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念實希人]在神酒診所乾杯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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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神酒診所乾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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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知念實希人
  插畫:くろのくろ
  譯者:韓宛庭
  圖源: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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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外科醫生九十九勝己因醫療事故被逐出醫院,走投無路下,透過恩師的介紹來到神酒診所。位於高級住宅區的神酒診所,二樓以上是設備精良的醫療環境,由院長神酒章一郎率領醫術精湛的密醫,為需要隱藏病情的大人物們治療。
  面試那天,勝己目睹章一郎高超的執刀技巧大受震撼,決定要在神酒診所為拯救人命盡最大努力。但事實上,神酒診所暗地裡還提供其他服務,勝己不得不捲進事件當中,也發現自己的醫療事故另有隱情……

  作者簡介
  作者:知念實希人
  一九七八年沖繩縣生。二○一一年榮獲第四屆薔薇之都福山推理文學新人獎,二○一二年出版《揮劍為誰:存在的理由》(暫譯),正式踏入文壇。正職為醫生的他,擅長以自身經驗側寫醫療題材,並搭配魅力十足的角色,因而深受讀者喜愛。
  著有《Bloodline》、「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系列、《飼養溫柔死神的方法》、《黑貓的小夜曲》(暫譯)等書。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尾聲







  序章


  這裡是……勝俣醫院?九十九勝己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但視野模糊不清,彷彿置身黑白世界。他看見自己穿著手術衣,外面披著白袍,頭部頓時一陣刺痛。
  啊,想起來了……他昨天參加朋友的婚禮,續攤暢飲到深夜,今天傍晚值班時,頭痛得不得了……
  但是應該不成問題啊──勝己心想。他每個月固定兩天假日值班,時間從週日傍晚到週一早上,地點是東京都板橋區的一間小型私人醫院。這間醫院沒有急診,因此值班人員只需留意病人有無緊急狀況,是典型的「值班兼睡覺」。
  然而那天卻不一樣。沒錯,半年前的那一天……勝己渾渾噩噩地朝走廊前進,聽見某處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
  那是什麼聲音?勝己四下張望,即使腦中有道聲音叫他「停下來,不要去」,他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勝己穿過走廊,在僅有緊急照明燈亮著的昏暗一樓候診區發現三道人影,分別是身材福態的中年護理師、已過中年的初老男子,與一名腹部流血躺在長椅上的青年。
  已過中年的初老男子是計程車司機,是他把青年載來這裡。
  勝己不記得自己從哪裡聽來這些資訊,只知道他急忙趕到倒臥的男人身邊。男人很年輕,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削瘦的臉頰顴骨突出,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壓著右下腹的雙手沾滿鮮血。
  「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你叫什麼名字?遇到什麼狀況?」
  勝己半吼叫地問,男人動了動嘴巴,但勝己聽不見他的聲音。
  勝己掀起男人的T恤,右下腹有一道很大的傷口,鮮血直流。傷口像是反覆被刀子劃開所致。
  「有人刺傷你嗎?」
  「……不……是我自己弄的。」男人虛弱地搖頭。
  自己弄的?儘管勝己一頭霧水,還是從白袍口袋取出手帕,輕輕按壓傷口。男人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從狀況看來,他的腹腔內嚴重出血,除了必須壓迫止血以盡量降低出血量,還得進行輸血並且開刀止血才行。
  勝己回頭想對護理師下達指令,卻發現背後空無一人,但他並不訝異……沒錯,護理師和計程車司機早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我、我會死嗎……?」男人氣若游絲地問。
  「別擔心,你一定會得救的,放心吧。」勝己為他打氣。
  『一定會得救?你明明比誰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腦中再次傳來說話聲,勝己咬緊牙關,當作沒聽見。就在這一刻,眼前突然劇烈搖晃。
  怎麼回事?勝己覺得自己彷彿漂在水裡,困惑不已,強烈的睡意猛烈襲來……感覺像喝醉酒。難道是宿醉害的?
  『沒錯,都是酒精的錯。因為你喝了酒,於是害死這個男人。』
  聲音再度於腦中響起,勝己咬住嘴唇維持清醒,然而,睡意不費吹灰之力地奪走他全身的力量,他就這樣慢慢倒下。
  意識即將墜入黑暗的前一秒,男人怨恨的眼神狠狠射來。
  「嗚哇啊啊啊!」
  勝己發出慘叫,從睡夢中驚坐起身,氣喘如牛地環視周遭,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夢……?」
  他按住胸口,感受著急促的心跳。
  ……又是那個夢。勝己抹抹額頭,掌心沾滿濕黏的冷汗。
  事發至今,已經過了半年,他還是常常夢到那一夜的情景。拜此所賜,他已有半年未好好睡覺,任何一點聲息都會使他從睡夢中驚醒,長期睡眠不足也導致他隨時隨地都感到疲倦。
  勝己看向擺在床邊矮桌上的時鐘,時針指著四點四十分,他虛脫地橫倒在床上。
  「今天要面試……」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被漆黑的天花板所吸收。



  第一章


  1

  這裡嗎……?九十九勝己呆望著厚重的鐵門,滿腹狐疑。
  今天,他在熟人的介紹下前往某間私人醫院面試。為此他特地換上穿不慣的西裝,還買了新領帶。
  面試地點位在從青山一丁目地鐵站下車,走路十分鐘可達的高級住宅區外圍一棟五層樓高的紅磚建築中,樓房的門牌上寫著「巽大樓」,外牆遍布著爬牆虎,橙紅色的夕陽照耀樓房,醞釀出一股寂寥而高雅的氣氛。一樓是一家帶有懷舊氛圍的咖啡廳,小小的招牌上寫著「咖啡廳 巽」。從面對人行道的窗戶望進去,可見一位頭髮銀白的初老男子在煮咖啡。由於店家位在隱密的住宅區內,店內略顯冷清,只有一個綁馬尾的黑髮女子坐在吧檯前。
  咖啡廳的入口旁有道階梯通往樓上,起初勝己差點走上那道階梯,但仔細確認面試地點後,發現是在地下一樓。勝己困惑地察看建築物旁的小巷,總算看到一座通往地下室、嚴重生鏽的鐵梯。
  在這下面面試?勝己疑惑地走下樓梯,找到建築物的側門。那是一扇帶著厚重感的鐵製拉門,旁邊掛著大理石招牌,上面寫著「BAR 神酒 會員制」。
  約在這麼詭異的地點面試,想必不是什麼正派工作。勝己不由得感到緊張,下意識地從外套口袋取出一枝鋼筆,手指靈活地轉起筆來。這是大學畢業時恩師送給他的鋼筆,上面刻著他的名字縮寫「K•T」。不知怎地,他只要轉動這枝筆,心情就能平靜下來,所以總是隨身攜帶在口袋。
  撫平緊張的心情後,勝己把筆收回口袋。這時門突然打開,一名個頭嬌小的少年穿著漿燙過的西裝從門後探出頭來。他的身高頂多一百五十幾公分,整整比勝己矮一個頭。少年睜著如貓般的大眼睛,斜睨著他問:
  「你是來面試的吧?」
  「呃,我……」
  勝己一時回答不出來,少年見狀,索性抓起他的手臂說:「快點進來啦。」把他拉進去。
  勝己跟著少年走進店門,裡頭是高雅的酒吧,吧檯用粗壯的樹幹刨製而成,後方有一整片酒櫃遮住牆面。酒櫃對面的牆邊放了三組高級皮革L形沙發與木頭矮桌,被昏暗的燈光照亮。
  勝己環顧著店內擺設,帶路的少年說:
  「神酒哥,人我帶來了。」
  「哦,翼,辛苦你了。」
  店內傳來低沉的聲音。勝己朝那兒望去,約莫十個座位的吧檯席最裡面的位子上坐著一個男人,男人站起來走向勝己。
  男人長得人高馬大,身高略勝一百七十八公分的勝己;肩膀寬闊,即使隔著外套也能看出身材精實;年齡大約四十歲左右,鼻梁高挺,五官深邃精悍。
  「我是這裡的院長神酒章一郎,請多指教。」男人伸出右手。
  「啊,呃……我叫九十九勝己。」
  總之,勝己先報上自己的名字,與姓神酒的男子握手。他的手比想像中厚實──才剛這麼想,下一秒勝己便皺起臉。神酒握手的力道之強,像是要把他的手掌捏碎。勝己吃痛,手腕反射性地用力,狠狠握回去。
  勝己讀大學的時候很迷綜合格鬥技(註1:Mixed Martial Arts,混合使用多種武術的搏擊運動。),每天都去格鬥練習場報到,甚至考取了執照。即使當醫生已經五年,他依然有空就去練習場露面,與現役選手流汗切磋較量,因此對腕力很有自信。
  勝己咬著牙持續施力,神酒卻絲毫不改笑意。
  「神酒哥,你在幹什麼?別幹蠢事了,快點進入正題好不好?」
  少年看傻眼,出聲抱怨,神酒這才放開他的手,勝己後退一步。
  「抱歉抱歉,看你體格這麼好,我忍不住就……」
  神酒輕佻地說,臉上浮現爽朗的笑容。
  「忍不住?所以我才說神酒哥的腦袋裡都裝肌肉。請好好用嘴巴說話,肌肉先收起來。」
  少年冷冷瞪神酒一眼,因為腿不夠長,他用跳的坐上吧檯席。神酒輕輕聳肩,視線從少年移到勝己身上。
  「那麼,九十九老弟,我們直接開始面試吧。」
  神酒在少年旁邊的位子坐下,雙腿交疊。
  「呃,請等一下,我是來接受醫院的面試……」
  「的確是醫院的面試。啊,不過正確來說,這裡不是醫院,而是診所。」
  「這裡不是酒吧嗎?」勝己皺眉,環視店內。
  「誰規定一定要在會議室裡面試?在這裡才不會緊張啊,你不覺得這個安排很貼心嗎?」
  接著,神酒請勝己在旁邊的沙發坐下。勝己雖然感到猶豫,不過還是在皮革沙發上坐定。
  「好,先聊聊你自己吧。」神酒搔了搔脖子。「九十九老弟,你對我們診所有多了解?」
  「……我聽說是一般診所,介紹我來的三森教授要我過來再詳談細節。」
  勝己打開放在身旁的包包,從中取出文件遞給神酒。
  「呃,總之這是我的履歷……」
  「哦,履歷啊……」
  神酒接過履歷表,興趣缺缺地瀏覽,一旁的少年則從神酒的手邊偷看。
  「在四葉紀念醫院的外科部結束初階實習課程後,緊接著完成為期三年的外科高階實習?挺強的嘛,這是外科醫生的菁英班耶!」
  少年語帶嘲諷地說。他說得沒錯,四葉紀念醫院以嚴格的外科實習聞名,勝己五年來幾乎住在院內附設的實習醫生室,不分晝夜地工作。拜此所賜,他擁有豐富的開刀房手術經驗,結束五年的實習後,已練就相當的本領,足以成為獨當一面的外科醫生。
  按照原訂計畫,他應該在今年四月加入腹腔外科的醫療陣容,正式在四葉紀念醫院就職,無奈天不從人願……那一夜的情景閃過腦海,勝己輕咬下唇。
  「這就怪了,為什麼菁英班出身的你,需要另謀出路啊?」
  少年勾起惹人厭的笑容,勝己緊咬嘴唇。
  這小子顯然知道那場意外事故,畢竟全日本的新聞媒體曾經大肆報導,他知道並不奇怪。勝己不服的是,自己為什麼非得接受這個臭屁小鬼的面試?
  「……我不小喔。」少年壓低聲音咕噥,鼻子根部一皺。
  「啥?」勝己感到莫名其妙,愕然地叫出聲。
  「我是指,我的年紀比你大,已經超過三十歲,還是診所裡的員工,所以才會跩個二五八萬似地來幫你面試。」
  「什麼?咦?」勝己眨眨眼,一時之間無法相信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是少年)年紀比自己大。不過更讓他訝異的是,自己的想法全被對方說中了。
  見勝己半張著嘴,神酒用喉嚨發出笑聲。
  「抱歉,嚇到你了。他叫天久翼,如他本人所說,已經三十多歲,目前在我們診所工作,擔任精神科醫生。此外,他擁有『覺(註2:日本岐阜縣一帶的風土妖怪,外型像猿人,會讀心術,喜歡惡作劇。)』一般的本領。」
  「覺……?」
  「你不知道?那是一種妖怪,能夠看穿人心的妖怪。」
  妖怪?他到底在說什麼?
  「神酒哥,不要亂幫我介紹,事情被你越弄越複雜了。我只是能從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細微表情變化,讀出對方心中的想法。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下意識這麼做。」
  翼煩躁地搖搖頭。
  「你的讀心術已經達到妖怪的境界。好吧,先不說這個,九十九老弟。」
  翼聞言嘟起了嘴,神酒輕拍他的背,接著瞇眼打量勝己。
  「請你先回答剛才的問題好嗎?你離開知名醫院來這裡應徵的原因是什麼?」
  神酒的視線有如利箭射來,勝己猶豫著該如何回答。他不想提起那件意外事故,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因為醫療過失。」勝己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醫療過失嗎?怎樣的醫療過失?」神酒語氣平靜地再次詢問。
  「據說是我宿醉值班……害死病人。」
  「哦,我有印象,當時看過新聞。」神酒輕輕聳肩。
  他果然知情,勝己握拳暗忖。那件事連續數天登上新聞頭條,儘管沒有刊出本名,但是那段期間勝己被媒體批評為「殺人犯醫生」,網路和一部分的週刊雜誌甚至刊出他的本名和大頭照。這件事在當時喧騰一時,不過隨後就被東京都內發生的分屍命案、阿拉伯王室高額懸賞遭竊的寶石、青少年深受霸凌所苦而自殺,以及全球股市下跌等引發社會關注的新聞轉移了焦點。一方面也是因為受害男子本身患有毒癮,曾多次因為吸毒造成的幻覺而自殺未遂,所以警方一開始便排除謀殺的可能,加上遺體已經火化,勝己因為嫌疑不足不被檢方起訴。但他當時已經飽受媒體窮追猛打,還收到義憤填膺的民眾各種騷擾,這種情形持續好一陣子。
  「所以,你真的因為酒醉值班害死病患?」
  神酒直截了當地問。
  「……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不太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前一晚我的確喝到三更半夜,但那是因為隔天傍晚才要值班。我雖然有點頭痛,不過酒應該已經醒了。」
  「可是新聞報導說,病患到診時,值班醫生看起來爛醉如泥。」
  「……我真的不記得了。那天晚上,我看到病患腹部流血,判斷必須緊急開刀……之後記憶就變得一片空白。」
  勝己低下頭說。神酒瞥了坐隔壁的翼一眼,翼輕輕點頭。
  「也就是說,你不確定自己值班當時是否清醒。不論真相為何,你在四葉紀念醫院都混不下去了。」神酒確認道。
  「是。」
  勝己有氣無力地回答。翼抬起下巴說:
  「因為本名被週刊雜誌報導出來,所以你無法去其他醫院上班。沒辦法,誰教你的名字那麼特別。走投無路之下,你決定來這裡一試。」
  勝己沉默不語。全被翼料中了,辭去四葉紀念醫院的工作後,他動用人脈嘗試轉去其他醫院,卻沒人敢僱用他,畢竟那麼做得承受遭媒體抨擊的風險,可能會被批為「接收殺人犯醫生的無良醫院」。勝己無計可施,只好找學生時期參加過的同好會認識的學姊商量。那位學姊是位女醫師,兩人如今也時常見面。學姊在大學附設的外科醫局(註3:日本的醫療制度,主要是將大學醫學部、醫院各研究室、診療科室和教學研究室設為各個團隊。)工作,建議他:「我們醫院有位三森教授人面很廣,要不要找他商量看看?」這位教授剛好是勝己畢業時送他鋼筆的恩師。
  不過,這裡應該也不會錄用自己吧。勝己感到垂頭喪氣。三森教授雖然保證:「我介紹你一位跟我很熟的醫生,他一定會樂意僱用你。」但是看神酒的反應,自己恐怕又要吃閉門羹。
  勝己是真的不知道病患的死是不是自己喝酒造成的,但總之半年前沒救活病患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對他來說,贖罪的方式就是繼續當醫生,鞠躬盡瘁地工作,拯救更多生命。但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自己是否不配當一名醫生?
  這時,大門發出笨重的聲響打開,一位穿洋裝的妙齡女子單手端著咖啡托盤,另一手把門推開。
  「這扇門還是一樣重啊。」她自言自語地走進來,用力嘆一口氣。女性年約二十出頭,身材嬌小玲瓏,小巧的臉蛋上有一對雙眼皮深邃的大眼睛。
  「章一郎哥,咖啡來囉。」
  女子搖晃著黑色的馬尾,朝氣蓬勃地說道。
  「哦,謝謝。九十九老弟,這是我們家的護士,真美。」
  神酒為他介紹。名叫真美的女孩露出可愛的笑容走過來,在桌上放下咖啡杯。
  「你好,我叫一之瀨真美。這是一樓的咖啡廳請的咖啡,很好喝喔。需要糖或奶精嗎?」
  「啊,不用……我喝黑咖啡。」
  真美微微一笑,勝己頓時感到心跳加快,語調不自然地拉高,視線無法從真美的臉上移開。真美輕輕點頭離去,轉身走向吧檯,勝己忍不住望著她嬌小的背影。
  「小真,我不愛咖啡……」翼癟嘴說道。
  「我知道。翼醫生,你的是熱巧克力。」
  「還是小真懂我,真貼心。」翼笑著接過杯子。
  「抱歉,打擾你們面試。還有,章一郎哥,由香里姊託我傳話:『再十五分鐘就能準備好,請你動作快。』」
  「了解。」神酒表示明白。
  「那我先過去囉。」
  真美收起托盤夾在身側,打開吧檯後方的門走進去。
  裡面有什麼?勝己眺望著真美消失的門扉好半晌。
  「面試到一半還有空偷看女生,我看你挺從容的嘛。對她一見鍾情了?」
  翼揶揄道,勝己這才趕緊回神。
  「不、不是,你誤會了……」
  「真的?你剛剛瞳孔放大了喔,這是感受到異性魅力的反應……」
  「……翼,別再東拉西扯。」神酒換上較嚴肅的語氣打斷翼說話。
  「是是。」翼露出苦笑。
  「回歸正傳,九十九老弟,你的口風緊嗎?」
  神酒輕咳了幾聲問道,勝己錯愕地「咦?」了一聲。
  「在這裡工作最需要的是口風緊,遇到任何狀況都絕不能洩露病患的個資。」
  「當然,我絕不會洩露病患資料。」勝己馬上回答。醫師法規定醫生有守密的義務,若違規是要受處罰的。
  「我指的不是一般的口風緊喔。要是不慎洩露資料,可能會危及國家安全。」
  「國家安全?這麼嚴重……」
  勝己以為神酒是在開玩笑,差點笑出來,結果被神酒銳利的眼神一瞪而閉嘴。
  「……我再問你一次,你能發誓絕不會洩露病患資料嗎?」
  神酒直視勝己的雙眼,以發自丹田的聲音低沉有力地詢問。勝己咕嚕一聲嚥下唾液,接著緩緩點頭。
  「好的……我對天發誓。」
  神酒得知勝己的答案後,瞄了身旁的翼一眼。翼噘起嘴,跟剛剛一樣輕輕點頭。
  「好,我們走吧。」神酒站起來,對勝己招手。
  「請問要去哪裡?」勝己邊從沙發上起身,邊皺眉問道。
  「面試結束了,接下來考實際操作。別問那麼多,快進來吧。」
  神酒走進吧檯,打開真美方才進入的門,勝己乖乖遵照指示走進去。
  「祝你好運。」
  門要關上的前一刻,翼露出諷刺的笑容,豎起大拇指說。
  門後方是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盡頭有座電梯,電梯內的空間比想像中深,樓層按鈕從「B2F」排列到「5」,神酒按下「4」的按鈕。
  「……四樓是做什麼的?」勝己問。
  「工作的地方。」神酒愉快地回答。
  電梯停下,門開了。看到門後的光景,勝己瞪大眼睛。潔白的亞麻油合成地板延伸數公尺長,盡頭處是一扇鐵門,門前並排著洗手台。
  「……手術室?」勝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沒錯,四樓是手術室與照料術後病患的恢復室;三樓的房間用來做簡單的治療並收容需要短暫住院的病患;二樓則是候診間。啊,前方是無塵室,必須在這裡換上拖鞋。」
  神酒在電梯口脫下皮鞋,從旁邊的鞋櫃抽出兩雙拖鞋,其中一雙遞給勝己。
  「總之,我們先去換衣服吧。」
  他對愣住的勝己說,接著打開右手邊的門。
  「呃,這棟樓該不會是醫院吧?」
  勝己尾隨神酒進房,裡面是五個置物櫃並排的狹窄空間。
  「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日本所說的『醫院』是擁有二十張病床以上的醫療機構,我們這裡沒有住院病床,所以不是『醫院』而是『診所』喔。」
  神酒從置物櫃裡拿出淺綠色的手術衣,放在勝己面前。
  「診所……?但我連個招牌都沒看到啊。」
  「有招牌就傷腦筋了,我們這裡是特殊的診所。」
  「怎麼個特殊法?」
  勝己忍不住接連發問,想解除滿腹的疑問。神酒脫下外套放入置物櫃,一邊的嘴角揚起笑意,五官深邃的臉龐浮現惡作劇的表情。
  「我等一下告訴你,你先換上衣服吧。」
  神酒脫下襯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勝己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
  廣闊厚實的廣背肌、堅實隆起的大胸肌以及清晰分明的六塊腹肌,皮膚上還浮著青筋。打從見到神酒的第一眼,勝己便察覺他的體格很好,只是沒想到壯成這樣……勝己一陣啞然。
  神酒的壯碩不同於健美選手那樣只是將肌肉練發達,而是為了某種運動而鍛鍊……很可能是格鬥技。仔細一瞧,他身上到處是舊傷的疤痕。
  「對了,三森教授說你鑽研綜合格鬥技,似乎還取得了執照?」
  「呃,算是吧……」勝己突然被問,一面鬆開領帶一面含糊回應。
  「是嘛是嘛,太好了。」
  神酒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勝己則一頭霧水地脫下白襯衫。
  勝己匆忙換上手術衣,隨神酒走出更衣室,朝走廊深處前進。神酒在走廊盡頭的門前停下來,把腳伸進牆上的小洞,踩下腳踏式開關,鐵門便緩緩地自動打開。
  勝己屏息以待。門後是一間寬達十平方公尺的大型手術室,亞麻油合成地板與牆壁擦得光可鑑人,配置的麻醉機與各種器材都是最新型的。
  這間手術室的設備與大學附設醫院不相上下,令人難以相信它位在老舊的混合大樓中。勝己茫然佇立著。
  房間中央的手術檯上躺著一位初老的男性病患,旁邊圍繞著身穿手術衣的三位男女,其中一位是剛才端來咖啡的一之瀨真美,她正把手術器具整齊地排在手術盤上。
  「小章,你動作好慢~我等你好久了。」
  勝己被說話拉長尾音的女子聲音吸去注意力。站在手術檯邊的女人摘下口罩,朝他走來。她和真美相反,是冶豔型的美女。
  女子的薄唇搽著大紅色口紅,細長的雙眼上了淡淡眼影,皮膚光滑如瓷,薄薄的手術衣更加突顯其曼妙的身軀,渾身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性感魅力。
  「哎呀,你通過面試了?能被小翼看上可不簡單呢。」
  女子面露微笑對勝己拋媚眼,勝己不敵美色,只能吞吞吐吐地「嗯啊」回應。
  「這位感覺很像酒家小姐的美女是我們婦產科和小兒科的醫生,夕月由香里。由香里,他是九十九勝己,接下來要考實際操作。」神酒平淡地介紹。
  「酒家小姐?」由香里拉長臉抗議。
  「呃,請問實際操作是要考什麼呢?」勝己緊張地發問。
  「等一下讓我們見識一下你身為外科醫生的執刀技巧吧。平時都是由香里擔任第一助手,今天換你來當,這是為了測試你夠不夠格當我們家的醫生。」神酒露出酷酷的賊笑。
  「要我加入手術的意思嗎?」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勝己不禁大叫。
  「有何不可?難不成……你喝酒了嗎?」神酒換上銳利的眼神。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喝酒。」
  勝己僵硬地回道。從可能因為喝酒害死病人的那天起,他就滴酒未沾。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神酒走到手術房中央。
  「加油喔。」由香里對他性感地眨眨眼,並且拍拍他的背。
  勝己輕輕點頭,跟隨神酒上前。躺在手術檯上的病人已經全身麻醉完畢,口部插入呼吸管,與麻醉機相連,進行人工呼吸管理。他的上腹部有個大切口,上面蓋著手術覆蓋巾,隨時都能開始動手術。
  「負責麻醉的是黑宮智人,他本來是內科醫生,但因為我們人手不足,目前也兼任麻醉醫生。」
  神酒指著站在麻醉機旁的細瘦男子。男子半張臉被口罩遮住,還有過長的瀏海與黑框眼鏡擋住臉,難以看見他的長相。
  「呃,你好,我叫九十九勝己。」
  勝己主動打招呼,姓黑宮的男子卻還是低著頭,僅從瀏海的縫隙間看了他一眼。勝己對他的態度感到困惑。
  「別放在心上,小黑一直都是這樣,很怕生呢。」
  由香里語氣開朗地幫忙解釋。
  「……不是怕生,而是重度憂鬱,因此不想跟外人接觸。請勿散播不實謠言。」
  黑宮喃喃自語,聲音小到要豎起耳朵才聽得到。
  「是是,你還是老樣子,這麼在意細節。」由香里故意嘆氣。
  勝己不甚自在,心想這個醫療陣容是怎麼回事?每個人都這麼有個性。
  這時,神酒繞到手術檯上的病患額側,開口說明:
  「這是一位六十八歲的男性病患,他的幽門部位罹患第二期胃癌,之前沒有相關病史,我們要為他進行胃全切除手術與淋巴結切除手術。」
  勝己聽著神酒的說明,邊偷瞄病人的臉邊蹙起眉頭。眼前這位略顯老態、骨瘦如柴的男子似乎有點眼熟。勝己用力皺眉回想,然後突然想起對方是誰,「啊!」一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由香里從背後走來,語帶調侃。
  「大、大臣……榊原大臣……」
  勝己指著眼前的男人,擠出顫抖的聲音說。躺在病床上的是電視新聞的常客──外務大臣(註4:日本外務省國務大臣,當內閣總理大臣缺席時,通常會由外務大臣擔任代理人。)榊原一郎。
  「哦,對呀,就是那個榊原一郎外務大臣。」由香里用食指撫過勝己的臉頰。
  「為、為什麼一國的大臣會在這裡?」
  「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啊。來我們診所求診的病患,幾乎都是這類人物。」神酒說得眉飛色舞。
  「這類是指哪一類?」
  「想隱瞞治療事實的人。」神酒揚起嘴角。「榊原大臣從兩年前起為了簽訂國家的重大條約與外國進行嚴密的交涉。對現在的政府來說,這個條約勢在必行,而且確定將在兩個月後舉行的首腦會議上正式簽訂。你應該聽說過這件事吧?」
  勝己點頭。這件事新聞報導過很多次。
  「能夠簽下條約,榊原大臣功不可沒,是他鍥而不捨地多次出訪、會面懇談,兩國才建立起信賴的關係。要是榊原大臣生病的事在這時候傳出去,很可能對結果產生重大影響。」
  勝己茫然應聲。這聽起來事關重大,使他缺乏真實感。
  「所以我們才在這裡悄悄為他開刀,絕不能洩露半點口風。」
  「在這裡……替大臣開刀……?」勝己愣住了,喃喃說道。
  「沒錯,要是在大學醫院那類大醫院動手術,不管再怎麼小心都有可能走漏消息。就是因為這樣,那些必須徹底隱瞞病情的人才委託我們開刀。幸好國會目前休會,大臣一個月後才要出訪,當中沒有其他行程,可以趁這段期間治療癌症。」
  「你是說,政治家會來這間小診所治療嗎?」
  「不只政治家,還有害怕健康問題傳出去會引發股市暴跌的大企業高層,或是生病會嚇壞世人的大明星等,想祕密接受治療的人非常多。我們診所專門接收這類病患,所以建築物的外觀當然不能像醫院。」
  「那些大人物難道不想去設備更好的醫院,接受高品質的醫療服務嗎?」
  勝己知道這麼問可能會冒犯對方,卻還是忍不住發問。怎知神酒非但沒有不高興,還笑了出來。
  「我們家的醫療水準完全不輸給任何大醫院喔,你很快就會親眼見識到了。」
  神酒說完走出手術室,在門口的洗手台進行手部消毒。
  「還發什麼呆?你可是第一助手,還不過來洗手準備。」
  「啊,是!」勝己被神酒一催,小跑步來到隔壁的洗手台。
  他在手部擠上抗菌劑,仔細地刷洗指甲,同時感到體溫逐漸升高。自從事故發生以來,他就沒有參加過手術,儘管情況有點詭異,他還是很開心能再次加入。
  勝己完成手部消毒,用消毒紙巾擦拭過後,雙手高舉在胸前返回手術室,真美馬上遞來無菌手術袍。
  「謝謝妳。」
  勝己道謝後穿上手術袍,真美隨即遞來無菌手套。
  「九十九醫生,好好加油喔,不要被章一郎哥甩在後頭。我負責遞送器具,會盡量協助你。」
  「呃,被甩在後頭是怎麼回事……?」
  勝己想進一步了解,但真美只是在胸前雙手握拳,可愛地喊了聲「FIGHT」,接著便站回手術盤前。見到真美俏皮可愛的動作,勝己忍不住揚起嘴角。
  接著,勝己歛起放鬆的嘴角,戴上乳膠手套趕往手術檯前。神酒已經站在執刀醫生的位置,從覆蓋巾的孔洞俯視手術部位。勝己隔著手術檯站到神酒對面,那是第一助手的位置。由香里已經為手術部位消毒,隨時都能下刀。
  「黑宮,麻醉都沒問題嗎?」
  神酒斜眼瞄向黑宮,黑宮沉默地點頭。
  「手術開始,麻煩大家了。」
  神酒按照流程行禮後,隨即把手伸向真美,低喃「手術刀」,真美也立刻遞上器具。
  手術終於要開始了。勝己在口罩下輕輕吐氣,壓抑著亢奮的心跳,從真美手中接過鑷子。
  手術室內的氣氛頓時緊繃,下一秒,手術刀劃過手術部位,所經之處化為一條紅絲。神酒行雲流水地切開皮膚,動作沒有絲毫多餘,勝己急忙用鑷子夾住皮膚。
  神酒放下手術刀,拿起手術電刀與鑷子,用電刀切開黃色的脂肪層,以電燒的方式止住輕微出血,不一會兒脂肪下的腹膜層便露出來。
  「組織剪。」
  神酒把電刀放在一旁,從真美手中接過開刀用的組織剪,片刻不遲疑地切開腹膜,包覆在腹膜下的內臟旋即裸露在手術燈刺眼的燈光下,速度之快令勝己瞠目結舌。他從來沒看過如此神速的開腹。
  接下來,神酒和勝己用開創器維持手術視野,以壓腸板將肝臟和小腸推到旁邊,使散發粉紅色光澤的胃完整露出來。
  「……開始囉。」神酒悄聲說道,然後運用組織剪,讓連接胃部的血管一一從腹腔內的結締組織露出來,進行縫合。他的手勢優美流暢,宛如一流的鋼琴家在彈琴。負責交遞器械的真美也彷彿完全預料到神酒的需求,毫不停滯地送出器具。
  至今為止,勝己擔任過許多知名外科醫生的手術助手,卻從來沒見過如此精確、細緻、迅速的開刀過程。他總算明白真美剛剛說的「不要被甩在後頭」是什麼意思。
  稍微一不留神,他很可能就被兩人拋在後頭。勝己在口罩下咬牙,努力接下神酒接二連三交來的縫線,用外科結一一紮起。
  處理完血管後,神酒將胃從腹腔內取出來,動作流暢到彷彿胃本來就是拆卸式的器官,然後開始縫合斷面。
  只見縫合針宛如跳舞一般,以複雜的動作縫合食道和二十指腸的斷面。勝己看得入神,差點忘記呼吸。


  「完成!」
  神酒剪斷最後一條縫合線的線頭,把組織剪交還給真美。胃全切除手術與淋巴結切除手術至此全數完成,開刀部位也已縫合完畢。
  「謝謝大家。」
  神酒直到最後也按照規矩行禮。
  「……謝、謝謝大家。」
  勝己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與真美和黑宮一同低頭。在將近兩個半小時的手術過程中,他這個助手得拚命集中注意力才跟得上神酒超人般的速度。儘管努力跟到了最後,但他已經精疲力盡。
  「辛苦你了,接下來交給我處理吧。」
  全程站在牆角觀察手術的由香里走過來,在傷口上固定紗布,取下病人身上的手術覆蓋巾。
  「謝、謝謝。」
  勝己道謝時差點失去重心,由香里不禁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你很行嘛,直到最後都有跟上小章的節奏。本來想說你要是跟不上,就要換我出馬呢。」
  「這是一場了不起的手術……」
  勝己用眼角餘光確認嵌在手術室牆面的電子鐘。一般來說,胃全切除手術加淋巴結切除手術需要耗時四個鐘頭,然而,神酒只用一半的時間就完美執行完畢。
  這下子勝己完全能明白那些大人物為何來此求診。手術時間越短,對身體造成的負擔越小,而且在這裡治療既不用擔心走漏消息,還有高超的醫術和醫療設備做為保障,想必有許多人不惜花大錢也要登門求診。
  神酒直接撕開手術袍的領口將之脫下,連同手套扔進垃圾筒內,喀喀喀地扭動脖子走向勝己,勝己也急忙脫下手術袍和手套。
  「辛苦了,感覺怎麼樣?」
  「好累……不過也很感動。」勝己坦白說出自己的心情。
  「這就是我們診所的『賣點』──絕對保密並提供高水準的醫療。夕月、黑宮和翼分別都是不同醫學領域的佼佼者喔。」神酒驕傲地說,並補充一句:「只是大家各有怪癖。」
  這時,房門打開,名叫天久翼的小個兒男來到手術室。
  「手術差不多結束了?」翼邊打呵欠邊問。
  「翼醫生,剛結束喔,正在等麻醉退去。」
  真美收拾好用過的器械,微笑回答。
  「是喔,我閒閒沒事幹,想說進來看一下。實際操作呢?那傢伙及格了嗎?」
  翼輕搔著有點捲度的頭髮問,勝己頓時全身緊繃。他太專注於神酒的手術,忘記自己是在考試了。
  ──想在這裡工作,想拜神酒為師。
  勝己觀察著神酒的表情聽候發落。下一秒,神酒彎起兩邊嘴角,伸出手來。
  「歡迎加入神酒診所!」
  勝己霎時意會不過來,呆呆站在原地,接著聽到現場響起掌聲。定睛一看,真美正對他微笑,兩隻小手在胸前鼓掌,由香里也對他眨眼。勝己半張著嘴回頭,看見翼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黑宮操作著麻醉機,輕輕對他舉起一隻手。
  勝己轉回正面,用力彎下腰,握住眼前那隻手。
  「今後就麻煩您了!」


  2

  「早安。」
  推開大門,門上的風鈴便發出沁涼的聲響。
  「哎呀,阿勝,早啊。」由香里坐在桌前讀著文庫小說,舉起單手向他道早。她今天穿著T恤加牛仔褲的便服,但衣服的尺寸似乎有點小,強調她波濤洶湧的姣好身材,大清早便醞釀出一股頹廢而性感的風韻。
  「早安,由香里醫生。」
  勝己回了聲早,努力把視線從她胸前移開,在吧檯前坐下。
  「我要黑咖啡。」
  店長在吧檯內磨豆子,輕輕點頭,不仔細看不會察覺。他既是咖啡店店長,也是神酒診所所在的「巽大樓」擁有者,勝己來這裡上班即將邁入第三週,還沒聽過這位店長講話。
  勝己一面聽著虹吸式咖啡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面望向吧檯最深處的小電視機。這家店只會在早晨的通勤時段播放上班族愛看的新聞節目(但他至今還不曾看過上班族走進來),勝己面向電視機,僅轉動眼珠搜尋店內。
  「你找小真嗎?她稍早有來吃早餐喔,不過已經被小章叫走了。」
  背後冷不防傳來聲音,勝己嚇了一跳。回頭望去,由香里不知何時來到吧檯前,坐在他旁邊。
  「呃……我不懂妳的意思。」
  「少裝傻,你最近每天上班前都來這裡報到,不就是為了找小真嗎?」由香里揚起紅唇。
  「不,妳誤會了……我來這裡只是想趁去醫院巡房前稍微放鬆一下……」勝己心虛地說。
  在神酒診所開刀的病人,術後會轉入徒步五分鐘可達的綜合醫院「青山第一醫院」,在那裡觀察手術後的復原情形。青山第一醫院座落於高級住宅區一隅,乍看是一間普通的中型醫院,頂樓卻是搭乘專用電梯才能抵達的祕密全單人式病房。那裡的醫療人員都經過特別嚴選,絕不會洩露消息,神酒診所與他們簽約並支付龐大的費用,將需要住院的病人轉過去。勝己聽說除了神酒診所以外,還有其他醫生從事類似的醫療服務,因此該樓層的十二床病房幾乎都是滿床。
  沒有安排手術的日子,勝己、神酒和由香里三位神酒診所的外科醫生早上十點就會出發,前往祕密病房巡視病患。
  「那附近也有咖啡廳吧?想趁工作前偷閒,就近不是比較方便?」由香里揶揄。
  「還說我呢。由香里醫生,妳自己不也一樣?每次都來這裡報到。」
  沒有手術、巡房等工作的日子,由香里也時常泡在這裡,邊喝咖啡邊看書。
  「哎呀,會反抗啦?」由香里故作姿態,身為一個醫生所不需要的性感紅唇貼上咖啡杯。「沒辦法,人家一天沒喝到這裡的咖啡,就提不起勁做事呢。」
  店長靜靜地在勝己面前放下杯子,勝己道謝後,啜飲一口咖啡。酸味與苦味以絕妙的平衡在口中擴散,勝己不由得發出嘆息聲。店長特調的咖啡口味深奧醇厚,遠勝一般的連鎖咖啡廳。
  「我和妳一樣,特別喜歡這裡的咖啡。」
  「就當作是這樣吧,但請你以後別再偷看小真的背影,那樣太明顯啦。」
  由香里拍拍勝己的頭,勝己則默不作聲地小口喝著咖啡。
  『關於下個月就要簽訂的條約,榊原大臣召開了記者會……』
  聽到熟悉的名字,勝己看向電視。透過液晶螢幕,可以看到榊原外務大臣威風凜凜地回答記者的逼問。
  「榊原先生看起來很有精神呢。」由香里說。
  「是啊。」勝己微笑以對。
  他來的第一天參與了榊原大臣的手術,對方不到一週就出院了,聽說術後復原良好,兩週後便返回工作崗位。
  勝己陷入沉思,回過神來才發現電視已經開始播報下一則新聞,一名記者手拿麥克風站在警局前。
  『五個月前東京都內發生一起分屍命案,男性的部分遺體在公園被人發現。上週死者的身分終於出爐,這名二十多歲的男子住在東京都內,從去年十二月起宣告失蹤,搜查總部表示……』
  「喔,那起命案的死者身分終於查到了。」
  由香里興趣缺缺地咕噥,勝己聽了,表情為之一僵。
  五個月前,一位飼主帶著狗到足立區的公園散步,狗突然挖起地面,翻出一隻人類的手腕。這起在居民休憩的場所發現分屍遺體的命案震驚了日本社會,每天打開電視都是分屍命案的特別報導,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使得某條新聞逐漸遭人淡忘。
  「阿勝,你怎麼啦?表情這麼嚇人。」由香里把臉湊過去,窺探他的模樣。
  「不……我沒事。」
  勝己聲音僵硬,由香里忍不住「嗯?」地凝視他。
  「啊~害你想起醫療事故了嗎?自從發生分屍案,新聞就不再提醫療事故了。」
  被說中了。勝己癟嘴。
  「妳跟翼醫生一樣,都會讀心術嗎……」
  「討厭,人家可是楚楚可憐的少女,別把我跟那個妖怪相提並論。這叫女人的直覺,跟他的妖術可差得多了。」由香里明顯露出嫌惡的表情。
  「楚楚可憐的少女?」
  「……有意見嗎?」
  由香里瞇細雙眼,目露凶光,勝己趕緊輕輕搖頭。由香里瞪著他,漂亮的鼻子哼了一聲。
  勝己抬眼觀察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
  「請問……像我這種人,真的可以待在這裡工作嗎?」
  「嗯?你是指什麼?」由香里食指抵著紅唇,微微歪頭。
  「該怎麼說……這裡的每一位醫生都那麼厲害,我混在裡面真的好嗎?」
  這三週以來,勝己一共擔任十次以上的開刀房助手。他不只當神酒的助手,有時還要協助由香里的婦產科手術。由香里的速度雖不及神酒,但施術精確,動作帶有女性特有的溫柔及優雅。而翼非常善於分析人心,黑宮則精通各方面的知識,每每令勝己大感訝異。這是精神科和內科醫生的必要條件,可以想見兩人也是相當優秀的醫生。
  由香里用中指彈勝己的額頭,勝己大叫:「好痛!」
  「不要胡思亂想嘛。」由香里揚起豐唇一邊的嘴角。
  「我才沒有胡思亂想……」
  「打從你在這裡工作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們的夥伴、我們的家人啦。既然都是一家人,待在這裡是當然的呀,想那麼多幹什麼呢?」
  「一家人……」勝己複述這個字眼。
  「神酒診所裡的每個人,都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人喲。」
  由香里像個少女般微微一笑。
  「怎麼可能?明明大家都那麼優秀。」
  「優秀是一回事,能不能融入社會又是另一回事。不如說,在某方面特別突出的人,本來就容易受到孤立,像小翼便是很典型的例子。」
  「翼醫生?」
  「是呀,小翼可以從細微的表情變化、視線投射的位置或語氣的變化,本能地察覺到別人的想法,簡直跟妖怪一樣。這對精神科醫生來說是一大優勢,卻讓其他人不敢接近他。你可以懂吧?」
  「嗯,心裡的想法被人看穿,感覺確實毛毛的。」
  由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滿意地點頭。
  「沒錯。不幸的是,小翼比一般人敏感好幾十倍,當然知道別人在排擠他。那種感覺令他如坐針氈,所以他沒辦法在一般醫院工作,最後被小章收留。小章這個人很像小朋友,個性表裡如一,也難怪他不在意小翼的特殊之處。」
  「妳說,神酒醫生很像小朋友……?」勝己顰眉。
  「哦,因為你還沒見到小章的本性。別看他外表像個紳士,開刀技術一流,他的心裡其實住著一個小朋友喲。他會經營這家診所,也是為了追求刺激。」
  「我聽不太懂,當密醫能帶來刺激嗎?」
  勝己一知半解地開口追問。由香里勾起一抹笑,笑容別具深意。
  「那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我們還做其他更刺激的事情喲。這部分你目前還接觸不到,不過應該很快就會明白。」
  「哦……」勝己依然聽不懂,只好含糊點頭。
  「總之,這間診所的員工,都是小章的『冒險夥伴』。」
  由香里雙手在豐滿的胸前一拍。
  冒險夥伴?勝己越聽越糊塗。
  「這表示你已經是小章認可的『冒險夥伴』囉,要多點自信。小章很挑人的,在你進來之前,有將近十位醫生被推薦過來,但全在第一關的面試就被刷掉了。」
  「咦!這麼多?」勝己眨眨眼睛,對於這個意外得知的訊息感到訝異。
  「之前負責執刀的只有我跟小章,人手很吃緊,我們一直想再徵一名外科醫生,但在這裡工作得要口風很緊才行,所以也不能隨便亂找人。」
  「既然這樣,為什麼是我?」
  「因為小章很中意你呀,而且小翼能從面試看出對方值不值得信賴。總而言之,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我們都跟你一樣,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感到自卑。」
  「……由香里醫生,妳也是嗎?」
  面對這個問題,由香里食指抵向紅唇。
  「追問女人的過去扣分喲。」
  她的語氣雖然像在開玩笑,但表情頓時罩上陰影,勝己不敢再問下去。這時,開門聲傳來,仔細一看,是真美從後門探出頭。咖啡廳的構造與地下酒吧一樣,後門走廊藏著電梯,從大樓五樓通向地下二樓。
  「由香里姊……啊,勝己先生也在,太好了,我正要找你們。」
  真美甜甜一笑,勝己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早安,真美小姐,妳找我有什麼事?」
  勝己掩不住雀躍地問。
  「章一郎哥要我們全員集合,一起去探視病人。」
  「哎呀,全員集合表示『那個』來囉?」
  由香里從吧檯座位起身,語氣故弄玄虛。
  「對,就是『那個』。」真美也自然地接話。
  「請問……『那個』是什麼?」
  勝己有不好的預感,由香里則露出可疑的笑容。
  「冒險開始了。」

  「好厲害的車……」
  勝己坐下來,望著大到令人靜不下心的車內。
  十五分鐘前真美呼喚之後,他跟隨由香里搭乘電梯來到地下二樓。這棟樓的地下二樓是寬廣的停車場,可以直接從這裡搬送病患。
  抵達停車場時,神酒、翼和黑宮已經到了。神酒對他們說:「先上車我再說明。」並指著停在一旁的巨大露營車。
  「改造成這樣可費了我一番苦心。」神酒挺起胸膛自豪地說道。
  本來應該是居住空間的露營車後部空間宛如手術室,牆壁上裝了血壓計、心電圖、血氧測量機、醫用氧氣瓶等設備,架子上放著手術器材、點滴袋等各式各樣的醫療工具;不僅如此,左右牆邊還配置了椅子,中間有張床,頭部那一側有台小型麻醉機。
  「你們該不會也在這裡動手術吧?」
  勝己簡直不敢置信,只見坐在對面的神酒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沒錯,好幾次了。我們還在這裡幫孕婦剖腹過,當時真的很混亂呢。」
  聽神酒的語氣似乎樂在其中,但坐在兩側的由香里和翼卻同時板著臉,勝己隔壁的黑宮也彎下嘴角,看來那對員工們來說不是太美好的回憶。這時勝己突然身子一斜,車子左轉了。
  「小真,拜託妳開車小心一點。」翼的聲音似乎有些慌張。
  「知道啦。」駕駛座傳來真美的回應,語氣不太高興。勝己往駕駛座的方向看去,在後照鏡看到真美鼓起雙頰。
  「請問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勝己問神酒。
  「……小笠原雄一郎的家。」坐他旁邊的黑宮喃喃自語。
  「小笠原?」
  「小笠原雄一郎,小笠原建設的創始人,一九二八年生,三十二歲時在大阪創立小笠原建設的前身──小笠原代工,自己出來當老闆。隨後日本進入高度經濟成長期,小笠原代工持續成長,一九六四年在東京成立分公司,一九六八年時股票上市,擴增為小笠原建設……」
  黑宮始終低著頭,語氣像在唸課本。
  「我想勝己不可能沒聽過小笠原建設吧?」
  翼高聲打斷黑宮的說明,黑宮長瀏海下的雙眼瞪著他,表達不滿。
  「小笠原建設是那個很有名的建築承包商嗎?」
  「沒錯,大約一年前,我和黑宮去那個建商老闆家出過外診。啊,黑宮才是他的主治醫生,我只是去幫忙。」
  「他是生了什麼病呢?」
  「胰臟癌末期。」
  「癌症末期?」勝己微吃一驚。
  「是啊,他一年前發現癌症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只剩下兩到三個月的壽命,是黑宮的化療讓他多活一段時間,得以打理後事。當時我曾輔助他做精神治療。」
  「嗯……」勝己不知如何回應。出診做安寧治療的案例並不少見,但他不明白為何需要動用到診所的全部人力。
  「別猴急啦,我正要告訴你需要全員出動的原因。」
  翼大概從態度猜出他的想法,視線銳利射來,勝己不由得縮縮脖子。
  「……安寧治療療程順利……我用吩坦尼(註5:Fentanyl,一種強力而迅速的類鴉片止痛劑。)止痛貼片壓制疼痛,翼則為他做精神治療,讓他不陷入沮喪……直到上週為止。」
  黑宮低著頭,喁喁噥噥地說著,聲音小到快聽不見。
  「上週發生什麼事?」
  「疼痛突然失去控制。」
  翼雙手搭在腦後說出答案,黑宮慵懶地開口:
  「……病人表示痛到受不了,所以我一面留意著副作用,一面增加止痛藥的劑量……可是疼痛非但沒消退還持續惡化……連沒有癌細胞的部位也痛了起來。我這才發現……是心因性疼痛……」
  「心因性疼痛?」
  勝己下意識地複誦,翼搔搔鼻頭。
  「你是醫生,不可能不知道吧?人類的精神與肉體緊緊相繫,當精神被憤怒、恐懼等負面情緒所支配時,身體也會出現各種症狀。小笠原先生的情形就是以疼痛的方式表現出來。」
  「是上週發生什麼事,導致他的精神不安定嗎?」勝己問。
  翼沉重地點頭。
  「我也是這麼想,於是追問他上週到底發生什麼事,但他只說:『……我有事情想找神酒醫生商量。』最後就變成這樣啦。」
  勝己挑眉,想不通癌症末期的病患找外科醫生的用意。
  「小笠原先生想找神酒哥商量的事,和他是外科醫生無關喔。神酒哥的診所暗地裡還有經營其他項目。」
  翼大聲嘆氣,勝己腦袋裡想什麼全被他看穿。
  「呃……暗地裡是指?」
  勝己聽得一頭霧水,這時駕駛座傳來真美的聲音:
  「小笠原先生家到囉!」
  車子緊急煞車,勝己整個人往前傾。


  這是一間五坪大的和室,緣廊後方是一大片日式庭園,錦鯉在池塘內優雅游動。勝己等人一抵達小笠原雄一郎的宅邸,女傭隨即帶領他們來到這間和室,而屋主小笠原雄一郎便躺在和室中央的被褥中。
  勝己跪坐在榻榻米上觀察小笠原。只見他顴骨凸出,眼窩凹陷,眼球彷彿要掉出來,從棉被伸出的手細如枯枝,強烈的疼痛使他不時露出痛苦的表情。
  被褥旁放著點滴架,上面備有點滴袋與裝入藥物的針筒,將藥送入連接小笠原脖子的點滴管,當中含有止痛用的嗎啡。
  「神酒醫生,真不好意思……勞駕您親自跑一趟。」
  小笠原躺在床上,聲音聽起來相當虛弱。
  「哪裡,小事而已,您別在意。」
  神酒跪坐在棉被旁,面帶微笑。
  「……神酒醫生,您願意聽我說嗎?」
  小笠原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喃喃問道。神酒緩緩點頭。
  「我想談談……我的兒子。」
  「原來是令郎啊,但我聽說您沒有兒子?」
  神酒說完,只見小笠原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對,戶籍上沒有,實際上……」
  「您有私生子嗎?」
  神酒主動詢問,小笠原輕輕點頭。
  「二十多年前,我有一個情婦……她是我常去的俱樂部的陪酒小姐,我幫她買了房子,照顧她的生活。」
  小笠原眺望著遠方,娓娓道來。
  「她懷孕了……我要她墮胎,但她堅持要生下孩子。」小笠原表情一歪。「……我認為她這麼做是為了錢。她想逼我認孩子,最終目的是繼承我的遺產。」
  「……然後呢?」神酒追問。
  「她說我不認小孩也沒關係,只求能生下孩子。我當時信不過她,拚命說服她墮胎……不,那不是說服,根本是威脅。最後,她終於答應我會去墮胎。」
  「但她失約了,對嗎?」
  「是的,她消失了,臨走前留下一封信,叫我不要找她,她保證不會給我添麻煩。但我一直相當害怕,深怕某一天她會帶著孩子現身,向我討錢。」
  「孩子出現了嗎?」
  「不,不曾出現……全是我的被害妄想,她只是想守護孩子而已。」小笠原傷心欲絕,話中充滿自嘲。
  「我懂了,您這一生一直害怕孩子出現,直到生命所剩無幾,突然對於年輕時拋下那對母子感到良心不安,於是調查他們的近況,對嗎?」
  神酒一說,小笠原馬上瞪大雙眼。
  「您、您怎麼知道……?」
  「您剛剛說想談談自己的『兒子』,表示您已經知道他的性別,所以我認為您已經做過調查。」
  「……正是。」面對神酒簡單扼要的說明,小笠原皺了皺鼻子。「我調查後才得知她已經在五年前去世,死於卵巢癌。她從我面前離開後,一個單親媽媽含辛茹苦地養大孩子。聽說那個孩子是男孩,是我的兒子。」
  「所以,您想就令郎的事與我商量?」神酒確認道。
  小笠原的手用力抓住被子。
  「……我用盡全力調查兒子的行蹤,心想若是無法接他進門,至少也要分給他部分遺產。」
  「您找到兒子了嗎?」
  「我找了很久,一直沒消息……直到上週。」
  「上週發生了什麼事?」
  「您是否聽過幾個月前在足立區的公園發現斷肢的社會案件?」
  小笠原突然話鋒一轉,勝己心頭一驚。
  「……聽過。」神酒頷首。
  「上週警方公布了死者身分……男子名叫川奈雄太。」小笠原閉上眼睛,咬牙切齒。「那個叫川奈雄太的男人……就是我尋找多時的兒子。」
  他咬著牙,擠出心酸至極的告白。勝己倒抽一口氣,翼、黑宮、由香里和真美也面露驚色,只有神酒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
  「……我大致了解情形了。那麼,您找我來,是為了什麼?」
  神酒放緩語氣問。小笠原瞪大雙眼,瞅著神酒說:
  「我想請各位揪出殺死我兒子的凶手!」
  揪出凶手?勝己聽著小笠原聲嘶力竭的叫喊,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
  「找出凶手是警察的工作。日本的警察很優秀,您大可以直接拜託警察,而不是拜託我們。」神酒不忘提醒。
  「我沒有時間了!」小笠原蒼白的臉孔因此漲紅。「我在警界也有朋友,聽說搜查毫無進展!再這樣下去,我無法在死前看到殺死兒子的凶手被繩之以法!」
  「也就是說,您希望我們比警方早一步揪出凶手、予以制裁?」
  小笠原喘著氣,抬起下巴點頭。
  神酒盤起雙臂、閉上眼睛,房內頓時籠罩在沉默之中。小笠原躺在病床上,牢牢盯著神酒,眼神中帶著懇求。
  他在猶豫什麼?勝己看著神酒陷入沉思,心中困惑不已。醫生怎麼可能代替警察緝凶查案?小笠原只是因為兒子遇害打擊太大,加上癌症末期身心虛弱,才會精神錯亂,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吧?
  「我明白了。我們願意受理。」
  沉默數十秒後,神酒靜靜地開口,勝己完全傻眼。
  「謝謝……神酒醫生,謝謝您……」
  淚水在小笠原的眼眶裡打轉,他用虛弱的聲音不停道謝。
  「什、什麼……?」
  勝己忍不住起身,這時,由香里從旁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等一下再跟你解釋,你先靜觀其變。」
  「可、可是……」
  勝己疑惑地望著大家,但除了他之外,診所裡的每一個人都氣定神閒。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勝己覺得自己像隻螞蟻,逐漸掉入蟻獅的圈套。
  「我不是說過嗎?這裡不是普通的診所喲。」
  由香里對他拋出性感的媚眼。


  3

  「你們真的打算著手調查分屍命案嗎?」
  勝己的聲音迴盪在昏暗寂靜的酒吧裡。
  「對啊,這件事剛剛不就說過了嗎?」
  翼坐在吧檯席前,搖晃著雙腿說道。
  數十分鐘前,神酒診所的員工們離開小笠原雄一郎家,回到巽大樓,在地下室的酒吧裡集合。
  回程途中,勝己很想在車子裡質問神酒葫蘆裡賣什麼藥,但他一直用智慧型手機講電話,勝己找不到空檔問。
  「我們是醫生,為什麼非要調查命案不可?」
  「這也是治療的一環嘛。」翼誇張地聳肩。
  「什麼意思?」勝己皺眉反問。
  「我說過,小笠原先生的疼痛情形從上週開始失去控制,很顯然是因為得知兒子遇害,進而造成精神不穩定。我們接下委託他便會放心,精神也跟著平靜下來,如此一來就能舒緩疼痛症狀。」
  「這太牽強了……話說回來,連警察都找不到凶手,憑什麼我們出馬就能讓他感到放心啊?」
  「因為我們比警察優秀多了。對吧?神酒哥。」
  翼把話題交棒,正在整理威士忌酒瓶的神酒揚起單邊嘴角。
  「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們診所很特殊。」
  勝己無法接話,心裡揣想:這些人是認真想插手辦案嗎?
  「阿勝,乖,你先冷靜一點,這也是我們家的業務之一喔。」
  由香里與真美並肩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玻璃杯,裡面裝著烏龍茶。
  「業務之一?妳是說,你們以前就幹過這種事?」
  勝己簡直不敢相信,真美露出苦笑。
  「對,已經好幾次了。可以的話,我是想盡量避開危險……」
  「就某方面而言,真美才是最危險的人……」
  和翼一起坐在吧檯前的黑宮自言自語。真美聽了,粉紅色的小嘴立刻嘟起,鼓著雙頰嚷道:「才沒有呢!」
  此時開門聲響起,勝己愣愣地回頭,只見門扉打開,一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進入酒吧。
  「嗨嗨,大家好久不見。」男人輕輕舉起手。
  男人身材中等,但因為嚴重駝背的關係,使得個子看起來更矮,頭髮亂得跟鳥窩一樣,不知道是自然捲還是睡翹了。他穿著廉價的白襯衫,整件衣服起皺,明明時值夏天,手上卻掛著一件老舊大衣。
  這個人又是誰?勝己再次疑惑。這裡形式上掛著酒吧的招牌,但他至今為止沒看過客人走進來。
  「櫻井兄,好久不見。抱歉,臨時把你叫來。」
  神酒從吧檯內搭話,勝己馬上聯想到,這個人就是在車內跟神酒通電話的人。
  「哪裡,神酒醫生,你太見外了。有吩咐儘管說,我隨傳隨到。」
  姓櫻井的男人半開玩笑地說,並在吧檯前坐下。
  「來一杯嗎?」神酒望向吧檯內的酒櫃。
  「那我要兌水威士忌……說笑的,我還在執勤,方便給我柳橙汁嗎?」
  神酒點頭,在杯子裡倒入冰塊和柳橙汁,擺到櫻井面前。
  「那麼,你今天要找我商量什麼?我特地從辦案途中溜出來,希望是好事呢。」
  櫻井輕吸一口柳橙汁,縮起下顎、抬起雙眼望著神酒。
  「辦案途中?」
  勝己忍不住尖聲大叫,櫻井對他投以好奇的眼神。
  「哦?是新人啊?」
  「是啊,他是剛來我們診所工作不久的九十九勝己。勝己,這位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櫻井刑警。」
  「你好。」櫻井在神酒的介紹下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警視廳……搜查一課……?」勝己茫然地咕噥。
  「對,沒錯。簡單來說呢,警視廳當中的搜查一課,就是專門辦理強盜、殺人等重大案件的部門……」
  「這我知道……但那裡的刑警怎麼會來這裡?」
  櫻井眨眨眼詢問神酒:「這位新來的醫生還不知道嗎?」只見神酒愉快地點頭。
  「這樣啊……請節哀,你接下來恐怕會很辛苦,要加油喔……還有,自己也要多小心。」
  櫻井對勝己投以同情的目光,這一番話也給人不好的預感。
  「我們是櫻井刑警的情報販子。」神酒打趣道。
  「情報販子?」勝己反問。
  「沒錯,刑警辦案時會有好幾位線民,越資深﹑優秀的刑警,擁有的線民越多。別看櫻井兄這樣,他可是一位相當優秀的刑警呢。」
  「前面那句是多餘的。」櫻井苦笑。
  「抱歉。」神酒笑著說道,接著轉向勝己。「換句話說,櫻井兄是來跟我們索取對案情有用的小道消息。」
  「但每次被索取消息的都是我啊。」櫻井聳肩。
  「別這麼說嘛,我都會回報你更有用的資訊啊,你不也因此偵破許多案子?」
  「這倒是真的。」櫻井搔了搔鳥窩頭。
  勝己開始感到頭痛。他們和刑警交換情報?還因此偵破許多案子?這家診所到底是幹什麼的?
  櫻井搖了搖杯中剩下的柳橙汁,換上嚴肅的表情。
  「我們言歸正傳吧,神酒醫生,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了解你目前正在偵辦的分屍命案。」
  「你從哪裡聽來這個案子是我負責的?」
  「消息來源不重要,消息靈通的人可不只有你喔。總之,我很慶幸是由你的小隊負責。」
  「神酒醫生,你怎麼會對分屍命案產生興趣呢?」
  「這是必要的醫療程序。我有守密義務,不能再多說了。」
  「你想從我這裡竊取情報,自己卻懂得要保密?」櫻井嘲諷道。
  「有何不可?反正你要的是有助於破案的資訊,對病患的身分不感興趣嘛。只要你願意提供消息,我們也會回饋你更有用的情報……一切遵照老樣子。」
  「是是,所以你想打聽什麼?」
  「本案的一切消息,包括事件發生的經過、目前的偵查進度以及偵辦方向。」
  櫻井搖晃只剩下冰塊的杯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開口說道:
  「跟新聞上說的一樣。五個月前,一位飼主帶狗去足立區的公園散步,狗從土裡挖出包在塑膠袋裡的斷肢,鑑定後得知是年輕男子的右腕。」
  「是死後才被切斷的嗎?還是生前就切斷?」
  神酒稀鬆平常地問出殘忍的問題,勝己不由得臉部僵硬。
  「聽說是死後才被切斷的,死因目前還無法確定。由於遺體的發現地點是平時有許多孩童聚集的公園,警方動員大量搜查人力,想找出剩下的遺體,卻遲遲沒有進展。」櫻井皺了皺鼻子。
  「直到最近終於查出死者的身分?」
  櫻井點頭。
  「……我們上週接獲一通匿名線報,指出秋留野市(註6:位於東京都西部,屬關東山地的一部分。)的山林中藏著屍體。警方循線前往當地調查,果真找到部分遺體。那裡的土壤有被重複挖過的痕跡,推測是野生動物所為。」
  「……部分遺體?」神酒壓低音量問。
  「手腕。我們找到了快化成白骨的左腕,外面包著疑似是被害人穿的衣服。我們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發現了錢包,從當中的駕照查出死者身分,是名叫川奈雄太的二十二歲男子。」
  「你們確定遺體是川奈雄太本人嗎?」
  神酒提出質疑,櫻井點頭回應。
  「沒有疑慮。遺體的手腕有骨折的痕跡,我們調閱了川奈雄太的就診紀錄,他曾在三年前騎機車摔倒,造成骨折,當時拍下的X光片與挖出的遺體左腕骨折痕跡完全一致。此外,我們也做了DNA比對,確定那隻左腕與在足立區的公園裡發現的右腕屬於同一個人。」
  「原來如此。那麼,你們推測他的死因是?」
  「不知道。警方雖然發現了左腕,但還無法確認死因,所以對外仍當作一般的棄屍案來處理。不過……這極有可能是一樁預謀殺人。」
  櫻井悄聲低語,神酒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我們對川奈雄太這號人物做了身家調查,發現他這個人糾紛還不少。簡單來說,就是跟相當不妙的地方借了錢。此外,警方前往川奈雄太的住家公寓調查時,發現屋內遭到破壞,一片狼藉。」
  「是跟地下錢莊借錢嗎?」至今靜靜聆聽的翼插嘴問道。
  「啊,是翼醫生,你好。感謝令妹平日的關照。」
  櫻井面向翼隨口說道。只見翼頓時表情扭曲,坐他旁邊的黑宮明顯顫抖一下。
  「……我妹不重要,快點回答我的問題。」翼不悅地說,同時拍了拍不知為何抱著肩膀縮起身子的黑宮的背。
  「噢,抱歉。我想想喔,你猜對了,他跟地下錢莊借了很多錢,好像還曾經四處躲債。」
  「那孩子為什麼需要大量借錢?」由香里坐在沙發上問。
  「聽說他沉溺於賭博。依我看,他會債台高築,恐怕沒什麼賭博的天賦吧。」
  櫻井輕輕回頭,看著由香里。
  「所以,警方推測是某位債主殺害了川奈雄太?」神酒摸著下巴確認。
  「嗯~搜查總部的確這麼認為,但真相誰知道呢?把人殺了可是一毛錢也拿不到,所以通常就算地下錢莊會使用暴力討錢,也不會真的殺人。」
  「說不定本來只是想使用暴力威脅,結果一不小心失手殺了對方。」翼雙手交叉在腦後,一副興致索然的模樣。
  「嗯,不無可能。總之,我們調查了向川奈討債的地下錢莊。」
  「看你的表情,想必搜查碰壁?」翼揶揄道。
  櫻井露出諂媚的笑臉。
  「你還是老樣子料事如神啊。是的,我們問過川奈身邊的所有人,沒人肯透露詳情……也是啦,畢竟對方可能是殺人凶手,誰想蹚這渾水?」
  櫻井轉動脖子,意有所指地望向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們詢問的對象當中,有個傢伙常和川奈雄太進出賭場,顯然知道些什麼,我們盤問過他很多次,但他就是不肯說。哎呀,警察是人民的保母,總不能硬逼對方招供吧?真傷腦筋呢。」
  「由香里醫生,這個刑警到底想說什麼?」
  勝己用櫻井聽不到的音量問。
  由香里從沙發招手,要勝己坐到自己身邊,對他咬耳朵:
  「很簡單呀,他甘願冒著風險透露情報,就是希望我們做出相對的回應。」
  「說起來,他到底為什麼要透露搜查情報給我們呢?」
  「當然是期待我們有所回報,你瞧。」
  由香里愉快地說著,豎起食指指向吧檯,而神酒正手撐吧檯,朝櫻井探出身子。
  「櫻井兄,那個和川奈雄太進出賭場的人是誰呢?」


  4

  今天狀況不佳……井手明男從巨型音響環繞的地下室爬上一樓,憤恨地咂嘴走向吧檯。他已經好一陣子沒來舞廳把妹,結果無功而返。跟中意的女孩子搭話幾乎被無視,不然就是喝完免錢飲料馬上消失。
  不過數分鐘前,他在舞廳角落發現一個落單女子,看她很無聊的樣子,於是上前摟住她的腰,想強拉她去跳舞。怎知對方的男伴忽然出現,還長得孔武有力,嚇得他落荒而逃,奔向一樓。
  明男掃視整個樓層,想看看有沒有適合搭訕的女生,然而這裡的酒吧跟地下舞廳不同,女性身旁都已經有護花使者。
  明男再次咂嘴,在吧檯前坐下,點了杯啤酒。不苟言笑的酒保瞥了明男一眼,沉默地在吧檯桌上放下啤酒杯。
  明男心想,起碼要說聲「謝謝」吧。
  不耐煩歸不耐煩,明男還是將錢遞給酒保,張口灌下啤酒。他的心窩隱隱作痛,因此皺起眉頭。
  他最近時常胃痛,原因無他,是因為警察。
  最近這幾天,警察動不動就上門查訪,明男每次都以「無可奉告」關門送客,但警察依舊緊追不放。
  怎麼敢說呢!要是被發現告密的是他,下場可能會跟那人一樣啊!
  明男回想起朋友的死相,背後爬過一陣冷顫。為了沖淡恐懼,他一口氣喝下剩餘的啤酒──就在這時候,背後傳來女性的小聲慘叫。
  明男反射性地回頭,手剛好被液體潑到。女人跌倒時,手中的雞尾酒濺出,明男最貴的一件外套袖子因此淋濕,令他眉頭一皺。
  「妳搞什麼東西……」正要開罵,怒氣就在口中消散。
  「對、對不起,害你的衣服濕了。」
  女人一臉驚慌,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替明男擦拭袖子。明男半張著嘴,痴痴望著她。女人雙眼細長,鼻梁又細又高,抹著鮮豔口紅的嘴唇豐厚性感,臉蛋美豔得教人屏息。
  明男接著打量女人的身材。緊身T恤加牛仔褲的打扮使她曲線畢露,強調出胸前的波濤與纖纖細腰。
  他的雙眼牢牢盯著敞開的低胸領口。
  「呃……真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女人縮了縮脖子,抬起視線端詳明男的表情,恰似少女的可愛舉動和令人血脈賁張的外貌形成反差,使他感到一陣飄飄然。
  「呃、啊……沒事、沒事,妳別在意。」
  明男不想放過這個搭訕的機會,舌頭卻無法機靈接話。
  「不,這怎麼行呢……你若是時間不趕,我請你喝一杯做為賠罪吧?」
  女人試探性地問。明男當然求之不得,忍不住立正站好,有些破嗓地大喊:「當、當然好!」女子放鬆表情,微微一笑,在明男身旁坐下,點了德貴麗雞尾酒(Daiquiri)與啤酒。令人訝異的是,剛剛對明男板著臉的木訥酒保竟然露出討好的笑臉爽快點頭,馬上調起酒來。
  「呃、呃……對了,名字……妳叫什麼名字?」
  「由香,直接叫我由香吧。很高興認識你,怎麼稱呼呢?」
  自稱「由香」的女人大方地綻放笑容,脫俗的表情感覺起來才二十幾歲,但有時又會流露出魅惑的舉止,像是經驗豐富的成熟女性。
  「明男,我叫明男。」
  明男報上名字,由香便甜甜地說:「明男啊,這名字真好聽。」
  酒保在明男面前放下啤酒,在由香面前放下德貴麗的小玻璃酒杯。由香道謝之後,細長的手指捏起杯頸。
  「我們來乾杯吧,慶祝我們相遇。」由香眼帶笑意。
  明男趕緊舉起啤酒杯,由香輕敲彼此的杯身,香豔紅唇貼上杯緣,半帶舔舐地一口飲盡雞尾酒,喝時瞥見的舌頭跟紅唇一樣誘人,明男被這性感的動作迷得目不轉睛。
  與由香對飲的時間彷彿置身夢境,明男逐漸放鬆下來,跟她天南地北地閒聊,炫耀車子、炫耀高中時期的逞凶鬥狠,也炫耀自己現在從事的危險工作……這些經過加油添醋的故事讓由香聽得入迷,探出身子專心聆聽。
  聽說由香獨自從鄉下來東京旅行,她從以前就想來舞廳瞧瞧,但卻弄不懂這裡的規矩,正傷腦筋時就遇見了明男。
  不知不覺間,他們像情侶一般依偎著聊天。
  「哎呀,已經這麼晚了?我差不多要回飯店了……」兩人聊了一個小時左右,由香低頭看著手錶,喃喃自語。
  「咦,妳要走啦?不會吧,天才剛黑,再待一下嘛。」
  明男抓住由香的手。由香垂下漂亮的眉毛,沉思半晌。
  「嗯~但我明天還想到處逛逛呢……我是第一次來東京玩,怕會迷路,所以想多預留一點時間。」
  「不然……我來當妳的嚮導吧!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
  「這怎麼好意思……」
  「幹什麼客氣,妳想去哪我都帶妳去,保證好玩。」
  明男拚命慫恿由香,並在無意間發現離他們稍遠的吧檯席前,有個男人帶著年輕女伴坐在那裡喝可樂,一面偷看他們。那是一個年輕、體格不錯的男人。
  小子,看屁啊?明男瞪回去,男人急忙看向旁邊。
  哦,我懂了──男人的反應使明男心生優越。那小子自己也有帶女人,卻一直盯著由香。因為他帶的女人雖然可愛,但跟由香沒得比。
  抱歉~這是我的女人──明男邊在心中自言自語,邊窺伺由香的眼神。
  「和我在一起不無聊吧。好嘛,明天我帶妳逛?」
  明男換上強硬的語氣,由香愣了一下,但隨即嫣然一笑。
  「討厭,你這個人真強硬……好吧,那就拜託你囉。」
  由香一說,明男馬上握拳做出勝利姿勢。
  「既然如此,我們再喝一下?」
  「嗯~我有點累了,想回飯店休息呢。」
  「……是喔。」明男癟嘴。這下沒辦法了,反正明天已經說定,今晚先收手吧。
  正當明男要放棄時,由香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臉湊了過來。
  「所以說,要不要來我房間繼續喝呀?我們可以叫客房服務……」
  由香在他耳邊呢喃細語,氣息輕搔他的耳朵,使他背部一陣酥軟。
  「這、這不好吧……」
  「我住的飯店就在附近,走路一下子就到了。你明天還要帶我遊東京,這樣不是比另外約出來見面更方便嗎?」
  由香害羞地說,臉頰泛起紅暈。這個超乎預期的發展,使明男說不出話。
  「我的床是加大單人床……兩個人睡沒問題喲。」
  由香羞赧地說道,明男感到下半身蠢蠢欲動。
  「就、就這麼辦。」
  明男聲音都啞了,急忙從座位站起。由香跟著起身,主動抱住明男的手臂。明男心跳加快,拚命按捺著想立刻抱緊她的衝動。
  兩人往出口走去,在場的男性(攜女伴的也包含在內)無不用嫉妒的眼神看他。明男抬頭挺胸地走向門口,享受人生至今最風光的一刻。走出舞廳的前一秒,他不忘回頭察看方才那個看著自己、體格不錯的男人。
  男人悶悶地望著他們,使明男更加得意洋洋。
  離開舞廳後,明男跟隨由香,來到離六本木站只有五分鐘距離的超高級飯店大樓前,只見飯店人員制服筆挺、戴著白手套,守在門前恭迎賓客造訪。明男抬頭望著高達四十層樓的飯店大樓,不由得張大嘴巴。
  「妳住在這麼高級的地方?」
  「對呀,我們走吧。」
  由香催促愣住的明男,踩著怡然的腳步走進飯店大門。飯店人員朝她敬禮,她則優雅地點頭致意,走向鋪著大理石材的飯店大廳。明男覺得自己彷彿誤闖豪門的鄉巴佬,只能跟隨由香穿越櫃檯,來到候梯廳。
  「……原來妳是有錢人。」
  等電梯的時候,明男咕噥道。由香伸出食指,抵著他的嘴。
  「那都不重要,我們好好享受今晚吧。」
  電梯門隨著「叮!」一聲敞開,由香深情注視著明男,以背對的方式走進電梯,眼神中盡是挑逗。
  明男像隻被花香吸引的昆蟲,飄飄然地走進電梯。
  門關上後,由香按下樓層按鈕,明男至此終於按捺不住。
  「由香!」他衝動地張開雙臂,想抱住由香。
  但由香如同跳舞一般,輕易閃過他的擁抱,主動從背後抱住他。柔軟的觸感從背部傳來。
  「別那麼猴急嘛……漫漫長夜,我們有的是時間呀。」
  明男聽著甜蜜酥軟的話語,整個人飄飄欲仙地點頭答應。電梯往高層攀升,門應聲開啟。
  明男走出電梯,由香拉著他的手,走過擺放高級擺飾的走廊。約莫來到走廊的中段,由香停下腳步說:「到了。」從小小的手提包裡拿出飯店鑰匙卡插上,接著傳來「喀嚓」一聲,門開了。
  ──等了大半天,總算可以上她了,她將是我的人。
  明男壓抑著獸慾挪動身體,跟隨由香輕快的腳步走入房門。從光可鑑人的大理石走廊深處通往客房,裡面竟是比明男住的公寓大上兩倍的豪華臥室。
  我要在那張床上推倒她──明男滿腦子都是邪念,噴著粗喘的鼻息,追著微笑閃躲的由香進入臥室。
  「……呃?」一踏入臥室,明男便發出錯愕的叫聲,停下腳步。
  房裡有三個男人,待在從走廊看不見的死角。
  其中一人有張剽悍的臉,體格健壯,年齡大約四十歲,臉上卻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學生。他的旁邊站著一位嬌小少年,看上去應該是國中生。兩人後方有個細瘦男子翹腳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手中的書,臉被長長的瀏海擋住。
  「你、你們是……?」
  明男半張著嘴問,但是沒人回答他的疑問。
  「由香里,辛苦妳了。妳平時多餘的魅力在這種時候總是特別管用。」少年如此挖苦由香。
  「哎呀,連你這個小朋友都感受到我的魅力啦?你要是低頭求我,我也可以給你個抱抱喲。」由香輕抬下巴、張開雙臂,挺出豐滿的胸部。
  「……我對脂肪塊沒興趣。」少年嗤之以鼻,把臉撇向一旁。
  「真不老實呢。」由香取笑道。
  「由、由香,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他們叫妳由香里……」
  明男擠出顫抖的聲音,只見由香在胸前雙手合掌。
  「抱歉喔~其實是我們有點事情想找你。」
  由香故作輕鬆地說,到剛才為止的香豔氣氛已完全消失。
  「不好意思,方便和你聊聊嗎?」
  魁梧的男人逼近明男,明男腦中頓時閃過「美人計」三個字。
  慘了!他在心中暗叫不妙,急忙轉身想逃出去。
  正當他要握住門把,門竟突然打開,害他撲了個空,整個人向前倒去。
  下一秒,明男撞上某樣東西,整個人被撞飛跌坐在地上,屁股摔得發疼。皺眉一看,眼前站著眼熟的男人──是那個在舞廳不時偷看他的男子,明男和他撞個正著。
  男人尷尬地望著他,稍早在舞廳跟男人坐在一起的女孩站在後頭。
  「哎呀,看來我們來得正好。」女孩走進房間,微微一笑。
  男人瞥了她一眼,深深嘆口氣後喃喃說道:
  「你們未免太胡來了吧?」


  「你們未免太胡來了吧?」
  勝己面對臥室,看著面帶笑意的神酒一行人。
  「怎麼會呢?是他自己跟過來的。」
  神酒走到門口,拉起一臉驚恐坐在地上的井手明男,彷彿對待朋友似地拍拍他的肩膀。
  自己跟來的?不對吧,分明是由香里色誘他!
  如果可以選擇,勝己可是一點也不想參與這場色誘計畫,是神酒等人力勸「這也包含在療程當中」,他才無可奈何地跟隨真美潛入舞廳監視。
  結果一如所料,井手順利掉入由香里設下的桃色陷阱,露出一臉豬哥樣。勝己在監視的時候,還得聽真美不是滋味地抱怨:「男人果然都喜歡胸部大的……」隨後,由香里順利將井手引進飯店,他們便一路跟蹤過來。
  「啊,你不用那麼緊張,放輕鬆點。」
  神酒扣住井手的肩膀,將他押回臥室。井手試圖反抗,卻完全不敵神酒的臂力,硬生生地被他拖到靠椅上坐下。
  「我、我沒有錢!」井手尖聲大叫。
  「錢?」神酒歪了歪頭,做出不符合中年男子形象的可愛動作。
  「對、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的女人下手。可是,是她先勾引我的!而、而且我連她的一根手指都還沒碰!」
  井手指著由香里喊道。由香里瞇細雙眼,像時裝模特兒走台步般,婀娜多姿地步向他,食指輕抬他的下巴。
  「哎呀,你這麼說太見外了,我們雖然還沒十指相扣,但你不是在電梯裡用背部擠壓我的胸部嗎?」
  「……熟女外加女色狼。」翼悄聲呢喃。
  由香里張開瞇細的眼睛,狠狠瞪著翼說:
  「你說誰是熟女?我才二十八歲呢!」
  ……說她「女色狼」就無所謂嗎?勝己茫然注視著兩人的對話。
  「自稱二十八歲是吧?」翼頗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小屁孩給我閉嘴。」
  「小屁孩?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大人耶,哪裡像小屁孩啊?」
  翼和由香里近距離瞪著彼此,眼神迸出火花。這時,由香里剛才散發出的女性魅力已蕩然無存。
  「……母子吵架可以等回去再吵嗎?」
  黑宮闔起放在腿上的醫學雜誌,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才不是母子吵架!」翼和由香里異口同聲道。
  「黑宮說得沒錯,你們別再演相聲了,趕快進入正題吧。」
  神酒苦笑著拍拍手,兩人才一臉不服氣地閉嘴。
  「我、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身上沒錢啊!」
  井手傻愣愣地看著翼和由香里鬥嘴好半晌,這下總算回過神來大叫。
  「我們要的不是錢,只是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井手明男。」
  神酒逼近井手的臉,語氣柔和地勸戒。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井手眨眨眼睛。
  「你是川奈雄太的好朋友吧?」
  神酒一說出「川奈雄太」這個名字,井手明顯露出恐懼的表情。
  「誰、誰啊?我不認識那傢伙。」
  三天前櫻井來到診所,提到某人「可能知道川奈雄太失蹤的內情」,那個人就是井手明男。
  井手是川奈雄太的國中同學,聽說兩人近來時常混在一起。
  「首先,請把你所知道的川奈雄太相關資料告訴我們。」
  神酒和顏悅色地說,井手的臉色卻瞬間刷白。
  「我、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認識那傢伙!我要走了!」
  井手噴著口水吼道,作勢起身走人。這時,神酒輕輕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便像一具被釘住的標本,動彈不得。
  「音量這麼大,萬一隔壁房的客人聽到報警怎麼辦?」
  勝己緊張不已,小聲詢問身旁的真美。
  「別擔心,這裡是高級飯店,隔音做得很好。即使萬一真的有人聯絡櫃檯,飯店也不會真的報警。」
  「妳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老闆以前也是我們診所的病人啊,在那之後給我們許多方便,每當我們有需要的時候,就會利用這裡的房間。」
  「等等……所以你們經常這麼做嗎?」
  「偶爾啦,偶爾。」真美敷衍道。
  這些人果然腦子不正常!勝己越來越不安。
  「好啦。翼,接下來就拜託你。」神酒把井手推回椅子上,回頭對翼說。
  翼嘀咕著「是是是」,來到井手面前。
  「你想幹什麼?該不會是想拷問吧?」
  井手害怕地大叫,彷彿隨時會哭出來。翼的食指如節拍器般左右搖擺,嘴巴發出嘖嘖聲。
  「拷問?我用的是更聰明的方法。」
  「反正我是不會說的!」
  「你不用開口,表情自然會道出一切。」翼縮起下巴,陰森地咯咯笑。「好,我們開始吧。害死川奈雄太的人是誰,你是否心裡有底?」
  「鬼、鬼才知道……」
  井手一大叫,翼的食指便抵住他的嘴,要他安靜。
  「看來你心裡有底。」
  「什麼?你耳聾了嗎?」
  井手瞪大雙眼,翼則露出邪惡的微笑觀察他。
  「不管你再怎麼嘴硬,臉部肌肉也已經背叛你了。好,我們進入下一題。你是否知道凶手的名字?」
  此時井手明顯地左顧右盼。
  「看來你知道呢。那麼,請告訴我他的名字。」
  「誰要說啊……」
  「凶手名字的第一個字是五十音的哪一行?a、ka、sa、ta……」
  翼再次伸出食指要他閉嘴,不疾不徐地問。
  「……原來如此,是『ha』行。請問是ha行的哪一個字?ha、hi、fu……哦,是『fu』啊。」
  翼滿足地點頭,井手嚇得倒抽一口氣。
  「下一個字是?既然是『fu』開頭……八成是『藤』(fuji)吧?哦,猜對了!藤井?嗯~不對。藤木呢?也不是……」
  翼緊盯著井手的表情,逐一唸出「藤」開頭的姓氏。
  「藤原?哦,這下對了!凶手是個姓藤原的男人。」
  翼輕輕鬆鬆地告訴神酒,井手則嚇得張口結舌。
  「你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嗎?」神酒問道。
  井手害怕得拚命搖頭。
  「看來他真的不知道名字。」
  翼說話時依然牢牢盯著井手。
  「好吧。那我們依照東京都二十三區的順序,一個個問他凶手人在哪……」
  神酒喃喃說著,這時黑宮緩緩起身。
  「……不用這麼麻煩,我有更簡單的方法讓他開口。」
  黑宮用細如蚊鳴的聲音自言自語。神酒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交給你了」。黑宮先是用力嘆氣,接著站到井手坐的椅子邊。井手神情驚恐地望著他。
  「你、你想幹什麼?你們是警察嗎?之前有個刑警一直想打探雄太的事,你們該不會是同夥?」
  「警察不會幹這種事……這不重要,你先把你知道的藤原相關資訊全部吐出來。」黑宮用疲憊的語氣說。
  「我真的不能說!這件事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八成會跟雄太一樣被人殺掉啊!」井手失控地大吼大叫。
  「……你要是不說,我們就把『可能是一個叫藤原的男人殺了川奈雄太』的消息告訴警方,讓警方全面通緝藤原。到時候,告密者是你的小道消息自然也會傳入『藤原』耳裡。」
  黑宮幽幽說著,井手的表情就像遇火融化的蠟燭,至此完全崩潰。
  「相對地,只要你現在把『藤原』的情報說出來,我們就不會知會警察,如此一來,沒人知道告密者是你……你好好想想吧。」
  黑宮從瀏海的縫隙間直直瞪著井手。井手呆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來又哭又笑。
  這小子真可憐,不久前才被由香里誘騙,現在又遭人威脅,勝己不禁在內心同情起井手的悲慘遭遇。
  「你能保證……絕不會把我的名字供出去嗎?」
  井手猶豫了三分鐘左右,怯怯地問道。
  「好,我向你保證。」神酒游刃有餘地一口答應。
  黑宮則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再次回到房間一角,坐回椅子上繼續閱讀雜誌。
  「你們到底想問什麼?」井手情緒失控地搖搖頭。
  「那我就直說了,你知道川奈雄太被殺的理由嗎?」
  「……錢啦,雄太欠人家錢。」井手自暴自棄地說。
  「所以,那個藤原是放高利貸的,因為川奈雄太不肯還錢而殺了他嗎?」
  「不對,不是那樣。」井手用力搔頭。「雄太的確跟不少地下錢莊借錢,但那些傢伙只是單純來討債,並沒有打算要殺害他。畢竟雄太要是死了,他們不是一毛錢也拿不到嗎?」
  「既然不是高利貸,那他是幹什麼的?」神酒低聲追問。
  井手遲疑了數秒後怯懦地開口:
  「……他是開賭場的,當然是違法賭場。」
  「哦,我聽說川奈雄太很好賭。」神酒點頭。
  「豈止是好賭,那傢伙根本走火入魔。起初他只是喜歡打小鋼珠和賽馬,結果胃口越玩越大,開始想要賭大的。我警告過他很多次,藤原那邊很危險啊……」井手悔恨地咬牙。
  「你說那個姓藤原的傢伙經營非法賭場,想必他是混黑道的?」
  「不對,如果只是混黑道的還沒那麼可怕。幫派組織紀律森嚴,不會隨便殺人自找麻煩。藤原是前飆車族的頭頭,當初帶著小弟們租下公寓套房非法聚賭。他那個人挺有商業頭腦,口耳相傳下賭場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已經租下一整層樓開賭場,是像拉斯維加斯那樣的高級賭場喔。」
  「事業做這麼大,當地黑道不可能默許吧?」
  「這就是藤原的厲害之處。他選的地點不是黑道經營賭場的鬧區,而是偏離市區的郊外。不只這樣,他還撥出部分收入向黑道繳交保護費。黑道當然不會干涉,還樂意當他的保鑣呢。」
  神酒邊聽著井手的描述邊點頭。
  「原來如此。可是,就算他開的是違法賭場,倒也挺用心經營的不是嗎?怎麼會隨隨便便殺人呢?」
  「……藤原不只個性火爆,根本就是腦子有病。聽說他還在當飆車族的頭頭時,每次跟人火拼都像發瘋似的,差點殺死好幾個人。這件事情很有名。」
  這年頭還有飆車族火拼啊?勝己揉著太陽穴,覺得井手的話聽起來缺乏真實感。
  「如果只是想單純享受賭博的樂趣,那裡是個不錯的選擇,設備很齊全,連荷官都有。不過要是有人敢耍花樣,下場一定很慘,會被用來殺雞儆猴。」
  「所以,川奈雄太在那裡輸了很多錢嗎?」神酒問。
  井手沉重地點頭。
  「沒錯……那小子連賭博的錢都是到處跟地下錢莊借來的,手氣又背得要命,一下子就輸光光了。要是能就此打住也就算了,偏偏他又賒帳繼續賭,結果債款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他是因為還不出錢,所以才惹來殺身之禍?」
  「……沒那麼單純。」井手有氣無力地搖頭。「雄太在消失前說過:『我要大幹一票,把錢全部還清,然後金盆洗手不幹了。』」
  「大幹一票……」神酒複誦。
  「那小子說的『大幹一票』一定是指賭博。那個白痴八成想在藤原的賭場耍詐,一口氣還清債務,結果被抓到……」
  「所以才被分屍掩埋,用來殺雞儆猴啊。」
  神酒接著井手的話說下去,井手聽了虛弱地點頭。勝己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斂起表情。
  那個老闆不只經營違法賭場,抓到作弊的客人還可能報復殺人,這聽起來簡直像是別的世界發生的事。勝己暗忖,再牽扯下去太危險,交給警方處理才是明智之舉。
  「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說了,這下可以了吧?絕對不准告訴警察喔!這件事要是被藤原知道,我也別想活命……」
  井手抓住神酒,害怕地發抖。
  「……你知道那個藤原住哪嗎?」神酒搔搔脖子問。
  「你想做什麼?」勝己的聲音提高八度。
  「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去找那個藤原問話啊。讓翼跟他聊聊,看他是不是真的殺了川奈雄太。」神酒若無其事地說。
  「你在說什麼啊?那麼做太危險了!」
  「別擔心、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神酒拍拍手。
  「不用怕,這已經是家常便飯。」連一旁的真美都這麼說。
  「家常便飯……」勝己無言以對。
  「……我哪知道啊。」這時,井手碎碎唸著。
  「嗯?你說什麼?」神酒窺探他的表情。
  「藤原住哪我怎麼可能知道?像他那種黑心商人,本來就到處樹敵,條子也盯他盯得很緊,所以他平時都躲在幕後操盤,不隨便現身,地址那些資料都徹底保密,知道的只有在賭場工作的少數員工。」
  井手連珠炮似地說完,神酒盤起胳膊說:「原來如此。」然後陷入沉思。過了數十秒,他才浮現少年般的笑容開口:
  「對了,我想請教一下,要怎麼做才能進去那間賭場呢?」


  5

  這太詭異了……不管怎麼想都太詭異。
  勝己望著眼前遼闊的光景,茫然站在原地。
  「阿勝~你發什麼呆啊?有好好地玩嗎?」
  勝己被人輕拍肩膀,往旁邊一看,只見由香里穿著極為暴露的洋裝站在那兒。
  「……來這種地方,我開心不起來。」勝己咕噥道。
  「哎呀,難得來一趟高級賭場,不好好玩怎麼行呢?」
  由香里一手拿著香檳,傾杯品嚐。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勝己一面自問,一面回想數小時內發生的事。
  大約在兩個小時前,勝己隨同神酒、由香里、翼與黑宮四人來到賭場。這是姓藤原的男子經營的違法賭場。
  先是真美開著露營車載他們來到大田區郊外的漁港,讓勝己一行人下車,接著他們遵循幾天前從井手明男那裡問來的情報,來到巨大倉庫林立的角落(他們要真美留在車裡比較安全,卻引來真美的不滿)。一行人走進井手說的巨大倉庫,裡面的貨物堆到天花板那麼高。他們穿過由貨物隔出的室內迷宮,在倉庫的最深處找到一扇小鐵門。
  神酒穿著晚宴服,拿出鑰匙卡(脅迫井手得到的)刷過門旁的感應器。鐵門緩緩地橫向滑開,後面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走下樓梯又是一道門,旁邊裝著需要輸入數字密碼的電子鎖。神酒輸入從井手那裡問來的五位數密碼,順利開啟這道門,門後就是他們現在所處的高級賭場。
  放眼望去,跟小學體育館差不多大的空間內,排列著輪盤、廿一點、撲克牌等賭桌,以及數十架吃角子老虎機,前方擠著數十名賭客觀看。只見荷官以華麗的手勢發牌,看起來訓練有素,具有專業架勢。
  沒想到東京也有這種地方……勝己連連感嘆。來到這個頹靡的空間,連勝己也感染到金迷紙醉的氛圍。這時神酒拍拍手說:「既然來了,我們稍微放縱一下吧。」於是四個人就地解散,消失在人群之中。
  勝己被獨留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只好有樣學樣地買了三萬圓的籌碼,玩起吃角子老虎。期間雖然中了幾次小獎,但是不出半小時,所有籌碼都被機器吸走。
  勝己坐立難安地起身走動,想尋找神酒等人的身影,這才發現人們紛紛聚集到某個區域圍觀。勝己若無其事地擠進人牆中,伸長脖子一探究竟,然後被眼前所見的光景嚇壞了。


  「由香里醫生,那妳呢?有沒有贏到錢?」
  勝己詢問一口飲盡香檳的由香里。由香里順手將空杯子放回路過的兔女郎手中端的托盤上,對他搖搖頭。
  「糟透了,輪盤剛開始時看起來滿有機會贏的,後來卻在關鍵時刻慘輸,最後一毛錢也沒贏。對了,聽說小章也輸得很慘,剛剛還激動得敲打吃角子老虎機,被工作人員警告呢。」
  那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啊……勝己啞口無言,這時神酒默默走到由香里旁邊。
  「哎呀,說人人到。小章,結果怎麼樣?」
  「……全部賠光了。」神酒氣鼓鼓地小聲說。
  「小章的賭運還是一樣差呀。偷問一下,你一共賭了多少?」
  「……三十萬。」
  「哇,還真不少。這要是讓小真聽到,還不訓你一頓。」
  神酒放鬆嘴角,朝人牆深處偷望。
  「翼和黑宮有按照計畫進行嗎?」
  「那還用問?」
  勝己邊聽著他們交談,邊朝最多人圍觀的兩張桌子望去。翼和黑宮分別坐在撲克桌與廿一點的桌子前,身邊的籌碼堆得跟山一樣高。
  「……black jack。」
  黑宮還是老樣子,低著頭喃喃細語,同時翻開手邊的牌。人群又是一陣騷動,站在黑宮正前方的荷官臉色一沉。如此一來,黑宮身旁的籌碼山又堆得更高。
  「黑宮醫生怎麼那麼強?」
  「因為使用了算牌法呀。」由香里揚起嘴角回答勝己。
  「算牌法?」
  「沒錯,這是廿一點的必勝法喲。廿一點的玩法不就是不停把手中的牌打出去嗎?想知道對方還剩下哪些牌,只要扣除已經出過的牌就行了。然後針對剩下的牌去擬定戰術,便能大幅提高勝率。」由香里小聲說明。
  「那不是要記住對方出過的每一張牌,才有可能計算嗎?」
  勝己顰眉反問。他不認為人類能夠辦到這種事。
  「聽說有簡單的推算方法,所以不用全部記住也沒關係。但小黑嫌那樣麻煩,索性把全部的牌都記住了,直接在腦中進行計算。啊,你有沒有看過《雨人》這部電影?達斯汀•霍夫曼演的自閉症哥哥不是在賭場贏得鉅款嗎?他就是靠這種方法。」
  由香里豎起細長的右手食指。
  「那麼,翼醫生用的又是什麼方法……?」
  勝己將視線移向撲克桌,只見翼穿著西服外套仰身靠著椅背,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微笑,身邊的籌碼已經堆得高到淹沒他的人,而荷官臉色慘白、冷汗直冒,以怨恨的眼神瞪著他。
  「玩撲克牌本來就看重讀心的本領。說到讀心,沒人能贏過那隻妖怪。連我都同情起那位荷官了。」由香里以同情的眼神看向荷官。
  「真的好慘。」勝己用力點頭。
  那裡除了翼以外,本來還有其他客人參與賽局,但隨著翼一個人拔得頭籌,其他人接二連三地離席,最後勝下翼和荷官一對一競賽。
  「我要全部加注。」
  翼如唱歌一般宣告加注,並且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籌碼山。荷官瞪大雙眼、眼球爆凸,口中隱約傳出哀號聲。
  如果要接受挑戰,他就必須投注一樣多的籌碼。在旁邊觀戰的人群無不屏氣吞聲,靜待荷官回應。
  荷官摸索著蓋在桌上的撲克牌,手指微微顫抖。抖動隨即傳播到手腕、身體,甚至表情。
  「跟、跟、跟……」荷官雙唇震顫,口齒不清。一旦喊出「跟注」,他就必須接受挑戰,然而他的上下排牙齒喀喀作響,說不出話。
  「……你想要詐唬對吧?」翼兩手搭在後腦,冷不防地說。
  「啊?」荷官喘著粗氣瞪他。
  「你剛才不是一口氣追加高額賭金嗎?那其實是詐唬對吧?」
  「我、我幹什麼告訴你……」
  荷官擠出聲音反駁,翼則將雙手搭上桌面,身子向前傾。
  「不管你如何嘴硬,你的表情變化、視線的移動方式與呼吸的深淺快慢都背叛了你喔。你想詐唬對吧?」
  翼張著如同貓兒的大眼,愉悅地繼續說道:
  「你手上的牌並不是什麼好牌,但這樣一直被我窮追猛打也不是辦法,所以才想靠著詐唬把我逼退。等我知難而退後,你會亮出手中的弱牌,尋找扭轉頹勢的機會。」
  翼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荷官的神色則越加黯淡。
  「可是,我諒你沒那個膽在只有散牌──也就是不成對的情況下詐唬。由此可見,你應該另有對策,一旦跟了也不怕輸。」
  翼縮起下巴,抬眼注視荷官。
  「這樣分析下來,你手中應該握有一個J以上的對子,或是數字小的三條?」
  「噫!」荷官倒抽一口氣,翼則顯得一臉心滿意足。
  「哦~看你的反應,原來是對子啊。哎呀,竟然想靠這種弱牌賭大的,不愧是專業荷官,小弟甘拜下風。這實在不是我這種膽小鬼模仿得來,太強了、太強了。」翼邊說邊拍手。
  「……做得太過火啦。」
  「真的。」
  由香里嘆氣說道,勝己也無奈地附和。
  「好,差不多該決定了,你是要跟還是不跟?」
  翼停止拍手,嘴角一揚。
  「……Fold,不跟。」荷官萬分掙扎地說。
  「欸~接下來正要進入高潮,你竟然不跟?難得聚集了這麼多人圍觀,和我賭一把嘛。」翼誇張地張開雙臂。
  「少囉唆!我不跟!」
  荷官抓狂似地撥亂蓋在桌上的撲克牌。牌翻了過來,亮出底牌,內容果真如翼所料,是一對Q,圍觀的人無不發出驚嘆。
  「好吧~那就沒辦法啦,這些錢我就不客氣地收下!」
  翼探出身體,伸出雙手將大量的籌碼抱到自己身邊。
  「噢,對了。」翼雙手在胸前一拍。「雖然沒這個必要,不過既然你都亮出底牌了,我不回敬一下怎麼行?」
  接著,他一張張地掀開蓋在自己面前的五張牌。
  「紅心3」、「紅心5」、「紅心J」、「紅心Q」……
  是同花啊──正當所有人都這麼想時,翼用食指「啪」地翻開最後一張牌,群眾立刻掀起一陣騷動。
  最後一張牌是「黑桃A」。
  「什、什、什……」荷官眼睛和嘴巴大張,凝視著那張牌。
  「其實是散牌呢。哎呀,謝謝你投降,否則我的錢就全飛了。我可是嚇得心臟都快跳出來。」
  荷官總算明白自己被耍,臉上表情一垮,雙眼逐漸失焦。
  「小黑雖然也很強,不過小翼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他們兩位都好厲害。」
  「阿勝,你有沒有擅長的卡片遊戲?有的話,可以學他們趁機海撈一筆喔。」
  「請不要強人所難……如果是變魔術的話,我倒是會一點……」
  「變魔術在這裡又派不上用場。」
  「而且用了就變詐賭啦。」
  閒聊之餘,至今靜靜觀戰的神酒向前跨出一步。
  「啊,要走了嗎?是時候該收手了呢。」由香里望著手錶。
  「不,翼分了我一點籌碼,我想說可以再玩一……」
  聞言,由香里投以冰冷的視線,神酒不禁越說越小聲,神情看來像個被老師責罵的學生。
  「小章,我們可不是來這裡玩的,差不多該按照計畫進行了。」
  由香里雙手扠腰提醒,神酒只得縮著脖子輕輕點頭。


  「呃,就這樣帶走真的沒問題嗎?」
  勝己一手提著波士頓包,詢問走在前方的四人。
  「那還用說?難得贏了錢,不帶走怎麼行呢?」
  「……贏錢的人是我和黑宮吧。」
  翼忍不住白了抬頭挺胸的神酒一眼。
  這麼做真的好嗎?勝己看著包包,沉甸甸的重量使他的心七上八下。包包裡裝著滿滿的鈔票。
  就在十幾分鐘前,翼和黑宮將全數的籌碼兌換成現金,塞進這個包包,總額加起來竟然高達日幣三千萬圓。然後,勝己等五人就在賭客好奇的注視與工作人員憤恨的目送下離開違法賭場。
  既然是違法賭場,光是去那裡賭博就算觸法吧……勝己想起這件事,不由得板起臉。接著,他又發現一件事。
  「咦?我們是不是走錯方向?」
  回過神來,一行人已來到大量貨物堆放的荒涼地點。這裡似乎是港口的深處。
  「沒關係,就這裡吧。」神酒用開心的語氣說。
  「最好沒關係,這裡和出口完全是反方向啊!」
  「我們是來釣魚的。」神酒勾起深不可測的笑容。
  「釣魚?」勝己看看四周。這裡是海邊,或許是個不錯的釣魚地點,然而他們才剛去過違法賭場,總不好身懷鉅款地在這兒釣魚吧……
  「釣魚?我們又沒帶釣竿……」
  正當勝己感到一頭霧水,黑宮便靜靜地走來,接過包包。
  「怎麼了?黑宮醫生,包包很重,我來拿吧。」
  「……你還有其他任務。」黑宮語氣慵懶地喃喃說道。
  「任務?」勝己挑眉。
  「沒錯,簡單來說,你就是釣竿,神酒哥也是釣竿,至於魚餌嘛……」
  翼走過來,指著包包。勝己感到更加混亂,只好對由香里送出求救的眼神,但她只是回以神祕的微笑。
  「……魚上鉤了。」神酒脫下外套,遞給由香里,接著鬆開領口。
  勝己回頭一看,嚇得張大眼睛。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出現十幾名男子,慢慢朝他們走近,即使隔著距離也能看出那些人殺氣騰騰。
  「那些人是……」勝己聲音發抖地說。
  「被餌引來的魚群啊。」神酒回答時,一面做著伸展操。
  「這就是你說的釣魚嗎?」勝己聲音高八度地大叫。
  神酒大大地點頭:「沒錯。翼和黑宮贏了那麼多錢,那些傢伙雖然當著其他客人的面付錢,但一定會再找機會把錢要回去。」
  「你明知道會變成這樣,還故意來這種荒涼的地方?」勝己吼著問。
  「你說什麼呢?」但神酒卻歪歪頭說。「有其他人在,我們要怎麼抓住握有『藤原』情報的男人呢?」
  他是認真的嗎?勝己總算了解神酒的作戰計畫,完全呆住。
  「請、請等一下,扣除由香里醫生,我們這邊只有四個人耶!你要我們四個同時對付那麼一大群人嗎?」
  「你說什麼啊?」翼換上不可置信的口吻。「要對付他們的只有你和神酒哥喔,我們才不幹那種野蠻的事。」
  勝己為之語塞,神酒則莫名開心地拍拍他的肩膀。
  「就是這樣,我們一起加油吧!別怕啦,你不是領有綜合格鬥技執照嗎?」
  原來神酒在面試時問他格鬥技的事,是早有預謀嗎?勝己還來不及反應,那群人已經來到幾公尺前的地方。
  約一半的人穿著賭場的黑制服西裝,另一半的人打扮得流裡流氣,像常見的街頭混混,甚至有人露出有刺青的手臂。
  「有何貴幹?」神酒向前一步,挑釁地問。
  「想請你們還個錢囉。」
  其中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走出來,年紀大約三十歲,身材微胖;另一個身高直逼一百九十公分的彪形大漢站在他後頭,身上的肌肉好像快要撐破衣服,體重恐怕超過三位數,看起來應該是那家賭場的保鑣。
  「憑什麼要還給你們呢?那可是我們贏來的錢。」神酒淺淺一笑。
  「神酒哥自己慘輸就是了。」
  神酒回頭瞪了多嘴的翼一眼,他才縮縮脖子,手在嘴邊比出拉上拉鍊的動作。
  「誰准你們在老子的賭場作弊?罩子放亮點!」
  臃腫男用力咂嘴。
  「請不要造謠喔,我們沒有耍花樣,錢是堂堂正正贏來的。請問貴賭場專門像這樣威脅手氣好的客人嗎?」
  「……在拉斯維加斯,算牌法也被視為作弊。」
  「就某方面而言,小翼也算是作弊呀,對手的思路都被他看穿了。」
  這次換成黑宮和由香里插嘴扯後腿。神酒再次回頭,以埋怨的眼神警告自家診所的員工。
  「廢話少說!趕快把錢放下,以後再也不准踏進老子的賭場,否則……」
  「否則……?」
  神酒打斷臃腫男的威嚇,讓男子的表情扭曲。
  「不要停下腳步。維持跳步,乘隙出拳。」
  神酒對勝己咬耳朵。要上了──勝己下定決心。
  臃腫男僅僅轉過頭,對站在後方的彪形大漢使眼色。彪形大漢輕輕點頭,向前跨出一步,而神酒也緩步而行,拉近彼此的距離。
  兩人在相隔一步的距離停下腳步。神酒雖然也長得人高馬大,但是論身高、體型,都是對方略勝一籌。四周安靜下來,場面一觸即發。
  下一秒,彪形大漢朝神酒的臉揮出鐵鎚般的右拳,神酒卻只是垂著雙手不動。
  會被擊倒!正當勝己這麼想,神酒的身體便往左側一閃,動作有如行雲流水,勝己不禁張大眼睛。
  彪形大漢的拳頭揮了個空,身體頓時向前倒。神酒右腿輕輕一掃,彪形大漢便發出「哇?」的驚叫,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接著,神酒不動聲色地伸出右手,抵上跪倒的男人後頸。彪形大漢凶惡的臉孔浮出困惑之色,抬頭望著神酒。說時遲那時快,神酒的右手輕輕捉住男人的頭部,同時對他使出右膝擊。
  彪形大漢的心窩直接遭受重擊,整個人如同斷線的人偶倒地不起。勝己目睹過程,只能半張著嘴佇立原地。
  「上吧!」神酒回頭喊道。「我要一口氣解決他們。你盯住後面跟上的傢伙,別讓他們繞到你後面。」
  語畢,神酒便微微壓低身體、拔腿向前衝。
  「什麼?還不幹掉他!」
  臃腫男扯著嗓門大叫,然而其他人見到彪形大漢瞬間被擊倒,全都嚇得僵在原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這時,神酒已經衝入敵陣,朝正前方男子的腹部踹了一腳,並對從旁圍上來的人的下巴使出肘擊,同時擊倒兩名男子。
  男人們察覺身邊的夥伴倒下,總算是大夢初醒,接二連三地發出怒吼衝向神酒。然而,不論他們如何伸手想抓住他或是揍他,都被神酒俐落地閃過,並反過來施以痛擊及拋摔。神酒流暢華美的武打動作有如跳舞,勝己看得目不轉睛。
  一般的擂台格鬥技都建立在一對一的前提下,然而神酒的動作明顯不同,是針對一對多和手持武器的對手所擬定的實戰技巧,感覺更類似傳統武術或是軍隊使用的格鬥技……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名西裝男子與手臂上有華麗蜘蛛刺青的男人。勝己迅速看了後方一眼,由香里、翼和黑宮就站在距離他沒幾公尺的地方。
  保護他們是自己的工作。勝己輕輕在身前擺出拳擊架勢,並壓低重心。
  他雖然不像神酒一樣能以寡敵眾,不過從大學起就往返格鬥練習場,還參加過業餘全國大賽,贏得亞軍的傲人成績並取得綜合格鬥技執照,沒道理會輸給兩個街頭混混。勝己一面說服自己,一面縮起下顎,緊盯大叫著衝向自己的兩名男子。
  西裝男帶頭揮拳衝上來。
  勝己看準時機,口中「咻!」地吐氣,使出左刺拳擊中男人的臉。男人鼻梁受創,停下腳步,雙手摀著鼻子。同一時間,勝己左腳一踏並旋轉腰部,運用體重朝男人的下顎擊出右直拳。
  在男人往後方倒去之際,刺青男張開雙臂躍過夥伴朝勝己撲來。勝己往前踏出一步,衝入對手的懷中,兩手抱住男人的頭,用手臂緊緊夾住。勝己使用泰拳常用的雙肘夾頭封鎖對方的行動,接著將身體輕輕一甩,男人便失去重心。接著,他的側腹又吃了勝己一記踢擊,男人發出「咕噗」的慘叫,口中噴出液體當場跪下。
  贏了!勝己才剛鬆一口氣,身側突然受到衝擊,他一時之間眼冒金星,狠狠地撞向地面。
  「少瞧不起人!」
  原來是一個肥胖的光頭男臉頰通紅地撲向他。光頭男悄悄來到近處,從側面扭倒勝己,再用右手揪住他的襯衫,用力揮下左拳。
  勝己畢竟在練習場待過幾千個小時,腦袋還來不及轉動,身體便自行動起來。他迅速將右腿搭上男人的左肩,再將左腿硬是插進男人的右腋下,使腿部形成三角形,從地面完成三角絞。
  勝己雙腿施力,雙手抱住男人頭部,用力將他拉向自己。
  光頭男的頸動脈同時被勝己的腳與自己的右腕絞住,只能瞪大眼睛激烈反抗,試圖甩開敵人的箝制。但不論他再怎麼孔武有力,一旦被完成的腿部絞技固定住,想逃也來不及了。
  不過數秒,男人的動作便慢下來。經過十幾秒,抓住勝己腿部的手無力垂下。勝己確認男人完全昏過去後,才解除雙腿的絞技。
  「阿勝,辛苦你了,挺帥的嘛。」
  耳邊傳來聲音,勝己僅轉動眼球確認。由香里不知何時來到身旁,低頭望著他。
  由於勝己仰躺在地,一不小心就瞥見裙子下的白皙大腿,急忙把眼神移開。由香里臉上掛著邪佞的笑容。
  「哎呀,你剛剛看哪裡呢?我要跟小真告狀。」
  「跟、跟真美小姐又沒關係!等等,這裡很危險,妳快……」
  「別擔心,你瞧。」
  由香里指向前方,勝己往前一看,頓時嚇得下巴掉下來。超過十名男子倒在地上,有人抱著肚子呻吟,有人完全暈過去,有人爬著想逃走,全員的共同點就是顯然已不能再戰。當中只見神酒和臃腫男站在倒地的人群中央,神酒一臉滿足地用手背擦拭額頭的汗水,臃腫男則臉色發青地微微顫抖。
  「那些全是神酒醫生一個人幹掉的……」
  「沒錯,全軍覆沒。」
  由香里微笑地伸出手來。勝己說聲「謝謝……」,拉著她的手站起來。
  在他發呆的時候,由香里、翼和黑宮三人走近神酒。
  「唉~又搞得這麼誇張,真是夠了,靠暴力解決問題的野蠻人。」
  翼轉頭環視四面八方,傻眼地說。
  「沒辦法啊,有時候就是只能靠暴力解決問題嘛。」
  神酒對此感到心滿意足,翼卻用力哼了一聲。
  「胡說八道,你只是單純想伸展四肢罷了。」
  神酒沒有反駁翼的說法,轉而面向宛如稻草人愣在原地的臃腫男。男人的喉嚨發出像是打嗝的聲音。
  「你、你別以為這麼做會沒事……」他弱弱地說。
  「反正你只是虛張聲勢。看看你的夥伴,全都已經倒地不起。」
  翼忍不住嘲笑他,臃腫男卻硬擠出僵硬的笑容。
  「別、別以為我的手下只有這些人!最強的打手已經在路上,等他們來,你們就死定……」
  男人話還沒說完,遠方就傳來引擎的嘶吼。勝己抬起頭,看見遠方有數輛重型機車點亮車頭燈朝他們飆來。
  「我管你有多強,被機車撞還是不堪一擊啦!活該!」
  臃腫男指著神酒嘶聲叫喊。神酒搔搔太陽穴,轉頭看向由香里。
  「電話打了嗎?」
  「打了,就在你和阿勝大顯身手的時候。」由香里說。
  「那就沒問題。」神酒點點頭。
  什麼電話?勝己正感到疑惑,重型機車的後方出現一道車影,高速朝他們駛來。勝己在車頭刺眼的遠光燈照耀下瞇起眼睛。
  那輛車一下子便追過機車,朝勝己他們直衝而來。
  會撞上啊!勝己正要擺出防禦姿勢,耳邊便響起尖銳的煞車聲。車子在距離他們二十公尺處緊急煞車,邊打滑邊轉圈地逼近而來,然後,車身側面停在不到幾公尺的地方。後方的機車為了閃躲打滑暴衝的大車,紛紛緊急煞車而東倒西歪。
  看到停在面前的車輛,勝己「啊?」地大叫。剛剛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清楚,原來那是神酒診所的露營車。
  「大家快上車!」真美從駕駛座的車窗探出頭來。
  由香里和黑宮馬上跑向車尾,打開車門。同一時間,神酒箭步衝向臃腫男,將他的左手腕扭至身後固定。
  「好痛!好痛!放手啊!」
  男人雖然高聲喊叫,但手肘和肩關節完全被固定住,無法動彈,就這樣被神酒押進車廂,而黑宮和由香里也相繼上車。
  「喂,你發什麼呆,還不快點上車?小心被我們拋下喔。」
  勝己在翼的催促下急忙跳上露營車。
  「小真,所有人都上車了。」由香里關上後門,對前方喊道。
  「了解,你們抓牢喔。」
  駕駛座傳來真美的聲音。神酒等人趕緊抓住手邊的東西,緊接著引擎便發出怒吼,車子向前一衝。
  勝己來不及扶住牆壁,隨著車子加速而失去平衡,在車子裡翻了個大筋斗。


  6

  勝己坐在副駕駛座,斜眼瞥著駕駛座上的真美,她正一臉嚴肅地瞪著擋風玻璃的後方。從側面望過去,她長長的睫毛更加顯眼。
  和真美單獨留在狹窄的車廂內本來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一件事,但勝己精神上實在累壞了,沒有多餘的心思享受這一刻。
  他們當真要自行追捕殺人犯嗎?勝己和真美一同望著擋風玻璃對面緊閉的電梯門,回憶著今晚發生的種種。
  他們先在港口擊倒了十幾名男子,接著綁架臃腫男,在車內逼問藤原的情報。
  起初臃腫男雖然顯得很害怕,卻死也不肯透露半句。不過遇上翼,他再怎麼緊閉嘴巴都是白費力氣。
  翼再次發揮超人般的讀心術,問出那家賭場的老闆的確是藤原,臃腫男則是藤原的部下。翼繼續追問藤原的住址,不一會兒就猜中了。
  男人因為自己的心思全被猜中而害怕得發抖,翼問他是否知道川奈雄太的事,可惜男人是從三個月前開始在賭場任職,對更早的顧客情報一無所知。
  最後,神酒等人歸還了贏來的錢(不過回收了神酒、由香里和勝己輸掉的份),釋放了這名男子。
  釋放的同時,神酒還不忘威脅男人:「你要是敢跟藤原通風報信、讓他有機會逃走,我就把是你洩露情報的事說出去。」男人點頭如搗蒜,就算不是翼也能輕易看出他沒那個膽告密。
  如此這般,神酒等人查出殺害川奈雄太的嫌犯──藤原的地址,接著一度返回診所,再開著改造過的露營車及真美的愛車──一輛紅色的迷你車,來到藤原所住的江東區高級公寓前。
  據男人所說,這棟公寓頂樓的閣樓就是藤原的住處。閣樓使用的不是一般住戶用的電梯,而是從地下停車場直達的專用電梯。
  勝己屏氣凝神地盯著距離他們二十公尺遠的電梯門,門的旁邊有電子按鈕與鑰匙孔,看起來需要同時插入鑰匙並輸入密碼才能搭乘。電梯直通停車場不只是為了方便,應該也是因應遇到緊急狀況時可以立刻逃走,感覺閣樓本身就是為非正派人士所設計的住處。勝己和真美一同來到地下停車場,監視著那座電梯。
  同一時刻,他們的露營車則停在能看見公寓一樓大廳的路肩,車裡留下由香里一人待命,神酒、翼和黑宮三人正嘗試潛入公寓。
  「……不知道他們潛進公寓了沒?」
  勝己耐不住沉默,主動丟出話題。真美瞥他一眼,回以充滿自信的甜美笑容。
  「一定沒問題。」
  是嗎?勝己深感懷疑。神酒等人想趁公寓住戶回家時、自動門打開的那一刻進入公寓,直接往頂樓去,接著隨機應變──真是隨便到極點的計畫。
  「可是就算去了頂樓,又要怎麼闖入住家?」
  「有黑宮醫生在,沒問題的。」
  「黑宮醫生嗎?」
  「沒錯,黑宮醫生擅長開鎖,只要給他十分鐘,什麼鎖都難不倒他。如果是電子鎖,他也說可以簡單駭進系統開門。」
  「……真的假的?」
  「套句黑宮醫生說過的話:『……只要查出世界上所有鎖的構造及開鎖方法,再稍微練習一下,輕鬆簡單。』」真美模仿黑宮的語氣說。
  「世界上所有的鎖啊……想必數量很驚人吧?」
  「但他就是記得住喔。我聽說他看書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如此驚人的記憶力實在教人難以置信,但是既然他能在賭場用一般人根本辦不到的方式贏牌,這番話恐怕是真的。
  「他說開鎖是闖入住家的必要技能,所以特別學會了。」
  真美用天真無邪的語氣說著,勝己聽了不禁皺起眉頭。
  「神酒醫生之前就常做這種事嗎?」
  「不到常啦,偶爾吧。」真美苦笑。「可以的話,我也不希望他接下這麼危險的工作。」
  「這不是醫生該做的事,我們現在的行為可是一不小心就會吃牢飯啊。」
  他們參與違法賭博、擊倒十來人並綁走其中一名男子,現在竟然還嘗試闖空門。就算這麼做是為了揪出殺人犯,未免太鋌而走險。
  「該怎麼說呢……章一郎哥最愛插手辦案了,感覺他總是在追求刺激……」
  「可是,不只神酒醫生這樣,由香里醫生、翼醫生、黑宮醫生……每個人也都積極幫助他,不是嗎?」
  勝己凝視著真美,心想:「連妳也是。」
  「大家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配合,只是跟隨章一郎哥久了、參與的案子多了,會逐漸放棄掙扎,甚至有點上癮吧……」
  「上癮?」
  「我們家的醫生每個都怪怪的不是嗎?感覺上……每個人似乎都擁有某種特殊能力……」
  由香里擁有演技與美貌、翼擁有讀心術、黑宮擁有超強的記憶力與豐富知識,細數下來,果然每個人都擁有特殊能力。
  「可是,大家卻因為這些特質無法融入一般社會,到哪都顯得格格不入。就算想要偽裝成一般人過活,到頭來還是很難辦到,最後失去立足之處……明明大家都那麼優秀呢。」
  跟由香里說得一樣……勝己一面聽著真美說話,一面回想起前幾天與由香里的交談內容。
  「因此失意的三人成為章一郎哥的夥伴後,總算讓壓抑多時的能力獲得發揮。」
  「比方說,解決這一類的事件嗎?」
  「沒錯,就是這樣。大家發揮所長解決案子,有許多人感謝他們。我想就是這些經驗,讓大家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認可吧。待在這裡不需要隱藏真實的自己,這裡就是自己的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嗎……?勝己抿起嘴角。
  「勝己先生,再過不久你也會明白的。」
  真美天真無邪地說著,勝己卻只能擠出客套的笑容。
  「我和你們不同,沒有任何不凡之處。」
  「別在意嘛,像我也沒什麼特別的優點啊。還有,我都聽由香里姊說了,你今天不是才大顯身手嗎?」
  真美舉起雙手,做出握拳的動作。
  「沒妳說得那麼厲害,神酒醫生比我強多了……對了,神酒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不但擁有高超的醫術,還這麼會打架。」勝己問。
  真美食指抵著下巴說:
  「我聽說他之前在法國的外籍兵團當軍醫……」
  「喔,難怪……」勝己恍然大悟。儘管他不太清楚所謂的外籍兵團都是在幹什麼,但是待在軍隊裡很容易接觸到外傷病患,開刀的機會自然多了,而且,難怪他會練就一對多的格鬥技巧。
  「對了,真美小姐,妳又為什麼會在神酒醫生的診所工作呢?」
  勝己趁著話題聊開,問了之前就很好奇的問題。神酒診所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怪胎,相較之下比較正常的真美反而顯得突兀。
  「三年前章一郎哥決定要開診所的時候,問我要不要一起加入。我當時才剛當上護士,很猶豫要不要來工作,不過章一郎哥說,他會指導我成為一流的護士。此外,就某方面來說,他沒有我也不行呢……」
  ……啊,果然沒錯。真美露出羞赧的表情,勝己不禁虛弱地笑了笑,但其實他早就隱約發現兩人可能是情侶。總覺得他們的互動,超越了一般院長與員工關係。
  好久沒有真心愛上一個人,怎知這麼快就失戀……勝己輕聲發出嘆息,不讓真美發現。就在這時,他睜大眼睛,因為電梯門正緩緩打開。真美「啊!」地大叫。
  是藤原下來了嗎?如果是,是不是要抓住他?
  根據目前的線索推斷,藤原極有可能就是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但這說穿了只是假設,而且他們不是警察,沒有權限逮捕嫌犯。
  猶豫歸猶豫,勝己還是準備推開車門。這時電梯門打開,可以看見電梯裡。
  「咦?」勝己發出驚呼聲。
  因為狹窄的電梯裡不只一人,而是擠著四個人,分別是戴著口罩和墨鏡遮住臉的三個男人,與無力癱坐在地的金髮男。金髮男的臉腫了起來,頭上流著血。
  他們是誰?勝己一陣混亂,那些人則當著他的面把金髮男拖出電梯。金髮男似乎暈倒了,從頭到尾沒有抵抗。其中一個蒙面男胡亂地踹著倒在地上的金髮男肚子,金髮男則發出微弱的咳嗽聲。
  「住手!」
  附近響起尖銳的喊叫,勝己因此回過神來,發現真美不知何時站在車外瞪著三個男人,於是他也趕緊開門下車。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但是因為戴著墨鏡和口罩,無法辨識他們的表情。
  「勝己先生,我們得幫助他。」
  真美喃喃說道,勝己也輕輕點頭。儘管他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但總覺得必須救那個被抓的人。
  勝己提高警覺,靜待男人們的舉動。如果那些人能丟下倒地的男人就此離去當然最好,否則只能正面迎擊。
  其中一人手往懷裡摸去,勝己看見他拿出的東西,瞬間不禁瞪大眼睛。停車場的日光燈微微照亮那個有稜有角的金屬物體,男人的手上拿著一把自動手槍,槍口對準勝己他們。
  「真美小姐!」勝己大叫著撲向真美,真美發出小聲的驚叫,被勝己護著臥倒在地,刺痛耳膜的炸裂聲響徹四周。
  槍聲迴盪在地下停車場,片刻過後才逐漸變小。勝己慢慢睜開眼睛,確認身體下方的真美沒事。
  「真美小姐,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嗯,我沒事……你呢?」真美神情僵硬地點頭。
  「我也沒事。」
  勝己才剛說完,背後便傳來引擎的怒吼。回頭一看,戴口罩的男人們已跳上停在電梯旁的休旅車,其中一人坐進駕駛座,另外兩人正把金髮男押進打開的後門。
  男人把金髮男塞入車內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再次舉起手槍瞄準他們。勝己抱緊真美,快速躲到旁邊的柱子後方。
  那些傢伙又是誰?混亂和恐懼使勝己的腦袋差點當機,但他力圖冷靜並且思考。難道是藤原和他的同夥察覺神酒等人逼近,急著想逃走?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那個金髮男會被打呢?
  儘管狀況還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被捲入不得了的糾紛當中。勝己實在沒想到會在日本遇到有人拿槍指著自己的情況……
  那些人會就此放過他們嗎?要是再開槍,他至少得保護真美。
  在勝己屏息以待時,四周響起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勝己稍微從柱子後方探出頭,看見休旅車以驚人的速度衝出地下停車場的出口,這才大大鬆一口氣。
  「那個……勝己先生,好難受喔。」
  懷中傳來細微的聲音,勝己趕緊往下看,只見真美面帶潮紅地仰望著他。
  「對、對不起!」勝己急忙放開緊擁的手臂。
  「不會,謝謝你保護我……我很高興。」真美害羞地低著頭,抬眸瞧著他。「總之,我們趕快追上去。」
  「咦?要追啊?」勝己處在狀況外,疑惑地眨眨眼睛。
  「不趕快追過去,那輛車就要開走了,我們快點上車!」真美衝向迷你車。
  「妳該不會想追上他們吧?」
  「當然啊,快上車!」
  真美不見絲毫迷惘,馬上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筆直看著勝己的雙眼顯示出即使只有她一個人也要追上去的強烈決心,於是勝己猶豫了一秒也跳上車子。
  「走囉!」
  勝己一坐上副駕駛座,真美同時轉動鑰匙發動車子、踩下油門,引擎頓時發出嘶吼,連臀部都能感覺到震動。
  大概追不上吧。勝己邊從側面望著真美繃緊臉握住方向盤的神情,邊暗自揣想。休旅車已經開走一段時間,而且這輛車這麼小,開車的還是個妙齡女子,怎麼可能追上全速狂飆的大車……
  「你自己小心,不要咬到舌頭喔。」真美壓低聲音說。
  真美以流暢的手勢換檔。下一秒,勝己的背就撞上椅背。
  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緊接著是來自側面的重力加速度,勝己的身體往旁邊一甩,頭撞上車窗玻璃。
  「繫上安全帶!否則會受傷!」
  真美出聲警告,勝己急忙扣上安全帶。迷你車衝上坡道,伴隨著輕微的晃動衝出公寓停車場,橫滑著停下車,尖銳的煞車聲響遍車內。
  幾小時前露營車在港口以橫滑的方式停在面前的畫面重回腦海,當時勝己以為車子是碰巧不偏不倚地在最佳位置停下,不過看到剛才的甩尾後,他才驚覺那應該不是巧合。如果真是如此,她可是一名了不起的駕駛高手。
  「……有了。」真美回過頭來,悄聲低語。
  勝己跟著轉頭,透過後方擋風玻璃,看見數百公尺遠的地方出現那輛休旅車。
  「真、真美小姐,那個……請安全駕駛……」
  察覺真美臉上的邪惡笑容,勝己呆住了。
  「你說什麼啊?安全駕駛要怎麼追上他們?」
  真美發自內心愉快地說道,再次流暢地換檔、踩下油門,迷你車旋即像隻小動物般轉了半圈,勝己被迅速變換的車窗外風景嚇壞了。
  真美讓迷你車旋轉一百八十度後,縮起下巴瞪著休旅車。
  「休想逃……」
  勝己看著真美換上陰森的笑臉低聲呢喃的模樣,不禁感到背脊發涼。他曾聽說有些人一握方向盤就會性情大變,然而真美豈止是性情改變,根本是徹底變了一個人。他總算明白翼總是對她耳提面命「安全駕駛」的理由。
  這女孩完全是個飆車狂。
  勝己很後悔坐上副駕駛座,但已經來不及。他總不能現在下車,只能咬牙做好覺悟,再次牢牢地將背部靠上椅背,全身僵硬地感受人生不曾有過的飆速感。
  「它、它為什麼這麼會跑?」
  「啊,這輛車經過我的改造,引擎馬力不是一般規格能比擬,其他還有……」
  勝己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快要斷氣,真美則喜孜孜地告訴他車子的改造過程。
  還以為她是神酒診所裡唯一的正常人……
  在勝己大受打擊之際,他們正逐漸接近休旅車。
  休旅車在大馬路的路口左轉,而真美幾乎沒有減速地衝向路口,然後奮力轉動方向盤並同時踩煞車。迷你車的車尾大幅擺盪,以甩尾的方式轉向,緊接著再度狂飆。
  休旅車察覺快被迎頭趕上,也跟著加快速度,然而車身輕巧又加裝改造引擎的迷你車一下子便緊跟在後。兩輛車飆過深夜的港灣車道,真美終於追上休旅車,兩輛車齊頭並進地駛過馬路。
  「接下來呢?」勝己兩手抓著安全帶問。
  「讓那輛車停下來。」真美秒速回答。
  「要怎麼做才能讓它停下來?」
  就算論速度是迷你車勝出,但論質量明顯是休旅車占上風,無法強迫對方停下。
  「我正在想。」
  「太胡來了……」
  在勝己傻眼的時候,休旅車副駕駛座的車窗開了。
  「危險!」
  勝己吃驚大喊。戴口罩的男人從窗口舉起手槍,槍口對準真美。
  快躲開──正當勝己準備大叫的瞬間,真美竟然用力轉動方向盤,直直衝往休旅車的方向。
  迷你車狠狠撞上休旅車,兩輛車對撞後各自彈開。
  車身較輕的迷你車一陣劇烈搖晃,而休旅車突然遭受衝擊,來不及穩住方向盤而失去平衡,輪胎瞬間浮空,手槍從副駕駛座上的男子手中掉落。
  「不會吧?」勝己雙手緊抓安全帶,扯著嗓門大叫。
  「別擔心,修理費我會跟章一郎哥申請的。」真美隨興地說。
  ──不,我擔心的不是修理費啊。要是一個弄不好,她恐怕才是最危險的人……
  勝己嚇得說不出話,真美則繼續在他旁邊靈活地換檔、猛踩油門。僅在剎那間減速而被休旅車超車的迷你車,再度狂飆逼近。
  看樣子,或許真的有辦法強迫那輛休旅車停下來。見識過真美神乎其技的駕駛技巧後,勝己終於開始相信這點。
  迷你車再次拉近距離,來到僅剩十公尺的地方。
  「請你打電話給章一郎哥,告訴他現在的狀況。」真美注視著前方說。
  「啊,嗯。」勝己點點頭,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
  就在這時,行駛在前方的休旅車打開後門,車內可以看到一個口罩男與倒在地上的金髮男。
  「……他們想幹什麼?」真美一陣訝異。
  接著口罩男兩手扶住金髮男的腋下,強迫他站起來。
  「天啊……不會吧。」真美的聲音在發抖。
  勝己不明白口罩男的意圖,疑惑地皺眉。
  下一秒,口罩男狠狠踢了金髮男的背部,金髮男無力地向前倒去,然後……就這樣跌了下去。
  「唔!」真美發出不成聲的驚叫,快速轉動方向盤。
  迷你車在柏油路上甩尾,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男人的身體而快速旋轉,接著撞上路旁的護欄停下來。
  「勝己先生,你沒事吧?」
  「我沒事,妳呢?」
  勝己搖了搖天旋地轉的腦袋回道。他雖然眼冒金星,但沒有受傷。
  「我也沒事。總之,我們快去救他!」
  勝己和真美急忙打開車門下車,看到金髮男倒在數十公尺遠的單向雙線道的馬路中央,一動也不動。
  勝己一面確認來車,一面跑向男人。
  「嗚……」來到男人身旁後,勝己下意識地發出哀號。
  男人的狀態比想像中更糟糕,他的右腳和左手彎成奇怪的角度,骨頭刺穿左手前臂的皮膚,臉腫到看不出原先的長相。勝己確認染血的襯衫胸口,雖然很微弱,不過胸部上下起伏,顯示男人一息尚存。
  「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勝己對男人說話,確認他有無意識。
  男人腫得跟香腸一樣的嘴唇間傳來「嗚嗚」的呻吟聲。
  「你還醒著?聽得見嗎?」
  勝己再次喊道,只見男人輕輕點頭。
  他握上男人的右手,指腹可以感覺到輕微的跳動,既然還摸得到橈骨動脈,表示血壓還維持在最低限度,情況雖然緊急,但只要立刻急救應該能活命。
  勝己回頭注視真美,她正將智慧型手機貼著耳朵講電話,大概是在叫救護車吧。
  「你可以說出自己的名字嗎?」勝己確認真美有通報後,轉頭詢問男人。
  「藤、藤原……」男人氣若游絲地說。
  聽到這個姓氏,勝己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藤原?你就是藤原嗎?住在那棟公寓頂樓的藤原?」
  「你為什麼……知道……?」男人提高警戒。
  「那個晚點再解釋,既然你是藤原的話,那些人又是誰?」
  勝己追問。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藤原虛弱地咳了幾聲,並發出痛苦的呻吟,舉起右手按住喉嚨。
  「你怎麼了?」勝己急忙問道,然而藤原沒有回話。
  他的手無力一垂,勝己趕緊確認他的頸動脈,卻感覺不到任何脈搏。
  血壓太低、暈過去了嗎?但血壓直到剛才都沒問題啊,難道是胸腔或腹腔內大量出血造成的?不,就算如此,血壓也降太快了。
  勝己極力想找出血壓降低的原因,接著發現藤原的頸部浮出粗血管,頸動脈有如在皮膚下爬竄的小蛇。勝己睜大眼睛,兩手抓住藤原的襯衫,用力往左右一扯,衣服鈕釦因此被扯飛,露出藤原骨瘦如柴的上半身。勝己把左手放上他的胸部,右手食指和中指彎成鉤狀、進行叩診,聽見了打太鼓般的咚咚聲,頓時大感不妙。
  是氣胸。而且從狀況來看,是張力性氣胸。
  患者的胸壁受損,外界的空氣從錐形的孔洞進入胸腔,但由於內側洞口較小,使得空氣進得去卻出不來。如此一來,會造成胸腔內的壓力不正常地上升,阻礙流回心臟的血液,導致心臟無法將血液輸送至全身。
  阻礙血液輸送到全身的張力性氣胸,也意味著心搏停止,不趕快治療的話,腦細胞會因為缺氧而迅速壞死。勝己只剩下短短數分鐘能猶豫。
  若能排出積在胸腔內的空氣,就能進行治療,然而現場沒有必要的工具。
  勝己感到心急如焚、自責不已。
  「勝己先生!他怎麼樣?」
  背後傳來聲音,勝己回過頭,真美正一臉緊張地望著他們。
  「是張力性氣胸!只能等救護車來了。」
  「你叫了救護車嗎?」真美瞪大雙眼,眼睛眨了又眨。
  「妳、妳在說什麼?妳剛剛不是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嗎?」
  「什麼?我沒打喔。」
  真美搖著頭否認,勝己啞口無言。他以為真美是護士,當然會按照一般流程叫救護車。
  「與其叫救護車,聯絡他們還比較快又有用。」真美說下去。
  「他們是?」
  勝己正要追問,遠方便傳來低沉的引擎聲。勝己往那兒一看,「啊」地叫出來。眼熟的大車朝著他急駛而來,那是神酒診所的改造露營車。
  就在他愣住的時候,露營車發出刺耳的煞車聲,停在旁邊的車道。
  「目前的情形呢?」神酒從駕駛座的窗戶探出頭來,大聲問道。
  「張力性氣胸引起的血壓驟降!病患沒有意識!」
  勝己也喊了回去,神酒則從車窗探出身子,拋了幾個東西給他。勝己低頭望著神酒丟下來的東西,那是十八號針頭的針筒。
  「抽掉空氣!」神酒喊道。
  勝己馬上明白神酒的意圖,迅速撿起針筒盒並取出針筒,針頭瞄準藤原的肋骨上緣。幸虧藤原很瘦,勝己一下子就找到穿刺點,毫不猶豫地用力刺入。當他感覺到手上的針頭刺破胸膜的同時,積在胸腔內的空氣隨即從針筒後方噴出來,發出吹笛子般的聲響。勝己繼續拿起其他針筒,一一插入藤原胸部。刺入五根針筒之後,噴出的空氣總算開始減弱。
  勝己再次摸向藤原的脖子,摸到了微弱的頸動脈。
  「脾臟破裂……以及肝臟出血……」
  旁邊傳來細細的說話聲,聽起來像在自言自語。定睛一看,黑宮不知何時來到身邊,手上拿著行動超音波掃描器,掃描端對著藤原的肚子。
  「已插入點滴!我要打入大量生理食鹽水囉。」
  由香里也在勝己對面就位,將點滴針頭插入藤原的前臂靜脈,開始為他輸液。
  「好了好了,借過一下。」
  勝己回過頭,只見翼雙手抱著擔架過來。勝己一讓出位子,他便「嘿咻」一聲將擔架擺在藤原身旁。
  「狀況怎樣?」神酒從駕駛座下車,沉聲問道,並以銳利的眼神掃視藤原全身。
  「張力性氣胸已經解除,但狀況危急……肝臟和脾臟造成腹腔內大量出血……必須立刻開腹止血……頭部損傷不明……」
  黑宮移動著超音波掃描端說明,語氣一如往常地平板。
  「血壓七十八到三十二,脈搏一百二十四下,臨近昏厥狀態。血氧飽和度百分之九十二,昏迷指數為JCS(註7:Japan Coma Scale,日本主要使用的昏迷指數系統。第三階段為受到刺激也不會清醒。)第三階段。」
  由香里接好點滴管後,與真美一同測量血壓等數值並快速報告。神酒輕輕點頭,沉著臉開口:「馬上搬進車廂,送往診所的途中同時動手術。黑宮負責麻醉導入與全身管理,由香里擔任助手,勝己為胸部插入針筒,真美負責駕駛露營車。翼,你去回收迷你車吧。」
  「欸~只有我被排擠?」翼噘起嘴。
  「沒辦法啊,誰教你的技術幾乎派不上用場。」神酒回道。
  「濫用職權……」翼一面咕噥,一面走向迷你車。
  「好,要搬囉。」
  由香里等人按照指示,準備伸手搬運藤原上擔架。
  「等一下,請問是要送到我們診所嗎?」
  「對,沒錯。」神酒跪在藤原身旁,肯定地說。
  「這種重傷病患,不是應該送去高度急救中心嗎……」
  「與其送去那裡,還不如由我們來治療,生還率比較高。」
  神酒不帶遲疑地說,勝己雖想反駁卻找不到理由。開車去距離他們最近的急救中心至少要花十幾分鐘,但若直接將傷患搬上車子,邊移動邊治療,十分鐘以內就能執行手術,更別說還是由神酒執刀。
  如果想救眼前的男子,只能照著神酒的指示做。勝己下定決心後也跪了下來,將手伸到藤原的身體底下。神酒揚起嘴角。
  「小心別動到脖子。好,開始囉!一、二、三!」
  勝己聽從神酒的號令,用力抬起藤原的身體。



  第二章


  1

  「你的新工作適應得怎麼樣?」
  新庄雪子坐在對面問道,她的雙頰因為酒精而泛紅。
  「嗯,還可以吧……」
  勝己啜飲著烏龍茶,曖昧回應。
  「嗯~?」雪子露出賊笑,抬眸窺視勝己的眼睛。
  「妳想幹什麼?」勝己搖晃杯中的茶水掩飾心虛。
  「沒有啊,覺得你只是敷衍我。勝己,你對新工作有所不滿嗎?」
  想法被料中,勝己一時語塞。
  「啊,我猜對了,你還是一樣好懂呢。怎麼啦?他們不讓你執刀嗎?」
  「沒這回事,我參與手術的機會,跟待在前一家醫院時一樣多。」
  「那很好啊,你最大的心願,不就是在能進開刀房的醫院工作嗎?那還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一言難盡。」勝己嘆氣。他總不能說,自己正在追查一樁殺人案,還必須遊走在法律邊緣吧。
  「如果有煩惱,歡迎跟姊姊聊聊喔。我會和平時一樣給你一些建議,你只要像今天這樣,請我吃一頓就行了。」雪子半開玩笑地挺起單薄的胸膛。
  自己還真的常找她吐苦水呢。勝己邊想邊苦笑。
  一般來說,醫學院的學生都會加入社團,然而勝己一上大學就迷上格鬥技,所以沒有參加社團。為了獲得順利度過大學生活的必要資訊(主要是考試方面),勝己加入成員寥寥可數的文化類同好會,雪子是同好會中大他兩屆的學姊。
  勝己與個性爽快的雪子一拍即合,兩人從學生時期就常常一起行動。儘管勝己畢業後在非大學體系的醫院工作,雪子則進入大學附設醫院的外科醫局,兩人還是維持著一年會見面吃飯好幾次的友誼。
  兩個月前,雪子聽聞勝己就業困難、走投無路,便建議勝己找她目前任職的白泉醫科大學第一外科講座教授三森大樹商量。三森教授同時也是同好會的顧問老師,勝己在他的引薦下,順利於神酒診所就職。為了答謝雪子,勝己今天特別邀她來惠比壽價位偏高的酒吧餐廳用餐。
  雪子繼續笑咪咪地盯著勝己,那對帶點褐色的眼珠彷彿要把他吸進去。勝己忽然有一股衝動,想將在神酒診所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
  他在桌面下握拳,硬是吞回湧到喉頭的話。
  「哎唷,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我不會逼你說的。」
  雪子大概是從勝己的態度感覺到事情非同小可,擺了擺手說。
  「……抱歉。」勝己縮縮下巴。
  「為什麼跟我道歉?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勝己,那間醫院有點內幕吧,對不對?」
  「呃……差不多吧。」
  如果只是隱瞞世人耳目治療大人物倒還不成問題,但是違法賭博、打倒十幾名男子這些事,已經不叫「有點內幕」吧?
  雪子見勝己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欸,勝己,你沒事吧?應該沒捲進什麼奇怪的糾紛當中?」
  「這個嘛……」沒錯,他正身陷「奇怪糾紛」的泥沼,頓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雪子的眉頭越皺越緊,接著探出身體。
  「那是一家正派的醫院嗎?」
  「正不正派是指……」勝己微微仰頭思索。
  「治療時有沒有好好為病人著想啊。有些醫院不是很壞嗎?都隨便治療一下,把病人當成搖錢樹。」
  看到雪子無比正直地注視自己,勝己不禁放鬆表情。
  「那倒是不用擔心,那裡的醫療水準很高,永遠把病人擺在第一位,大家都是值得尊敬的醫生。」
  勝己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是他的肺腑之言。縱使他跟不上神酒等人的行動思維,不過就他這一個月以來的觀察所見,神酒診所擁有絕佳的醫療環境,醫生們也擁有良好的醫德,總是優先為病患著想。這些他可以拍胸脯保證。
  「那就好……畢竟是三森教授介紹的醫院,總覺得有點可疑。」雪子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等等,勸我去找三森教授商量的人不是妳嗎?」
  「呃,是這樣沒錯啦……」雪子將妹妹頭的短髮勾至耳後。「因為三森教授人面很廣,所以我當時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只是……教授在我們醫局有些負面傳聞。」
  「負面傳聞?」勝己皺起鼻根。
  「是啊,簡單來說,我們懷疑他跟非正派人士往來。」
  「非正派人士是指……黑道分子?」
  「對。」雪子壓低音量。
  「為什麼大學教授會跟黑道分子扯上關係啊?」
  勝己吃驚地大叫,雪子的食指急忙在薄唇前比出「噓」的動作。
  「勝己啊,醫生的醫術可是很珍貴的喔,尤其是外科相關的技術。」
  「妳指的是在黑市的行情嗎?」
  「沒錯。比方說,治療在一般醫院就診會報警處理的傷呀。比較惡質的……大概就是違法買賣器官吧。」
  「太亂來了……堂堂一個大學教授,為什麼需要冒這種風險?」
  「當然是為了錢呀。」雪子喝了一口啤酒。
  「當教授的薪水應該不差吧?有必要為了錢從事非法交易嗎……?」
  勝己無法贊同這種做法,雪子卻露出賊笑,食指左右晃了晃。
  「你恐怕不知道,大學醫院的薪水少得可憐呢。像我目前擔任助手,月薪只有二十五萬圓(註8:日本一般年輕上班族的平均薪資為日幣二十幾萬圓。),而且沒有獎金可領。」
  「什麼!」勝己嚇得大叫。
  「雖然一週有一天可以去其他外部醫院兼職,但加起來還是賺得不多,相信教授的薪水也好不到哪去。若想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趁現在賺點小錢並不奇怪。」
  「為了賺點小錢,不惜犯法嗎……?」
  「不要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嘛,只是傳聞而已。」雪子在胸前擺擺手。「我只是有點擔心罷了,怕你被那個世界汙染,會忘記醫生的本分。」
  「醫生的本分……」勝己反芻著這句話。
  「是啊,醫生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磨練醫術,而是為了幫助病人。」
  總覺得雪子的眼神帶著一抹憂傷。勝己點頭說:
  「雪子姊,謝謝妳替我擔心,我沒問題的。」
  「那就好。」
  雪子聽到勝己的回答後露出微笑,一口氣灌下杯中的啤酒。
  「妳酒量不好,這樣喝會醉的啦。」
  「又沒關係。」雪子對他拋個媚眼。「要是醉倒了,今天就先借住你家囉……和之前一樣。」
  雪子纖細柔軟的裸體頓時閃過勝己腦海,但他隨即想起真美的笑臉,喉嚨發出「嗚……」一聲。
  「咦~你那是什麼反應?難不成有喜歡的女生?」
  「不,並不是……」勝己心虛得不得了。
  「你上次才對我這樣那樣,結果馬上就有新歡?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花心大蘿蔔。」雪子笑咪咪地開玩笑。
  「怎麼說我花心?雪子姊……不是妳拒絕我的嗎?」
  勝己嘟起嘴,口中唸唸有詞。
  兩個月前,勝己約雪子出來吃飯並討論未來出路時,她因為喝醉酒而胡言亂語嚷著:「我要住你家!」勝己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她帶回家裡。正當他扶著雪子的肩膀讓她躺上床的時候,雪子突然伸手繞過他的脖子吻上來。兩人經過了數十秒的熱吻,雪子面帶微笑地緩緩脫下衣服。
  隔天早上勝己醒來時,雪子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看雜誌。勝己急忙穿上內褲下床,雪子對他說:「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但他握住雪子的手,表示儘管順序顛倒,還是希望能與她正式交往。然而,雪子輕吻他的臉頰,留下一句:「你一定可以遇見更好的女人。」接著掉頭走向玄關。
  「因為你就像我的『弟弟』嘛,我沒辦法把你當成情人。」
  「那妳為什麼要故意引誘我呢?明明知道我的心情……」
  勝己忍不住埋怨。兩個月前並不是他第一次向雪子告白,還在學校時,他曾兩度提出交往請求,但是都被雪子以「等你獨當一面以後我再考慮」給糊弄過去。
  「嗯~自然而然就變成那樣啦。看你無精打采的,忍不住想安慰你一下。」
  雪子豪爽地哈哈大笑,勝己也無法再多說什麼。
  「不說這個,談談你喜歡的女生吧?你們進展到哪個階段?」
  雪子手撐桌面,探出身體。
  「呃……妳到底是想打探什麼?」
  「上床了嗎?」
  「雪子姊!」
  「開玩笑的,不要生氣嘛。」
  雪子在面前搖搖手,勝己輕輕瞪她一眼,接著感覺到臀部傳來震動。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看,液晶螢幕上顯示來電者為「由香里醫生」。
  「啊,抱歉我有電話。」勝己縮縮脖子站起來。
  「該不會是傳聞中的女友打來的?沒問題喔,慢慢聊。」
  「不是啦!」
  勝己走出隔間,來到店門口附近按下通話鈕。
  「喂?由香里醫生?」
  『啊,阿勝。咦?你人在外頭?現在方便說話嗎?』
  大概是聽出背景聲音很嘈雜,由香里先行詢問。
  「沒問題,怎麼了嗎?」
  『我剛剛接到小章的來電,說要更改預定行程,改成明天……』
  勝己聽著由香里的傳話內容,表情逐漸緊繃。
  『因為這樣,你明天能來嗎?』由香里問。
  「是,沒問題。」勝己朝氣蓬勃地應聲。
  『太好了,那我們明天見,拜拜~』由香里開朗地說完便結束通話。
  這一天終於到了……勝己將手機收回口袋,用力嘆一口氣,踩著沉重的腳步回到雪子所在的隔間。穿過門簾進去,只見雪子高舉著不知何時加點的大杯啤酒。
  「哦,你回來啦。那麼,你到底看上怎樣的女孩子?好好說給姊姊聽聽!」


  2

  與雪子共進晚餐的隔天早上十點前,勝己獨自走在青山的小巷中。昨天晚上由香里交代他,早上十點在青山第一醫院集合。
  「哦,阿勝,早安。」
  勝己聞聲回頭,只見由香里和翼從距離他十幾公尺的後方走來。
  「兩位早。」
  勝己一面心想這兩人真難得同時出現,一面和他們問早。
  「我和小翼也是剛剛才在路上碰到的。既然都遇到了,我們一起去醫院吧。」
  由香里小跑步追上勝己,翼也邊打呵欠邊跟著她走來,三人一起走在路上。
  「黑宮醫生沒有和你們一起來嗎?」
  勝己轉頭確認周遭,因為印象中翼和黑宮總是一起行動。
  「我可不是黑宮的監護人。」翼不屑地喃喃說道。
  不,無論怎麼看,小個子又娃娃臉的翼才是需要監護的那一方吧……勝己忍不住在內心吐嘈,翼跟著眉心一皺。
  「……抱歉喔,我就是娃娃臉。」
  「呃,不……」心中的想法又被讀透,勝己支吾其詞。
  「小翼,你還是認命吧,不管怎麼看,小黑都比較像你的監護人嘛。他的打扮太老成,反觀你啊……」
  由香里掩嘴憋笑,翼眉心的皺紋越來越深。
  「黑宮也不是我的監護人!」
  「也是啦,你們其實是情侶。」
  「才不是!」翼對著開玩笑的由香里一吼。「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是黑宮的主治醫生。」
  「你是他的主治醫生?」
  勝己問道,翼輕輕點頭。
  「那小子不是重度憂鬱嗎?我如果沒有好好看著他,他就沒辦法工作,甚至無法下床耶!所以我才當他的主治心理諮詢師,幫助他維持平穩的精神狀態。唉,不過也只是勉強能讓他上班。」
  「但你們不是從學生時代便如此嗎?這若不是愛,又是什──」
  「孽緣!」翼扯開喉嚨蓋過由香里的聲音。
  「請問今天黑宮醫生會來嗎……?」勝己小心翼翼地插話。
  「他先一步去醫院,替藤原卸除人工呼吸器。」
  翼不耐煩地說。
  「啊,原來如此,沒想到他真能恢復清醒呢。」
  勝己回想藤原的傷勢。
  一週前,藤原遭人從高速行駛的休旅車上推下來、被他們救起,直接在露營車內接受黑宮的麻醉導入,並由神酒緊急開刀,同時送往神酒診所。
  即使身處搖晃的露營車內,神酒與擔任助手的由香里依然如常開刀,迅速摘出藤原嚴重出血的脾臟與右腎進行止血。回到巽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後,他們使用電梯快速將病患送至四樓手術室,修復損傷的肝臟並治療四肢的骨折。
  多虧神酒快速、正確的判斷及治療,藤原勉強救回一命,之後被送入平時合作的青山第一醫院祕密病房。藤原雖然沒有顱內出血,但頭部受到重擊,也還無法順利地自行呼吸,因此只能先施予鎮靜藥物進行人工呼吸管理,接受黑宮的術後管理。
  「有黑宮一整週為他管理,一定不用擔心。那小子可是完美超人,任何困難的事情都能輕鬆達成。」
  翼雙手搭在腦後說道,勝己聽了卻皺起眉頭。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他完全相信黑宮擁有超人般的頭腦,只是從他平時總是缺乏幹勁的樣子,實在很難與「完美超人」這個詞聯想在一起。
  「哦,那小子現在真的很像冬眠中的熊,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幹勁,但他以前可是超級活躍的天才大學生喔!不僅考試全都拿第一,還允文允武,在網球大賽贏得優勝,女朋友也是一個接一個換,每個月都和不同的女友走在一起。唉,真是個臭屁自大的討厭鬼呢。不過也只到大四為止。」
  「小黑真的長得很帥呀,也難怪年輕女孩會自動倒貼上去。」由香里性感地撥著頭髮。
  「黑宮醫生臭屁又自大……?還是個帥哥?」勝己訝異地眨眼。
  「哎呀,看來阿勝沒發現呢。是邋遢的瀏海和眼鏡讓他看起來變土裡土氣,五官其實很俊秀喔。」
  「喔……」勝己發出既像嘆氣又像回應的聲音。「請問……黑宮醫生在大四那年遭遇到什麼挫折呢?」
  「嗯?啊,他遇到正牌貨啦。」翼愉快地說。
  「正牌貨?你是指哪方面?」
  「真正的天才。黑宮與對方相遇後,輸得體無完膚,得知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他更聰明的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都過得自信飛揚,從不知挫折為何物;大概是因為這樣,反彈也格外嚴重,他甚至說自己是『沒有價值的偽造品』。附帶一提,那個『真正的天才』就是我妹(註9:作者的另一部系列作品《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中的女主角。)。」翼搔著太陽穴說。
  「你妹……?」勝己喃喃自語,這時由香里拍了拍手。
  「好、好,閒聊時間結束,醫院到囉。」
  勝己抬頭一瞧,發現青山第一醫院近在眼前。
  「接下來,讓我們好好和藤原聊一聊吧。」
  由香里再次於豐滿的胸前合掌。


  「……你們是什麼人?」
  藤原充滿警戒地望著圍在病床邊的神酒診所醫療人員。
  抵達青山第一醫院的祕密病房,一如翼等人所預想的,黑宮已經喚醒藤原的意識,神酒和真美也先一步來到醫院。藤原看起來還算冷靜,大概是已經聽黑宮說明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只是因為長時間插管的緣故,聲音還很沙啞。
  「首先,身體感覺怎麼樣?」神酒輕鬆地開口。
  「怎麼可能好?我的肚子被你們剖開,還拿掉了內臟耶。」藤原嘲諷道。
  「我們也是迫於無奈。不這麼做的話,你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這件事我聽那個死氣沉沉的醫生說過了。」藤原咂嘴。「請問,我可以完全康復嗎?」
  「你傷到的可不只有內臟,肌肉和骨頭也遭受重創,能不能恢復到正常行走大概有五成的機率。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先做好復健會很辛苦的心理準備。」
  藤原聽完神酒的說明,露出凝重的表情。
  「那請你先回答我,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救我?」
  「我們是醫生,醫生救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神酒笑著說。
  「少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還記得一點,你們追著把我載走的車子,在我被推下車的時候立刻過來救我,對吧?你們和綁架我的那票人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追著他們?」
  「不,我們追的不是他們……而是你喔。」
  神酒手搭在床邊的護欄上,臉逼近藤原,顯得魄力十足。藤原繃著臉小聲問:
  「……我?」
  「對,就是你。我們想調查一個叫做川奈雄太的男人為什麼被殺。」
  神酒在此稍作停頓,接著壓低嗓音詢問:
  「是你殺了川奈雄太嗎?」
  「啥?川奈?……哦,那個在我們賭場欠錢的小鬼。他不是被分屍掩埋了嗎?」
  「正是。是你下的手?」
  「喂喂,不要血口噴人。」藤原躺著搖頭。「殺死他對我又沒有好處。」
  「用來殺雞儆猴嘛。」
  「我說啊,我們的確會適度威脅欠錢的傢伙,但是把人殺了不就沒搞頭了?這麼做既要不到錢,還會讓其他客人嚇得不敢上門,條子也不會放過我們,簡直百害而無一利。我頂多只會讓作弊的傢伙吃點苦頭。」
  「川奈雄太曾在你的賭場作弊嗎?」神酒追問。
  藤原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哪有可能?我們家的荷官可是職業級的,憑那個小鬼想作弊?門都沒有。」
  神酒盤著胳膊,側眼看了翼一眼。翼輕輕點頭,看來藤原說的是實話。
  「說起來,那小子也已經還清債務了。」
  正當神酒診所的人陷入沉默時,藤原突然呢喃說道。神酒詫異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那大概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吧?那小子連本帶利把錢還清了。」
  「他哪來這麼多錢?」神酒皺起鼻根。
  「我哪知道?對我來說,只要他肯乖乖還錢就好。而且,那小子當場付給我超過欠款的一大筆錢,託我完成一項任務。唉,那種小生意我平時是不接的,但他畢竟是對我們賭場有許多貢獻的『老主顧』,所以我才答應。」
  「什麼樣的任務?」神酒探出身體。
  「他要我幫忙弄到藥。」
  「藥?是大麻或興奮劑嗎?」
  神酒瞇細雙眼,藤原卻搖了搖頭。
  「不是那種毒品,是一般醫院在使用的藥物。叫什麼來著?好像是……賽羅……什麼因的……」
  「……賽羅卡因(Xylocaine)?」黑宮悄聲說出局部麻醉用的藥名。
  「對,就是這個。印象中,他要我幫忙準備那種藥和針筒。」
  「他為什麼需要那種東西?」由香里自言自語般地說。
  「我哪知?依我看,大概是自己打爽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勝己看著興趣缺缺的藤原心想。做為局部麻醉藥或抗心律失常藥使用的賽羅卡因與大麻不同,攝取後不會帶來任何快感。
  大家紛紛露出困惑的表情沉默下來,病房內籠罩著沉重的氣氛。
  最令人訝異的是,他們追蹤多時的藤原,竟然不是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不僅如此,川奈雄太遇害前曾經見過藤原、還清所有債務,並託他準備麻醉藥物,一切都是撲朔迷離。勝己揉著太陽穴。
  「……對了,襲擊你的那些男人是誰呢?」神酒用陰鬱的聲音打破沉默。
  藤原本來都還掛著淺笑,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皺眉。
  「我不知道。當時我在停車場準備搭專用電梯上樓,那些人突然出現,從後面拿槍指著我。」
  「你從事違法賭博,肯定有不少仇家吧?」
  「這個嘛,確實是有些人看我不順眼,但我想不出有誰會幹這種事。我一直很留意別招惹麻煩,況且,應該沒幾個人知道我住在那棟公寓。我向來很小心保護個人資料。」
  「一定有人走漏風聲。我們還不是跑去那棟公寓堵你?」
  神酒得意地仰起下巴,藤原只能憤恨地瞪著他。
  「那麼,那些人向你打聽了什麼消息?」
  神酒忽然追問,藤原的表情頓時浮現動搖。
  「……我不懂你的意思。」
  「裝傻也沒用。我在治療時發現你的右手從小指到中指的指甲都不見了。指甲是整片完整地不見,所以不可能是被推下車時脫落的。換句話說,你曾經被他們拷問。」
  神酒滔滔不絕地說明。光是聽到「拷問」這個可怕的單字,勝己便表情一沉,站在旁邊的真美也皺起漂亮的眉毛。
  「……貨物。」藤原怏怏不樂地說。
  「你說什麼?」神酒把手貼上耳朵追問。
  「就是貨物啊,那些人問我:『貨物在哪裡?』」
  「什麼貨物?」神酒驚訝地問。
  「我也不曉得,所以老實回答『不知道』,結果那群人圍上來揍我。但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最後就……」藤原看向自己纏著繃帶的右手。
  神酒再次與翼交換眼色,翼仍舊輕輕點頭,看來藤原一樣沒說謊。問題是,那群人說的「貨物」到底是什麼……?
  男人由於向危險人物借錢,結果被殺掉做為警示──本來以為案情就這麼單純,沒想到謎團越滾越大。
  「欸,已經夠了吧?看在你們救我一命的份上,我盡可能回答了自己知道的事,如果沒事請離開吧,我很累了。」
  藤原斜睨著圍在床邊的醫療人員。
  「也是。你麻醉剛退,今天先這樣吧。」
  神酒沉重地嘆氣,眼神看向出口,勝己等人只能踏著沉重的腳步往出口走去。就在這時,藤原似乎想起什麼,大叫一聲「喂」。
  「我在這裡住院的事應該沒人知道吧?尤其是條子,我不想扯上警察……否則麻煩可大了。」
  「醫生有義務守密,請放心。」
  神酒一臉失望地回道,藤原這才放心地呼氣。
  「謝啦,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等我出院一定好好答謝你們。我的事業做很大,有的是錢。」
  看藤原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神酒露出嘲諷的笑容。
  「但願你出院時,你的事業都還在。」
  「啊?什麼意思?」藤原聲音一沉。
  「身為醫生,我們絕不會洩露病患的消息。不過,關於某座港口定期舉行的非法賭博,我身為善良的市民,自然有義務知會警察。比方說你們賄賂了哪位警官,還有從負責人那裡打聽到的事,我都會據實以報。」
  「等、等等,開什麼玩笑,你要是這麼做……」
  「別激動,傷口會裂開喔。」
  神酒舉起單手輕輕一揮,領著其他人退出病房。關上的門後方傳來藤原的怒罵。


  3

  「哎呀~這裡的咖啡總是這麼好喝。」櫻井坐在吧檯前,心情絕佳地喝著加入大量砂糖與牛奶的咖啡。
  神酒診所的醫療人員從青山第一醫院回到巽大樓後,先來到一樓的咖啡廳見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櫻井刑警。在他們探訪藤原的歸途中,櫻井主動打電話給神酒。
  「好啦,櫻井兄,你今天是為何而來?」
  大概是怕燙吧,櫻井邊吹氣邊小口喝著咖啡,神酒朝他喊道。
  「首先,我想向你道謝。」櫻井在吧檯上放下咖啡杯。「多虧神酒醫生幫忙,我們大規模取締了好幾間非法賭場。唉~我們雖然掌握了賭場存在的事實,但是每次地點都不一樣,警方的動向也完全被看穿,真的很傷腦筋呢。你提供的情報不只讓我們了解賭博舉辦的時間和地點,還讓我們抓到流出情報的警官,真是太感謝你了。」
  「但那不是搜查一課的工作,功勞應該算不到你頭上吧?」神酒也啜飲一口咖啡說道。
  「功勞雖然不是直接記在我頭上,可是,收下功勞的傢伙們這次欠我莫大的人情,日後一定派得上用場。」櫻井低頭竊笑。
  這人乍看不起眼,實際上可能是個狠角色。看到櫻井那種內心像在盤算什麼的笑容,勝己不禁這麼想。
  「……你不可能光是為了道謝,就特地在辦案途中跑來吧?」
  神酒也學著他低頭竊笑,勝己的腦中頓時冒出「爾虞我詐」這四個字。
  「當然啦,我今天來,主要是想交換情報。」
  「我已經給你很多好處,不但替你找出違法賭場,還查出川奈雄太曾出入賭場,並且欠賭場老闆一大筆錢。」
  「賭場老闆是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嗎?」櫻井開門見山地問。
  「不,不是他,凶手另有其人。而且我聽說川奈在消失之前,已把債務連本帶利都還清了。」
  神酒也沒有藏私,老實把剛到手的情報告訴櫻井。
  「既然這樣,『還不出賭債只好殺人做為警示』這條線就斷了。哎呀,搜查總部緊咬川奈是賭鬼這點拚命調查呢,想不到撲空了。」櫻井抓了抓鳥窩頭。
  「你還是老樣子,這麼輕易就相信啦。好歹是個刑警,不稍微懷疑一下真的好嗎?」與黑宮面對面坐在窗邊的翼故意這麼說。
  「我幹刑警這麼多年,對方有沒有說真話,我還是有基本的辨識能力。不過,當然完全比不上天久醫生的讀心術。哎呀,您的洞察力每次都讓我嘖嘖稱奇。」
  面對櫻井雖然客氣但充滿挑釁的言詞,翼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櫻井只能露出苦笑,轉向神酒。
  「那麼,接下來換我提供情報。我針對你拜託我的東西做了點調查。」
  「拜託的東西?」勝己忍不住插嘴。
  「對,沒錯。」
  櫻井看向與真美和由香里坐同一桌的勝己。
  「我們上週在江東區的馬路上找到槍枝。這要感謝深夜裡有善良的民眾發現了槍枝,報警處理。他在電話裡說:『應該有一把真槍掉在馬路上,請馬上派人搜索。』真是個親切善良的一般市民呢。」櫻井嘲諷地說。
  勝己下意識地看向翼,只見他眉頭一皺,食指擺在嘴前比「噓」的手勢。看來那一夜,當勝己等人在露營車中拚命治療、搬運藤原的時候,翼不但回收了迷你車,還順便報警。
  「報警是善良市民的義務嘛。」神酒神態自若地說。
  「那麼容我請教一下,神酒醫生,你為何想了解關於那把槍的詳情呢?」
  「噢,是這樣子的,在日本如此安全的國家,槍枝竟然會掉在大街上,這不是很嚇人嗎?所以我才想進一步了解。」
  「原來如此。可是,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報導過呢。」
  神酒和櫻井雙雙擠出做作的笑容。
  這是哪門子鬧劇?勝己小口喝著冷掉的咖啡心想。他覺得快受不了了,這時坐對面的由香里拍拍手打斷他們。
  「好、好,讓我們省去無聊的開場白,快點進入正題吧。我今天下午有手術,沒有時間和你們在這邊刺探來刺探去的。」
  兩人被由香里警告,紛紛露出心虛的表情。
  「真是抱歉。呃,關於那把槍呢,我們查出它是改造過的托卡列夫手槍。這種槍一般流通於東南亞,比舊型手槍更好用,殺傷力也更高,近期被黑道分子廣泛利用,是很令人頭痛的改造品。」
  「這表示有少見的違禁品被走私進來?」神酒問道。
  櫻井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你說對了,槍械只是其中一種。這兩、三年來,有許多本來無法進入日本的東西被走私進來。」
  「具體來說,是哪些物品?」神酒壓低聲音。
  「首先是違禁藥物。」
  「譬如興奮劑?」
  由香里插話問道,但櫻井搖搖頭說:
  「冰毒、興奮劑這一類毒品,從以前就開始有人走私進來。但最近出現了日本至今較少見的藥種……例如海洛因。」
  「海洛因……」
  勝己低語。之前他待在急診室進行外科實習時,曾看過幾名因為吸食興奮劑等危險藥物而中毒被送進醫院的病患,卻從來不曾見過吸食海洛因或古柯鹼等毒品的人被送進醫院。
  「儘管量還不是那麼大,不過,最近確實有這類藥物的走私痕跡。我們正試圖查出走私路徑,遺憾的是目前仍無進一步消息。因此我們猜想,他們應該是運用某種至今不曾有過的管道進行走私。」
  「剛剛提到的那把槍,可能也是利用相同的路徑?」神酒追問。
  櫻井緩緩地點頭肯定。
  「沒錯,這個可能性很高。槍械、毒品、贓物……所有你能想到的物品,全透過新的路徑被送入日本。」
  「也就是說,那些男人可能跟走私有關?」
  勝己反射性地問出口,結果飽受診所內所有人員的眼神非難。勝己察覺自己失言,不禁繃緊臉孔。這時櫻井輕咳幾聲說:
  「呃~我不清楚你說的『那些男人』是誰啦,不過擁有那把托卡列夫手槍的人,極可能與走私集團相關。或許他只是跟集團買槍……也有可能是其中一員。」
  櫻井(用非常刻意的方式)蒙混過去,勝己一方面鬆一口氣,一方面心情也沉重起來。分屍命案之後是走私集團,總覺得自己逐漸掉入危險世界的漩渦中。
  「你怎麼了?櫻井兄。」
  勝己沉思到一半,被由香里的聲音拉回注意力。仔細一看,櫻井不知為何望著天花板。那副窮酸呆滯的模樣,簡直像面臨裁員而茫然若失的上班族。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根據推測,那個走私集團主要經手東南亞的商品,而我記得川奈雄太在失蹤之前才去過東南亞。」
  「東南亞?我怎麼沒聽說這件事?」神酒皺起鼻根。
  「咦?我沒跟你說過嗎?」櫻井裝傻。「我們發現川奈雄太失蹤前,曾經去過泰國幾天。」
  「泰國?他去那裡幹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男人獨自去泰國旅遊,多半是去當地買春……抱歉,大概是去找女孩子玩吧。這是搜查總部的初步想法。」
  見真美眉頭一皺,櫻井急忙修正措詞。
  「而川奈在消失前還清了債務……」神酒喃喃低語。
  「你認為川奈可能牽涉走私?」櫻井輕縮下巴沉思。
  「如此一來,便能說明川奈的錢從哪裡來。他可能先收了錢,然後……」
  「與集團發生爭執,引來殺機。」櫻井接著神酒說。
  店內頓時沉默下來,店長擦杯子的碰撞聲格外大聲地迴盪在耳際。
  櫻井耐不住沉重的壓力而用力嘆氣。
  「我也認為神酒醫生的推論頗有道理,但那充其量只是推測,不是能上呈搜查總部的情報,畢竟掉落在江東區馬路上的槍械,與川奈雄太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嘛~」
  櫻井做作的語氣清楚傳達出一個訊息:「警方無法因為這點線索採取行動,所以這件事就拜託你們了。」
  「……我明白了。櫻井兄,這件事交給我來辦。相對地,請你把關於川奈雄太的所有情報都說出來,這是交換條件。」
  「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櫻井對苦笑的神酒說。
  「真的嗎?」
  神酒邊說邊看了翼一眼。翼放下吹涼到一半的熱可可,觀察起櫻井的表情。櫻井吃驚道:
  「天久醫生,求求你饒了我吧,還有你妹妹也是。每次被你們兄妹倆這樣一看,我都覺得自己彷彿沒穿衣服呢。」
  瞧櫻井一臉害怕的模樣,似乎是真的排斥這個舉動。
  「誰想看中年大叔的裸體!而且,我們兄妹取得情報的方式正好相反,那傢伙才不會觀察人類的表情變化……啊,等等,我不是說過了嗎?請不要在黑宮的面前提起我妹的事。」
  翼抬起下巴,提醒他黑宮就坐在桌子的對面。只見黑宮像隻如臨大敵的小動物,蜷縮著細瘦的身子發抖。
  「啊,對不起。關於川奈雄太這個人,我確實無可奉告。在找出他失蹤的女朋友之前,我們真的無法問出更多情報。」
  「女朋友?」神酒訝異地問。
  「咦?我沒講過嗎?聽說川奈有個女朋友,我們很想找她聊聊,但她目前行蹤不明,我們也正在找她呢……」櫻井再度裝傻。
  「完全沒聽過。」神酒投以憤恨的視線。
  「該不會連女朋友都被殺了吧……」
  真美掩嘴說道,然而櫻井搖搖頭。
  「不不,那倒不至於。我這樣說吧,聽說川奈雄太借錢時擅自將女朋友列為保證人,他失蹤之後,有其他債主跑去向他女朋友討債,所以她大約在一個月前帶著孩子躲起來了。」
  「孩子?是川奈雄太的小孩嗎?」由香里食指抵著唇問道。
  「不,聽說川奈和大他非常多歲的未婚媽媽交往喔。哎呀~若是能找那位女性聊聊,應該能問出很多消息吧。」
  櫻井刻意強調的聲音響徹店內。


  「要什麼非得穿成這樣不可?」
  勝己以生疏的動作打著領帶,同時嘟嘴抗議。他已經許久未穿西裝,手一套進袖子裡就覺得好拘束。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要是遇到什麼突發狀況,穿西裝會比穿便服更容易蒙混過去。」
  由香里也整理著自己的西裝領子,並朝他拋個媚眼。
  「希望那種情形不要發生。」
  勝己在露營車內無奈地唉聲嘆氣。
  在咖啡廳與櫻井談話後過了四個鐘頭的下午,勝己再次坐上露營車,與由香里、翼和黑宮一起來到川奈雄太女朋友的住家前。
  勝己不禁在心中埋怨,自己明明是外科醫生,為什麼不是去開刀,而是跑來這裡呢……?本來今天下午,他應該要擔任神酒主刀的手術助手,為一位知名運動選手做手肘關節游離體摘除手術,然而,神酒聽完櫻井的話後對他說:「只是局部麻醉的小手術而已,我和真美兩個人就夠了,請你們去找出川奈女朋友的下落。」
  但是又該從何找起?正當勝己滿腹疑問時,由香里笑咪咪地問他:「阿勝,你應該有西裝吧?」
  由香里把露營車停進東京都板橋區某公共住宅的停車場後,說了句:「不可以偷看唷。」便走進位於車廂角落的廁所隔間。幾分鐘後,由香里走出來。她換下了平時常穿的低胸性感服裝,穿上宛如大企業粉領族會穿的正式套裝。
  「好,接下來換你。」
  勝己在由香里的催促下,套上從自家衣櫥翻出來的西裝。此時黑宮也已經換好衣服,只剩下翼還在更衣。
  「……久等了。」
  廁所門打開,翼穿著不甚合身的藏青色西裝走出來,由香里瞬間大爆笑。
  「……有什麼好笑的?」翼噘起嘴。
  「該怎麼說……好像七五三(註10:日本的兒童節慶。孩子滿三歲(男女童)、五歲(男童)、七歲(女童)時的十一月十五日當天,會穿上華麗的和服前往神社參拜。)。」
  勝己突然被由香里的話戳到笑點,跟著爆笑出來。身材嬌小又有張娃娃臉的翼,穿著尺寸過大的西裝模樣,真的像極了孩童在節日被迫穿上正式服裝。
  「誰、誰跟妳七五三啦!我可是成熟的男人!」翼瞪眼大叫。
  「抱歉抱歉。沒問題的,你這樣穿很帥呢,肯定很受女孩子歡迎……我說的是有戀童癖的女孩子。」由香里再次誇張地大笑。
  「……別再說相聲了,快點走吧。」黑宮穿著灰西裝,和平時沒兩樣地嘀咕,打開露營車的後門出去。
  總覺得黑宮醫生穿上西裝,好像要去參加喪禮喔……勝己邊這麼想邊下車,發著脾氣的翼和捧著肚子憋笑的由香里也相繼下車。
  由香里手拿著便條紙帶路,四人來到緊密相連的其中一棟公共住宅前,爬上樓梯來到二樓,聽說川奈雄太的女朋友就住在這裡,櫻井說她叫做芹澤久美子。
  來到門前時,勝己不禁板起臉孔;原本鬧翼鬧得很開心的由香里,也霎時換上嚴肅的表情。房門的牆壁上,以鮮血般的紅字雜亂寫著「把錢還來!」、「小偷女」、「我要妳吃不完兜著走!」等字句。
  「……難怪會想逃走。」黑宮用陰沉的聲音咕噥,隨興地按兩次門鈴。現場響起輕脆的「叮咚」聲,門後方卻毫無反應。
  「果然不在家,這下怎麼辦?」
  勝己自言自語地問。打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對方不在,即使如此仍執意前來,這表示……勝己有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就麻煩小黑了。」
  黑宮收到由香里的指示,在門前屈膝跪下,手往懷裡一摸,從中拿出由兩根細長金屬組成的工具。
  「我就知道……」勝己單手掩面。
  「好了,阿勝,你去守著別讓人接近,要是被看到很麻煩的。」
  「別做虧心事不就好了!」
  「那要怎麼辦案?阿勝,別鬧脾氣了,如果被人發現,你就說:『我們是從警察局來的。』懂嗎?」由香里一臉認真地叮囑。
  「……一定要撒謊嗎?」
  「不算撒謊呀,我是叫你說『我們是從警察局來的』,又不是『我們是警察』。我們來的方向至少有經過一間警察局吧。」
  「這跟詐騙集團有什麼兩樣……」
  就在勝己傻眼的時候,傳來「喀嚓」的開鎖聲。
  「開了……」
  黑宮沒趣般地悄聲說道,起身轉動門把,門發出嘎吱聲朝外打開。
  這麼快?勝己驚訝不已,因為連一分鐘都還不到。他聽真美說過黑宮是開鎖大師,但沒想到這麼誇張……
  「不愧是小黑,我們進去吧。」
  由香里彷彿踏入自家家門一般,輕鬆走進去。
  門後是一房一廳一廚的老舊住家,牆壁和天花板十分骯髒,廚房雜亂堆放著餐具和調味料等物品,客廳放著到處是破洞的沙發、小電視機、茶几與老舊的化妝台。三坪大的和室裡有張兒童用的書桌,上面放著舊型號的直立式電腦,旁邊摺著兩床棉被。
  「化妝品幾乎沒帶走,看來離開得十分倉促。」
  由香里檢查著化妝台的抽屜,黑宮邊嘀咕邊在屋內走來走去。翼則偷看了冰箱,大叫:「哇,臭掉了。」便急忙關上冰箱門。勝己看著這群人我行我素的樣子,感到更加煩躁。
  「你們在做什麼?這樣的行為叫做闖空門耶。既然確定芹澤久美子不在這裡,我們趕快離開吧。」
  「哎呀,阿勝,你心情不好?難道是那個來了?」
  「怎麼可能!」
  勝己因為無聊的玩笑而癟嘴,由香里卻自顧自愉快地說:「哎呀,你的心情真的很差呢。」
  「我跟妳說,他是不高興神酒哥和小真單獨動手術啦。」翼嘲弄道。
  心中的想法被說中,勝己一時語塞。
  「咦?原來你這麼想當今天的手術助手呀?」
  「不是的……」
  由香里訝異地挑眉,翼則踮腳對她咬耳朵。
  「哦~我懂了。」由香里臉上浮現一絲賊笑。
  「……什麼?」
  「沒有啊,就覺得你好可愛喔~」由香里摸摸他的頭。
  「請不要摸我。」勝己甩頭。「不說這個了,我們趕快離開吧,繼續待在這裡也不會知道芹澤久美子的下落。」
  「……你錯了。」黑宮走進和室,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
  「怎麼說呢?」
  勝己一問,黑宮便默默按下桌上型電腦的電源開關。那台電腦似乎很舊,一按便發出吵鬧的噪音,花了一分鐘以上液晶螢幕才終於亮起,跳出輸入密碼的視窗。黑宮從西裝內側口袋拿出USB隨身碟,插到電腦上,然後如彈琴般快速敲打鍵盤。下一秒,畫面上便跳出數不盡的英文字母與數字,以驚人的速度由上而下跑動,畫面中心冒出九個框框。
  「這是什麼……?」勝己從黑宮的肩膀後方看向螢幕。
  「……密碼破解軟體,世界上隨處可見,但經過我的特殊改寫……面對一般電腦,只要三分鐘就能破解密碼。」
  黑宮的語調雖然和平時一樣平板,但勝己總覺得當中帶著一絲驕傲。這時,最左邊的框框裡冒出字母「S」。
  「……這是由『S』開頭的九位數密碼,接下來只需等待。」
  黑宮先喘口氣,接著把身體靠向椅背。說時遲那時快,翼不知何時走近,從旁伸手按下「Esc」鍵。在畫面上流動的文字頓時消失,再次恢復要求輸入密碼的畫面。
  「……你做什麼?」黑宮陰森地問。
  「第一個字是『S』的九位數密碼對嗎?知道這些就夠了。」
  翼用食指慢慢按下鍵盤,輸入幾個字後按下「Enter」鍵,密碼瞬間解除。
  「怎麼知道的……?」勝己瞠目結舌,翼則得意地哼了一聲。
  「你要好好磨練觀察力。這個家裡不是掛著好幾幅母子合照嗎?這表示孩子很受到疼愛。從掛在那裡的運動會短跑冠軍獎狀,可以看出孩子名叫『芹澤悟』,既然密碼的開頭是『S』,前六個字母八成就是『悟』的羅馬拼音『SATORU』啦。」
  「剩下的三個字呢?」
  勝己一問,翼便指向貼在軟木板中心的照片,只見一個開心的少年站在點著蠟燭的蛋糕前。
  「這一定是生日照片,旁邊顯示的日期為九月十九日。很多人都會拿生日當密碼,因此我猜後三碼是『919』。只要稍微用點腦,這種事情很好猜的。」
  「……與其胡亂猜測,還不如再等三分鐘就能確實破解密碼。」黑宮長瀏海下的雙眼怨恨地瞪著翼。
  「縮短時間最重要,我們可是在闖空門耶。不說這個了,黑宮,你快點調查芹澤久美子搬去哪裡。」
  黑宮被翼一催,怏怏不樂地操作起滑鼠。
  「……大概是這裡。」
  幾分鐘後,黑宮慵懶地指著螢幕,上面顯示位在川崎市的月租式公寓的網頁。
  「咦?你是怎麼查到的?」勝己問。
  「……大約兩個月前,這個網頁每天都有留下瀏覽紀錄,主要停留在租賃頁面與有無空房的頁面上。如果不想租,應該不會這麼做。」黑宮嫌麻煩似地說明。
  「這裡只要事先支付租金就好,不需要確認住戶的身分,或許會是躲債女人的好選擇喔。」
  「從距離來看也很合理,既是住慣的首都圈,又不至於近到遇見熟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逃難者住這裡的機率應該很高。」
  由香里和翼接連說明。
  「沒錯……」黑宮關上電腦。
  「那麼,我們馬上去見芹澤久美子小姐吧。」
  由香里開心地在屋內大喊。


  4

  「你好,方便聊聊嗎?」
  「什麼?」穿著運動服的男人被由香里喚住,一手拎著垃圾袋皺起眉頭。
  「我有事情想請教你。」
  男人看見穿著合身套裝的由香里,搔了搔疑似剛睡醒而東翹西翹的金髮。
  這人感覺像是鄉下的牛郎──勝己與由香里站在一起,望著男人心想。
  勝己一行人離開芹澤久美子的住家後,花了約莫一小時的時間來到位於川崎市的月租式公寓。黑宮說他很累,想留在露營車中休息,於是搜集情報的工作便落到勝己和由香里頭上。
  「我等一下就要去上班,沒空理你們,拜託找別人吧。還是說,妳想不想來我的店裡坐坐啊?妳這麼漂亮,我會給妳特別服務的。店內店外都可以喔。」
  男人把垃圾扔向旁邊的垃圾場,以下流的眼神打量由香里的身材,並浮現猥瑣的笑容。看來他的確是做牛郎那一類的工作。
  「哎呀,真是個好主意呢。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行業……」
  由香里從懷中拿出黑色本子。
  「呃?那不是……」
  「沒錯,我們是從警察局來的。」
  由香里對神色明顯動搖的男人露出勾人的微笑。
  勝己在內心抱頭:她還真的謊稱自己是警察啊!
  「只要我去店裡,你下班後也會陪我玩嗎?」
  「別、別開玩笑了,我最討厭警察!我可沒有犯法喔!」
  男人尖聲大叫,感覺非常心虛。
  「那麼請你回答問題。」
  由香里一說,男人就點頭如搗蒜。由香里從套裝口袋取出一張相片,對男人問:「你認識她嗎?」
  那是(擅自從房間拿來的)芹澤久美子的照片。
  「哦,她啊。她幹了什麼事?」
  「你認識她嗎?」勝己探身詢問。
  「這女人最近才搬來這裡嘛,長得的確挺漂亮,可是我和她打招呼時,她都不理人,感覺自視甚高呢,氣死我了。」男人不悅地咂嘴。
  「你知道她住幾號房嗎?」
  「知道啊,和我住同一層樓,一○三號室。」男人爽快回應。
  「謝謝你。阿勝,我們走。」
  由香里把照片收回口袋,準備和勝己趕往公寓的方向。
  「妳找她的話,她現在不在家喔。」
  兩人聞言,停下腳步。
  「……怎麼說?」
  「那女人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啦,應該快回來了。」
  「……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由香里壓低聲音問。
  「這有什麼好問的……我們是隔壁鄰居,知道也不奇怪吧?因為……很令人在意不是嗎?總覺得她有什麼難言之隱……要是她臨時有難,我或許幫得上忙……」
  男人小心翼翼地回道,令人不禁懷疑他是芹澤久美子的跟蹤狂。
  「……請問是哪家便利商店?」
  「這條路直走五百公尺有個大十字路口,妳再右轉走三百公尺就到了。」男人緊張地指著大馬路前方。
  「我知道了,謝謝你。另外容我多說一句,請別對她毛手毛腳……懂了嗎?」
  由香里語帶威脅地說,男人一臉害怕地拚命點頭。
  不屑地瞥了男人一眼後,由香里轉過身去,踩著清脆的高跟鞋聲離開。勝己也急忙跟上。
  「……芹澤久美子真的住在這裡呢。」
  勝己小心翼翼地向明顯臭著臉的由香里搭話。由香里側眼望向他,深深嘆氣。
  「抱歉抱歉,我每次遇見那種男人,都覺得好生氣喔。」
  「嗯,我也覺得不太舒服。」
  「這是其中之一。一方面也是我的個人經驗……」
  由香里搖搖頭說,勝己聽得一頭霧水。
  「啊,別在意,我只是自言自語。」由香里嫣然一笑。
  「對了,那傢伙還真的相信妳是女刑警呢。」
  勝己試著轉移話題緩和氣氛,由香里馬上得意地挺胸。
  「那還用說!我以前演過舞台劇喲,剛剛那樣太簡單了。」
  「妳以前是舞台劇演員?」
  「是呀,還是超級演技派。不只演技,我還很擅長模仿聲音。」
  「模仿聲音?」
  『就像這樣,模仿其他人的聲音講話。』
  由香里突然用男人的聲音講話,而且還是勝己非常熟悉的聲音。
  「剛剛的聲音莫非是……」勝己嘴巴半張。
  「沒錯,是你的聲音。聽到自己的聲音對自己說話,感覺怎麼樣?」
  「這個嘛……好像有點噁心……」
  「我不只會模仿人聲,還能模擬各種聲音喲,譬如救護車的警笛聲。想聽嗎?」
  「……不用,我知道妳有多厲害了。」
  「討厭~你這樣要人家怎麼接話嘛。總之,我很擅長這方面的演技,之前不是還曾大顯身手嗎?」
  「之前是指哪時候?」
  「色誘川奈雄太的朋友時呀。我告訴你,不是胸部大就能色誘喔!還要一面確認對方的反應,一面思考如何挑起對方的情慾,這很需要演技。」
  「真的假的~?」勝己語帶懷疑。
  由香里瞇細雙眼,手指輕輕放在勝己的下巴,光是這麼一個小動作,就讓他背部傳來酥麻感。
  「要不要拿你來實驗看看?」
  「呃,不必了!」勝己肩膀一縮。
  「哎呀,別客氣,我知道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可以為你演演看喔。我想想喔,阿勝偏好纖細型的女孩子,所以我得先把胸部纏緊,然後臉上要化自然裸妝,看起來清純一點。啊,但你其實也喜歡個性直爽的大姊姊吧,我有沒有說錯?」
  勝己腦中浮現真美與雪子的臉孔。
  「妳、妳在胡說些什麼?我們趕快去找芹澤久美子吧。」
  「欸,你害羞了?」
  勝己加快腳步前進,由香里則捧腹大笑地跟上。
  走了幾十秒後,勝己停下腳步。
  「嗯?你怎麼了?」
  由香里歪頭問道,勝己指著正前方。距離他們數十公尺遠的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位穿著素面洋裝的女子一手提著環保袋,緩步從相反方向走來。
  「會不會就是她?」
  「沒錯,是芹澤久美子……」
  由香里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從人行道對面走來的女子。
  「由香里醫生……妳怎麼了?」
  「啊,沒事,只是有點在意罷了。我們走。」
  她再次放鬆表情,左右確認沒有來車後穿越馬路,勝己也旋即跟上。由香里小跑步接近芹澤久美子,擋在她面前。久美子臉上閃過一絲緊張。
  「妳是芹澤久美子小姐,對嗎?」
  由香里一說出名字,久美子便露出害怕的表情,環保袋掉在地上。她一轉身就要逃跑,結果讓袋子裡的盒裝牛奶掉出來。
  「不可以跑!」由香里尖聲大叫。
  久美子嚇了一跳,全身發抖地回頭看她。
  「別怕,我們不是來跟妳要錢的,只是有點事情想問妳。妳要是跑步跌倒了,肚子裡的寶寶該怎麼辦?」
  寶寶?勝己忍不住看向久美子的腹部。由於她穿著寬鬆的洋裝,所以不易察覺,但經由香里這麼一說,她的下腹部的確明顯鼓起。
  「請問妳是……?」久美子充滿戒心地望著由香里問。
  由香里溫柔地微笑開口:
  「算是剛好路過的婦產科醫生吧。」


  「請問,兩位醫生找我有什麼事?」久美子喝了一口柳橙汁,看著坐在對面的由香里和勝己,語氣僵硬地問。
  距離由香里在路上叫住她過了十幾分鐘後,三人來到附近的咖啡廳坐下。由香里以「在路上不方便說話」為由,邀她先找個地方坐下,久美子似乎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乖乖地跟來。
  「我們想和妳打聽川奈雄太這個人。」
  由香里一報出這個名字,久美子便露出不快的表情。
  「……又是他。」久美子煩躁地自言自語。
  「聽說妳是他的女朋友?」
  由香里開門見山地問,久美子則重重嘆氣。
  「雄太是我之前工作過的小酒館常客,後來主動追求我。起初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畢竟我們年紀相差將近十歲。但他每次都說自己是一片真心,我便逐漸敞開心房,開始與他交往。他對小悟也很好,常常買玩具給他。」
  「小悟是妳兒子吧?」由香里問。
  「是的,才小學五年級,調皮得很呢。」
  久美子瞬間放鬆表情,但隨即又板起臉孔。
  「誰知道雄太害得我必須帶著兒子逃跑……」
  「是為了躲債嗎?」
  「是啊,那傢伙不知何時拿我的名字當保證人借錢,這件事我還是在他失蹤以後才知道。後來……那些人得知他的死訊,開始跑到我家討債。本來我現在應該帶著小悟回到名古屋的老家住。每次放長假時,我都會讓小悟見見外公外婆,結果現在弄成這樣子,我根本不敢回鄉,連電話都不敢打……」
  「恕我一問,妳肚裡的孩子該不會是……」
  「對,是雄太的孩子。」
  久美子露出慈愛的表情,摸著洋裝鼓起的肚子部位。
  「川奈雄太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呀,我一發現懷孕就跟他說了,還很期待他有了孩子後會戒賭、好好工作。還有,不要動不動就提自己的妄想。」
  「妄想?什麼妄想?」
  「他從以前就時常妄想自己是某間大型建設公司會長的私生子,說萬一出事還有父親罩他,所以到處借錢。就算他喜歡吹牛,也不能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啊。」
  由香里和勝己面面相覷。
  原來川奈雄太知道自己是小笠原雄一郎的兒子?或許是他母親在臨終前告訴他的吧?但是看他至今都不曾投靠父親,應該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我告訴他肚子裡有小寶寶時,他對我說出很有骨氣的話。他說會把賭債都還清,讓我和小孩過得幸福快樂。我真傻,那個當下竟然相信他。」
  久美子抬頭望著天花板,下一秒便表情一垮。
  「他才剛誇下海口沒多久,人就不見了,留下一屁股債給我。他消失不久,我家就受到各種騷擾,一開始是在玄關前留下像血的痕跡,接著手法越來越惡劣……當我聽到他的死訊後,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受到威脅,所以逃到這裡……」
  勝己在語塞的久美子面前抿起嘴角。
  看來連久美子也認為川奈雄太是因為欠錢被殺。不過,案情應該沒這麼單純。
  「請問川奈雄太先生失蹤之前,看起來怎麼樣呢?」
  久美子聽到由香里的問題,疑惑地瞇細充血發紅的雙眼。
  「……妳問這個做什麼?我想不通醫生為什麼要調查雄太的死因?還有,你們怎麼查到我住在這裡?」
  她一連問了幾個正常人都會懷疑的問題。
  「我們因為一些原因,正在尋找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所以運用一些方式查出妳的住址。」
  由香里用官腔濃厚的方式回應,說完性感地眨眨眼睛。久美子看著他們的眼神顯得更加狐疑。
  「……妳不會把我們住在這裡的事情說出去吧?」
  久美子低聲詢問,由香里急忙舉起雙手在胸前搖手否認。
  「怎麼可能!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只是想找出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如果能逮捕凶手,妳也比較放心吧?至少不用擔心生命受到威脅啊。」
  「……我告訴他自己懷孕之後的兩、三週,他看起來好像很煩惱、很痛苦。但他只說:『我很快就會把錢還清,再等我一下。』看來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久美子有氣無力地說了起來。
  「但是雄太消失前,突然變得相當開朗,還對我說:『這樣我便能抬頭挺胸地和妳結婚,成為孩子的爸爸。』怎知……」
  勝己靜靜看著緊咬下唇的久美子。這個時期與川奈雄太從某處取得鉅款、還清積欠藤原的債務並取得麻醉藥的時間一致。究竟川奈雄太是如何取得這筆錢,又準備做些什麼呢?
  「對不起,讓妳感到不好受。」
  由香里安慰道,久美子聽了緩緩站起來。
  「已經夠了吧?我要回家幫小悟煮晚餐。」
  「……好的,抱歉耽誤妳的時間。」
  由香里淺淺一笑,久美子馬上逃也似地走出店門。
  「……她過得好辛苦。」勝己望著關上的門呢喃。
  由香里也帶著淡淡的感傷點頭。
  「話說回來,川奈雄太死前到底想做什麼?是不是想從事哪種違法交易來還錢呢……?」
  「我也這麼想。所以他才會滿懷罪惡感,並拿事前收到的款項清償藤原的債務。」由香里慵懶地把玩著髮尾。
  「如果只是這樣,好像沒辦法解釋他為什麼拜託藤原準備麻醉藥,以及他為什麼在消失前變開朗。」
  「就是說啊。」由香里含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大吉嶺紅茶。
  「由香里醫生,妳怎麼了?看妳似乎沒什麼精神。」
  勝己忍不住問,由香里這才無力地笑笑。
  「抱歉,阿勝。沒有啦,我在婦產科看過太多像久美子小姐這樣被男人連累的可憐孕婦,每次心情都會很低落。懷孕和生產本來應該是女人最幸福的時刻,結果卻被爛男人搞砸,你不覺得很悲傷嗎?」
  「真的……」勝己喃喃自語,注視著由香里的側臉。
  下一秒,由香里露出嘲弄的笑容,大概是察覺勝己在看自己。
  「幹什麼一直盯著人家看?」
  「不,什麼事也沒有。」勝己急忙轉移視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喔。不管怎樣,因為這點事就意志消沉未免太奇怪了,你一定懷疑我有什麼過去吧?」
  勝己頓時說不出話,因為都被她說中了。
  「如果是小翼也就算了,連我都能隨便看出你在想什麼,你真的太單純啦。還有,不要隨便探究女人的過去。」由香里半開玩笑地說。
  「……對不起。」
  「不過,我們都知道你為什麼會來我們診所上班,所以這麼說或許對你不太公平。即使如此,還是請你盡量不要提起彼此的過去,這是這裡的潛規則喲。尤其是小章的過去。」
  「呃,但我已經聽說神酒醫生的過去了,他不是在外籍兵團當過軍醫嗎?」
  「……你是聽誰說的?」
  「真美小姐……」
  「哦。附帶一提,我聽到的是他被自衛隊的游擊部隊除籍後重念醫學院。」
  「啥?」勝己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錯愕地大叫。
  「小黑聽到的版本是,小章是動亂國家的戰爭孤兒,買戶籍偷渡到日本。小翼聽到的版本則說,小章是忍者的後代,從小接受嚴格的忍術訓練呢。」
  「所以全是……」
  「對,全是假的,小章的真實經歷沒人知道。」
  「搞什麼啊……」勝己渾身無力地仰望天花板。
  「對我們而言,小章的過去一點也不重要。給予無處可去的我們一個歸屬的人叫做神酒章一郎,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歸屬……」勝己反覆咀嚼這句話。
  由香里微微一笑,喝完杯中的紅茶。
  「好啦,在這邊愁眉苦臉也不是辦法,我們先回車裡吧。繼續讓小翼和小黑單獨待在車廂裡,萬一他們忍不住抱在一起怎麼辦?」
  「呃……妳想太多。」
  「咦?兩個男人共處一室,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呀。」
  「……不,很奇怪。」
  「是喔?那太無趣了。」
  由香里走向出口,似乎是發自內心感到失望。


  勝己和由香里走出咖啡廳後,直接前往停放露營車的停車場。
  太陽已經下山,四周一片昏暗。勝己替自己揉揉肩膀。他們在早上聽了櫻井的話後,馬上趕到板橋區的公共住宅,接著又為了尋找芹澤久美子而來到川崎,不但經歷了長距離的移動,還做出非法入侵民宅等莫名其妙的事,勝己覺得身體疲憊不堪。
  「欸,你這樣很像中年大叔耶,明明還這麼年輕。」
  「也沒有多年輕,都已經快三十了,如果像今天這樣過勞就會肩頸痠痛。由香里醫生,妳難道不會嗎?」
  勝己一問,由香里就面帶賊笑地雙手抱胸。
  「無時無刻都很痠啊,畢竟胸前帶著這麼重的負擔嘛。」
  「……是喔。」
  妳才比我更像大叔……正當勝己思索到一半時,發現前方走來某個眼熟的男人,看那褪色的金髮、修得過細的眉毛,以及有點駝背的乾癟身材,不正是他們在住宅前遇到並打聽久美子情報的牛郎嗎?稍早他還穿著寬鬆破舊的運動服,現在則換上金光閃閃的廉價西裝,並用髮膠抓出刺蝟頭,看起來正要去上班。
  男人走到近處,看到勝己和由香里嚇了一跳。
  「你們想幹什麼?還有事情找我啊?」
  「沒事,只是剛好在路上遇到罷了,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由香里出言譏諷。看來她是真的很討厭這種類型的男人。見男人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勝己突然有點同情他。
  「你們警察是怎麼搞的?妳和妳的夥伴都很沒禮貌耶。」
  男人煩躁地撥亂特地抓出造型的金髮。
  「我可沒有多說什麼喔。」
  勝己趕緊撇清,男人卻用力搖頭。
  「不是在說你啦,我是說你們的夥伴。」
  「夥伴?」是指翼和黑宮嗎?勝己一臉納悶。
  「我剛剛看到你們的另外兩個夥伴在玄關前找那個女人問話,感覺氣氛不太對勁,我還特別走去問:『沒事吧?』卻被他們吼說:『我們是警察,閃邊去!』說完就進屋了。」
  警察去久美子她家?勝己和由香里面面相覷。
  「他們真的是警察嗎?可以形容一下他們的外觀嗎?」
  「咦?但他們說自己是警察啊……他們穿西裝,戴著很大的墨鏡,身材高大。」
  勝己馬上想起一週前在藤原的公寓遇到的那群人。
  他還來不及深思便在柏油路上跑了起來。由香里雖然想跑,但因為穿著高跟鞋,想跑也跑不快,勝己趕緊放慢腳步。
  「別等我,你快過去!我聯絡小翼他們,等一下再趕過去!」
  勝己收到由香里的指示,再次全力衝刺。
  那些人為什麼知道久美子住在這裡?為什麼要找久美子?說來說去,那些人到底是誰?
  疑問一個接一個湧上心頭,勝己甩甩頭,把它們趕到頭殼之外。當務之急是幫助久美子這對母子。勝己壓低身體,全力衝刺。
  他在短短幾分鐘內抵達住宅,邊調整紊亂的呼吸邊走入大廳,經過電梯打開後門,來到一樓的外側走廊。走廊的左手邊並排著八扇門,勝己眉頭一皺。
  久美子住哪一間?他想不出那個牛郎說過的房間號碼。
  據他所說,對方是兩人組。可以的話,勝己希望來個出其不意,所以他必須確定久美子的家是哪一間,否則會打草驚蛇。勝己躡手躡腳地在走廊上前進,然而每一戶都沒有掛門牌。
  這樣下去只能乾瞪眼。勝己感到焦頭爛額,下意識地從外套口袋拿出寶貝鋼筆,快速用指尖轉動,藉由這個安定心神的儀式讓頭腦冷靜下來。
  他再次眺望那些門,發現倒數第三扇門的門縫下似乎有水流出來,走近一看,是白色的液體。勝己馬上想起久美子的環保袋裡裝的盒裝牛奶。
  就是這裡!一定是久美子和男人們拉拉扯扯時,環保袋掉到地上,牛奶因此流出來。久美子就在這扇門後。
  勝己慢慢轉動門把、向外一拉,門卻文風不動,使他為之一愣。本來他還妄想對方或許會忘記上鎖,果然太天真了。
  要怎麼進去?繞到外面、從陽台進去呢?
  這時背後傳來聲響,勝己屏氣吞聲,迅速轉身擺好防守架勢。
  「嗚哇!」後方傳來小聲的慘叫,勝己定睛一看,原來是翼和黑宮。翼還高舉雙手,比出投降的動作。
  「翼醫生,求求你不要嚇我。」勝己鬆一口氣,小聲抱怨。
  「我才被你嚇死呢。收到由香里的通知後,我們就火速趕來。我先釐清一下,這裡就是芹澤久美子的住處,他們母子被關在裡面,對吧?」
  「應該沒錯,我想進去救人,可是門鎖著。」
  三人小聲對話。
  「……我們是否該考慮報警,等警察過來?如果他們是闖進藤原家的那群人,很可能持有槍械,冒然闖入太危險。」
  黑宮用格外嚴肅的表情說。他說得很有道理,但考慮到藤原被監禁在自家時曾經被拷問,如果久美子真的被他們抓住,很可能是一樣的下場。除了久美子,還有她讀小學的兒子。
  「沒有時間慢慢等警察,我來救人!」
  勝己握起拳頭,果斷地說。翼賊賊一笑。
  「哦,我不討厭這種熱血笨蛋。黑宮,那就麻煩你了。」
  黑宮聞言,儘管臉色有點難看,但也沒有異議,和上次一樣從懷中取出開鎖工具,以熟練的手勢插入鑰匙孔。不出十秒,便傳來小聲的開鎖聲。
  「……可以進去了……但我和翼構不成戰力,這表示你得一個人面對可能持槍的敵手,明白嗎?」
  黑宮瀏海和鏡片下的眼睛直視勝己,勝己緩緩點頭。黑宮陰沉地嘆一口氣,用不仔細聽就聽不到的聲音說:「小心一點。」接著看向旁邊。
  「那我收到通知就把門打開,讓勝己衝進去英雄救美。」
  翼握住門把。勝己輕輕點頭,手放胸前,閉上眼睛。
  說不定會中槍──不吉利的想法在心中逐漸膨脹,使他動彈不得。這時,屋裡似乎傳來微弱的孩童哭泣聲,在集合住宅的屋子裡看到的幸福親子照浮現腦海。
  「好!」勝己睜開眼睛時喊了出口。
  翼一口氣把門拉開,勝己從門邊滑進去、闖入玄關,接著跑過短短的走廊,同時觀察室內格局。
  他在走廊深處發現客廳,兩個戴墨鏡、穿西裝的男人站在那裡,其中一人理著小平頭,體格壯碩;另一人是標準身材,留著後梳油頭。雖然看不到臉,不過怎麼看都是綁架藤原的那批人。
  勝己發現久美子嘴巴被綁住,倒在男人腳邊,臉上有紅腫的遭毆打痕跡。平頭男右手握刀,左手扯著少年的頭髮。這位少年應該就是久美子的兒子芹澤悟。
  地上散落著餐具、掛著貓咪布偶的小學生書包以及數本女性雜誌,可見久美子曾經嘗試抵抗。
  先解決平頭男──勝己迅速掌握住狀況,鎖定目標後壓低身體走向客廳。男人們站在原地,視線透過墨鏡射來。
  勝己握住右拳,全速撲向持刀的平頭男。男人雖然急忙架刀,但是已經太遲。
  「喝!」
  勝己發出飽滿的吼叫,用身體的力量快速揮拳,往男人的顏面招呼。拳頭傳來鼻梁斷掉的觸感,平頭男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上,刀子和墨鏡被揍飛。
  「搞什麼啊?」油頭男的聲音明顯參雜著動搖。
  就是現在。勝己右腳輕輕一踏,將之化為軸心旋轉身體,同時輕抬左腿。旋轉將近一百八十度後,他狠狠踢出左腳跟,以旋轉的加速威力突擊男人的側腹。經過勝己八十公斤體重加乘的後迴旋踢直擊男人的肝臟,男人猛咳一聲,當場抱著肚子跪下。
  勝己氣喘吁吁地看著倒下的兩人,身體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而發抖。確定兩人倒地不起後,勝己在久美子的身旁跪下。久美子嘴巴被綁著,發出微弱的哀號。
  「不用、擔心。我、是來、救妳的。妳、沒事吧?」
  勝己努力控制因為亢奮而不甚靈活的舌頭說話。見到久美子害怕地點頭,他才放心地呼氣,為她鬆開嘴。
  「小悟!」嘴巴一恢復自由,久美子馬上大叫,並爬至呆滯蹲在地上的兒子身邊,抱住他的身體。
  少年被媽媽抱在懷裡,雙眼總算逐漸對焦。
  太好了,成就感慢慢從勝己的胸口湧上來。
  「總之我們先逃去安全的地方。」
  勝己不知該如何處置倒地的兩個男人。無論如何,保護芹澤母子脫離險境是最優先要務。
  「是,我知道……」
  久美子抬起淚濕的臉,接著露出驚恐的表情。察覺她的視線盯著自己背後,勝己慢慢轉過頭,然後思考完全當機。
  平頭男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然而勝己的目光不是對向他,而是小小的孔洞──一把槍的槍口正直直瞄準他的臉。
  「臭小子……去死吧……」
  墨鏡被打掉的男人露出充滿殺意的單眼皮雙眼,威脅他道。
  勝己心想,這個男人應該還沒從疼痛中恢復,立刻撲過去或許能扳回一城。
  衝啊!快衝過去!勝己拚命鞭策自己動起來,但連繫大腦和身體的神經彷彿斷線一般,身體動彈不得。
  初次體驗的「死亡恐懼」撲天蓋地而來,籠罩他全身。勝己只能茫然望著男人慢慢扣下扳機。
  「停!不准殺他!」
  房內響起怒吼,男人的手指同時離開扳機。
  「為什麼不行?這小子揍了我耶!」
  平頭男斜睨著趴在地上出聲阻止他的油頭男。
  「……你應該知道狀況吧?」
  油頭男發出低沉的悶哼,緩緩爬起來。
  平頭男瞪著勝己數秒,接著用力甩頭。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把這小子綁起來,繼續拷問那個女人嗎?」
  「不,把他綁起來後就快離開。我們已經威脅過小孩,她還是不肯說出位置,可見得那個女人什麼都不知道。」
  油頭男揉著被踢的側腹,皺起眉頭。
  「你又知道?至少和藤原那時一樣,剝她個一片指甲……」
  說到一半,平頭男噤聲往上瞧。勝己也豎起耳朵,微弱的警車警笛聲震動鼓膜。
  「媽的!臭小子,竟敢報警?」平頭男叫囂。
  報警?是翼他們做的嗎?勝己沉默地站著。
  「我們快閃!」油頭男大叫。
  「等等,我的墨鏡飛去哪……」
  「管它的!你想被抓嗎?」
  油頭男一陣惱火,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玄關。平頭男咂嘴之後,追上油頭男的腳步。交錯的瞬間,平頭男用槍托敲擊勝己的太陽穴,勝己當場跪下來。平頭男滿意地哼氣後才走向玄關。
  兩人離開房間後,直到聽見玄關大門關上的聲音,勝己才坐在地上用力吸氣。剛剛他甚至嚇得忘記呼吸。
  接著傳來開門聲,勝己和久美子身子顫動一下,害怕地看向玄關口。
  「打擾了!」傳來的是輕快的說話聲。
  進屋的不是那兩名歹徒,而是翼,接著是黑宮,最後是不知何時趕到的由香里。
  「你們沒事吧?」
  勝己很想回答翼「沒事」,但舌頭打結,說不出話。
  「你太莽撞了!要是中槍怎麼辦?」
  相對地,由香里一臉嚴肅地痛罵勝己。勝己從喉嚨擠出沙啞的「對不起」。
  「算了啦,由香里,反正他沒中槍,最後沒事就好。」
  「哪裡好?又不是小章,怎能跟有槍的人硬碰硬呢!」
  由香里被翼輕率的發言氣得臉紅脖子粗。雖然這樣的反應很正常,但是勝己看了不禁感到窩心。
  「別生氣,皺紋會增加喔。」翼嘀咕道,由香里的臉漲得更紅。
  「那兩個傢伙呢……」勝己用還在發抖的聲音問。
  「啊,他們上當逃跑了,而且完全沒注意到我們在走廊,看起來挺慌張的,大概以為警察真的要來了吧。」
  翼咯咯發笑。
  「有什麼好笑的?」
  「沒想到他們那麼容易就上當啊。」
  「上當?」勝己皺起眉頭,然後才發現警笛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沒錯,那是假的,全都是由香里裝出來的。」
  「由香里醫生裝的?」勝己聽不懂,眉心越發緊皺。
  「是啊。」
  翼朝由香里輕抬下巴,示意她表演。由香里嫌麻煩似地張大嘴巴,兩隻手的指尖摸向喉嚨部位,下一秒,她的口中竟發出小聲的警笛聲。勝己訝異到下巴掉下來。
  「太強了。每次妳都說我是妖怪,自己不也半斤八兩?不過也多虧這項特技,才能趕跑那兩個傢伙。」
  「這也是運用了模仿聲音的技巧。先別說這個,久美子小姐,妳沒事吧?肚子會痛嗎?」
  「咦?啊,是。」久美子還處在狀況外,只能茫然回應。
  「留在這裡很危險,請跟我們一起走。我們醫院有很完善的保全設施,妳和妳兒子先住進去吧。要是因為過度驚嚇造成流產就糟了,到了醫院我幫妳檢查。」
  久美子在由香里的催促下點頭,牽起兒子的手走向家門。
  「好,勝己,你要坐到什麼時候?走囉。我們先和神酒哥會合,把該辦的事情辦一辦。」翼拍拍勝己的肩膀。
  「有什麼事情要辦?」勝己坐在地上問。
  「……我有短暫瞄到其中一個男人的長相,可以畫出素描。」黑宮低喃。
  「雖然光靠素描無法得知男人的身分,但有總比沒有好啊。線索越多越好。」
  「線索……」
  勝己抬頭望著翼,緩緩張開右拳,拳頭裡有一包揉爛的紙火柴,上面寫著「內衣酒吧 兔女郎俱樂部」。


  5

  太驚人了……勝己坐在異常柔軟的沙發上,望著前方心想。中間夾著桌子的U字形沙發對面,坐著一個看起來像大明星的英俊男子,臉上掛著連同性的心都能擄獲的性感微笑,一群戴著兔耳、身穿內衣的兔女郎陶醉地望著他。
  救了受到襲擊的芹澤母子兩天後的晚上十點,勝己來到位於五反田的內衣酒吧。
  兩天前,他們將芹澤母子送進青山第一醫院的祕密病房接受保護後,回到神酒診所,向神酒和真美報告事發經過。神酒聽他說明時,臉上表情彷彿寫著「早知道那麼刺激我也要參加」。接著,勝己從口袋拿出紙火柴說:「這是其中一個男人掉的。」
  他們調查後確認了紙火柴上印的「兔女郎俱樂部」,是一家位於東京都五反田的色情酒吧,裡面的小姐會穿著內衣陪酒。神酒了解之後(無視真美懷恨的眼神)愉快地說:「那麼,我們潛入那家店調查吧。」
  因此勝己才會來到這個被穿著性感內衣的小姐們圍繞的地方,坐在沙發上啜飲烏龍茶。神酒坐在內側,一手拿著威士忌酒杯,與他之間隔著一位穿紅內衣的小姐。小姐的胸部緊貼著神酒的肩膀,神酒看起來有點色瞇瞇地盯著胸部瞧,令人看不下去。不過勝己感到傻眼的不是神酒,而是正前方的男子。
  ……那真的是黑宮醫生嗎?勝己進入店內已經過了將近一小時,依然無法相信那個吸引全場小姐目光的美男子,和平時總是低頭碎碎唸的內科醫生是同一人。
  「那麼,黑宮、勝己,你們兩個跟我一起來。」
  大約兩小時前,他們將露營車停進這家店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神酒在車內如此宣布,卻惹來翼、由香里和黑宮同時出聲抗議。
  「我也想和只穿內衣的女生們喝酒!」
  「人家也想調戲酒店妹~」
  神酒冷眼瞥向同時抱怨的翼和由香里。
  「翼看起來像未成年少年,進去還要檢查身分證,這算什麼潛入調查。由香里,那種店本來就沒什麼女性會去,妳去太顯眼了。我也怕妳對小姐過度性騷擾,到時候被轟出去,因此兩位的抗議無效。」
  神酒說得很有道理,兩人頓時無法吭聲。這時黑宮用更甚以往的陰沉語氣說:
  「……為什麼要我去?神酒哥,你自己和九十九去不就得了。」
  「你在說什麼?你可是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呢。任何女人見到你,口風都會變鬆啊。就這樣說定了。由香里、翼,接下來麻煩你們,跟平時一樣喔。」
  神酒面露詭異的笑容,由香里和翼也一臉賊笑地逼近黑宮。
  接下來,黑宮過長的頭髮經由由香里的巧手梳至腦後,並且換上隱形眼鏡,甚至還化了淡妝。勝己看到改頭換面的黑宮後,整個人震驚不已。黑宮平時被土裡土氣的黑框眼鏡與長瀏海遮住的臉,竟然俊美到令人發抖!不過,當時他的身上仍散發著一股陰沉的氣息。
  接著由香里與翼交棒。翼注視著黑宮的雙眼,小聲對他說話。沒過多久,黑宮的表情逐漸洋溢自信,勝己只能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我只是稍微對他下暗示,讓他恢復成以前的黑宮罷了。暗示對黑宮很有效。別擔心,他明天就會變回來。」翼如此解釋。等等,這叫「稍微」?勝己回想著翼的說詞,望著眼前的黑宮。
  「欸,妳們知道兔女郎的兔耳朵代表什麼意思嗎?」
  黑宮換邊翹起修長的雙腿,詢問陪酒小姐們。只見她們面面相覷,異口同聲說:「不知道~」
  「兔子是繁殖力很強的動物喔。牠們沒有特定的發情期,一年到頭都能交配。換句話說,妳們戴的兔耳,是表示:『我正在發情期,隨時都能交配。』」
  黑宮邊說邊摟住旁邊小姐的肩膀,凝視她的雙眼。
  「討厭啦~」小姐雙頰泛起紅暈。
  「對了,除了兔子以外,還有一種哺乳類動物沒有特定的發情期,妳們知道是什麼嗎?」
  小姐們再次搖頭。這時,黑宮突然吻住懷中小姐的臉頰,邊吻邊呢喃著:
  「就是我們人類啊。被妳們這群可愛的女孩子包圍,任何男人都會發情的。」
  「呀~」小姐們一陣尖聲嬌嗔。
  在這邊盡情玩樂,真的沒問題嗎?小姐雙手環抱著勝己的右手臂,柔軟的胸部頂了過來。他雖然感到小鹿亂撞,表情卻愁眉不展。當勝己、神酒與(化身為花花公子)的黑宮要下車時,真美甜甜笑著說:「好好玩喔。」不過勝己馬上發現,真美的眼睛完全沒在笑。其實他也想過,今晚不如縱情玩樂一下,但每次腦中都會浮現真美當時的眼神,笑得他心裡發寒。
  「欸,帥哥們,你們是第一次來?這次為什麼想來我們店裡呢~?」
  其中一位小姐嗲聲嗲氣地問。勝己動作一僵,神酒和黑宮也歛起表情。他們就是在等這個問題。
  「是我前陣子在酒館認識的朋友介紹我來的。」
  黑宮說出之前排練過的台詞。果不其然,小姐回道:
  「是喔~哪一位啊?」
  「嗯~我當時喝醉了,不記得對方的名字,名片也弄丟了……對他真抱歉,我還想向他道謝呢……」
  黑宮露出遺憾的表情,這個演技馬上釣到了酒店小姐。
  「是怎樣的人?如果是常客,描述他的特徵我們或許會知道唷。」
  坐在神酒身旁的小姐問道,黑宮溫柔地對她微笑說:
  「我不太會口頭說明耶。對了,有沒有鉛筆和紙能借我呢?」
  黑宮一問,小姐們馬上齊聲命令男店員:「鉛筆和紙!快一點!」勝己不禁同情起急忙衝去找文具的男店員。
  黑宮從店員手中接過鉛筆,在鋪在玻璃桌的紙上畫了起來。他以極快的速度畫著素描,男人的長相逐漸清晰。那張素描非常寫實,在昏暗的店裡看起來,簡直就像真的照片。
  素描不一會兒就完成了,上面畫著長相凶惡的平頭男。他正是兩天前差點朝勝己頭部開槍的男人。
  那天黑宮躲在走廊角落,瞥見從芹澤久美子家衝出來的平頭男。光是這短短一秒,對方的長相便烙印在他的腦海裡。這個人的腦內到底是什麼構造啊……?勝己半帶尊敬半帶傻眼地看著黑宮。
  「妳們見過他嗎?」黑宮在桌上放下鉛筆,指著畫好的素描。只見小姐們的表情越變越僵硬。
  「這是鍋島先生……吧。」
  其中一人吶吶地說,其他人也跟著輕輕點頭。
  「鍋島?」
  「他是常來沒錯……可是,還滿令人傷腦筋的……」
  見黑宮面露困惑,其中一位小姐吞吞吐吐地開口。
  「妳說傷腦筋……難道他會騷擾小姐嗎?」
  「這是一部分。另外是他非常小氣,明明常炫耀自己是有錢人,卻不肯為我們開酒。只要對服務有一點點不滿意,就會大聲罵人……有時甚至會說:『老子有付錢,讓我上一下。』」
  坐在黑宮左側的小姐苦惱地描述。
  「這樣啊,未免太沒水準……順便請教一下,這位鍋島是什麼樣的人呢?」
  黑宮皺起高挺的鼻梁,對小姐們的遭遇深表同情。
  「沒記錯的話,他好像是貿易公司的高層喔。每次提到這件事,他都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妳知道是哪一類的貿易公司嗎?」
  黑宮用溫柔的聲音詢問害怕的小姐,而她露出遺憾的表情道歉:「對不起……我不清楚。」
  「不用道歉。」黑宮溫柔地拍撫小姐的背部。
  「啊,我好像有他的名片。」坐勝己旁邊的小姐舉起手。「不管客人再討厭,我都會保留對方的名片,以備不時之需。」
  小姐摸索著放在腿上的包包,取出一張名片。
  隨便把別人的名片拿給其他客人不太好吧!勝己邊在內心吐嘈,邊探頭窺視名片,神酒和黑宮也手撐桌面往前一探。
  「後藤田貿易 常務董事 鍋島一太」。
  名片上如此記載。


  「後藤田貿易主要進口東南亞的水果、調味料和擺飾,是一間員工只有三十人左右的小公司。」
  翼背靠著沙發,嫌麻煩似地喃喃說道。
  在內衣酒吧打聽到平頭男情報的兩天後中午,神酒診所的六名成員坐在地下酒吧,吃著「巽咖啡廳」的店長為他們做的三明治當午餐,一面統整情報。
  「所以,那個姓鍋島的男人,當真是那家公司的高層嗎?」
  神酒一手拿著雞蛋三明治問,翼則負責聆聽隔壁黑宮的小聲回應。
  「他說不是。真要說起來,那麼小的公司也不會有常務吧。喂,黑宮,麻煩你自己跟大家說啦,我快被你煩死了。」
  翼嘆氣說道,卻被黑宮輕輕地搖頭拒絕。
  昨天黑宮花了一整天調查名叫「後藤田貿易」的公司,然而他的聲音變得比平時更小聲,於是翼便成為他的隨身口譯。
  「黑宮醫生還好吧?」
  勝己向坐在吧檯前大口咬著鮪魚三明治的由香里搭話。
  「哦,常有的事。每次他從花花公子模式切換回來,都會比平時更加消沉長達三天呢。大概是對小翼強加的催眠產生的排斥反應吧。」
  由香里愉快地說著,將手中的鮪魚三明治塞進嘴裡。
  會排斥喔?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勝己以同情的眼神看向垂頭喪氣的黑宮。
  「也就是說,那個叫鍋島的,與那間公司完全沒關係嗎?」
  在吧檯內為所有人泡紅茶的真美問道。
  「東南亞貿易啊……」神酒若有所思地咕噥著。
  「嗯?神酒哥,你怎麼了?臉色很差耶。」翼問道。
  「櫻井兄不是說過嗎?綁架藤原的歹徒使用的是來自東南亞的槍。」神酒摸著下巴說。
  「會不會只是巧合?與東南亞合作的貿易公司多到數不完呀。他會不會只是為了討酒店小姐的歡心才印了那張名片?」
  由香里吞下口中殘留的鮪魚三明治,舔著手指說。
  「如果是為了把妹,選這麼小間的公司太奇怪了。為何不選更有名的企業,或是乾脆虛構算了?」
  「聽你這麼說,確實有些道理。」由香里食指抵著紅唇。「所以,鍋島真的是後藤田貿易公司的人囉?換句話說,那家公司可能就是……」
  「對,那家公司有可能走私槍械。不只是槍,最近經由特殊管道走私進口的毒品一事,可能也和他們脫不了關係。」
  「咦,會不會太牽強啦?普通的小型貿易公司,怎麼敢做這種事呢?」
  黑宮對雙手放在腦後的翼咬耳朵,翼吃了一驚。
  「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不早說呢!」
  「怎麼了?」由香里追問。
  翼搔著太陽穴說:
  「他說,後藤田貿易的老闆後藤田道貞,曾是黑道企業僱用的經理,不過那個黑道組織早在數年前因為『暴對法(註11:「暴力團對策法」的簡稱,防止暴力集團成員進行不當行為的法律統稱。)』的加強取締而解散。後藤田同時辭去該公司的職務,創立了後藤田貿易。」
  「猜對了……看來那位後藤田道貞,是走私管道的前負責人,鍋島則是後藤田僱用的打手,很可能是已解散的黑道組織舊成員。」
  神酒低下頭,室內瀰漫著沉重的氣氛。這時,勝己察覺一件事。
  「那個……我記得川奈雄太曾經說過要『大幹一票』之類的吧?接著他去了泰國,回來沒多久就失蹤。」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到勝己身上,害他不由得縮縮脖子。
  「這表示,川奈雄太可能協助後藤田貿易進行走私?」
  「我是這樣猜啦……」勝己肯定了由香里的問句。
  「讓欠錢的人幫忙跑腿,感覺很合理。」神酒盤起雙臂。
  「所以川奈雄太可能搞砸了任務,因此受到制裁嗎?」
  神酒搖頭否定翼的猜測。
  「不,走私如果失敗,通常是被海關抓到、當場逮捕犯人,而川奈卻正常入境。還有,假設川奈真的搞砸任務,鍋島等人也沒必要襲擊藤原和芹澤久美子。如此一來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川奈雄太擅自調包了走私物品。」
  「也就是說,他沒將運進來的商品交給後藤田,而是自己獨吞?」
  神酒點頭肯定由香里的疑問。
  「對,後藤田等人急著想抓住川奈,逼問他把東西藏去哪裡,但還來不及問,川奈就死了。所以後藤田才會派出鍋島等人,一一襲擊可能知情的藤原和芹澤久美子,想找出東西的下落。」神酒一口氣說完,用力吁了口氣。
  房間再次籠罩在沉默中。
  「……章一郎哥,我有問題。遭分屍的遺體不是早在半年前就被發現了嗎?為什麼後藤田他們直到現在才襲擊藤原和久美子小姐呢?還有,究竟是什麼樣的走私品,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追回?」真美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現在才行動,可以確定的是,走私品相當值錢,八成是某種毒品……」神酒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走私真的那麼容易嗎?川奈雄太又不是專門幹走私的,這麼昂貴的商品會隨便交給一個外行人嗎?」
  由香里指出關鍵的疑點,房內再次沉默下來。他們似乎正逐漸接近事件的真相,但輪廓還看不清楚。
  這時,屋內響起貝多芬低沉的《命運交響曲》,所有人都朝這不吉利的旋律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著黑宮慢慢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原來是來電鈴聲。只見黑宮低頭看著手機,慵懶地將液晶螢幕秀給旁邊的翼看,翼頓時睜大眼睛。
  「神酒哥,不得了,鍋島現身了!」翼高聲大叫。
  「鍋島嗎?地點是?」神酒從吧檯席站起身。
  「就在先前你們潛入過的內衣酒吧。黑宮和那裡的小姐交換了聯絡方式,請她們看到鍋島出現時通知他一聲。」


  6

  「還不出來呢……」
  「就、就是說啊。」
  真美在駕駛座喃喃抱怨,勝己出聲附和。車子的擋風玻璃前方幾十公尺處有一棟綜合大樓,入口掛著「內衣酒吧 兔女郎俱樂部」的招牌,以及胸部大得不合比例的少女畫像人型立牌。兩天前,勝己才與神酒等人喬裝成客人入內調查。
  他們一得知鍋島現身的消息,馬上派勝己和真美開著(被休旅車撞凹的車體才剛修復的)迷你車來到店門口監視。由於診所下午要替某知名演員做腹腔鏡膽囊切除手術,執刀醫生神酒、助手由香里與麻醉醫生黑宮實在分身乏術,連翼都必須留下來為消沉的黑宮做精神照護,扣除掉這些人,只剩下勝己和真美能來內衣酒吧跟監鍋島,進一步蒐集情報。
  兩人已在門口守候了半小時,鍋島卻遲遲不出來。這半小時對勝己來說,實在無比煎熬。
  原因就擺在眼前。勝己偷瞄身旁的真美,只見她不高興地瞇著眼。半小時前,她把車子停在路肩、開始監視店門口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地瞪著招牌上的少女畫像……
  感覺她今天心情很差耶……勝己縮縮脖子、轉回正面,這時真美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說:「勝己先生……」
  「怎、怎麼啦……?」
  「勝己先生,你之前進去過裡面對吧……好玩嗎?」
  「也、也說不上好不好玩……畢竟是去蒐集情報……」
  勝己不知該怎麼回答比較好,說得模稜兩可。
  「裡面應該有很多如同畫像那般身材火辣的女生吧?和那種女生打情罵俏,真的好玩嗎?」
  「不,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套話,沒什麼心情和她們玩……」
  被穿著性感內衣的酒店小姐包圍,說不開心是騙人的,但勝己可沒膽這麼說。他腦中不斷亮起本能發送的危險信號。
  這時,本來注視前方的真美突然扭過脖子看著他,那個動作可比恐怖電影,害他發出小聲的慘叫。
  「可是,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身材火辣的女人吧?被胸部大又穿著色情內衣的小姐服務,會興奮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真美微微側過頭,露出性感的微笑。平時勝己都會因為她這個動作怦然心動、內心小鹿亂撞,然而,真美今天眼神毫無笑意,嚇得他心跳加速,背後流過冷汗。
  「……你怎麼了?」真美面帶微笑地注視他的雙眼。
  「不,沒什麼。呃……」勝己聲音發抖,努力尋找說詞。「和店裡的小姐比起來,還是妳最漂亮。」
  「咦……?」真美眨眨眼睛,急忙移開視線低下頭。
  她怎麼了?只見真美羞紅了雙頰,勝己急忙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幾秒後,他張大眼睛。原來自己在安撫她時,不小心說出類似告白的台詞。
  「可、可是,我的胸部不像由香里姊那麼大……」
  真美垂下頭,用細如蚊鳴的聲音說著。
  「呃,胸部大小不重要啦。如果硬要我選,我比較喜歡像妳這樣瘦瘦的女生……不對,妳的身材已經很棒,要對自己更有自信……」
  勝己急忙解釋,但越說越像是在告白。真美的臉變得更紅,靜靜地不說話。車內的氣氛尷尬到極點,勝己只能拚命轉動腦袋,尋找其他話題。
  「啊,呃……對了,現在這個時間,神酒醫生應該已經在動手術了吧?」
  「對、對啊,預定是這個時間沒錯。」
  真美抬起頭,聲音沙啞地說。
  「妳不在沒問題嗎?」
  「今天做的是腹腔鏡手術,使用的器械不像平時那麼多,不需要擔心。比較傷腦筋的是手術之後,畢竟平時是由我負責清洗、收拾器械。」
  兩人笨拙地一搭一唱,試圖改善尷尬的氣氛。
  「不過他們總會自己整理吧?都已經是大人了。」
  「你認為我們家的醫生會幫忙收拾嗎?」
  真美露出調皮的笑容,這次眼睛終於笑了,勝己總算稍稍放心。他成功度過劫難,只是告白似乎被默默帶過,令他難掩失落……
  「……應該不會。」勝己無法想像神酒、由香里、翼或黑宮當中的任何一人收拾器械的模樣。
  「這種普通的事情,大家反而不擅長呢。章一郎哥更是連衣服都不會洗,所以都是我幫他洗的。」
  真美苦笑著說出這番話,刺痛勝己的心。
  「你怎麼了?」真美察覺勝己沒講話,擔心地問道。
  「沒事。」勝己努力裝出笑臉,擠出聲音。雖說他早就放棄追求真美,不過直接聽到她親密地談起神酒,還是不免沮喪。
  「啊!勝己先生!」
  在勝己痛苦地摀胸時,真美大叫一聲,指著擋風玻璃的前方。定睛一看,一個體格壯碩的男子從綜合大樓走出來。勝己傾身向前。那個人理著小平頭,有著浮腫的單眼皮與豐厚又有點歪的嘴唇。沒錯,那就是在芹澤久美子家被勝己打倒、拿槍指著他的男人──鍋島。
  鍋島在對側的人行道停下腳步,左右張望,臉部中央貼著白色紗布,看來鼻梁應該被勝己打斷了。勝己不明白一個人身受重傷,怎麼還有心情去白天也有營業的內衣酒吧尋歡。
  「他好像想叫計程車……」
  真美神情嚴肅地邊轉動汽車鑰匙邊說道。引擎的重低音從車底傳來,勝己急忙扣上安全帶。
  真美猜對了,鍋島攔了輛計程車坐進車裡。計程車一開,真美便解除手煞車,快速地手動換檔。
  「那、那個,真美小姐,請安全駕……」
  勝己話還沒說完,引擎便發出一聲怒吼,迷你車以驚人之勢轉了個圈,往對面車道衝出去。勝己被離心力甩到門邊,不慎咬到舌頭。
  「我們走!小心點,不要咬到舌頭。」真美低頭瞪著擋風玻璃前方的計程車,舌頭輕舔嘴唇。


  「勝己先生,你還好吧?」
  「……不太好。」
  勝己趴在桌上虛弱地回應。他們追車追了一小時後,來到品川區的某家咖啡廳角落坐著。
  「你真的很容易暈車呢,下次我會幫你準備暈車藥。我們診所的人都很容易暈車,所以我會事先買好大量存放。」
  不是大家容易暈車,是妳開太快了──勝己一面在內心吐嘈,一面回想來到這裡的經過。真美開著迷你車,躲在鍋島搭的計程車後方車輛的角落,巧妙地尾隨在後。即使如此,他們還是離計程車太遠,所以她緊踩油門,穿梭在數輛車的縫隙間,一見到計程車彎進小巷便甩尾追上去,勝己的腦部和三半規管數次受到激烈搖晃。當他們確定鍋島下車、走進這家咖啡廳時,勝己已經臉色發青、嚴重反胃,拚命掩嘴不吐出來。
  「……鍋島在做什麼?」
  他們進入咖啡廳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勝己總算不那麼想吐了,他微微抬起頭,詢問坐在對面喝著拿鐵的真美。真美嘴貼著杯子,以銳利的視線望向勝己的肩膀後方,鍋島就坐在勝己背後的靠窗座位。由於鍋島看過勝己的長相,所以勝己戴著(真美事前為他準備的)無度數眼鏡,背對鍋島而坐。
  「他一個人喝著咖啡,不過從剛剛起就不停看手錶,應該是在等人。」真美遞給勝己一個鏡盒。
  「他到底在等誰呢?」
  勝己利用鏡盒的鏡子照著後方,確認鍋島的樣子。真美說得沒錯,鍋島頻繁地東張西望,顯得很焦躁。
  「不知道。不過等對方來了可以用它拍照,放心吧。」
  真美悄聲說道,指了指勝己手邊。勝己輕輕點頭,闔上鏡盒。它乍看是個鑲滿碎玻璃珠的閃亮鏡盒,仔細看有一面的光澤卻不太一樣。真美說明那是相機鏡頭,只要稍微用力按下鏡盒就能拍照。
  「……勝己先生。」真美小聲說。「人來了。」
  勝己反射性地想回頭,隨即被真美小聲阻止,他急忙轉回正面。
  「用這個吧。」
  真美邊用鏡盒的隱藏鏡頭拍照,邊用空著的那隻手遞給他智慧型手機。手機的保護殼內側鑲著鏡子,可以當成小型手鏡使用。
  「謝謝。」勝己接過手機,用鏡子照著背後。只見一個穿著藏青色薄外套的初老男子走向鍋島,他長得又瘦又高,髮量雖然多,不過已經有許多變白。勝己只能看見男子的背面。
  男人單手握拳接近,在鍋島的對面坐下。從勝己的角度,總算能看見對方高挺的鼻子與眼角略微下垂的長相。
  男人向服務生點餐後,面帶和藹的笑容與鍋島說話。
  「感覺是個品味不錯的大叔呢。」
  真美邊用鏡盒拍照邊喃喃說道,勝己卻無法說話。不,他根本沒聽見真美說話。
  勝己手中的智慧型手機掉了下來。
  「勝己先生……?你怎麼了?」真美訝異地問。
  「……我認識他。」勝己半張著嘴,發抖地說。
  「你認識他?你是說那個和鍋島說話的人嗎?」
  真美快速問道,勝己卻無法接話。
  那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勝己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覺得快要瘋掉。
  「勝己先生!」
  臉頰突然傳來柔軟的觸感,勝己緩緩眨了幾次眼。抬眼一看,是真美伸出右手摸著他的臉頰。
  「冷靜點。有我在,沒事的。」
  勝己在真美的注視下慢慢回到現實。
  「好點了嗎?」
  這次他總算能向真美點頭。
  「那麼,請你告訴我,那個正在和鍋島說話的男人是誰?」
  勝己吞下唾液,緩緩開口:
  「三森大樹,白泉醫科大學第一外科講座教授……也是介紹我到神酒診所工作的恩師。」



  第三章


  1

  哇,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這裡是距離自由之丘站五分鐘路程的咖啡廳,勝己一看見新庄雪子推門進來的表情,就趕緊提高警覺。他和雪子從大學認識到現在,已經十年以上,因此一眼便能看出她心情不好。
  雪子看見勝己坐在咖啡廳角落,表情幾乎完全不變,「喀喀喀」地踩著高跟鞋大步走近。
  ……不只不太好,簡直糟透了,她可能會長篇大論地說教,這下傷腦筋了。勝己趁雪子不注意時悄聲嘆氣。
  「等很久了嗎?」雪子睥睨著勝己,聲音缺乏抑揚頓挫。
  「不,沒這回事,我才剛到。」
  「是嗎?」雪子在對面座位坐下,向服務生點了巧克力聖代。「勝己……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呃,我不明白妳的意思……」勝己露出討好的笑臉。
  「別想傻笑蒙混過去喔,我是不會上當的,否則,你不會沒頭沒腦地拜託我調查這種事情。」
  雪子筆直地瞅著勝己的雙眼。
  四天前,勝己親眼撞見大學恩師三森大樹與鍋島對話,當天晚上便打給雪子:「妳上次說,三森教授在你們醫院有負面傳聞,可以告訴我詳情嗎?」雪子大感詫異,因此勝己花了將近一個小時遊說她,她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四天後的週六,雪子說:「我大概調查了一下。」約勝己在自由之丘的這家咖啡廳碰面。
  勝己默默承受雪子的瞪視。起初他也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調查,直到解救了受到襲擊的芹澤母子,才真正下定決心要解開一連串的事件謎團……尤其這件事又關係到他的恩師。
  「……好吧,這次我先不問。不過等整件事情結束,你一定要給個交代。」雪子倏地放鬆表情。
  「到時候我一定會全部告訴妳。」勝己用力點頭。
  「還有,你下次要補請我喝酒喔。我有一家一直想去的高級義式餐廳,不過看到價位心就涼了一半,既然你要請我,我就能放心去啦。」
  「請、請手下留情……」勝己露出僵硬的笑容。神酒診所的薪水雖然跟他之前待的醫院一樣多,問題是他之前才失業了好幾個月,存款早已見底。
  「什麼意思嘛,小氣的男人,明明託我調查那麼危險的事。」
  「小氣是因為……等等,妳說危險?」勝己皺起眉頭。
  雪子換上嚴肅的表情,向前探出身體。
  「我在院內一一向可能了解詳情的人打探消息,結果發現教授幹的事可能比我原先所想的嚴重許多。」
  「嚴重?怎麼說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傳聞他跟黑道有往來。我仔細打聽後,發現他與黑道的關係比想像中更緊密……」
  雪子正準備壓低音量,服務生便喊著「久等了」送上巧克力聖代。雪子頓時雙眼發亮,大口吃起聖代。
  這個人只要碰到甜食,就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勝己根據相識多年的經驗,決定慢慢等她吃完再說。
  「……妳說三森教授與黑道的關係相當緊密,具體來說是怎麼一回事?」
  勝己等雪子大快朵頤完畢後,小心翼翼地向她搭話。雪子被甜點融化的表情又再次緊繃。
  「他似乎有接黑道介入的違法手術。有人曾在醫院外撞見他和很像流氓的男人說話,那個人趕緊躲起來偷聽,發現他們小聲談論著有關手術的事。」
  「在醫院外和很像流氓的男人見面……」勝己馬上聯想到鍋島。
  雪子從包包拿出十幾張照片。
  「這些是我昨天偷偷溜進教授辦公室偷拍的。」
  「什麼?溜進去?」
  「幹什麼大驚小怪呀,不是你拜託我調查三森教授的嗎?」
  「呃,是這樣沒錯,但我萬萬沒想到妳會溜進教授的辦公室……」
  「我說啊,三森教授在我們的醫局工作,等於是我的頂頭上司。自己的上司可能犯法,身為下屬當然有必要調查清楚。」
  勝己心想,沒錯,雪子就是這種個性,做任何事都不會敷衍了事。
  「妳不怕被三森教授發現嗎?」
  「不怕不怕,他從前天開始放暑假,為期一週,緊接著是學術研討會的出差假。他會直接去菲律賓參加外科研討會,真令人羨慕呢。」
  「暑假……菲律賓……」勝己複述這兩個單字。
  後藤田貿易疑似從事東南亞方面的走私交易,三森在這個時間點去菲律賓出差,難道只是巧合?
  「嗯?勝己,你怎麼了?」
  「啊,沒事。對了,教授的辦公室沒鎖嗎?」
  「我知道鑰匙放在醫局祕書桌的抽屜裡,便趁祕書去吃午餐時借用了一下。」
  「喔……」勝己半帶不敢置信、半帶佩服地應聲,接著說:「雪子姊,妳究竟在教授的辦公室裡發現了什麼?」
  雪子驕傲地挺起單薄的胸膛,皺眉指著照片。
  「果然大有問題,你看。」
  勝己看向照片,上面拍的是用英文書寫的文件。
  「……這是什麼?」勝己讀起文件上的小字。
  「不能因為是英文就懶得看喔。這是外國銀行的匯款證明,表示錢已匯入指定帳戶,戶名為『Daiki Mitsumori』,金額超過三十萬美元,將近四千萬日圓。」
  「四千萬?」勝己不由得大叫。
  「小聲點,會被其他客人聽到啦。」
  雪子在漂亮的唇瓣前比出「噓」的動作。
  「抱歉。可是,這會不會只是一般存款的轉帳紀錄?」
  「……我上網調查了這家銀行,發現他們最有名的就是絕不會洩露匯款者的資料,所以成為犯罪者愛用的洗錢帳戶。而且,我發現的還不只這張。」
  雪子從勝己手中拿回照片,抽出其中幾張放在桌上,內容全是英文文件。
  「我只是隨便翻一下,就找到五張銀行的匯款證明,上頭的金額隨便加一下便超過一億圓!而且全是類似我剛剛說的那種銀行……」
  雪子暫停說話,喝了一口水,然後看向啞口無言的勝己繼續說:
  「我敢說,三森教授一定有在從事違法勾當……欸,勝己,你突然要我調查這件事,難道跟現在任職的醫院有關?」雪子窺探著勝己的雙眼問道。
  「呃,不……」勝己一時之間回答不出來,只能支吾其詞,心虛的態度等於是承認她的猜測。
  「上次見面時我就想問了,勝己,你現在待的醫院可以相信嗎?」
  「別擔心,我們醫院的人都很正常……不,雖然不太正常,不過每一位都是優秀的醫療人員。」
  勝己試圖緩和氣氛,卻無法洗去雪子的質疑。
  「你能肯定絕對沒問題嗎?那可是三森教授介紹的醫院啊。」
  雪子不經意地說出關鍵之處,勝己不禁倒抽一口氣。她說得沒錯,介紹勝己去神酒診所工作的,正是目前疑雲纏身的三森教授。
  「你現在待的那家醫院,該不會也跟黑道組織有關……」
  「沒有!這我可以保證!」
  勝己下意識地抬起腰,大聲嚷道,音量大到足以在嘈雜的店內引起關注。許多客人用怪異的眼神看向他,他才趕緊縮縮脖子,慢慢坐回椅子上。
  「你別激動,否則人家會以為我們是情侶在吵架。」雪子癟嘴。
  「對不起。」勝己只能低頭道歉。
  「我也有錯,不應該說你同事的壞話。不過我擔心是難免的啊,勝己,你從以前就是濫好人,我一直都害怕你被人騙了。」
  「原來妳這麼不相信我……」勝己嘟起嘴。
  「沒辦法,誰教你是我可愛的弟弟呢?」
  弟弟……這句殘忍的話說得真自然啊。勝己露出自嘲的笑容。
  「去年年底你出事的時候,我當下就覺得你是被人騙了。不,我直到現在都這麼認為。」
  說到勝俣醫院發生的醫療過失,勝己表情一沉。
  「雪子姊,妳誤會了,那真的是我的問題。全是我的錯……」
  「但你明明是前一天喝酒,當天卻醉到無法開刀,未免太奇怪了吧?我也被叫去那裡值過幾次班,聽過一些小道消息,勝俣醫院的院長不就是三森教授的遠親嗎?你會在那裡值班,不也是教授介紹的嗎?總覺得其中另有蹊蹺。」
  「……無論如何,都是因為我沒有好好治療,病患才會死掉。那個人會死,我要負全部的責任。」
  「……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奇怪。反正我想說的是:請你記得,不要太容易相信別人。」
  雪子用湯匙刮起黏在玻璃杯上的鮮奶油。


  勝己和雪子談完後走出咖啡廳,往自由之丘車站移動。放眼望去,通往車站的大街上盡是家族或情侶,令他感到微微窒息。
  「自由之丘平時就這麼熱鬧嗎?」
  兩人逆向走在從車站流出的人潮中,勝己向身邊的雪子搭話。
  「今天商店街那邊好像有廟會活動,不然平時應該沒這麼擁擠……」
  「為什麼特別挑這天過來?」
  「沒辦法啊,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今天有辦活動的嘛。」
  雪子不服氣地說,然後拉起勝己的手從大街繞進旁邊的小巷。小巷裡雖然也是人來人往,不過比起大街好多了,勝己總算能喘口氣。
  「對了,你今天放假嗎?等一下有什麼計畫?」
  勝己被雪子一問,僅轉動眼球望向萬里無雲的晴空。他今天沒有安排手術,巡視術後病患的工作也已經在早上結束。
  「沒有特別預定……」
  「怎麼了?看你悶悶不樂的。」
  「聽完三森教授的事,悶悶不樂很正常啊。倒是妳,好像影響不大?妳和三森教授認識這麼久,現在又在同一個醫局工作,難道沒受到打擊嗎?」
  勝己用陰沉的聲音問,雪子卻輕搔鼻頭說:
  「我們的確認識很久了,可是我又不像你一樣,對教授百般信賴。我從很早以前就覺得教授雖然人很好,但私底下在盤算什麼沒人知道。」
  雪子爽快地說完,主動勾起勝己的手臂
  「回到正題。既然你今天沒事,我們要不要去約會呀?反正我今天閒得很。」
  「又提約會……」
  明明上次才拒絕……勝己垂下嘴角。
  「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只是發現你比我所想得還要沒精神,所以才想幫你打氣一下。啊,只是純打氣,不要想歪喔。我知道你現在有暗戀的對象。對了,你和那個暗戀的對象怎麼樣?有進展嗎?」
  瞧雪子一副樂得看好戲的模樣,勝己只能苦笑以對。不過,他能感受到雪子刻意打起精神鼓勵自己,這份體貼使他多少擺脫了沉重的心情。
  「完全沒進展。」不只如此,前幾天還被真美放閃光彈。
  「是喔。哎呀~好青春,年輕真好。」
  「妳不也才大我兩歲!」
  「那不重要。好嘛,說說你們現在進展得怎麼樣?我最近難得有空,卻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大學醫院的外科不是很忙嗎?」
  「我是乳腺外科的醫生,沒那麼忙。其實我也從前天開始放為期一週的暑假。」
  「難得放假,可以出國玩啊。」
  「才不要,難得可以好好休息,我才不想搞得那麼累。我放假的時候喜歡悠閒度過。反正都要打發時間,我們要不要找間酒館坐坐……」
  雪子輕輕靠過來。這時,人群中有個染褐髮的男子快步走近,勝己來不及閃躲,對方就朝他的肩膀撞上來。勝己被撞得措手不及、差點跌倒,男人卻狠狠瞪他一眼,對他咂嘴。雪子雖然大叫:「給我站住!」然而對方的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人群中。
  「勝己,你沒事吧?」
  「啊,沒事沒事。」勝己揉著肩膀。
  「那就好。這一帶真的人太多了,我們改去目黑附近喝茶吧。」
  勝己正要說好,卻感覺右手怪怪的,於是向下一看,發現自己的薄外套口袋裡多了一個沒見過的信封。
  這是什麼?是剛剛那個男人放的?勝己急忙回頭,然而男人已經不見蹤影。勝己疑惑地拿起信封,下一秒身體開始用力發抖。
  「勝己?」雪子察覺不對勁,訝異地問。
  「對不起,雪子姊,我還有其他事情。」
  勝己說完,隨即撥開人潮往車站前進。
  「咦?等等啊,勝己!不會吧……」
  背後傳來雪子的抱怨聲。


  2

  「……差不多像這樣嗎?」
  黑宮拿著鉛筆,用一如往常的平板語氣問。勝己拚命回想當時的情形,同時凝視著放在吧檯的紙上的男人素描。
  「不,鼻子再低一些……眼神更凶一點。」
  「是喔……」黑宮收到修正,用橡皮擦擦掉男人的眼睛和鼻子,重新用鉛筆畫了一遍。「……這樣呢?」
  「……對,我看到的人差不多長這樣吧。」勝己輕輕點頭。
  「你說『差不多』?真不可靠耶。」
  翼坐在比黑宮更裡面的吧檯席上,從旁揶揄。
  「沒辦法,我真的只有看到短短一秒,當然不記得。」勝己嘟嘴抗議。
  勝己在自由之丘與雪子道別後,直接趕往診所的地下酒吧,找神酒商量事情。談過之後,神酒馬上召集全員。
  「我剛剛不是說過很多遍了?讓我試試看催眠術嘛,我可以幫你找出關於那個男人的記憶。雖然比不上黑宮,不過你看起來也很容易催眠,一定會很順利。」
  「我死也不要!」勝己把身子往後一縮,毫不留情地拒絕。他不久前才目睹黑宮的劇烈轉變及之後的反效果,當然不敢隨便嘗試。
  「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用的是與用在黑宮身上不同的催眠方式,效力很淺,只是稍微喚醒沉睡在腦中的記憶罷了,你完全不需要擔心。」
  翼格外親切地堆起笑臉,這麼做反而更加挑起勝己的不信任感。
  「我看過電影,每次瘋狂科學家說:『你完全不需要擔心。』相信的人下場都很悽慘。」
  「我又不是瘋狂科學家!你好歹也說我是瘋狂心理醫生吧。」
  「……所以你不否認『瘋狂』囉?」
  勝己甘拜下風地喃喃說道。這時後門打開,神酒、由香里和真美三人走了進來。
  「素描畫好了嗎?」
  神酒一問,黑宮便沉默地舉起擺在吧檯上的圖畫紙。神酒等人用力瞪著那幅畫,瞪得圖畫紙都要穿孔了。
  「有人見過這個傢伙嗎?」神酒一一審視員工,所有人都搖搖頭。
  「阿勝,你確定他長這樣?」由香里問。
  「大概吧……」勝己縮縮脖子。
  「看吧,我就說還是催眠管用。」翼躍躍欲試。
  「我才不要。」勝己再次強調。
  「好吧,先別管塞信封給你的男人是誰,我們來確認內容吧。」
  神酒把手中的長形信封放在吧檯上,勝己用力抿嘴,看著信封上的字。
  『裡面是有關你們正在追查的事件情報,和你的夥伴看看。』
  信封上用粗筆寫著這行字,筆跡有稜有角。
  「這只是普通的信封吧?」翼用手指戳著信封。
  神酒等人趁著他們在畫素描時,檢查過信封內有無裝入危險物體。
  「是的,X光沒有異常。我們也在信封前端開了一個小洞,用鼻腔內視鏡檢查過了,裡面沒有炸裂物或是毒藥。」
  神酒回答之後,翼便用手指將信封推到勝己面前。
  「他說沒問題,你打開看看吧。等我離開再打開喔。」
  「……好。」
  翼隨即移動至房間角落,勝己白了他一眼,接著拿起信封,謹慎地開封確認內容物。裡面只裝著一張照片,勝己取出照片擺在吧檯上。
  「那是什麼?」由香里驚訝地問。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正面照,看起來類似證件照,不過解析度很差。照片上用粗筆潦草地寫著:『快想起來。』
  「快想起來?」勝己唸著。剎那間,他的腦內傳來一陣刺痛。
  「這個人是誰?我完全沒見過。」真美輕輕歪頭。
  「川奈雄太……」黑宮悄聲說道。
  「什麼?小黑,你剛剛說什麼?」
  「這個男人是川奈雄太,分屍案的被害人……我在新聞上看過他的照片。」
  黑宮倦怠地回答由香里的問題。
  「咦!新聞上有播出川奈雄太的照片嗎?我完全沒印象。」
  「確認死者身分的第三天,新聞有稍微播過……只是後來接連發生重大新聞,所以被草率帶過。」
  「哦,難怪我沒印象。原來川奈雄太長這樣啊,不難看嘛。看來久美子小姐即將臨盆的寶寶或許會長得挺可愛的。」由香里在胸前拍手。
  「但這句『快想起來』是什麼意思?在場除了黑宮之外,沒人見過川奈雄太的長相,連小笠原雄一郎和芹澤久美子都沒有川奈的照片。」
  翼確認安全無虞後,從角落走回吧檯前,盯著照片。「就是說啊……」神酒盤起手臂。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思索這句耐人尋味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勝己小聲地打破沉默。
  「……是我,我見過這個男人。」
  「阿勝,你是說,你也在新聞上看過川奈雄太的照片嗎?」
  「不,我沒看新聞,也沒看報紙。」
  勝己搖頭否定由香里的問題。自勝俣醫院的醫療事故發生以來,他就不再看新聞、報紙或週刊雜誌上的任何社論報導。
  「那你怎麼會知道川奈雄太的長相?」
  「……我不知道。只能確定這句『快想起來』是針對我而來。」
  奇怪的是,不管他再怎麼絞盡腦汁,都想不起自己為何見過這張臉。勝己確定自己忘記某件重要的事,而且那件事非常重要。他感到精神無比煎熬。
  正當勝己雙手抱頭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翼不知何時站到他背後,還一臉賊笑。勝己嚇得板起面孔。
  「這種時候催眠術便派上用場了,把一切交給我吧。」
  勝己差點脫口大叫「死也不要」,但他努力吞下話語,怯怯地開口:
  「……麻煩你。」
  「咦,真的?」這下連主動詢問的翼都嚇了一大跳。
  那是什麼反應?這不是害人更緊張了嗎!勝己忍下內心的吐嘈,點頭肯定。
  「我好像忘記什麼事。那件事非常重要,但我想不起來。翼醫生,麻煩你!」
  勝己誠懇地拜託翼幫忙,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唉,既然你都這麼拜託我了,我可不能漏氣啊。好,就由我來幫你拉開記憶底層的抽屜吧。」
  翼微微點頭,發出「咯咯咯」的怪笑。


  「來,慢慢地吸氣、吐氣,你的手腳和肚子中央會逐漸變暖。」
  「……是。」
  勝己閉著眼睛回答。翼的聲音彷彿帶著回聲,慢慢滲透進他的身體裡。
  勝己請求翼幫忙回溯記憶後,翼立刻要他在酒吧的沙發躺下來,展開催眠。起初勝己很懷疑這麼做是否能喚醒記憶,不過聽從翼的指示調整呼吸後,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勝己都覺得自己雖然還醒著,但彷彿泡在溫暖的水裡睡著了,感覺十分奇妙。
  「準備完成。你比我想得更容易進入催眠,果然是單細胞生物啊。」
  即使聽到沒禮貌的話,勝己依然閉著眼睛,只有身體微微扭動一下。
  「哦,糟糕。難得今天進行得這麼順利,我得快點問才行。好,勝己,請問你看見什麼呢?」
  「什麼都……看不見。」勝己閉著眼睛回答。
  「沒這回事,你邊想著川奈雄太的臉,邊仔細看看旁邊。」
  勝己遵從指示,回想川奈雄太的照片。緊接著,他感覺黑暗中亮起燈來。勝己覺得自己彷彿在作夢一般,轉頭看著周遭。
  「喏,看見了吧。你現在人在哪裡?」
  「候診區……醫院的候診區……」勝己如同發燒般說著囈語。沒錯,他獨自站在為非住院病患設置的昏暗候診區。
  「醫院?是你之前任職的四葉紀念醫院掛號處?」
  「不……不是。這裡不是四葉紀念醫院,而是……」
  勝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發出呻吟聲。
  「不用急,慢慢來,深呼吸喔,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事。」
  翼柔聲勸慰,勝己這才慢慢轉頭,觀察候診區。
  「這裡是……勝俣醫院……我引發醫療事故的醫院。」
  「勝俣醫院?你在那裡看見了什麼?」
  勝己聽到翼的問句後,同時看見倒在候診區的人影,和那天一模一樣……
  「有病患倒在這裡……我最後沒能救活他……」
  「除了他以外呢?」
  「病患旁邊有護理師,一位中年護理師。」
  「是嗎……那麼,請你接近他們。」
  勝己無法立刻遵從翼的指示。他的腳動不了,只能站在原地。
  「不用急,慢慢來喔,照自己的步調接近他們。」
  耳邊傳來翼更加溫柔的聲音,勝己慢慢地、如履薄冰似地走向兩人。不知從何處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音。
  男人彎腰抱著肚子,身上都是血,護理師臉色慘白地俯視他。勝己想伸手觸摸男人,手卻彷彿被什麼東西勾住。
  「奇怪?」勝己下意識地自言自語。
  「怎麼了?」耳邊傳來翼的聲音。
  「我的手被勾住了……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勾住……」
  「……你的記憶正在重播。請仔細看個清楚,你應該漏看了什麼。」
  「漏看……」勝己喃喃說著,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忽然間,他發現右手背上連接著某樣東西。
  這是什麼?勝己仔細觀看,發覺是一條透明的細管。他每天都會看見這種管子,是點滴管。勝己用力倒抽一口氣──他想起來了!被內線電話叫走的那一天,他因為前一晚太累有點昏沉,便在值班室打點滴。接到電話後,他推著移動式點滴架前往醫院候診區……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腳步聲。勝己回頭,發現護理師一臉驚恐地站在點滴架旁,右手拿著注射針筒,插進連接他手背的點滴輸送管裡。
  他在做什麼?勝己才剛這麼想,視野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並在倒地的同時發現護理師對他注射了某種藥物,應該是用靜脈注射打了鎮定劑。
  為什麼做這種事?這樣要怎麼搶救病患?又要害病患死去了嗎?勝己倒在地上,在混濁的意識中,拚命把手伸向倒在旁邊的男人。男人慢慢地轉頭看他。
  沾滿鮮血的臉,映入勝己眼裡。
  「嗚啊啊啊啊啊!」勝己發出慘叫,猛地坐起上半身。
  「冷靜點,沒事的,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對他說話。仔細一看,翼正窺視著他的臉。
  「翼醫生……」
  「你從記憶中回到現實世界了,明白嗎?」
  勝己點點頭環視周遭,看見了神酒、由香里、黑宮和真美。診所裡的所有人都圍繞在沙發旁,擔心地望著他。
  「對不起,我有點混亂……」勝己按住仍狂跳不已的心臟。
  「你完全不需要道歉。那麼,你想起來了嗎?」
  神酒用慰勞的語氣問道。勝己輕舔乾燥的口腔,緩緩開口:
  「我在勝俣醫院害死的病人……就是川奈雄太。」


  3

  「也就是說,你是因為被護理師注射鎮定劑,所以才無法救川奈雄太?」
  「我想……大概是吧。」
  勝己面對由香里的疑問,先猶豫了一下才點頭。
  勝己從翼的催眠中醒來後,向診所成員報告了他在記憶的世界裡看見的畫面。大家聽完他的說明,無不露出困惑之色,面面相覷。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因為就連勝己都還無法相信自己看見的事。
  「可是,護理師為什麼要迷昏阿勝?沒有阿勝,要怎麼救受傷的病患?事實上那位病患也……」由香里含糊帶過。
  「我也不清楚,或許是我看錯……」勝己沒自信地喃喃說著。
  「不可能!」翼尖聲否定。「我的催眠術會直接喚醒沉睡在腦部底層的記憶,所以,勝己剛剛看到的情景,都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
  「可是小翼啊,你認為阿勝沒救活的病患,真的會這麼巧是川奈雄太嗎?再怎麼說……阿勝應該都知道自己沒救活的病人是誰吧?」
  由香里瞥向勝己。
  「是的,那位病人患有毒癮,有嚴重的精神障礙,之前曾多次自殺未遂而在各大醫院住院。」
  「看吧,和川奈雄太完全是不同人。小翼,你會不會失敗啦?可能是阿勝的記憶混亂,把過去見過的病人看成川奈雄太的臉……」
  「不可能……應該不可能啊。」翼噘嘴垂下頭。
  「如果……」始終坐在吧檯前盤著胳膊沒說話的神酒開口。「如果勝己看到的光景,真的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呢?」
  「小章,你在胡說什麼?不可能有那種事吧。」
  「只是假設。」神酒平靜地回覆由香里。「如果勝己剛剛看到的情景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表示川奈雄太在失蹤之前,曾經腹部出血前往勝俣醫院就診,想上前搶救川奈的勝己卻被護理師注射鎮定劑而昏睡。等他再次醒來時,死去的已經是另一個腹部受傷的男人,這表示病患在這段期間被人調包了。」
  「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做出這種事?」真美納悶地問。
  神酒拍一下手,彷彿在說:「妳說到重點了。」
  「沒錯,妳說對了,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做出這種事?關於第一個問題,可以確定迷昏勝己的護理師和整件事脫不了關係。只是光憑護理師一人,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對吧?勝己。」
  「對,沒錯。」勝己突然被點名,立刻端正坐姿。
  「在你失去意識之前,護理師曾經與誰通話嗎?」
  「……經你這麼說,他好像消失了一段時間。」
  「依照推論,他很可能在那段期間接受了某人的指示。最可疑的人就是醫院負責人──也就是醫院的院長。」
  「院長嗎?」勝己皺起眉頭。
  「沒錯,如果是院長,就有可能調包病患。只要利用住院病人,或是前一天剛去世又無依無靠的病人就能做到。偽造文件後,便能瞞天過海。」
  「等等喔,我不否認這樣的可能性存在,但院長為什麼要鋌而走險?要是穿幫不就完了?」由香里顰眉問道。
  「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一旦讓勝己動刀,事情會變得更嚴重。」神酒的語氣充滿魄力。「勝己,事發當晚,你本來打算對患者施行怎樣的治療?」
  「咦,治療嗎?首先為他輸液,穩定生命徵象……」
  「然後為他開腹止血,對吧?」
  神酒指出重點,勝己一連眨了好幾次眼。
  「是的,由於病患大量出血,傷口明顯傷及腹腔。你是怎麼知道的?」
  「如果是這樣,我的推測就有了合理的解釋。」神酒揚起單邊嘴角。
  「怎樣的『推測』?」翼追問。
  「川奈雄太被債務逼到走投無路,為了償還債款,很有可能參與後藤田貿易的走私行動。」
  神酒一說出這段話,翼馬上不滿地嘟起嘴。
  「神酒哥,我們在講病患被調包的問題,不是走私喔。」
  「走私與病患被調包,恐怕是相關事件。」神酒低聲說道。
  「相關事件?」翼複述這句話。
  「沒錯,他們如何瞞過海關走私毒品,答案就在這裡。」
  勝己靈光一閃,又因為腦中浮現的想像而背脊發涼。
  「難不成……藏進腹腔?」勝己膽顫心驚地開口,擠出沙啞的聲音問。
  「沒錯,他們將毒品塞入腹腔,用這種方式走私。」神酒沉重地點頭。
  由香里、翼和真美一時意會不過來,露出呆滯的表情,片刻後才恍然大悟地睜大眼睛。只有黑宮面無表情,似乎早就得出這個結論。
  「咦,要怎麼把毒品藏進肚子裡?」由香里尖聲問道。
  「很簡單啊,進行開腹手術,將殺菌密封的毒品袋塞入腹腔內縫合。袋子做小一點,傷口就小。如果使用絹線將毒品袋固定在腹膜,只要切開傷口便能輕鬆取出。這點小傷只要一、兩週就能拆線,乍看像是盲腸炎的手術疤痕,出入海關時不用擔心被發現。海關人員只會檢查包包內的物品,不會管到肚子裡。」
  勝己聽著神酒說明,想起那名病患腹部的傷口。記得傷口位在右下腹,與盲腸炎開刀的位置一致。
  「……真的假的?」真美單手掩嘴,喃喃說道。
  「不無可能。我還聽過更拙劣的手法,有人把毒品裝進保險套裡吞下去,結果保險套被胃液溶解,導致當事者毒品中毒身亡。此外,那種做法還有形成糞便排出體外的風險,因此放入腹腔還算合理。」
  「藏在肚子裡走私也很危險啊,要是不慎引發腹膜炎……」
  由香里的聲音有氣無力,大概是還未從驚嚇中恢復。
  「當然。裝毒品的袋子若是沒有徹底殺菌,或是手術技術不純熟,的確很有可能引發腹膜炎。不過,只要交由一流的外科醫生動刀,加上完善的醫療環境,成功率其實相當高,不是嗎?」神酒反問。
  由香里繃著臉沉思,似乎是在腦中模擬手術情境,想像自己是否辦得到。數十秒後,她輕輕點頭。
  「的確辦得到呢,只是放入的物體不能太大,否則會壓迫到內臟。」
  由香里重拾鎮定,換上外科醫生的專業表情。
  「沒錯,所以他們才走私量少價高的海洛英,而非安非他命或是大麻。若是論重計價,海洛英的價格遠高於其他毒品。」
  神酒攤開雙手,彷彿在說:「我說完了。」
  「也就是說,我那天晚上看的病人真的是川奈雄太,而他的肚子裡……」
  「沒錯,恐怕藏了毒品。」神酒接著勝己說下去。
  「所以不是因為我的疏失……」
  勝己舌頭打結,無法再說下去。神酒從吧檯前的座位起身,手強而有力地搭上他的肩膀。
  「沒錯,病患死亡的原因,應該跟你的酒醉無關。」
  勝己聽到這句話,頓時全身虛脫,整個人搖晃一下。
  「你沒事吧?」真美趕緊扶住險些跌倒的勝己。
  真美大大的杏眼近距離看著勝己,勝己急忙坐正。
  「放心……我沒事。」他的聲音在發抖。
  「小心一點喔。」真美回以溫柔的微笑。
  「但假設神酒哥的推論正確,川奈雄太又為什麼會受了重傷,前往勝俣醫院?」翼皺起鼻子。
  「……我猜,川奈雄太是不是想為自己開腹呢?」神酒壓低聲音回答。
  「自己開腹?」翼喃喃地說。
  「藤原不是說過嗎?川奈要他幫忙準備麻醉藥和針筒。由此可見,他想自行切開傷口,取出腹腔內的毒品,拿去賣掉大撈一筆。但他畢竟是外行人,無法成功為自己開腹,不慎割到大血管引發腹腔出血,所以才焦急地趕往勝俣醫院。」
  勝己想起那位病患曾經說過,腹部上的傷口是「自己弄的」。
  「看來他原本就預定要在勝俣醫院取出毒品呢……」由香里咕噥道。
  「我猜他原訂在幾天後的深夜前往醫院開刀、取出毒品,結果卻因為大量失血,不得不提前去勝俣醫院求助。因為要是去其他醫院,一定會被移送法辦。而當時值班的剛好是對此一無所知的勝己。」
  勝己突然被點名,身子一僵。
  「勝己打算為他開腹治療,但很不湊巧的是值夜班的護理人員全是知情人士,其中一人看到川奈腹部上的傷口,立即察覺事態不妙,打電話請示院長該如何處理。院長被逼急了,命令護理人員弄昏勝己。於是對方依照吩咐、迷昏勝己,而川奈雄太也丟了性命。」
  勝己聽到這段話,雙手緊緊握拳。
  「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
  「先別責怪自己。你昏倒時,很可能被插入鼻胃管,注入酒精類與做為安眠藥使用的氟硝西泮(註12:Flunitrazepam,一種精神藥物,做為強性鎮靜劑、麻醉前用藥及安眠藥使用。),引發順行性失憶症(註13:Anterograde amnesia,失去事件當下及事件之後片段記憶的失憶症。與完全遺忘事件之前所有記憶的逆行性失憶症有所區別。),失去昏倒當下的記憶。」
  「竟然做到這種地步……」勝己聽完神酒的說明,感到無言以對。
  「院方長期協助毒品走私這件事要是被公諸於世,勢必身敗名裂,也難怪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真的是無所不用其極。」神酒表情一沉。
  「等等,我有問題,那川奈雄太不是應該死在勝俣醫院嗎?為什麼最後是被人分屍掩埋?」翼頭痛般地皺眉。
  「因為他的死法太過可疑,遺體勢必被檢方調查,一旦送去行政解剖,毒品恐怕會被發現。為此,院方必須調包病人,所以讓勝己產生順行性失憶,這樣他才不會發現病患不同。至於川奈雄太的遺體,則另外交由後藤田貿易的人馬處理掉。」
  「就是那些戴墨鏡的男人……鍋島他們。」
  神酒點頭回應由香里。
  「沒錯,那些人想在處理遺體前取出腹中的毒品,所以將遺體切開。接著為了湮滅遺體的腹腔曾被翻找的痕跡,所以將之徹底分屍掩埋。」
  大概是不停說話有點累了,神酒大口呼氣。酒吧內瀰漫著沉重的氣氛。
  「那麼,鍋島他們為什麼要襲擊藤原和久美子小姐……?」
  由香里耐不住沉悶,語氣急切地問。
  「哦,因為毒品還沒找到。川奈成功從肚子裡取出毒品,並在趕往勝俣醫院之前把它藏起來了,鍋島那幫人現在仍在後藤田的命令下拚命尋找。」
  「可是川奈已經死亡超過半年,為什麼是現在?」
  由香里自言自語般地問,神酒對此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我們開始調查川奈雄太吧。」
  「什麼?小章,你這是什麼意思?」
  「無論是藤原還是芹澤久美子,鍋島他們都比我們早一步抵達現場。」
  「……你是說,消息是從我們這裡流出去的?」由香里加重語氣。
  「有可能。」神酒咬牙切齒地說。
  「章一郎哥,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真美大聲問道,試圖緩和越來越沉重的氣氛。神酒摸著下巴,看向勝己。
  「勝己,你認識勝俣醫院的院長嗎?」
  「咦?是的,我們見過好幾次面,他是一位年過花甲的醫生……」
  「院長是外科醫生嗎?你認為他有辦法不弄破腹腔內的袋子將它取出來嗎?」
  勝己聽懂了神酒的問題,搖頭回應:
  「不,院長是內科醫生,沒有那種外科技術。」
  「既然如此,他應該只有提供設備,從運貨人腹腔內取出毒品的另有其人。」
  神酒露出沉痛的表情。他腦中想到的人物是誰,勝己早已猜到。
  「那個人是院長的親戚,又是一流的外科醫生,頻繁去東南亞出差,又有不妙的傳聞,接著更被發現他的國外帳戶藏有大量存款……這已經不是巧合中的巧合所能解釋。」
  由香里見神酒緘默不語,嘆氣開口:
  「三森教授就是協助後藤田貿易走私的外科醫生。雖然他可能是小章的朋友,但是既然符合上述這麼多條件,我想沒什麼好懷疑的。」
  「是啊……妳說得對。」神酒抿起嘴。
  「不過剛剛小章說的那些都只是假設,沒有任何證據。我們不能光憑猜測就盤問勝俣醫院的院長和護理人員,或是後藤田貿易的負責人。畢竟他們和賭場的小混混不同,表面上都是正派人士。但你總能用『朋友』的身分找三森教授聊聊吧?只要帶著小翼一起去,就能確定剛剛的推論是否正確,不是嗎?」
  由香里的語氣不會咄咄逼人,而是平靜地確認待辦事項。神酒與她四目相交。
  「……沒錯,這是正確的做法,由我來問問三森教授。」
  神酒的聲音聽在勝己耳裡,似乎帶著一抹哀傷。


  4

  被翼施展催眠術三天後的傍晚,勝己一個人走在從家裡通往車站的路上,眺望著火紅的夕陽。這三天來,他都覺得有點看不到未來的方向。得知在勝俣醫院死去的病人可能被調包後,他覺得心亂如麻。
  他已經做好了要背負害死一個人的罪名活下去的心理準備,每天自問要如何才能贖罪,然後因為找不出答案而苦惱。但是,自從得知自己可能被下藥迷昏後,他的心就靜不下來。
  無論如何,神酒的推理都只是「假設」,病人也可能沒有被調包,事實上死於他的酒醉過失。但就算假設成立,他便能因此放下嗎?不管怎樣,他都沒有救活那個腹部流血向他求救的男人。
  總之,他必須盡快釐清那一夜發生的真相,無奈案情卻遲遲沒有進展,因為三森教授不見了。神酒決定找他問話後,始終無法與他取得聯繫;黑宮也利用各種社群網站找三森教授,但他自從幾天前開始放暑假後就銷聲匿跡。勝己猜三森教授去了菲律賓為下週的學術研討會做準備,但黑宮(不知道用了什麼違法途徑調查)說,他找不到三森教授正式的出境紀錄。
  勝己也向在大學醫院工作的朋友們打聽消息,卻沒人知道三森在哪裡。校方也感到奇怪,就算三森正在放假,但他好歹是第一外科的主任,沒道理聯絡不上吧。
  難道他發現自己被懷疑,所以才躲起來嗎?他在國外帳戶藏了鉅款,一旦察覺情勢不利,或許能用非正規的途徑逃去國外。
  腰部傳來震動,勝己輕輕甩頭。他不知何時停下腳步,呆望著天空想事情。他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發現收到一則訊息,是雪子寄來的。
  『我提早到了,先喝一杯~等你到了六本木再打給我。』
  「她已經到啦……」
  勝己不由得苦笑。之前他拜託雪子調查關於三森教授的事,並約好今天要請她來六本木用餐當作回禮。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將近一小時,她似乎提早到了。
  「……快走吧。」
  勝己加快腳步,並把手機放回口袋。這時,手機在手中用力震動。
  莫非是雪子打來,叫他快一點嗎?勝己瞥向液晶螢幕,然後皺起眉頭。上面寫著「未顯示來電」。
  勝己瞬間想要無視這通電話,大拇指瞄準「拒聽」的按鈕,然而胸口的騷動卻使他按不下去。勝己慢慢將大拇指貼上「通話」鍵,把手機放至耳邊。
  『……九十九同學。』耳邊傳來壓抑的聲音。
  「三、三森老師?」
  勝己聲音分岔。透過電話傳來的聲音,無疑是他的恩師──白泉醫科大學第一外科講座教授,三森大樹。
  『沒錯……你方便說話嗎?』
  三森平時講話活潑開朗,但從電話傳來的聲音卻異常低沉,聽起來萬分苦惱。
  「當、當然方便!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您,可是都打不通,到底怎麼了?」勝己結結巴巴地問。
  『……情況有點複雜。』
  「情況複雜?您說什麼?」
  三森沒有回答勝己的問題,令他忽然一陣惱火。
  「三森老師,您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勝俣醫院的事情和您有關嗎?」
  勝己情緒失控,無法隱藏心中對於恩師的懷疑。即使如此,三森依然不肯鬆口。
  「老師,請回答我的問題!」
  勝己口沫橫飛地吼著,惹得經過的中年主婦恐懼地看向他,並加快腳步離開。
  『……電話裡不方便講。』三森總算開口。『我想和你單獨聊聊,你一個人來以下住址找我,要是有其他人同行……我將拒絕回答。』
  「……我明白了。」勝己猶豫了數秒,小聲答應。
  『那我要唸住址了,你準備抄下。我人在足立區的……』
  勝己急忙從懷中掏出筆記本和鋼筆,用三森給他的鋼筆寫下地址。
  『抄好了嗎?』
  勝己一回答「好了」,電話就被「喀」一聲掛斷,他只能茫然聽著「嘟嘟……」聲望著手機。
  勝己剎那間也懷疑過這是不是陷阱,不過立刻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他和三森有十年以上的交情,無法想像對方會直接加害自己。倘若對方真的發動攻擊,他也有自信能壓制五十幾歲的三森。
  總之先通知神酒他們,知道三森的下落了……然而勝己滑手機滑到一半,手指突然停下來。
  ──勝己,你現在待的醫院可以相信嗎?
  雪子前幾天說的話言猶在耳。
  這三天裡,勝己一直在想,三森為什麼介紹他到神酒診所上班?難不成是想測試他對於這件事還記得多少,所以才將他安置在神酒的監視下?諸如此類的猜測在腦中盤旋不去。
  勝己再次滑動螢幕,撥號聲響了之後,電話被接起來。
  『喂喂?』電話傳來熟悉的聲音。
  「啊,雪子姊。」
  『哦,勝己,你到了嗎?我在六本木新城的……』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沒辦法去了!下次再補回來!」
  『什麼?咦,不會吧?你要放我鴿子?喂,勝己……』
  「真的很抱歉!」
  勝己向尖聲逼問的雪子道歉,接著掛斷電話,快步朝車站的方向跑去。
  勝己緊盯著手機APP顯示的地圖,穿梭在巷弄之間。接到三森電話的一小時後,他來到距離綾瀨站二十分鐘路程的住宅區。時間已過晚間七點,太陽完全下山,剩下路燈和民宅窗戶發出的微光照亮道路。
  「快到了……」勝己看著地圖移動腳步。液晶螢幕上方顯示著十封以上的郵件通知,全是雪子寄來的。不知道是怎樣惡毒的罵人內容,他嚇得不敢點開看。
  勝己停下腳步,GPS地圖APP顯示他抵達目的地。眼前是一棟相當老舊的公寓,勝己望著公寓前廳,門牌上寫著「綾瀨公寓」。這裡就是三森指定的地點。他邊留意周遭邊走進公寓前廳,搭電梯來到五樓。
  這裡是三森教授的祕密住處嗎?勝己在趕來的一路上,不停思索著三森叫他來的目的,至今仍未想出答案。
  找到五一二號房後,勝己在門前細細吐氣。最慘的情形是那群戴墨鏡的男人躲在房裡,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回頭。不找三森問個清楚,當天晚上的真相就無法解開。
  勝己嚥下口水按下電鈴,隨即聽見微弱的電子鈴聲。他緊張地等候反應,卻沒人為他開門,對講機也無人回應。勝己一陣納悶,又按一次電鈴,結果一樣。教授不在裡面嗎?勝己握住門把,邊轉邊拉,門便「嘎嘰」一聲打開了。
  門沒鎖?勝己猶豫一下,確認旁邊沒人偷看後,便從打開的門縫鑽進去。
  屋內沒點燈,籠罩在黑暗中。勝己按了玄關旁的電燈開關,但是燈沒亮,可能沒有通電。他只好從口袋取出手機,藉由螢幕散發的微光照亮四周。
  「三森老師,您在屋裡嗎?」勝己警戒地問,但無人回應。
  勝己沒有脫鞋,而是屈膝壓低重心,躡手躡腳地穿過短短的走廊。他的腳似乎踢到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隨便扔在地上的袋裝垃圾。
  勝己邊閃過垃圾邊來到走廊的盡頭,用力打開眼前的門。門後是四坪左右的房間,路燈和月光從窗外灑落,視野比在走廊上清楚。
  房裡散亂不堪,和走廊一樣堆放著好幾包垃圾,房間中央的茶几上滿是寶特瓶和啤酒罐。
  勝己雙眼盯著房間深處靠窗的那張床上,有人躺在那裡。
  「……三森老師?」勝己出聲呼喚。
  男人動也不動,似乎陷入熟睡。勝己慢慢穿過房間,來到床邊後大吃一驚。
  「怎麼是……這傢伙……」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三森。那張臉在朦朧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點眼熟。浮腫的單眼皮、歪曲的鼻梁,以及那個小平頭……
  是鍋島──勝己在川崎的月租式公寓擊倒,並遭這人拿槍指著的男人。鍋島的舌頭從厚嘴唇的縫隙間吐出來,兩眼無神地望向天花板。
  勝己心驚肉跳地摸向鍋島的脖子,手指從頸部摸不到頸動脈的跳動,此外皮膚也失去彈力。鍋島應該已經斷氣好幾個小時。
  仔細一看,他的脖子上留著勒痕。那是繩索的痕跡,看來是死於絞殺。
  三森到底在哪裡?為什麼鍋島會死在這裡?
  勝己混亂地轉動腦筋思考,覺得頭痛得要爆炸了。他努力深呼吸,好讓過熱的腦袋冷卻下來。
  「……中計了。」稍微重拾冷靜後,他呢喃說道。
  這是陷阱,三森等人殺死身分曝光的鍋島,並打算將這項罪名轉嫁給勝己。
  勝己回想自己來時的過程。他完全沒想到要把臉遮住,許多監視器恐怕都有拍到他;而且他進屋後摸了不少東西,一定留下大量指紋。再這樣下去,他會被嫁禍為殺死鍋島的凶手。
  勝己喘著氣從口袋拿出手帕,想先擦掉房內的指紋。
  就在這時,他全身一僵,似乎在瞬間聽到「某個聲音」。
  希望只是錯覺……勝己祈禱般地豎耳傾聽,但期望落空了。警車的警笛聲微微傳入耳裡,音量逐漸變大。三森可能躲在房間的某處監視,看見他進屋立刻報警。
  警笛聲越來越近,已經沒有時間擦指紋了!勝己踢著木紋地板,拔腿就跑。他衝出玄關,跑過外側走廊,直直衝下緊急階梯。跑過一樓前廳衝出門外後,勝己看見遠方有警車閃著紅色警燈朝他逼近,急忙往反方向的小巷跑去。
  勝己彎過好幾個十字路口,全力衝刺。他雖然逃出了鍋島陳屍的公寓,卻逃不過自己將成為頭號嫌犯的現實。儘管雙腿失去知覺、心臟揪痛到極限,勝己還是拚命跑過夜晚的街道。


  5

  趴在桌上的勝己聽見自動門打開的聲音,微微發著抖把頭抬起來,看見兩個像是學生的年輕人邊聊天邊走進店裡。
  已經天亮啦……勝己再次趴回桌上。他累到彷彿血管中流的是水銀,身體笨重不堪,怎樣都無法入眠。
  勝己昨夜從鍋島陳屍的公寓逃出來後,像隻被肉食野獸追趕的小動物般,拚命奔馳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累得一步也走不動,才走進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在離門口最遠的死角位子坐下,在這裡待到天亮。
  桌上放著他一口也沒吃的漢堡和薯條。
  現在是幾點?勝己趴在桌面看著手錶,時間就快要來到早上七點半。
  從他接到三森教授的電話算起,還未超過半天……
  短短半天,一切全變了。再這樣下去,他會被抹黑成殺人凶手。
  勝己邊想邊緩緩坐起上半身,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他一進入這家店就把手機關機,因為害怕警察會打電話過來,這股恐懼支配了他的行動。
  鍋島的事應該已經上新聞了吧?勝己想了解現在的狀況,於是用發抖的手指長按手機側面的電源鈕。
  液晶螢幕跳出「WELCOME」的字眼開機,勝己吞著口水瞪著畫面好半晌。手機緊接著開始收件,不過沒有未接來電,只有十封以上的郵件經由網路傳送過來。
  萬一是警察寄的呢……?勝己害怕得心跳加快,鼓起勇氣打開收信匣。看到寄信人後,他才安心地吐氣。
  收信匣的未讀郵件全是雪子寄來的,大概是氣他放鴿子,也氣他沒回信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得知警察沒有找他後,勝己安心(想到雪子發怒的樣子也有點害怕)地一一讀起信件內容。
  前幾封信的內容大致是:『放鴿子就算了,原因呢?』『麻煩你先回信好嗎?』接著從中途變成:『叫你回信,你是聽不懂啊!』『勝己,你把我當白痴耍嗎?』光從字面就能想像雪子震怒的表情。
  唉,她超生氣的……勝己不禁苦笑,逐漸拾回在公寓房間看見屍體後便喪失的現實感。接著他打開最後一封信,那是半小時前傳來的。
  『勝己,你沒事吧?應該沒捲進什麼麻煩事喔?
  我很擔心你。請你看到這封信後,先回信給我,好嗎?
  有煩惱歡迎找我商量,我們一起想辦法。』
  雪子姊……勝己一遍又一遍地讀過信件內容,緊咬牙根。要是稍不注意,他好像就會發出嗚咽聲。
  他很想打電話給雪子、向她求助。這股衝動支配了他的身體,讓他迷迷糊糊地找出雪子的電話號碼,但就是無法按下「通話」鍵。
  他不能把雪子捲進來。
  最後勝己回傳了:『抱歉沒回信。不用擔心,我沒事。』的信件內容,再次將手機關機。
  把手機用力塞進口袋後,勝己伸手拿起漢堡,撕開包裝紙。夾在麵包間的肉餅變得又冷又硬,但勝己不以為意,仍將漢堡塞入口中,用剩下的烏龍茶灌下肚。多虧雪子的信,讓他的腦細胞從當機狀態恢復過來。
  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他只找到一個答案。遇到這種異常狀況,只能向神酒診所的大家求救了。
  可是,那些人真的能相信嗎?勝己十指交握,祈禱般地回想幾週以來的記憶。神酒診所的每一個人,都不能稱之為正常人。不過他們除了缺乏常識以外,基本上做事很有原則,樂意為了病患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而且,神酒接納了失去立足之處的他,還說他是「夥伴」。
  因為遭信任的三森背叛,勝己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完全失去自信。不過他有預感,神酒診所的人一定不會對他見死不救。
  走吧!勝己抬起頭,充滿力量地站起來。


  「停在這裡就行了。」
  「是,謝謝惠顧,一共是兩千八百圓。」
  計程車司機停車後親切地說。勝己從錢包抽出三張千圓鈔票,對司機說「不用找了」,接著便直接下車。
  勝己邊聽著司機道謝,邊左右張望。幾十分鐘前,他終於離開速食店,在大馬路攔下一輛計程車,回到診所所在的巽大樓旁。
  勝己確認計程車離去後,先躲在圍牆角落偷看「巽咖啡廳」的狀況。店裡似乎沒有客人,店長坐在吧檯內看著報紙。勝己小跑步接近大樓,走進咖啡廳裡。
  「呃……早安,我有事情想找神酒醫生……」
  勝己向表情吃驚的店長搭話。吧檯內設有連接地下酒吧與樓上診所的內線電話,換作平時,店長會沉默地撥打內線、將話筒交給他,唯獨今日,店長只是凝視著他,沒有進一步動作。由此可見,恐怕店長已經知道昨晚發生的事。
  「呃……我、我晚點再來。」
  勝己察覺不妙,急忙轉身朝門口踏出一步。就在這時,他突然被人從後方扣住。
  勝己訝異地回頭,發現店長不知何時走出吧檯,從背後扣住他的兩隻手臂。
  「放開我。」勝己拚命扭動身體,店長則將嘴湊近他耳邊,以穩重的嗓音說道:「冷靜點,別抵抗。」
  在此之前從來沒說過話的店長突然開口,讓勝己霎時忘記抵抗。店長趁機將他拉進吧檯裡。
  「你想幹什麼?」
  勝己不由得大叫,店長卻一臉嚴肅地指著窗外。勝己順勢望去,頓時睜大眼睛。玻璃窗外可以看到兩名男子走來,其中一位是神酒,另一個則是頂著鳥窩頭的駝背男。
  「快躲起來。」店長再度出聲,把勝己的頭往下壓。
  勝己趕緊躲進櫃檯下,幾乎在同時傳來開門的風鈴聲。
  「櫻井兄,你也該相信我了吧,勝己真的沒來這裡。」
  神酒的聲音傳來。勝己心想「櫻井果然在找我」,心臟頓時激烈狂跳。
  「在地下酒吧是沒看到人啦……」櫻井的聲音充滿懷疑。
  原來如此,神酒是帶櫻井去地下酒吧,確認他沒有躲在那裡──勝己馬上便了解狀況。
  「從現場逃走的,真的是勝己嗎?」
  「對,罪證確鑿。屋內留有九十九醫生的指紋,此外監視器也拍下他的身影。」
  櫻井回答神酒,同時傳來拉椅子的聲音。
  「店長,兩杯特調。但我實在想不通耶,勝己為什麼要去……叫什麼來著……」
  「鍋島,鍋島一太。」
  「哦,對。勝己為什麼要去鍋島一太家呢?他們兩個怎麼會湊在一起?」
  「……這點神酒醫生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櫻井壓低聲音。
  「勝己的確是我們家的員工,但我不了解他的私生活。」
  「是喔……鍋島本來是混黑道的,有傷害罪的前科。還有,他以前待過的幫派專門從東南亞走私毒品。」
  「是喔~」神酒隨便回應。
  大概是不屑於神酒敷衍的態度,櫻井不再說話,店長在兩人面前放下咖啡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
  接下來的數十秒只聽見喝咖啡的聲音,勝己努力不發出任何聲息。
  「……神酒醫生。」櫻井用正經的語氣打破沉默。「九十九醫生是鍋島命案的重要嫌犯,接下來很快會被通緝……你要是有他的消息,請立刻通知我,絕對不能包庇他。」
  「……你要我背叛同伴嗎?」
  「不是。我至今都對你們胡來的偵查方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這次不能再通融了。你要是敢包庇九十九醫生,會連累到所有人喔。」
  「原來如此,我考慮考慮,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還跑這一趟。」
  神酒刻意用客氣的語氣挖苦,勝己聽到了櫻井的嘆氣聲。
  「到時候別說我沒警告你們。那麼,我差不多該回去工作……」
  櫻井有氣無力地說完,傳來拉開椅子的聲音。勝己豎起耳朵,聽見風鈴的聲音,櫻井似乎離開了。
  接下來呢?勝己抱膝而坐,煩惱不已。
  「櫻井兄已經走了,你出來吧。」
  想不到神酒宛如早上打招呼一般,自然地這麼說。勝己喉嚨發出「噫」的怪聲,怯怯地站起來。
  「請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你說你躲在那裡的事嗎?……應該是憑氣息吧。」神酒的視線在天花板流連片刻,接著說:「走吧。」
  「走去哪?」
  「地下室啊。」神酒用拇指比了比吧檯內的門,起身說道。
  勝己跟隨神酒穿越後門,搭電梯到地下一樓。電梯下樓後,他們走過短短的走廊,一進入酒吧,勝己便大叫:「咦?」
  由香里、翼、黑宮和真美已經到了,全員神情僵硬地瞅著勝己。
  「呃,這是怎麼一回事……?」勝己回頭看神酒。
  「今天早上,我從黑宮那裡得知你成為殺害鍋島的嫌犯,於是把全員叫來。」神酒手搭勝己的肩膀,與他一同進入酒吧。
  勝己在神酒的催促下在沙發坐下,其他人則靜靜圍繞在沙發旁,低頭看著他。如此詭異的情景,使他感到脖子發涼。
  「那、那個……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我被敵人暗算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三森教授的電話……」
  「沒關係,你什麼都不用說。」
  勝己語無倫次地開始說明,神酒伸手擋在他面前、要他安靜,接著瞥向站在左右兩側的翼和黑宮,只見兩人重重點頭。
  「我一直感到很奇怪。」神酒再次看向勝己,慢慢開口說道。「川奈雄太被殺已經超過半年,為什麼那些戴墨鏡的男人,直到現在才對藤原和芹澤久美子下手?而且像是計算好似地在我們掌握情報時動手?仔細想想,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們這些人裡有間諜。」
  「什麼!間諜?」勝己眨眨眼睛。
  「少裝了,我已經全部都知道。勝己,你就是間諜。」
  神酒悲傷地搖搖頭。
  「等、等一下,這是誤會!我不是間諜!」
  「那你為什麼要殺鍋島!」神酒突然震怒。
  「人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想跟三森教授談談,才被叫去那個房間。我到的時候,鍋島已經斷氣了。」
  「如果這是真的,為什麼三森教授打給你時,你沒有先聯絡我們?」
  「那是因為……」
  勝己說不出話。他總不能說,因為自己不相信他們吧。
  「由此可見,三森教授根本沒有打電話給你。沒錯,三森教授與後藤田能串通一氣,全是來自你提供的情報。」
  「這太扯了,真美小姐不也看見鍋島在咖啡廳和三森教授碰面嗎?」
  勝己向真美求救,但她露出害怕的表情搖搖頭。
  「我只知道鍋島和一名初老的男人碰面說話。要不是勝己先生說那人是三森教授,我也不知道……」
  「什麼……」勝己完全愣住了,並對由香里、翼和黑宮送出求救的眼神,但全員都狠狠地把頭撇開。
  「協助後藤田貿易走私的醫生不是三森教授,是你!川奈雄太想從腹中取出毒品導致大量出血,於是跑去勝俣醫院求助。但你因為宿醉值班,沒能救活他。你害怕走私的事情穿幫,於是串通勝俣醫院的院長幫你調包病人,再請後藤田貿易的人替你處理屍體。」神酒不留情面地指責勝己。
  「不是!我真的沒有……」
  「誰准你說話了!你宿醉的事被隔天上班的護理人員發現,因此陷入絕境。不過當前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川奈從肚子裡拿出毒品後,把它藏在哪裡?找不到毒品的下落,會對後藤田貿易造成慘重的損失;一個弄不好,走私的事還有穿幫的危險。可是,你們只懂得如何用暴力威脅別人,沒有追查毒品下落的能力。窮途末路之下,你們想到一個好方法,就是反過來利用我們。」
  神酒不耐地咂嘴,繼續說道:
  「你先籠絡三森教授,成功在我們診所就職,然後將川奈部分遺體的埋藏地點洩露給警方知道,揭露分屍遺體的死者身分。川奈生前就到處吹噓自己是小笠原建設會長的私生子,你知道我們診所提供哪些服務,也聽說小笠原會長是我們的病人,因此猜想我們可能有機會調查川奈的死因。一切都如你所料,我們接下小笠原會長的委託,開始偵辦川奈的命案。」
  神酒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嘲地揚起唇角。
  「接下來就單純多了。你順利成為間諜,將我們的調查進度洩露給後藤田貿易知道,並利用後藤田貿易的人馬──那些戴墨鏡的男人──突襲了藤原和芹澤久美子,對吧?」
  勝己沒有回話,他完全愣住了,不知該從何反駁。
  「……無法反駁嗎?不過,殺死鍋島是你的敗筆。鍋島看見你的臉,你因此覺得不能留他活口。不過這個行為,也暴露你和後藤田貿易是一夥的,否則你怎麼可能知道鍋島住在哪裡?」
  「這、這太牽強了!是我把鍋島的墨鏡揍飛的耶。如果我們是同夥,我幹什麼要這麼做呢!」
  勝己的腦袋總算開始運轉,試圖反駁這一切。神酒剛剛的推論乍聽合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許多矛盾,只要好好解釋,應該可以為自己辯白。
  「閉嘴!」神酒的聲音震動了牆面。「誰跟你管那些細節。你是間諜,背叛了我們,這種人說的話能信嗎!」
  神酒失去理智地大叫,讓勝己嚇傻了。
  「神酒醫生,求求你,聽我解釋!」
  「少囉嗦!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想乘隙擄走我們保護的芹澤母子對吧?你認為她知道毒品藏在哪裡。」
  「我、我沒有……」
  「你猜對了,川奈雄太消失前,託她藏匿了某樣物品。遺憾的是,她已經離開青山第一醫院,躲去其他地方。」神酒撇嘴。
  「其他地方……?」勝己混亂不已,不禁反問。
  「她去我位在長野深山的別墅待產了。等一切結束後,她會將川奈託她保管的東西交給我們做為謝禮。」
  「呃,那不是毒品嗎?你們要毒品做什麼?」
  勝己嚇壞了,神酒則露出陰險的笑容。
  「這還用問?……當然是拿去賣啊。」
  「販賣……毒品……」勝己嘴巴半張,用沙啞的聲音說。
  「對,在黑社會有人脈很方便呢,隨便一數就有好幾個『朋友』願意收購毒品。」
  勝己徹底無言以對,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以為神酒等人超乎常人的舉止,都是為了病患著想,不敢相信他們會為了一己之私販賣毒品……
  「眼睜睜看著尋覓多時的東西被奪走,感覺如何?一定很悔恨吧?想不想知道芹澤久美子人在哪裡?告訴你也無妨,她在長野縣佐久市的……」
  神酒挑釁似地報出芹澤久美子所在的別墅地址。
  「為、為什麼呢……」勝己虛弱地說。
  為什麼不肯聽他解釋?為什麼要做出販毒這種蠢事?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湧上心頭,勝己的腦袋快要無法負荷。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我為何把芹澤久美子的所在位置告訴你這個間諜?」
  神酒調戲似地問著,手往懷中一探。看到他亮出的物體後,勝己瞪大眼睛。那個黑色的冰冷鐵塊──是一把左輪手槍。
  「在黑社會人面廣闊的另一個好處是,只要肯付錢,就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屍體。」
  神酒將槍口對準勝己,準備扣下扳機。
  下一秒,槍聲撼動了整間酒吧。


  6

  差不多該行動了……時間剛過晚上九點,田所次義確認完錶面後抬起頭,望著樹林間瞥見的別墅。黃色的燈光從別墅的窗戶散發出來。
  這棟別墅蓋在遠離城市的深山裡,的確適合做為隱居的地點。不過相對地,正因為這裡很荒涼,即使大聲求救也不會有鄰居發現。
  天還沒黑的時候,別墅前的馬路就已沒什麼車流;這一個小時內,更是僅有一、兩輛車通過。看來可以實行計畫了,此事不宜久拖。要是讓東京的後藤田等太久,到時候又要被他罵。
  田所對藏在前方數公尺樹叢裡的菊野使眼色。菊野點頭後,從外套口袋拿出墨鏡和口罩,田所也如法炮製。其實光是待在天黑的樹林裡就已經夠暗了,戴上墨鏡更是連腳邊的路都看不清楚,但他們非得這麼做不可,畢竟他們的長相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臉要是曝光,可能會跟鍋島一樣被殺掉啊。
  田所想起兩天前與菊野一同絞殺的男人,趕緊輕輕甩頭。
  不,後藤田會下令做掉鍋島,不只是因為他的臉被看見,而是因為他太不細心。想到這裡,田所忍不住咂嘴。
  鍋島竟然不慎在芹澤久美子家中留下內衣酒吧的火柴盒。拜他所賜,那些醫生才會查到後藤田貿易從事走私。
  田所萬萬沒想到鍋島到處自稱「後藤田貿易的高層」,還自己印了名片。得知這件事時,他甚至氣到發暈。
  打從一開始,自己就反對錄用他啊!一想起鍋島這個人,田所就咬牙切齒。鍋島和長年在後藤田底下做非法交易的自己和菊野不同,是從去年才參加「工作」的菜鳥。「這小子很會打,什麼都肯做。」後藤田如此介紹鍋島加入。鍋島的確體格優秀,幹起任何骯髒事都能心狠手辣、毫不猶豫,只是缺少這份「工作」所需的智慧。處理川奈的遺體時也是,竟然把斷肢埋在市區的公園裡,結果被狗翻出來,釀成嚴重的後果。
  這次的騷動也是鍋島的粗心所引起。要不是鍋島洩露了走私品的內容,川奈怎會突然想從自己的肚子裡把「那東西」取出來呢?真要追究起來,找川奈來當「運貨者」的也是鍋島。放高利貸的朋友介紹了走投無路的川奈給鍋島,而鍋島完全沒查清楚對方的背景就用了。田所和菊野選擇「運貨者」時,都會謹慎調查對方是否有背叛的可能性,以及,如果背叛了又要找誰追討才好,這些鍋島都沒做。
  的確,這次的走私任務來得突然,沒有時間慎選「運貨者」,但早知如此,就應該堅決反對後藤田使用鍋島帶來的傢伙……田所只能用力咬牙,甩開心中的悔恨。
  田所心想,經過這一回,後藤田應該也學乖了,知道只有他和菊野能信任,所以才下令殺了鍋島。從今以後,只有他們是後藤田的左右手。
  「喂,該走了吧?」菊野看田所遲遲不動,忍不住搭話。
  「啊,抱歉,我們上。」田所慢慢朝別墅逼近。
  「不過那些醫生也真愚蠢啊,直到最後都沒發現自己被竊聽。一切都跟『醫師』預料得一樣。」
  菊野走在旁邊,發出竊笑聲。
  「沒錯。」田所也忍不住嘴角上揚。
  那群醫生直到最後都沒發現,「醫師」在那個姓九十九的醫生愛用的鋼筆內裝了竊聽器。起初「醫師」提議要在鋼筆內裝竊聽器時,田所還認為應該裝在更常隨身攜帶的物品裡,但「醫師」卻自信滿滿地憋著笑說:「他總是隨身帶著鋼筆。」確實沒錯。雖然那個竊聽器品質粗劣、音質很差,距離超過幾百公尺就收不到訊號,不過,多虧九十九隨時將它帶在身上,他們因此獲得許多有利的情報,能夠比那些醫生早一步抵達現場。
  這位「醫師」總是戴著大口罩遮住下半張臉,教他們把東西塞進肚子裡走私的人也是「醫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田所見過一次「醫師」從「運貨者」肚子裡取出毒品袋的手術現場,看那熟練的動作,連外行人也知道「醫師」來頭不小,恐怕是真正的醫生。不過,他也很訝異醫生會想出這種方式賺錢。
  解決鍋島後,他們把殺人罪嫁禍到九十九身上,這個計畫也是「醫師」提議的。「醫師」趁著鍋島不在時,打電話到後藤田的社長室提出這個方案。田所當時和後藤田及菊野一起聽著電話擴音器傳來的聲音,還曾因為「醫師」的語氣太過冷酷,感到不寒而慄。
  起初後藤田憤怒地大叫:「這種事不可能辦到!」但隨即被「醫師」諄諄告誡地說服了,被動地接受這個提案。
  然後,田所和菊野按照「醫師」的指示殺死鍋島,「醫師」也一如預告,將姓九十九的醫生引去鍋島的房間。最後,九十九被那間診所的醫生懷疑是間諜,慘遭殺害,他們也因此得知芹澤久美子的藏身處。田所暗忖,所有人都被「醫師」玩弄於鼓掌間,自己也不例外……
  田所微微發抖。按照「醫師」的指示做,真的沒問題嗎?他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覺得未來勢必會釀成大禍。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他們會殺死自己的夥伴。」
  「就是說啊。」田所壓低聲音回道。他正一面撥開草叢,一面接近別墅。
  那個醫生竟然這麼輕易就被殺掉,老實說他也很訝異。但多虧如此,替他們省了不少麻煩。反正知道後藤田貿易從事走私、用特殊方式「送貨」的,就只有那些醫生。雖然鋼筆似乎在九十九中槍時壞掉了,無法繼續竊聽,不過田所他們保留了在此之前的所有錄音檔,如果那群醫生想舉發走私的事,只要用錄音檔交涉即可。田所等人手中握有他們殺人的證據,想必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醫師」連這些都想到了嗎?
  田所決定無視腦中浮現的疑惑。他現在沒空想東想西,當務之急是用各種手段從芹澤久美子口中問出「貨物」的下落,早那些醫生一步拿到手。
  田所和菊野已經來到別墅的後門附近,連原本還能閒聊的菊野也安靜下來。
  田所小心翼翼地握住後門的門把,輕輕一轉門就慢慢打開。
  居然沒鎖?因為這裡很偏僻,不怕被找到就大意了嗎?田所皺起眉頭,走進建築物中。後門通向廚房,田所躲在牆角,屏息窺探屋內的動靜。
  他看見寬廣的客廳,L形沙發上有個纖瘦、戴眼鏡、穿著寬鬆洋裝的女人,與一個頭戴棒球帽的少年坐著看電視。由於田所位在斜後方,看不見兩人的臉,不過可以確定女人挺著懷孕的肚子。這裡除了他們,沒看見其他人。
  田所對菊野輕輕點頭,接著一口氣衝出廚房,女人和少年同時回頭。女人一看見田所他們,鏡片下的眼睛嚇得睜大,發出沙啞的慘叫聲想站起來。田所按住她的雙肩,要她坐著。
  「不准亂動,否則我就殺了那個小鬼!」田所低吼著威脅。
  女人一臉驚恐地抱住坐在旁邊的少年。戴棒球帽的少年不知是不是嚇呆了,沒有隨便亂動,雖然臉被帽子擋住,不過能看見他嘴角緊繃。
  「你、你們是……之前的……」
  女人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說。大概是她今天妝很淡又戴眼鏡的關係,總覺得印象跟上次闖入公寓時不太一樣,不過,那種柔弱、宛如受驚小動物般的反應如出一轍。
  「勸妳乖一點。妳很保護那個小鬼吧?而且還挺著大肚子。」
  女人聽到田所的話,趕緊縮起身體抱住肚子。
  好,要快點問出答案。田所斜睨著女人,輕聲吐氣。
  「不用擔心,妳只管照實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問完了馬上走。」
  田所放柔語氣,用勸慰的方式說。
  「真、真的嗎?你發誓不會傷害我們?」女人露出求助的眼神。
  真笨啊,田所在口罩下歪嘴一笑。後藤田命令他們問出「貨物」的地點後,要就地解決他們。
  「當然啊。快說吧,川奈把『貨物』藏在哪裡?」
  田所半哄半逼問,女人卻搖搖小臉。
  「你說的『貨物』是毒品嗎?我聽神酒醫生這麼說……」
  「少裝蒜!」菊野的怒吼響遍客廳。
  「噫!」女人發出慘叫。
  「是妳把『貨物』藏起來了吧!別想瞞我喔!妳答應事後會把東西交給他們,這是幫助妳藏身的條件。」
  「那、那是因為……我要是不這麼說,會被趕出去呀……我是騙他們的……我根本沒收到什麼毒品。」女人拚命解釋。
  「誰在跟妳講毒品?川奈從我們這裡偷走的東西……是寶石。」
  菊野一字一句地刻意強調。
  「寶石……?」女人茫然反問。
  「那不是普通的寶石!『雙子之淚』是成對的特大藍鑽和粉鑽,看來少說價值數十憶圓。」菊野略顯激動地說。
  「那不是去年在國外被盜……還上新聞的寶石嗎……」女人低喃。
  「沒錯,就是它。聽說是什麼阿拉伯王族去泰國玩時被偷走的,我們好不容易才拿到,卻被川奈給……」
  「夠了,不用多說。」
  田所打斷一興奮就說個沒完的菊野。只要告訴她川奈偷走的是寶石就夠了,接下來就看這女人知不知道東西在哪裡。
  「喂,妳叫芹澤久美子對吧?」田所俯視茫然的女人。「川奈把寶石藏在哪?那小子有沒有託妳保管什麼?」
  「是、是你們殺了雄太?」女人開始全身發抖。
  「不,那小子為了取出藏在肚子裡的寶石,割開自己的肚子才死的,我們只是分屍罷了。」田所淡淡地陳述事實。
  「你說他割開自己的肚子?你們為什麼要把他分屍!」
  女人似乎陷入恐慌,雙手抱頭地尖聲大叫。
  「閉嘴!」田所一吼,她便露出驚恐的表情安靜下來。「那些都不重要,快點說,他把寶石藏在哪?」
  「我、我不知道,他沒有把東西交給我……」女人拚命搖頭。
  「少裝了!妳是想要我再揍那個小鬼?還是要踢爛妳的大肚子啊?」
  田所一脅迫,女人馬上抱緊身邊的少年,縮起身體保護肚子。
  「求、求求你,不要碰我的小孩……」
  「那就快點說出寶石在哪!」
  田所狠狠揪起似乎完全嚇傻、動也不動的少年衣領。
  「住手!我告訴你雄太最後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電話?」田所將視線轉向女人,看見她不甘心地咬著下唇點頭。
  「去年年底,我在半夜接到一通電話,是雄太打來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很痛苦,對我說:『仔細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
  「……繼續說。」田所催促。
  「雄太說:『我要是死了,千萬別火葬。入棺之前先檢查我的肚子。』」女人用虛弱的聲音說。
  檢查肚子?他們剖開川奈的腹部調查過,並沒有找到「雙子之淚」。
  「他說:『檢查我的胃。』……」
  女人膽戰心驚地說出這句話,田所不禁瞪大墨鏡下的雙眼。
  「那個白痴該不會……」菊野呻吟道。
  「看來沒錯,他把『雙子之淚』吞下去了。」
  田所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的確檢查了川奈的肚子,卻沒有特地割開腸胃確認,分屍時也是隨便用電鋸切開。
  當時應該檢查得更仔細……田所深呼吸緩和焦慮,他沒有時間為了已經過去的事情後悔。既然知道川奈吞下了「雙子之淚」,他必須立刻前往回收。
  「聯絡後藤田。」田所小聲命令菊野。
  菊野頷首表示明白,從外套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走向廚房,在那裡竊竊私語。女人緊張地望著他講電話。
  「好了。」幾分鐘後,菊野從廚房回來。
  「他怎麼說?」
  「他要我們回去後,立刻去回收寶石。看來今天有得忙了。」
  菊野誇張地揉著自己的肩膀。
  「沒辦法啊,我們快點搞定這邊吧。」
  接下來要殺死這對母子,並處理遺體……田所邊想邊將視線轉向女人,然後吃了一驚。女人雙手拿著白布用力擦臉,眼鏡不知何時被她丟在旁邊。
  這女人是誰?田所還來不及反應,女人便放下手中的布。田所一看到那張臉,墨鏡下的眼睛不禁睜大。
  女人的長相變了,弱不禁風的下垂眼變成炯炯有神的細長雙眼,慘白的嘴唇變得豐厚紅潤,鼻梁似乎也高了一些。重點是,原先那股脆弱縹緲的氣質已蕩然無存,如今坐在沙發上的,是一個全身散發出魅力與生命力、教人屏息的美女。
  「哎呀,你怎麼啦?表情像隻驚弓之鳥,女人化妝會判若兩人不是常識嗎?雖然我不只化妝,還用了特殊化妝的黏著劑啦。看起來很像久美子小姐吧?」
  女人豪邁地大笑,隔壁的少年則懶洋洋地摘下壓低的帽子。田所看到那張臉,感到更加混亂,因為他長得和芹澤久美子的兒子完全不像,個子雖然嬌小,但應該不是小學生,可能是國中生或是高中生……
  「由香里,這些人豈止驚恐,可能還被妳沒化妝的模樣嚇壞了吧?三十歲的女人沒化妝果然不行啊……」
  少年嘲諷到一半,女人便掄起雙拳,用力轉他的太陽穴。
  「說過多少次了,我才二十八歲!聽懂了嗎?是二、十、八、歲!」
  她凶狠地貼近少年的臉,一字一句地說著,兩人幾乎要撞到額頭。
  「痛死啦!抱歉抱歉。」少年發出慘叫。「我還不是被迫扮成小學生,讓我唸一下有什麼關係……」
  女人終於放開少年,只見他口中不停嘀咕。
  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田所依然無法動彈。
  「哼,我可是臉繃得又緊又痛,身體重得不得了,胸部被壓得無法呼吸,痛苦得很呢。」
  女人起身,猛然脫下洋裝。原來她在洋裝下穿著T恤和牛仔褲,腹部用肚兜塞著一顆籃球,胸前緊緊纏繞著束胸。女人迅速解開束腹和束胸,籃球隨之落地,豐滿的胸部撐起衣服。
  「對了,小翼,他們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女人刻意伸懶腰突顯好身材,向少年確認道。
  「沒錯,貨物是寶石,他們也已經知會老闆了,這些都是真的。」
  看見少年露出賊笑,田所努力嘗試重啟當機的腦袋。他們互稱彼此為「小翼」和「由香里」,這名字很耳熟。田所竊聽九十九時,似乎常聽到這些名字……
  他們是那群醫生?直到這一刻,田所才發現自己中計了,口罩和墨鏡下的表情為之扭曲。
  什麼時候的事?從哪裡開始是陷阱?要殺了他們嗎?不,先通知後藤田再說。
  「開什麼玩笑!你們是老幾啊?」
  田所被身旁響起的怒吼打斷思考,抬頭一看,菊野正要衝上去揪住女人。說時遲那時快,房間的地板一陣晃動。
  沙發前的木頭地板掀開了一扇大約一平方公尺的門,一名男子從中走出。地板下有隱藏階梯通往地下室,男子似乎一直躲在那裡。
  那是一名體格壯碩的中年男子,深邃的五官搭配柔和的笑容。男人停下腳步,站到菊野面前。
  「小章,接下來就拜託你囉。」女人輕佻地說。
  小章?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就是那間離譜診所的代表嗎?田所透過墨鏡打量神酒。即使面對體格不遜於自己的菊野,神酒依然從容不迫,不但垂著雙手,臉上還浮現微笑,宛如在與熟悉的友人對戰。
  這個男人很危險──田所至今為止在鬼門關前徘徊多次,本能告訴他這次非常危險。就在田所愣在原地時,旁邊傳來野獸般的嘶吼,菊野朝男人揮出拳頭。
  下一秒,菊野龐大的身軀伴隨著一聲巨響趴倒在木頭地板上,身體微微抽搐,似乎完全暈過去。
  田所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眼看著菊野的拳頭就要命中男人的臉,男人卻只是輕輕一閃,便以最小限度的動作避開攻擊,緊接著如同握手般,以極其自然的動作出拳,不偏不倚地打中失去平衡的菊野下顎,震盪了腦部使他當場暈厥。
  兩人的水準差太多了。田所下意識地摸向外套左胸,手掌感受著堅硬的觸感。他有帶槍,只要拔槍,有可能致對方於死,但也不是百分之百。
  還是走為上策。先逃離現場,向後藤田報告情形!田所下定決心後馬上轉身,踢著木紋地板衝回廚房,從進來的後門逃跑。
  一來到漆黑的戶外,田所立刻摘掉墨鏡和口罩,焦急地看向附近。為了不引起注意,他把車停在下坡一公里處的停車場。
  田所很想打電話給後藤田卻找不到空檔,因為他必須先甩掉那些醫生。他繞到別墅正面,跑在可供兩輛車交錯而過的大馬路上。
  狂奔了幾十秒後,背後傳來重低音,田所回頭一看。
  「嗚、嗚哇?」他反射性地發出慘叫。
  有一輛車亮著遠燈朝他狂飆而來,明明是狹窄的山路,車速卻明顯超過一百公里。就在他愣住的短短數秒,車子已經逼近到十幾公尺內。
  要撞上了……會死嗎?田所被車燈照亮,覺得自己死定了。就在這時,車子發出刺耳的煞車聲猛然減速,以令人捏把冷汗的距離擦過他身旁,車身轉了一圈繞到他背後,千鈞一髮地停下來。田所嚇壞了,當場腿軟坐倒在地,背部剛好碰到汽車輪胎,還聞到塑膠的焦味。
  「迷、迷你車……?」田所心驚肉跳地看向背後,發現車子十分眼熟。這不是他們綁架賭場老闆時,以驚人的飆車技術追上來的那輛紅色迷你車嗎?
  就在田所腿軟之時,耳邊響起腳步聲。他將視線拉回正面,看到一個男人走過來──是剛剛打倒菊野的那個人。
  「欸,你想躲去哪裡?」
  男人來到十公尺以內,像是晨間招呼般輕鬆地叫住他。田所慢慢起身,停在身邊的車子緩緩離去。
  「……你就是神酒醫生?」田所驚魂未定地撫平呼吸問道。
  「對,我是。」神酒爽快地回答。「你叫什麼名字?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這可是規矩呢。」
  田所聽著神酒的調侃,手摸向外套左胸。透過布料傳來的堅硬觸感,稍微撫平他紊亂的心跳。
  「……你想殺了我嗎?」
  「殺了你?不需要,就用非法入侵民宅的罪名將你們扭送法辦吧。只是警察可能會追究更多事情。」
  「你們裝了監視器嗎……」
  「正確答案。」神酒愉快地拍一下手。
  田所握緊拳頭心想,剛剛與那個女人的談話都被錄下來了嗎?他不小心承認自己殺了川奈……
  「……我們來交易吧。」田所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交易?」神酒歪著脖子。
  「沒錯。我手中擁有你們殺害同伴九十九的證據。只要你放過我們,我們就幫你保密。至於寶石嘛……我用市價的七折讓給你,你看怎麼樣?」
  田所露出討好的笑臉。當然,後藤田不會答應給他們錢,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解危。
  然而神酒沒有回答,還向前一步。
  「等、等等,要是嫌七折太貴,那就算半價吧。我用半價賣給你!」
  田所拚命高喊,但神酒依然沉默地走過來。
  「不准動!」田所大喝一聲,從懷中拔槍。神酒終於停下腳步。「開什麼玩笑!你是想和我分一半的錢,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想在這裡和持槍的我開打啊?連小鬼都知道該選哪邊吧!」
  田所大叫著舉槍瞄準,卻被神酒的表情嚇壞了。
  神酒在笑。那是恰似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容。
  田所憤恨咬牙。在此之前,他與無數類似的人交手過,這種人的腦袋完全不正常,不接受任何交易,因為他們非常享受這種賭上性命的狀況。
  只能開槍了!田所扣住扳機。就在這一瞬間,神酒的身影從眼前消失。
  什麼?田所混亂地看著周邊,卻找不到神酒的影子。這時,下方傳來「啪沙」的聲音,田所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氣。
  神酒竟然蹲在他腳邊,田所驚覺不妙。神酒利用他緊張而注意力渙散的一瞬間壓低身體,衝入他的死角。
  田所試著把槍口往下壓,然而槍在近身戰中處於劣勢。神酒輕輕用左手推開他持槍的那隻手,站了起來。
  接著,田所只能茫然望著神酒輕柔地轉動肩膀,朝他使出右肘擊。


  7

  到底是怎麼回事?後藤田跨著大步,邊走出辦公大樓的大廳邊看向手錶。時間已超過晚上九點,新宿與新大久保之間的這一帶滿是剛結束應酬準備回家的上班族。
  真擋路!後藤田推開迎面而來的一群酒醉踉蹌的上班族試圖前進,肩膀卻不慎撞上這群人後方一名魁梧的年輕人。後藤田身材乾瘦,體重不到六十公斤,差點被那個人撞倒。
  「啊,抱歉。」戴眼鏡的男人縮縮脖子道歉。
  換作平時,他一定開罵,但今天實在沒時間。後藤田用力咂嘴,再次加快腳步。
  他寶貝的SUV運動休旅車停在距離這裡三百公尺遠的停車場,平時他不覺得這段距離有什麼,今天卻彷彿格外遙遠。大概是他年過五十還衝下樓梯,也可能是太焦慮了吧,心臟跳得異常快速。
  十幾分鐘前,他以其他名義申請用來進行暗中交易的事前付費式手機,收到「醫師」的來電。「醫師」告訴他「田所和菊野被警察逮捕」之後,隨即掛斷電話。後藤田高度數鏡片下的雙眼瞪著手機,皺起鼻根。約莫一小時前,田所和菊野才通知他「雙子之淚」被川奈吞下肚,他一直在等兩人回來,準備和他們一道去挖川奈的遺體。
  為了以防萬一,後藤田打過田所的手機,電話有撥通卻無人接聽。他接著打給菊野,也是相同的結果。
  他們兩個當真被抓到了嗎?雖然田所和菊野長年效忠他,應該不至於將他供出來,可是日本警察也不是省油的燈,即便田所和菊野不願鬆口,最後還是有可能查到他頭上。如果後藤田與他們合作多年的非法交易被查到,可能一生都得在牢中度過,慘一點甚至有可能被判絞刑。
  一思及此,後藤田全身發抖,急忙離開社長辦公室。
  但是,就算田所和菊野真的被逮捕,「醫師」又是透過什麼管道知道的呢?後藤田邊快步走向停車場,邊絞盡腦汁思考。
  打從一開始,那個醫生就不太能信任。大約兩年前,後藤田想到利用欠債而走投無路的人的身體運送毒品的方法。為了實現這個把毒品塞入腹腔的走私方式,他四處探聽願意協助的醫生。他需要口風緊、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那種醫生,最後找到的就是「醫師」。
  介紹的人向他說明,「醫師」從一年前起,便以高價治療在一般醫院就診會報警處理的傷勢,例如槍傷等(詳情後藤田沒有多問),以及從事其他更無法端上檯面的醫療行為。
  「醫師」聽完後藤田的主意後,為他準備了勝俣醫院做為從「運貨者」腹腔內取出走私物品的手術醫院。聽說勝俣醫院過去曾因為經營困難,出借手術室給不肖人士利用,在那之後就一直與黑社會有往來。不僅如此,「醫師」還在輸出國東南亞安排了能將走私品藏入「運貨者」肚子裡的醫生。
  分屍掩埋川奈的遺體、為了利用神酒診所的醫生查出「雙子之淚」的下落而向警方透露死者身分的做法,以及在姓九十九的醫生身上裝竊聽器的點子,全是「醫師」想出來的。
  真的可以相信那個醫生嗎?後藤田抵達停車場,坐進心愛的保時捷Cayenne,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但他現在沒有時間管這些了。後藤田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倘若田所和菊野真的被逮捕,「後藤田道貞」也玩完了,他得盡快替換身分、改變容貌。為此,他非得拿到「雙子之淚」不可。為了收購寶石,他早已傾家蕩產。
  那是他的東西,誰都不許碰!後藤田用力握住方向盤。


  就是這裡……後藤田來到路燈完全照不到的深山裡,左手拿著大型鐵鍬,用手電筒照著地面前進。遠離青梅市街的深山裡,就是川奈雄太的藏屍處。
  去年年底,後藤田聽從「醫師」的吩咐,和田所等人一起來到這座森林,將川奈遺體的頭部和身體埋入土裡。這兩個部位一旦被發現,身分容易曝光,因此這件事無法假手他人。
  幸好有在掩埋處做記號。後藤田望著眼前粗樹幹上的X字刻痕,放心地吁氣。當時,他心想或許有一天會需要重新挖出遺體,所以做了這個記號。
  後藤田把手電筒放在地上,擦拭額頭的汗水。為了找尋這個記號,他在森林徘徊了一小時以上,全身疲勞不已,手臂和臉有好幾處被黑斑蚊叮咬而癢得受不了。但他還不能休息,不快點挖出川奈的遺體、找出「雙子之淚」,他的人生就結束了。
  早先他聽聞阿拉伯王族在泰國的度假村遭飯店人員竊取的「雙子之淚」,以便宜的價格流入黑市的消息。當時他剛好前往泰國走私補貨,熟識的仲介對他說:「有人怕被抓,急著想便宜脫手『雙子之淚』,你有沒有興趣?」那位仲介開的價碼大約是日幣三億圓,他馬上心動了。
  這當然不是一筆小錢,不過若能得到「雙子之淚」,便能以好幾倍的價格賣出。實際上他也已經在日本找好買家,只要確定是真貨,對方願意用超過十億圓的金額買下。於是後藤田拚命湊錢,好不容易籌到三億圓,買下「雙子之淚」。
  接下來和平時走私毒品的方式一樣,只要將「雙子之淚」藏入「運貨者」的腹腔、送進日本即可。負責送貨的人就是川奈雄太。
  要不是他突然發神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可惡!」後藤田邊咒罵邊挖土,這時鐵鍬似乎碰到東西。他睜大眼睛,趴在地上雙手撥土,指尖摸到光滑的觸感。在手電筒的微光下,那樣東西看起來特別白,似乎是川奈雄太的頭蓋骨。埋藏了數個月,川奈雄太的頭顱已完全變成白骨,失去眼球的窟窿眼窩怨恨地瞪著後藤田。
  「看什麼看!」後藤田站起來,踢了頭蓋骨一腳。
  如果「運貨者」擅自跑去一般醫院取出物品,不僅自己會成為走私的共犯,而且也領不到酬勞,因此他們通常都唯命是從。後藤田也是看準這點,所以沒有特別監視他們,誰知道川奈雄太會突發奇想,自己割開肚子取出「雙子之淚」……
  既然已經挖出頭蓋骨,看來就差一些了。再撐一下子,就能找到男人死前吞下的「雙子之淚」。
  後藤田更賣力地舉起鐵鍬,然後忽然停下動作。身旁不知何時變亮了,他以僵硬、不流暢的動作回頭,當場嚇得屁滾尿流。只見後方站著數名身穿西裝的男人,手拿手電筒照著他。
  「你、你……你們是誰?」後藤田嘶聲大叫。
  其中一個男人向前一步,那是一個駝背、相貌窮酸的中年男子。
  「敝姓櫻井,來自警視廳搜查一課。」
  男人從皺巴巴的西裝外套口袋中掏出警察證,亮在後藤田面前。
  「警、警察……?」鐵鍬從後藤田的手中掉落。
  「哎呀,附近居民通報山中出現奇怪的亮光,所以我們就過來看看囉。你要找什麼呢?」
  自稱櫻井的男人刻意用溫吞的語氣說道。後藤田撇嘴暗忖:「居民通報?」這種深山裡才不可能有目擊者。就算有,報警後也不會動用到警視廳的刑警。這些人一定是跟蹤他而來的。
  但是,警方怎麼辦到的?後藤田向來留意跟蹤,隨時會注意後照鏡,還不時停車確認有沒有人跟著他。
  「咦?那是什麼?你在挖什麼東西?」
  後藤田的思緒被櫻井尖聲打斷。
  「不,什麼也沒有。」後藤田拚命擋住背後的人骨,櫻井卻伸長脖子偷看。
  「哇,那不是白骨嗎?」櫻井刻意拉高聲調。「那是誰的骨頭啊?麻煩你來我們局裡一趟。」
  後藤田一聽到這句話,隨即轉身逃往漆黑的森林,然而背後的男人們立刻撲上來當場制伏他。他雖然盡力反抗,不過被幾個壯漢扣住,想逃也逃不掉。
  這時,有個東西從他胸前的口袋掉出來。後藤田放棄抵抗,臉趴在土地上呆望著從自己口袋掉出來的物品。那是一枝感覺很高級的鋼筆,仔細一看,上面刻著英文縮寫「K•T」。
  這是什麼?後藤田不記得自己有這枝鋼筆。此時,他忽然想起數週前「醫師」說過的話。聽說「醫師」在名為九十九勝己的醫生持有的鋼筆上裝了竊聽器,藉此打聽川奈雄太的情報。
  該不會就是這枝筆吧?可是,這東西怎麼會進到自己的口袋裡?後藤田茫然看著鋼筆,腦中閃過幾小時前的某一幕。
  在他離開公司前往停車場的路上,曾和一個年輕人擦撞肩膀,難道就是那時候……
  「那個人到底是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後藤田望著櫻井笑咪咪地走過來,喃喃說道,但無人回應他的獨白。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黑宮聽完男人哀傷的獨白,關上筆記型電腦深深嘆氣。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他只想趕快回家休息。
  「看來一切都很順利。」
  旁邊傳來說話聲。黑宮僅轉動眼球,注視隔壁的駕駛座,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他是黑宮的同事──九十九勝己。
  「……真麻煩。」黑宮搔搔頭髮。
  「對不起,這次真的太麻煩你了。」九十九縮縮脖子。
  「……不是你的錯。」
  沒錯,全都要怪神酒哥。都是因為他注重細節,才害我如此費工。說什麼「不仔細一點會被看穿」全是藉口,我看他只是想看好戲罷了──黑宮暗暗心想。
  當九十九涉嫌殺害鍋島、回到酒吧的時候也是。其實只要用文字通知他可能被竊聽,請他不要說話就好,接下來靠著由香里的聲音演技便能解決。但神酒卻要所有人全部下來演戲,先把九十九嚇個半死,並在玩具槍開槍的同時打開干擾電波。
  看到九十九被從槍口飛出來的各國國旗嚇呆,由香里高舉「大成功!」的看板時,黑宮真的很後悔答應配合他們演這齣爛戲。
  鋼筆的事情也是──黑宮想起種種過程,感到更加疲勞。反正警察已經跟蹤上當的後藤田找到埋屍地點,在鋼筆內加裝竊聽器和GPS根本是多此一舉,但神酒卻說「一報還一報才有趣啊」,害黑宮還得替鋼筆加工。
  不過要是離得太遠,電波可能會收不到,所以黑宮只得坐上九十九開的車,和他一起跟蹤後藤田,同時向櫻井回報位置。
  不論是神酒,還是積極配合神酒演出的同事們,都令黑宮感到生氣。不過他最氣的還是無法嚴正拒絕神酒的自己。
  每當神酒露出爽朗的笑容說:「黑宮,拜託你了。」他總是無法拒絕。到底是怎麼搞的?黑宮垂頭喪氣地吐出肺裡的空氣。
  「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接下來是刑警們的工作……回去了。」
  黑宮低頭說道,九十九用僵硬的表情點頭。
  「是啊……終於結束了。」
  不,還很難說。黑宮沉思。後藤田及其部下的確已經落網,殺害川奈雄太的凶手算是抓到了,但鍋島呢?後藤田等人矢口否認犯案,而鍋島的房間殘留著九十九到過現場的痕跡,附近監視器也拍到他逃離現場。櫻井因為與神酒交換條件,所以現階段還不會拿九十九開刀,但不確定九十九是否能就此洗清嫌疑。
  儘管去年年底勝俣醫院發生的意外已水落石出,要替九十九翻案還是相當困難。時間相隔太久,能證明他清白的證據幾乎都沒了。
  九十九靜靜望著前方,發動引擎。
  宛如低吼的引擎聲在狹窄的車內顯得格外大聲。


  8

  『小章,結果櫻井兄有聯絡你,向你報告昨天逮捕的三人的後續發展嗎?』
  『聽說三人都否認殺害川奈雄太。不過他們罪證確鑿,再過不久就會自己招認吧。』
  『……很難說,他們也可以否認到底。』
  『黑宮,你的想法還是這麼消極。』
  『……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主治醫生不夠爭氣。』
  『啊,翼醫生輸掉了這回合。』
  『小真,沒這回事喔。只要我想,也可以為黑宮調配會變得超亢奮的藥呢,是黑宮自己拒絕治療的。』
  『那不叫治療吧……』
  『嗯?勝己,你剛剛有說話嗎?要不要來喝喝看我特製的提神咖啡飲料?』
  『死也不要!』
  「醫師」一面用耳機聽著眾人相聲般的對話,一面四下張望。時間已過晚上十一點,集合住宅的樓梯不見人影。「醫師」將兩根細鐵絲插入鑰匙孔。
  『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辦?那三人雖然被抓了,但阿勝的嫌疑還是沒有洗清。』
  『只能先躲在這裡。勝己,可以嗎?』
  『是,我也沒有其他選擇……』
  『這裡還有空的客房,你先住那裡吧。』
  『謝謝妳,真美小姐。』
  『阿勝暗爽喔。可是小章,協助後藤田他們犯案的醫生,真的是三森教授嗎?』
  『很遺憾,他涉嫌的可能性很高。雖然直到他們三人鬆口前都不能肯定,不過勝己不就是被三森教授的電話騙去鍋島家的嗎?』
  『……九十九,你接到的電話,確定是三森教授打來的嗎?』
  『是的,黑宮醫生,我肯定。』
  『黑宮啊~你能不能去查一下那個三森教授躲在哪裡?只要讓我跟他聊聊,他是不是幕後黑手立見分曉。』
  『他的確很可疑啦,只是行蹤依舊成謎。』
  『說不定已經逃去國外。如果是這樣,要抓到就不容易了。』
  國外?沒那回事。「醫師」忍住笑意,集中精神開鎖。鑰匙孔有所反應,「醫師」把手輕輕一轉,便傳來「喀嚓」的開鎖聲。「醫師」揚起嘴唇,戴著醫療用乳膠手套的手握住門把。
  『對了,小章,「雙子之淚」果然藏在久美子小姐家嗎?』
  『對,和久美子小姐談過之後,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高。聽說她在去年年底收到寄給川奈的信件,心裡覺得一定是討債的帳單,所以順手塞入川奈的物品當中。信封裡裝的極有可能是寶石。』
  『章一郎哥,我們不用去拿信封嗎?』
  『不用著急,目前瘋狂尋找「雙子之淚」的傢伙,全都被關進拘留所裡。芹澤久美子即將臨盆,現在特地請她回去找信未免太操勞。等她生下健康的寶寶、安頓好生活之後,我們再請她回去找吧。眼前先幫勝己洗清嫌疑比較重要。』
  『……九十九,在你口袋裡放入川奈雄太照片的男人是誰,你心裡有底嗎?多虧那個男人提供的線索,我們才能解決這個案子。這個人的身分,或許是替你洗清嫌疑的關鍵。』
  『抱歉,黑宮醫生,我想了很久,卻都想不出來。』
  『是嗎……那只好試試其他方向。』
  『有勞你費心了……』
  『阿勝,你這樣說太見外啦,夥伴之間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呀。』
  『都是我單方面接受幫助。我不像各位一樣,擁有特殊能力……』
  聽到耳機傳來熟悉的聲音,「醫師」嗤之以鼻。
  沒有特殊能力?真狂妄呢。越是特殊的人,說起這種話越是教人感到刺耳。這種態度或許可以說是謙虛,但是聽在能力不如他的人耳裡,只是觸怒神經。
  想起九十九勝己的臉,「醫師」微微放鬆表情。他們今後不會再見面了,總覺得有點可惜。「醫師」邊想邊輕拉門把,打開一道門縫悄悄鑽進去。
  室內一片黑暗,「醫師」留意著腳步,在漆黑的短短走廊上前進,接著推開房門。裡面是小小的客廳,路燈和月光從窗外灑進室內,儘管很暗,不過算是能勉強看見東西。
  好,要從哪裡開始找呢?先從桌子開始吧。「醫師」穿越客廳,走向房間角落隨意堆放雜誌和郵件包裹的桌子。
  忽然,「醫師」在桌上翻找裝「雙子之淚」信封的手停下來。背後似乎傳來人的氣息。
  「醫師」迅速轉身。連接客廳和走廊的門前站著一道人影,看來這人之前都藏在和室裡,直到看見有人進來才走出來。
  月光照亮人影,「醫師」看見他的臉,不由得苦笑。
  「哎呀,勝己,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等妳的,雪子姊。」
  九十九勝己的臉上,浮現哀傷的笑容。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就是和後藤田他們合作的醫生?」
  「不,我不曾真的懷疑妳。直到剛才為止,我都覺得來的人或許會是三森教授。」勝己語氣僵硬地回答雪子的質問。
  「但你多少懷疑過我吧?」
  「……是啊。從我開始思考在我口袋放入川奈雄太照片的人是誰、是誰為了解開真相提供線索,才發現那個人可能是妳。我當時一直以為,是撞到我的那個人在我口袋塞入照片,後來仔細一想,其實當時還有一個人能這麼做。」
  「你是說,我像變魔術一樣,把信封放入你的口袋裡?」雪子裝傻道。
  「沒錯,這對白泉醫大魔術同好會的前會長來說,應該很簡單吧?」勝己諷刺地撇嘴說道。
  「是的,你說對了。」雪子淺淺一笑。
  白泉醫大的學生基本上都會參加社團,但雪子對運動沒興趣,因此加入面臨廢社的魔術同好會,學了點戲法打發時間。
  雪子升上大三時,當上(成員幾乎都是幽靈會員)的同好會會長,而勝己當時正好以一年級新生的身分加入同好會。
  「妳知道那天有舉辦廟會,街上會很熱鬧,才故意約在那家咖啡廳。離開咖啡廳後,妳鎖定行人撞到我的機會,在我口袋塞入裝著照片的信封。妳的手法相當俐落,我當時完全沒發現。」
  「被你這樣的天才誇獎,我的心情真是複雜。」
  雪子聳肩,回憶起學生時期。起初她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情加入魔術同好會,不過也逐漸練出興趣,學會了扎實的技巧,最後當上會長,並教導完全是外行人的勝己變魔術的基礎。
  但才能的差異真是殘酷。勝己從雪子那裡學到基礎後,一下子變得駕輕就熟,才花短短幾天,就將雪子苦練好幾個月的戲法練到登峰造極,使雪子深感挫敗。
  「……我並不是天才。」
  「哪有?昨天你不是才將鋼筆放入後藤田的口袋中嗎?鍋島那次也是。你雖然說是鍋島掉了內衣酒吧的紙火柴,但那其實是騙人的吧?你在交戰的短短一瞬間,摸過了鍋島的口袋。」
  「擅長這種扒竊技能,沒什麼好得意的。」勝己搖搖頭。
  「對了,發現手機被竊聽的人也是你嗎?」雪子輕聲詢問。
  她在鋼筆上裝的不是主要竊聽器,那種東西只要做電波調查,很容易穿幫,但是安裝在勝己手機裡的間諜程式很難被找到。
  「……是我沒錯。昨天後藤田確定被捕後,我開始懷疑妳可能涉案。如果是這樣,我恐怕還被裝了另一個竊聽器。妳不是教過我嗎?用花俏的手法引開注意力,在視覺死角動手腳是魔術的基本概念。」
  「欸,你還記得呀,真開心。」雪子對他眨眼。
  「……三森教授也是妳轉移我注意力的道具對吧?」
  「是啊。」雪子爽快承認。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意義,因為勝負已定。「從我決定要接檯面下的工作時,就想好要是有個萬一,要拿三森教授當替死鬼。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會看準時機放出對三森教授不利的傳聞,並用教授的名字在國外開戶。我會在鋼筆上裝竊聽器,也是為了嫁禍給三森教授。」
  「……三森教授現在人在哪裡?」
  「你不是猜到了嗎?」
  聽到雪子的回答,勝己緊緊咬住下唇。像三森這種濫好人最好操弄,他不但沒發現自己成為代罪羔羊,連雪子對他說:「我有朋友想找您商量家人的病情。」介紹他與鍋島碰面時,他也完全沒有起疑。雪子安排了這個場景讓勝己看見,好讓三森與整起事件扯上關係。
  三森開始放暑假時,雪子對他說:「我有複雜的事想找您商量……」把他騙進自己的車上,乘隙用麻醉槍迷昏他,將他綁架到窮鄉僻壤的廢棄房屋,綑綁之後拿刀對準他的脖子,威脅他打電話給勝己,好將勝己引到鍋島的房間。事成之後,三森便失去利用價值。
  三森的遺體躺在廢棄房屋的地板下沉眠,恐怕沒人能找到他。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三森教授?他從大學時就很照顧妳啊!」
  「我不懂耶,為什麼不能殺死對自己好的人呢?」雪子輕輕歪頭反問。
  勝己露出驚愕的表情,愣在原地。
  「妳、妳說什麼……」
  「但我真的不懂嘛,為什麼不能殺人呢?我知道殺人可能會被抓、要接受處罰,不過,若是有值得冒險的價值,殺人不是需要猶豫的事吧?我本性如此,只是平時隱瞞得不錯,連你都被我騙倒了?」
  雪子朝無言以對的勝己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我從小就缺乏同理心,無法對別人的心情產生共鳴。在我眼裡,所有人都是促成利益的棋子。如果我合理判斷後,認為這麼做是必要的,不論那是再怎麼違反倫理道德的事,我都不會因此手軟。對我來說,利用醫術做黑心生意沒什麼好猶豫的,因為那是利用自身技術賺錢最有效率的方法。」
  雪子停頓一會兒,揚起嘲諷的笑容。
  「對了,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知道你是故意說出『雙子之淚』藏在這裡,好把我騙來這裡。但我在進來之前,用GPS確認過你的手機在神酒診所,而你也在那裡與診所的人說話。」
  「……在那裡的不是我,是由香里醫生在學我講話。」
  「由香里?啊~那個會模仿聲音的婦產科醫生!原來我輸在這裡!被騙得好慘啊~」雪子誇大地拍著額頭。
  「為什麼……」勝己揚聲說道。「為什麼要告訴我死在勝俣醫院的是川奈雄太?妳要是不丟出線索,我們也不會發現後藤田幹的事。還有,既然妳竊聽了我的手機,應該知道我們想騙那些人吧?妳為什麼不警告後藤田呢?」
  「因為我判斷若是放出走私的消息,你們查出『雙子之淚』在哪的機率會跟著提高。此外,我也希望後藤田他們被捕。」
  「這是什麼意思?」勝己緊緊皺眉。
  「我賭了一把。」雪子仰望天花板說道。「我的目的不是幫後藤田找出『雙子之淚』、事後和他分贓,而是完全將寶石占為己有。那個東西有機會賣到數十億圓的價格,所以我本來就打算等查出『雙子之淚』的下落,就要讓他們消失。對我來說,你們的作戰計畫是條捷徑。當然,如果他們被捕,我幹的事也有可能被抖出來,但仍值得一試。」
  「……對妳來說,我們和後藤田他們都只是棋子嗎?」勝己板起臉孔。
  「只是在最後的最後,我被反咬一口啦。」雪子瞇細雙眼端詳勝己。「勝己,你有其他事情更想問我吧?」
  雪子催促後,勝己垂下視線、雙手握拳。
  「雪子姊,妳是利用住我家的機會在鋼筆裡裝竊聽器,並且在我的手機裡安裝間諜程式的嗎?」
  「沒錯喔。」雪子性感地微笑。「和你上床以後,我在你喝的果汁裡下了安眠藥。你睡得很熟,我輕輕鬆鬆就辦到了。」
  「……妳是為了做這件事,才和我上床的嗎?」
  雪子走向勝己,手指托起他的下巴。
  「你想聽到什麼答案?」
  「我……」
  她都說得這麼明白,勝己更加無言以對。
  「當然是為了利用你呀。怎麼?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很遺憾,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即使我們從大學認識到現在也一樣。」
  雪子嘲諷地說。
  「那天晚上也是。川奈雄太割破肚子跑去勝俣醫院求救時,院長害怕走私的事情曝光,嚇得無法動彈,是我指示護理人員迷昏你的。川奈雄太死亡後,我再次下令劃破前一天死亡的病患肚子,將之與川奈雄太的遺體調包。我明知道這麼一來,害死病人的責任會落到你頭上,卻還是這麼做了。」
  勝己緊咬牙根。雪子見狀輕輕嘆氣,準備走過他身旁。勝己急忙抬起頭,捉住她的肩膀。
  「妳要去哪裡?」
  「逃跑呀。後藤田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不過勝俣醫院遲早會發現是我幹的。我必須在事跡敗露前改變名字和容貌。這是原先就計劃好的,只是我本來應該要帶著『雙子之淚』消失。」
  雪子揚起一邊的嘴角。
  「我不會放妳走。」
  勝己以銳利的視線瞪著雪子,雪子則看準瞬間的空隙,從口袋拿出一個膠囊、放入嘴裡。
  「那是什麼?」勝己睜大眼睛。
  「這是裝了氰化鉀的膠囊。我若吞下去或是咬碎,馬上就會死。」
  雪子用舌腹玩著膠囊,出聲警告。勝己憤恨咬牙。
  「別幹蠢事!馬上吐出來!」
  「你不放我走,我就死在這裡。我可不想進牢房。」
  「這是幌子!其實那根本不是氰化鉀!」勝己破口大叫。
  「那也是一種可能。但如果這真的是毒藥呢?只要有一點點的可能,溫柔的你就不敢逮捕我。」
  雪子像在唱歌般說道。勝己猶豫不決,表情相當痛苦。
  「或者是我誤會了?既然這樣,你不如直接殺死我吧。」
  雪子抬起下巴,露出纖細的頸子。勝己慢慢舉起顫抖的雙手,握住她的脖子。雪子笑著閉上眼睛,下一秒便感受到勝己的手無力地垂下去。
  「欸,我可是比誰都還了解你喔,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雪子張開眼,把臉湊向垂頭喪氣的勝己,兩隻手繞過他的脖子,附耳低語「再見了」,然後輕輕親吻他的臉頰。
  她退開之後,慢慢走向玄關,開門出去。雪子走下樓梯、離開住宅後,倏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最後為何多此一舉呢?說起來,她何必帶著那種東西?雪子回想起自己在離別前的舉動,困惑地搔著太陽穴。
  因為覺得這麼做能再見到勝己?自己期待見到他?一向沒有「感情」的她嗎?
  「怎麼可能?」
  雪子喃喃自語,背對住宅跨出大步,舉起右手說:
  「勝己,有緣再會。」


  到底過了多久呢?勝己緩緩抬起頭,挫敗感與無力感如同血液循環流遍他全身。
  神酒他們好不容易為他安排機會,他卻搞砸了……勝己咬住嘴唇。
  他拜託神酒,讓他一個人守在這裡,心想如果雪子出現,他要說服她去自首,誰知道雪子比他高明許多。
  至今發生的事件真相全都解開了,卻沒有證實的方法。勝俣醫院一案自不用說,這下子連他殺害鍋島的嫌疑都無法洗清,一切全怪他讓雪子逃走。
  勝己鞭策著彷彿綁上枷鎖的雙腳走出大門,在住宅前的停車場附近繞了一圈,雪子早已不見蹤影。
  勝己一手掩面,一手摸進牛仔褲口袋。裡面放著神酒借他的手機,用來取代遭雪子竊聽的智慧型手機。直到雪子打開門鎖之前,他都小聲地與神酒他們保持通話。不過雪子一進房間,他就切斷通訊,無視神酒要他保持通話的指示。
  他不希望自己與雪子的對話被任何人聽到。
  「我到底幹了什麼?」勝己對自己感到厭惡不已,緩緩取出手機。就在這時,口袋裡掉出某個小東西。
  這是什麼?勝己蹲下來,撿起那個小小的機器,那是一台小型錄音器。勝己皺眉按下播放鍵。
  『勝俣院長,冷靜點!有沒有其他病人能調包……』
  『昨天傍晚有個年輕男子吸取過多毒品死亡,他的遺體……』
  『把割開自己肚子而亡的男子遺體,交給等一下會來接應的男人們……』
  勝己用力倒抽一口氣。沒有錯,這是雪子在勝俣醫院時,建議院長調包川奈雄太遺體的錄音檔。
  勝己混亂不已,繼續聽著錄音器傳來的對話。
  裡面包含讓警方透過斷肢查出死者身分的計畫、建議後藤田等人將鍋島的死嫁禍給勝己的計謀,以及關於走私的詳細交談紀錄。
  勝己心想,只要把這個東西交給警察,他就能洗清嫌疑了。
  這個東西是什麼時候放進口袋裡的?勝己回想起臉頰上的柔軟觸感,雪子離別前吻了他。他不禁「啊」地大叫。
  是那個時候!雪子用吻轉移他的注意力,把這個錄音器放進他的口袋。
  「雪子姊……」勝己抬頭望著天上的滿月,呼喚她的名字。
  這時,輪胎的噪音刺痛他的耳膜。勝己轉回正面,看見一輛巨大的露營車朝他直衝而來。
  「嗚哇?」勝己發出慘叫。
  車子在十幾公尺處猛然減速,邊滑行邊在他的面前停下。
  「勝己先生,你沒事吧?」真美從駕駛座的窗戶探出頭來,大聲問道。「你突然失去聯繫,大家一時慌張,全都跑來了!」
  「我、我還以為這次死定了……」勝己雙手抱頭嘀咕。
  「什麼!你還好吧?有人攻擊你嗎?」
  不,我是差點被妳撞死……勝己在心中吐嘈,這時露營車的後門打開,由香里、黑宮和翼走了出來,每個人都臉色發青,想必是真美又胡亂飆車,讓他們經歷可怕的體驗,黑宮更是在花壇前彎腰嘔吐。
  最後下車的神酒走向勝己,只有他完全不受影響。
  「解決了嗎?」
  「……全都結束了。」勝己抿起嘴角說道。
  「是嗎?」神酒只是笑著說了這麼一句,沒再多問。勝己很感謝他的貼心。
  「好,那就走囉。回去我們工作的地方。」神酒輕拍勝己的背部。
  「是!」
  勝己感受著他強而有力的手掌,用力點頭。



  尾聲
  
  
  「我明白了。」
  芹澤久美子躺在床上靜靜地聽完神酒的說明,用僵硬的聲音回道,視線看向身旁的新生嬰兒床。望見躺在那裡安穩熟睡的女兒臉龐,她的表情自然地放鬆。
  久美子聽從神酒「住在這裡不怕被找到」的建議,在青山第一醫院住了下來,並於兩週前順利生下女兒。為她接生的是神酒診所的婦產科醫生,名叫夕月由香里。
  久美子順利產下健康的女嬰,直到今天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神酒才告訴她整個事件的始末。這件事與她女兒的父親──川奈雄太有關。
  約莫三週前,久美子從新聞上得知有三名男子涉嫌遺棄雄太的遺體而被逮捕,卻不曾聽說事情的詳細經過。神酒在說明時,請由香里將久美子就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小悟帶出病房。
  「我到現在仍難以置信,不過既然神酒醫生這麼說了,我想一定是真的。」久美子將視線從女兒移到神酒身上。
  「是的,已經不會有人想加害妳們。媽媽和寶寶的狀況都很好,等主治醫生夕月同意後,妳們就能出院。」
  「……謝謝您。雄太真傻啊……傻到令人不敢置信。」久美子雙手抓著毯子。
  「川奈雄太先生大概是在得知您懷孕後,決定改過自新,所以還清了債務,並打算多賺一點。」
  「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協助走私嘛!」
  久美子對死去的男友感到生氣,眼中浮現淚光。這時眼前出現一條手帕,她抬頭一看,發現是神酒遞上來的。久美子說聲「謝謝」,接過手帕。
  「不過,雄太先生真的打算協助走私、侵吞寶石嗎?」
  久美子輕拭眼角時,聽見神酒彷彿在自言自語。
  「您的意思是?」
  「您先前曾說過,他在消失前的數週顯得十分苦惱,不過消失之前變開朗了。」
  「……對,沒錯。」
  「他會那麼煩惱,大概是想一次還清債務、和您組織新的家庭,卻又覺得不該協助走私犯罪吧。而他會突然變開朗,是不是因為他偶然得知肚子裡裝的是阿拉伯王族遭竊的高價寶石呢?」
  「光是知道那是寶石,就會變開朗嗎?」
  「因為寶石遭竊的阿拉伯王族,開出了兩百萬美元的懸賞金。換句話說,得到寶石便等於擁有超過兩億日圓。」
  「所以他才……」久美子察覺神酒想說什麼,不禁單手掩嘴。
  「是的,川奈雄太先生不打算侵占寶石。他可能想利用某種管道將寶石還給原主、拿到懸賞金,之後再告發後藤田等人的走私行徑。其實,他只要帶著肚子裡的寶石去報案就好,他卻害怕自己因為協助走私而被逮捕,所以才想先把寶石從肚子裡拿出來。但他畢竟缺乏醫學知識,雖然取出了固定在傷口附近的寶石,卻也割斷了血管造成大量出血。」
  久美子茫然聽著神酒說明。
  「想必他立刻察覺自己失手了。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死,他感到十分徬徨。要是去一般醫院就診,走私的事恐怕會穿幫;但若是帶著寶石去勝俣醫院,寶石一定會被後藤田他們奪走。最後他選擇藏起寶石,再趕去勝俣醫院。這麼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他因為腹部出血而陷入恐慌,無法想得太仔細。令人遺憾的是,他最後還是在勝俣醫院失血過多,不治死亡。」
  「原來是這樣……」久美子雙手掩面。
  她不希望雄太賭上性命還錢,只希望他好好活著。
  「剩下的問題是,他究竟把寶石藏在哪裡。」神酒起身。「想查明這件事,必須先知道他是在哪裡割開自己的肚子。」
  「不是自家公寓嗎?」
  「不,警察查過他家,沒找到血跡。因為後藤田知道他住哪裡,所以他選了其他不會被打擾的地點。」
  「那會是哪裡呢……?」久美子眉心緊皺。
  「他是在十二月底從泰國回來的,剛好是學生放寒假的時候。久美子小姐,放長假時,您都會帶兒子回娘家住吧?」
  「……不會吧?」
  久美子察覺神酒想說的事,吃驚地掩住嘴角。
  「是的,如您所料,就在您位於板橋的房子裡。他在那裡打了麻醉藥,自行割開肚子,應該是躲在浴室裡面。我聽由香里說,您當時疑似在自家門前發現血痕,但以為那是討債人弄的警告。我猜想,那應該是川奈雄太先生離開妳家、趕往勝俣醫院時滴下的血。他不想讓妳擔心,所以清除了屋內的痕跡,並在半路上丟棄使用過的麻醉藥和刀子,唯獨沒有餘力擦掉血痕。」
  久美子說不出話,只是愣愣聽著神酒繼續說明。
  「當腹部開始大量出血,他應該很迷惘該把寶石藏在哪裡。他不希望自己參與寶石走私的事被發現,又希望要是自己死了,依然能將寶石送到妳手中。」
  神酒說著,走向小悟擺在病房角落的書包。他捧起書包,看著掛在側面約十五公分大的貓咪布偶。
  「我查過才知道,這個貓咪布偶很受小朋友歡迎。」
  「……是的,這是一年前雄太送的禮物,小悟非常喜歡它。」
  久美子聲音發抖地回答。
  「仔細一看,這隻貓左右兩邊的眼睛顏色不一樣呢,可是我沒查到這款布偶有出異色雙瞳的版本。」
  久美子雙眼圓睜。只見神酒面帶微笑,端詳貓咪布偶的眼睛。
  「……這是鑽石。川奈雄太先生急忙拆下布偶的眼睛,換成『雙子之淚』,為的是如果自己發生不幸,依然能將寶石送到妳手上。即使命在旦夕,他還在為妳擔心呢。」
  久美子聽到這裡,不禁難過得哽咽。她一直覺得自己被雄太拋棄了,沒想到雄太直到死前都擔心著他們。
  「川奈雄太先生總是臨時起意、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有點思慮不周。不過可以確定,他是真的把你們看得很重要喔。」
  神酒溫柔地笑著說。
  「……是。」久美子邊哭邊回答。
  「我會負起責任,將寶石交給警方處理,並且努力為您爭取獎金。這樣好嗎?」
  久美子按著眼頭頷首,同意神酒的提案。獎金已經不重要了,只要知道自己所愛的男人死前的遺志,她的心就充滿溫暖。
  這時病房的門突然打開,是主治醫生夕月由香里來了。
  「久美子小姐,我要幫妳們母女做健康檢查囉~方便移動到健檢室嗎?」
  聽到主治醫生開朗的聲音,久美子拭著眼角說「好」,抱起旁邊嬰兒床上的女兒。小寶寶扭動一下,隨即又熟睡。
  久美子坐上夕月推來的輪椅,向神酒點頭後離開房間。
  通往健檢室的走廊中間,有個細瘦的老人坐在長椅上。久美子來到老人身旁時,在後方推輪椅的夕月突然驚呼一聲。
  「怎麼了?」久美子回頭望向夕月。
  「我把聽診器忘在病房裡。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夕月沒有給予回答的時間,直接轉身返回病房。久美子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望向懷中的女兒。
  「好可愛的小寶寶。」
  旁邊傳來聲音。久美子朝一旁望去,發現長椅上的老人覷著寶寶的臉。
  「謝謝。」久美子有些困惑地點頭致意。
  「她還好小啊,才剛出生嗎?」老人瞇細雙眼。
  「是啊,才兩週大。」久美子微微一笑。剛剛她因為旁邊突然有人搭話而吃了一驚,不過看見老人溫柔的雙眼,她便放下戒心。
  「才兩週就這麼可愛,將來一定是個大美女喔。」
  老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女嬰的頭。不知為何,久美子並無反感。女嬰感受到撫摸,訝異地睜開眼睛,好奇地望著身邊,接著綻放笑容。就在這時,走廊傳來小跑步的聲音,夕月回來了。
  「抱歉,久美子小姐,讓您久等了。」
  「不會,有這位老先生陪我說話呢。那麼我們先走囉。」
  久美子對老人低下頭,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寂寞。
  「再見,請好好疼愛寶寶。」
  「好的,沒問題!」久美子再次被夕月推著前進,強而有力地答道。
  「看到小孫女,感覺怎麼樣?」
  老人目送芹澤久美子與她的女兒進入健檢室後,神酒不知不覺來到老人身旁,向他搭話。
  「可愛極了……真的很可愛。」小笠原雄一郎注視著健檢室的門說道,他的腦海裡浮現孫女可愛的笑容。
  「鼻子的形狀和會長您有點像呢。」
  神酒坐在旁邊說道。就算是恭維,小笠原也很開心。
  「真的很謝謝您。您不只幫我抓到殺害兒子的凶手,連孫女都……」
  小笠原一陣哽咽。他從來沒想過,在他的人生因為罹患胰臟癌、即將逝去的時候,還能像這樣喜極而泣。這全是神酒他們的功勞。
  三週前,小笠原聽聞殺死兒子的凶手被逮捕,心想人生已經了無遺憾。因此,當神酒對他說:「您的孫女快出生了。」他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
  一眼就好,至少讓他在死前看孫女一眼──這三週來,小笠原都是靠著這個意念撐下去,如今這個願望總算滿足了,他的一生已沒有遺憾,能夠安心離去。
  「去到那個世界之後,我終於可以向兒子下跪道歉,並且告訴他,你的女兒有多麼可愛。」
  小笠原望著天花板低語,神酒則靜靜地微笑聆聽。
  「好,神酒醫生,差不多該走了。」小笠原對神酒說。
  「這樣就行了嗎?」
  「是啊,我還有事情想做,得快點回家。」
  「有事情想做?」神酒一連眨了好幾次眼。
  「對,我想改寫遺書的內容,多留一點東西給寶貝孫女。」
  小笠原朝氣蓬勃地說,神酒聽了不禁微笑。
  「那麼,我送您回家吧。」
  
  
  九十九勝己走下夾在大樓巷弄間的戶外階梯,心中的疲憊與解脫感不相上下。直到數小時前,他都在警局做筆錄。三週前,他將雪子留給他的錄音器交給櫻井,警方做過聲紋比對後,確定那是雪子與後藤田等人的交易現場,勝己至此終於洗清嫌疑。話雖如此,他仍不能完全放鬆。這三週裡,警方不斷針對他是如何取得錄音器等問題窮追猛打,讓他跑了好幾趟警局。
  根據神酒從櫻井那裡問來的消息,錄音的內容公開之後,後藤田等人放棄做困獸之鬥,對於走私、殺害鍋島和川奈雄太等事做了自白。勝俣醫院的院長和對勝己注射藥物的護理人員也遭到逮捕,唯獨雪子被通緝,至今仍未落網。
  八卦社論節目連日播出整宗案件的特別報導,媒體瘋狂追著勝己跑,想採訪他洗清罪嫌的一連串心路歷程,害他不得休息。所幸這股狂熱維持了一週後,大眾的注意力就被其他更大的社會案件吸走了。
  勝己終於在今天完成筆錄。多虧櫻井的照應,神酒診所的人所做的各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行為,幾乎都沒被提及。
  勝己走下樓梯來到門邊。完成最後的筆錄走出警局時,他看了智慧型手機一眼,由香里通知他:『結束後來酒吧集合。』勝己累壞了,實在很想馬上回家,不過最後還是來到這棟大樓前。時間已過晚上八點,四周一片黑暗。
  勝己一推開門,隨即聽到「砰!」的拉炮聲。
  「恭喜!」眾人向愣住的勝己齊聲道賀。
  定睛一看,神酒、由香里、翼、黑宮和真美五人手上都拿著拉炮(只有黑宮一臉不情願)。
  「喂,阿勝,你發什麼呆呀?你是今天的主角,還不快點進來。」
  由香里繞到勝己背後,推著他進門。
  「咦?什麼主角?」勝己有聽沒有懂,疑惑地問。
  「你在說什麼?今天不是你完全洗清嫌疑的好日子嗎?鍋島和勝俣醫院的問題都解決了,當然要開慶祝大會呀。」
  勝己這才發現吧檯上擺著各種豐富的料理和酒。
  「主角到了,我們開始吧!」
  「哦哦,總算可以開動了,我等到肚子都餓啦。」
  神酒一喊,翼馬上走向吧檯,將料理一一放上盤子。
  「呃,翼醫生,通常要先乾杯喔?」
  「神酒哥,麻煩你做乾杯用的雞尾酒,我們邊吃邊等你。」
  翼被真美唸了一頓後,毫不反省地命令神酒備酒。神酒聳肩走進吧檯,開始調配雞尾酒。黑宮也慢慢走向吧檯物色菜色。
  「欸,阿勝。」勝己無奈地笑著,這時由香里戳戳他的肩膀。「我告訴你一件好事當作慶祝吧。」
  「好事?」
  「沒錯,知不知道這件事,會影響等一下小章問你問題時的答案喔。」
  由香里惡作劇似地拋媚眼。勝己不懂,只能呆呆地眨眼睛。
  「欸,小真。」由香里向真美搭話。
  「是?怎麼了?」
  由香里小跑步靠過去問:「妳之前說想搬出來自己住,那件事怎麼樣啦?」
  「我只是隨便說說的,實際上不可能辦到嘛。沒有我在,章一郎哥要怎麼過生活呢?」真美聳肩道。
  「別管小章了。妳就是因為太寵他,他才永遠學不會做家事。」
  「但我還是無法坐視不管啊~誰教他是我的哥哥呢。」
  「哥哥?」勝己破嗓地應道。
  「怎、怎麼了,勝己先生?竟然發出奇怪的叫聲。」真美雙眼圓睜。
  「呃,妳剛剛說哥哥……」
  「咦?你不知道嗎?章一郎哥是我的親哥哥喔。」
  勝己聽到真美的話,嚇得無言以對。
  「因、因為妳都叫他『章一郎哥』……」
  「我們家從小父母就離婚了,章一郎哥跟爸爸住,我跟媽媽住。我們很少見面,所以我不好意思直呼他『哥哥』嘛……」
  真美瞬間露出嬌羞的表情,但隨即眉頭一皺。
  「他在這裡開業的時候邀我過來,我們才開始一起工作。誰知道五樓的居住空間亂得跟什麼一樣,所以我決定搬過來一起住。雖然我唸過很多次了,但他的東西還是亂放一通。」
  這時,神酒對鼓起雙頰的真美說:「真美,幫我拿杯子過來。」她才離開。勝己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由香里用手肘頂了頂他的側腹。
  「恭喜你啊,以後還有機會呢。」
  「不,妳誤會了……」勝己結結巴巴地說。這時神酒對他招招手,於是他搔搔鼻頭走向吧檯。
  「總之先坐下吧。」
  「謝謝您的照顧。」勝己在吧檯前坐下,神酒在他面前擺上裝著雞尾酒的小酒杯,勝己微微繃起臉。
  「這是我特製的雞尾酒喔。我還做了大家的份,我們就用它乾杯吧?」
  神酒在吧檯擺上與人數相同的酒杯,大家紛紛拿起酒。
  「可是,我……」勝己凝視著杯子。
  「你並沒有因為酒醉值班而害死病人,只是心中還殘留著被世人責難的陰影。我不認為你喝下這一杯就能恢復,不過,這或許是你復原的第一步。」
  「……是。」勝己聽完,手發抖地伸向杯子。
  「啊,對了。」神酒似乎想起什麼,大聲問道:「你接下來呢?」
  「接下來?」勝己停下手。
  「是啊,世人對你的誤會已經解開了。只要你希望,要回去四葉紀念醫院的外科菁英班也不是問題。」
  察覺這個可能性後,勝己嘴巴半張。
  「你想回去四葉也可以,要留下來也可以,我們尊重你的決定。啊,你當然不用現在就急著決定。」
  總覺得神酒的話聽起來變得好遙遠,勝己一一審視在場的每一個人。他一直夢想著能回四葉工作,如今卻……勝己一下子就得出答案,連自己也嚇一跳。
  他率性地高舉酒杯,對著神酒喊道:
  「神酒醫生,接下來還請繼續讓我拜師學藝!」
  神酒剎那間露出吃驚的表情,不過隨即笑逐顏開。仔細一看,其他成員臉上也滿溢著笑容,連黑宮都輕揚嘴角。
  「那麼,重新祝福我們的新夥伴!」
  神酒一說,室內便響起「乾杯」的合聲。
  勝己一口氣喝乾雞尾酒,感受酒精的刺激舒服地流過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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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

10000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這個反派也太厲害,藏到最後才發現

5 年前 0 回復

信至 侯爵
本帖最后由 信至 于 2017-3-11 23:36 编辑


这部和《病历表》的风格区别不小嘛,没想到天久鹰央他哥在这小说里不是主角啊。话说最后居然走了让魅力反派逃走的路线……

7 年前 0 回復

修修补补 皇帝
这标题实在太误导人了
剧情曲折,看得人惊心动魄,有种在看警匪片的感觉

7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这剧情介绍一看就非常带感,马一下之后细看。

7 年前 0 回復

世界是凹凸的 勳爵
感谢录入君。昨天一口气看完,好吧天久哥哥竟然也是童颜矮个,还有就是这部主角们的名字不再是和鸟类有关了九十九的性格实在受不了啊。不过这个作者的作品真心好看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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