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河野裕]宝贝,早安 附插图 [台/简] (附插图)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4 22:46 编辑



宝贝,早安
----------------------------------------------------------------------
作者:河野裕
插画:椎名優
译者:李文轩
录入:非实在EnDeR (LKID:38703744)
校对:LPT/tree 枫雨等相麻菫真爱群的群友们
扫图修图:kinoko
特别谢明:负责围起来夸非实在EnDeR的
——yuan丁康与还没还CC的ofo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内容简介

「我是死神。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将你的寿命延长三天左右。」
夏日的医院里,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迷你裙的少女,出现在住院的少年面前。
死神有固定的「业绩」,每个月必须收集一定数量的灵魂,并从中挑选纯净的部分做出新的灵魂=「类似宝特瓶资源回收的感觉」,她这么说……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4 20:25 编辑



(这张图不是小说中的,还请不要在意)
序章你紧闭着双眼。

既不哭泣,也没有任何动静,仅仅作着一个长长的梦。


房间是个完整的立方体。
地面、墙壁、天花板,全都是白色的。
这里没有光源,然而周遭的亮度十分平均,看不见一丝阴影。秒针前进的声音从某处传来,不过即使是环顾四周,也找不到半个时钟。
在房间正中央,有着同样是白色的桌椅,没有半点装饰,也没有一处缝隙,是一组宛如陶瓷般光滑的桌椅,
你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并将手肘倚在桌上。
你用右手握住原子笔并看着桌面。那里放着一张约A4大小的影印纸。
影印纸上,细小的黑体字并排着。
内容是这样的:
•自由是一种幸福吗?
•若是要说,猫和狗两种动物,比较喜欢狗吗?
•甫出生的婴儿与活到二十岁的人,若要选择牺牲其一,会选择牺牲婴儿吗?
•说谎是种罪恶吗?
•感受过一百的幸福后便坠入五十的痛苦,与感受过一百的痛苦后获得五十的幸福,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前者吗?

每道问题的后方,分别列有三个选项。
是•否•不知道
看来必须从中选择一个答案并圈选。每道题目后方都有着「附注」的栏位,可以用来补充你的回答。
在选项上没有犹豫的余地。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你全部圈选了「不知道」,并继续读着问题。
不,说「读」并不正确,你只需看着文字就能够理解意思。仿佛这些问题直接映在脑海中似的。
然而,答案是「不知道」。毋庸置疑地,你知道自己并不知道。
•生命的价值能以金钱衡量吗?
•优秀就一定是种幸福吗?
•如果要分辨善恶,最有效的依据是法律吗?
•在品尝蜂蜜时,会想到蜜蜂吗?
•不太会弄脏、却也不会去清扫的天花板,与经常弄脏、必须每天清扫的地板,两者之中,会认为天花板比较幸福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附注栏为空白。
你轻快地动着原子笔,在纸上发出咻咻的声音。
虽然听得见秒针声以相同的节奏前进着,但环视周遭,仍旧看不见半个时钟,在不晓得现在时刻及限制时间的情况下,唯一能理解的,只有时间仍继续前进着这一点。即使如此,你并没有感到不安。
就连名为不安的感情也不懂。
你面无表情,也不懂得该如何笑,该如何哭泣。
原子笔摩擦着纸张的声音,时钟的秒针刻划的声音,以及你的心跳声,这便是这间房间里全部的声音。这三者以同样的节奏,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着。
•不存在任何厌恶的人生是种幸福吗?
•能从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田地感受到自然吗?
•有能之人与无能之人受到相同的待遇,可以称之为平等吗?
•「过去虽然无限接近,但却绝对无法抵达现在。」这句话是正确的吗?
•一条生命与两条生命相比,会认为两条生命比较重要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全是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然而,你甚至不认为做这件事是徒劳无力的。
如同将输入的资料列印出来的表印机。你遵循本身的机能,一味地圈选着「不知道」。
然后,你终于抵达最后一道问题。
•希望以上的问题有明确的答案吗?
当然,选项是早已决定好的。
你毫不踌躇地,在「不知道」上画了圈。

■■■

A life-size lie
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

■■■

0

我曾经听说每种动物一生心脏跳动的次数几乎都是相同的。
记得这是从大象的心脏跳动速度,比老鼠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来得缓慢许多这件事得出的结论。大多数的大象都比老鼠来得长寿许多,而老鼠的心脏及大象的心脏,几乎都是在跳动了差不多的次数后死亡的。无论是老鼠、狗,亦或是红毛猩猩,全都一样。
不过,人类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说,大象与人类的平均寿命差距并不大。但人类的心脏跳动的速度,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人类的心脏跳动的次数比大象多了两倍。
「人类真了不起。」
她这么说。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
我活了十五年左右,心脏的跳动速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说,我的心脏跳动速度是大象活三十年的分量——三十年还不到大象平均寿命的一半。
我的心脏运作的次数,还不到大象一辈子的一半。
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再过几天就是八月了。
我预定将在八月时死去。

1

我跟她是在七月二十八日的深夜相遇的。不过因为已经是二十四点了,正确的说是二十九日。我罹患了某种血液相关的棘手疾病,大约从半年前起就住院了。
医院的优异之处,在于所有的一切都像虚构般不真实。无论何时,床单永远是洁白的,每个角落都仔细经过消毒。对存活而言并非必须的物品几乎不存在,顶多只有电视除外。不,搞不好在这世界上,也有没了电视就活不下去的人存在。

医院的地板上总是一尘不染。这当然是谎言,只要定睛细看,还是能看见污渍,但重要的是,乍看之下简直是一尘不染这一点。
医院总会令人联想到棺材——在现代日本中,究竟存在几副老旧的棺材呢?在出售的几天后便会被烧毁,这就是棺材的命运。真是可悲。
我躺在犹如棺材的医院里那寿衣般洁白的床单上,像只在土中的蝉的幼虫般蜷缩着,静静忍受胸口的疼痛。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心想。老实说,我至今已经数度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不过我还是活着。这次或许也是一样,只是我的错觉罢了,又或许我这次真的会死去也说不定。因为是单人房,即使我发出声音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我。我应该按下呼叫铃吗?如果这么做,我或许会得救吧。不过,要我在医生及护士的奔走包围下死去,我绝对不干。
既然要死,我希望能独自一人静静地死去,到了翌日早上静静地被人发现。妈妈因为工作,身在距离我数百公里远的地方。没必要让半夜响起的电话特地吵醒因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她——若是要说,我希望她能在明天早上被响起的电话唤醒前,先舒服地睡上一觉。

胸口的疼痛变得更剧烈,令我再也无暇思考那些事了。
在意识逐渐朦胧之际,我想到了棺材师傅。既然无论做得再好,最后还是会被烧毁,他们还能在棺材上投注爱情吗?我不知道答案为何。
接着,我开始思考一起认识许久的少女的事。就像不了解棺材师傅的心情一样,我也不了解她的内心。
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应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为什么在深夜的病房中,而且还是单人房间立,会出现女孩子呢?她是天使吗?不过,天使应该也没有那种空闲,在每个将死之人面前一一现身吧。
女孩子似乎将手伸了过来。她柔软的手掌轻触着我的额头。
相当冰冷。
一感觉到这点,胸口的疼痛便忽然消退了。与其说是痊愈,那种变化倒更令人联想到死亡。
「佐伯?」
我唤着唯一一名会造访这间病房的少女的名字。
眼前的人影手掌仍贴着我的额头,她侧头。
「我并不是佐伯。」
或许是疼痛已经过去,我擦试眼角的泪水,视野稍微清晰了些。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佐伯,当然也不是天使。那是一名身穿丹宁迷你裙、白色T恤的女孩子。
她的手离开我的额头。
及腰的黑色长发如流水般摆动着。
「你是谁?」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非常干渴。
「我是死神。」
莫名其妙。我将手伸向水壶,往玻璃杯中倒水。
她淡淡地继续说道:
「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将你的寿命延长三天左右。」
水壶中的水当然还是温的,我硬是咽了下去。
好困。痛苦消失了。体内被轻飘飘的感觉所包覆,非常舒服。
「因为你稍微勉强了自己,身体应该积累了不少疲劳。现在请好好地睡一觉吧。」
她的话一说完,我的视野随即转暗。

我似乎做了几个简短的梦,不过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是被病房门的开启声吵醒的。看看时钟,已经上午八点了,这比我的平均起床时间完了许多。是因为睡太多了吗?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
一名女护士走进房里,她端着放有早餐的托盘。在交换了早上固定的问候语后,她说道:
「你今天的气色似乎还不错哦。」
因为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好了。我微笑着回答。平时我就会尽可能地保持笑容,没有特殊理由,但总比摆出不快的表情好多了。
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身体状况的剧变、胸口的疼痛,以及手掌冰冷的女孩子,我发现她仍待在这间病房的角落。护士并没有对此抱有任何疑问,或许认为她是我的同学吧。不过,护士却没有向她打招呼,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护士测量我的体温,抽了一点血,接着说道
「这间病房会不会太热了一点?」
我摇头。
「不要紧,我很耐热。」
我不喜欢冷气,那会令我头疼,比起要忍耐头疼,倒不如继续忍耐闷热。
护士走出病房。我将早餐送入口中,味道非常清淡,我很喜欢这清淡的早餐。不过,我偶尔也想吃点对健康不好的食物,比如汉堡、培根蛋或是炸薯条。
我慢慢喝着清淡的汤,同时向病房角落的少女搭话。
「你吃过早餐了吗?」
少女摇头,黑色的长发轻轻摇晃着。
「死神不需要进食。」
死神,我记得她昨晚也这么说过。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是?」
「就是你说的死神啊。」
「哦。」
少女颔首。
「所谓的死神,就是负责管理人类的死亡,类似神明的存在。实际上并不是神明,但相去不远。」
「这一点我似乎明白。」
「那么,你不明白的是哪一点?」
我试着思考了一小段时间。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认为死神是实际存在的。」
「对,经常有人这么说。」
她再度点点头。
「那么,就你看来,我像什么?」
我将冒着浓厚水蒸气的白饭送入口中,一边咽下去一边回答。
「看起来就像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搞不好比我稍微小一点。至少,你看起来并不像死神。」
「究竟要怎么做,看起来才会像死神呢?」
「总而言之,问题应该是出在迷你裙及T恤上吧,而且T恤还是白色的。」
「白色有什么问题吗?」
「一般来说,死神应该会穿着黑衣服吧?」
我喝着温茶。医院的餐点温度总是不上不下的。不会太冷,但也不会太热。
她叹了口气。
「不过,黑衣服很闷热,不适合夏天穿。而且UNIQLO的衣服既便宜又耐穿。」
「那件T恤是在UNIQLO买的吗?」
「对,裙子也是。」
「那也是问题所在。一般来说死神是不会去UNIQLO的。」
「为什么?基本上,我只会去UNIQLO跟便利店喔。」
吃了一半的餐点后,我便放下了筷子。将餐后服用的药物搭配吞下。
我并不是吃饱了,只是觉得继续吃下去很麻烦。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空腹的感觉了。
「而且,死神不都会带着很大一把镰刀吗?」
「要是带着那种东西,会被警察骂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有镰刀呢?」
「应该是为了要砍下人类的头吧。」
「就算不做那么夸张的事,人类还是会死。只要一把小刀就够了。」
「你有带小刀吗?」
「没有,死神几乎是不杀人的。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去买,但我一次也没用过。」
不过,UNIQLO应该没有小刀吧?便利店应该也不会有,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没有。
我在床上躺平。
她细小的声音传来。
「总而言之,我是死神。你或许不会相信,但请当作是这样,放弃深究吧。」
我点头,我很擅长放弃。如果她说自己是死神,一定就是如此。就算无法由衷相信,但我要装作相信的模样还是办得到的。
「那么,死神找我有何贵干?」
「这才是重点。」
她清了清喉咙。
「你原先预定于今天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亡。不过,我稍微将你的寿命延长了一些。。」
「为什么死神会让人类活久一点?」
「为了业绩。」
「业绩?」
「死神每个月必须收集一定数量的灵魂,我已经收集齐七月必须收集的数量了。而且这么一来,八月要收集的灵魂数量就会不足。因此我才会决定让你的忌日延至下个月。」
业绩制的死神,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话虽如此,关于死神的事我原本也没那么清楚就是。
「也就是说,我会在下个月死去?。」
「是的,你预定将在进入八月一日后立即死去。」
「你们收集灵魂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们从中挑选纯净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灵魂。就当作类似宝特瓶资源回收的感觉吧。」
宝特瓶的资源回收。
乍听之下似乎是对环境有益的事,相对地,听起来也未必如此,一定是依做法而定的吧。既然我三天后就会死去,这件事就与我无关了。
「死神为什么要回收灵魂?」
「死神就是收集人类灵魂的存在,不收集灵魂的死神,就无法继续是死神,会成为另一种存在。」
另一种存在。
「不收集灵魂的死神,究竟会变成什么?」
「那是徒具死神外形,却不是死神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曾经为死神的存在。这跟人类的死是一样的,当人类停止活着时,就会成为死者。」
我听不太懂。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感兴趣。
「总而言之,我会在三天后死去对吧?」
「是的,这也是莫可奈何的。」
「我知道了。」
我颔首。
她侧着头。
「死了也无所谓吗?」
「因为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不是吗?那么,别无他法。」
「即使是莫可奈何的事,即使是别无他法,大多数情况下,人类仍会想要活下去。」
或许是这样。那样想一定才是正确的吧。就像死神必须收集灵魂般,人类也是会想要活下去的生物。
「不过,我已经对活着不太感兴趣了。」
有一会儿,她陷入了思考。
最后缓缓张口。
「你并不相信自己会在三天后死亡吧?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冒牌死神。」
我摇头。
「不是这样。要相信你是死神的确很困难,不过,我是真的对活着不感兴趣。」
病情现在虽然缓和下来,但只要一发作,无论何时失去性命都不奇怪。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
我在这几个月内,一直以思考死亡的事而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死的漂亮且干脆。
「是这样吗?」
少女死神点头。
她对我露出微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
「死神没有名字。」

2

在即将上午十点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那时,我正坐在床上看书。是本童话般带点黑色幽默、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薄书。死神少女则站在病房角落,心不在焉的看着我这里。
门打了开来,我合上书。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进病房里。她身穿国中制服,有一头活泼的短发。肩上背着运动包,左手则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早安。」
她说道。我也回答她同样的话语。死神少女如朗读文章似的说着。
——佐伯春花。从国小二年级认识至今的朋友,就读同一所国中。
没错,那就是我和佐伯的关系,没有参杂其他要素。
死神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和原本有些不同,令我感到有些不太协调。总觉得有些含糊不清。
「你的声音是不是怪怪的?」
我询问死神少女。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昨天开了整晚冷气睡觉的关系。」
佐伯回答。
仿佛重叠在一起般,死神少女的声音传来。
——因为我改变了说话方式,现在的声音只有你能够听见。
「咦?为什么?。」
「因为最近热的要命呀,我又没你那么耐热。」
——死神不难随便在人们面前现身。所以佐伯同学不但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
我颔首。只要说一句话,就会同时有来自两个方向的回答,真有趣。而且不需要将死神少女介绍给佐伯,也令我感觉轻松不少。要一个国中三年级的学生相信死神是实际存在的,实在不太可能。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哪里?」
佐伯问。我当然是看着死神少女的方向,不过因为佐伯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的确不太自然。
「没什么。」
我再次转头看向佐伯。
「的确有点热,你能帮我把窗户关起来吗?」
我操纵遥控器,启动了冷气。
佐伯摇摇头。
「没关系啦,你不是不喜欢吹冷气吗?」
「虽然不喜欢,但毕竟已经快要八月了,也差不多是可以仰赖文明力量的时候了。」
「我无所谓啦,反正医院里也没有那么热。」
我指指佐伯的额头。
「流汗了。」
佐伯捂住额头呻吟。
「我当然会流汗啦,现在是夏天耶。」
「是啊,我也稍微热起来了。」
佐伯似乎老大不甘愿地关上窗户。接着小跑步过来,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磅、哒哒哒、砰。这就是朝气蓬勃的女孩子的节奏,感觉十分栩栩如生。
「我买了冰棒,有香草跟抹茶口味的。」
佐伯打开手上的塑料袋。
「冰棒啊,真不错,有夏天的感觉。」
我们吃着冰棒,我吃香草口味,佐伯吃抹茶口味。
死神少女在一旁观察我们的模样,一边喃喃自语。
­——所谓的冰,是冰冷的食物吧。
我咬下手中的冰棒。
「嗯,很冰。」
或许佐伯听起来会是有些不太自然的自言自语也说不定。不过,应该也不至于特别觉得疑惑。
——我没有吃过冰。
我看着死神少女询问。
「要吃一口吗?」
身旁的佐伯连忙慌张地摇头。她的短发沙沙地摇动着。
「不用,我吃抹茶口味的就行了。」
死神少女也摇头。
——不用,或许会被佐伯同学察觉也说不定。
也许的确有点恶作剧过了头。
「你等一下要去学校吗?」
一定是,因为佐伯穿着学校制服。
「嗯,有社团活动。」
我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虽然有些怀念,但并没有特别想去。说到底,从以前起,我就不是那种连放暑假都要去学校的学生。
佐伯凝视我的脸。
「你做了些什么?」
「和往常一样。睡觉,看看书。」
「是怎样的书?。」
「我正在看的……这个嘛,似乎有点奇特。」
我开始说明那本书的内容。
那是人类的软弱之心聚集起来,因此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那只怪物继续吸取许多软弱之心,同时逐渐吞噬世界。虽然有许多国家出动军队,但当世界变得杀气腾腾,软弱之心又变得更加膨胀。
「那么,绝对赢不过它吗?」
佐伯询问。我摇摇头。
「某个研究者开发了对付那只巨大怪物的武器。」
「是怎样的武器?」
「一开始,他是想用温柔的话与来抚慰软弱之心,但这造成了反效果。被温柔话语击中的怪物,变得更加巨大了。」
「咦?为什么?」
「我不知道,书中没有说明。不过,见到这情形后,研究者发现了怪物的弱点。」
软弱之心畏惧残忍的话语。研究者从世界各地找出最残忍的话语,将飞弹塞得满满的。然后他打算用这世上最残忍的话语来攻击怪物。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要怎样将话语塞进飞弹中?
死神少女说。
我摇头。
「我不知道。」
这句话是同时针对双方的。
佐伯侧着头凝视着我。
「后来怎么样了?」
「我还没看到最后,希望不会是个悲伤的结局。」
「是吗?那你明天再告诉我这本书的后续吧。」
「不用每天来也无所谓啦,你应该也很忙吧?」
我们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对社会而言,是正在如火如茶地准备升学考试的时期。但我自从升上三年级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了,所以完全没有真实感。而且——
佐伯摇头。
「我不要。因为下个月开始,我就无法像现在这样随时来见你了。」
而且她即将搬离这个城市了。
她的父亲即将再婚,并借此机会搬去距离这里搭乘电车需要花费两小时的城市。每天来回三千元左右的车票钱,国三学生是负担不起的。
说到底,这已经与车票钱无关了。
她将于七月三十一日搬出这个城市。时机真是凑巧,我也预定会在当晚,日期一换后便死去。
「搬家的准备工作呢?」
「嗯,已经几乎结束了。」
「是吗?」
我看向窗外。
我轻轻地吐了口气,那一定不是在叹气。不过若要问我那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来。
佐伯开口。
「其实,我原本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的。……至少待到暑假结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知为何,她露出有些悲哀有有些疲惫的表情。
「是呀,没有办法。」
她点点头。

我们俩聊了两个小时左右。聊到午餐送来,我便吃了午餐。佐伯从贩卖部买来面包和牛奶。死神少女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的模样。
在接近下午一点时,佐伯从折叠椅上站起身。她下午要先到她隶属的羽毛球社露个脸,接着再跟朋友见面。
「真麻烦。」她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在住院前很长一段时间起,就鲜少和他人有太多往来了,所以不太清楚那种感觉。
「那就明天早上见喽。」
佐伯说。其实她不需要每天过来的。忙碌的国三生没必要将宝贵的几个小时浪费在我身上。
虽然我想这么对她说,但在我开口前,佐伯就已经走出病房了。房门「喀哒」一声轻轻关上。
死神少女开了口,是靠空气震动传达的正常声音。
「你讨厌佐伯同学吗?」
这个问题真是唐突。我反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她笔直凝视着我的眼眸。
「死神看得见灵魂。只要看见灵魂,多少可以了解对方的内心。所以,我认为你讨厌佐伯同学。」
我摇头。
「你错了,不是那样。」
死神少女点头。
「是吗?」
有一会儿,我们盯着彼此的脸。她或许真的是死神,我心想。
「不好意思,能帮我开窗吗?」
我拿起遥控器关掉冷气。
死神少女打开窗,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
白色窗帘缓缓地随风扬起。
佐伯离开后,到晚餐时间就没有预定要做的事了。晚餐后要等候医师巡房问诊,接着就只有睡觉了。是没什么生产力可言的生活。
要试着写日记吧?不过,我在三天后就要死了,死后被人看见也很难为情。或许内容会令妈妈很感动也说不定。不过,还是很难为情。
当我正细细思考这些事时,不知何时消失踪影的死神少女,又一边舔着冰棒一边走进房里。
「很冰。」
她说。接着,她在折叠椅上坐下,没发出半点声响。可以看见她丹宁短裙裙摆下方的白皙大腿。
「死神不是不需要进食吗?」
「对。不过只是不需要,并不代表不能吃东西,我还是有味觉的。」
我颔首。明明不需要摄取食物,为什么会有消化系统呢?这就跟人类虽然没有尾巴但仍留有尾椎骨是一样的道理吗?虽然稍许有点在意,但实际询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是你买的吗?」
「那当然,死神会擅自取走的充其量只有灵魂而已。」
会进入UNIQLO和便利店消费的死神身上当然会有钱了。
「除了我以外,别人不是看不见你的身影吗?」
「不,只是能让人以为自己看不见我而已。说得正确一些,是不让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买东西时,我就会让每个人都看得见我。」
原来如此,真方便。
「冰棒好吃吗?」
「好吃,要吃一口吗?」
「不,不用,我已经吃过很多了。」
「你吃过多少呢?」
「多到数不清了。算起来,我这辈子大概吃过五百支左右吧。」
「那的确是相当庞大的数字。」
「嗯。我虽然喜欢,但也差不多吃腻了。」
我跟死神少女聊了许多话题。关于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关于世界上最残忍的话语;关于大象与老鼠的心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事。
我也稍微询问了关于死神的事。
「死神有很多位吗?」
「应该有相当的数量。走在街上时,偶尔会擦肩而过。」
「你不清楚大概有多少人吗?」
「不清楚,会在意这种事的也只有人类。」
或许是如此。我想濒临绝种的动物,一定也不会清楚世上还有多少自己的同类。
「那么,你有朋友吗?」
「只有一些,手机的通讯录上大约有二十个电话号码。」
「你有手机啊?」
死神少女略显得得意地答道:
「有,在前年买的。你呢?」
「我没有手机。」
「你不想要吗?」
「不想,我不需要。」
如果要用在工作上还可以理解,但我没办法将手机当作娱乐用品使用。总觉得相较于便利性,增加麻烦事的机率还比较高。而且,靠电波与他人对话,会令我有种莫名的不安感。
「你那么喜欢聊天吗?」
「我不常打电话,不过能带来许多乐趣喔。可以拍照,也能玩游戏。」
「你会玩游戏?」
「会,我喜欢黑白棋。」
「那你有空时,会跟朋友对战吗?。」
我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既然都特地安装在手机上了,应该也有对战功能吧?
但死神少女却否定了这点。
「明明能跟电脑对战,为什么要特地找朋友对战?」
我不懂她的理论。
她继续说道:
「电脑游戏很厉害,即使我赢了,电脑也不会感到不甘心,人类发现了不会造成任何人不幸的战斗方式。」
「不过,或许也有人会认为,对手不会感到不甘心的游戏一点也不有趣。」
「是这样吗?」
她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令人有些难以置信。就结构上而言,只有获利的人存在,而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损害,我认为这样是非常优秀的。」
或许是如此。不过,我又觉得似乎不太对。我不清楚,有许多事我总是无法立刻搞清楚。
「死神的思考模式都跟你一样吗?」
她再次侧着头。
「谁知道。我不太了解其他死神的事。」
「你明明也是个死神?」
「对。人类都会知道其他人类的思考模式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回答不上来。的确,我并不清楚别人的思考模式,不过却也觉得自己应该隐约了解了些什么。
我了解谁的想法吗?又有谁了解我的想法吗?
「比如说,你想在玩黑白棋时赢过佐伯同学吗?」
我有点吃惊,因为我正好在想着佐伯。
「原来如此,你能读心吗?」
不过死神少女摇头。
「不,并没有清楚到读心的程度。」
我很感兴趣。
「你是怎么知道的?」
「简单地说,就像是纯度一样。纯净,或是浑浊。当人在勉强自己时,灵魂就会浑浊。」
灵魂浑浊。针对这个词汇,我稍微思考了一段时间。
我接着询问,虽然有点害怕。
「我在跟佐伯聊天时,灵魂是浑浊的吗?」
死神少女含糊地点头。
「这世上没有人的灵魂是完全纯净的。就连现在,你的灵魂也会有些浑浊。不过,没错。跟佐伯同学在一起时,这点就更加明显了。」
我摇头。
「我跟佐伯同学一直都是朋友,我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吗?」
我颔首。
接着,我大略对她说了以下内容。

我跟佐伯是在国小二年级时相遇的。——严格说来,稍微不太对。我们就读同一所国小,一年级时也是同班,所以更早以前就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不过,我们确实认同彼此的存在,并了解对方的个性,是在国小二年级的七月。
当时,我跟佐伯是同学,而且两人是班上数一数二、出了名的爱哭鬼。事到如今,虽然已经不太想回忆了,但我当时的确经常哭泣,佐伯也跟我差不多。而且我们两人都没有朋友,也都不擅长于他人相处。
我会跟她熟稔起来的契机,其实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任何理由都好。比如说回家的路是同一条、定向越野活动时在同一组等,这点程度的事都行。只要有机会让我们两人独处个几十分钟,够我们好好聊过就够了。
而珍重的契机,其实是捉迷藏。跟同班同学们一起在国小校园内玩的捉迷藏。
我认为所谓的捉迷藏,总之就是个「享受被找到的乐趣」的游戏。是被人拼命找出躲藏起来的自己,并借此暗自获得满足的游戏。搞不好那些精神更强悍的人们享受这游戏的方式跟我完全不同。不过,至少对国小二年级时的我而言,这就是捉迷藏的意义。因为希望拼命地寻找,所以竭尽全力地躲藏,这其实是个病态且利己主义的游戏。
因此,我非常喜欢做迷藏,也从不放水。那天,我躲藏得非常高明。高明得知道其他孩子全被找出来,当鬼的孩子放弃寻找为止,都没有被发现。
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没被找到。虽然我一点一点地移动到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但此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然啰,因为那里已经没有鬼在找我了。直截了当的说,玩捉迷藏时没有被任何人找到,根本就是椿悲剧。
我这个爱哭鬼,就一直躲在那里哭着。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件无所谓的小事。不过是自顾自地享乐,却以失败告终罢了。但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哭泣。
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佐伯。
她也参加了捉迷藏,而且很快就被找到,然后独自持续寻找着还没被发现的我。看见我的哭泣,佐伯也跟着哭了起来。我跟佐伯的相遇经过就是这么逊。
在傍晚时分的校园、宛如黑暗巢穴般的校舍前,我们一边哭着,一边聊着彼此的事。当时我第一次发现,我跟佐伯的家庭环境竟极为雷同。
我们都失去了双亲之一。佐伯在上幼稚园前,母亲便过世了,而我的父亲打一开始便从未跟母亲一同生活。因为觉得麻烦我不清楚却也从没问过原因。
我们的父母都因为工作的缘故鲜少回家,而我们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我们都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墙,却也期待着有人能闯入墙壁内测。
无论是谁都好,我们由衷地这么想。我需要的人并不是佐伯,佐伯需要的人也不是我。只要有个能互相安慰、与自己相似的对象存在即可。不过对我们而言,那也只有彼此而已。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顶着哭肿的双眼到杂货店去,拿出彼此的钱凑在一起买了冰淇淋。两人都是香草口味的。
我们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以极慢的步伐走向自己家,那没有半个人在的家。
分开时,佐伯开口:
「从今天起,由我来守护你。」
我会变得更强,强到随时都能安慰你,所以你可以随时哭泣也无所谓。她这么说。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从国小二年级起到国中三年级为止的七年间,她从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即便是大约四年前,我被发现得了绝对无法痊愈的不治之症时也是,她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还是没有留下泪来。
这七年来,我一直活在她的守护之下。

听完这段话后,死神少女深深的点头。
「那么,你是不可能会讨厌佐伯同学的。」
我也点头。
「当然喽,我很感谢她。」
然后,我读起看了一半的书。只剩下结尾的部分,所以我很快就读完了。接着我开始发起呆来,在巡房的医师出现后,由于时间已晚,接着我就睡了。

3

翌日,七月三十日。我吃完午餐时,佐伯过来了。我打开冷气,佐伯在折叠椅上坐下。
「每天都好热喔。」
我点头附和。
「夏天还是热一点比较好。」
如果窗外没有四季,病房与棺材又有何异?虽然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还是能发现许多细微的差异。病房里有充足的光源可以读书,空间至少宽敞得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护士、医师或佐伯偶尔也会过来。而死神少女则因为搞不好其实也会出现在棺材里,所以就先排除不算。
我看着佐伯的额头。
「你今天没有流汗啊。」
她笑着点头。
「嗯,因为我今天有带毛巾在身上。我认为这种事是很重要的。」
「这种事?。」
「国三女生其实不太喜欢让同班的男生看到自己流汗的模样。」
「是吗?不过在教室里时,大家都会流汗吧?」
「嗯。其实我非常讨厌那样,不过别无他法,也只好放弃了。」
是这么一回事吗?班上的女生会对流汗这件事感到难为情?我倒是看不出来。对国三男生而言,所谓的国三女生真是种谜一般的存在。
原本待在房间角落的死神少女,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这里。轮流看着我跟佐伯的脸,接着不知为何歪头。
「昨天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被佐伯一问,我点头。
「嗯,很快就看完了,因为那故事很短。」
「是吗?总比拖得太长好呀。」
「以我个人来说,能一直阅读怎么看都看不完的小说也是种乐趣。」
「那么,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故事呢?
佐伯的话语与死神少女的声音重叠。
「要读读看吗?」
我随意递出了书,位置正好在佐伯与死神少女中间。
「不用了,我现在想听你说话。。」
——我不擅长读书,那太耗时间了。
「我知道了。」
我点头,接着说起昨天哪个故事的后续。
是关于以软弱之心聚集而成的怪物、以及将世上最残忍的话语塞进飞弹里的研究者的故事。
「怪物巨大到变得足以覆盖整个世界。研究者将飞弹瞄准怪物。怪物非常庞大,不可能射偏,接着,他只要按下发射钮就行了。不过——」
怪物是汲取软弱之心而成长的,任何人都拥有软弱之心。
无论是研究者的朋友、恋人,或是研究者本身,都拥有软弱之心。当然也汲取了他们的心。
「研究者没能按下发射钮。因为他认为,如果这是个不用残忍话语击垮软弱之心就无法活久的世界,那么还是全部消失无踪比较好。」
或许,就连这份想法也是软弱之心的一部分。
我接着说:
「为了不让怪物被击中,他将飞弹射向天空,让装有世上最残忍的话语的飞弹,孤零零地飞向宇宙的尽头。然后,世界就完全被以软弱之心形成的怪物给覆盖了。」
佐伯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那么,世界最后变成什么样了?」
我回答:
「没有变成怎么样,只是被软弱之心包覆罢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研究者、朋友、恋人,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是在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中,一边品味着各种悲喜,同时过着与以往相同的生活。」
故事到此结束,这是个富有哲学性,却又毫无意义的故事。你可以单纯地读取内容的讯息,也可以完全无视、将书扔掉。这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短篇小说。
「感觉是个不错的故事。」
佐伯说。
——简直是莫名其妙。
死神少女说。
我点头。
「嗯,是啊。」
这是个莫名其妙,却也不错的故事。
我询问佐伯:
「搬家的准备完成了吗?」
「嗯,家里现在堆满了纸箱喔。」
她明天就要前往遥远的城市了。
「几点出发?」
「我想应该是中午过后。」
「是吗?有先去看过新家了吗?」
佐伯以仿佛低头又像点头般的微妙动作锤下头。
「其实,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我曾经去过。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新妈妈及新爷爷。」
「爷爷?」
「应该说外公才对,是妈妈的爸爸喔。」
「哦。」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新家就是新妈妈的娘家。
「感觉能好好相处吗?。」
「应该吧。虽然还没有是吗真实感,但我还满擅长装成乖孩子的。而且,也只要再忍一阵子就行了。」
她嘴角微扬,我曾经见过这个表情许多次。
「等我升上高中后就要一个人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一定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在那之前,你要等我哦。」
点头是很简单的。
不过,我却否定了。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容易有了新家人,还是跟他们好好相处比较好。」
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眼里闪过一丝寂寞。
「我不要,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今后也继续在一起嘛!」
我摇头。
「这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就快死了。」
对于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早已几乎无法离开病榻了。现在的我,只能看见这间病房,这辽阔世界的一块碎片。当它变成零时,究竟又会有多大的差异呢?
所谓的「住院」真是一种优秀的机制,能将人悄悄地与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切离。我耗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在这张床上缓缓地步向死亡,就连现在也正在逐渐死去的途中。进入八月,这过程就会结束,死亡完成,仅此而已。
生与死就这样,借由这间纯白的病房无缝接轨。
「别说那种话啦!」
佐伯的表情扭曲。
似乎快哭了,但还是没哭,她真坚强。
「不过,这是事实。我就快死了,这点无论是医师、妈妈,亦或是你,大家都很清楚。」
其实,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原本应该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去。如果死神少女的话是正确的,那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如果在当时死去,一切就会变得更单纯。
「你那么想死吗?」
「我并不想死,但我觉得活着很麻烦。」
「我不懂。」
佐伯低下头。
——人类是会求生的动物。如果放弃活着,人类就会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
死神少女低语。
放弃活着的人类,那就是死者。
「这样就好了。」
我低喃,这是自言自语。不过,却有两句话回应。
「我不要,我们一直都很了解彼此呀!」
——死者不会拥有灵魂,你现在仍拥有灵魂。
我回答。
用同样的话语回答两人。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一定早就已经没有灵魂了。而我跟佐伯真正了解彼此,其实只有国小二年级时,在那傍晚时分的校园中那一次罢了。
佐伯虽然在折叠椅上动也不动坐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静静地站起来走出病房。她仍然低着头,在门关上前,小声地说了句「明天见」。
我听见脚步声,小跑步离去的声音。佐伯在这七年间从没在我面前哭泣过。
死神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说了谎。」
我躺下来闭上眼睛。
虽然很像睡,但我却辗转难眠。

在夜里,深夜时分。
病房早已熄灯,月光虽然会从窗户透进来,但并不是那么明亮。
死神少女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就跟佐伯中午时一样。我睡不着,愣愣地眺望着天花板。
她开口:
「我经常会思考人的死亡。」
死神思考着死亡的事,这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过试着想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从事各行各业的人类也会反复思考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事吧。
我看着死神少女,她继续说道:
「大部分人会否定死亡,我了解她们的心情。对死神而言,自己的消失也是令自己恐惧的事。」
「不过,你们不是会收集灵魂吗?」
「那当然,因为我还想继续维持自我。如果不收集灵魂,我就无法继续是死神,所以我当然会继续收集灵魂。我想,那一定跟人类想要进食是一样的。」
「也有不再收集灵魂的死神存在吗?」
「有,我曾经听说过,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我看向窗外,看不见月亮,恐怕是角度的问题吧。我只能听见夏虫从某处低矮的位置鸣叫着。
「我无法拯救你,你确实会在七月结束时死亡。」
「嗯,我知道。」
「你真的对活着没有任何执着吗?」
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回答:
「其实,我很不想死。」
我一直在说谎。
我想,一开始一定是为了我跟佐伯而撒的谎。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很讨厌佐伯春花。」
国小二年级时,在傍晚时分的校园里,我和佐伯相互理解了。
我原本认为,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我想要跟某个人相互慰藉,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但佐伯不同,她单方面安慰着我,却又独自变得坚强。
因为佐伯变得坚强,使我讨厌起她来。
「佐伯总是像个英雄般守护着我。」
在我深沉、黑暗的本质里,有份情感悄悄孕育而生。
「我原本以为佐伯跟我一样,但她却一直比我坚强。」
长久以来,我一直隐藏着这份情感。
不过,已经办不到了。
「喂,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讨厌那种人?要怎样才能不怨恨对方?。」
那份情感叫嫉妒。多么丑陋啊,令人无法直视。
所以,我撒了谎。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谎言。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佐伯?我对她没有丝毫怨恨。我一直对周遭、对自己这么说着——只要能守护好这个谎言就足够了。
佐伯很快地交了许多朋友;而我则勉强地说自己不需要朋友。
佐伯在社团活动中展现成果;而我则装作对那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佐伯很健康;而我接纳了疾病。
佐伯获得幸福;而我放弃了一切。
——甚至放弃了存活。
全都是骗人的。
那全都是为了不去正视自己对佐伯的嫉妒而撒的谎。
愚蠢如我,如果不撒那种谎,就无法继续当佐伯的朋友。
在一无所有的我身旁,她获得了一切,这次甚至获得了家人。
仍在国小二年级时的校园里继续玩着捉迷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个。她早已身在找不到我的遥远地方了。
即便如此,为了继续当她的朋友,我撒了许多谎。
然而,我却对她恶言相向。
——没那回事,全部都是你的错觉。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应该是我害怕死亡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佐伯绝对无法理解那种恐惧。一切都变得无法原谅。
「喂,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瞪着死神少女。
「为什么不至少隐瞒我就要死去的事?」
如果我能在那晚死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痛苦了。
「如果你什么也不做,我一定能死得更美丽。」
死神少女以十分澄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死亡并不是美丽的。」
我摇头。
「你究竟了解什么?」
「我是死神,早已见过无数的死亡。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
死神少女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认真思考死亡这件事。」
仅此而已,她没有再说半句话。
我闭上眼睛。我很清楚,在自己心中涌现了许多丑恶的情感。
——啊,只不过。
死神冰冷的手掌感觉很舒服。
我无声地低喃。
我就要死了啊。
真的吗?
真的。
无能为力,我就要死了。
泪水涌出。

那晚,我思考了许多事。确实思考了许多事。
关于死亡,关于佐伯,关于我。至今为止的一切,以及明天的事。
明天,我该跟佐伯说些什么好呢?在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天。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我终于得出了答案,沉沉睡去。

4

当我醒来时,时间差不多指着上午七点。
我在脑中确认着今天的日期。——七月三十一日,是佐伯预定搬家的日子。然后,再过十七小时,日期改变后,我就会死去。
吃完早餐,吃了药后,我便心不在焉地等待佐伯的到来。死神少女也不发一语地站在病房角落。
佐伯真的会造访这间病房吗?——应该会吧。虽然会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会来。
我相信她的坚强。我相信接下来,就算因为我而令她受了伤,她还是能够跨越的。
我看着时钟,秒针以一步步确认自己的脚步般的速度前进着。总觉得今天的时间似乎格外流逝得格外缓慢,或许是我有些紧张的缘故。
佐伯在上午十一点抵达,平是稍微晚了一些。她一如既往地穿着制服,肩上背着同一个运动包。
在她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说出口:
「昨天很抱歉。」
单是如此,佐伯便放心似地笑了。
「不,我才要想你道歉。是我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才会伤害了你。」
对不起。她低下头。
「你能待到几点?」
「两点整,他们会开车来医院门口接我。」
还剩下三个小时左右——能够和她共度的时光,只剩这一点点。我现在必须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充裕。只要还有三个小时,电影主角就能够帅气地拯救世界、并和女主角在一起。甚至还足够在那之后走进咖啡店,聊聊彼此的感想。
我想做的事更加单纯,只是想守护温柔的世界罢了。我要将残忍的话语推到远远的某处去。没问题,一切一定都能够很顺利。
「冰箱里有冰棒,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是你去买的吗?」
我笑着摇头。
「我拜托别人买回来的。」
是死神少女帮我买回来的,不过佐伯一定会认为是护士之类的吧。她并没有特别感到疑惑,打开了小冰箱较小的那扇门。
「你喜欢哪种口味?」
她递出两支冰棒。一只是香草口味,另一只是抹茶口味的。我并没有指示得那么详细,不过,应该是死神少女细心挑选了两种口味的吧。
——如果两只都是香草口味的就好了。
就跟国小二年级那天在回家路上买的一样。
「我吃这个吧。」
我接过香草口味的冰棒。「谢谢。」佐伯小声说,打开抹茶口味的包装。
咬了一口香草口味的冰棒,我询问。
「为什么要穿制服?」
「嗯,不为什么。因为可爱的衣服已经全送到新家去了。」
那并不全是她的真心话,我察觉到这点。
毕竟这七年来一直在一起,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我静静地等着,她便说了出来。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说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
「是啊,如果能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我坦率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定定地看着佐伯的眼睛。
「我昨天说了谎,其实我并不想死。」
这是我头一次对佐伯说出这种话来。
她双眼圆睁,似乎相当吃惊。
我接着说道:
「我想去学校,也想要有朋友。而且,我不希望你消失。」
这不是谎言。我讨厌佐伯,不过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无论说了多少谎,我还是希望能当她的朋友。
在我内心某处认为佐伯要是消失就好了。但同时。却也希望她能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死神少女从房间角落看着我们,非常理所当然地。我继续对佐伯说着。我们一定都还有许多应该告诉彼此的话。
「我不想说任性的话,令你感到困扰,所以昨天才会试图逞强,但结果并不成功。」
佐伯低下头,原因应该跟昨天不同——我都已经这么丢脸了,如果她低头的原因没有不同就伤脑筋了。
她低着头回答:
「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升上高中后,就回到这里。」
「嗯,我会等你。」
我想佐伯最希望听到的应该是这一句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谎。既然无法帅气地死去,至少也得温柔地死去。
她笑了,似乎相当地开心。我突然发现,无论是我或是佐伯,都生活在非常脆弱的世界之中。我们还活着。
我们聊着成为高中生之后的每一天。
我想久违地去看一部电影,想去图书馆睡午觉,想在回家的路上,这次要两个人一起去买冰。我们聊着这类话题。
聊着聊着,我发现,这些事就算是国中生也能做。不过,我装作没有发现。我不太能想象自己升上高中后的模样。我一直很担心佐伯会不会察觉到这一点。
「如果能进入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佐伯说。
「嗯。」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掺杂着谎言。但是,我还是点点头,试图蒙骗自己。
我们一边选择温柔的话语,一边继续交谈。
为了避免伤害到她,为了让她保持笑容。我仔细挑选着一言一语。
一边祈祷着,一边发出声音。
希望残酷的话语全被塞进飞弹中,兀自寂寞地徘徊在宇宙的一隅。
时间流逝的方式与我刚刚醒来时不同。它无声无息地、笔直地如光一般飞逝。最后,下午两点终于到来。
超过了十分钟左右,佐伯起身。
我对她说:
「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伯轻声笑了。
「你那种说法,就像再也无法见面似的。」
我也笑了。
「是吗?那再见喽。」
「嗯,再见。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佐伯笑着挥挥手,走向病房的出口,我从病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身影。
打开房门时,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自从国小二年级、那傍晚时分的校园至今暌违了七年,我才再次看见她的眼泪。
「这样就好了吗?」
死神少女开口。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这样很好。」
我昨晚谨慎地思考过了。对我而言,这是最为正确的结束方式。
我会守护着最后的谎言而死。只有谎言会留存在这世界上,最后化为事实。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佐伯同学便会得知你的死讯吧。」
「嗯,应该会吧。」
「与佐伯同学保持友好的态度,不是只会令她感到悲伤吗?」
「或许吧,真难拿捏。」
不过,我相信,我跟佐伯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分离方式。
佐伯是个坚强且善良的人,她一定会为了我的死而感到悲伤吧。接着,她一定会思考。与其留下讨厌的回忆令悲伤变淡,不如先留下美好的回忆后,再跨越深沉的悲伤还比较好。
佐伯这善良至极的个性令我感到棘手,却也令我感到尊敬与憧憬。这份感情一定到死都不会改变。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十小时了。
我在床上读着书,慢慢地消磨这段时间。在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后,我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给母亲的简短讯息,并将它夹在书中。
会有人发现这封信吗?我不知道,就算没有也无妨。
许多话语原本就拥有着这种特性吧?我心想。夹在书中、藏在皮包底层、掉到床底下,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逐渐风化。仅有少数话语例外,能够传达给对方。即使是传达,也不保证那就是原本的意思。
这样就好了,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将心中所有的话语说出口,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残酷。
我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餐,和平常一样吃了药。前来巡房的医生告诉我,我这几天的状况一直都很好,我也确实地面带笑容与医生应对。
日暮低垂,我一直眺望着窗外,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为止。接着重新读起由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这是关于软弱之心、温柔话语及残忍话语的故事。
谎言一定是从软弱之心中产生的,那可以成为温柔地话语,也能成为残忍的话语。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话语,都能成为温柔的话语就好了。即便那其实是从谎言、从软弱之心当中孕育而成的。
当我思考着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的事时,七月三十一日结束了。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七月结束,八月开始。
死神少女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
我点头。
「我究竟会怎样死去?」
「我让你延长了正好三天份的时间。你应该会在今天的上午零点八分零八秒,因为和那晚相同的发作而死去。」
「是吗?」
我微微皱眉。我讨厌疼痛,不过没有办法。比起在没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死去,伴随着疼痛的死亡方式,似乎更能让人接受。
胸口产生了细微的不协调感。那还不是疼痛,而是类似小石子般,比人体更加冰冷坚硬的少许异物。
「我似乎有点紧张。」
我喃喃自语着,硬是挤出了微笑。
将手放在胸口,就能感觉到心跳。跳动次数练大象或老鼠的一半都到不了的心脏,就在皮肤的另一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活得更久了吧?」
「是的。你原本的寿命,早在三天前就应该结束了。」
配合着心跳,胸口如针扎般刺痛起来。
背脊发凉。我的体温正逐渐向外流泻而出。
「我还能活多久?」
「心脏会在五分钟左右后停止。」
「是吗?」
还剩五分钟。我还有没有忘了什么事呢?
胸口的疼痛妨碍了思考,渗出的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思考着。思考,并想到了。我忘了说一件该说的事。
我看向在朦胧视野彼端的死神少女。
「谢谢你。」
「咦?」
「谢谢你让我延长了三天寿命。」
死神少女一脸困惑地回答: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罢了。」
「那种事无关紧要,托你的福,我应该是获得了救赎。」
「只是短短的三天,有造成任何改变吗?」
「嗯,截然不同。」
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我强烈地祈祷着。
我没有放弃活着。我没有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我还是人类。
那一定是很正常、且幸福的事。
「我现在已经这么不想死了。」
死神少女探出身子看着我。
「好好睡吧。」
她黑色长发轻抚着我的脸颊。
冰冷的手掌轻触着我的额头。
不过,胸口的疼痛没有因此退去。我现在还活着。
我闭上眼睛。
一边祈祷着,我还想再醒来。

在我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我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是被软弱之心所包覆的,温柔世界的梦。
在那个世界里,我和佐伯就读同一所高中,一起上电影院,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着冰。我喜欢着佐伯,非常单纯地。
塞有世上最残忍话语的飞弹,变成这颗星球的小小卫星,在距离地面相当遥远的地方绕着圈。偶尔会沐浴到太阳的光芒,在夜空中闪烁着。

「真漂亮。」佐伯指着那个说。
「真漂亮。」我在她身旁回答。
我们两人都不晓得飞弹里装着什么。
直到永远。永永远远都无从知晓。
就是这样的梦。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4 22:26 编辑


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进一步。


■■■

合上这本书!
啪哒一声把封面合上,用胶带一圈一圈地捆起来,然后再也不要翻开!
你可以用马克笔的粗字那端,在书中大大地写上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的姓名。如果房间里出现蟑螂,你也可以拿这本书使劲砸下去。然后跟红萝卜皮、空牛奶盒或用过的卫生纸一起装进塑料袋里,在丢可燃垃圾的日子里拿去扔掉。
这是《我的死亡书》。
所以这本连故事也称不上的无聊书籍,结局早已决定好了。
我会死去,然后结束,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发生。没有救赎、没有感动,也没有任何讯息。只是宛如小石子的我,被扔进河里般地死去罢了。噗通一声,仅止于此。
你会想读这种小说吗?
将你那充满可能性的丰富人生的一部分用在这种地方上,真的值得吗?
我敢断言。这根本是一种浪费。相较之下,凝望蚂蚁的行列还更有几分意义。专心一意地搬运粮食的蚂蚁,或许会教导你劳动的尊贵之处,或者还会指出人类社会的矛盾之处也说不定。
不过,这本书中什么也没有。不具哲理、不具任何有意义的知识,亦不具富于机智的玩笑,完全没有。
自我介绍迟了。
我的名字叫做强尼•托卡,是这本书的作者。
而这本书是《我的死亡书》。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或许你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听好喽?这本书的规则非常简单。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进一步。
•当我死去,这本书便结束了。

仅此而已。
能够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停止阅读这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现在立刻停止阅读,阻止悲剧进行,千万不要翻页。
拜托,请你合上这本书。
啊,你翻页了。
你并不知道那是多么残忍的事。你并不知道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会有多痛苦。
不,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这是莫可奈何的。大多数作者在撰写小说时,总会祈祷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更多人阅读,只是我的书比较特殊。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来谈谈我的事吧。这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但现在还是来谈谈吧,因为这必定是能说明这本悲剧性书籍的唯一方法。
强尼•托卡。你一定觉得这个名字很蠢吧?不用在意,我也这么觉得。啊,这当然不是我的本名,因为我是个日本人。
我出生的地方并不是大都市或乡下,而是个无趣的城市。
我爱着我的故乡,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出生的城市很有魅力。无论生在南极、生在火星,或是生在养热带鱼水槽一隅,无论生在何处,我都会同样喜爱着那个地方吧。因为这就是所谓的故乡。
出生在无趣都市的我,成长过程也相当无趣。我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孩子,在班上依身高排序时,我也总是正好在正中间。
如果硬要寻找堪称特征的部分,我想顶多也只有写小说这件事了。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晚上,我开始写起小说。十分唐突,却也理所当然。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
我不知道理由。总而言之,我写了起来,那种感觉与饥饿感或睡意类似。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持续写作着。
不过,我并没有将故事完成。
我总是在写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觉得自己所写的内容非常无趣。总是完全离题,否则就是内容尽是些众所皆知的事,于是在完成之前就会先感到厌恶。所以我总会立刻放弃,但却又开始接着写起另一个故事。
总之,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没有自信、没有干劲,也没有耐性。不过我也讨厌干脆地停止写作,因此总是犹豫不决地撰写着没完成的小说。
——怎么样?很索然无味吧?
你差不多该觉得不想读下去了吧?
你用不着在意喔,只要合上书就行了。
毕竟我也不想死。
……你还要继续读吗?
你继续阅读这本书,就代表你会杀了我喔?
的确,或许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都不存在能够制裁你的法律。
拯救可悲的作家——而且现在还是故事的登场人物——这种法律,无论在模范六法、汉摩拉比法典,抑或是旧约圣经上或许都不曾记载。话虽如此,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杀了我也无妨喔?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诉说这些话时十分冷静。不过,并非如此。
从刚才开始,我的头就仿佛要裂开般疼痛,心脏砰砰作响,泪水盈眶,使得我的双眼看不清楚。虽然如同发着高烧般头晕目眩,但还是竭尽全力地挤出最后的力气对你诉说着。
而我的身体状况也随着你每翻过一页而每况愈下。宛如一把槌子正强劲地敲打着插进胸口的椿子般,确实地恶化着。
在这令人绝望的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对你诉说。我只能相信你终将合上这本书,并继续诉说着。
正如我在前一页所提到的,我是个会写小说的孩子。不过,我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篇故事。
我现在很清楚。当时的我并没有题材想写,并没有故事想述说。重点只有写作本身,所以并没有必要将故事完成。
这样的我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当时,我才刚进入距离出生故乡非常遥远的大学就读。我刚开始独自生活一周左右,就发起了高烧。
原因不详。我原本以为那是一般的感冒,但我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头痛也没有肚子痛。只是烧到体温将近四十度,意识模糊,无法起身下床。
当时非常孤独,我那时还没习惯独自一人的日子。
高烧持续了三十小时左右。那段时间,我或许是在昏睡着,也或许是清醒着。我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于梦中抑或是现实之中,在意识朦胧之际,我一直凝望着天花板,与孤独相视着。
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发烧,令我单纯地感到恐惧不已。就像被放在路旁的布丁,一边害怕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某种巨大的事物踩扁,一边颤抖着。
所以,我在脑中创作故事。简直像是在对神明祈求般。
和以往相同,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脑中不断创作着文章——
——不行了,意识、模糊了。
胸口好痛,剧烈疼痛伴随着心跳回荡着。不知不觉中,口中干渴不已。身体莫名发烫,然而却有股寒意从背脊涌上。指尖已经没了感觉,身体仿佛要从末梢开始化为灰烬崩落一般。
你必须合上这本书。否则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掉。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我十八岁那次发着高烧时,也曾做好死亡的觉悟。
当时孤单一人的我,仿佛溺水时挣扎着般思考着故事,在脑中不断创作着文章。在孤独环绕下,我终于再也找不到半点想诉说的话语。
在经过三十小时后,热度突然从我体内散去。
留下的只有被汗水浸湿的床单。
我在发烧时所想到的故事、文章,也完全从我脑海中消失了。
不过,只有一点我敢确定。对我而言,故事就是救赎,当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因孤独及死亡的恐惧而颤抖时,我仍在脑海中撰写着文章。
当我意识到时,对我来说,生存已经等同于写作了。
我从床上起身后,用大玻璃杯喝了三杯水——我的喉咙非常干渴——接着摊开笔记本、削起铅笔。我将五支HB铅笔削得漂漂亮亮的,接着开始写起故事。就这样一直撰写着。
第三天的早晨,我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是聚集了人类的软弱之心所产生的怪物,包覆了整个世界的故事。
那并不能称为杰作,不过,我确实完成了一个故事。我一边祈祷着,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某人的——老实说,是我自己的——救赎,并花了一个月左右修改了文章。
这篇短篇小说得到某间小说出版社的小奖,并印制成一本非常薄的书。有短短一段时间被放在书店架上的一隅,然后悄悄消失身影。那是我第一本出版作品,是唯一一本在封面上印着我真正的名字,而非强尼•托卡这种愚蠢名字的书。我非常喜欢那本书,虽然完全卖不出去,但我至今仍希望有更多人能够阅读那本书。
我现在连说话也十分难受了。但只有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我喜欢故事,我非常喜欢写作。
不过那样的小说,现在却可能杀了我。
如果你认为这是场悲剧,我恳求你,别再继续翻页了。
……够了,我懂了。
你如果想杀我就杀吧。
所谓的作家,所谓的小说,不过只是那种东西。
无论我多希望你能继续往下读,你仍拥有随时合上这本书的权利。
同样的,即使我再怎么希望你不要继续往下读,你仍拥有翻页的权利。对于这点,我无能为力。
我的话就在这一页结束了。
当你翻开下一页时,我已经死了吧,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吧。
接下来就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面。由于作者已经不在了,原本应该用故事填满的空白页,就只能代替尸体躺在那里而已。
或许你原先期待着,不晓得这本书中有什么直截了当的谜题存在。
为什么你阅读这本书,会与我的死有关呢?
为什么我身为作者,会让自己成为故事中的登场人物,甚至还想杀了他呢?
你或许曾期待这类谜题能轻易地被解开,犹如图书馆的书架般被整齐罗列,搞不好还能有个堪称美好结局的结束也说不定。
不过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在我说明完一切之前,我就死了。
其实我很想将一切交代清楚,不过,留存在我内心最后的自尊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这个故事会在强尼•托卡的死因成谜的情况下结束。
我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这段话:
『一边难看地哭泣,一边再三请求读者不要翻页,最后终于毫无意义地死去的强尼•托卡长眠于此。』
逊到不行的结局。是个非常适合这无趣文章的结尾。
好,时间差不多了。你就翻开最后一页,杀了我吧。
亲手结束这本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吧。
非常感谢你阅读这无趣的文章到最后。
永别了。




































0

后面剩下的就只有永无止境的空白页面而已。
强尼•托卡死了。
以薄薄的《我的死亡书》为结尾,他再也没有撰写小说了。

1

只要站在巨大的水槽前,就会立刻忘记现在才刚进入八月。明明约莫十五分钟前才在盛夏的阳光下行走着,但却已经回想不太起来那种热度了。
水族馆昏暗的通道令人联想到深海。不过与实际的海洋恰好相反,只有深海鱼群优游着的水槽内部因灯光而闪动光芒。
我并没特别喜欢鱼。
不过我喜欢水族馆,或许是喜欢眺望大量的水,也或许是喜欢这种令人仿佛静静地置身其中的孤独空间也说不定。
待在水底会令人意识到孤独。我小的时候,在人多得摩肩接踵的市民游泳池中游玩时,只要屏住气息潜入池底,就能一个人独处。光是这么做,喧嚣及太阳就仿佛都离我远去了一般。
我避免发出脚步声,在通道上前进。
因为现在是平常日中午的缘故吗?水族馆里的游客很少,我现在只看见一组年轻男女。虽然是在暑假时期,却完全看不见小孩子的身影。这座水族馆即将倒闭的传闻不断,但看来这或许终将成为事实了。真遗憾。
发现通道旁设有蓝色的板凳,我在那里坐了下来。
正前方是水母的水槽。海月水母轻飘飘地漂动着,蓝水母则以帮浦般的动作从它身旁横过。水母的姿态虽美,但那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坚固的玻璃之故。如果在没有任何阻隔的水中被水母群包围住,我没有自信还能认为它们是美丽的。【“帮浦”一词常见于中国台湾地区。在大陆,称呼pump为“泵”比较常见。】
动作缓慢的水母会令人忘记时间的存在。
无论凝望多久都不会感到厌倦,但我并不是为了看水母才到这座水族馆来的。
我从口袋中拿出与文库本差不多大小的记事本,翻开来。从水槽透出的光线微微的照着手边。虽然昏暗,但不至于看不见文字。我满足地用右手握住原子笔,接着停在那儿。
我打算撰写小说。
我在决定小说的开头时,总会独自一人前往可以令我平静的地方。比如说不合时宜的海岸、比如说没有景色可欣赏的山顶、比如说即将倒闭的水族馆。
在那里想出能令自己接受的第一行后,我就会回家,正式开始执笔写作。
不过,开头总会令我十分犹豫。
在想出来之前,我可能会花上数日,数周,视情况,甚至可能耗上数个月的时间。
因为第一行会决定第二行,第二行会决定第三行,所以开头可以说是暗示小说整体的存在,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才行。节奏流畅、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尽管如此,目标却也不那么明显、连接着下一段话、并延续到最后一段话。那必须是确实拥有呼吸、活生生的文章才行。
我打算在想出理想的开头之前尽情地烦恼,不过,单是看着什么也没写的记事本也挺无趣的。于是我试着抄写起优秀小说的第一段。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认为拥有最优秀开头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草枕》——我一边攀登山路,一边心想。过于理智,会令人不够圆滑;过于顺从情感,会令人感情用事;过于固执己见,会令人变得死板。总而言之,这世间并不易于居住。
我靠着记忆,在记事本上写了两页份的文章。果然很美,美丽的开头会成为整体的主题贯穿小说核心,并暗示结局。宛如在海上奔驰的海浪般联系着整体。
我盯着写在记事本上的《草枕》第一段好一会儿。
接着,突然有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因为我并没有注意周遭,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句话是在对我说的。
我抬起头,有个女孩子站在面前。年纪大概是国中左右吧,是个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大信封袋,因为昏暗看不太清楚,但那应该是事务用的牛皮纸袋。
「你在水族馆里不看水槽,究竟在做什么呢?」她说。
好久没有国中女生向自己搭话了,或许自从我国中毕业以来,就没再体验过了。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我今年已经满三十岁了。
「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我回答。「看水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她微微侧头。
「不过,里面有水母喔。」
「是啊,一般的水族馆里都会有水母。」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生物。」
「那你就趁着这个机会仔细观察看看吧。」
最近的国中生连水母都没看过吗?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怎样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头一次看到水母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应该是比上国中还早之前的事,也搞不好是更晚的事。当人在谈论孩子的事时,总会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我将视线转向水槽。海月水母缓缓漂动着。的确很奇特。
「如果这是一种生物,那么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漂在海中的塑料袋并不是生物了吧。」
「水母会死亡,但塑料袋不会死亡。」
「可是塑料袋只要一破掉,就会失去功能啰。所谓的死亡,也就是失去功能吧。」
「不,死亡并不是那种性质的事物。」
她以莫名肯定的语调回答后,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真有自信。」
「你是指什么?」
「你似乎对死亡知之甚详。」
她以稚气的动作颔首。
「我经常在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搞错死亡的定义。」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那种事只要交给专家就行了。比如医师,或是宗教家——。」
或者是作家,我本来想接着这么说,却打住了。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在三年前为止曾经是——但我并不是研究死亡的专家。
「我是专家。」她开口。「比任何人类都来得专精。」
「你这个学生?在做那种研究吗?。」
她看起来似乎是还没受完义务教育的年纪。
「不,我并没有上学。」
「咦?为什么?」
根据她的理由,我或许应该劝她去上学比较好。对学生而言,所谓的教育或许是无趣且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说不定。但总比没有接受教育的人生来得有趣许多,也更有意义才是,我这么认为。
她回答:
「打从我出生起就是这样,并没有那种制度。」
她的回答与我预测的答案不同。
「你出生在没有实行义务教育的国家吗?」
我再次仔细观察,她看起来的确不太像日本人。
复杂的黑色眼眸宛如以各式各样的颜色融合而成。相反地,她有着纯粹的白皙肌肤,双眼大而圆润,鼻子与双唇小巧可爱。她的五官很难让人联想到某个特定的国籍。硬是要说,比较接近一半或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是个拥有神秘魅力的孩子。
她以令人无法看穿想法、面无表情的冷漠态度看着我。
「我不确定以国家这种词汇形容是否适当。总而言之,我出生的地方,并不存在所谓的义务教育。」
「原来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太礼貌,虽然这么想,但我终究还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忍不住询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的意思指的是「这个国家」。不过,她似乎以更狭隘的定义解释了这个词汇。
「这是打工,我是送东西来给你的。」
「打工?」
她点头。
「为了支付手机的月租费,我需要日本货币。」
真是个简明易懂的理由。相当干脆,我很喜欢。
她将右手中的大信封递给我,上面工整地贴着一张宅配托运单。我收下那个信封,借由从水槽透出的光线看着。寄件者是以前曾帮我出过书的出版社,收件地址是我家。
「只要塞进信箱里不就好了?」
「不过,必须要有你的印章或签名来证明确实送达了才行。」
这里,她指着托运单一隅。我用跟记事本一起携带的原子笔,在那里写上姓名。
话虽如此,真不可思议。
我从没听说过有宅配会将货物送到水族馆的水槽前的。虽然托运单的角落印有着名货运公司的名称,但我实在不认为这是宅配服务的一环。特地找到每一个收件者递交货物,实在是太费功夫了。
「真亏你能找到我在这里。」
我一边询问,同时打开信封。
或许是什么特别的物品,某种无论如何都要立刻送到我手边的物品。
她回答:
「只是偶然得知的。」
「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对。」
「这理由令人有点难以接受啊。」我和她是初次见面。「你为什么能偶然得知某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所在地?」
「是因为我另一份非打工的工作的缘故。」
「你还有宅配之外的工作?」
「那是我的正职。」
装在信封里的是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
我非常熟悉。《我的死亡书》,这是我三年前的作品。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样说。


我的死亡书。
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书?」
编辑傻眼地叹气。
她已经担任过我许多本书的编辑了。
截至目前为止,我出版过十四本书,当中其实有十二本书是由她经手编辑的。例外的只有我的出道作,以及由另一间出版社出版的最新作品《我的死亡书》而已。
「你懂吗?作者的名字是一种骄傲,就和迪士尼或丽思卡尔顿相同。是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竭尽全力地使其拥有极高价值的事物呀。」
受到她的影响,我也差点跟着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为了蒙混过去,我笑了。我想起从前跟女孩子提分手时的事,那时我也会拼命避免叹气,并勉强地露出笑容。
「大多数的读者,才不会去注意作者的名字。」
「你错了,读者只是掠过大多数书籍上的作者名字而已。」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
「完全大相径庭。并不是只有特定的读者会注意作者的名字,而是只有特定的作者,会让读者注意到自己的名字。」
编辑又叹了一口气。
就像在看着中意的衬衫上那块污渍似的。
「有意义的作者名的确没那么多。对大多数的书而言,印在标题下方的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强尼•托卡,你不一样。」
强尼•托卡
愚蠢的名字。
「你的读者是冲着你的名字买书的。强尼•托卡这个名字,比任何宣传文句更有聚集读者的力量。是你和我一起将强尼•托卡培育成极具价值的名字的,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这么认为「强尼•托卡」一词是在指我。
我是从和她搭档创作书籍起开始使用那个名字的,这是她的提议。
我的小说多半是童书。在我刚开始出书的时期,翻译童书正好形成一股热潮,比起写着日本姓名的童书,写有欧美姓名的童书更是畅销。任何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流行,不过她却决定利用这股流行。
所以她提出了取笔名的建议。
她要我取个类似外国人名的笔名。
我列出一份姓名清单交给她。约翰•帕提、罗伯特•夫莱特、杰克•多利玛。我随意拼凑出几个愚蠢的名字。
其中之一就是强尼•托卡。因为当晚,我凑巧喝过名字相近的威士忌。
她似乎非常中意这个名字。「这名字非常适合你聒噪的文体。」她说。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强尼•托卡。
她应该是个优秀的编辑吧。以强尼•托卡之名出版的书,每一本都卖得很好。只要走进大书店的童书区,几乎都会有强尼•托卡的专区,伴随着日本人印象中那种有着开朗笑容的美国青年的插画。
那是将强尼•托卡绘制为角色的插画。跟我一点也不像,五官的任何一部分都跟我截然不同。然而,世人所认为的强尼•托卡,就是那个插画人物,不是我。那露出开朗笑容的美国人,才是强尼•托卡。
「呐,你有在听吗?」她开口。
我勉强地微笑着回答:
「当然有。」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么,能请你说明一下吗?。」她咚地敲了《我的死亡书》。
「为什么要出版这种背叛所有读者期待的书籍?而且还请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偷偷出版。」
「对方委托我撰写原稿。」
「如果不想写,用不着勉强接下来呀?」
「对方说写什么都好。所以,我就随心所欲地写了。」
「你想写这种书吗?」
「不是。不过,我想在书中死去。」
无论如何,我必须杀了强尼•托卡。
很长一段时间,她仿佛瞪着我似地盯着我看。
「算了。」怎么听都不像算了的声音。「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赶快出版下一部作品吧。为了让读者忘记这种书的存在,出版跟以往相同的正经童书吧。」
正经的童书。
我在心中数度复诵这句话。
就像自残行为一样。令我感到悲伤。
「我当然会写小说,不过,我不会再写跟以往相同的文章了。」
我绝对不会再写了。我就是为此杀死强尼•托卡的。
她的面容扭曲。
「那你要写什么?」
「理想的文章。无论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我想写出我自认最美丽的文章。」
这就是我杀害强尼•托卡的动机。
我的目标是写出理想的文章。
因此,我不得不杀害违背自我意志、持续撰写无趣小说的强尼•托卡。
这是不可能写进作品中的理由。
只要有书迷在,作家就绝对不能贬低自己的书籍。无论内心再怎么厌恶,还是不能将想法传达给读者。
「还有,」我接着说,心中一面想着这真像道别的话。「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
是我杀了强尼•托卡后不久的事。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么说。
水母依然在水中漂动着,犹如幽灵般。
总之,我将刚从信封中取出的《我的死亡书》再次放回到信封中。
——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指的是死神的事。
死神会在各式各样的故事中登场,在神话故事中也经常出现。当然不至于出现在圣经中——死神也是神,因此与一神教相悖——不过,却存在着角色相似的恶魔。
不过,在各类书籍中登场的死神,与眼前的少女之间并没有任何共通点。
所谓的死神,大多手持镰刀,身穿着黑色长袍。身躯经常只剩白骨。没有双脚,可以漂浮在半空中,或乘坐在像木乃伊的马匹上。不应该是个身穿丹宁迷你裙,露出白皙大腿的女孩子。
她继续说道: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否则我的打工就不算完成,因为这需要你的签名或盖章。」
「我要死了?」
「对。」
「什么时候?」
「除了特殊情况以外,不得公开此事。」
「为什么会死?」
「那也是秘密。当事人不可能得知的资讯,必须保密。」
这部分似乎有些矛盾。
就像在修改小孩子创作的故事设定般,我指谪:
「我即将死去这项资讯,我原先并不知情。既然如此,你向我坦白自己是死神这件事,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吧?」
「特殊情况例外。」
自称死神的少女说明。
死神所回收的灵魂愈纯净愈好。所以如果为了去除将死之人灵魂浑浊的部分,是可以公开特定资讯的。
「为什么灵魂愈纯净愈好?」
「回收的灵魂,仅会取出其中纯净的部分再生。据说灵魂愈是纯净,可再次利用的比例就愈高。」
就像将宝特瓶洗干净后资源回收的感觉,她说。
「那么,等灵魂变纯净后,你就会杀了我吗?」
「不,我只会等你死去再回收灵魂而已,死神杀人的情况是相当罕见的。」
「原来偶尔会有啊。」
「我并没有经验。不过根据工作内容,似乎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情况。」
「哦,比如说?」
「这只是传闻罢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死神吗?」
「若是要说,我是资历较浅的死神。」
「原来如此。」
这些设定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吧?或是根据什么故事改编的呢?我虽然试着回想起几部有死神登场的小说,但还是无法确定。
我很想知道她究竟设定得多仔细,便继续追问:
「你为什么会当死神?」
「就跟你当人类的理由是相同的。因为我一出生便是如此。」
「是一男一女的死神生下了你吗?」
「不,即便没有双亲死神仍会诞生。」
「那就跟人类不一样了。」
「人类也是相同的。生命是连锁的、彼此相连的,因此一定会有起源。从前也曾经存在过没有双亲的人类。」
「亚当与夏娃。」
「那是什么?」
「就是最初的人类啊。你不知道吗?这是在旧约圣经的创世纪中登场的人物。」
「我头一次听说,他们是美国人吗?」
「不,他们不是美国人。」
我原本打算分别说明旧约圣经与美国建立的事,但因为实在太过愚蠢而作罢。毕竟两者都是相当漫长的故事,我并不认为特地解释有什么意义。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下午四点,差不多该认真思考下一本小说的开头了。
「总而言之,」这真是好用的词汇。总而言之。「我还有工作,差不多该走了。」
死神少女颔首。
「我要再多看一下水母。」
「是吗?再见。」
我从板凳上站起身。
「对了——」死神少女用视线指着我手中的信封。「在你死前,你最好读一下那本书。」
信封里装着的是《我的死亡书》。
在我死前,我比较想阅读以更优美的文字写成的书。
虽然这么想,但我一句话也没回,挥了挥手便离开水母的水槽前。

2

格伦•顾尔德死于一九八二年。
他是一名钢琴家,经常演奏巴哈的乐曲。自三十二岁起便不再参加音乐会——这是十分特殊的。在他那个时代,在音乐会中获得成功,便代表身为钢琴家的成功——而是专注于可反复录制的唱片上,独自一人持续寻找着他心目中理想的乐音。然后,他死于一九八二年,年仅五十。【大陆译为巴赫】
据说,在他过世时,枕边放着两本书。
一本是圣经,另一本则是夏目漱石的《草枕》。
——我的理想,就是写出那样的文章。
我想写出一本能在某人生命终结之时,陪伴在他枕边的书,在某人与孤独的死亡面对之时,能被允许待在他身边的文章。而那是强尼•托卡绝对办不到的事。
我虽然走出水族馆,但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便在公园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抬头仰望天空,夏日的阳光令人目眩。蝉鸣声从后方的树木上传来,仿佛在呐喊着自己还活着。
耀眼与嘈杂,令我闭上眼睛。
我得想出下一部小说的开头才行。
我寻找着我心目中的理想。
就算不被众人接受也无妨。我寻找着能令自己觉得美丽、令自身受到感动的文章,我只能从这里着手。倘若能有幸邂逅与我拥有同样感性之人,我唯有努力写作,以期让此书成为对方毕生的最爱而已。
我所撰写的小说,这辈子只需要再一本就够了。不是长篇小说也无所谓,只要整体以完美的文章构成,就算是个极短篇也无妨。只要能够完成,接下来就只能向神祈祷了。希望这篇小说能顺利地送到某处、某个能够了解这篇文章价值的人手上。
为此,首先我必须寻找理想的文章才行。
我在开始思考故事之前,寻找着开头的第一句话。
找出能顺利生出第二行、第三行,并连贯结尾的第一行,便是创作小说最初的准备工作。我相信无论是舞台、故事,或是登场人物,随后都会自然而然地诞生。
当我还是强尼•托卡时,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
那时的准备工作,是从设计出能令所有人轻易产生共鸣的角色、斟酌着王道且单纯的故事开始的。一切都是套用故事的公式来创作。绝不允许有所偏差。
以老套的手法,描绘着虚有其表的感动。
以浅显易懂的恶搞口吻,撰写着为了受到嘲笑而写的玩笑话。
也会以模棱两可的描述方式,让不合逻辑的故事显得崇高有格调。
尽情滥用爱啦、紧张感等,各种过去的伟大作家们发现的事物。
真是无聊透顶。
那种东西才不是我所期望的小说,也不可能是任何人所期望的小说。
所以,我杀了强尼•托卡。为了让我能写出正经的小说,他唯有一死。当拙劣的文章被人阅读,作者便会痛苦死去的《我的死亡书》是必须的。强尼•托卡必须一边疾呼不要翻页,一边逐渐死去。
现在,我自由了。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花费时间寻找为了自己而写的文章。
这是我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作家绝对不能一边心想「我不想被人读到这种文章」一边撰写小说。有些事比销量更为重要。
我不需要肤浅的感动,就连故事也无关紧要,那种东西并不是本质。我所期望的只有美丽且无暇的文章。
打开记事本,我翻着页。
刚才在水族馆里所写的《草枕》首段映入眼帘。
我又重新读了一次,接着将想到的文章写在下一页。
虽然尝试了几次,但每一句都不够好。
有些文章过度致力于引人注意而显得轻佻。有些文章如蜕下的皮般轻薄,过于安静,毫无吸引力。有些文章乍看精彩,却无法令人联想到第二行。无法延续下去的文章就是死的文章,即使勉强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什么缘故,节奏感总是很差,无法完全去除那些微小的瑕疵。
全部无法达到我的理想。
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更美丽的文章才对。「完美无瑕的文章仅此而已」的那种开头一定存在。它正沉睡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海海底。无论多深,我都必须屏住呼吸下潜才行。
我停下笔,思索着文章。
照射在皮肤上的阳光、鞋底感受到的地面触感、蝉鸣声、我本身的心跳,以及陈旧的回忆。我伸长了手,想在这些事物中寻找灵感。
我愈是烦恼,文章愈是破碎地散落一地,化为不具任何意义、宛如小石子般的文字。即便如此,我还是得继续烦恼下去。
所谓的作家,就是除了相信话语之外,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

我花了两个小时在思考文章上。
我原本打算一路思考到日暮西沉为止。
然而,蝉鸣声却和另一种声音混在一起。那是令人郁闷的电子音。宛如使劲敲打门板的粗鲁声音从口袋中传来。这么说来,我把手机放在口袋中了。
虽然打算忽视,但电话铃声却永无止境般地响个不停。莫可奈何,我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首先听见的是沉默。虽然矛盾,但手机另一头传来的确实是沉默。轰然巨响般的沉默。
——打电话过来却又一语不发,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为了抹去那份沉默,我以粗暴的语调开了口:
「哪一位?」
手机的另一头终于传来声音
「对不起。」是女性,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确地说,是以前时常听见的声音。「因为我没想到你会接起来。」
这名女性是我以前的责任编辑。不,名义上,现在仍是我的责编。
然而,我已经有两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吧?还是更久一点?
——如果知道是你打来的,我就不会接了。
虽然这么想,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对于没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先确认手机荧幕这点,我感到懊恼。
她开口:「你现在在哪里?」
我咽下叹息回答:
「在公园,我正在思考文章。」
「方便讲电话吗?」
「如果只是一会儿。」
其实我很想立刻挂断,但是没有办法。
「情况怎么样?」
「不算好。」
称得上小说的东西,我一篇也还没写出来。
「是吗?」
她以叹息般的声音说。「我寄过去的书,你收到了吗?」
手边的信封袋是从她的出版社寄过来的。
「嗯,我收到了。为什么你们出版社会寄这本书给我?。」
出版这本薄薄的《我的死亡书》的,并不是她的出版社。
「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本书寄来我这儿,没有办法呀。」
寄去?
「谁寄的?」
「你的读者。你仔细读过了吗?」
「我连封面都没有翻开。」
「那就快点读吧。」
为什么我非得读自己撰写的书不可?
她接着说:
「然后,我们见个面讨论吧。或许在讨论期间,就能找到关于下一本小说的灵感也说不定。」
我并不认为讨论有任何意义,她跟我所追求的目标并不相同。既然目的地不同,就不可能并肩前进,只会相互拉扯而停滞不前罢了。
我尽可能地以压抑的口吻回答:
「或许吧。不过,我想再试着独自思考看看。」
我并不是讨厌她,只是无法跟她一起创作书籍罢了。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该刻意选择带刺的词汇。
「又有你的书迷来信,说很想再看到Palationse Sevens的续集喔。」
Palationse Sevens是我和她一同创作的童书系列。以Palationse这个城市作为故事的舞台,故事中有三名少年、两名少女、猫咪及青蛙登场。由这五个人及两只动物组成了Palationse Sevens。
「继续写续集嘛。」
「我办不到。已经完结的故事,我没有办法写续集。」
「就算是最后一集,结局感觉也不像结局呀。」
「因为这打一开始就是个没有正式结局的故事。」
「既然如此,不就随时都可以继续写下去吗?」
「直到读者感到厌倦,再也不屑一顾为止?」
「我没那个打算,不过既然有期待续集的读者在,就应该继续创作下去呀。」
我忍不住叹了气,我从以前就没什么耐性。
「你所谓的读者,究竟是谁?。」
「所以说,有书迷来信——」
「我知道。你送来的东西我都有浏览过。」
不过,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
「你认为小学生或更小的孩子们,是依自己的意志写信给作家的吗?」一点也不现实。「小孩子如果会写信,一定是父母从旁边指示的。存在的只有希望孩子这么做的父母、和借由回应父母的期待来获得称赞的孩子罢了。」
我很清楚自己稍微激动过头了一点。身为作家,绝对不能说出贬低读者的话来。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且没有价值的。也就是说,她只想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将早已明白的事诉诸言语而已。
「是啊。不过,就某方面来说,只要书够畅销,书迷就会来信。只是单纯的母体数量及比例的问题而已。」
那种东西是无法信任的。到头来,还是跟「因为赚钱,所以叫我继续写」没什么两样。
再见。我说完,正打算挂掉电话。
「等等。」
她以简短的话语打断我的动作。
「你现在在写怎样的小说?」
我艰难地将叹息吞了回去。
「我还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寻找理想的开头,故事之后才会想。」
「理想呀。」她的语调变得僵硬起来。这是她不高兴时的声音。「你所谓的理想文章,真的存在吗?」
「夏目漱石就写出来了。赫曼•赫塞、米兰•昆德拉也是。优秀的作家有许多,成名的文章有无数。」
「你希望自己也名列其中吗?」
「我并不这么奢求,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不过,」——在我说话之前,她便开了口——「我并不是说你没有才能。听我说,」——我又打断了她的话语,接着说下去——「不过,对我而言最好的文章,应该只有我自己写得出来才对。即使明知道无法传达给别人,仍有追寻的价值。」
我从没想过要与名垂青史的作家们并驾齐驱。
我不需要世俗的评价。
只要有一个人即可。只要对某个跟我拥有相同价值观的人而言,那堪称理想的文章,那么就值得我去追寻。如同幸福的形式因人而异般,理想的文章应该也是因人而异的。
她叹了口气。就像分隔文章的句点般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你什么也没写出来。」
「我有在撰写文章喔。」
「不过,这三年来你都没有出书不是吗?以那本《我的死亡书》为最后。」
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我死前,只要再写出一本书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职业作家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永远担任我的责编。你很优秀,只要去担任其他更能畅销的作家的责编就好了。」
比如说像强尼•托卡那样的作家的责编。
「听我说,你给自己的门槛太高了。不用一口气就得到一百分也无所谓吧?先出五十分的书,下次再出六十分的书。一步一步来不就好了?」
「理想的文章并不存在于及格文章的前方,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而是存在于更不一样的另一个次元之中。」
「你怎么知道?。」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最棒的书总是遗世独立的。」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僵硬的声音。像是将石头高高举起朝我扔过来一样。
「你还真是固执己见。」
不过,那颗石头却往完全落空的方向飞去。
「那当然喽,不固执的作家有什么价值可言?作家就是将人生赌在自己的风格上的人啊。」
那便是一切。
如果我的风格是错误的,也只会就这样消失无踪罢了。如同成不了书的话语一般,如同无法存留于意识中的文章一般。
在长得足够深呼吸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口:
「总而言之,写些积极的小说吧。写些确定有一天会完成,能够出版的小说。」

我已经不再拘泥于将文章化为书籍的形式这件事了。
只要能写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文章就足够了,如果任何一间出版社都不愿意理睬我,要自费出版也可以。那种事只要等小说完成后再来思考就行了。
「你的书现在还在继续畅销喔。」
「我知道,因为版税一直都有汇进来。」
「就连那本《我的死亡书》也是喔,你知道吗?世人都以为你在写完那本书后就自杀了。」
「那真是太好了。」
只要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就好。这么一来,我就可以静静地写小说了。
「一点也不好。将那种书作为强尼•托卡最后的小说,真的好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不是很爱小说吗?」
「我爱啊。所以,强尼•托卡才会死去。」
我并不认为照本宣科地撰写故事,就是作家的工作。
我不想在那种东西上贴上「这是小说」的标签,任其在社会上流通。
「既然死了,那就让他复活。」
「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复苏,才是死亡啊。这是法律所决定的。」
生命活动不可逆地停止,这就是死亡的定义。
「不过,在你的小说中总会发生奇迹呀。」
「我已经不打算再撰写会轻易发生奇迹的小说了。」
我与她的对话总是平行线。
她是在对强尼•托卡喊话,但我已经不是强尼•托卡了。两个人的对话没有交集是理所当然的。
他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两人在电话的另一头交换着简短的对话。虽然听不清楚,但这是个好机会。
「你似乎很忙,我挂电话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口:
「我知道了。总之,读一下我寄过去的书吧。」
「为什么?」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到时候,如果你还是不想出书,那就随你高兴吧。」
再联络,她说完后便挂了电话。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开始写起小说。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那是祖母过世那年的夏天。
我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在我持续发烧三十小时,体会到孤独,并做好死亡的觉悟后。
我是因为畏惧死亡才撰写小说的。我想要创作些即使我死去,仍会留下来的事物。
所以,我创作童书,向能比我活得更长久的孩子们诉说着。我希望即使我死了,我的文章仍会留存在某人心中。
不过,强尼•托卡是办不到的。
只是让人广泛、肤浅地阅读,不会留存在心中的文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只要有某个人就好。
只要有一个人就已足够。
我想写出能深深烙印在心中的作品。
只要完成一篇能跨越我的死亡而持续存留在这个世上的小说,就已足够。


时间来到傍晚六点。
八月的傍晚六点,以傍晚而言还相当明亮。
我从信封袋中取出那本薄薄的书。
那的确是《我的死亡书》。是强尼•托卡一边痛苦着逐渐死去,仅此而已的小说。
为什么叫我读这种书呢?
那个编辑也是,自称死神的少女也是。
我感到有点在意。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翻开了书。
故事中,强尼•托卡依然苦苦哀求着,读者不要翻页。
我一点也不想翻阅这种书。
令人郁闷。这种简单凭气势写出的文章,一点质感也没有。剧情冷不防地被打断,毫无条理地切换到另一个话题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作者只在乎自己的意图显而易见。硬是举些不着边际的比方,随意的比喻只会削减人阅读的意愿。
——如果是现在,我应该能写得更好。
我不由得这么想。
只要仔细挑选词汇,文章应该能更加流畅。如果多斟酌句读,节奏应该能更完整。多留意谈论轶事的顺序。减少不继续阅读就无法了解意思的表达方式。留心能轻易理解、令读者失去思考空间的写作方式。就是因为没有彻底遵守这些要点,瞧,里面混杂了这么多杂音。
【 句读是进入文言文体系的方式,俗称‘断句’,拼音为jù dòu,也称为句逗。】
每一点都是相当基础的事。如果是作家,做到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强尼•托卡却只会用无趣的词汇诉说着无聊的话语。
模棱两可、搪塞敷衍、幼稚地诉说着。
然后,我就这样死去了。如同我以前写过的,接下来只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面。
——事到如今,叫我重读这种书究竟有什么意义?
无聊。
我啪啪地翻动着空白页。
接着,在最后一页,唐突地。
奇迹发生了。

3

那个奇迹,只是很单纯的两句话。
在失去了诉说者,原本应该是全白的页面上,我发现了文章。
那并不是印刷字,而是手写字。应该是以笔尖圆钝的铅笔写的吧?线条粗淡,边缘有些分岔。字迹称不上漂亮,应该是刚学会平假名的小孩子所写的。
一定是某处的某个人,误以为这是本童书而买下的吧。期待这本书会有着跟强尼•托卡以往的作品相同的发展。
他应该觉得很莫名其妙吧。《我的死亡书》并不是适合小孩子看的书,也不是适合任何人的书。只是我用来杀害强尼•托卡的作品罢了。
他或许曾期待里面会有令人兴奋不已的冒险,或许想为主角的勇气而感动,或许希望能因理想的快乐结局而展露笑容,而这是本背叛了他所有幻想的小说。不过,他还是读到了最后。
他一定十分失望吧?也或许会因为强尼•托卡愚蠢的死法而感到悲伤。搞不好还会在内心想象着更精彩的结局也说不定。
于是,他拿起了铅笔。
在那里补充了两句话:

强尼•托卡,奇迹的大复活!
然后又写了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上面只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宛如强尼•托卡至今为止曾写过的童书般。
将单纯且有利于自己的奇迹,轻易地展现在你眼前。

4

莫名其妙,没有一丝条理,也没有任何伏笔,唐突至极。这并不算是一个故事。
然而,我却泪水盈眶。
我不由得沉浸在莫大的感动之中。
我的视线无法从这短短的两句话上移开。我无数次、无数次地反复读着。
我感到歉疚。我终于了解了,我写了绝对不能写的小说。我不能让小孩子阅读这样的作品。不能让强尼•托卡的读者阅读这种作品。我由衷感到后悔。
然而,我却开心不已。
有个读者在强尼•托卡的小说上补充了这两句话,这令我喜不自胜。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厌恶。每当有人称赞强尼•托卡的小说很有趣时,我总会忍不住抱头啊。而这简单的两行字,其中的美是毋庸置疑的。
我感到悲伤,被罪恶感笼罩,却又开心不已,泪水盈眶。
会被这段文字感动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而已。一定不会传达给其他人吧?不过,在我从迄今所读过的各种文章里获得的事物之中,这份感动最为庞大。
难以置信。
不过,不会错的。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事物。为了我而写的,我理想中的文章,毫无疑问地就在这里。
简直就是犯规。
我不认为自己写得出比这两句话更优秀的文章。
我无法想象会存在任何比这两句话更令我感动的文章。
所以,我想撰写小说。
别无他法。
为了写这两句话的某个人,我必须写出他所期待的小说才行。强尼•托卡非复活不可。
其他的事,我完全无法思考。
总而言之,写吧。立刻开始动笔吧。虽然还没决定好开头,但我还是想面对书房的书桌,干脆地敲下键盘。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敢肯定,现在的我应该写得出来。虽然可能跟我的理想有些不同。不过我现在应该写得出自己能够接受的小说才是。
我从板凳上起身,将握在手上的《我的死亡书》——以两行份的奇迹让强尼•托卡克服死亡的故事——放进信封袋中。
我抱着信封袋迈开脚步,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真是的,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哭什么哭啊?不过,没有办法,我太感动了。
我无法克制地跑了起来。我穿越公园,用力踩着柏油路。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一秒都不想浪费。就是现在,我现在必须写作才行。
我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
对了,记事本。我将手伸进口袋,不过我摸到的并不是记事本,而是手机。这一瞬间,我想起那名编辑的事。
我激动起来,连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正身处何处都搞不清楚了。不过,对了,向她道歉吧。向努力制作强尼•托卡作品至今的编辑谢罪,接着告诉她强尼•托卡复活的事。就像撰写小说的第一行般,先从致歉的简讯开始吧。
之前我曾经对她说过:
——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不过,那是错误的,一定是错误的。就算是如紧闭双眼、捂起耳朵、胡乱呐喊般,即便是关在书房中疯狂写着小说般孤独的工作也无所谓。就算独自一人绝对找不到那份价值也无妨。
只要一传达给某个人,言语、文章便开始拥有了意义。
但是,只有这一点我没有把握。
——我认为我的话语并没有传达给任何一个人。
我丧失身为作家的资格了。
耳畔响起她的话语: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没错,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的。
我拿出手机,设定好简讯的收件者后,开始打起讯息。输入文字很浪费时间,令人心烦。不过,总之就写吧。以强尼•托卡的身份撰写。完成,重读一遍,又修改了几处细微的表现方式。
这样就行了。
正当我打算按下传送件时。
我听见了声音,尖锐的声音。我将视线从手机荧幕抬起。
回过神来,日暮已西沉。在被夕阳染得一片鲜红的世界中,浮现两道并排的光线,两道尖锐的白色光芒——车头灯,是汽车,就在我眼前。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
死神少女曾这么说过。
在我回想起这句话的同时,视野染成一篇漆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跟那位编辑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前某间不值一提的咖啡厅。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坐在哪个座位上、点了什么饮料了。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她将我当时出版的唯一一本作品抱在胸前。是人类的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了巨大怪物的故事。封面上印着我的本名。
我向她走进,她抱着书起身,向我深深一鞠躬。接下来,两个人一定是交换了礼貌性的寒暄后就坐下了吧。因为当时是炎热的季节,我想我点的应该是冰咖啡。
到此为止的记忆都含糊不清。不过接下来的对话,我却能清楚回想起来。
「我读了三次。」
她开口。指的是我的书。
「你觉得怎么样?」
我怯怯地询问,她面带笑容地回答:
「这不是能够畅销的书。」
「究竟是哪里不行?」
「你指的是考量销量的话,该如何改进的意思吗?」
「嗯,对。」
她以纤细的指尖翻开书本。再也没有比自己的书在面前被人翻阅更令人尴尬的事了,那就像古老的情书被人重新读过的感觉。
「首先,从大纲很难想象出故事内容。很少有读者会拿起内容不清不楚的书。接下来,设定相当抽象、过于笼统。如果基础的部分没有说服力,就很难继续读下去。而且,无法了解每个场景想诉说些什么。一个场景所传达的讯息应该仅限于一个,如果能注意到这一点,就会好读许多。」
对于她的话,我一项项认真地颔首附和。
我对于自己撰写的文章没有半点自信。当时的我仍是在上大学的年纪,是个甚至不晓得是否能够以作家自居的新人。
「除此之外,细节上的问题要举多少有多少。如果我是责任编辑一定不会让这种形式的作品出版吧。」
我将视线落在咖啡厅的地板上。地板是以米色及奶油的菱形瓷砖拼凑成的,不可思议地,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也能了解将这份原稿制作成书的人的心情。」她突然改变了语调。「这并不是能够畅销的书,也不是会大受赞扬的作品。不过,不可思议地,是会令人想反复翻阅的书。」
我将视线提高到桌面。
她继续说道:
「比如说,如果在打扫书架时瞥见这本书,就会忍不住拿起来翻阅吧。我想这本书一定有着某种会吸引人们注意力的特点。并不是文章的品质,也不是故事的意外性,而是更自然的突兀感。」
我询问。
「什么是自然的突兀感?」
这纯粹只是个疑问。
只要顺着语意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个词汇是相互矛盾的。
「虽然将想法化为言语,并不是我的工作。」她将视线落在我的书上。「打个比方,就跟体温一样。如果有人将自己的掌心贴在自己背上,那感觉虽然突兀,不过却也再自然不过吧?」
接着她缓缓地合上书,仿佛像要把体温转移过去般,将手掌贴在封面上。
「视情况而定,我会认为存在于书中的掌心温度,是比销量或完成度更具价值的事物。」
这么说完,她又笑了。
我完全忘记当时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不过,现在我却轻易地就回想起来了。宛如悄悄隐藏在书柜角落般,只要伸手拿下就能重新阅读。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
补充在《我的死亡书》中的那两句话中。
确实存在着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温度。


尖锐的红色光线十分刺眼。
睁开眼睑,我想环顾四周,颈部却怎样也动弹不了,只能看见染成一片鲜红的天空。
全身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痛觉也没有,只有大脑有种被塞住的感觉。
我应该是发生事故了吧,现在一定正倒在柏油路上。救护车还没来吗?虽然侧耳倾听,却不见救护车鸣笛声。
不只是鸣笛声。就连嘈杂的人声、车辆声及风声,任何声音我都听不见。有种被扔在天空外层、被抛进外太空般的感觉。但那是不可能的,外太空是不会有夕阳的。
「你还有意识吗?」
我原先以为是救护车抵达了,但看来并不是。就像是低头看着自己般,视野正中央出现了少女的脸。
我认得那名少女,我们几个小时前才在水族馆见过面。
莫可奈何,我询问:
「你真的是死神吗?」
我没有动嘴的感觉,就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不过她还是回答了:
「当然。」
声音相当沉静。这令我感到焦躁。
「我还不能死,我得写小说才行。」
「这是不可能的,死者无法撰写小说。」
「你不是神吗?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什么也办不到。」
不过,我非写小说不可。为了写出那理想的两句话的,某处的某人,我得撰写强尼•托卡的小说才行。
我想起在漂着水母的水槽前跟她的对话。
「对了,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
「你曾说过,死神之间存在着特殊情况。为了让浑浊的灵魂变得纯净,有些情况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是的,没错。」
「我的灵魂应该非常浑浊吧?我明明这么后悔。只要一个月就好了,只要给我时间撰写小说,我的灵魂一定就能变得纯净。」
这是个好方法,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
然而,死神却摇头。
「不,不行。」
「为什么?」
「你的灵魂已经几乎没有半点浑浊了,现在非常澄澈纯净。」
「不可能。」
我很不甘心,很悲伤,是如此的依依不舍。所以——
死神说了:
「依恋跟浑浊与否无关。灵魂并不会因此浑浊。」
「你骗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依恋是正常的,这是应该存在的。」
我无法反驳。
我也不认为接受死亡的灵魂会是美丽的。
「我什么时候会死?」
她微微垂下眼睑。这名死神头一次露出有人味的表情。
「就快了,你已经几乎跨入死亡了。」
我无法哭泣,也笑不出来。
恐怕也无法呼吸,表情也没办法改变。只是很想低语「怎么会」而已。
——这怎么可能?
死亡即将到访,应该是如此。不过,我对死亡仍一无所知。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是隐约感到恐惧。如同刚开始撰写小说时那样,如同第一次完成小说时那样。
——我对死亡如此一无所知。
明明不懂,却写了。
薄薄的《我的死亡书》,那种绝对不应该问世的作品。
——我真是太糟糕了。
我对强尼•托卡的读者感到愧疚,因为我让《我的死亡书》这种东西成为我最后一本书。
「在最后,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有。」要多少有多少。「我想述说的话,多的可以集结成书了。」
强尼•托卡必须述说才行,他必须用那能说善道的文体讲述故事才行。
「对不起,那是办不到的。」
我隐约可以理解,睡意袭来。不对,这真的是睡意吗?视野逐渐朦胧,然而天空仍然没有改变。仿佛连云朵、光线都没有移动般。简直像是只有我一个人被时间给遗忘了。
——啊啊,只要再来一本就够了。
我想撰写读者期待着强尼•托卡会写出的小说。
我感到后悔,沮丧万分。
接着,我终于想了起来。
强尼•托卡已经写了一段文字,那并无法称之为小说。我写了一篇只是简短的、并没有任何意义的文章。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刚刚在手机上写了一封简讯,收件者已经设定好了。所以,希望你帮我按下传送键。」
那里头的内容一定是最适合强尼•托卡的结局的文字,一定远比《我的死亡书》更有价值。
虽然无法达到我的理想,不过那既能够产生后续的故事,也能暗示结局,这应该能成为这样的开头。
在我失去生命之前,某处的某人凑巧令奇迹发生了。
强尼•托卡复活了。


当晚,某位编辑的手机里收到一封简讯。
那是她所负责的作家传来的,也是她个人相当喜爱的作家。不过,他已经有三年左右没有出版新作品了。
编辑希望他能够继续撰写小说,为了让所有读者能够继续阅读他的书,他非写不可。
她怯怯地打开简讯。
接着,阅读内容,她笑了。
虽然泫然欲泣,但她笑了。
她原本想立刻回复,但却找不到适合的话语,因此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小的荧幕。


谢谢你寄给我这篇理想的文章。
那确实令奇迹发生,让三年前死去的作家复活了。
我现在很想写小说,非常想写小说。
我并不知道那会成为何种作品。不过,即使既简单、又愚蠢、一点文学价值也没有,却能让某处的小孩子由衷地感到开心。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就算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将我的书完全遗忘也无妨。
不过,希望是令曾是孩子的大人,某一刻在陪伴自己的孩子时,会突然回想起来那般的;不经意地望向书柜时,仍会躺在角落、留有热度那般的。
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敬请期待强尼•托卡的下一部作品!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6 17:41 编辑


■■■

八月的雨不降之处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


我非说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只是个十七分钟长的故事。
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没能了解她吧。我并没有希望她说明自己的事。而且,她应该也无法了解我才对。因为我一直在撒谎。
所以,这个故事就在双方都无法了解彼此的情况下结束了。
即使如此,我现在还是非说不可。
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听一听。
这是关于两个人的故事。
无庸置疑,这是关于我和她的故事。
八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四十五份。天气预报为晴时多云偶阵雨。
故事是在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展开的。
当时,她正走在铺着黄色瓷砖的道路上。

1 光理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这是她对少女的第一印象。
光理正走在铺着黄色瓷砖的道路上。
这条路在刚铺设好时,一定是条与异国明亮海岸非常相亲的美丽道路吧。不过在经过几十年后,随着瓷砖脏污,颜色变得像干枯的香蕉一样。
——一开始愈是美丽的事物,一旦染上污渍,就会格外明显呀。
当她正在思考这类自以为是的事情时,有人叫住了她。一句简单的「不好意思」。
光理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在她后方大约三公尺处,站着一名少女。看起来似乎是国中生,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
光理这么想。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所谓的遗失物,大多是些与掉落地点不相称的物品。
少女美丽莫名。无论是容貌、白皙的肌肤,或是乌黑的秀发,每一个部分都十分美丽。就像一支设计新潮的自动铅笔掉落在路边似的,少女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想问路。」
她以念着陌生语言似的生硬语调,告知了某个住址。
光理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名少女,她有专注观察自己在意事物的习惯。
眼前的少女缺乏现实感。举例来说,她的肌肤太过于白皙,甚至令人不由得怀疑根本是面无血色;她的脸型与日本人不太一样,具体上虽然不太确定,但总之就像是遥远国度的居民般,是那种语言、文化、知识,任何的一切都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国家。
少女突然皱眉。
「你能告诉我这么走吗?」
此时,光理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失礼。虽说是年纪轻轻的同性,但目不转睛地观察初次见面的对象,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吧。
「对不起。」
型号自己知道少女刚才询问的地点。
光理飞快地回答:
「沿着这条路直走,会看到一间叫『三宅自行车』的脚踏车店,那个转角右转后就到了。」
谢谢你,少女颔首。光理追问:
「你为什么会找我问路?」
光理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地人吧?
少女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光理,她那副模样就像兔子一样。总觉得兔子总是一脸呆愣。
「因为,这里是你出生成长的城市吧?」
她吃了一惊,正是如此。
直到约莫三年前,光理十八岁前一直都住在这个城市。
睽远已久的,光理这次趁着自己生日回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会知道?」
少女侧着头。
仿佛想着「这有什么问题吗?」一般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光理在内心叹了口气。
「我也要往同一个地方去,可以跟你边走边聊吗?」
她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这名少女令自己很在意,实在无法就这么擦身而过就作罢。
回想起来,从以前开始,光理就很难无视于掉落在地上的遗失物。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的距离。
在这段期间,光理对少女有了若干认识。
少女姓佐伯,国中三年级,最近很喜欢冰淇淋。
内容完全没有异样之处。佐伯是个任谁都至少曾经听过一次的姓氏,一辈子都没上过国中的人十分罕见,而且现在是八月。八月正是许多人正喜欢冰淇淋的季节。
不过,光理还是无法理解那名少女——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的原因。
「类似某种气味。」
佐伯说。
「气味?」
「是的,也就是说,是一种直觉。花的气味、人的气味、冰淇淋的气味,每一种都没有逻辑,很难以言语描述。不过只要嗅嗅气味就能够了解。」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
气味的确能跨过数道步骤,直接与记忆连结。
光理含糊地「呃……」了一阵,接着询问:
「也就是说,我跟这个城市有相同的气味吗?」
然而佐伯却摇摇头。
「不是,气味不过是一种比喻。我只是直觉地知道,你和这个城市是同一性质的事物而已。」
看吧,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就算佐伯再怎么解释,光理还是不认为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这件事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的直觉,否则就是超能力。
「你知道太阳的气味吗?」
她询问,自己点头。
「知道呀。」
就是将棉被或衣物晾晒后的气味。
「就跟那个一样。」
佐伯略微得意地伸出食指。
「你能了解从未去过的太阳的气味。类似这样,能靠直觉了解的事多么得不胜枚举。」
截然不同。光理心想。
听说所谓太阳的气味,指的是附着在棉被或衣物上的汗水或洗涤剂的气味。而直觉则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但其实并没有收到任何讯息。
可是,就算反驳国中女生这一点也没有意义。
光理扬起嘴角表示认同。
「原来如此。」
接着,或许是因为提到太阳,她下意识地仰望天空。
蔚蓝的天空,甚至令人感到刺眼。
「你知道吗?现在明明这么晴朗,但今晚却会下雨喔。」
佐伯摇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直觉。」
骗人,其实是她只是看了气象预报而已。
她将视线移向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
光理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是转角有脚踏车店的十字路口。
「对了,」她指向右手边,红灯的另一头。「你问的地址就在那一带。」
佐伯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望向斑马线前方,红灯的下方。
光理不由得追随佐伯的视线看了过去。在面对这一头,等着红绿灯的人群中,有名奇怪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比光理年长几岁,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纯白衬衫搭配深红色领带,头发理成少年般利落的短发。整体而言,就像个充满活力的新进职员。
光理会认为那名青年「奇怪」,是因为对方正高举着什么。
某种——大约A4尺寸、薄薄的物品。应该是本素描簿吧。
红灯转为绿灯。
佐伯迈开步伐。
光理莫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因为她预约的商务旅馆也在那个方向。
她跨过斑马线,经过青年面前时,看见了素描簿上的文字。上面以粗犷的笔触写着「幸福传销」。
青年大声呐喊着:
「请听我说!」
那是在宣传某种宗教吗?
来往的人们全都别开视线,加快脚步通过,众人均无视于他的存在。他就这样独自在人群中,高举着素描簿大喊着:
「拜托,请听我说。」
素描簿就在眼前。幸福传销。不过,硬是要说的话,被他叫住应该算是不幸。
不小心就这样将内心的牢骚话说了出口:
「为什么是我?」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就算不挑中我也没关系吧?
青年坦然回答:
「任何人都行,只要愿意听我说话就好。」
「那不是我也无所谓吧?」
「是你也无所谓。」
真是乱七八糟的说法。
总之,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不过,在光理踏出脚之前,青年抢先一步开口:
「你认为幸福的人存在吗?」
「在某处应该会存在吧。」
「某处是哪里?」
「谁知道。」
「请试想看看,你的朋友当中,有人幸福吗?」
她差一点就要认真思考起来,但却又打消主意。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你如果想见幸福的人,请自己去找。」
就这样。她正想这么说,却被他的话盖了过去。
「啊,不是。我并不是想寻找幸福的人。仔细想想,幸福的人搞不好其实非常少。」
「是这样吗?」
那又怎样。
那种事只要交给政府,或是隶属于某个国际性组织、负责思考大事的人们来统计就行了。个人与全体人类的幸福之间并没有任何联系。
然而,青年却以认真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我或许并不幸福。不过,我知道获得幸福的方法,也可以说是我实现梦想的方式。」
「哦。」
光理以兼具附和及叹息意味的话回应。
青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拜托!你能不能帮助我实现梦想呢?」
光理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原本预料对方一定会说出「我会让你幸福」这种话来。请对方绑自己获得幸福,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光理不知为何燃起了兴趣,她试着询问: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请听我说话。」
「这样就行了吗?」
「不,还有其他事。不过,首先请听我说话。」
很明显地,他相当可疑。她并不认为会高举着写有「幸福传销」的素描簿的男人会有多正派。
而且,可疑的人所说的话,还是尽可能不听为上策。
这种事她十分清楚。不过——
——仔细想想,我又不会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中。
他接下来说的话有多愚蠢都无所谓。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陪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实现他的梦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当她烦恼时,传来一个声音:
「我可以一起去吗?」
回过神来,光理发现佐伯站在自己身旁。
佐伯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对话吗?她并不清楚。这个少女明明如此美丽,却莫名地不太起眼。
在光理开口说些什么之前,
「当然好!」
青年便很有精神地点了头。

结果,他们走进了咖啡厅。
因为青年表示不如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青年现在四人座的座位坐下,光理坐在他对面,佐伯则坐在光理右边的座位上。
三人各自点了饮料后,青年打开钱包。他取出某张卡片放到桌子上,接着将卡片滑到她面前。
「我姓原田。」
光理看了那张卡片一会儿后,将视线移往他——原田身上。
「这是什么?」
「驾照。」
这她看也知道。
「为什么要拿出这个来?」
照理来说,在自我介绍时,应该是拿名片出来才对吧?
原田泰然自若地回答:
「因为你并不相信我吧?」
那当然。
不过,如果坦率地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正当她感到为难时,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在路上高举素描簿,喊着幸福之类话语的人,很明显地是个怪人。照理来说是无法信任的。」
完全正确。他有这种自觉吗?
「即使准备了名片,也没有意义吧?那种东西爱怎么印就怎么印,所以我才会拿出驾照来,这可是可以用来申办信用卡,足以让人信任的身份证明。」原田自豪地出示驾照。「要影印吗?」
光理摇头。虽然能理解他的话,不过这更令她觉得对方是个怪人了。
拗不过他,光理也报上了姓名,接着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佐伯。她自从坐下来后,就一直来回翻动着菜单。
少女一边比较着蛋糕的照片,
「我姓佐伯。」
一边这么说。
原田一脸困惑地笑了。
「如果想吃什么,不用客气,请尽管点。」
佐伯仍在看着菜单。
「如果想要,我会自己购买。请不要在意我,继续说下去。」
对喔。
光理是为了询问原田所谓的「我实现梦想的方式」,才到这里来的。
「啊,嗯,说的也是。」
原田将桌上的驾照收进钱包里,又刻意地清了清喉咙。
「光理,小姐,请问你知道老鼠会吗?。」
我不由得皱眉。
「那是欺诈吧?」
他干脆地点头。
「对,是犯罪。」
原田所谓的梦想,就是靠犯罪来赚取金钱吗?无论他是不是什么大坏人都与我无关,但这会令人有些失望。
店员将他们点的饮料端了上来。光理的是冰红茶,佐伯的是漂浮苏打,原田的是柳橙汁。
佐伯终于放下菜单,深情认真地握着汤勺。她谨慎地舀起漂浮苏大上的冰淇淋。
原田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佐伯的举动,一边说道:
「你知道老鼠会究竟是哪部分犯罪吗?」
光理摇头。
虽然大致明白,但她没有自信能清楚说明。
「所谓的老鼠会,正式名称为多层次传销。比方说,某个人招募两个人加入会员并向会员征收金钱。会员们又再分别去找两个人加入会员。」
他一边流畅地解说,同时拿出素描簿,用麦克笔在上面绘制出图案。
首先,有一个父亲,下面有两个儿子,在下面又有四个孙子。他绘制的图以金字塔形逐渐膨胀,并向下延伸。
「儿子付钱给父亲,孙子付钱给儿子及父亲,这样的构图可以无限延申。成为会员的人,虽然暂时必须支付金钱,但只要底下的会员增加,就能获得金钱,大家都获利。就是这样的构图。」
「真是太棒了。」
佐伯似乎深受感动地点点头。
然而,这种事是不可能长久顺利下去的。
「这指的是会员继续增加的情况吧?」
总有一天,当会员不再增加时,在后面付钱的人就会因此受害了。
而且,依照原田所绘制的图,父亲一人,儿子两人,孙子四人。若是必须按照这样的模式增加,下一代就是八人,再下一代就是十六人——新会员必须不断增加,但人数却飞跃性地增长。
「是的。」原田用力点头。「只要重复二十七次这个过程,需要的新会员人数就会超过这个国家的人口。重复三十三次时,就连全世界的总人口也会不敷需求。从结构性而言,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获利的,所以老鼠会才会是犯罪。」
「明知如此,你却还要这么做吗?」
「正是明知如此,我才要这么做。」原田用盖上笔盖的马克笔往图上敲下。
「请试着从反方向来思考。只需要不到三十三次,就能让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会员喔。」
佐伯将冰淇淋放进口中询问:
「只要当父亲就能从全世界各地获得金钱,你是这个意思吗?」
原田摇头。
「我不收钱。我的目的并不是赚钱,增加会员才是我的目标。」
「是什么团体的会员呢?」
「这个团体没有名字。虽然我试着思考了很久,但无论是什么名字,只要一取了名,就会变得可疑,所以这个团体没有名字。不过——」
他像个少年似的,难为情地搔搔头。
「不过,简单的说,就是个好人团体。」
光理皱眉。
「好人?」
原田拿起玻璃杯。
「对吧?很可疑吧?」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柳橙汁,接着又拿起马克笔。
他在刚才老鼠会的金字塔旁,加上「好人」两个字。
「具体的说,就是这样。我要赌上一辈子来拉到两个会员,会员的任务就是永远当两个好人。接着,也在一辈子当中各增加两个会员,这个模式只要重复三十三次,人类就会全变成好人了。」
他笔直地看向光理,探出身子。
「我的梦想,就是创造一个全是好人的世界。」
他笃定地说。
真是愚蠢,她心想。
如果要反驳,多的是可以反驳的话语。那种事不可能会顺利的。然而,她的脑子却一片混乱。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到头来,光理只有小声询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原田露出得意的笑容,将素描簿翻了一页。
「因为,这样不就会很幸福吗?如果自己及周遭的人全部都是好人,住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就一定会很幸福。」
在他翻开的页面上,以粗犷的字体大大地写着「幸福传销」几个字。
「世界和平是人类的梦想啊。」
那的确是梦想。
绝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想。
光理好不容易想出话语反驳。
「所谓的好人,究竟是什么呢?」
看来她疑问中的意思并欸有传达给对方。原田「呃呃」地低喃,侧着头。
光理以略大的音量补充:
「每一个人所谓的好事都不尽相同吧?你认为是好事。但另一个人可能会认为是坏事。」
要客观地替「好人」下定义,是非常困难的。
而且要成为没有明确定义的存在,实在有些荒唐。
原田重重点头。
「说得没错,要明确地定义善恶是很困难。所以究竟怎样的事是好事,怎样的人是好人,这一点由每个人自行定义也无所谓。」
「不过每个人的意见应该会不大相同吧。」
「一定会有许多意见吧,搞不好还会有人说出完全相反的想法来。」
「这样好吗?」
「我认为很好。」原田笑着说。「即使多少有些差别,但只要成为每个人都敢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好人,这个世界应该就会变得比以往更加适宜入居了。」
这个嘛,嗯,或许是这样没错。
他继续说道:
「而且我觉得,牵扯到伦理的事,即使表象不同,但根本还是大致相同的。否则人们就无法因为同一个故事哭泣或欢笑,戏剧及漫画也就不会大受欢迎了。」
光理目不转睛地盯着原田的脸。
「那么,你是好人吗?。」
他稍微踌躇了一会儿,不过还是点头。
「至少,我有在提醒自己要成为我所认为的好人。」
「譬如?」
呃,他支语了一下,接着开始条列。在电车上会第一个起身让座、尽可能积极地捐款、如果见到有人疑似有困难,一定会上前询问,不过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被投以可疑的眼神。
「然后——」
他突然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光理的脸。
「比如说,我有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
不懂他的意思,光理稍微往后倾。
「为什么是为了我?」
原田稍稍垂下视线回答:
「因为,到头来人们还是会将愿意为了自己而行动的人视为好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只是擦肩而过,自然不会知道对方是好是坏。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为了某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认真地为了某个人,赌上性命行动。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增加我想要的会员。」
「这并不能解释那个对象就是我的原因。」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吧?
走在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原田点头。
「对。不是你也无所谓。不过,总之我决定要先找你聊聊了。」
啊。
的确,他从一开始就说过任何人都行了。
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呀。
——只是,没来由地找上了我。
原田冷不防地以惊人的气势低下了头。
因为他将双手抵在桌旁,使得玻璃杯中的三种饮料同时摇晃起来。
「拜托。如果在你看来我是个好人,你能不能加入会员?能不能和我一起迈向世界和平的第一步?」
光理忍不住笑了。
因为「世界和平的第一步」这种说法实在太夸张了。
光理连忙以最严肃的表情掩饰,她询问:
「你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
原田再次低下头。
「是,那当然。」
她抱着求助的心情看着身旁的佐伯,但她只是一点一点地啜饮着漂浮苏打。
真是一团混乱,她心想。光理将唯一一件想到的事说了出口。
「明天,请在这个城市里,让我见到晨曦。」
原田轻轻抬起头。
「只要达成,你就愿意加入会员吗?」
「是。不过,我想应该非常困难。」
明天的降雨机率是100%。根据天气预报,今晚一点就会开始下雨,并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就算雨停了,暂时也应该是多云的天气,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太阳。
不过——
「只要没有看见晨曦,我就不能加入会员。」
就物理上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如果明天没看见晨曦,光理就打算寻死。

2 原田

他和光理约好,在明天天亮前再度见面。
原田在咖啡厅前跟她分开,弯过一个转角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他将素描簿插进便利店前的垃圾桶里,因为那太碍事了。
他顺势走进便利店,卖来一条同样品牌的香烟,接着立刻走出店门。当他在自动门旁的烟灰缸前拆开封条时,少女出现了。
「辛苦你了。」
「就是啊。」
真是累死了。
原田讨厌那种莫名热血的人,并没有很困难,只要以会令自己感到焦躁的方式说话就行了。
不过,非常疲倦。
他衔了一根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的香烟,用放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着。
「原来你姓佐伯啊?」
「不,我并没有固定的姓名。」
「那么,那是假名啰?」
「对。」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让焦油含量11mg的烟杀死几个脑细胞。那是类似喝醉的感觉。
原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干嘛不干脆告诉她你是死神。」
她摇头。
「告知没有预定死亡的人自己的身份,是被禁止的。」
「如果由我来告诉她呢?」
「她应该不会当真吧。」
「就算你自己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没错。不过,规定就是规定。」
「是吗?」
他张开口时,烟便飘了出来。
他将腹部的空气全部吐出后,再次将烟嘴靠近嘴边。
包装上印着说明吸烟危险性的警语:『根据估计,吸烟者因脑中风死亡的危险性,比非吸烟者高出一•七倍。』
——不过,我比吸烟者更接近死亡。
因为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就站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死神。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大多数的人,都是明明不想死却死去的。
死神又再度摇头。
「她恐怕并不想死。」
「可是,她不是想要自杀吗?」
如果不想死,会去自杀吗?
「她是个极为罕见的例外。」
原田将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变长的烟灰掉下,露出橘色的火焰。
现在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五点,颜色渐深的天空上,云朵逐渐增加。根据天气预报,距离开始下雨,大概还要四、五个小时。
死神开口:
「人类是活着的生物。」
「是这样没错。」
「活着是比较自然且轻松的事。」
他不明白死神究竟想表达什么。
原田默默地吐着烟,她继续说着:
「当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乌有时,大多数的人还是会活着。因为比起活着死亡更加难受,所以真正疲倦的时候,是连自杀也办不到的。」
「或许吧。」
随性地表示赞同,原田将指尖的烟塞进嘴里。
死神定定地看着原田。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令原田怀疑究竟也没有再看着自己。无可奈何,他又吸了一口烟
「例外啊。」
似乎可以猜到她要说什么,但还是以视线催促她说下去。
「所谓的例外,就是比起活着,死了还比较轻松的人。真的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零时,是可以轻易死去的。也就是说,本质上来说,比起活下去,死去的人才是比较自然的。」
「真的有这种人吗?」
「有的,只是少数。」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植物会结出没有种子的果实般,也有些人打出生起,就比一般人离活着更远一些吧。」
没有种子的果实,就是没有授粉的果实。这原因简单易懂。他认为这跟人心的问题应该不太一样。
不过连要质疑这一点也嫌麻烦,原田直接导向结论。
「也就是说,那就是她吗?」
死神颔首。
「光理并不想死,只是在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受到死亡的吸引罢了。」
她漫无目的地迈开脚步,死神仍紧跟在身后,宛如死亡般如影随形。
「总之,怎样都无所谓。基本上,我还是照你的话在做。」
理智上,他完全理解。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
原田心中发着牢骚。
——为什么即将死去的我,非得去帮助自杀的人不可?
「你怎么了?」
死神少女微微侧头。
原田摇头。
「不,没事。」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完全理解。
原田是在三天前与死神少女相遇的。
当时十分混乱。
当他睁开眼睑时,身旁站着一个少女。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然而,自己的记忆十分模糊不清。
这个是?你是?我是?——他搞不清楚情况。连大脑也运转得相当缓慢。跟两腿发麻试图站起来的感觉很像,有种神经无法顺利运作的不协调感。
少女小小的嘴动了。
「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他不懂意思。
少女笔直地看向自己。那是宛如没有一丝杂质的酒精般的眸子。浓度100%的酒精,是消毒液,也是猛药。
少女这么说:
「这样下去,你不一会儿就会死去。」
原田用鼻子嗤笑。
「我会死去?」
真是愚蠢。
他摸索着口袋,想掏出香烟,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所穿的衣服并没有口袋。他终于了解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了,狭窄的座位,大片的玻璃窗,能清楚环视周遭的视野,此外,还又震动及噪音。
真是的,搞什么?虽说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但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
原田猛然踩下踏板,改变握杆的角度。手脚所感觉到的阻力,总算将他的记忆联系起来。
——我正在工作途中。
在记忆复苏的同时,恐惧感也一涌而上。
他不禁呐喊。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原田以外,绝不能由其他人在这个地方。
应该没有任何人能侵入这个地方才对。
话虽如此,这家伙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少女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是死神。因为你的死期将近,我才会在这里。」
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死神不可能存在。现在原田身旁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也不应该存在。
她以嘻嘻奥却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刚才约有四秒失去意识。你的脑部有一部分血管出了问题,因此那个部分严重的内出血了。」
请摸摸看你的后脑勺右侧,少女说。
但是原田并不能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右手不能离开握杆。而触摸自己的头部更令他感到害怕。
「按照预定,你将会就这么失去意识而死。我是为了回收你的灵魂而来的,但是很抱歉,我擅自稍微修改了你的死期。」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继续低语:
「来做个交易吧,我希望你能拯救某个女性。如果你能成功,你就能多活一小段时间,如果你拒绝,就会再次失去意识。」
这实在太扯了。
他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虽然很蠢,但他这么想,所以他不断地努力叫自己醒过来。但是不行,办不到,因为自己的五感全部都很真实。令人难以认为是现实的,只有身旁的少女而已。
他的手颤抖着。
「这不可能。」
死神少女颔首。
「你如果拒绝也无所谓,我也不想破例行事。你将会再度沉睡,就这样死去吧。」
她的声音相当细致。
是错觉吗?原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远去。
——为什么?
他害怕得不得了,又呐喊出声。
「我为什么听得见你的声音?」
这里很吵,非常的吵,如果不凑近耳边嘶吼,根本无法交谈。然而,为什么自己却听得见少女细致的低语?
「那是因为我并不是以令空气振动的方式在说话的。虽然只有你能听见,但你一定听得见。我是以那种话语在说话。」
那是怎样?完全无法理解。
原田询问:
「只要照着你的话做,我就不会死了吗?。」
死神少女摇头。
「不,只是改变死因而已。即使照我的话做,你还是会在大约十天后死去。」
十天。
只有这样吗?
「决定权在你,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一丝具有暴力、威胁般强迫人的感觉。
要现在立刻死去,还是十天后死去?
他由衷地认为,哪一种都无所谓。
「喂,死神。」
原田询问。内心的坦率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
只能延长十天的寿命,究竟能怎么样?
他甚至认为,就这样死去或许还轻松许多。
死神少女以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回答:
「比如说,可以回家。」
那算什么?
原田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的模样。今晚,能以一如既往的方式结束一天的模样。
这不可思议的充满魅力。
「如果,你决定选择多活十天,」死神少女指着原田的脸。「那么最好擦拭一下你的嘴边。」
原田怯怯地用左手轻触自己的下颚。
下颚是湿的。他将左手举到眼前,红色,带着黑色的红色沾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血的颜色。那是生命,或是死亡的颜色。
他直觉地理解。
——啊,我……
我不想死。


而现在,死神正在他眼前握着叉子。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奶油海鲜意大利面。
原田邀她共进晚餐。独自用餐是件令人沮丧的事,能够有个人坐在对面比较好。就算那个人是死神,在旁人眼里看来也只是个人类,总比没有人好多了。
原田随意地用汤勺翻搅着意式蘑菇炖饭。他没什么食欲。
「喂。」
他出声叫唤,死神看向这里。
「死神也需要吃饭吗?」
「不需要,不吃才是比较自然的。」
「那吃下的事物会怎么样?」
死神侧头。
「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会消失在这一带吧。」
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这是冒渎生命啊。」
「对我们而言,所谓的生命是灵魂。」她用叉子指着盘中的小虾。「这不过是一种物质罢了。」
「这就是所谓价值观的差异吗?」
「谁知道呢?对我们而言,吃饭就像是用酒精灯将装在烧瓶里的水蒸气蒸发一样。」
的确,让水蒸发是不会又任何罪恶感的。
「蒸发的水并不是就此消失,会变成水蒸气。」
然后集结成云、凝结成雨,再次降到地面。
「那么我吃下的食物,应该也会在某处收支平衡吧。」
「某处是哪里啊?」
「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真随便。」
死神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
「就算我不知道些生命,我弄错些什么,世界仍然是正确的喔。」
哦。
「你这种表达方式真罗曼蒂克啊。」
「这是喔最近读过的书里写的。」
死神读人类的书,会觉得有趣吗?
「你为什么要读书?」
「因为我想了解。」
「嗯?」
「人类读书的理由,以及写书的理由。」
原来如此。
「那你了解了吗?」
「不,理由一定不止一种,我只能推测有许多种理由而已。」
原田以鼻子嗤笑。
「你真的是死神吗?」
将意大利面送进嘴里,死神仰望着自己。
「你觉得难以置信吗?。」
难以置信。
「死神为什么会想要救人?」
原田延长了十天份的寿命,交换条件是接受死神的委托,拯救一名女性。
一位名叫光理的女性。
她打算明天如果没看到晨曦,就要寻死。
「的确,死神查收干预人类的生死,是很罕见的事。」
「是这样吗?」
「对。沉默低回收灵魂,这才是死神原本的工作」
「那是为什么?你甚至还延长了我的寿命。」
虽然仅有十天,但死神会延长人的寿命,这件事他从没听过。
死神仍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
「我这个月稍微做了几件胡来的事。」
「胡来?」
「是的。我们回收灵魂。听说这是为了只摄取灵魂纯净的部分,并将数个这样的灵魂混合后,做成下一个灵魂。」
「灵魂还可以回收再利用啊?」
死神点头。
「不过最近,灵魂的数量正在慢性缺乏中。」
「哦。」
刚觉得能接受,然而却又察觉了矛盾之处。
「既然数量不够,那赶快将灵魂回收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要让我或她延长寿命?」
死神喝着玻璃杯中的水,小小的、白皙的颈部微微颤动着。
「你不久后就会死去,所以没有问题。你的灵魂会按照预定循环。」
过于直接的表达方式,令原田不由得笑了。
「不过,她并不一样吧?」
那个名叫光理的女性。自己必须帮助原本就要死去的她,让她继续活上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特别的。」
「怎么个特别法?」
原田终于用汤勺舀起炖饭送入口中。有点咸。
「即使她现在就死去,灵魂也几乎无法再次利用。」
她用叉子刺向一只缩成一团,约十元硬币大小的虾子。
「灵魂只有纯净的部分能够再次利用,浑浊的部分会被切除。」
「被切除的灵魂会怎么样?」
「我没听说过。或许是利用某种方法加以净化,或许是就这样消失无踪。也有可能还是维持浑浊的状态,永远在某处载浮载沉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喝了一口水。「因为她想要自杀,所以;灵魂是浑浊的吗?」
死神放下叉子,摇摇头。
「我不清楚。不过很遗憾的,灵魂浑浊与否与自杀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也有自杀者的灵魂是相当澄清的。」
原田拼命地压抑想要微笑的冲动。
「是吗?」
死神竟然说出「很遗憾的」这种话来,感觉莫名地有趣。她的语调没有现实感,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不过却会很偶然的,混杂着极富人性的表达方式。
死神突然扬起头,以那浓度极高的眼眸看着他。
「我也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什么是幸福传销?」
「不可以吗?」
「不是,不过相当唐突。」
死神只有拜托他拯救光理而已。
没必要扯那种「要将全世界的人变成好人」的夸张谎言。
原田笑了。
「这是个恶作剧。」
在得知自己即将死去之时,他认真地思考了要如何使用自己剩下的时间。
「听好喔?我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梦想。我只是回想起那件事而已。」
「要将所有人变成好人吗?」
「不对,完全不同。」
原田立起汤勺告诉她:
「我想被记载在课本上,就像圣德太子或甘地一样。」
想做些惊人之举,让任何人都认识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成为这样的伟人。不过,他也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可能很快达成的。
「那个计划如果成功了,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好人,我就会成为了不起的伟人啰,一定也会被记载在课本上。很令人爽快吧?」
原田独自高声笑了起来。过去曾经听到的许多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那种事哪有可能办得到?
——你不要尽是说些蠢话好不好?
原田一边笑着,同时在心中咒骂着那些幻听。
——吵死了,混账,快点给我消失。
死神并没有笑。
也没有像原田至今为止所遇到的周遭人们一样,露出惊愕的神情。
仅是自然地、静静地、如水滴般点点头。
「是吗?」
于是原田停止了笑声。
「你觉得办得到吗?」
死神似乎正忙着分开肉与贝壳。
「我不知道,我认为似乎非常困难。」
「如果一般人这么讲,任何人都会回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死神改变头部的但不晓得是侧着头思考,还是在看着盘中的贝类。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绝对』,全部都是谎言,无一例外。」
那一定是正确的言论,然而却无力地令人感到悲哀。
原田托着腮,又用汤勺戳着炖饭。
「那句台词也是书里写的吗?」
死神突然抬起头,与原田四目相对。
「你认为是哪一种?」
「嗯?」
「是看书时读到的呢?还是我自己的想法呢?」
原田侧头。
「谁知道。」
死神少女再度底下头专心处理贝壳。
「刚才的问题,是受到书的影响。里面有一段是对方抛来的疑问,再用问题反问回去。」
「是吗?」
日暮西沉,如今是夜晚即将开始的,深藏青色的天空。
东方,美丽的弦月从乌云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3 光理

然而,这弦月随即消失了身影。
随着每回抬头仰望,轻柔如棉絮般的云朵都逐渐地增加面积与厚度,最后终于覆盖了整片天空。百分之百被云覆盖的夜空令人感觉忧郁非常,宛如从铅球内侧往外眺望的感觉。
光理转身背对着乌云密布的夜空,走进浴室。
当她上床,这是某间极其普通的商务旅馆的某个房间。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室内的照明并未开启,不过街上的光线会借由窗户透入。街灯、交通标志、便利店的招牌。即使无视他们,光线仍俯拾即是,要寻找完全的黑暗反而困难许多。
光理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
光的折射角度随着滑落的雨滴变化,光线如棘刺般锐利,散落在窗户表面。另一侧则是天空,厚重的云层,果然还是不可能看得见晨曦。
闭上眼睛。
如果可能,她想叫自己睡着。
她跟他——那位名叫原田的青年约好要在明天清晨见面。虽说放他鸽子也无所谓。不过自己稍微有点在意对方有多认真。
幸福传销。利用老鼠会的方式增加好人。
也就是改变世界的计划。
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这种事的他,感觉就像在虚构故事中的登场人物,相当有趣。
当然,自己并没有完全信任原田的话。他所说的内容实在太过理想化,规模也相当庞大,无法抹去那种可疑至极的印象。
不过,就算上当也无所谓。
——若是要说,现在的我是所向无敌的。
无论如何,毕竟自己已经打算寻死,因此就算被卷入任何麻烦事或惨剧中都无所谓。如果没有未来,就连自身都会变得像是毫无关系的外人般。
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却无法入睡。时间实在太早了,而且雨声也很刺耳。她不喜欢无法入睡的夜晚,会令她有种独自玩着捉迷藏的感觉。
光理睁开眼睛,隐约看得见漆黑的房间内部。雨当然仍在继续下着。
她将手伸进放在床底下的波士顿包中,指尖碰触到美工刀,她将其随意推倒到一旁,抓出随身听来。
她戴上耳挂式耳机,按下开关随意播放,女性歌手沉静的歌声传来。这是首讲搭乘巴士外出旅行的歌,或许歌词处处充满着各种隐喻,但那种事无关紧要,只要听不见雨声就行了。
她再次闭上眼睛。
——我很难过吗?
她思考着这件事,又随即打住。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回想起自己的事。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
打从一开始,光理便没有父亲。这当然是谎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应该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吧。
不过,光理在孩提时代时,的确相信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她认为自己就是以母亲的孩子的身份,砰地一声出现在这世界上,仅此而已。
没有父亲的光理,在亲戚或知道个中原由的朋友们眼里看来,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直截了当地说,她觉得自己相当麻烦。在前一个的休息时间,同班同学们明明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漫画或电视剧的话题,接着突然转为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很难受吧」、「真是苦了你了」等话语的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
应该哭泣吗?应该强调「虽然我总是一脸平静,但其实非常难受」吗?真是愚蠢。自己根本一点就不难受,幸苦的人是妈妈。光理跟其他同班同学们一样,过着对日常生活没有特别不满的日子。
不过,好意与同情,有时也是一种暴力。
如果没有好好接受,就会像坏人般被厌恶。同班同学们还不知道,有时比起说坏话,可怜对方反而更容易令人内心感到疲倦不堪。
到头来,光理在感到伤脑筋时便只好闭上嘴、底下头。只要低下头适当地点点头,大多数人便会因此感到满足了。
所以,光理度过了一段沉默寡言的孩提时代。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及姓名。既然无法实际描绘出对方的模样,也无法真正地讨厌对方。
妈妈从以前开始,就极力避免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
唯一的一次例外,正好是十年前。
光理在十年前的八月二十日满十一岁。这天早上,光理在比收音体操还要早上许多的时间,被妈妈叫了起来。
妈妈让揉着惺忪睡眼的光理,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在光理半梦半醒之间,车子行驶在街道上。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清晨的天空虽然有着昏暗的光线,但建筑物全是一片漆黑的影子,让人感到害怕。
光理询问:「我们要去哪里?」
妈妈回答:
「我们要去看一个非常美丽的东西喔。」
究竟哪里会有美丽的东西呢?她并不清楚。是花田吗?她一边想着,又稍微税离一会儿。
最后,妈妈摇着她的肩膀,讲光理唤醒。车子已经停下了。
「呐,光理。」
「什么事?」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她用睡迷糊的脑子思考着。HIKARI,光理。她不知道。
周遭仍然一片昏暗,连看着自己的的妈妈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不过,妈妈应该是笑着的。
「光理,你看。」妈妈指着驾驶座的窗户。「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喔。」
光理终于看向窗外。
车子旁是一间医院,是间两层楼高的小医院。
「正好在这里的正上方,就是妈妈生小婴儿的房间。你看,就是那扇窗那边,看得见吗?。」
妈妈指着医院二楼的窗户。
看得见。可是,那就是「美丽的东西」吗?她实在不这么认为。
美丽的东西是什么呢?她原本打算询问。不过,她立刻又觉得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你出生时,爸爸正从那扇窗往外看。」
她吃了一惊。
因为她从未自妈妈口中听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
「你看,他当时就是看着那边喔。」
妈妈指向副驾驶座——光理所在位置那一边的窗户。
或许是因为在郊外,视野良好。附近并没有高层的建筑物。可以笔直地眺望到远方的山。妈妈指着的是那座山顶另一头的天空。
像是夜空,又仿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那群青色看起来就像宇宙一般,光理心想。就像越过天空,直接窥视着宇宙似的。
「你是在八月二十日的上午五点二十四分出生的。你爸爸说,当产房传出哭声时,晨曦也正好就从那里探出来。」
光理讲视线传向车内的时钟,马上就要五点二十分了。
此世天际已经相当明亮了。可以清楚知道,太阳确实在山的另一侧。
「因为当时的晨曦非常美丽,所以才会将你取名为光理,伴随着晨曦一同出生的光理。」
「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吗?」
「是呀。」
她不太清楚。
并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当然,更不是毫无感情。
光理感到莫名,她看向窗外。
此时,太阳的碎片突然从山的另一侧出现。
一点光芒。接着,光线从那里笔直地透出。天现在正好亮了。
「生日快乐,光理。」
妈妈说。
在山的另一头,宛如半熟蛋黄般圆润的橘色太阳升起。接着,天空较低的位置透出红色、与蓝色混合成紫色、或呈现出更加复杂的颜色。
「谢谢。」
光理回答。

结果,那是妈妈唯一一次谈到父亲的事。光理也不想再询问更多。
无论父亲是怎样的人,光理都会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跟晨曦一起出生,所以叫光理。她很喜欢这个有些愚蠢却简单的名字。
所以,每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光理都会和妈妈一起迎接晨曦。
不可思议地,这一天从未下过雨。虽然曾经遇过前一天下午的天气转坏的情况,但每年生日的早上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光理十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幸运。
再怎么说都是生日,是极为漫长的一年当中唯一一天特别的日子。因此没有神明会特地在这一天降雨吧。
这几年来,光理经历了许多重大的挫折,令光理各方面都疲倦不堪。无论是意识、身体,从头到脚都疲倦至极。
周遭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一定很痛苦吧?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不过,真是如此吗?
搞不好自己原本就已经相当难过、相当痛苦了。只是因为疲倦至极,所以在别人指出这一点之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罢了?
不知道。她想看晨曦,想在生日看到美丽的晨曦。仿佛只有那道光芒,能肯定光理,令她稍稍获得慰藉。
然而,去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第一次下了雨。
无论再这么专注凝视,也看不见晨曦。
当时,她便下定决心了。
——如果明年也看不见晨曦,她就要放弃许多事。


即使日期改变,进入八月二十日,雨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上午三点三十分,光理戴上手表,只将钱包及钥匙卡塞进口袋里后便走出房间。她将行李全都留在房里,无论是随身听或是美工刀,现在都不在手边。
跟原田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四点,日出的预定时间大约是五点二十分。约好的时间相当早。
她走出外面时吃了一惊。风很强,雨势也比想象中大。
光理没有带伞。那是当然的,因为她计划今天早上如果没有放晴,自己就要死去。她以穿着衣服跳进游泳池的心境穿过道路,冲进饭店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把塑胶伞。
话虽如此,在强风中撑伞行走是相当困难的,如果稍微有差池,三两下就会反过来吧。光理极力将伞压低,一边仔细注意角度,一步一步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豆大的雨滴敲打着伞面,发出声音。
湿度一定极接近百分之百,才会明明很热,汗水也不会蒸发。风将头发吹乱,稳住乱动的伞柄的手臂也很痛。一开始,她尽可能地避开水洼,然而,当她遇上无论怎么迈开脚步也跨不过去、宽如河流般的水洼后,就觉得无所谓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独自走在雨中,实在令人郁闷。她每踏出一步,皮鞋便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凄惨。
不过,她还是只能前进。
——我昨天一定是疯了。
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晨曦。而且,就算真的看见了,又能改变什么?不应该把别人卷进这件事里。
去向那个名叫原田的男人道歉吧。
向他道歉,请他当作没发生过昨天的事吧。
早知道应该跟他要手机号码的。一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场令人不快的雨水中前进,就令她歉疚。
——我只要独自一人径自死去就好了。
那才是最为平稳的。
光理以匍匐前进般的心境一步一步地前进着。街灯的光线映照在路面上薄薄一层流动的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大爬虫类的眼睛似的。
她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左右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昨天与原田相遇的十字路口,当时,她正和姓佐伯的女孩子一同走在路上。自那时起不过才过了大概十二小时,却有种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的感觉。
光理环视十字路口。总觉得就算在雨水中,原田仍会高举着素描簿站在那里,然而她并不在任何地方。黎明前,在雨水中的十字路口上,除了光理之外没有半个人。只有前方不远处,听着一辆白色轿车。
——他好像还没来。
光理确认手表。秒针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着。要靠伞挡住所有风吹之下横向打来的雨滴是不可能的。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
即使入错,光理仍认真地紧握住伞柄等着原田。就像邮筒或电线杆之类没有意识的某种物体般。
不知不觉间,手表已经指向上午四点。
约定的时间到了,不过,她环顾四周仍没有看见半个人。虽然原田不像是会不守时的类型。
一阵更强的风吹来,伞面翻了过来,好几根伞骨歪掉了。她茫然地眺望着头顶上的伞突然这么想。
——这一切一定都是一场玩笑。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打算,所以才会指定上午四点这种早得愚蠢的时间。
一旦产生怀疑,就不由自主地认定一定是这样。
幸福传销、老鼠会的方式增加好人、改变世界的计划。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认真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些想法反而令光理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不该为了想在这种天气里看见晨曦的幼稚行径,而给人添麻烦。
光理在雨中硬是将伞收起。虽然毫无抵抗地被雨滴拍打的感觉相当凄惨,但反正都已经淋湿成落汤鸡了1,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撑伞。
——回去吧。
回饭店冲个澡,然后结束性命吧。
她正打算转身,同时,却突然觉得炫目。
强光打在自己身上。停在道路另一头的白色轿车打开了车灯,朝着这里缓缓开过来。
迟缓的大脑缓慢地想起来。
——啊,这么说来。
他有驾照。
轿车以静静的动作移动到光理的眼前,停下车。原田从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撑开黑色的大伞,举在光理头上。
「请上车。」
他指着白色轿车。
光理幸苦地摇头。
「不,那个,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为什么?」
「让你在这种时间到这里来,不好意思。不过,我实在没办法成为你的会员。」
「是吗?」原田颔首。「很遗憾。」
「……对不起」
「不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原本就认为这是令人难以信任的事。」
他能够坦率地接受,真是太好了。
光理再一次低下头。
「给你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虽然不能成为你的会员,但我会替你加油的。」
「谢谢你。那么……」
「嗯,那么就——」
「请上车。」
「咦?」
原田露出笑容。
「你不上车的话,就不能去看晨曦了。」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我——」
「无法成为会员,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知道吗?」
他突然一脸认真地指着自己。
「我是个好人喔。无论看起来多么愚蠢,多么可疑,我还是得当个好人。否则就无法实现我的梦想。所以,就算你无法成为会员,我还是要带你前往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只要你能够因此获得幸福,我就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可是……
「可是,我全身都湿透了。」
车子的座位会被弄湿的。
「不用担心,我也有准备毛巾。」
原田回答,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往西奔驰。
途中,从路上的看板,我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邻市。
「你不用担心。」原田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光理昨天委托他的事,是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里看见晨曦。
——明明用不着那么在意的。
她又感到内疚了,为什么要对他说出自己想看晨曦的事呢?那种事,明明只要叹口气就能放弃了。
「你要前往没有乌云遮蔽的地方吗?」
「那当然,不这么做就看不见晨曦了。」
目前乌云仍覆盖着整片天空。
「你究竟要往哪里去?」
「不是很远的地方,大概再五公里左右。」
「只有五公里?」
五公里。如果车子以时速六十公里行驶,只需五分钟的距离。她并不认为那种地方的乌云会散开。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原田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一个劲儿地朝西行驶。
那条道路往海上延申,跨过大桥,进入位于海面上的海浦新生地。可以看见栅栏另一侧的漆黑海面,宛如某种巨大的生物般粗暴地蠢动着。
——我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这前面应该只有垃圾处理厂和大海而已吧?」
原田摇头。
「不,这里也有公园、小规模的住宅区及便利店。而且——」
轿车突然右转,车灯如扫视般照亮周遭。隔着雨滴滑落的车窗,原田指向车灯前方。
「还有一家非常小的航空公司。」
他手指的前方出现一面写着『小野田航空』的小小看板。
慢了大约一个呼吸,光理了解了。
「五公里是指垂直的距离吗?」
她被自己的高分贝吓到。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原田依然面带笑容地点头。
「没错。不过飞到高度五千公尺处,云层究竟会不会散开,其实需要赌一把。」
令人难以置信。
「你特地租了飞机吗?」
「不是飞机,是直升机。而且也不是包租」
「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为了这种事而买下一架直升机吧?
「我在那里工作,所以拜托社长,取得了飞行许可。」
这更令人吃惊了。
「你会开飞机?」
「比开车更厉害,要看驾驶照吗?」
「……不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发展令她感到头晕目眩。
——飞上天?接下来?我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死后才浮到云上。

白色轿车在一栋像是大仓库般的建筑物前停下。
在原田的带领下走进那栋建筑物中的光理,被塞了远远超过需要数量的浴巾、塑胶雨衣、T恤及蓝色工作服。
「请把身体擦干,换上那套服装。」
「这样我也——」
「高空非常寒冷,最好不要穿湿衣服。」原田指向房间深处。「换好后,请从那扇门走出去。」
就这样。他说完后,便立刻消失踪影。
——总觉得事情变得相当严重。
总而言之,光理先将头发擦干。虽然希望能有吹风机,不过不能太奢求。
接着,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原田的事。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法理解。
怀抱着让世界上的所有人全成为好人的梦想,为此。他自己也执意当个好人,还是一名直升机的驾驶员。
而且,他一次也没有询问光理想看晨曦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为了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甚至愿意驾驶直升飞机飞上天空的人就是好人吗?
或许是吧,光理心想。
所谓的好人,一定是毫不在意对方的事的人。
总而言之,换好衣服后,光理按照原田的指示走出那扇门。那是一扇大而沉重的门。


她用全身的力量贴上去推开那扇门后,出现在前方的是犹如没划格线的停车场的空间。
在海面的海浦新生地上,没有任何会遮掩视野的事物。
乌云覆盖的夜空,掩盖了放眼所及的整个空间。风势强劲,雨滴拍打在柏油路上。在天空的远处,恐怕是在海上吧,可以看得见闪电的光芒。
大约二十公尺的前方停着一架直升机。白色的机身上绘有蓝色线条。
那架直升机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过于一致,使它看起来就像玩具般有些虚假。唯一真实的,仅有快速旋转着的螺旋桨,以及席卷着空气说发出的隆隆噪音而已。
原田已经在直升机上了。
光理在雨中迈出脚步,穿在工作服外的雨衣将雨水弹开。
直升机出乎意外地小。身材高大的人只要伸出手,好像就能碰到机顶似的。虽然正上方明明有着以肉眼无法追上的速度旋转着的螺旋桨。
机门的高度大约在光理的腰际左右,因为实在太高了,要灵巧地攀上阶梯登记并不轻松。她将手放上楼梯准备攀爬时,原田从内测将她拉了上去。
他在光理耳边扯开喉咙大喊:
「请脱下雨衣。」
她知道对方喊得很大声,却好不容易听见内容。因为螺旋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光理颔首,将雨衣脱下。原田接过雨衣,将之塞进位于座位后方的背包中。接着将背包扔出直升机,关上门。
直升机内部比轻型车的内部又小了二成左右。原田坐在驾驶座上,光理在他的左侧坐下。后方则是空无一物的空间。
如果设有座位,就能再多搭乘两人了。她正这么想,原田又在她耳边大喊:
「后面的座位已经拆掉了。」
拆掉了。
「为什么?」
「减轻重量,才能飞得比较高。」
的确,或许如此。
「一般来说,这架直升机只能飞到四千公尺多一点的高度,但今天要稍微勉强一点飞到五千公尺高。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清楚这么一来,是否就能够抵达云层散开的地方。就情况而定,雨云有时甚至会有七千公尺厚。」
由于螺旋桨的声音,使得原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过,大致上可以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要是运气不好,就看不见晨曦,那也是莫可奈何的。
比起这种事——
「在雨势这么大、风这么强的情况下,飞得起来吗?」
仔细一看,这架直升机连雨刷也没有。
原田将手贴在自己耳边,看来他似乎听不见。
光理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耳边大吼:
「飞得起来吗?」
他有一小段时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接着笑了。像个少年般。
「那当然!」
他以手势告知光理系上安全带。她依照指示将安全带系在腰际,原田竖起拇指,接着握住握杆。
机体随机大大地摇晃。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接着便有种视线往上抬起的感觉。
——现在已经飞起来了吗?
她并不清楚。在自己刚这么想完,周遭的景色便流动了起来。
感觉就像在乘坐高楼大厦的电梯般,她知道自己正在上升。直到刚才还停着直升机的停机坪,如今已经在相当低矮的位置了。
——真的在飞行!
夜晚的街道上散落着点点光芒。
在遥远的街道上,汽车尾灯如鱼般流动着。
螺旋桨的声音依然吵杂,机身如工地的钻岩机般猛烈摇晃着。机身一边旋转着改变方向,一边上升。由于附着在机身上的雨滴被急速地向后甩出去,因此挡风玻璃比想象中来得干净。
原田开口:
「直升机很耐风吹。比西纳斯(译注:Cessna,为美国飞机制造商所制造的小型飞机)稳定多了。」
「为什么?」
「基本上,飞机都是笔直往前飞的,而直升机则稍微自由一些,更容易配合风向。」
直升机的飞行方式的确比较复杂。
可以一边调整高度上升或下降,同时往各种方向移动,就像被海流拍打的漂流木般。事到如今,光理才终于体会到空中的确充满着气体的事实。除了重量不同之外,空气与水都是一样的。
她原本以为直升机正受到风的玩弄,但并非如此。她看见刚才坐在原田的车上经过的国道,前方便是光理出生成长的城市。一边回避着风,一边一点一点地提升高度的同时,直升机也正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啊,这个人真的要前往我出生成长的城市。
真的想让自己在城市的上空见到晨曦。那在距今二十一年前,连长相及姓名都不晓得的父亲,从医院的窗户看见、令他大受感动的晨曦。原田想让光理看见跟「在光理诞生的同时升起的那道晨曦」一样的晨曦。
光理低下头。
罪恶感涌上心头。
——我真的有这么想看见晨曦吗?甚至让他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并不清楚。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
所以在表情认真到吓人地操纵着直升机的原田身旁,她无法由衷地想要看晨曦。事到如今就算看见了也莫可奈何,她内心某处冷漠地这么想着。
她对原田的怀疑早已一扫而空了,光理甚至已经对他十分信赖。
他一定是个真正的好人,他由衷地希望这个时间能变得更好。他是个明知道这一点再怎么莽撞、在他人眼里有多愚蠢,仍会朝着梦想前进的人。
话虽如此——
——我却是多么的半途而废呀。
既然坐在原田的身旁,至少该让有种地期望获得救赎才对。如果连这一点也办不到,那么自己绝对没有自己待在这里。
——啊,原来我……
希望自己能够得救。
被英雄拯救的人,是绝对不能由衷地想「死了也无所谓」的。
直升机飞过许多破碎的云朵旁,最好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已经飞进了雨云中。
如原田所说,机舱内的温度下降了许多。
她突然不安起来,向原田询问:
「遇到打雷之类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回想起在搭上直升机前,曾看见闪过海面上的闪电。这么小一架直升机,要是被雷击落,一定会直接坠落的。
「你知道积雨云和雨层云的差别吗?」
积雨云、雨层云。
「不知道。」
虽然听过,但并不清楚。
「伴随着雷电的云是积雨云,因为云层可高达八公里以上,这架直升机是穿不过的。不过,现在包围在我们周遭的是雨层云,一般是不会打雷的,运气好的话,也有机会穿过。」
螺旋桨的声音依旧干扰着,令她无法清楚听见原田的声音。
不过,总之他说不要紧这一点,光理已经知道了。
「在云中暂时会什么也看不见。距离日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到时候我会叫你的,如果想睡就趁现在睡吧。」
光理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妈妈带着她看晨曦的事。当时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她也一样在车内的副驾驶座打着盹。
话虽如此,在这既吵杂又令人紧张的地方,是不可以轻易睡着的。光理眺望着窗外,看着那在漆黑的云中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途中,光理依旧照原田的指示,从座位下方拿出喷雾壶,里头装的是氧气。
「超过一万公尺后,就会呼吸困难。请不要勉强,尽管使用。」
虽然对英尺这个长度单位并不熟悉,但就算将其换算成正确的公尺数也没有任何意义吧。说到底,光理根本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身处多高的地方。总之,如果感到痛苦,只要吸这个就行了。
光理握紧氧气喷雾罐,凝视着手表度过这段时间。
秒针以平稳的步调旋转着,——还有十次、九次、八次。当秒针数完后,晨曦便会升起。感觉到呼吸困难,光理将喷雾罐凑近嘴边。
紧接着。唐突的漂浮感朝光理袭来。
——怎么了?
宛如失去重力一般,氧气喷雾罐从光理手中飘起。
——飞机、正在坠落?
正当她这么想时,重力随即回复。喷雾掉在她的膝上,她连忙接住。
她听不见声音。但从情况可以得知原田刚才啧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
「只是被下降气流拉过去而已。不过,情况有点不妙。」
他的表情十分吓人。
「现在的高度大约是四千六百公尺,机体差不多快无法上升了。但是,我们还没穿过云层。」
光理看着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七分钟。
原田将嘴凑近光理耳边。然而,即使在这么久的距离之间,仍有着噪音的厚墙阻挡着。
他怒吼似地说明:
「直升机主要是靠捕捉空气上升的。」
接下来就要像攀岩一样,必须找到能让直升机攀升的空气才行。如果能顺利捕捉到上升气流,就能再飞高一点。
「我知道了。」
光理点点头,但原田却笑了。
「但我不知道。」
「咦?」
「我不知道哪里又上升气流。」
这种事……
「该怎么办才好?」
「得靠直觉,不对,该说是运气吗?」
或许是一阵横向的风吹来。机身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从旁边看来,原田就像发了狂般激动。他操纵着右手的握杆,踩着脚边的踏板。他的左手一直紧握着如果是车子,就是手刹所在位置的握把。
「如果去找风,也会更容易被风吹动!要是咬到舌头就不好了,所以讲话时请小心一点!」
光理拼命点头。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上空。
脉搏不知为何出奇地清晰。是因为恐惧?这也是原因。不过,还有其他原因。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感到兴奋。
她将身子探到驾驶座。想靠近原田耳边说话,只能这么做。
「原田先生!」
他正睨着窗外。光理不在乎地询问:
「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好人呢?」
他用在这段对话上的思绪一定不到全部的一成。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略微僵硬地,以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不想放弃。」
不知为何,他一定也是对凡事都不放弃地活着吧。就像故事中的英雄般,一直以来只做正确的事。
他这么认为,但并非如此。
「我希望至少有一件事,是没有放弃的。」
「一件事?」
原田的嘴角浮现笑容。那是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苦笑。
「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持之以恒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社团活动、读书,全部都被我放弃了。」
「可是,」
光理下意识地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他硬是说了下去:
「可是,原田先生,你会操纵直升机。」
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就连她也不太清楚。
原田摇头。
「我曾经在自卫队待过一小段时间,因为工作很麻烦。虽然在那里取得了直升机的驾照,但是因为训练太过严苛,我很快就逃跑了。」
那真是令人意外的话语。
很难想象他逃离什么的情况。
「不过,最近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
「没错,对我而言,那是足矣让整个世界完全变色的大事。」
直升机宛如被激流吞噬般摇晃着。原田定定地望着看不见光的窗外。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绝不放弃。」
光理低下头。
她看见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三分钟。
「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够不放弃吗?」
原田笑着侧头。
「这个嘛,我现在正在尝试中。不过,」
原田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左手从握把离开。
他指向前方。
「如果能让你看见晨曦,我就会觉得似乎能相信自己了。」
他的手指前端远处的上空,发出白色的光芒。
那里一定就是雨云的出口。
既然知道目的地,那么直升机的动向也就清楚多了。
像是筋疲力尽般,机体忽地落下。
——加油!
光理祈祷着。仅花了一小段时间,机体又再次浮起。
「你呢?」
事到如今原田才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想见到晨曦?」
她一直很害怕面对这个问题。
她没有自信能回答得清楚。
——说到底,我真的想看晨曦吗?
她想相信自己是想看的,想相信自己是想获救的。否则,自己现在就没有资格待在这里,当一切都结束时,如果无法由衷地对原田说声「谢谢你」,就实在他对不起他了。
光理闭上眼睛回想。
——妈妈在三年前病倒了。
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却又勉强自己工作,当发现疾病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她住进遥远城市的医院里,光理也跟着搬了过去。妈妈需要人照料,而她的亲人也只剩光理一个人了。
而妈妈也在去年过世了。
周遭的人们异口同声的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什么也别说!
光理在心中呐喊着。
难过也罢,痛苦也罢,
就算指出这一点,又能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什么也别说!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不过,只有疲倦至极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她睁开眼睛,原田正以认真的神情睨着窗外。
想起他的问题,光理回答了自己想看晨曦的原因。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因为自己说出的话实在太没有逻辑可言,令她感到可笑。
——我根本就不可能好好地将原因说明清楚。
她迁怒似地想着。
因为妈妈过世不久后的生日那天下了雨,她没能看见晨曦,因此才会萌生寻死之意。真的只是隐约这么想。
「我隐约觉得,如果能在生日当天早上见到美丽的晨曦,我或许就能获得救赎。」
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就算没有逻辑,就算对方无法接受,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用宛如一切都以掷铜板决定般,将整个性命赌在能否看见晨曦这件事上这种理由……
若要说,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只是因为筋疲力尽,而决定将所有的一切赌在心血来潮上而已。
「那么,正好!」原田呐喊似地说道。「在空中看见的晨曦是最美的喔,因为空气不像地面上那么脏。」
「可是……」
光理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距离日出仅剩一分钟不到了。
雨云的出口还在相当高的位置。一定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原田却笑了。
「你想看晨曦吧?」
她还不确定。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获得救赎的必要。
即使随随便便就死掉也无妨。
虽然这么想,但光理回答:
「是,我想看。」
声音很小,原田一定听不见。
不过,答案是肯定的这点似乎传达给他了。他笑着。
「既然如此,就试着说出口看看。」
「咦?」
「来,快说说看。」
光理开口:
「我想看晨曦。」
原田摇头。
「我听不见!再大声一点!」
已经够大声了,否则在这里连交谈都没有办法。
「快点!」
别无他法。
光理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大喊:
「我想看晨曦!」
就在那之后。
原田大动作地扭转握杆。
「我刚才找到了。大气流动、云层的发展旺盛,不会有错。」
他像个孩子似地笑着大喊:
「这里有上升气流!」
视野流动。是机体正在旋转吗?刚才为止还能看见的雨云出口已经消失不见了。
究竟在哪里?光——
忽地。
视野开阔了起来。

群青。
一览无遗。
那是十年前,与妈妈一同仰望的天空。
宛如夜空,又仿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妈妈伸手所指的那片天空,如今,光理正置身其中。
——简直像飞上了宇宙般。
她回想起来。十年前,她也曾看着这片天空,心想着「就像宇宙一般」。究竟哪里才算是宇宙呢?光理自己也不清楚。
视线下移,雪原般的云朵正缓缓地飘动着,而前方鲜明的黄色将天空照得一片绚烂。
「孩提时代,」
原田说:
「我曾经看过从宇宙拍摄地球的照片。照片中的云朵是纯白的,非常美丽。而不是下雨天仰望天空时看见的那种灰色的云。这一点令我决定很不可思议,觉得很假。不过,只要思考过后就会明白。」
他笔直地望着天空的某个点。
非常遥远的东方天空。
「因为云端上方,有太阳照耀着,才会那么美丽。从宇宙中看起来,真的就是云,总是那么雪白。不过,我以前只能看见昏暗的下半部,看见的全是肮脏的部分。」
现在雨云是纯白的,与蓝色、黄色、红色交杂、重叠在一起。
像是朝霞逐渐造访天机的颜色化为油彩,在油布上扩散开来一般,美丽极了。
遮掩住晨曦的灰云另一侧,竟然如此神圣端庄。
「我并不是说『所以怎么样』,只是在说,也有这样的一面而已。」
前方,出现了更加强烈的光芒。
如同十年前那般,如同二十一年前那般。
光与晨曦一同诞生。
那是一种纯粹之美,就是美丽。
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啊,原来我一直都很想大哭一场。
一直感到悲伤,希望能够获得救赎。
「生日快乐!」
原田以不输给螺旋桨声音的音量大喊着。

4 原田

「谢谢你!」
三十分钟后,站上柏油路的光理仰望着自己喊着。螺旋桨已经停止旋转了。
「我愿意成为会员。」
「会员?」
「是的。就是那个……好人团体?的会员。」
为了让世界充满好人的无名团体。
这就是一号会员诞生的瞬间。
「再见。」
雨已经停了。她在厚重的云层底下,在办公室的方向跑去。虽说是办公室,但其实也只是用老旧车库改装而成的库房罢了。
原田不由得目送着她的背影,在她换衣服的期间,原田打算在直升机中打发时间。
——真可恶,一脸得意的家伙。
竟然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我可是再过六天就要死了喔?
虽然在内心咒骂着,即使如此,晨曦的确很美丽。
「辛苦你了。」
死神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正站在原田的正后方,空无一物的后半部。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存在于任何地方。如同人在任何地方都会死去般。」
「哦,是吗?算了,无所谓。」
原田将体重全部交给椅背。
「我真的累死了。」
能否飞到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完全是听天由命。
虽然很想睡,但却不能睡。
事实上,他并没有取得直升机的飞行许可,接下来得拼命地向社长道歉了。如果说是为了救人一命,他会相信自己吗?
「所以,那家伙不会死吗?」
「是的,她的死因已经改变了,还能多活六十年左右。」
「我只剩六天了耶?」
「正确的说,是只剩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四分。」
「唔哦,真不想听到。」
原田逃跑似地从直升机的搭乘口跳下。
他找到掉在前方的背包。是他在直升机起飞前,将雨衣塞进去扔下去的那个。
原田踩着水洼,捡起那个背包。他从内测口袋中取出打火机和香烟。虽然这个停机坪是禁烟的,但自己可是不到六天就要死去的人,这点事就饶了我吧。
他用打火机点了烟,吸了一口。
当他察觉时,死神已经在他身旁了。
「我很感谢你。」
吐出烟雾。
「那就帮我延长寿命。」
「我没有那种权限。」
原田仿佛在追着烟雾般仰望天空。
雨虽然停了,但依然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肮脏的天空。
「喂。我真的会死吗?」
他依然没有什么真实感。仿佛一周过后、一个月后,自己还能像这样一边吐着烟雾一边仰望天空。
然而,身边的死神却以新闻主播般冷淡的声音回答:
「对,你毫无疑问地会死。」
「六天后?」
「正确的说,是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二分后。」
「所以说,我不想听啦。」
真是的,真的假的?伤脑筋。
原田咬着衔在嘴边的滤嘴。他很怕死亡。他不想死。
「那么,我先告辞了。」
死神说。
「怎么?你要消失了吗?」
「不,我还在附近。只是你看不见我而已。」
「是吗?再见啦。」
原田随便地挥挥手。虽然他有点中意这名少女,不过就算是着外表,她仍是死神,自己是绝对无法永远和和气气地面对她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烟充满整个肺部。
他用手夹着香烟,朝着天空吐出气息,细细长长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死神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然而,她仍站在原地。
「剩下的六天时间,你打算怎么过?」
「嗯?」
「你曾经说过。『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关于这个疑问,你已经找出答案了吗?」
原田笑了。
那还用说嘛?
「我要再招募一个会员,让自己被记载在课本上。」
如果不招募两名以上的会员,就无法构成老鼠会的形式。
至今为止,他轻易地放弃过许多事。
不过,如果只剩下六天,就能够不放弃任何一件事了吧。
——世界和平与否,与我无关。
其实跟课本也没有关系。
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放弃罢了。
只是希望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一刻罢了。


于是,她又再度走在铺着黄色瓷砖的道路上。
而我则开着白色轿车,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离她远去。
八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十五分。天气预报为晴转多云。
我仍在仰望着厚重的乌云。想象着乌云另一侧的太阳、蓝天、白云,以及永远烙在脑海某一角,绝不蒙尘的晨曦。
这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是绝对不会重逢的,两个人的故事。

当她看见晨曦,泪流满面的那一瞬间。
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她擦拭泪水,展露笑容时,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我的确也获得了救赎。
幸福传销。
她获得救赎的事,一定也拯救了我。
所以,我现在非得告诉你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同时也是个没有出乎意料的结局或是大团圆收场的故事。
你一定很快就会将这种故事遗忘了吧,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因为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属于你的故事实在太过戏剧化、太过忙碌了。不过,在最后,我想告诉你。
我由衷地相信。
接下来她一定会继续当她所深信的好人。而且虽然愚蠢,但她仍会认真地思考着要至少招募两人成为无名团体的会员。
所以,你若是在某处、或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遇见了她。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听她说几句话。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4 22:34 编辑


Clown,请别哭泣

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

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完全无法想象。当爸爸说出决定再婚的事时,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将多出一位新妈妈。一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唐突地成为我的妈妈,我试图勉强接受这种像是闯入平行世界般的变化——至少,我下定决心要高明地装处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样。
我的思考仅止于此。
所以,当我被迫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我完全不晓得究竟该如何是好,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与他建立关系。
他是新妈妈的父亲。
也就是即将成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
爸爸带我前往位于隔壁县的新妈妈家,那是栋还算宽敞,不过相当老旧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后一周都在那里度过。
他待在从玄关延申的走廊上最靠近玄关的房间里,身穿蓝色格子纹的睡衣,坐在床铺上。
他的白发像刚用梳子梳理过般整齐,脸上有者无数皱纹深深刻划,眼睛的圆形镜片后,有着一双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会判断老人的年纪,他应该介于七十到八十岁之间吧。
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向他打招呼,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像过「出现新外公」这种情况。虽然曾在漫画杂志上看过因双亲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节,但却从来没描绘过突然出现外公这种发展。
再加上,对连妈妈——生下我的亲生母亲——的长相都不记得的我而言,称得上家人的存在只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并不清楚。
「幸会,可爱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夸张的笑容,抚摸着自己的左脚。
「坐在床上向你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总是躺在。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意外,对脚造成影响,后来就连站起来都懒了。」
我感到困顿窘。
「发生意外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类话题才好,因此一定没拿捏好同情的适当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满面。
「那是一场大意外,我在这么大一颗球上,脚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说,还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脚,结果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效果而兴奋不已。为了不被发现我的脚断了,我还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老人风格的玩笑吗?「真是糟糕呀。」我虽然想这么回答,但总觉得不太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位于枕边的床头柜抽屉。
拿出一个相框,往我这里递过来。
那是张老照片,里面有一个小丑(Pierrot)
「我曾经待过许多马戏团,一直担任着Clown,你知道什么是Clown吗?就是小丑的意思。」
我知道国外都将小丑称为Clown,以前看过的电影中有出现。
我终于提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Clown跟Pierrot不一样吗?」
他深深颔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跟Pierrot混为一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
我还是不知道Pierrot跟Clown有什么不同。
我原本以为,只是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罢了。
「是哪里不同呢?」
「是职务啊,比如说。」
他用满布皱纹的手摸索着枕边,将放在那里的闹钟、眼镜盒及假牙清洁剂的盒子拿了过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将假牙清洁剂放在床上,那种东西只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吗?
将这些与Pierrot——不对,是Clown的相框合在一起一共有四样。接着他的左右手分别拿了两种,熟练地抛了起来。
闹钟、眼镜盒、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及Clown的相框在空中飞舞,我看得入迷。虽然不晓得他究竟是七十、还是八十岁,总之是连从床上起来都有困难的老人,竟然一脸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展现抛接技艺,这令我感到惊奇不已。
「比如说,在表演接抛时,Clown会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着Clown的模样,想要模范他却会失败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说,会成功的是Clown,会失败的是Pierrot?」
他点头。
「正确的说,Pierrot也是Clown的一种。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其中借由失败的表演来逗观众发笑的则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别滑稽的Clown喔。」
原来如此,我点头。
他一本正经的用右手接住闹钟及眼镜盒,左手接住相框,不过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却叩的一声撞到他白发苍苍的头顶。
我忍住笑意询问。
「刚才那样是Pierrot吗?」
他皱着眉头抚着头部。或许是脸上布满皱纹的缘故,使得他的表情变化得相当夸张。
「我是Clown,只是因为太久没练,稍微失败了而已。」
「如果你自称是Pierrot,就不会被发现是失败了。」
因为Pierrot的失败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兴地回答:
「高傲的Clown是不会撒那种谎的。」
「是这样吗?」
如果要说,我比较喜欢Pierrot。
比起华丽地成功表演接抛,我觉得为了观众而故意失败的Pierrot更加帅气。不过,在高傲的Clown面前,我不应该这么说才好。
「总而言之,今后请多多指教,可爱的小姐。」
他以夸张的动作低下头。
我在内心感到松一口气。
唐突地出现的外公令人稍微有点难以接受,但如果是个Clown就另当别论了。
爸爸再婚,而我则因此与一名年老却高傲的Clown相遇。总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情节,令人感到兴奋。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决定称呼他为「Clown」。
我按照预定,在新妈妈家里待了一周,从周一到下周日。
这段期间,我总是待在Clown的房间里。
也就是说,我逃离了自己的新妈妈,同时甚至逃离了爸爸。
老实说,我很害怕跟新妈妈愉快地聊着天的爸爸。要分析这种心理很容易,一定轻易地就能找到简单易懂的理由,只要翻开心理学的相关书籍,或许也会刊载着足以切中我心情的专业术语也说不定。
不过,关于这点,我并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并不认为有更进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这个家中,我不会害怕的只有Clown。
至少对我而言,Clown并不是外公。是位于难以接受、却便不得不理所当然地接受的「家人」这种存在以外的东西。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接受。」
Clown说。
「如果勉强自己,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讨厌起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来。为了避免这一点,逃避或说任性的话都不是错误的方法。因为你的爸爸及我的女儿,都是径自让自己获得幸福的,所以你只要跟他们一样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周都在Clown的房里度过。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进了那个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松的地方。

1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我在上个月底搬进新妈妈家,在这附近没有半个平也。也还没去过预定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读的学校,所以现在的我当然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没有朋友也没有社团活动的暑假,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无所有。
爸爸和以往一样因为工作而四处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会过来找我,而是前往待在医院的新妈妈身边。
这也莫可奈何,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我自己总是努力当个这样的孩子,所以爸爸会判断就算放着我不管也没有问题,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这我还不习惯的新家中的人只有Clown。
话虽如此,他和我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与半年前无异。整齐的白发、深深的皱纹、眼睛的圆形镜片后,至今仍是双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来一周后,才察觉他的变化的。
躺在白色床铺上的已经不再是那位高傲的Clown,而是总有一半的意识遗留在梦境世界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连我是他新外孙的事都不晓得。就算跟她说话,他也只会回应「哦哦」或「嗯」这类简短的话语,就算偶尔可以跟他聊上几句,他一定也会将我误认为其他人。
所以八月里,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以泪洗面。
仔细想想,即使我哭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我或关心我,这样的环境真是宝贵。因为一个孩子能独自哭泣的时间是有限的。
——话虽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们已经拥有更多可以独自哭泣的时间了。
在哭泣时,我会想起某个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饭时、洗澡时、睡前或刚睡醒时都会。整个八月,我都在想着他,不过,只有在哭泣时是特别的。
他曾说过:哭泣是没有用的。因为哭声是要让别人听见,眼泪是要让别人看见的。
他的话是谎言。
——哭泣这种行为,是对别人发出的求救讯号。如果是独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泪,只要暗自感到悲伤就够了。
他是个爱哭鬼,也是个骗子。
而且,他是个非常坚强的爱哭鬼,也是个比任何人都诚实的骗子。
所以,他会为了我流泪,也会为了我说谎。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然地感到被偷,为了这样的自己哭泣着。接着,我稍微睡了一会儿后,从床上抬起头。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蓝天与大片的积云虐待着我。毫无责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阳令我皱眉、在床上打滚着。或许是屋外过于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来就像一片淡淡的阴影似的。在枕边旋转的电风扇低沉的声音传来。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
我轻轻屏息,从床上起身。用脚趾关掉电风扇的开关。
我走出房间,在洗手台洗了把脸,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有两份用蓝色盘子装着的中华凉面,这是我早上预先准备好的。
我骚了骚头。一直以泪洗面是骗人的,总之,我每天还是有在做菜,每两天打扫及洗衣服一次。也固执地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因为我是国三学生。
——明明就算认真念书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实现跟那个爱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愿望了。
可是,这一定是类似自我防卫之类的本能吧,我依然过着他还在时一样的生活。
——你就是那种女孩啊。
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结果,我只能以这种旁人看不出来的方式,不让你感到悲伤。
如果他在这里。
我很清楚,他一定会这么说。

我将其中一个蓝色盘子放在托盘上,搭配装在玻璃杯中的麦茶,朝Clown的寝室走去。
他只有在上厕所及洗澡时,才会离开床铺。刚开始帮他做饭时,我本来想叫他到客厅来,但却不太顺利,因为我们无法交谈。最近则是连试图跟她沟通都懒了,我索性将餐点端过去。
我站在门前,改用单手拖住托盘,麦茶在玻璃杯中摇晃。我轻敲了两下门,接着就开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我没办法称呼他为外公,更不可能称呼他为Clown。结果只能像在走进教师办公室时一样说声「打扰了」。
Clown的房间里很少会传来回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在脑中数了五下后,拉开了门。
薄薄的窗户帘在装有纱窗的窗户旁飘动着。细微的蝉鸣声传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蝉不多,并没有那么嘈杂。
Clown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以舒服的节奏打着鼾。
我将托盘放在床铺旁的大桌子上,然后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没有起来,我就会叫醒他。
我一边享受着舒服的风,一边看着Clown。
——在仅仅半年前,他明明还能那么有精神地说话。
半年前的那一周中,我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
坐在和现在同一张椅子上,和Clown聊着各式各样的话题。我原本认为这次造访这个家时,也依旧是这样的情形。
他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只会以差不多的姿势打着鼾而已。即使醒着,是因为耳朵听不清楚吗?或是意识不清呢?完全无法与他交谈。
——可是,这一点一定令我获得了救赎。
这是我每天都像独自一人待在在家中般。能独自哭泣的每一天,拯救了我。
「呐,Clown。」
我低语。
Clown正在沉睡。即使他醒来,也不可能听见这么细微的声音。
我抱着对树洞坦承秘密般的心情继续说着:
「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在这个月初。对我而言,他是个非常重要的人,这一点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
用朋友不足以形容,也不是挚友的存在,说是喜欢的人又过于轻浮。
重要的人,除此之外的话语都无法用以形容他。
「我认为我们彼此几乎是完全了解对方,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很好,也不是因为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起度过。而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和他就几乎是相同的了。」
因为相同,所以相互了解。
因为相同,所以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起度过。
「其实,就连他究竟多么讨厌我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最后接受了这一点。」
Clown依然发出细微的鼻息。
不知何时,我哭了起来。我对某人发出求救讯号。但是,这讯号无法传达给任何人这点,也令我感到放心。
「再过六天,暑假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产生戏剧性的变化。连他已经不在的事,一定也会很快地变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不过呢,」
闭上双眼。
「一定连这样的变化,我都能顺利适应。」
那是我最讨厌的事。
比起周遭环境的变化,我更害怕自己本身的变化。
「呐,Clown。」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很清楚,即使这样询问Clown也是无济于事。
突然,鼾声中断了。
我吃惊地睁开双眼,Clown正睁开眼睑看着这里。为了隐藏泪水,我擦拭着脸。
Clown开口。那是宛如将一度弯曲的钢丝硬是拉直般,细微且颤抖的声音。
「怎么,美穗,你回来了啊。」
我听见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
美穗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新妈妈——也就是Clown的女儿的名字。
Clown经常把我跟她搞混,他一定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令人感到轻松,但也有一点心痛。我被误认为别人这种事无关紧要,我跟Clown并没有熟稔到会因此受伤,不过这代表Clown也同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这一点令人感到莫名地悲伤。
——然而,我并没有纠正这一点。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轻松的那方。
「现在几点了?」
Clown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起身。
我回答:
「下午一点快半了。」
「是吗?肚子饿了。」
「午餐已经做好啰,我做了中华凉面。」
「是吗?」
我拿起桌上的托盘,将其移动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这高度用来当初边桌刚刚好。
「你的份呢?」
「在冰箱里。我现在不饿,晚一点再吃。」
他宛如深呼吸般缓缓地吐息,同时点头。
我和他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的眼眸看起来果然还是不可思议地相当知性,从半年前起完全没有改变。
「美穗,你剪头发了?」
我点头。
「对,已经剪了两周了。」
新妈妈的头发很长。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搞不好她跟我长得很像也说不定。
我看着Clown用餐,并不时交换一些没什么交集的对话。
Clown非常缓慢且仔细地用餐。他以优美的姿势握着筷子,将盘子上的凉面一撮一撮地依序送进嘴里,并没有将所有材料混在一起一口气挟起
花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将中华凉面吃得一干二净,包括小黄瓜的碎屑在内,一点不留。
接着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低语着「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我回答,将蓝色盘子放上托盘。
「晚餐你想吃什么?」
Clown轻声笑了。
「美穗,你不用在意这种事无所谓,现在是暑假吧?」
我不是美穗,Clown所说的美穗,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正当我烦恼着该如何回答时,他接着说:
「难得的休假,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虽然直到上个月为止都是羽球社的,但我并没有打算持续下去。
我回答:
「今天比较想做菜。」
骗人,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
Clown侧头。
「你当Clown就好,你不适合当Pierrot。」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Pierrot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会失败的是Pierrot。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在Clown当中,借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角色是Pierrot。
我做了是吗失败的事情吗?
Clown一脸吃惊地睁大双眼。
「Pierrot?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喔。」
不行,完全无法交谈。
「那就晚餐时见。」
我说完后,便离开Clown的房间。


这就是进入八月之后的,我的生活。
就这样重复着完全相同的每一天。
我会见到面的人,除了早出晚归的爸爸之外,就只有Clown了。而Clown连我是谁都无法理解,真是孤独且轻松的生活呀。
我一边吃着很酸的中华凉面,一边心想。
究竟该不该告诉Clown「我是你的外孙女,不是你的女儿」呢?还是就维持原本的方跟他交谈比较好呢?
我在迷茫时总会心想,换做是那个爱哭鬼,究竟会怎么说呢?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
我推测他的答案。
——在有两个选项的情况下,如果真的跟到迷茫,麻烦、困难且令人疲倦的那一方,大多才是正确的答案。
为什么?
——如果简单且轻松的那一方是正确答案,那么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的。你之所以会感到迷茫,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十分清楚,麻烦的那方才是正确答案的缘故。虽然正确,但却会令人感到疲倦,所以不想去做。所以才会迷茫。
嗯,很有说服力。
他那个爱哭鬼经常会说出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话来。
我咻咻地吸着中华凉面的面条,喝着玻璃杯中的麦茶。
他又在我的心理补上一句:
——不过,总是选择正确的选项,也未必代表一定会幸福。
说得没错。
我双手合十,低语:「我吃饱了。」
接着我将餐具拿到厨房的水槽,穿上蓝色围裙。
转开水龙头,温水滴落。接着逐渐转凉,用手碰触起来的感觉很舒服。
累积在水槽中的水闪耀着太阳的金色光芒,摇曳着映照在天花板的一隅。我在浅绿色的海面上淋上清洁精,开始清洗。锅子、长筷、菜刀、砧板、两只筷子、两个蓝色盘子,以及一个玻璃杯。
这时我发现,我忘了回收Clown的玻璃杯了。虽然晚一点去拿也可以,可是如果没有一次洗好,感觉会很不舒服。
我将手上的泡沫冲掉,用毛巾擦干水分。
接着我在走廊上朝着Clown的房间前进。我站在门口,和往常一样烦恼着该如何出声唤他。
总而言之,为了敲门,我举起单手。
就在此时,我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
那是Clown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家里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了。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我知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声,但却一反常态地慌乱。
他在交谈?究竟在跟谁交谈?
接下来听见的是个年轻女性——简直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般的声音。
「是的,所以你非放弃不可。」
有个我不认识的女性在门的另一边。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进来的?玄关应该是锁着的,是Clown将她迎进门的吗?
房间中的对话仍然持续着。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骄傲。」
「只有这一点我办不到。」
「可是,你非选择不可,要靠近她,或是从她面前离去。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会失去骄傲。」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高傲的Clown。Clown的骄傲究竟是什么?
我听见了老Clown的声音。
「真不想放弃,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我倒吸一口气。
春花。
我的名字。佐伯春花,那是我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以及不认得我了吗?
Clown无法理解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外孙女,所以一直将我误认为自己的女儿美穗,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他会说出春花这个名字来?
总觉得好恐怖,背脊颤抖着。
「那是身为Pierrot的骄傲。」
他以清晰的语调这么说。

2

从房间里不再传出说话声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才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门。
房间里除了Clown之外没有半个人,他依然躺在床上小声地打着鼾。
不过,直到五分钟前为止,这里应该还有另一个人,而且八成是一名少女。
——从窗户出去了?
这里是一楼,所以并不是难事。
我拿去遗留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直接离开房间。
脑海中宛如旋转木马般骨碌碌地打转着。
即使洗了杯子、洗好澡、在自己的床上打滚,我的内心依然嘈杂不休。
Clown是不是隐瞒着什么重大秘密?
他会不会与某起惊人事件有关,不但偷偷地与神秘少女联系,接着还对我隐瞒一切?
仔细想想,我查觉一件奇怪的事。
Clown虽然像个卧床不起的老人,但无论是如厕或洗澡,都可以毫无障碍地一个人处理。搞不好他其实还很有精神,只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持续装出年老且疲惫不堪的模样也说不定。
——连不认得我这一点,也是演技吗?
虽然不知道理由。
Clown以和平时的他截然不同的清晰语调这么说了:「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相反地,也就是说,Clown所隐瞒的秘密跟我有关啰?
单是这么想,心跳就加速跳动了起来。
我屏住气息,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又来了。
可以听见Clown跟神秘少女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玩过黑白棋吗?」
「我很擅长喔。如果由我后攻,我从来没有输过。」
「后攻?先攻不是比较有利吗?」
「并非如此,我认为后攻比较强。所谓的黑白棋,就是想办法让对方将棋子下在错误的地方的游戏啊。所以先下是比较不利的。」
「那不是将对手的许多棋子反过来的游戏吗?」
「那是一个真理,但并不是本质。」
「我不懂。」
「你用不着懂。游戏的本质并不是获胜,而是享乐。只要尽情享乐就行了。」

「我最喜欢草莓冰淇淋了,但不太喜欢薄荷巧克力。」
「是吗?我最喜欢草莓跟巧克力的混合口味了,我以前常吃喔。」
「所谓的人类,任何人都会经常吃冰淇淋吗?。」
「这个嘛。以我的情况,因为马戏团的帐篷里,除了爆米花以外也会一同贩卖冰淇淋,所以喔会混在观众里面偷偷吃。」
「原来如此。附近就有贩卖,真是方便。」
「对了,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有一个疑问。香草冰淇淋里面,有放香草的必要吗?」
「如果不放香草,不就不会甜了?」
「不是,会甜是因为砂糖的缘故。香草只有香味,其实一点也不甜。。」
「那么就是因为需要香味啰?」
「可是香味与味道无关喔。」
「咦?没有关系吗?」
「味道是味觉,香味是嗅觉。」
「你的定义喔无法接受。如果没有香味,大部分的糖果都会是一样的味道了。」
「啊,的确,或许如此。」
「香味也应该包含在味觉之中。」
「这个嘛。如果这么说,那么五感全部都可以算是味觉了。如果没有口感,那大多数的点心都只会有甜味,要闭着眼睛猜中自己吃的是什么是很困难的。」

「前阵子,我搭了直升机。」
「哦,感觉如何?」
「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回过神来时就已经置身空中了。」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飞上空中的。」
「我可以,不过,能够什么也不做就置身于空中是很不可思议的。」
「原来如此,就像是电动步道一样吗?」
「电动步道?那是什么?。」
「是会动的人行步道。」
「道路会改变形状吗?比如说十字路口变成三叉路口?」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平坦的电扶梯。。」
「电扶梯是什么?」
「会动的楼梯。」
「啊,那我有看过。我记得机场也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跟半年前的七天当中,我跟Clown交谈的内容十分相似。怎么停都不像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虽然我翌日、翌日的翌日都在Clown的房门口侧耳倾听,但我所听见的全都是这样的对话。
不过,果然还是有些不协调感。
跟神秘少女交谈时的Clown,比跟我见面时有精神多了。而且,即使我听得见少女的声音,却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她明明出现得如此频繁,却从来没有偶然进入我的眼帘,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吗?
八月二十八日,暑假再三天就结束了。
上午十点,就像每一天的习惯般,我站在Clown的房门口。
即使将耳朵贴在门上,也什么都没听见。我坐在走廊上,靠在门板上思考着。
——我究竟想做什么?
在这个家中,有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频繁造访,这令我感到恶心。
然而,我并不想认为自己有责备对方的权利。这里与其说是我的家,不若说是Clown的家,只要经过他同意,是不容我置啄。
——竟然偷听,真是差劲的兴趣。
应该停止比较好。我心想。
不过,当我起身,正打算从房门离去时,我又听见了声音。
那是非常难听清楚的声音。不过Clown的确说了:
「我还没死吗?」
这样的话。
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下意识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我不知道。照理来说,你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没死?。」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有活超过自己寿命几天的人存在。」
「为什么哩?」
「恐怕是意志力使然吧。我想只要强烈地希望活下去,或许就能多少延长一点寿命。」
「是这样吗?所谓的寿命还真是随便啊。」
「你感到幻灭了吗?」
「不,我放心了,因为我不想认为生命的一切都只是由物质与化学反应产生的。」
他究竟在说什么?他们两人究竟再谈论谁的死?
Clown继续说:
「我果然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已经做好放弃的心里准备了吗?」
「不,这我也办不到,只有身为Pierrot的骄傲,我无法舍弃。」
Pierrot的骄傲——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可是,真不可思议。半年前,当我们见面时,他还顽固的强调自己是「高傲的Clown」。
Clown与Pierrot。
使用两种不同的讲法,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至少,在时光之流种是有意义的。只是眺望着时光之流度日。有时候,这种事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
Clown以在跟我说话般疲倦的语调说道:
「忘记难以遗忘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劲地消耗时间。」
神秘少女以没有感情的平坦语调询问:
「你是为了等待这件事而活着的吗?」
「其实不是,我正在寻找更戏剧系的奇迹。不过,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奇迹。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爱哭鬼的事。
或许是因为Clown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谈论死亡的缘故。我想起了说自己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的他,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便死去的他。我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没办法让哭泣的孩子展露笑容的Pierrot,至少也该为孩子准备一条擦拭眼泪的手帕才行。」
Clown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爱哭鬼的事。
可是——
「束缚着你的,一定是这件事吧。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着你吧。」
少女的话语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
这次是全名。不会错的,这两个人果然在谈论我的事。
我再度将意识集中在倾听上。
Clown说道:
「重要的朋友死去,并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会体验到的事。所以那孩子要停止哭泣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可以,我想等她停止哭泣。」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重要的朋友死去。
Clown正在说的,是那个爱哭鬼的事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需要提到他?
那是接近下意识的行为。
回过神来,我已经连门也没敲,就打开Clown的房间门了。
房间的样子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身穿蓝色格子纹睡衣的Clown坐在床上,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环顾整个房间,也没有女孩子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
Clown以缓缓的动作转向这里。
「啊,美穗,你回来啦。」
他以睡迷糊的声音这么说。

我无法好好思考。脑子整个麻痹了。
——Clown没有在跟人和人说话?
自言自语?这不可能。我的确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两个人在交谈。
可是,怎么回事?Clown有手机吗?根据设定,他应该得将声音从扩音器放出来,让周遭都听得见才对。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搞不清楚。
Clown曾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那个爱哭鬼的死,以及我因此非常疲倦的事,Clown都很清楚。
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差不多该准备午餐了。可是,我完全没有那个心情。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Clown他们的对话在我脑海中盘旋着。
其中有一句话格外引人注意。那我至今从未见过面的少女所说的话:
——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着你吧。
莫名其妙。
不过,是我的错吗?
依恋,束缚,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词汇。
因为我的缘故,使Clown正受着痛苦。是为了不让我察觉到这一点,他才会装作不认识我的吗?
我将脸埋在枕头中低语。
「我才不管那种事呢。」
我原本打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地活着。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
因为我认为,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才是坚强的人。如果不够坚强,就没有办法保护那个爱哭鬼,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如此。
可是——
「总觉得,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已经不在了,也因此我才会终日哭泣着。
说到底,我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保护过他。只是装出保护他的样子,但其实总是受到他的保护。我恐怕一直都在白忙一场。
「我累了。」
我喃喃自语。
——如果累了,就睡觉吧。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现在得去准备午餐。我的份还无所谓,可是得准备好Clown的午餐才行。不过,我非常疲惫。
「晚安。」
我低喃。
——晚安。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一边哭泣着,以半梦半醒的意识回想起以前的事。
没错,那个爱哭鬼,他比我坚强太多太多了。


那是国小三年级的事。
我记得是六月吧,我记得当他有下雨。
在营养午餐的时间,导师说道:
「喂,你握筷子的姿势不对。」
他指的是我。
他的指谪是正确的。我只要一握筷子,不知为何两根筷子就会变成叉叉的形状。
我低下头。
「对不起,我会注意。」
话虽如此,当时我并不知道筷子正确的握法。我在家里多半是一个人吃饭,没有机会学习筷子的正确握法。
虽然试图观察隔壁同学的手来调整拿法,但并不顺利。一根筷子掉了下去。
看着滚落地上的筷子,导师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你母亲什么也没说过吗?」
我不由得咬住嘴唇,瞪着导师。
我知道自己握筷子的姿势不正确,不正确是不好的,因此被提醒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不对的人是我。
——与妈妈无关。
因为我的妈妈早在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为什么呢?我感到非常焦躁。我明明连妈妈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但妈妈被侮辱却令我无法原谅。
导师不快地避开我的视线。
——啊,他想起来我妈妈过世的事了。
我了解这一点。
导师嘀嘀咕咕地说:
「把筷子捡起来洗干净。」
他打算就这样结束话题,将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
这令我感到不甘心得不得了。我很想说出:「请你道歉。」就像老师对学生所说的一样。「因为你说错话,请你好好地向我的妈妈道歉。」
可是我心中冷静的部分摇头。
——不要再继续说下去比较好。
这个导师绝对不会坦率地道歉,只会因为我的态度不佳惹他发怒罢了。
接着,无论我如何强调,这家伙之后一定会对朋友及其他老师们这么说:「果然不能没有母亲,那孩子一点家教也没有。」
因为这只会令人留下不快的回忆,所以还是不要再继续碰触比较好,还是作罢比较好。
我低头紧咬着嘴唇,既不甘心又难过,感觉泫然欲泣。可是,我不会哭。以前我虽然是个爱哭鬼,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哭泣了。
我拼命地忍耐。等待最后习惯一切。习惯,等待不甘心及难过的情绪全变得再普通不过为止。
就在这时候——
我听见哭声。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接着那声音愈来愈大声。
一个男孩子在教室角落哭了起来。
班上的所有人都傻眼了。他们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吧。被斥责、感到悲伤、感到不甘心的人都是我。一个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的男孩子,根本就没有突然哭出来的理由。
不过,导师似乎察觉到了。
——他也是单亲家庭。
就像我家只有父亲般,他家只有母亲。
男孩子大声哭泣。接着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妈妈没有错,她一直都很努力。」
导师走近他身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我泪水盈眶,视野稍微有些模糊。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为了洗筷子朝着教室的出口前进。全班同学仍看着大声哭泣的他。
我静静地走出教室,那已经是极限了。
我将双手靠在走廊墙上,压着声音哭泣。
脸好热,头好痛。不过胸口稍微轻松了一点。
我一边流着至今为止所忍耐的所有眼泪,一边思考。和现在仍在教室里哭泣的他一样,直到不久之前,我也是个爱哭鬼。我很清楚泪腺的构造。
所以,我知道。
他根本就没有哭泣。
那是假哭。
——大概是为了保护我。
为了责怪那名老师,也为了让我能独自哭泣,他刻意在众人面前假装哭泣。
抱着一半对他的感谢,我又多哭了一会儿。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天放学后,我跟他稍微聊了几句。
——谢谢你帮了我。
我向她道谢。不过他绝对不会承认那是假哭。
他简直就像是Clown所说的Pierrot,就像为了逗人发笑而失败的Pierrot般,他为了保护我而哭泣。
——真是坚强。
真是高傲。
我完全不行。我只是假装坚强,虚张声势,但其实根本就还是爱哭鬼。
我实在太逊了。
现在也是,明明得起床做饭了,但我还是没能从床上起来。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期间,给Clown添了麻烦,但我还是不打算深究这件事。
——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着你吧。
就算告诉我这种事,也只会令我感到困扰。
虽然我真的打算睡着,但却无法如意,许多话语不断在我脑子里回荡着,天气热也令我很不舒服。虽然电风机正发出声音旋转着,但连吹出的风都是微温的。
暑假就快结束了,下定决心使用冷气吧。我这么心想,睁开眼睛。
接着我倒吸一口气,心脏大大地跳动。
在房间的入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我虽然想要惨叫,但却因为肺部没有空气,最后只发出细微的嘶哑声音。
那是个皮肤白皙的少女,有着以偷黑色长发,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红色的嘴唇动了。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缓缓地呼吸两次,然后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谁?」
她的眼眸笔直地看着我。
「如果要回答得让你能够了解,我是Clown的谈话对象。」
没错。这个声音我认得,这的确是从Clown房里传来的女孩子声音。
「你知道我在听你们说话吗?」
「是的。」
「Clown也知道?」
「不,他不知道。」
「对不起。那个,我知道那样不好,但我实在很在意。」
我虽然不由得说出了口,但那连借口都称不上。我再一次嘟囔着说道:「对不起。」
少女侧着头。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偷听你们说话。」
「哦哦,原来如此。」少女无趣地点点头。「侵犯隐私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她说得如此明白也令人困扰。
「对不起。」
结果,我又道歉了一次。
「你不用在意。如果侵犯隐私是罪过,那么我所做的事就更恶劣了。」
「咦?」
这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啊,对喔,她刚刚的确这么说过。
「什么事?」
少女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令我感到害怕。
「Clown有着依恋,因为你而产生的依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件事。」
我在心中放弃了什么。
——到头来,还是无法逃避。
对方对我说清楚,感觉还比较轻松。拖泥带水的烦恼也很愚蠢。
「拜托你了。」
她只是来讲这件事的吧。
少女打开门走出房间。在房门发出声音关上后,我的脑子终于能正常运作了。
「等等!」
我连忙从床上跳下来。
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人?Clown的依恋究竟是什么?谜题依旧是谜题。
我用力地打开门冲到走廊上,但那里没有半个人在。无论我往左还是往右看,都没有少女的身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皱眉。莫名其妙。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因为我的缘故,令Clown留有依恋。
唯有这件事,在我的胸中回响着。

3

Clown究竟有什么依恋,我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
毕竟我只在半年前的那一周当中,曾经跟他好好聊过而已。
不过,有件事令我很在意。
半年前,他依然很有精神时,他总是顽固地强调自己是「Clown」。然而,在隔着房门听他说话时,他却这么说。
——那是身为Pierrot的骄傲。
这一点令我莫名地挂心。
Clown与Pierrot,特意区分这两个词汇,究竟有什么原因?
我连午餐都没准备,就躲进爸爸的书房里。
虽说是书房,但由于爸爸几乎都不在家,这个房间顶多称得上是书库或仓库而已。
我打开门,由于强光从挂在窗边的窗帘缝隙中透入,可以看见混杂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闪闪发光。最近还是打扫一下比较好。
房间里虽然闷热,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不开冷气。因为那个爱哭鬼不喜欢吹冷气。
我打开窗帘及窗户,擦拭从额头渗出的汗水后,打开电脑的电源。漫无目的地查起Clown及Pierrot的事。
我浏览着杂乱无章的资讯。
Clown及Pierrot大多一同被作为小丑介绍。
小丑原本是受雇于往国,在宫廷生活的人,接着在英国的马戏团中以丑角身份登场。在马戏团中担任小丑一职的人,会自称为Clown,Clown含有「诙谐」、「土包子」或者更单纯的「笨蛋」等意思。
另一方面,Pierrot为法文,是从某部喜剧中登场的人物姓名演变儿来。
最后,Clown与Pierrot愈来愈常混用,最后形成意思差不多的词汇。
我心里的他说道:
——这种事无关紧要。
就是呀。我颔首。
——我们要调查的,并不是「Clown」或「Pierrot」在字典中的意思。重点在于你的新外公,究竟是为了什么区分使用「Clown」或「Pierrot」这两个词汇。
接着,我找出几个解说Clown与Pierrot之间差异的网页。
其中写着半年前,当我第一次遇见床铺上的Clown时,他解释给我听的内容。
也就是说,在舞台上搞笑的是Clown,而在Clown之中,担任故意受到耻笑、逗人发笑的职务的,则是Pierrot。
不过,那篇解说还有后续。
——Clown与Pierrot的妆稍微有些不同。
我的视线缓缓地追着那段文字。
——除了Clown的妆之外,Pierrot还会在脸颊上画上一滴眼泪。
我想起来了。
放在Clown床头柜里的相框。
相框中的Clown的照片。
——受到众人耻笑,一边流着泪,即便如此仍努力逗人发笑的,便是Pierrot。
他的脸颊上,确实画有一滴眼泪。


思考、思考、思考。
接着我敲了Clown的房间门。
夕阳的红光已经从窗户照射进来了。
我一打开门,Clown便说道:
「啊,美穗,你回来了。」
我俯视着床铺上的他,摇摇头。
「我不是美穗,我是春花。」
Clown看着我。
「是吗?美穗,你长大了啊。」
我发出脚步声走近他的床边。
「真是完美的台词。」我笑。「不过我想,一般而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对自己的女儿说『你长大了』才对。」
Clown一语不发地缓缓躺平。
我站在他的枕边。
「我终于知道了。」
就这样跪坐在地上。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Pierrot对吧?」
我抚摸着他满布皱纹的脸颊。轻轻抚摸着肉眼看不见,但现在确实存在于此处的那滴眼泪图案。
Clown闭上眼。宛如放弃一切,接受事实般。
我继续说着:
「因为你是真正的Pierrot,正因为你是非常高傲的Pierrot,所以才会主张自己是Clown。」
就和那个爱哭鬼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当时在教室里假哭一样。
因为Pierrot的工作便是以失败逗所有人发笑。
即使一边强调「我是Pierrot」然后失败,那还不够,就算说「我是故意失败的喔」我也笑不出来。正因为竭尽全力地努力强调自己是高傲的Clown,即便如此却还是失败,这样才有意义。
「你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吧,从进入八月后也是。你一直试图在不让我察觉的情况下逗我发笑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Clown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保持沉默,看着他的脸。
那是宛如没有水蒸气的沙漠的表情,或者应该说是没有波浪的巨大湖面般的表情。两者皆是安静且有些寂寞的。
最后,他终于缓缓地摇摇头。
「我没办法逗你发笑,真是丢脸。我明明是愉快的Pierrot,却只能一个劲地祈祷,希望你别再哭泣而已。」
啊,果然。
因为我一直在门口偷听,所以我知道。
「那个,你,就快——」
我咬紧下唇。找不到适当的词汇。
Clown笑着颔首。
「嗯,我好像就快死了。」
我将积累在肺部的灼热空气吐出。
「真的吗?」
「嗯。」
「已经,无能为力了吗?」
「嗯。」
他依然面带笑容地摇头。
「虽然你或许会觉得难以置信,我见到了死神。死神说我快死了,所以她是来回收灵魂的。」
死神?那是什么比喻吗?
不过那种事无关紧要。
他就快死了。重点只有这个。
「所以,你为了保护我,才装作不认得我吧?」
为了不让我因为Clown的死而受伤,所以固执地将我误认为别人,
——半年前的那一周当中,对我而言,只有Clown身旁是能令我放心的地方。
这个房间就是我的避风港,新妈妈及爸爸都令我感到害怕。我在这附近没有朋友。只有在令人难以想象他是我外公、宛如童话故事的登场人物般的Clown身边,我才能感到放松。
不过,Clown拒绝当我的避风港。
我想,只要多聊聊,Clown应该会成为对我而言相当重要的人,因此无法离开床铺的他,才会一直坐在床铺上,假装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因为我知道重要之人死去的伤痛。所以你才会设法不继续伤害我。」
这简直就像Pierrot一样。
如同在脸上画上一滴眼泪,为了周遭的笑容而自我牺牲的Pierrot,他明明知道许多事,却又一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为什么?」
我握住床铺的床单。
「你在人生的终点这样做,真的好吗?为了外人而说谎到最后,这样真的好吗?」
他摇头。
「这不是为了外人。」
接着他,笔直地看着我得脸。
「是为了我可爱的长孙女。」
我明明还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外公。
明明就按照Clown的意思,一直把他当作无关的外人。
但他打一开始,就将我当成家人疼爱着了。
「看来似乎是我太过贪得无厌了,如果能早一点死去,或许就不用令你感到悲伤了。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能够展露笑容。」
我依然没有将他当成外公看待。
还是将他当成Clown,或是Pierrot看待。
即使他没有戴上红鼻子,没有画上特殊化妆,也还是像个童话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我紧咬嘴唇。
「如果想让我展露笑容,你愿意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他点头。
「当然,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愿意。」
脸颊发烫。
视野朦胧。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阿公,我在客厅准备好晚餐了。我们一起吃吧,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吃饭了。」
他温柔地微笑。
我终于能将他当成阿公了。
「啊,你是个比我优秀许多的Clown啊。竟然这么轻易就逗我笑了。」
我用力的紧闭双眼。
滚烫的液体从脸颊滑落。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总是如此。像我这样的Pierrot,如果想逗大人笑,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一起前来马戏团的孩子们露出笑容喔。」
喔感觉到他以大得出奇的粗擦手掌轻抚我的头。
「孩子们都是比任何人来得优秀的Clown,只要他们笑了,大家都会笑。」
高傲的Pierrot的声音,既温柔又柔软。
「所以,拜托了,Clown,请别哭泣。哭泣的只有Pierrot就够了。眼泪不适合你的脸颊。」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
夕阳的红光在湿润的视野中扩散。
那个爱哭鬼在我心中低语:
——你现在非笑不可。
没错,他也是。最后,他对着我笑了。
为了在终日以泪洗面的八月,露出唯一一次笑容。
我硬是扬起了脸颊两侧。

4

在深夜时分,我躺在床上。不确定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时间。
我听见了声音。
「感谢你的协助。」
即使听见那个声音,我还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
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睁开眼睛。
月光从窗外投入,那个女孩子就站在那里。
我在床上坐起来。
「我并没有打算要协助你。」
「是这样吗?不过,还是帮了大忙。」
我将视线落在地上,开口:
「如果是我的误会,不好意思。我想问个愚蠢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该不会是死神吧?」
Clown说了:
——我见到了死神。死神说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来回收灵魂的。
少女摇头。
「对于尚未预定死亡的人类,是禁止自报名号的。」
那已经等于是回答了。
——她真的是死神吗?
这么可能?死神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过,我抬起头说:
「拜托,请你别带走Clown的灵魂。」
她——死神少女又再次摇头。
「办不到,我需要他的灵魂。」
为什么?
「为什么?只要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不就好了吗?」
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有任何人因此死去了,不是吗?
根本就没有回收灵魂的必要,不是吗?
「不过,如果没有他的灵魂,我就无法完成这个月的业绩。」
死神少女回答。
「如果无法达成业绩,会对灵魂的循环造成障碍。」
「循环?」
她小小地、白皙的下颚颔首。
「对,我们会回收灵魂,从中挑选纯净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灵魂。」
死神少女看着我,应该是如此。可是,我总觉得她似乎在看着更加遥远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的眼眸。
「我这个月已经回收三个灵魂了,Clown的灵魂是第四个。只要有这四个灵魂,我就能再做出一个新的灵魂来。」
我屏息。
她是不是正在讲述一件非常惊人的事?我有这种预感。
死神少女以白皙的纤细手指指着我。
「你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成为姐姐,灵魂救赎这样循环不息的。」
真的?
这是真的吗?
我的新妈妈正在为了生小宝宝而住院。
「也就是说,Clown的灵魂会成为我的弟弟或妹妹吗?」
真令人难以置信。
「除此之外,还需要三人份的灵魂。其中一人,是这个月初死亡的某个少年。」
一瞬间,我的视野一片空白。
是那个爱哭鬼。
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他。
「佐伯春花,我已经在他的病房里见过你了。」
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过于巧合。
我不由得摇头。
「骗人,这不是真的。」
死神少女以纯粹的眼眸看着我。
「什么是骗人的?」
这一切都是,一切的一切。
「我最重要的人的灵魂,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地成为我的新家人?」
那种奇迹似的事,是不可能轻易发生的。
死神少女摇头。
「这种事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开什么玩笑?
「这种事哪里无关紧要了?」
我下意识呐喊。
然而,死神少女的表情没有改变。
「加入我的话是谎言,假设灵魂并没有循环。但是,还是会一样。」
死神的声音缓缓响起。
「第一个灵魂,是属于一个在病房中度日的少女。他受到你强烈的影响,这也会影响所有在你身旁的每一个人。」
虽然是盛夏,但月光却异常冷冽。
宛如死神的声音。
「第二个灵魂,是属于某个作家。他曾出版许多书本,读过他作品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他的影响。病房里的少年是他的读者之一。」
他的声音如同水面的波纹一般。
毫无起伏,以同样的速度平均地扩散般的声音。
「第三个灵魂,是属于某个搭乘直升机的青年。他在死前留下了非常强烈的讯息,这个讯息或许会不中断地传送到整个世界上也说不定。」
她平静的声音莫名地令大脑晕眩。
我不由得闭上双眼,握住床单。
「第四个灵魂,是属于年老的Clown,他当然带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新妈妈许多影响,她生下的孩子,也会间接地受到强烈的影响。只要你不忘记Clown,他的影响就会更加强大。」
我宛如换口气般睁开眼睛。
「就算我没有收回灵魂,假使这个世界上没有将灵魂回收的规则,结果还是一样的。」
月光的映照下,死神少女不知何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新生命总是如此绝望地,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诞生在无法脱离死者们影响的地方的。」
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我感到胸口苦闷,握住床单的手又再次增加力道。
在月光的映照下微笑的死神,看起来相当美丽。
与其说使不详,更多的是神圣。宛如天使或神明般。
我突然想到。
——死神也是神明呀。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同时也会令我完全信服。
「人类,灵魂,一定比死亡还要坚强。」
我又闭上眼睛。
我已经听不见死神的声音了。
等我下一次睁开眼睛,她应该已经不在哪儿了吧。
我清楚地确定。不过,这样就好。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直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我成为姐姐为止。
我想,我一定还会再以泪洗面一段日子吧。



本帖最后由 38703744 于 2020-1-14 22:39 编辑


再度回到序章

你仍然置身于白色的房间之中。
不过,和之前稍微有些不同。
你的胸中产生了四种热度。接着,心跳发生变化,变得忽快忽慢、不稳定。你的心脏开始以时针指针不同的节奏跳动。
配合着心跳,你了解到。
没错,这里是梦中。
你在一个漆黑、狭窄却温暖的场所,作着一个常常的梦。即使是在梦中,时钟的指针仍然继续前进着。苏醒的时刻接近了。
桌上依旧放着一张A4大小的影印纸。
那张影印纸上的问题,你已经全部回答过了。圈选着「不知道」的圆圈,应该和问题的数量相等才对。
然而——
纸上却没有半个你曾画下的圆圈。
影印纸上条列着仍未有人回答过的问题。
你再度用右手握住原子笔。这一定是苏醒前必须的过程。
你再次回答同样的问题。

•自由是一种幸福吗?
•若是要说,猫和狗两种动物,比较喜欢狗吗?
•甫出生的婴儿与活到二十岁的人,若要选择牺牲其一,会选择牺牲婴儿吗?
•说谎是种罪恶吗?
•感受过一百的幸福后便坠入五十的痛苦,与感受过一百的痛苦后获得五十的幸福,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前者吗?
一阅读这些问题,胸口便骚动不已。
存在于心脏中的四个房间里的四种热度,分别不安定地发出声响。
这个问题应该选「是」。不对,「否」才是正确的。不知道。不知道。你还是打算圈选「不知道」。但就连这点也不知道。
自己真的不知道吗?
回答「不知道」是正确的吗?
你花费漫长的时间,回答一道道问题。
到最后,答案仍然是「不知道」。事到如今也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不知道什么了。

•生命的价值能以金钱衡量吗?
•优秀就一定是种幸福吗?
•如果要分辨善恶,最有效的依据是法律吗?
•在品尝蜂蜜时,会想到蜜蜂吗?
•不太会弄脏、却也不会去清扫的天花板,与经常弄脏、必须每天清扫的地板,两者之中,会认为天花板比较幸福吗?

总觉得自己似乎不知道。
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
即使如此,到头来仍是不知道。你还不了解自己本身。
你感到不安。
至少,你再也不是面无表情了。
原本稳固的纯白房间逐渐崩毁了。
原子笔摩擦着纸面的声音、时钟的秒针刻划的声音,以及,你的心跳声。
一切以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迷航般前进着着。

•不存在任何厌恶的人生是种幸福吗?
•能从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田地感受到自然吗?
•有能之人与无能之人受到相同的待遇,可以称之为平等吗?
•「过去虽然无限接近,但却绝对无法抵达现在。」这句话是正确的吗?
•一条生命与两条生命相比,会认为两条生命比较重要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心脏更强劲地大声鼓动着。
苏醒的时刻接近了。
从这稳定、受到牢固守护的梦中迈开步伐的时刻接近了。
你抵达最后一道问题。

•希望以上的问题有明确的答案吗?

原子笔摩擦着纸张的声音。那巨大的声音。
接着,你终于醒了过来。
你现在从长长的梦中苏醒了。
你置身于温暖且狭窄的场所。
虽然苏醒了,但你仍紧闭着双眼。只不过,胸中的四种热度正更强劲地对你诉说着。就是前面,前进吧。这里非常漆黑,但是,只要笔直前进,就能看见光芒。
你了解到。
自己非与胸中的四种热度一起爬出这里不可。
热度之一说道:
——最后,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
虽然不明就里,但你感觉到必须听取热度所说的故事。
每当热度拼命地呐喊,你胸口的温度就生得更高。
——你一定很快就会将这段话遗忘吧。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因为你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戏剧化、太过忙碌了。不过,在最后,我还是想告诉你。
胸中的四种热度接二连三地诉说着。四种热度呐喊般吵杂地骚动着。四种热度令温热的血液流变你的全身。
你便是你最初的力量。
为了挥动双手双脚、为了从这里爬出去的,最初的力量。
很痛苦,但仍要前进。
四种热度仍在胸中骚动着。前进,前进。
前进——


是光芒。
你终于穿过了黑暗。
来到有着光芒,以及等量阴影的地方。
胸中的四种热度高声呐喊:
——我回来了!
回到这里,回到这充满后悔与依恋的地方,回到这直到最后都不被允许舍弃希望的、残酷的地方。
四种热度感到欢喜、感到悲伤、感到不明所以。
所以,你哭泣了。
小小的肺部第一次充满空气。回想起活着的痛苦,这令人莫名地感到怀念。
你放声大哭。四种热度仍未迷失自我,在胸中的他们直到最后都还全力跳动着。受到其影响,你在胸口嘈杂不已的情况下哭喊着。所有人在刚诞生在世上时,都是这样的。
朦胧的视野前方出现了某个人。是谁呢?不知道。但是,你很清楚。
不知为何,你感到非常安心,就算安心下来了,仍令你更大声哭泣。
你持续哭泣着。直到疲惫至极,难以抗拒的睡意造访。
在下一次入睡时,你再也不会做梦了。
不会再造访白色房间了。
你已经忘记一切了吧。包括那白色房间,以及胸中的四种热度诉说的故事,都在你沉睡的期间全部遗忘了。
接着,胸中的四种热度融为一体,再也不会诉说些什么了。
一切都属于你。
欢喜、悲伤及哭泣声。
就连你遗忘的故事也融入血液之中,全都属于你。
没错。
伴随着温暖的「早安」这句话语。
在下一次醒来时,仅属于你的故事便开始了。


后记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本书是名叫《宝贝,早安》的连续短篇集。
本书中收录了四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某个死神登场。这个死神的姿态看似一名少女,身穿UNIQLO的衣服,最近的嗜好是能在手机上玩黑白棋,而且她并不会杀人。
与这个死神相遇的人们,就算本书的主角。他们几乎都是寿命将尽之人,但当然还活着。这并不是死神的故事,而是人类的故事,因此与其说是关于「死」的故事,倒不如说是关于「生」的故事。
因为是短篇集,基本上从哪个故事开始读都没有问题,不过我认为还是从头开始依序阅读,最能够好好享受。每个故事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连结,偶尔还会有其他故事的剧情突然闯入。

此外,有篇与这本《宝贝,早安》有关的另一个短篇也在「THE SNEAKER WEB」上刊载了。标题为《Good night,Daddy——死神的立场(暂译)》。基本上是以并非主角的死神为中心的故事。

只要进入「THE SNEAKER WEB」应该就能找到,因此如果可以,请务必一读。先读哪一篇都行,不过我个人认为,还是先从这本《宝贝,早安》开始阅读会比较有趣。

这个故事就到此完全结束了。没有撰写续篇的预定。
理由单纯只是因为我认为结束在这里是最为美丽的。
相对地,我现在正在构思其他作品。如果你某天在书店发现了我的书,到时还请多多指教。

那么,祈祷各位会中意这本书。

二〇一二年二月 河野裕





其实我也录完了,只差校对。之前没发现撞坑的事。算了既然如此就都扔上来吧 不校对了
29
100

請選擇投幣數量

8

全部評論 8

10000
本命 重启咲良田 子爵
河野裕对概念的执着让我着迷,咲良田的“善”,阶梯岛的“正确”,架见崎的“活着”,以及这部短篇的“生”,纯粹的魅力,这或许就是我如此偏爱河野裕作品的原因吧。

3 年前 1 回復

达闻西 侯爵
河野裕世界的两大主题,第一是乐园,就是圣经那个乐园。那里可以包容软弱,无须直面现实的残酷,悲伤会被抚慰,泪水会由神温柔地拭去。我不知道河野裕是何时何地因何事被乐园打动,可能有类似意象的不吉波普系列的影响,总之自那开始他的作品的主题就一直是打造乐园。

第二主题是无需多言的boy meet girl。

乐园为主,bmg为辅,两条主线交织一起就变成了咲良田、阶梯岛、架见崎跟这个短篇,从纷争与悲欢离合始,到乐园的建成终。

4 年前 3 回復

EoniAno 勳爵
太强了,已读河野裕小说+1
感谢大神翻译发布!

4 年前 0 回復

1050095627 平民
太强了,已读河野裕小说+1

4 年前 0 回復

buge 勳爵
' buge 发表于 2020-1-14 22:44 都在评分里留言了 '


(以及原来评分还有次数限制)

4 年前 0 回復

buge 勳爵
' 孙悟空烦恼 发表于 2020-1-14 21:53 tql(话说居然没群友来留言的吗)(另外标题还是没加啊) '


都在评分里留言了

4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tql(话说居然没群友来留言的吗)(另外标题还是没加[台/简]啊)

4 年前 0 回復

无药医的手癌k 伯爵
内啥……这本我录完了,没发布……尴尬了……(搓搓手)

4 年前 0 回復

38703744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0 粉絲
0 關注
2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