與國城田分別站在核彈前後兩側,雙方彼此有兩個決定性的差異。一個是國城田背對著操縱列車的駕駛室。
  「怎麼,如果你不屬於任何組織,只憑個人目的與正義殺人的話,那不就和我沒兩樣嗎?你的正義在你的心目中是正確的,而我認為正確的事物在我心目中則是絕對沒錯。那我和你到底有什麼不同?」
  對仁來說,這件事他能夠清楚表達出來。
  「你只把自己想要得到的事物描繪成一個模糊抽象的概念,所以才有膽量破壞一切,而我則是希望梅潔兒活下來、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如果總有一天我們這個世界的人能夠和魔法使改善關係的話,那是再好不過的事,可是如果離開組織之後就要切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個夢想絕對不可能實現。」
  已經跨越界線、再也無法回頭的男人,臉頰肉鬆垮的嘴角因為憤怒而扭曲。
  「小鬼頭,你那套理論和野狗群聚在一起沒兩樣,真為你感到丟臉。你敢說我還不敢聽呢。」
  「因為你不能去愛身邊的人,所以才會覺得這個世界像地獄。」
  仁的手中握著一把槍,不過他還是一直深刻感受到人心的溫暖與堅強。縱使他的言行充滿矛盾,隱藏在虛偽深處的自我還是沒有改變。
  「你根本不懂吧……只要上了戰場,到最後就只會變得孤獨。可是如果這樣就要放棄,誰還有臉說自己的正義是正確的。」
  今年夏天仁一直迷失在迷途裡,或許他今天終於找到了答案。
  「你會孤獨不是因為你是正確的,而是因為你是個漂泊不定的人。」
  國城田滿臉肌肉賁起,露出猙獰凶相的暴怒表情,卻礙於他們彼此手中都端著槍,才沒有扭打在一起。仁之所以浪費時間和眼前這名恐怖分子對話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說不定就是另一個仁。
  「──就算你的答案認為這裡就是地獄,可是我們的答案還有未來。」
  正因為他們兩人都是惡鬼,所以在這場內鬥中彼此都輸不起。
  「我絕對不會變成像你一樣,我是為了和自己珍惜的一切牽繫在一起而戰。」
  要是國城田沒有斬斷與故鄉的羈絆,這場恐怖行動或許就會和現在不同;如果在他返鄉後不是用核彈,而是用其他方式向大眾表達親身經歷,或許還會有不同的未來。可是這只不過是假設性的問題,改變不了什麼。
  彼此拿槍互指的仁與國城田有兩點決定性的差異。
  國城田背對著操縱列車的駕駛室,而仁所在的位置,能透過車輛最前方的車窗清楚看到列車的行進方向有一個大轉彎,所以時間就是讓國城田步上毀滅的最致命凶器
  就在幽靈地下鐵駛到要轉大彎的地方時,車體承受龐大橫向加速度的那一瞬間,仁扣下扳機開槍了。他打的不是國城田,而是身邊不遠的車窗玻璃,接著一邊搖搖晃晃地用手死命攀住破裂的玻璃,從一邊車輪脫離鐵軌的車廂裡跳出去。
  「快逃啊,神和!列車要出軌了!」
  被離心力甩來甩去的國城田胡亂開槍射擊,但是槍槍落空。因為在直線鐵路上受到後車的催逼,所以他們加快速度後把主控制器的把手固定住。換句話說,列車根本沒有減速,直接用原本的高速衝進彎道,所以當然不可能彎得過去。
  國城田回過頭,驚覺他的命運後從肺部擠出絕望的慘叫。
  眼前的虛空,彷彿演變成久未相見的好友般讓仁懷念。仁一咬牙,從電車往虛空中跳去。
  他們兩人另一個差異就是仁與其他人有著一份羈絆
  「梅潔兒!」
  在車頂上等到快要迫不及待的少女,如砲彈般跳進從窗戶躍出的仁懷抱中。就是這名白色連身裙隨風翻飛的少女救了仁一命。仁的背後輕輕撞了一下,不過著地的衝擊也就只有這麼一點而已。這個說過想要活下去的小魔女用魔法鋪了一條磁力軌道。仁與梅潔兒緊緊抓住彼此,避免被速度扯開,兩人就這樣在磁力軌道上滑行。他們的方向與電車鐵軌平行,一邊減速一邊被送到隧道的一隅。他們兩人的身軀一直滑到老遠的前方才靜靜地停了下來。
  幽靈地下鐵完全衝出鐵軌,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響猛地撞上牆壁。周圍揚起塵土,地面與牆壁有如爆炸般劇烈搖晃。鋼鐵車體把牆壁撞掉一塊,就像水花般飛濺出來,就連仁與梅潔兒身上都有如雨般的小碎石落下。
  先行放慢速度的難民列車已拉起緊急剎車,避免受到橫倒的幽靈地下鐵波及。車內的那些魔法使的努力沒有白費,列車一邊在鐵軌上激起火花,車速很快慢了下來。
  不曉得國城田是死了還是昏過去了,他們的魔法沒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

  †

  幽靈地下鐵撞車引起的震動就連地面上都能清楚觀測到。
  搖晃最劇烈的地方是從皇居經過半藏門以西,有許多學校聚集的趨町一帶。巧合的是,早在日本第一條地下鐵在上野車站與淺草車站間開通之前,如果技術能力與預算金額允許的話,那一帶本來應該要鋪設一條地下鐵路。
  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在劇痛與痛苦中醒來,他的身體從翻倒的地下鐵車廂中被拋擲出來,跌在隧道裡。
  國城田本想要站起來,可是右腳一陣大痛讓他的身子反射性一震,又翻倒在地上。仔細一看,原本帶著舊傷、每到冬天都會隱隱作痛的膝蓋,扭曲到原本不應該轉彎的方向去了。他之所以在黑暗深淵的地下道看得到這一幕,是因為發電機漏出來的汽油引燃翻倒的車體。對他來說,這股火光與黑煙的臭味是他早已熟悉的落敗感。核彈從黃色的車體內滾出來,想要用人力去搬動它是不可能了。
  國城田拖著上氣不接下氣又汗流不止的身軀,暗忖他距離『邪惡』的中心還有多遠。他選擇的核彈爆炸點,在國會議事堂地底下打造到避難所,應該不到三百公尺遠了。他用這條祕密地下鐵線路搬運核彈,下一站就是國會議事堂的地下。這條地下鐵在戰前是讓重要人士避難的路徑,現在出入口被灌入的混凝土封住了。
  國城田很滿意他選的這條鐵路。即使核彈爆炸會波及數十萬人、數百萬人,他還是想挑選真正的敵人做為引爆點。他想讓那些窩在『邪惡』中心創建法規秩序的人們知道厲害。
  國城田摸摸腰間的無線引爆裝置。假設核彈在無線電波的可傳遞範圍內引爆,他當然無法倖免,而這場戰鬥打從一開始,就是在看年邁的他要如何了結人生罷了。
  國城田拖著如爛泥般的軀體轉過身來。讓他痛苦喘息卻仍然想要繼續活下去的身體挺起胸膛,大大地吸了一口氧氣。
  「……這裡就是終點了嗎。要把一切都炸飛的話,這裡也還算差強人意吧。」
  現在只要他按下固定在腰帶上的無線電開關,引爆指令就會自動發送給核彈。
  國城田轉過頭去,把他逼到這種田地的列車就停在鐵軌上。那是一輛難民列車,上面坐的就是他曾經出力幫過忙的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要是核彈在此當場爆炸,他們也會被白光吞沒。
  「衝進去!衝進去!」
  機動隊的號令聲遠遠傳了過來。國城田最初還誤以為這是因為劇痛,讓他看到青春時期的幻影。等到腳步聲越來越大聲,他才發覺這不是幻覺而是現實。一陣陣腳步聲不是只有十人、二十人而已,將近有一百人正逐漸靠近出事現場。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那些警官也終於找到這裡來了。
  ────────────────────────────────────────────國城田沒有一絲猶豫,立刻按下引爆核彈的開關。
  這樣一來,他的恐怖攻擊就會完成。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國城田再次按下開關。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當電車翻覆,他和黑箱跌出車外時,不曉得是繫在他腰帶上的發信器還是箱內的接受器故障了。
  「混帳……老天啊,別這樣玩我吧。」
  雖然明知這個世界是個沒有神存在的《地獄》,國城田還是忍不住咒罵道。他翻過渾身發痛的身體趴在地上,利用還沒荒廢鍛鍊的粗壯手臂與左腳爬向裝有核彈的箱子。光是向前爬行一公尺,就讓他痛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國城田心想,真是豈有此理,主動送死竟然還得吃這種苦頭。但是就算再痛,他還是必須要把核彈箱子角落上的緊急面板掀開,按下本體的開關。沒想到完成恐怖攻擊行動之前還多出這道手續,讓他心浮氣躁又恐懼。
  就在國城田拖著年老力衰的身軀往核彈靠過去的同時,警官的腳步聲也漸漸逼近。每次地面輕輕搖晃,一股衝擊就從折斷的右腳直衝腦門。隨著他爬近起火燃燒的列車,火光也直刺眼眸。
  國城田一步又一步地鞭策衰老的身軀移動。他不是為了救世救人,而是為了要衝過自己的終點。洶湧奔來的眾多腳步聲讓他回想起過去他還是學運人士時,機動隊追著他到處跑的足音。
  接著等到國城田終於伸手碰觸到核彈箱子時,也是他面臨無情重逢的時刻。好友呼喚他的聲音,彷彿讓他重新回到往日的青春歲月。
  「國城田!」
  國城田立刻恢復學生時代的矯捷身手,轉過頭向後看。
  地下火災的火光照出一群穿著制服的警官,還有一張老面孔和他們站在一起。雖然那人老到不成原樣,但確實就是他的好友──猛男健。
  「不准動,國城田!你被完全包圍了!要是你敢動一根手指,警方立刻就會開槍。」
  穿著制服,看起來威風八面的猛男健清水健太郎語帶威嚴地大聲喊道。
  那副模樣滑稽到讓國城田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警方就會開槍』咧。你倒是變得很了不起了嘛,猛男健……你不是說『要在社會中表達憤怒』嗎!你這傢伙,這是什麼意思。一個激進派學生就算加入警察也不可能出頭天吧!喂,猛男健!原來你打一開始就是『他們那邊的人』,一直在唬弄我們啊!」
  恐怖分子少胡說八道!警察們的叫罵聲此起彼落。
  國城田被警察重重疊疊地包圍了三層。最靠近他的那一層用透明材質的盾牌組成人牆堵住他的去路;第二列在人牆的間隙間單膝跪著,舉槍瞄準國城田;第三列則是待命以預防任何不測。
  治安與恐怖,雖然兩者立場不同,但都是一種暴力。國城田心想,竟然冒出這樣一個值得他炸的目標,於是他在有如地獄般的黑暗深處嘲笑道:
  「和你們這些為了秩序任何下三濫勾當都幹的警察對幹真是太爽了,維護正義的戰鬥就該是這樣才對嘛。」
  可是正因為與回憶中懷念的好友內鬥,他更以為這就是世界原本該有的面貌。
  「這個世界果真就是地獄嘛。」
  ──不過撕裂這片絕望黑暗的光明同時也存在於世上。
  寒川淳從學生時代聽蓮寺說過的大樓進入地下通道,國城田在進行這次恐怖攻擊時也利用過那個地方。可是有一件事是國城田和公安的便衣警車都沒料想到的,寒川發現有人跟蹤,竟然直接騎著車衝進通往地下的階梯裡。
  專門逮捕小偷與激進派人士的的警官們頓時緊張起來。
  「那是國城田的同夥!」
  警官們誤以為那個臉上裹著白色毛巾的男人是激進派人士,他們完全不認為來者竟然是月光假面。
  那人把油門催到底,壓低身子開著大燈騎摩托車衝了進來。寒川淳那抹對國城田或是清水來說都頗為懷念的聲音響徹四周。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在他們三人的心中同時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回憶。
  國城田依循著在那個時代看來也很幼稚的正義感行事,不歸屬於任何組織,是一個放縱自我的男人。
  清水被擔任公安工作、畢業的學長招攬,成為學生間諜。
  寒川淳的倫理觀則比較接近典型的日本人,是個愛作夢的中產階級,不能成為改變社會的力量。
  三人的年紀都是五十好幾,對抗戰的構思也很過時,屬於他們的故事也沒有足夠的活力去推動世界。只過了短短三十年,就連他們的憤怒都成為『過去』,無法在青少年或是年輕人的心裡引起共鳴。從這些男人身邊一閃即逝的武原仁、鴉木梅潔兒、十崎京香的戰鬥,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

  短短一瞬間的空白讓他們有如被拉回學生時代,可是之後又立刻恢復到五十多歲的自己。
  國城田終於爬到核彈旁邊,用力一撲想要按下按鈕。
  清水指揮的警察隊依照剛才的警告向他開火。
  寒川雖然無意參加清水與國城田的戰局,但還是騎著機車從後方衝進警察隊裡。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裹著毛巾面具的寒川低沉的痛哭聲、怒吼聲與幾次槍響聲的餘音在隧道裡迴盪。
  國城田原以為他的身體已經糟糕到不行,可是他知道現在的身體狀況更危險了。他的身體撲倒在單邊八十公分長的骰子狀核彈容器上,渾身無力。他咳了好幾聲,黏糊糊又灼熱的血塊就堵在喉嚨裡,然後隨著下一次咳嗽一起吐了出來。他咳了又咳、咳了又咳,黏著鮮血的喉嚨始終無法好好呼吸。
  國城田知覺插在腹部與胸口的灼熱感全都是致命的槍傷,自己沒救了。他伸手在沒有任何標記的黑漆漆箱子上摸索,想要逃避將死的恐懼與肉體的痛苦。能夠把一切燒得乾乾淨淨的引爆開關應該就在這個箱子上的某個地方。
  「不對!不要打他!他不是國城田的同黨!!不要傷害他!」
  寒川與警察隊扭在一起,清水趕緊衝進去想要分開雙方。情緒激動的警察還不小心用警棍打到他。
  寒川淳被身穿黑色防彈裝備與頭盔、人人手持手槍或警棍的警察隊壓倒在地。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雖然白色毛巾都被扯掉,寒川還是不停大喊大叫。就算他喊破喉嚨,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清水認為他的努力根本就是大錯特錯。看到眼前的月光假面嘶聲大叫,清水覺得這個人真是丟臉,令他感到羞恥。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國城田的身體被子彈打穿,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每過一秒就離死亡更近一點。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寒川雖然擠在警察隊裡,還是繼續大聲喊叫、用力掙扎,想要靠近國城田。
  清水至少確信這位學弟不是來參加內鬥,而是為了拯救國城田的某種物事而來的。月光假面的臺詞和這個場面格格不入,讓清水深以為恥。他現在的心情就好像是在臨死前目睹了一場相當荒唐的鬧劇似的。
  「你這、白痴……就算說這種好聽話……無法原諒的事情……還是無法原諒……世界各地……還是一直有人死啊。」
  國城田一邊咳嗽一邊低語。
  在他逐漸沉入紅色深海的視線中,隧道深處搖晃的人影看起來就像是從小學時代起在他腦海裡上吊的『那個女子』。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國城田覺得她那隻『白皙的手』今天不是渴望有人來救她,而是希望還是小孩的國城田能夠原諒她。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眼前的每個人全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寒川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吧。他被警官按倒,一邊猛力掙扎一邊大聲哭喊。國城田搬出核彈就是想把永遠無法步上正軌的社會秩序徹底毀壞,如今他的戰鬥失敗了。奇怪的是,雖然沒有成功達成目的,他並不後悔回到日本來。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
  國城田已經筋疲力竭、視線昏暗,非常地睏倦。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把他的身體從核彈旁拉開,摸索尋找引爆按鈕的手指也靜止不動了。
  就這樣────國城田宛如夏季結束時油盡燈枯的蟬,死去了。

  †

  仁與梅潔兒的身體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們忍著身上的疼痛站了起來。地下城市的居民見狀,也走出地下鐵列車。
  國城田事件就此落幕。
  剩下來的就是沉重不堪的後續處理工作。
  警察隊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逮捕寒川淳。那些拿著盾牌的警官一點都沒有勝利之後的興奮,踩著失魂落魄的步伐回到地面上。對於執行維安行動的人來說,開槍殺人本來就是如此沉重的決定。
  在這個現場不只有清水這名警察幹部,另外還有現場指揮官。猛男健──清水健太郎到前線來,就是為了要『逼他們開火』。
  在這種分秒必爭的緊急時期,清水連部下都不信任,所以他才要在能夠親眼目視的距離監視國城田與部下的狀況。在仁的眼裡看來,他覺得清水之所以包庇騎機車衝進來的寒川淳,也是因為引爆按鈕不在恐怖分子摸索的那一側。裝載核彈的容器(黑色骰子)從幽靈地下鐵列車掉下時滾動過,起爆按鈕的控制面板其實是開在國城田身子倚靠的箱子的左下方附近。清水希望國城田到死都把注意力放在寒川淳的聲音上就好。他過去的舊友守護了某種既非職責使命,亦非百姓生計的某種物事,在他的心裡或許混雜著『邪惡』,希望堵住好友的嘴。
  寒川紀子的父親沒有發現女兒班上的副班導就在距離身邊不遠的暗處。他被痛打一頓,整個人疲憊不堪地癱軟。或許是因為穿著短袖襯衫,騎車時又太過橫衝直撞,他的肩膀與膝蓋到處都是擦傷。剛才的鬥毆很混亂,他很有可能被打斷兩、三根肋骨,一張圓臉也被打得鼻青臉腫。想想他年紀也不小了,看來還是住院至少兩到三天比較好。
  「他不會有事吧?警察會放他回家嗎?」
  梅潔兒躲在仁的身後,戰戰兢兢地目送朋友的爸爸離開。
  現在整件事的情況已經不是仁可以掌控的了,就連仁都很有可能會被逮捕。不過他察覺到那個倒在火勢已滅的幽靈地下鐵旁的核彈背後隱藏著多大的意義。
  「船到橋頭自然直吧。現在對現場影響最大的不是法律,而是事實上這裡有一顆真正的核彈。如果他們要抹滅這顆核彈的存在,就不能在這裡起爭執。警察想要盡可能把核彈存在的線索抹除,一定不希望寒川淳把這裡發生過的事透露給家人知道,所以應該不會做出不利於他的判決。」
  仁不知道這樣的做法應該稱為虛偽,還是雙方利害關係一致。可是事實上『那東西』確實掌控著他們和地下城居民的命運。
  寒川淳被帶往那些穿著防彈裝備與頭盔的警察隊原先下來的出入口。那個年紀一大把的男人還因為友人之死,不顧眾人的目光哭得涕泗縱橫。
  仁覺得他一定是個好爸爸,也難怪那個髮線開始向後退的月光假面會養出像寒川紀子這樣規規矩矩的女兒。
  仁認為他回到家後一定會受到家人的關心問候,還會以父親的身分把某種物事交託給獨生女兒。至少寒川家的人不會把國城田的死遺忘在過去。仁懷著這樣的夢想,心裡不禁鬆了一口氣。

  寒川淳被帶走之後,國城田義一的屍體也被警方裝入屍袋內搬走。仁不知道這是不是清水的一點點同情,不讓寒川目睹這最終一幕。
  就這樣,無辜之人獲得社會的接納,而有罪之人則遭受制裁。
  關於要如何處置這些居住在地底下的魔導師,警察不能光憑一己之意處理。
  所以由她下來為這次事件畫下終點。
  十崎京香人就在地底隧道裡,看起來比仁昨天看到她時稍微清瘦些。身為警方幹部的清水健太郎也還留在黑暗中。
  畢竟是一件重大事件塵埃落定,負責指揮的指揮官們全都到齊了。現場和剛才只有執行部隊的情況截然不同,還多了一些內務的文官與高官顯要。不過就算情況和剛才有所差異,整件事的主角仍然是國城田遺留下來的核彈,而不是地下城市居民。
  克萊門斯與史黛菈發現仁後,眼睛就一直盯著他不放,好像在向他求助似的。筋疲力竭的魔法使們從黃色的地下鐵車廂走下來,眼眸中因為惶惶不安而流露著恐懼。可是真正負責處理問題的京香出現,所以仁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再需要他居中牽線了。其實仁原本就只是暫時的仲介人,把地下居民交給魔導師公館處理前保護他們。從今以後,這些地下居民就會接受魔導師公館或是其他省廳的庇蔭,在朗朗乾坤下生活。
  當他是空氣的京香,直接從仁的面前走過。仁也無法開口叫她,只能目送童年玩伴的背影走向人群。
  對京香來說,從今以後的人生再也沒有仁的存在;對仁來說也是,京香姊姊也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仁不再是公館的職員,所有的一切都會離他而去,他只能當個旁觀者,看著眼前的這幅光景。
  背對著仁的京香為了避免地下城市居民誤會她的來意,決定依靠展開雙臂的手勢表達善意。仁與京香相交甚久,聽得出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氣中有一點點緊張。
  「各位好,地上世界歡迎你們的到來。」
  京香的善意或許只是一種粉飾今日的虛偽,或許到了明天就會變成謊言。
  可是此時此刻這句話就是拯救地下城市居民的真心話。
  魔法使大聲歡呼。那根本不是歌韻,只是感情的宣洩而已。至少他們對於地上世界的第一印象很好。
  仁今後再也不能保護他們。要是為了他們著想,與《公館》分道揚鑣的仁就應該遠離那些人群,靜靜地消失才對。
  所以仁把還握在右手裡的手槍放在地上,覺得他既然失去《公館》的工作,這樣的東西也應當要留在地底下。
  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氣息輕晃,鼻尖前的火焰逼得仁抬起頭來。黑衣人貝爾納站在眼前。貝爾納的手中握著仁之前託給絆保管的黑劍。因為隧道裡的人增多,有人觀測到現在的仁他們,所以《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燃起魔炎。
  貝爾納的語氣中帶著恨意,把神人遺物《劍》插在仁眼前的地面上。
  「你別忘了,這不代表一切結束了。像你這種人別以為這輩子晚上能夠高枕無憂。」
  如同詛咒般的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接著黑衣槍手忽然消失。他趁著視線全都移開的空檔,用圓環大系的魔法轉移去了別的地方。
  當地下城市居民把葛蘭與王子護當成英雄看待、對金錢力量深信不疑時,居住在地上世界的仁他們就是『邪惡』。可是他們現在擁有日本人的身分,得到另一種正義,所以全都改信不同的正義。就像其他必須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忙碌的百姓,他們很懂得讓生命轉換跑道。可是貝爾納不能沒有槍,故鄉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梅潔兒的視線在不斷燃燒的黑劍與仁的臉龐間游移。
  「老師,這樣好嗎?」
  仁突然覺得很丟臉,不曉得剛才讓人看到多麼鬆懈的表情。事實上,他不應該放那個對世界抱持著不合理怨恨的男人就這樣離開。
  「……糟了,一點都不好。我還以為事情都結束了,結果最後還捅了婁子。」
  所以仁站起來,從地上拔出黑劍,接著把神人遺物插進腰後長褲與腰帶之間。
  「再等一下我們就走路回去吧。隧道出口那裡應該有人在量測輻射線含量。為了避免讓外界間接曝晒到輻射線,不經過測量應該是出不去的。到了那裡之後,再來和他們商量關於裝備或是今後的事情吧。」
  一群應該隸屬公安部的便衣警察一邊保護地下城市居民,同時把他們分成大約十人一組的小群團隊,開始進行問話調查。在這裡留到最後的高官清水健太郎則是頂著受到無妄之災被打腫的脍,一直在關注警察問話的情況。清水與警方的人都看過《公館》是怎麼做事的。在仁的眼裡看來,他們這樣就是在表示『日本人』國城田義一所引起的事件要由他們去收尾解決。狙擊手安納斯塔夏在幽靈地下鐵列車翻覆時也保住了一命。身受重傷而全身鮮血淋漓的她仍然抓著狙擊槍不放,警察一到就立刻將她制伏。
  安納斯塔夏‧特巴塔的手上戴著手銬。
  這名少女成為戰後第一個因為重大事件而被逮捕的魔法使。這個世界還沒公開承認魔法使的存在,要把魔法使送上法院這件事既沒有事前準備,也沒有硬體道具。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依照現況,不管是經由正式程序對她起訴罪名進行審判,或是要她在法庭上說話,這些都還言之過早。可是如果沒有第一個首開先例的人,之後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第三個。千里之行總是得始於足下。
  仁很感謝清水讓這次事件在太陽底下落幕,而不是交給《公館》去收拾。看著少女手腕上戴著的手銬,仁感到一陣鼻酸。他懷著深沉的感慨,或許一個新時代就要開始了。
  皮耶托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少年的哭聲裡,仁也聽到絆站在地面居民的立場安慰他的聲音。
  「以後只要辦理手續就可以和她見面,她不會有事的。」
  她摟著少年的身子,為他加油打氣。絆果然是絆。比起《劍》,她更放心不下皮耶托羅。瑞希好像想在絆面前表現一番,雖然不習慣但也一起加入安慰少年的行列,結果卻是越幫越忙。
  曾經與狩獵魔導師有關的男人一一被上了手銬。周圍其他不了解地上世界的大人們也不能為他們說話,只有一道響亮的呼聲響起。那是史黛菈‧特巴塔的聲音。
  「安納斯塔复!」
  史黛菈不斷掙扎。娜狄亞年紀太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一雙眼睛一直在看周圍大人的臉色。這是她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安納斯塔夏的名字。在仁他們這個被奇蹟所遺棄的世界裡,如此糾結複雜的事件是不可能有一個眾人皆大歡喜的結局的。
  「那個女孩是圓環魔導師。」
  「是嗎……果然是這樣……」
  仁當然也無可奈何。
  魔法使的孩子大多都會繼承母親的魔法大系,可是並不是百分之百一定如此。在地下城市裡,女性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可是安納斯塔夏身為特巴塔家的長女,卻在外頭與男人們混在一起戰鬥。因為她沒有繼承特巴塔家的魔法,不是神音大系的魔女。所以她在家裡沒有地方容身,只能靠殺人資助家裡。
  最強的狩獵魔導師就這樣被帶走。雖然絆不斷安撫皮耶托羅,少年仍然不斷向姊姊的背影呼喊。

  京香、地下城市居民還有陪伴在皮耶托羅身邊一起離開的絆全都撤離了。與狩獵魔導師中隊相關的人員,還有逮捕他們的便衣警察也離去。
  過去的敵人與無法彼此信任的人,為了一個目標同心協力的短暫奇蹟終於結束。面對現實,所有人都各自分別前往屬於自己的地方,是該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地底下的人少了許多,魔導師公館與警方都沒有催促仁和梅潔兒。可是眼前就像是事故現場進行式,正在進行勘驗作業。仁覺得他們不應該在這裡逗留。
  所以他開口對坐在身旁的梅潔兒說道:
  「我們也該離開了。」
  仁轉頭一看,少女連身裙上原先還沾滿髒泥,不過就算置身在魔法消除的環境下,她似乎還是努力用手帕與手把頭髮與肌膚清理乾淨。仁心想,女孩子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整理儀容的?看到梅潔兒細心的顧慮,讓他覺得有些怪難為情的。
  「說得也是。」
  小魔女說道,好像也在靜靜思索。她同樣也失去了很多,所有的一切全都和從前變了樣。唯一勉強保留下來的,就只有她努力留下來的、與他人之間的羈絆。
  就算如此,可是只要踏上地面,梅潔兒與仁的世界就此各分東西。
  仁與梅潔兒一邊並肩漫步一邊聊些閒話,度過這可能是他們最後在一起的時光。從隧道離開的出口是一條很寬廣的通道,應該是在戰時建造的。仁側目看到充滿歷史痕跡的混凝土牆壁,深深感到問題尚未解決,一股寒意直透心肺。如果說這次事件當中有什麼狀況和以前不同,那就是現在仁的生活變得很不安穩,連自身都難保周全。現在這段寬限的時間不是他爭取得來,而是梅潔兒他們給他的。
  最後的守路人等在這條寂寥的通路上,彷彿在告訴仁他的命運是如此多舛。
  《鬼火》東鄉永光就站在那裡。這名穿著鼠灰色絲綢和服與防水皮革足履的武人,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參加慶典活動似的,面不改色地談論生死。
  「──你該不會以為真能逃得掉吧?」
  東鄉沒有明說要殺仁。對這名和服劍客來說,眾所皆知的事還巴巴的說出口只是不知趣的行為。
  面對如現實般臨身的死劫,仁全身冒出汗水。
  「還追到這種地方來──你該不會又是挖洞進來的吧?」
  仁也不認為東鄉這麼易與,能夠讓他輕輕鬆鬆活著回去。東鄉同時也是手下鬼火眾的首領,雖然說仁是為了拯救地下城市居民,可是他畢竟造成超過五十人以上的刻印魔導師在地底下折損,東鄉不可能放過他。
  「也沒什麼,名義上我是來當十崎的保鏢。要是讓不忠的徒弟逍遙法外,做為老師的我也難以服人。」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過來,可是東鄉還是光明正大地抽刀出鞘。通道的寬度大約三公尺多一點。因為是戰前建造的設施,所以高度還不到兩公尺。要揮舞日本刀的話,這條走廊未免太過狹窄,可是東鄉揮刀就如行雲流水般瀟灑自如。
  仁在最初剛來到地下時,曾經被他這位老師砍斷右手臂,根本無力對抗。那時要不是八咬誠志郎出面插手,仁的腦袋早就落地了。
  《鬼火》與仁都不是魔法使,他們之間的戰鬥就只是一般的短兵相接而已。不過東鄉在這種單純的武力對決中,十八年間未嘗敗績。專任官必定會準備一套方法能夠打贏其他專任官,可是這類小把戲在過去都被《鬼火》盡數擊潰。眼前的對手實力雄厚,能夠輕易把仁斃於刀下,根本不會被他人聽見兩人交戰的聲音。
  仁把插在腰後的《劍》拔出來。他的身體疲憊不堪,渾身上下輕傷不計其數。如果王子護是教導他用槍的老師,那麼東鄉就是傳授他如何用劍的師長。這場戰鬥或許是今天接連幾場大戰中最為絕望的一戰。
  所以仁想事先把話向梅潔兒說清楚。
  「梅潔兒,妳聽我說。今天我們光在地底下就遇見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人,對吧?大家都依照自己的想法規矩,或是依循更加野性的直覺行動。我已經不能以專任官的身分保護妳,而且今後妳看到的世界也會更遼闊複雜。我能教妳的,其實只是滄海一粟而已。」
  為了不讓小魔女捲入兩人的戰局,仁往前踏出一步。
  「……所以假使我被殺了,妳也不要恨這個人,更不用責怪自己。比起最後的結果如何,更重要的是我如何奮戰。只有這件事我希望妳能銘記在心。」
  仁還沒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劍》就盪起魔炎。這就表示東鄉雖然看不見,可是他的皮膚與耳朵感覺到仁手中之物的存在。《鬼火》東鄉在沒有照明的黑暗中精準掌握敵人的一舉一動,和王子護交手時的仁根本沒得比。
  仁還搞不清楚對方是如何欺身過來,兩人之間的距離就縮短到只剩大約兩公尺了。千錘百鍊的技能有如魔法般出神入化。面對兩人之間難以望其項背的『差距』,仁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他就像是唸經似的,一再確認他在這地底下脫胎換骨,一定要讓梅潔兒看到一場日後她回想起來還能帶給她勇氣的戰鬥。
  東鄉握著愛刀備前國忠吉,若有若無地放鬆力氣,擺出中段架勢;反之,仁緊繃的肩膀和輕晃的劍尖則清楚顯現出他不甘示弱的氣概與恐懼。就算他再怎麼希望與祈求,可是就連內心深處都不能盡如己意。
  而梅潔兒就算面對突然降臨的死神,還是對仁表現出她最直率的信賴。
  「我絕對不會忘記老師的。」
  仁心想,這個小公主臉上這時候肯定帶著一副心高氣傲的笑容。
  「因為不管我們分隔多遠,還是要一起幫老師找出答案嘛。」
  聽見梅潔兒的聲音,原本單憑仁的意志根本壓抑不住的顫抖穩定下來。他內心的恐懼並未消退,只是混亂的心思逐漸聚精會神,變得更安定。
  「開始吧。」
  東鄉如此大喝一聲。
  從仁身體深處湧起的昂然氣勢並未成為具有意義的話語。可是他有一種錯覺,好像有成千上萬隻手在背後支持他。仁是一個大人,同時也為人師表。年幼的孩童梅潔兒就在他的身後。雖然置身在這種場合,他仍然不孤單。他有學生與孩子們,有未來也有過去。仁他們此時此刻就走在路途上,讓一個等身大的圓環不斷朝向未來滾動。仁覺得他彷彿置身一個由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所交織而成的小小世界。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在僅僅一招之間與《鬼火》打得平分秋色。
  仁使出渾身解數的攻擊正面迎上幾乎看不見的一擊。金屬震動發出如音叉般的聲響,迴盪在狹小的走廊裡。剎那間東鄉撇開刀,向後退了一步。
  「原來如此。小子已經能夠揮出如此充滿力道的一擊了啊。」
  說完,東鄉收刀入鞘。
  「──留待下次再一決勝負吧,等你傷勢痊癒後再來比個高下。」
  劍鬼二話不說,就這樣轉頭從進來的通路走出去,背影顯現出毅然決然的氣魄。
  仁這一劍使盡他的所有心力精神,氣空力盡的他手臂無力地垂下,目送那道背影逐漸遠去。
  東鄉離開並不代表他原諒仁。
  只要東鄉活著一天,仁就再也沒有機會跨入魔導師公館的大門。賭上象徵恐懼的專任官的顏面,下次就算當著公館職員的面,他也會把仁斬於刀下。所謂的留待下次一決勝負,就是代表下次雙方之中必有一個人會屍橫就地。
  可是留待下次一決勝負,也代表他不希望以老師處罰學生的方式了結。屆時他和仁就只是男子漢之間的對決了。
  所以仁心裡湧起一股不明所以的感慨,向著東鄉的背後彎身行了一禮。
  「多謝您過去的照顧!」
  武原仁為了幫助妹妹而跳進魔導師公館的圈子裡,度過了九年的時光。
  可是在他反覆質問自己之後,找到的答案卻在組織中一分子的範疇之外。
  就在今天,仁從那個曾經是他一部分的老巢畢業,從此一去不回頭。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7 编辑


  ─Outro─

  一點《螢光》不斷在武原仁的公寓裡飄飛,彷彿消融在夏日的豔陽下。
  那是一個被眾人遺忘的故事結局,同時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武原舞花的碎片一直都與核彈相關的事件有聯繫。其中一塊碎片就飄浮在她過去與哥哥一起生活的房間裡,化成淡金色泡泡的她一直在等著家人回歸。
  就算一整個晚上無人回家、就算整天家裡空無一人,她依舊在屬於她的歸處飄盪,因為被捲入核爆而死的她等了長達六年的時間。她遵循臨死前的意識,化成點點黏著核彈不放的《螢光》。
  ──可是唯有一塊碎片沒有跟著核彈跑,一直飄浮在武原仁的公寓裡。

  就在八月十四日夕陽即將落入地平線時,舞花終於擺脫孤獨。
  可是造訪被夕陽染成一片赤紅家裡的人不是她的家人,只有一道沒有形體的薄薄影子從大門的縫隙間竄進房內。滲進來的影子站了起來,分離成為一個人以及落在地上的真正黑影。
  那是『壞魔法使』王子護豪森。
  被梅潔兒用核爆火球砸中的王子護豪森全然燒焦,現在的德行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堆聚集在一起的殘骸。可是就算變成這副模樣,他仍然還活著。
  如今他變成一副戴著銀色眼罩的骸骨,若是被這個世界的居民消除魔法就會沒命,可是他還是悠悠哉哉地在仁的衣櫃裡左翻右翻找衣服穿,代替他來不及再生的原有衣物。
  「妳哥哥有欠於我,所以我要借用他一套衣服……對了,就算妳不了解我在說什麼,但是好歹聽得見吧。要是不能『觀測』的話,魔法也就沒效果了。」
  武原舞花死了,可是還有大量的魔法泡泡存在。那些泡泡應該都是魔法使進行觀測行為的結果,這也代表有一塊碎片還留有『控制《螢光》的魔法使』的知覺能力。某個抱持著這樣想法的人,從核彈在地底下爆炸時《螢光》旺盛的活動中找到了這塊核心碎片,而王子護就是被派來的使者。
  仁的『老師』很理所當然地把他最好的西裝『借用』了。
  「Girl,這種不光彩的做法也讓我很過意不去。因為怪物都要把女孩抓走了,可是她根本連怪物都看不見。」
  王子護對著衣櫃的穿衣鏡攬鏡自照,仔細看看自己變成西服骸骨的模樣。他只剩骨頭的手喀啦地發出一聲響,完全魔術把原本藍色的衣服瞬間變成怪裡怪氣的純白色。
  「可是如果錯失這個機會,我那些態度強硬的────可不會善罷干休啊。站在他們的角度,對於會────的《真惡鬼》,他們可是又愛又恨呢。」
  王子護就像患了口吃,這番自嘲說得斷斷續續,看起來頗不自然。
  「不過呢,他們畢竟救了我一命,我也不能說什麼。」
  王子護說完後把右眼的眼罩扯下來,似乎表示接下來才是他此行真正的來意。《萬有化身》的黑色火炎就像是捕掠小蟲子的青蛙舌頭,瞬間把《螢光》給吃了。捕捉了人家小妹的黑色火團就這樣吞沒進王子護的右眼眼窩裡。
  這間如同消融在夏日傍晚的房間,再也不見發出淡淡白色光芒的舞花碎片。
  那道最接近意志的碎片之所以回到公寓房間,或許就是舞花在向哥哥求救。在那久遠的夏季,她沒能向哥哥尋求幫助。那麼一件簡單的事,或許直到現在她才終於向哥哥求救了。
  「但是,我不會道歉喔,畢竟妳死都死了。」
  頂著那般嚴重傷勢站在熾熱的太陽下,不死之人佇立了好一會兒才離去。
  於是《魔法師》王子護豪森為了讓再演魔法師在未來窺視這段『過去』時能夠發現情報,在此宣告初始與終結。
  「《劍》已經出鞘了,通往──的門扉即將開啟。『最後的魔法使』,妳打算怎麼做呢?」

  †

  在私立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的教室裡,暑假已經結束,而第二學期正式宣告開始。
  開學典禮結束後,孩子們一邊彼此展示暑假作業與自由研究的內容,一邊興高采烈地聊天。老天爺作美,九月一日是大晴天,比放暑假前又長大些的孩子們經過一段時間後又重新見面了。
  梅潔兒也在他們當中。
  小魔女身上衣服的色彩比朗朗夏日還深。或許是因為白天沒什麼外出吧,暑假才剛結束,她的膚色就開始變白了。頭上的黑色緞帶滾著白色蕾絲邊,表情也像洋娃娃似地緊繃。
  梅潔兒認為她殺死了王子護,這件事想必為她帶來很沉重的心理壓力。雖然她聲稱這是刻印魔導師的義務,過去使用的強力魔法也是一個沒備防好就有可能會要人命。可是她不可能對親手殺死一條人命的結果毫無知覺。
  國城田事件結束過了兩個星期,仁在這段時間完全沒有和小魔女見面。他不知道梅潔兒現在生活過得如何,也不知道她隸屬於哪個專任官下。《公館》是非公開機關,他當然無法得知內情。
  之後他因為太過勉強自己的身子骨,住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在醫院接受各種詢問與調查。絆和他見過好幾次面,她帶著懇切的語氣告訴仁,妹妹的碎片不知何時從公寓房間內消失了。魔導師公館還沒有派刺客來找仁,可是他至少明白,現在這種狀態屬於問題懸而未解,不可能長久這樣過下去。
  仁站在人聲喧譁的教室前一再反覆深呼吸,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踏出一步。他一大早就呆站在走廊上,背上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武原先生,誰叫你好長一段時間沒當『老師』,所以才會這麼緊張。」
  仁甚至沒察覺班導祖師堂靜香靠近。他竟然這樣粗心疏忽,讓仁大感頭疼。留著一頭茶色蓬鬆秀髮的女老師瞪著仁,眼神似乎在訴說著她有滿腹牢騷。
  「你在暑假期間似乎挺忙的。可是我不會幫忙喔,請你好好努力,自己把感覺找回來。」
  祖師堂老師把點名簿塞給仁,握拳說了一聲加油,為仁打氣。對老師來說,暑假期間並不是休假日。可是仁為了專心處理魔導師公館的工作,藉故請了一個到八月底的長假。雖然他在八月十五日起就被《公館》免職懲戒,可是因為住院,中途也不能回到學校。換句話說,在暑期當中根本沒出力的仁當然無話可說。
  「真是抱歉,從第二學期開始應該就不會這樣了。」
  然後仁拉開教室的門,振作精神站上講臺進行早上的班會。一旦無法用魔法治傷,沒想到就算是一點輕傷要痊癒也頗花時間,所以仁的手臂還包著繃帶。
  「各位同學,大家暑假都玩得開心嗎!」
  仁盡全力發出精神百倍的聲音。班上三十六名學生不曉得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全都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唯獨鴉木梅潔兒掩著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仁出現在學校不只是膽大而已,根本就是無法無天了。因為他的冒牌教師身分要撤銷反而費事,所以到現在還有效。除了國城田身後留下來的核彈,《公館》現在還有堆積如山的龐雜工作要忙。可是仁跑到小學繼續和梅潔兒保持接觸的行為,根本就是在向老東家挑釁。小刻印魔導師也明白他這樣做是在冒險。
  因為她了解個中道理,不曉得是因為忍受不了喜悅還是不安,細瘦的肩膀微微顫抖。雖然梅潔兒努力讓情緒鎮定下來,可是她畢竟是個孩子,正在等待仁開口說明。
  「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句話就是仁對於「你是何人」這個問題的回答。
  「就算我喪失其他身分,我還是六年一班的副班導,妳絕對沒有必要獨自一人承受孤單。」
  小魔女的幾個同學看到他情緒這麼激動,可能覺得很好笑,都笑了出來。因為老師待在學校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師你真的是無藥可救了。也對,老師就是老師嘛,當然無藥可救。」
  說著,心高氣傲的小魔女似乎終於忍不住眼淚,雙手摀住臉。梅潔兒在那個地底世界說過想要活下去,仁這才覺得他終於把他的答案傳達給她了。仁認為小魔女本來下定決心不再依靠他,畢竟梅潔兒在那個地下通道中雖然說要和仁一起找出答案,可是直到最後,她始終都沒有提及兩人今後要如何一起走下去。
  「鴉木,妳不用哭。不管從前發生過什麼事,現在我都好好的啊。」
  雖然得獨自面對風風雨雨,可是仁是自由的。他的自由無拘束,可能會讓他在今後嚴酷的狀況下不得不做出最壞的選擇。貝爾尼奇那些《協會》的非主流派人士是用水來當作盾牌防止核爆擴散,使得大量的水遭到輻射汙染。這些水很有可能會再次流入地底湖。
  《協會》太小看核彈。對於高位魔導師來說,只要不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的影響,他們就可以百分之百封鎖核彈爆炸的威力,同時也有能力治療輻射線曝晒所引起的癌症以及種種身體障礙。不過日本可是兩次遭到核彈飛來橫禍的國家,政府可不會這麼輕易讓步。關於核彈爆炸的事情,仁也特別接受了公安警察的盤問。
  就算事情鬧得這麼大,《協會》仍然對日本提出的公開情報與進行調查的要求斷然拒絕。如果國城田在死前想引爆的核彈是《協會》製作的,他們當然會拒絕;如果《協會》暗地裡還祕藏著好幾枚核彈,他們說什麼都會斷然拒絕。
  下一顆火種已經點燃,下次絕對不光是魔導師公館和《協會》之間的問題了。接下來要解決的,是一手策劃出這次事件的王子護扔出來的課題,很有可能會把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現有的架構徹底破壞。
  班長寒川紀子用手指抬了抬銀框眼鏡的鏡腳,用一個再正確不過的道理回答仁:
  「老師,人家都在哭了,我覺得就算你叫她別哭,她也不會真的不哭。」
  回想起來,這個信奉現實主義的班長之前也被捲入發現幽靈地下鐵列車的那場戰鬥中。雖然稍嫌晚了點,可是看到這個一板一眼的少女能夠活著回來,依然讓仁鬆了一口氣。可是他也回想起當時那條地下隧道雖然很暗,還是有可能會被寒川紀子看到他的臉。仁很擔心自己的身分會不會曝光,一直觀察額頭反射著陽光的少女表情有沒有什麼變化。
  寒川同學穿著無袖罩衫,衣服上的蕾絲滾邊似乎又是母親親手繡上去的。她和仁兩人目光就這樣對上了。少女如點漆般的眼眸輕動,然後向坐在後面的梅潔兒悄悄說道:
  「……我總覺得老師的聲音和我們在暑假時遇到的人很像……而且他好像一直盯著我看耶,妳不覺得很可疑嗎?」
  仁聽見她的悄悄話,知道他真的就快要被認出來,臉色刷地變白。可是梅潔兒額上青筋鼓起,站了起來。她的反應就連站在講臺上的仁都嚇了一跳。只有在這種時候,少女就像第一學期那樣流露出嗜虐的陶醉眼神,從背後伸手探入寒川穿著罩衫的兩腋之下。
  「妳這女孩真的很不檢點耶,在夏天的時候學會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引誘人了喔。妳就這麼希望我把隱藏在妳那張撲克臉底下的欲望好好調教一番嗎?」
  教室裡發出可愛的尖叫聲。桌椅猛地在地上滑動,其他學生趕緊從她兩人旁邊逃開。這只是崩毀前的短暫安逸。這段平靜的生活最多也只有一到兩個月而已,梅潔兒畢業前這段期間不出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可是一股笑意還是湧上心頭。仁的內心充滿傷痛與溫暖,彷彿用溫水清洗傷口一般。
  梅潔兒在這個世界最初只能依靠仁,可是現在她與其他人建立起關係。不知不覺寒川紀子已經能夠反抗梅潔兒,兩人就像是關係對等的好朋友。
  「我根本沒有引誘妳!妳要在教室裡做什麼!?不……不要!拜──託──妳──住──手!」
  雖然問題不少,可是仁認為這些事物全部累積下來,人際關係就會更廣。只不過坐在講臺正前方的女學生低聲呢喃的一句話,就把仁這種天真的想法打破了。
  「第二學期才剛開始就在搞三角關係啊。」
  仁的心臟瞬間如墜冰窖,很不放心班上所有同學會如何看待這兩個小學女生之間的嬉鬧。
  「絕對沒有這種事!妳把教師想成什麼了?」
  仁小時候很想有個大人能夠陪在自己身邊,所以他希望現在的自己能成為那種大人。可是他總覺得他的希望似乎在哪裡出了要命的差錯。天氣明明非常熱,他卻在第二學期的第一天就冷汗直流。完成暑假日記作業的天瑞岬抬起頭來說道:
  「老師,你沒有注意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墮落中嗎?」
  在成千上萬的魔法世界裡,只有一個世界遭到魔法的遺棄。這裡就是地獄──一個任何人都會面臨殘酷難題的地方。
  插圖010



  後記

  各位讀者好久不見,我是長谷敏司。
  之前第四集的後記只有兩頁、第五集只有一頁,被壓縮得沒剩多少頁數,所以這次聽說後記可以寫六頁,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後記頁數、發行期間相關指日版)
  各位覺得第六集如何呢?因為我有好多東西想寫,所以這次請出版社給我多一點頁數,讓人傷腦筋的是,可以拿來寫的話題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從後記開始看的讀者先把小說本文看完比較好。
  接下來的內容會提到第六集的劇情,所以空出一行來。

  故事延續第四集與第五集的劇情,終於在第六集暫告一個段落。
  梅潔兒、絆與仁,還有仁、京香、魔導師公館的關係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現在《圓環少女》大致可以區分成第一集是第一回「巴比倫篇」、第二與第三集是第二回「葛蘭篇」,從第四到第六集都是第三回「東京地下戰爭篇」。這不是一開始就計畫要這麼寫,只是花了六集的篇幅才把原本應該三集就說完的故事寫完。
  原本第三回最初的概念是「讓魔法使的故事更接近現實世界」。就如各位讀者所知,圓環少女是一個描寫「真的有很多魔法使造訪這個世界」的故事。可是我後來才注意到,一直寫到第三集,故事背景還在與世隔絕的空間或是南洋大海之類的,根本沒有寫什麼『現實的情景』。所以才想要讓故事盡量更接近現實,只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真是教人意外。

  現在仔細想來,『現實的情景』這句話就大有問題了。因為真正開始下筆時,才知道寫歷史、寫文化或是寫風景,對於『情景』的描繪方式根本完全不同。
  所以別說把故事延伸到現實,反而是我深刻體會到這個世界到底有多麼廣大無垠。
  一旦想要結合現代日本去寫魔法使的歷史,就會想到一九四五年結束的戰爭。很多這個那個的事情我就不一一贅述,不過既然《圓環少女》的設定有提到魔法使就是神話的末裔,我自然會幻想魔法使在戰前的時代應該是這樣那樣。
  可是當我從現代的角度回顧戰後歷史時,腦海中閃過一九六〇年代到七〇年代初期的安保鬥爭與學生運動,越來越覺得,如果刻意忽略這段歷史很不公平。不管寫什麼都覺得有失偏頗,讓我傷透腦筋。可是就在我寫第四集時轉念一想,要是刻意迴避反而奇怪,所以就一股腦地直接把第五集、第六集寫出來了。
  這部小說畢竟是娛樂作品,所以我一直盡可能避免碰觸政治話題。可是國城田的背景就是那類型的人,免不了一定會留下一點政治氣息。就算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這部分的斟酌取捨是否恰當。
  把自己國家的歷史當成奇幻小說來寫,而且這段歷史距離現在沒多久,還有很多相關人士仍然健在,所以我很猶豫這麼做到底好不好。然而《圓環少女》的故事就是把重點放在那些被逐出歷史舞臺的魔法使,我真的覺得如果閃躲不寫會很彆扭。
  如果有哪位讀者覺得內容與描述讓您不悅,我在此向您致歉。
  就這層意義上,請容許我在這本第六集也打上「這本小說純屬虛構,與真實的歷史事件、人物、團體與地名無關」的字樣。同一句話從第四集一直講到第六集也實在是太囉嗦了點。
  因為背景設定的性質,使得這部奇幻小說明明與現實無關,可是專有名詞或是社會事件的名稱卻都如實寫出來。《圓環少女》把神話或是傳說故事當作與魔法使有關的真實事件,如果魔法使戰勝人類,有些事情同樣也會變成神話流傳下來。在作品當中,神話與現實是對等的。

  糟糕,後記這麼長,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卻一點搞笑成分都沒有……
  我想起來了。事實上從第四集到第六集這一連串故事中,我修改最多次的地方就是第五集的結尾部分。因為場景是以車站前為舞臺,所以有參考某個地方,位置就在警局的旁邊。不管我再怎麼想像,仁與梅潔兒兩人的對話也只會讓我覺得「要是在那裡說這種事,仁可能會被警察盤問吧」。
  為了不讓仁被警察抓走,所以我把梅潔兒在警察面前說些敏感話語的橋段刪掉,大修大改一番。小學生和警察果然水火不容啊。
  《圓環少女》的故事裡,我讓梅潔兒與仁之間的關係從第一集開始就慢慢變化。或許因為這樣,所以有不少場景都被刪掉。我每次都會重新調整兩人的距離感,一邊讓故事發展下去。所以今後梅潔兒與仁、絆以及京香又會如何改變呢?還請各位讀者敬請期待。

  另外一提,第六集的章節名稱我都冠上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二年當時著名歌曲的曲名。因為當我在文獻資料研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發現有些歌曲我們到現在還是琅琅上口。我覺得這種連綿流長的感覺和第六集的內容暗合,用起來應該很適合。
  Interlude的副標題是「帶來風暴的男人」。其實正式的歌名是〈假面騎士之歌〉(一九七一年),只是因為似乎不太適合直接拿來當作章節名稱,所以改成現在的名字。Intro也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歌曲,所以沒有冠上歌曲名稱。像這樣不做無謂的掙扎,要放棄就爽快放棄的個性到底是優點還是缺點,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喔喔,後記的頁數還沒寫滿……
  其實《圓環少女》最長的後記就是第三集的三頁,現在寫到第四頁已經是踏進前所未見的領域。這種前所未見的領域為免太寒酸了吧!(發現之後一陣愕然)
  其實之所以有這麼多頁數可寫,都是因為第六集的分量多到長達四百頁,就算少一、兩頁價格也相同,我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事實上這一集的分量比上一集還多出百分之二十五,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讓內容不至於太難讀,請各位見諒。
  我自己翻開書本一看,感覺這次的第六集每頁當中的文字排版方式和第一集那時比起來應該大有不同,如果哪位讀者恰巧翻到和以前一樣黑壓壓的頁面,那真是抱歉。我想只要再翻個兩、三頁應該就會好很多了。
  都已經寫到第六集,每次後記都會寫的「盡量讓文章好讀一點」這句話就在這一集告一段落吧。話雖如此,我還是會繼續努力,請各位讀者繼續給與關心與鼓勵。

  最後來一段謝辭。
  負責插畫的深遊老師,謝謝您每次提供美美的插圖,我第一次看到第五集結尾的那張畫時,心臟也跳了一下。責任編輯,感謝您不辭辛勞。
  還有我的家人,夏天時發生了很多事,而我幾乎都沒幫上什麼忙。我的朋友們,承蒙大家在許多事情上鼎力相助。T‧M先生的姊姊,感謝您提供珍貴資料給我參考。
  接下來的《圓環少女》第七集預定會在明年年初到春天這段時間能夠和讀者見面。
  就在二〇〇七年秋天的現在,角川書店的《The Sneaker》雜誌正好在刊登《圓環少女》的短期連載。雜誌會在雙月的月底發售,不介意的話還請買來看看,指點一二。
  多虧有各位讀者的支持,現在作者的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第一集剛上市時根本想像不到現在會這樣一帆風順。我會全心全意努力寫出好作品,今後也請各位多多指教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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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

10000
Oka 皇帝
小说的上半部总算有人录入了。到这里小说已经渐入佳境了。第七卷是令人捧腹的短篇集,相当于中场休息。第八卷开始一直到第十三卷为止的下半部,一路高能,一卷比一卷精彩。

4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謝大大連續收錄2集 

4 年前 0 回復

k57876253 皇帝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还以为小说已经断尾了

4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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