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DM][MF文库J][绫里惠史]异世界拷问姬7

[TSDM][MF文库J][绫里惠史]异世界拷问姬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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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異世界拷問姫
原作:綾里けいし
插画:鵜飼沙樹
图源:流哲不哼太、真霄蜗牛(特典)
翻译:已死勿念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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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世界拷问姬7

连终有一天被讴歌为『非常非常遥远的神话』都不一定的丑恶故事。

在这个本已经跨越了终结的世界里,自异世界转生并自称『异世界拷问姬』的禁断存在——爱丽丝·卡萝尔出现了。
她同『父亲』路易斯一道,让伊丽莎白做出残酷的选择——
「我会让你们相见的!就由我!让你,伊丽莎白,见你所珍视的人!」
绫里惠史×鹈饲沙树联袂献上的异世界黑奇幻第七集。
那个人的故事结束后,还有后续。
就这样,新舞台拉开帷幕——不管演绎者们愿意与否。



著者:绫里惠史
现有作品《B.A.D.系列》(Fami通文库)等。大家久等了。从这一册起《异世界拷问姬》第二部就开始了。是「愚钝的仆从」偷跑后留下的,忏悔、梦与憎恶的故事。但愿您能喜欢。著者照片是我的爱犬。每天精神每天可爱。

插画:鹈饲沙树
不晓得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肉老板才是尖鸟嘴面具的印象。






——『异世界拷问姬』的诞生

「被残忍杀害的无辜灵魂啊」



——两人的舞蹈

「来——起舞吧
  『我的女士(my fair lady)』」



——比『世界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

「呐,櫂人————
  果然,世界还是」



伊丽莎白的日记

        天气、气温·晴、微凉,与恶魔的战斗·有才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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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知道继续写这个还能干什么,但今天依旧不自觉地拿起了笔。
末日成功化解后,前面的日记本也写完了,记了相当多页数。
另外,伊莎贝拉和珍妮也有来写。
实话说,真亏余能不厌其烦地继续写下去呢。
明明从恶魔之柱释放出来后重读里面的内容时,余还气得把日记本一
把扔出了窗外。即便现在,那家伙留下的字句还是能够鲜明地回忆起
来。
什么叫『请多保重』。
什么叫『爱着你们』。
要是就在眼前,余肯定朝你这自我陶醉的蠢货一拳上去。
但那个时候够不到你,也就没办法了。
小雏也是,干干脆脆就随你去了啊。

今天同样,櫂人和小雏依然睡在一起。安宁无比,不离不弃。
对日记的记录也好,最后留下的话也好,根本不问余想作何回应。
唯独这点叫人火大。余现在进行时的生气中。但是,这本日记余不打
算停笔。因为可能总有一天,你们会来读的呢。
嗯,总有一天,一定会。

今天的菜单………午餐是面包和熏肉,各种奶酪。晚餐是炖鸡
余的反应…………果然还是小雏做的饭菜好吃不止一个层次(另外还
        是偏淡)
今天的櫂人………在睡
今天的櫂人………尽管这项,其实余知道已经不需要了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啦。明天肯定又是差不多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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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第一册和第二册的抄本。听说这是濑名·櫂人的资料?
不过,从半途开始就都是伊丽莎白在写呢。爱丽丝明白的噢。
装作没事其实很寂寞的样子。果然得让你们相见!
爱丽丝得要加把劲呢!悲伤的事情放着不管就一直是悲伤的事情啦。






—— 0 叛逆的宣誓 ——

听好了,诸位!
这是我等雌伏的记述,是对诸位强加于我等的屈辱人生的哀诉,是对被逼至残酷末路的哀怨的咆哮。
同时,这也是赞歌。
我等早已受够了哀叹。既然如此,我等唯有欣然付诸残暴。我等超脱了死心与自弃,最终得到的答案。但是,到达这境地的这一路,我们逼不得已付出莫大的牺牲。
我等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折磨,大概诸位根本不可能想象。
毕竟,活在这世上的人几乎都是愚钝无知的畜生。不过,这也非常正常。有智慧有理性的人,一生之中都会碰到许许多多的矛盾。若没了愚钝,那心灵恐怕会在摧残中破碎吧。正因如此,生者为了保护自己,成了畜生。
诸位是『对自身的疼痛很敏感的小鸟』。
同时,也是『对他人的痛苦很迟钝且愚昧的猪』。
诸位只会看自己想看到的,只会听自己想听到的。而这,也是因为大家都太懦弱了。
无非就是因为,诸位全都是胆小鬼罢了——不过,这与我等何干。
我等不能理解,不能苟同。要我认同那些?简直令人作呕。
的确,一切悲剧都是从一个一个的弱小催生出来的。不过,这不值得同情。
正因为弱小,诸位有很多吸取教训的机会,应该还能从凄惨的情景中吸取教训。但是,诸位一直都在冥顽不灵。多数人都直接诉诸了最最愚蠢的行为。
这份愚昧,这份残酷,要谁来宽恕?为什么非宽恕不可呢?
都是我们在宽恕,一遍又一遍地宽恕。
我曾想,既然这个世界将要毁灭,那也就随它去吧。在临死之际,哪怕面对憎恶也应该投以微笑。我等所承受的蹂躏,也能在恐惧之下当做是一时的错乱,宽恕它吧。但倘若恶魔和神都不挥下铁锤,到时候——
——我就来挥。
我要将世间一切纳入手中,然后要把愚蠢之人杀个干净。不需要什么意义,正义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谁还追求什么正当性。反正不论我成功与否,结局都不会变。诸位不会得到拯救的。没有人拯救诸位,包括我。
哎……不过有时候,确实想像个孩子那样叹息。
神要是对我更慈悲点就好了。
那样的话……
兴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爱丽丝·卡萝尔 Alice Car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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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濑名櫂人一样出生于现代日本,遭受欺凌与虐待,最终被暴力杀害少女。本名:结城纱良。经刘易斯之手转生到异世界,被赋予『异世界拷问姬』的力量与角色。缺乏伦理观,对『父亲』刘易斯唯命是从。秉持『自己遭受过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诉诸到其他人身上?』的伦理观行动,是个危险少女。




—— 1 崭新的舞台 ——[/b][/size]

三年前,世界凄惨地迎来末日的洗礼。但是,本来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命运,被人以一己之力颠覆了。达成这奇迹的,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勇者。
他是在虐待下惨死,从异世界转生至此的转生者。
得到第二场人生后,本属于其他世界的少年积累了许许多多时而残酷,时而宝贵的经历。就这样,他跨越了种种战斗,获得无与伦比的魔力,拯救了自己珍爱的人。
顺带的,也拯救了世界。
——以牺牲自己为代价。
少年背负起『神』与『恶魔』,于『世界尽头』长眠。他的大显身手,避免了生灵涂炭。最广大人的幸运,毫无疑问称得上世界的幸福。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这也倒罢了。

但是,在某人的故事结束之时,后面还有后续。
得以残续的世界,如今死皮赖脸地存在着。既然这样,下一场开幕的钟声就会重新敲响。

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来的剧目,已在兽人国首映。
新的舞台,就是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的觐见厅。

宝座设于台阶之上的台座中央,大厅内充斥着静谧。
左右两侧优美地垂挂着刺有精致图纹的饰帘,大朵鲜花的图案为这个地方增添华丽。那沉重厚实的质地,托现出巨兽应有的沉稳。
通常,饰帘后面总藏着几名干练的士兵,如今却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
他们全被杀死了。
宝座大厅已化作惨剧现场。房间曾经的神秘感,全被浓烈的血腥味与凄惨的氛围所糟蹋。而且,宝座之上更是出现了最恶劣的事态。
兽人的皇族们,已经毙命。
纯白狼头的第二公主坐在宝座上纹丝不动,深深地埋着头。她的身体被红色狐狸头的第一公主(大概是为了保护妹妹)压在下面。白色与红色的兽毛,长裙与军服上,都染上了大量鲜血。
恐怕,她们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然后,在姐妹的遗骸旁还站着两个人。
「情报的真正价值,在于能否提供灵感————三种族联军的成立算是段佳话吧。但让大量情报在异种族间共享、泄露,无疑是个错误。尤其是关于异世界人的可能性与恶魔肉的情报,绝对该隐藏掉」
在靠近宝座的位置,黑衣男子发声了。
他高高的个头,匀称的身材,是个浑身缭绕着阴郁气场的美男子。但是,他的右半张脸藏在乌鸦面具之下,佩戴切成半截的面具的那样子甚是古怪。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都被那身令人莫名联想到医师或研究者的服装罩在黑色下面。
男人不合时宜地,以酷似讲义的口吻接着讲道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就能够创造出纯粹而强力的恶魔。最终,达到目标值的恶魔就能得到了。但是,这毕竟要比让老鼠交配更费功夫。如你所见,为了得到今天的成果,足足花费了三年的时间」
「没事的喔,父亲大人,请不要悲叹。因为,我们已经坚强地挺过来了。这样足够了喔。只要结果好,一切都好!而且,接下来才刚刚开始啊!」
男子这番长篇大论的最后,流露出他的不甘。这时,另一个人——可爱的少女补充上鼓励的话语。接着,少女转身再次面对伊丽莎白。
她一头丰盈的白色长发,一双红色的眼睛。或许天生就是这样,看得出色素缺乏。
「你的故事我听说过,伊丽莎白。那真是悲伤的故事啊。哪怕全世界任何人都不这么想,可我就是这么觉得。我真的特别为你悲伤」
她穿着一件缀满缎带与荷叶边的,相当令人费解的蓝色拘束具服。虽然可爱但难免装饰过度之嫌,是套具有高度『少女特色』的服装。
这样的形象纵然在这存在着魔法的世界里,仍可称得上就像从书中跳出来的一般。不只是服装,她的表情同样缺乏现实感。少女在这血腥的情景中微笑着的模样,是那么的扭曲。
她无比纯真地,轻轻伸出了白皙的手。
「我会让你们相见的!就由我!让你,伊丽莎白,见你所珍视的人!」
「……你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只如此反问回去。少女愣愣地眨眨眼,但似乎重新调整好了心情,缓缓拈起裙摆,以虽然很不流畅,却仍旧十分可爱的动作行了个礼。
「是啊,首先得做自我介绍呢。你也是那么做的呢。既然如此,我也应该那么做。我的名字是爱丽丝·卡萝尔,男人们理想中的少女,该被扔石头的罪孽深重的娼妓——不过,这是『父亲大人』给我的名字,介绍是我想出来的。已经不用的本名,叫做『结城纱良』」
「结城·纱良?等等——那不自然的发音……自我介绍……难道你」
「在身为『拷问姬』的你看来……也对呢,虽然一样但很古怪啊。完全一模一样的怪呢。所以说呢,我是『转生者』。我应该这么说……我啊」
少女开心地呵呵一笑。
然后,她以没有背负这个世界任何原罪的无垢口吻,宣言道

「————是『异世界拷问姬』哦」

就这样,新舞台的帷幕,拉开了。
不管获得安宁的演绎者们愿意与否。

  ***

「竟然是『异世界拷问姬』——新的『转生者』?」
这份难以置信的情报,令伊丽莎白不禁将惊讶脱口而出。濑名櫂人之外的『转生者』,而且还是伊丽莎白·蕾·珐缪和珍妮·德·蕾之外的『拷问姬』。
竟然是将二者相结合的存在,这彻底脱离了这个世界的常识。
(这不是应该实现的生物)
强烈的冲击令伊丽莎白感到突然天旋地转,但她克制住了动摇。
同时,伊丽莎白生成出黑暗与花瓣的小漩涡,将手伸进去,抽出长剑。在铭刻于红色刀身上的铭文闪耀光辉的同时,伊丽莎白高声叫喊
「『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EXECUTIONERS Sword of Frankenthal)』!」
对于对方来讲,这等同于问候被拒绝。但是,叫做爱丽丝的少女心情没有变糟的样子,笑得更深了。男子手指放在下巴上,抚摸面具与肌肤的接触线。
「『汝以行动获取自由吧。祈祷神明成为汝之救世主。开端、过程、终结,一切握于神之掌控』。外观、铭文都符合情报……虽是第一次目睹实物,却神奇地并不感到陌生」
「原来如此,知道余的剑是吗。不过,知识虽然听说过许多,但总不可能连它多锋利也知道吧。余准了——余就不遗余力地告诉你,你就尽情体会吧」
伊丽莎白撂下狠话。黑衣男子一副学者式的沉着态度点点头。
男子后退一步,在爱丽丝背后推了一把。爱丽丝上前,两腮染起红晕。
「哎呀,父亲大人?可以让我出场啦?哎呀,太好了!好开心,呀啊!」
「『摆镰(Pendulum)』!」
瞬间,伊丽莎白转而开始攻击,手指向天花板。
黑暗与花瓣在高处卷起漩涡,从红与黑的中心刺出一把巨大的锁镰,刀刃在下落的势头下摆向后方。凶恶的摆镰就在即将与墙壁激烈碰撞之际停了下来,紧接着返回向前。
也就是说,摆向爱丽丝。
刀刃飞速逼近爱丽丝,其加速幅度就距离而言本不可能实现。同时,还有数条锁链也直奔爱丽丝的后背而去。爱丽丝·卡萝尔将遭受一刀两断外加串刺之刑——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不见鲜血飞洒的场面,附近一带依然安安静静。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
爱丽丝和男子的身影从台阶上方消失了,取而代之滚落着一个黑色巨蛋。蛋似乎用那富有光泽的外壳挡开了所有攻击。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蛋里面响起来
「『蛋人(Humpty Dumpty)』—— 一旦破掉,『国王呀,齐兵马,破蛋难圆没办法』。但是,只要不是『栽了一个大跟斗』就不会破的」
「哼,没听过的发音,奇怪的抑扬顿挫。这是受异世界知识的影响吗?」
「是呀。这个啊,是我『异世界拷问姬』形象的原型故事的————喂,吓、吓死人了啊!干什么啊,真的吓死人啦!喂,呀啊!」
爱丽丝惨叫起来。这是因为,蛋被石材桩子抬了起来。
伊丽莎白以完全无视原本用途的用法,准备把蛋摔下去。
爱丽丝看起来相当吃惊,她打破蛋壳和男子一起跳了出去。追击而去的锁链,爱丽丝也撒开花瓣将弹开了。男人显得依然冷静,但爱丽丝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伊丽莎白还预测到两人的落点,在下面准备了针山。
「轻轻扎一下就结束了」
「欸?欸?要、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够了啦啊啊啊啊啊,嘿!」
在伊丽莎白就要如意的时候,爱丽丝画了个圆,黑暗与花瓣没有汇成漩涡,直接形成一个酷似兔子巢的黑球,然后她从黑球里面抽出一张似是茶会上使用的桌布。接着,她将那块格纹布轻轻地盖在针山之上,随即下方的地面恢复平坦。
咚地一声,两人着地。爱丽丝擦着冷汗,调整呼吸。
「哈啊……哈啊……我、我说啊,伊丽莎白。你比我大那么多,作为淑女,搞这种偷袭是不是不太合适呀。难道你的父亲大人没有训过你这样很野蛮吗?欸,喂!好好听人家说话啦!」
「训什么训……余的养父是个超赞成偷袭的畜生混账恶棍来着……没想到,你竟能徒手防住。看你的言行傻不拉几,应对却如此迅速」
「哎呀,我这是被小瞧了?还是被夸奖了?」
「虽说可气,但两面都有。见鬼」
伊丽莎白咋舌。这个时候,她仍在继续向挥下的剑上注入力量。
爱丽丝着地的瞬间,伊丽莎白冲上台阶,尝试斩下她的脑袋。但是,锋锐的一击被爱丽丝单手防住,就跟刚才返回的『摆镰』被蛋弹开一样。
此刻的爱丽丝两手抓着两种刀刃,下面还踮着脚,身体滑稽地抖个不停。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这个形象却毫无破绽。
这不是常人使得出来的防御方法。
「——哼」
伊丽莎白松开『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脚踏剑柄一个筋斗跃向爱丽丝后方,在台阶上落地未稳便又跳回到了原来位置。
爱丽丝已然挂着微笑,没有追击。伊丽莎白反刍着她的自我介绍。
(——『异世界拷问姬』)
看来这不是个令人不快的玩笑。
这一切,真的是场糟糕透顶的噩梦。

  ***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伊丽莎白瞄了瞄身后的情况。琉特和他的部下们依然僵在原地。
突如其来的惨状,公主的死,男子的发言,他们似乎未能从一连串事态造成的混乱中走出来。判断爱丽丝不会追击后,伊丽莎白打了个响指,把被爱丽丝抓住的刀刃变回花瓣。
瞬间,爱丽丝将花瓣塞进嘴里。她舔舐嘴唇,血痕在嘴上扩散开,活像只吃完老鼠后的猫咪。
「嗯,好甜啊!像点心一样啊,伊丽莎白。我想想,就像饼干或者糖果!不过砂糖在这个世界很贵呢……呐,你喜欢哪种?」
「你们有何目的?」
爱丽丝满嘴胡言乱语,伊丽莎白不理会她,向男子问道。
她在交战中途就开始感到不对劲了。她在男子身上发现了与过去袭来的恶魔契约者相比『非常不自然』的地方。这并不是说,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善良。
就只有,滑稽而已。
(要说他异常沉着也还是有些不对。他的眼神和以前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目光冷漠,从那双眼睛能看出他感情已经枯竭。对现状,他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快乐。对杀害与施虐行为不愉悦,不兴奋,不动摇。
把他这个人放在这惨剧现场,只能用格格不入来形容。
男人没有回应。伊丽莎白再次问道
「你察觉到了『将适应了痛楚的异世界人的灵魂装入不死的身体里,令其与恶魔缔结契约,然后将摄取了恶魔肉,收集了大量痛苦之人的心脏放进去。通过这个方法便能够实现人工制造〖世界的变革者〗』————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对世界实施变革?」
「真是个可笑的提问。我反问你,你就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对劲吗?既然费尽心机创造〖世界的变革者〗,目的不是变革那还要干嘛?莫名其妙」
男人一侧眉毛扭了起来。分明对针山都毫无反应,反倒对不走心的提问很恼火的样子。
伊丽莎白点点头,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即便这样,毕竟男子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让她忍不住那么去问。从男子身上既看不到欲望也看不到热情,他恐怕跟野心与支配无缘。
(这样一个人高呼世界变革,简直荒唐透顶)
伊丽莎白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开始将无尽的疑问罗列出来。
男子的目的是『世界的变革』,但具体内容不明。他毫无激情,不惜杀害两位公主的动机也是个谜。刺杀成功后还留在现场的理由也不清楚。
这些是首先要问的。伊丽莎白开口了
几乎同时,从她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说,你杀害两位大人就是为了那个?」
「琉特,你能清醒过来固然好,但现在最好克制一些。先冷静一下」
「就为了不着边际无聊至极的幻想杀死两位尊贵的公主吗!」
琉特的声音中注入业火般的愤怒,咆哮起来。伊丽莎白保持面向前方,横着抬起一只手,拦住准备冲上去的琉特。勉强止步的琉特发出低吼。
黑衣男子微微歪起脑袋。大概是有那种习惯,他一边摸着面具一边回答
「你有误解,希望订正。不是两个。那么,是多少个呢……爱丽丝?」
「记得父亲大人说过是187名!其中20名是狐狸侍从呢!」
爱丽丝用欢快的声音作出回答。男子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在夸奖孩子做得好似的。
187,其中20名狐狸随从。
(——这是什么数字呢)
伊丽莎白眯起眼睛。尽管感受到了词语中的不祥,还是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要说琉特等人,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的理解速度这回超过了伊丽莎白。
「一百,八十,七……其中,二十名是……也就是说」
「怎么了琉特。你们也是……究竟对什么如此惊讶?」
「187——这是除开我们,在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府邸当差的人员总数」
拥有一身引以为豪的黑白斑短毛的狗头部下这样回答。他是一名以冷静气质得名的雄性。但现在,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伊丽莎白立即朝黑衣男子看过去。
男子缓缓地点点头作出补充。他的态度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格格不入。
「理解速度之外可以说值得称赞。不论面对任何内容都能保持思考,这很可喜。说的没错,这所官邸里现在还活着的——容我订正,我们按预定放过的,只有治安维持部队队长伊丽莎白·蕾·珐缪及其随行的部下」

也就是说,储位之外的所有人——都杀掉了。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蕾·珐缪总算明白了。
她们正置身于远远出乎预料的糟糕事态之中。

  ***

(在不被余这个『拷问姬』发觉的情况下,将武装警卫在内的所有人杀死?这怎么可能,荒唐!……可是……)
伊丽莎白按住额头。男子不像在撒谎,而且伊丽莎白也寻找过,宅邸内确实没有能动的人的气息。让伊丽莎白等人动摇,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而且从现状看,男子赶尽杀绝的宣告没有存疑的余地。伊丽莎白淡然地承认了他说的话。
随即,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伊丽莎白的脑海中。
厨师每天一大早准备好餐篮,侍女细心地整理房间,武者前来咨询锻炼的建议。但是,伊丽莎白并没有和他们特别亲近。『拷问姬』是旷世大罪人,不知那一天又会变回被驱逐的立场。因此,她主动回避与他人交流。
即便如此,大概是出于对女主人『贤狼』比亚迪的印象以及对濑名櫂人的感恩之心,兽人们对伊丽莎白都很礼貌、亲切。在伊丽莎白的记忆中,他们总是面带微笑。
也就是说,伊丽莎白的每一天都围绕在笑容之中。
(但是——他们几乎都死了)
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简简单单地……
而且,永远都不能再次交谈了。
伊丽莎白胸口一阵钝痛,但她当即碾碎了这份脆弱的情感。
尸体而已,是她早已亲手堆积如山的东西。事到如今还会动摇?简直荒唐透顶,滑稽无比。而且,后悔和悲伤在现在这个状况下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比亚迪的专属医师们正由于慈善活动派往各地,算是万幸吧……可以说避免了有益人材的损失。琉特的妻子应该也在里面)
伊丽莎白在脑中做着生还者的确认。
这个时候,她的兽人部下们仍在颤抖着。虽然他们很快掌握了情况,不过遭受强烈的打击之后似乎麻痹了。但是,他们头颅中恐怕是满腔几近爆发的激烈情感。
而另一方面,黑衣男子丝毫无动于衷地,悠然地接着说道
「诸位的理解很正确,但希望对『不着边际无聊至极的幻想』的说法做纠正——是的,诸位的确脚踏实地跨越过诸多的危机」
「是呀!就像故事中和勇者一同奋战的居民们一样呢!」
「爱丽丝,你要是真心想『做个淑女』就得懂礼貌。现在在说话的是我,不能插嘴——明白吗?」
爱丽丝被黑衣男子训斥,脸鼓了起来。她闭嘴之后却咕噜咕噜地转起圈来,蓝色的裙子像花儿一般展开。男子没有理会爱丽丝的谜样行为,接着讲道
「第一次是维拉德·蕾·珐缪率领十四恶魔发起的叛乱。第二场是『拷问姬』的登场。第三场是——说来讽刺,是在拷问姬的出色表现捕获维拉德之后——对四散逃亡的十三只恶魔的讨伐。第四次是化解『早已注定的末日』。这一系列的恢宏战斗确实值得倾佩,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我知道我们这么做是既粗暴又可耻的手段,但『这』也是重大的一步。这是因为,为拯救世界而抗争的背后孳生出了不得不需要『世界变革』的悲剧」
「原来如此,余完全明白了……你跟维拉德一样,也是个说起话来麻烦得要死的货色。给余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就捡该说的,少在那儿罗里吧嗦满嘴废话!」
这话要是被维拉德本人听到,一定会对自己被拿来相提并论表示费解,并不出所料地长篇大论起来。但是,伊丽莎白把擅自浮现在脑海中的养父的身影秒杀掉,直率地显示愤怒。
男子摸了摸面具下缘,依然那副冷静的态度点点头。
「确实,我说的话并不准确,但还请理解我们的『苦衷』。详细说明的话需要换个地方。这个提议,跟我饶你一命的理由也有关系。伊丽莎白·蕾·珐缪,你对我们来说是『应该对话的对象』」
「——『应该对话的对象』?」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对方是杀害她视为同胞的兽人之人,从对方嘴里不该说出这种话。但是,爱丽丝没有察觉到伊丽莎白轻蔑的目光,像白兔似地蹦了起来。
「对错,没错!我们应该对话!因为,我们应该是相互理解的人!伊丽莎白,我不是说过吗?会让你相见的!你大可以期待喔?因为,我和父亲大人厉害着呢!没关系的,一定会让你跟你珍视的人相见的!」
「第二次了,爱丽丝。你该注意礼貌了。现在是我在说话,而且……」
男子再次教训爱丽丝。伊丽莎白一跃而起。
琉特发出木讷的声音。男子淡然地接着说
「……对现在的伊丽莎白来说,你说的话恐怕只有刺激作用」
伊丽莎白疾驰而去,同时抽出『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朝男子的脖子劈了下去。

  ***

「——你想做什么?」
质问与锐利的撞击声重叠在一起。以爆发性速度展开的黑暗再次防住了剑。
哪怕慢个一秒,男人的首级恐怕现在已经飞在天上了。防御十分出色,但操控黑暗的爱丽丝本人却愣着,看来那是想都没想反射性做出的行动。
「你想对沉睡的櫂人————做什么?」
伊丽莎白坚定地继续向剑上施力,黑暗开始咯吱作响。一个郊狼头的新人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大喊「新队长阁下」冲了出去,想要助阵。然而他刚踏上台阶——便又缩着尾巴退了回去。伊丽莎白所释放的杀气之强烈,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对『拷问姬』来说重要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一个。
准确地说是两个,但现在,『他』和『她』难分难舍地缠绵在一起。
(那就像一个合而为一的温柔生物)
若有人要把脏手伸向他们,伊丽莎白绝不留他在世上。不用配得上『拷问姬』之名的手段决不罢休,处以极刑,死刑,残忍地杀死。
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理解状况,男人在黑暗的另一侧发出悠然的声音
「我赞同你,你的愤怒十分正当。刚才提出信息的方式,从你的感情面来考虑确实欠周到。因此,就向你道歉吧。爱丽丝,这是你不对,快道歉」
「欸,欸欸?可、可是父亲大人,这个人现在想杀父亲大人喔?怎么是我?为什么是我道歉?这也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吧!」
「现在是现在,刚才是刚才。做了坏事的时候就得道歉。快道歉」
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爱丽丝紧紧地攥了下裙子,扭起嘴巴,但她还是飞快地低了下头。装饰在她蓝帽子上像兔耳朵异样的白色缎带随之耷拉下去。

「对不起啦,伊丽莎白。失礼的是我,请你原谅」
「你也好意思」
伊丽莎白咒骂道,但她的杀意确实略微受挫。毕竟事情如此荒唐,两人却发自真心。这形同滑稽闹剧的对话,他们却是极端认真地在交流。
尤其是男子在教训女孩『做了坏事的时候就得道歉』的时候,似是发自内心。
(也就是说对于『府邸中的虐杀』与『杀害皇族』,他不认为是做坏事
他的思想,包括他的伦理方面,存在着致命性的不协调。没错,伊丽莎白了然于心。另一方面,男子就像袒护笨手笨脚的弟子一般展现出认真态度,改变声调。
看来他准备一同道歉。
「非常抱歉,你能否原谅我们呢?我们还希望你能理解。爱丽丝除了『让你们见面』之外什么都没说,不必曲解。我答应你,绝不会发生你所担忧的情况。这样的话,『再会』应该也是伊丽莎白·蕾·珐缪的心愿才对」
「你这家伙,不要擅自决定余的心愿。让人恼火」
「但悲剧就是悲剧——还是就让它一直悲剧下去,不要结束才好」
(……你说,什么?)
男人真挚地继续诉说。伊丽莎白觉得不对劲,眉心紧锁。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声音中流露出感情。突然浮上表面的『人性』残片,令人毛骨悚然。对那悲伤的声音与口吻,伊丽莎白感觉似曾听过。
伊丽莎白不自觉地开始联想某人,在察觉到那究竟是何人的瞬间,她僵住了。
(偏偏是,偏偏是!)
濑名櫂人。
男子的口吻与櫂人十分相似。真挚,真挚的底层怀着对弱者由衷的共鸣与同情。另外他身上缭绕着只有被深深伤害过的人才有的阴郁。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对余用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口吻」
「这很简单,因为……」
男人接着往下说,但语嫣未详。之前从没有过的,犹如迷茫一般犹豫,持续了下去。
男子嘀咕「你大概会生气吧」。但是,他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坚定地说道
「因为你是被剥夺殆尽的弱者,伊丽莎白」
「『针雨(hedgehog)』」
『拷问姬』当即打了响指,几百根针代替她的回答向男子飞掷而去。无数金属声接连响起,伊丽莎白释放的针全被黑暗挡开。不出所料
也就是说,刚才的一击不过是为了宣泄愤怒。除非大招连发或者攻其不备,否则恐怕难以攻破那黑暗的屏障。没错,伊丽莎白早就明白了,但现在很难使出大手笔的连击。这是为了避免公主们的尸体被刑拘牵连。兽人很拘泥遗体,何况现状本身又十分紧迫,轻视种族价值观是危险的做法。但是,她的愤怒难以平息。
(怎么原谅……怎么能够原谅!)

『那么,赌上救世的决战后
 给伊丽莎白·蕾·珐缪,留下了什么呢』

这正是不能向伊丽莎白提及的禁忌提问。
战斗过后,虽虚无缥缈但确实存在过的平静时光,没了。自不用说,她所深爱着的人们也都消失了。但是,她本人被保护住了,世界被拯救了,一切都得救了。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最广大人的幸运,毫无疑问称得上世界的幸福。
可那又怎样
留给伊丽莎白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决不能认同『被剥夺殆尽』的说法。伊丽莎白被『他』拯救了,既然如此,她就不是被剥夺……因为,这是被赐予。明知这是自我暗示,但伊丽莎白除了迷信它,别无他法。
不然的话,『他』的微笑……濑名櫂人最后的表情就会失去意义。

正因如此,伊丽莎白以冷彻的口吻撂下话来
「根本没有交流的余地————还不赶紧去死」
男人在黑暗的另一边,看不到伊丽莎白的行动。伊丽莎白判断现在能办得到,便将刀刃抽回胸前。她默默地稳住剑尖,压缩魔力,放出突刺。黑暗破碎,但没有刺穿肉的手感。
取而代之,响起有别于兵戈相拼时的金属声。
「————喔?」
「『你也该讲礼貌了』,伊丽莎白……你不是淑女,是坏孩子吗?」
就如镜子碎掉,黑暗的碎片四散落下,里面的情景显露出来。
大概在眨眼间完成了移动,爱丽丝正挡在黑衣前面。
而且,她竟荒唐地紧握着一只茶匙

  ***

「原来如此……虽然很蠢的样子,不过身手不错啊」
伊丽莎白微微点点头。爱丽丝凭借银茶具的华润曲线卸开了伊丽莎白的剑。从原本的耐久度来考虑,这种事本市不可能搬到的。白缎带摇摆着,爱丽丝抬起脸。
红色的双眸中燃烧着异样的躁怒,她大声叫喊
「坏孩子不改正就不能招待参加茶会啦!那么,让你变乖就可以了吧?我想到个好主意!卸了你的手和脚,只留下能说话的嘴吧。蛋糕和红茶也由我来送到你嘴里。怎么样,伊丽莎白?不愿意的话就道歉吧?」
「哈,没教养的小鬼竟敢谈淑女,简直可笑。再说,余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蛋糕和红茶还是喂猪去吧。谁要跟你们喝茶?」
「不反省啊!不反省啊,伊丽莎白!明明我都说了对不起了,这太奇怪了吧!你明明是姐姐,你耍赖!不带耍赖的啊!」
爱丽丝幼稚地跺着地板。不知为何,她帽子上的白缎带也笔直地竖了起来,就像在威吓。
伊丽莎白再次嗤之以鼻。爱丽丝快要哭出来,奋力地挥舞茶匙。
「你这笨蛋,坏孩子!知道吗,伊丽莎白。坏孩子要被摁在浴缸里,揍上几百下,然后被胶带缠起来,塞进垃圾袋……然后,然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喔!到了那一步,想道歉也没人会听了喔!」
「胶、带?什么啊那是……不,等等,难道……」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爱丽丝的声音因切实的紧张而绷紧。伊丽莎白开口,准备提出刚才产生的疑问。但她还没来及的说,爱丽丝便先叫了起来
「够了啦,那样的话,你也要跟全世界的人一起死掉的啦!」
「真不好意思,在你和『朋友候补』『很欣慰』地聊着的时候打扰你,爱丽丝」
黑衣男子忽然制止爱丽丝。爱丽丝鼓起脸,向男子看去。男子像是安慰一般盯着她那双不满化做泪水快要夺眶而出的眼睛,指向一个点,摆了摆下巴。
「————到时间了」
爱丽丝老实地看了过去,随即,她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伊丽莎白和兽人部下们也同样哑口无言。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抓住了男子的手腕。
「……欸,骗人的吧?」
「千真、万确……对,你没看错。千真、万确」
一个颤抖的声音,回应了爱丽丝的呢喃。『她』每说几个字,包在薄布下面的胸口就会喷出血来。原本纯白色的毛,如今更加鲜血淋漓。她的生命,眼看着正不断衰竭。
即便如此,『她』仍对伊丽莎白及部下们投去微笑。

「我,当然,还活着」

她是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
本以为已经丧生的,兽人第二公主。



刘易斯 lewis
——————————
爱丽丝·卡萝尔的『父亲大人』。从异世界令结成纱良转生,赐予其名字的人物。根据王都『大王』战的信息创造出『恶魔的孩子』,反复进行残忍的试验,得到了更加强力的恶魔。他使用得到的恶魔肉,制造出了『异世界拷问姬』。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缺乏野心的谜样人物。




—— 2 公主的临终 ——

Down Down Down.
Alice went down a big hole.

被摁进浴缸,狠狠挨了几百下擀面杖,手和脚被帮上胶带,塞进垃圾袋,装进车的后备箱,几个小时后才发现,我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
我不知多少次道歉都没人听,喊什么都没人听到。可是,我应该有在好好做个乖孩子,下次我该对什么道歉呢?我真的想不到啊。
我没有大叫,没有发火,也没有哭,还道歉了。
说「对不起」嫌我吵,不哭又觉得我恶心,手被打累了还被发吼。
所以,现在的我全身又痛又烫又难受,泥巴和虫子混着雨水从袋子上的洞灌进来,在嘴巴和耳朵里到处乱爬,很想吐但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冷得牙齿嘎吱嘎吱直打颤,脑子天旋地转都快坏掉了……
为什么啊……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一个片段。

Down Down Down.
掉啊、掉啊、掉啊,
Alice went down a big hole.
爱丽丝掉进一个深深的大洞底。

呃……这是在哪里读到的?妈妈很疼我,每天对我笑的时候?第一个爸爸还活着的时候?第一次搬家之前?还是爱丽丝深深地掉下去之后……
在洞底,怎样了?
脑袋昏沉沉的,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是,连痛,都没了,之后,
说不、定,就 好、了、 啊
嗯 会 好的, 说  定    a 啊?

以?

                      傻不傻呀怎么可能啊

  ***

「还活着,您还活着吗,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
「——杀了对吧?」
在惊讶与喜悦之下,琉特高喊起来。但是,比亚迪却一反常态,没有回应,眼睛死死地瞪着黑衣男子。在无言中,她痛苦地颤抖着直起腰板。
之前挡在她身上的红毛狐狸头从她胸口滑落下去。咕咚一声,伐历锡萨倒在地上,又一摊血在第一公主周围缓缓地蔓延开。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
从第一公主倒下的状态看,肌肉没有丝毫反应。
(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已是一具遗体)
伊丽莎白冷彻地做出判断,然后目光放回到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身上。正如她所言,她还活着,但是……
伊丽莎白心想。
(那伤口很深……那独特的形状,恐怕是勺子挖出来的
伊丽莎白观察她凄惨的胸口,做出了结论。比亚迪的胸口,连同薄薄的长裙和兽毛被一并挖掉了。伊丽莎白一边观察伤口,一边思索救下比亚迪的方法。
(兽人几乎不会用魔法。余来施展治疗魔法——不,余不擅长回复啊。幸存下来的治疗师都不在宅邸内。顺利逃脱这里,带她去找能够治疗的有实力之人,这一路的负担又——没有意义。伤的那么重,难道要找隐世的贤者来医治吗)
糊弄自己也无济于事,没希望了。伊丽莎白干脆地承认了事实。
比亚迪,就要死了。
(对于死者,回天乏术)
部下们似乎也自然明白这个事实。这是因为,他们知道第二公主还活着便马上冲了出去,但那伤口露出来的瞬间,他们又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
几名部下垮掉似地当场瘫坐下去,嘴里漏出的虚弱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啊……啊啊,比亚迪大、人」
通常,下等兽人称呼皇室时省略姓氏属于不敬,更何况还在重伤的主人跟前坐下去,可谓愚蠢透顶。但是,比亚迪的伤势,确实是那么凄惨。
黑衣男子也掌握了第二公主的状态。可能是想发发善心,他并没有挥开比亚迪的手。他微微歪了下脑袋,总算开口了
「你问我是不是杀了,可符合的对象有很多。你具体指谁?」
「我的『姐姐』」
比亚迪回答了。男人仅露出一半的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情。他用可活动的左手摸了摸面具与皮肤的贴缝,没去管被抓住的右手,接着说道
「尽管这么说对于我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言未免有些厚脸皮,但我本想你要是回答『第一公主』的话就应该谴责你,谴责你区别对待『部下』与『皇室』。但是,既然你问的是『家人』,那身为『妹妹』的你确实有责问和愤怒的权利」
男子的口吻中透着敬意。但是,他恬不知耻地对濒死的比亚迪,堂而皇之地坦言道
「是的,我杀了——我杀了你的姐姐」
「把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杀死了?」
「杀的就是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
比亚迪提问,男子回应。
伊丽莎白噤若寒蝉。但,这反应不是对那个回答……
而是对,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的变化。
一听到回答,比亚迪的嘴角当即扭了起来,化作由悲伤、憎恨、杀意、愤怒装点而成的惨烈微笑。那表情与『贤狼』之名不相符,更像怪物或是恶魔。
这位第二公主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乃『霸王』之器。换做从前,姐姐定不惜牺牲掉我也要优先确保自己生存。但因为现在局势安定,她选择保护了我。因为她判断,这三年间才刚刚稳定下来的国土若失去『贤狼』比亚迪定会招致混乱与恐慌————多么高洁的人啊。呵呵,不过我受的伤也充分致命了呢。姐姐竟然也会疏忽这一点,真是没想到」
令人吃惊的是,比亚迪竟快乐地开始笑起来。她哈哈大笑,伤口随着每一声大笑激烈地喷出鲜血。那流畅的语调,同样令人难以觉得出自一个濒死之人口中。
这太不正常了。
爱丽丝像男子投去害怕的目光,她帽子上的白缎带也开始细微颤动。
「呐、呐,父亲大人……会不会太奇怪了?『快死的狗狗』照理说能这样说个没完吗?而且还满身是血……我,总觉得好瘆人」
「哎呀,通常来讲当然是办不到的。可我正相当拼命哦,小姑娘?」
爱丽丝的脸绷得紧紧,战战兢兢地向比亚迪那边偷看。
比亚迪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伊丽莎白明白了,点点头。
比亚迪对侮辱的『狗叫』评价没当回事,亲切地抛了个媚眼。
「也就是说,这是为了争取时间啊」
「嗯?……噫!」
爱丽丝放下视线,结果短促地发出一声尖叫。不知不觉间,她的脚被银白色的藤蔓缠住了。男子也成了同样的状态,可他就算这样依旧表情不变。
比亚迪缓缓松开了黑衣男子的手腕。
「我没能够应对偷袭……这么来说,我或许应该闭嘴呢。被人绊住脚的可能性,必须时刻考虑到才行啊。若是想要站在高处的话」
她轻轻展开手掌。
在她粉色的肉球中央,一只华丽的戒指正绽放着光辉。
「哪怕在将死之际,姐姐也绝没忘把这个托付给我」
那是生前伐历锡萨唯一佩戴的装饰品。白银的指环生长着藤蔓,装点在中央的水晶里面封藏着粉红的花蕾,犹如将春色本身冰封起来一般。现在,那枚戒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花蕾已然怒放,正在盛开。
在那好似玻璃工艺品的淡粉色中心,新色的花蕊正绽放着光芒,其间还爆出细微的火花。高度压缩的魔力犹如雷暴一般在水晶内部卷着漩涡。
「——!」
爱丽丝挥下茶匙,银茶具狠狠砸向缠住她脚下的藤蔓。但随着如同敲击到龙鳞一般的声响,茶匙可怜地弯折了。
这个结果不出伊丽莎白所料,那藤蔓果真具备异常的硬度与弹性。
爱丽丝表现出动摇,咬紧了嘴唇。
比亚迪开口。她的视线保持定格在爱丽丝身上,对部下们讲道
「琉特,还有我幸存的士兵们。这是我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最后的命令。带上伊丽莎白阁下立刻逃走,绝不许停下脚步。我不想把你们卷进来」
「您、您说什么!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竟然让我等抛弃主人」
「都说是最后的命令了,还要我说第二遍不成!走!」
响起锐利的斥责声。比亚迪以酷似伐历锡萨的语调一吼,琉特等人不禁挺直身板。但她终归与被称为『霸王』的姐姐不同,后面的语气十分平静。
「你们是优秀的士兵。守护将死之人又能有何建树?既然我们是『森之三王』的儿女——那就要活下去,为人民完成当做之事」
人虽死却有其赓续,必须将它传承下去。
那敦促之声如姐姐般温柔,又如母亲般刚强。
「所以,快走吧,不要回头」
这瞬间,兽人们一齐发出高吼,仰天长啸。这吼声,就犹如对着遥远的星空饯别一般。
爱丽丝捂住了耳朵,帽子上的白缎带从中间耷拉下去。男子毫无反应。伊丽莎白也默默地站在原地。
吼声持续了好久,最终断绝。余音消失不消片刻,兽人们屈下身子从台阶上一蹬飞奔而去。还瘫软在地的新兵被老兵抓住胸口。
「喂,跑起来!」
「伊丽莎白阁下,冒犯了!」
琉特搂起伊丽莎白的腰,扛在了肩上。
伊丽莎白老老实实任琉特搬走,但她的眼睛仍注视着比亚迪。
第二公主被独自留在了敌人面前。比亚迪再度开口,话语随溢出的鲜血编织而出。这次的话语,不再是对同伴的遗言。而是……
刺向敌人的,深深诅咒。
「尔等对我部下之所为罪该万死。但最以难容忍的,是杀害我的姐姐。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还有我,乃是『森之三王』大人挑选的宝物。我等『皇族』乃『森之三王』大人的特殊棋子,国家的至宝,子民的奴隶」
「……哼,果真还是一副把『皇室』跟其他人区分对待的态度,不过『子民的奴隶』这个自我意识值得称赞……不,失礼了。都是我自言自语,你但可继续」
「用不着尔来说。既然如此,对毁坏财宝之人所该施与的惩罚,唯有死罪。谁都不会饶恕,永远不会饶恕————因此,你们要死在这里」
沾满血的毛在比亚迪的杀意之下倒竖起来。大概因为心跳加速的缘故,她胸口的血流得更猛烈了。『贤狼』一直以来隐藏的狂性与可怕的威压,支配了现场。
即将逝去的公主,凄惨地冷笑。
「和我,一起死吧」
「……父亲大人」
爱丽丝一副害怕的样子,扯了几下男子的衣裾。但是,男子没有要动的意思。
现场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比亚迪轻轻地流眄一瞥,与伊丽莎白目光交汇。
她仿佛在说「后面就交给你了」,点点头。伊丽莎白也颔首示意。她似乎这下放心了,表情舒缓了些。她的目光中忽然生出泫然欲泣般的扭曲。
伊丽莎白看到了比亚迪内心两股相互碰撞的感情。
『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势要与敌玉石俱焚的愤怒』以及……
『被义姐与部下被杀的冲击和自己将死的事实而颤抖,幼童一般的怯弱』。
这两股感情截然相反,但只要还怀揣在心里,它们就能够并存。
即便这样,将死之人所表露出来的,只有一个。

「为与我同归于尽感到自豪吧,鼠辈!」

没有丝毫犹豫,比亚迪选择了前者。她理所当然般扼杀了恐惧,纵声疾呼。那美丽自豪的身姿,令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但也令人搞到……无尽的悲伤。

(这样的印象,只能是对比亚迪的侮辱)
因此,伊丽莎白贯彻沉默,只是继续注视着第二公主。
比亚迪没有哭,她一滴泪也没流,坦荡地怒视敌人。男人轻轻颔首,就像在回答她,头一次以明确的意志动了手指。
啪咔……响起微小的声音。
就像摘帽表达敬意一般,男子摘下了那半张的面具。
从伊丽莎白的角度,依然只能看到他原本就露出的半张侧脸,但那隐藏的半张脸应该直接暴露在比亚迪的面前。比亚迪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她脸上的杀意涣然消散。
就像理解了什么,她轻轻开口
「——你……」

男子看上去就像在微笑。
怀着敌意,不是笑容。

随后,伊丽莎白等人穿过了觐见厅的入口。琉特等人就像俯冲一般冲向走廊。然而不等他们完全逃离,水晶的光辉便达到了最高潮。
响起玻璃破碎般的响声,如雷电般的光芒四溢奔腾。饰帘被烧毁,藤蔓发出鞭子抽打般的声音疯狂挠曲,粉色花瓣纷飞乱舞,整个空间被涂成白银之色。
伊丽莎白的眼睛也被闪炫。
就这样,一切都看不到了。

所有的东西。
所有的人。
包括临终之际……
公主最后是何种表情……

  ***

遭到灼刺的视网膜缓缓恢复了功能。
即便这样,伊丽莎白的视野仍旧没有改变。她的面前,仍是整面白色。
伊丽莎白愣愣伸出手,可指尖马上被柔软的力量顶住。眼前的白色具备实体。她此时才总算发觉,自己人在觐见厅的入口前,她面前咫尺之隔的厅内被已白银藤蔓彻底掩埋了。因此,她产生了视野没有恢复的错觉。
(这恐怕,是水晶里的植物爆发性孳生后的结果吧)
伊丽莎白作出推测,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盘根错节的藤蔓。它冰冷、坚韧、柔软,像死后僵硬刚刚开始消退的人肉。此情此景,让她联想到墓地。
恐怕没有悬念了,觐见厅根本没有生存的缝隙。
留在里面的人,难逃被压死的命运。
「原来如此。即为『皇族』,也肩负着将威胁国家之人囚禁的职责。那是关键时刻用来自爆的道具啊……哈,历代『皇族』内部当宝贝传承的竟然是那种玩意,有够蠢」
伊丽莎白嘀咕起来。她的声音中,怀含着对这不公的愤怒。她不禁皱紧眉头,她本无意自乱心境。
此时,她的视野猛然转向了后方。
「嗯?」
「失敬」
是琉特为了亲眼确认,转向了身后。伊丽莎白仍头朝后被他扛在肩上,也跟着追了半圈。她实在不愿再被转了,便跳了下去。
琉特无言地紧盯着那满目的银白色。但是,他拳头忽然重重砸在墙上。
「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
每一字,每一个发音,都像挤出来的一般艰难。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如同从泥沼中艰难抽来出一般收回拳头,砸在自己胸口,摆出敬礼的姿势单膝跪地。
其他兽人们也跟着效仿,对逝去的主公表示哀悼与敬意。
伊丽莎白一个人站着,等待他们祈祷结束。
不久,沉默的时间结束了。琉特摇摇头,庄重地站起身。
「没时间再为自己的没用和无力叹息了。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和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第一公主和第二公主去世了,我们必须确认其他各位『皇族』还有『森之三王』大人是否安好」
「光确认那些人还不够,还得确认其他种族贵人要员,各重要据点的安全状况」
伊丽莎白对琉特说的做了补充。琉特惊讶地看向伊丽莎白。
琉特不明白,提心吊胆地用目光投去疑问。伊丽莎白平淡地回应
「爱丽丝·卡萝尔说过,『你也要跟全世界的人一起死掉』——他们的目标不光只有兽人」
爱丽丝说出那句话并非出于某种意图,只是纯粹因为生气。这么说,爱丽丝那稚嫩的吼叫,也算是宣战了。
(那两人渴望『世界的变革』)
他们所想实现的具体内容尚不明确,但既然已经创造出了『世界变革者』的『异世界拷问姬』,他们所指的变革绝非半温不火,不是会仅停留于改变思想的程度。
那恐怕,需要莫大的牺牲。
(比亚迪同归于尽杀掉了那两个人——但事情不可能就此结束)
不是别的,正是她『拷问姬』的直觉告诉自己,后面等待自己的将是糟糕透顶的发展。
会流血,生者将会死去。
竭力的惨叫之后,绝望将浮现。
伊丽莎白嗅到了有暗火在世界底面冒烟的味道。她就像一只对灾害的预兆做出反应的野兽,发出警示。可以确定,接近终焉的『某种东西』正要发生。
还不知道那『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但伊丽莎白断言。
就像某一天濑名櫂人那样。

「照这么下去,全都会死」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充满紧迫感的现场突然响起怪声。所有人惊讶地抬起脸。
声音来自走廊最深处的窗户外面。今天是晴朗的日子,经防水处理的防风雨皮革被掀起来,能看到一个球形的影子正在撞击暴露在外的木格子。
那东西嗙、嗙、嗙,不断做着无谓的努力。
伊丽莎白点点头。琉特诧异地低语道
「那个……难道那个就是……」
「嗯,没什么难道,就是那个」
那个早已见惯不怪的——长着翅膀的白色球体
正是教会的通讯装置。




—— 3 国王的决意 ——

来聊聊吧。
无需戒备,我保证不会做任何可怕的事情。

只是聊聊一个很简单的算式。

这里有『残忍受虐的人』和『愉快施虐的人』。
前者对后者决不饶恕,不论后者说什么,做什么。
后者起初就不会道歉,连赎罪的机会也彻底丧失。

条件就是这些。那么,答案就唯一确定了吧。
将怨恨与憎恨相乘,不妨抛开碍事的伦理观。
让前者向后者复仇,故事就会平安谢幕。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但是,这里再加上其他条件看看吧。结果,顿时一切会变得混乱不堪。
补充的是以下内容。

存在『什么都没做的人』和『一无所知的人』。
存在以『司空见惯』为由一直大气容忍的世界。

好了,这该怎么样才好呢?

这初看之下很难思考。毕竟这种情况,无辜的加害者太多了。但其实根本不需要深入思考,只用转变视角就能用简单的方法解决。

把复杂的联系全部斩断就行了。
换而言之……
就是『憎恨世界』。

  ***

『王都遭受神秘集团袭击,请求外派中的伊丽莎白阁下速回』。
魔法文字在白色球体表面告诉奔腾。伊丽莎白再度确认整体内容。可能是写得相当匆忙,上面果真没有描述具体情况。伊丽莎白还是叹了口气,说道
「还同时有其他动作吗。哎,可想而知啊」
她已经隐约预测到同时袭击的情况。迄今为止,从未有敌人蹭到过三种族的警戒网。若是堪称『军团』的数量,恐怕不可能成功的完美回避。
敌势力恐怕规模极小,注重迅速行动也是理所当然。
(尤其是在打击正掉以轻心的目标时,必定会同步行动)
另一方面,这三年间世界都在和平中麻木了————这么说其实也不尽然。
灾难过后,饥荒、贫困、衰败以及瘟疫席卷大地。治安恶化,神与恶魔的威胁被再度确认,又导致新灾难多发。散布各地的『重塑派』集结成的新势力,还有拜倒于恶魔的家伙们开始肆意妄为,但这些都没有发展成显著问题。
这是因为,谁都没把这些当作特别的麻烦。
生者也能制造出地狱,但那终归不过是『生者也能制造』的程度。『恶魔』制造的地狱,有时能超乎人们的想象。
生者们在毁灭降临时便已置身其中,如今又何来惊慌呢。
因此,三种族这段时间一心致力于复兴。而这么做的结果,便是眼下的状况。
谁都没有料到,竟然有『恶魔』之外的新敌人出现。
就连伊丽莎白也没不曾想象『异世界拷问姬』的登场。
「哼……从请求的内容和记录表现的慌张程度来看很紧迫的样子。接下来……」
球体的旋转一时不会停止,伊丽莎白继续思索。
她必须作出选择……『拷问姬』究竟应该回到人类身边,还是应该留在兽人的地界。
她的处刑被无限延期,但『拷问姬』依旧是教会麾下的战斗力,以她的立场本应该致力于王都的复兴。但是可想而知,这遭到了来自众圣骑士的反对。
因此,伊丽莎白在比亚迪的提议下,担任了在兽人国维持治安的任务。
兽人们与第二公主对伊丽莎白有恩,而人类王都有许多她的老熟人。不过,这二者都不能当做判断材料。在眼下这近似末日的状况下,恐怕不容夹杂私情。
(敌人总数和身份都只能靠推测吗……不过,刚才那两人毫无疑问是跻身中枢的人材吧。拥有那般力量的人若有不少,就根本无法抗衡了——由那两人负责袭击第二公主比亚迪官邸要员么。既然如此……)
想必不太可能连世界树也遭受袭击。『森之三王』的住所易守难攻,不论对方是怎样的势力,当以压制那里为目的时不会犯下向其他地方分兵的愚蠢行为。也就是说,『异世界拷问姬』与黑衣男子是以袭击比亚迪官邸为优先。
——这究竟为什么呢?
刚想到这里,爱丽丝的声音在伊丽莎白耳中再次嘹亮地浮现出来。
『我们应该对话!因为,我们应该是相互理解的人!』
『没关系的,我一定会让你跟你珍视的人相见的!』
(——哼,真荒唐,这黄毛丫头)
伊丽莎白暗自咒骂。一幕情景自然而然地在她脑中勾勒出来。
透明的水晶里,两个人相依相偎安然沉睡。那副模样『只』留下了美丽,呼尤不应,触尤不及。
要问想不想与他们相见,那答案只有一个。
只有,唯一的答案。
不论多久都不会改变。
永远,只有一个。
(但是,你们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伊丽莎白咋舌。『重逢』的回报,不该在虐杀兽人后提出。因为不论如何,这都是在否定那位少年筑起尸山血河所达成的成果。搞不好他就算醒过来还会再次沉睡。少年即便在末日降临之时,依旧拿自己重要的人放在天平上跟整个世界去衡量,而他为了让这不对等的托盘保持平衡,舍弃了自己。
他……那个『愚钝的仆从』,就是那样一个人。
(真是个前无古人的蠢货……不,这些现在都无所谓吧)
伊丽莎白摇摇头,摆正了思维,再次因疑问眯起眼睛。
那两个人将伊丽莎白视为『应该对话的对象』。『拷问姬』的确是值得纳入自家阵营的棋子,但黑衣男子已经创造出『异世界拷问姬』,所以并没有执着于伊丽莎白的必要。他执着于伊丽莎白的理由依然成谜。
(再多想也不会有结论吧)
伊丽莎白转换思路。如刚才所推测,可以想到世界树平安无事。
另外,比亚迪、伐历锡萨——『贤狼』『霸王』之外的『皇族』中并未有崭露头角之人。说得不好听一点,输送兵力用在他们身上『意义不大』。
另一方面,人类王都(尤其是新设的王的府邸)虽然难以攻陷,但跟世界树比起来简直就是门户大开。人类的最大战力——众圣人也为守护避难民众而分散在各地,况且他们本身多是『固定炮台』,威力虽然巨大但难以应付奇袭,不够灵活,能争取的时间也不长。他们目前的配属,更大意义上是作为信徒们精神支柱的作用。圣骑士、王国骑士在进行守护任务的同时,也在肩负重塑派的讨伐。参与过『最终决战(Ragnarøk)』的魔法师们,除部分签署契约人士之外,都为建造新工房而出发旅行了。这么来看,人类那边要更空虚,恐怕更危险。
话说回来,那个种族原本破绽就多,甚至一无所知地就成了吹响终焉号角的人。
「没办法。就这么定了」
正好,这时通信装置缓缓停止了旋转。
伊丽莎白把球体一弹,把手在上面一抓,直接仍得老远。球体从拆下格栅的窗户飞了出去,发出羽毛复活与抗议的响声。
伊丽莎白将它的抗议彻底无视,朝琉特转过身去。
「余已经想好了,不过」
「是」
「不能断定兽人的土地上不会发生更糟糕的惨剧。因此,确认其他『皇族』是否安全,关于第二公主、第一公主及诸多优秀之人牺牲的报告工作,余想全部交给你。余要前往人类那边。但是,治安维持部队大半是比亚迪私人兵团第二班中『最终决战』的生存者……本领不错但毕竟人数太少,切忌勉强蛮干喔。出什么事就喊余。另外你们要积极去依靠世界树的防卫班。确认状况之后余就跟你们汇合——没问题吧?」
「明白了」
两位公主的死所造成的冲击必然很大,但琉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队长的离队宣告。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用眼神再度确认琉特的意见。琉特作出回应,敬礼说道
「伊丽莎白阁下是我等的队长,同时也是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大人从人类方代为招待的客人。而且您也是现世界引以为豪的战力,担负着末日级别的危机再度降临时死守人类方的重任……那个时候,如果三大种族摒弃固执的话,肯定能付出更少的牺牲……在櫂人阁下做出选择前,应该也有我们能做的事情」
话到最后,他流露出渗着血一般的难过与后悔。
伊丽莎白回忆。那是少年在『世界尽头』沉睡之后的事。当时哀叹最深的人,正是琉特。回来之后,他反反复复地念着『明明绝对不能忘记的』。
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它的含义。只是,琉特肯定不想再体会将本能够实现的东西错过的悔恨吧。伊丽莎白没有细问,点点头
「既然不反对,余就出发了。后面的事就拜托了」
「祝您旗开得胜。『森之三王』会保佑您」
其他部下们也效仿琉特。尽管他们应该个个都有所想法,但没人提出反对。
伊丽莎白颦眉。她无法适应这群耿直的,忠心重义的部下们。她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当队长的料。伊丽莎白还确认到,他们也同样感觉到了危机。
(悲剧的苗头一旦放过——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那次席卷三种族的『末日』是场致命性的灾难,它正是由不断堆砌的悲剧酝酿而成,早已注定。如今将觐见厅塞满的银白色,同样是曾经播下的恶意的种子所发展而成的结果吧。
既然如此,必须在开花、收货之时到来前应对处置。
(不然,这次真的所有人都会死)
尽管目前一切都不明朗,伊丽莎白却不可思议地能够这么肯定。曾经守护了世界的,是愚真的爱。既然出现了企图去破坏那份爱的存在,那必定是由截然相反之感情诞生出来的东西。『异世界拷问姬』和黑衣男子,那殷切的声音与冷漠的眼眸。二者间蕴藏着与之相应的本质。
(没错,受过深深伤害之人就是——)
伊丽莎白想到一半便放弃了。现在不是沉浸于伤感的时候。
她付诸行动,以黑暗与花瓣唤起一个小型漩涡,从中取出宝石。宝石原本便具备馥郁魔力,后又注入了血,刻入符咒,制成魔道具。
伊丽莎白将它在指尖一弹,宝石回旋着落了下去,只闻铿的一声。
与此同时,红花瓣伴着黑暗撒满整个房间,伊丽莎白脚下生成转移魔法阵,创造出血色的圆筒形障壁将她包了进去。视野被红色吞没。

不久,障壁开裂。伊丽莎白合上眼。
瞬间,红色破碎四散,伊丽莎白眼又睁开。

她此刻站在一条以稀有矿物混合材料(在魔法知识不精的人看来恐怕材质不明)的宽阔通道里。在她脚下,融化的宝石和血液正呈圆形循环。随即,人发出的声音猛烈地蜂拥而来。
平时这里很安静,但如今笼罩在嘈杂的声音中。纵横交织的话语声,来来往往的人群。圣骑士从伊丽莎白跟前匆匆忙忙地冲过去。女文官摔了跟头,文件撒了一地。可能『拷问姬』要转移过来已是众所周知(大概并不单单因为这样),谁都没有去看伊丽莎白。
这样的反应,这样的情景,出乎伊丽莎白的意料。伊丽莎白不禁抱起双臂,嘀咕起来
「唔,没想到这么吵闹……混乱归混乱,但看样子没发展成最糟糕的情况。倒也算是比较欣慰的情况,可也未免太吵了吧!」
伊丽莎白不开心地对周围扫视了一番,不过她只能放弃了。特殊材质造成的回声效果也是一方面原因,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主动消音的构造。
毕竟,伊丽莎白所转移到的设施是在地下。
这里正是人类王的新官邸,曾收纳『最初的恶魔』的不祥摇篮

历代王室的原地下陵墓。

  ***

王的官邸在墓穴中,而且还是教会曾藏匿『最初的恶魔』的地方。
这话一点都不好笑,不仅讽刺还恶趣味。
不过根据开展讨论到实施之间龙去脉,决定利用陵墓也属无可奈何。
正如曾经濑名櫂人所判断,王都所受的打击十分惨重。
建筑物修缮、重建的费用,劳动力及物资不足这些问题就不用说了,尸体处理工作尤为艰难。
数量庞大且身份不明的遗体显然无法长期保管,一经作出判断便强行执行了火葬。即便如此,还是有疫情以水漫区域为中心蔓延开来。人们在处置中运用了濑名櫂人与小雏留下的忠告与知识,消毒与卫生维护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而这有幸令疫情得以在早期平息。但是,人们看出王都要完全复兴困难重重,迁都与功能转移的呼声十分响亮。
可是,这个愿望由于致命性的情况而无法实现。
不妨直说,单纯就是预算不足的缘故。
『没钱』的问题尽管很俗,但也严肃、切实。贵族、教会、商会公会等组织自身同样满身疮痍,向他们求援并不现实。何况,原本在他们之中想逃脱『恶魔』深度袭击造成的巨大负担而支持过『重塑派』所谓『救世』的人(无关有无信仰)就不在少数。
结果,王都只能存续下去,别无他法。
万幸的是,人类方以派遣魔法师作为交换,得到了兽人的临时住所的援助、技术供应以及粮食支援。但是,从保卫的观点出发,王城的设置同样不能够草率决定。让皇室与有力贵族长期离开王都,同样充满问题。一方面,没钱的问题也来了。
于是,经过多番会议反反复复的商议,利用陵墓的方案被提出。
这个提议是进退维谷下的突发奇想,在某种意义上十分劲爆荒诞。但经过死马当活马医的调查,结果却出乎意料。转移王城并非空谈。
尽管不及『世界树』的程度,但王都地陵即便是结界被打破的现在也拥有着令人惊叹的高强防御能力。
另外,曾赋予『守墓人』自主权限的『信仰王』——第三代王所隐藏的资料被发现,知晓地下陵墓兼具紧急避难所的功能。
通往各处的逃生线路、具备充分实用性的卧室、装有精灵的蓄水库及配套水路设备被发现,并解除了封印。建材本身抵御转移魔法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当时把还未启程的魔法师们挽留下来,与圣人共同进行解析,经过使尽解数的激烈探讨后,多个可以转移的地点得以设置。
如此一来,剩下的障碍就只有历代王室遗体如何对待的问题了。
事情恰好发生在半强制性地将为数庞大的民众火葬之后。巨大的冲击,已经改变了人的伦理观。死者已然没有贵贱之分,即便对象是王室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各个墓室进行了清扫,实行了大转移。
将『最初的恶魔』所在的『痛苦的房间』封锁,在房间前的大厅中设置祭坛后,棺柩被安置在了大厅中。除王室礼拜时外,最下层会封锁起来,而上层开始利用。在那之后,目击到第三代王神情不满的幽灵的证言便不绝于耳。但是,这种事在伊丽莎白来看打心底觉得无所谓。
她眼下所关心的事情,只有能否跟通讯对象汇合这个问题。
「接下来……吵吵闹闹那么多人,把『拷问姬』喊出来的家伙究竟在哪儿?」
「伊丽莎白阁下!」
就在伊丽莎白迈脚的时候,她被身后传来的凛然声音喊住了。
她转向身后,朝来去匆匆的人们之中看去。
首先映入眼眶的是银发的美丽光辉,接着异样的东西闯入视野。
对方洁白的面庞上有齿轮在转动。循着伊丽莎白的目光过去,有一位扭曲的,身体各部位用金属补充完整的圣骑士。她朝伊丽莎白走来,扎成一束的头发向后飞扬。
「太好了。应招赶来了啊,伊丽莎白阁下」
「嗯,因为你叫余啊,伊莎贝拉」
伊丽莎白淡然回应。对方的面庞因为金属的缘故在抽搐,但还是露出了平静的微笑。伊丽莎白嘴角微微一扬,也回应了对方。
对方名叫伊莎贝拉·维卡,是曾与濑名櫂人共同参加『最终决战』的圣骑士团团长。也由于她与『机械装置之神』融合的影响,她外表即便过了三年也没有大的变化。

只不过,她那件画着白百合徽章的铠甲,现在糊满了黑乎乎的血。

  ***

「原来如此……就看你这身盔甲,王都遭袭的报告似乎不虚呢」
「那还用说?怎么会开个玩笑或一番谎话把阁下叫出来。不过,也真亏阁下会回应那个模糊不清的召唤。我再次表达感激」
「到底怎么搞成那样的?」
「文官有几个陷入错乱,通讯官还没等我确认就放出了装置。想必半吊子的报告给阁下带来了混乱。实在抱歉」
对伊莎贝拉的道歉,伊丽莎白坦然地点点头。文官会错乱的情况,看来确有发生。不过……
伊丽莎白把两手插在腰上,问道
「紧急性到底有还是没有?没什么事还是让余回自己的部队吧。虽然完全不是那块料,但既然接了,职责还是得履行」
「很遗憾,紧急性『确实有』。首先请跟我来」
在伊丽莎白的带领下,伊丽莎白在地下陵墓中前进。她在通道内四处张望。
现在的内装与三年前伊丽莎白为知晓世界的真相来到这里时截然不同。原本的构造被直接利用,各墓室已经完全变成了生活与办公空间。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庄严感与神圣感都已荡然无存。
这里到处装饰着兽人给的植物。通过发光的苔藓和花,让空气产生流动的叶子等,进行换气的同时也调整着湿度与照度,因此闭塞感得到了缓和。
通道中满是形象身份各异的人。年轻女仆们步影楚楚,贵妇与爵士神色不满,圣骑士们大步流星。这里从构造上就分割不出各自专用的空间,那种奢侈无从谈起,因此塑造出一片不分贵贱的空间。一国之都竟然展现出这番景象,是何等的混沌,何等奇怪。
(这次的骚乱会让这混乱的程度愈发加剧吧)
伊丽莎白这么想着,顺着漫长的台阶一路向下。
人们曾经所了解的地下陵墓只到第五层,就连众圣骑士都被蒙在鼓里,因此从第六层开始往下没有墓室,多数空间可供自由使用。如今,结合其用途新设了许多房间。
伊莎贝拉走近这其中一间,在那特别质朴的房门上敲了敲,向某人呼喊。
「是我,我把伊丽莎白阁下带来了」
「哎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啦,女士(Lady)。〖看来没像条退休的看门狗,晒太阳打盹搞得直觉迟钝呢〗」
一个十分令人怀念的,早就听腻了的独特腔调做出了回应。
伊莎贝拉把门打开,伊丽莎白也走了进去。墙壁全被资料柜所掩埋,地上没铺地毯,稀有矿物直接裸露着。这里整体空间逼仄,像个仓库。而且,一张石台样子的粗糙桌子摆在房间中央,给了这狭窄空间最后的致命一击。
刚才的毒舌之人就站在那张桌子前面。她是一个与那口吻并不相称的,人偶一般的美丽少女。蜂蜜色的头发,宝石般的蔷薇色眼眸,瓷器般的雪白肌肤,纤细的身体上穿着很难称作衣服的拘束装,是伊丽莎白意料之中的人物。
少女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地表示欢迎

「欢迎光临,女士(lady)。〖可惜这场再会是在地狱重现之后呢〗」
在那儿等待着的,是金色的『拷问姬』,珍妮·德·蕾。

  ***

(——呼)
这是场没有半点怀念感的再会。三年间,伊丽莎白与珍妮有在频繁碰面。但是,这次正面看着她,伊丽莎白再次真切地感受到。
珍妮在慢慢的成长。
本就优美的四肢变得更加修长,站着的样子犹如正在展出的艺术品。不过,她的发育情况相比同龄少女要迟缓。只要不像戈多·迪奥斯那样享受老化,强劲的魔法师能实现停止肉体年龄的增长。珍妮本人的理想并不清楚,但她的成长速度很迟缓的样子。
然后,无关她的发育情况,那独特的毒舌一点没变。
「怎么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前不久才刚见过,这就傻掉了吗!〗」
「也对,确实跟你前不久才见过面……没想到才短短几个小时就陷入这等莫名其妙的状况,让人怎么不吃惊啊」
「嗯,这点我赞同。刚回到王都马上就被乘虚而入遭受袭击。〖厉害厉害!这烂剧本要改成剧还不被观众喷成渣!〗」
这回,珍妮口吻虽怪但也坦率地赞成了伊丽莎白。毕竟,今天夜幕刚降临的时段,她人还在兽人国度。顺带一提,她找伊丽莎白是为烦恼与伊莎贝拉之间的关系。几乎单方面地宣泄一番后,珍妮就返回了王都。
随后,比亚迪的悲剧就发生了。几乎在同一时间,王都遭受袭击。回去时哪怕错开一点点时间,珍妮应该就会在兽人国度与黑衣男子一方遭遇。
蜂蜜色的头发摆动起来,金色的『拷问姬』耸耸肩
「这三年里,王都很太平。敌人也是下了功夫,连一点预兆都没让我们感觉到。〖老娘就觉得你丫那边也出幺蛾子了,是吧?〗」
「是呀,如你所料。珍妮,还有伊莎贝拉,你们认真听好。有个很糟糕的消息……不,等等,在此之前……」
没有什么比报告兽人公主遇害的事更迫切的了。伊丽莎白很明白,但还是不由得停了下来,快步走近桌子,瞪着摆在桌上的东西。
「什么啊,这东西?」
那东西很像婴儿,但是团肉块,像是灰色粘土捏成的。它怎么看都是生物的死尸,但根本想象不出它活着的样子。就是这样的东西。
珍妮背对着任谁看到会讨厌的异形,平静地回应
「你还问『这东西』?你的话肯定知道吧?〖忘性也太大了吧!那可是你丫亲手宰过的东西啊!〗」
伊丽莎白的确知道『那东西』。
事情发生在末日降临前。当时王都被『君主』『大君主』『王』三只恶魔融合的肉块所吞噬。在战斗的尾声,伊丽莎白与櫂人曾在巨大肉体的内部与『那东西』对峙过。
『那东西』,正是灰色的异样婴儿。
「——『恶魔的孩子』吗」
『王』与『大君主』的契约者是一男一女。双方肉体崩溃、融合,经疑似性交(恶魔与恶魔之间)之后,照理说本不成立的禁忌之子,诞生了。
(『这东西』与『那东西』的确很像)
伊丽莎白观察异形的全貌。外观几乎相同,有很宽的发达肩胛骨,就像形状怪异的翅膀。但是,伊丽莎白也感到不少的异样感。
「跟以前遇到的婴儿来比,这个要小得多。而且,那东西跟其他恶魔一样,死之后遗体在现世无法维持……为什么这东西能保持原型?」
「很切实的疑问。正如阁下所言,参与袭击的『恶魔的孩子』几乎都在死亡后崩溃了,只有在濒死状态捉到的一只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前些天在恶魔崇拜所捉到过研究保存从兵尸体的魔法师。我们应用了他的资料和技术。〖人类变态兴趣越强,就越能派上用场呢!就不知道把从兵尸体摆在卧室,每晚都玩什么呢!〗」
污秽的话语从珍妮口中飞流直下。见状,伊莎贝拉开始慌张,机械间所剩的肌肤变得通红,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个啊,珍妮,我知道你成长环境不好,口气很难改过来。但你别怪我唠叨,至少那粗鄙的描述应该控制下吧……那种话实在不该从你这样楚楚可怜的少女口中出来」
「遵命,我闭嘴」
「喔?」
珍妮瞬间闭嘴了。那个桀骜不驯阴阳怪气的金色女孩竟然闭嘴了。
近距离感受到两人互动中的意外之处,伊丽莎白不禁揉起了眼睛。这时,珍妮挺直了背,像个认真的学徒似的一声不吭。伊丽莎白不禁问道
「话说啊,你们之间的力量关系,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啊」

「现在是紧急情况哦,不识风趣的人(lady)。无关的话题还是尽量免了吧。问题是,这东西出现可不止一个。〖就像尸体处理不过来时候的苍蝇那么多哈!〗」
「抱歉,珍妮。不经大脑的表述也不要再用了」
「我闭嘴」
珍妮猛然闭嘴。提问被硬生生搪塞过去,伊丽莎白有些抓狂。不过,珍妮找的理由也不尽然是借口。现在确实没空管那些。
「不可能,不可能光那些婴儿来袭击。操纵者是什么人?」
「嗯,『恶魔的孩子』群是由一名魔法师……不,具体情况不明,不能妄下定论……总之,它们受人统帅」
「等等,具体情况不明?你的意思是,没能逮到操纵者?但至少尸体能弄到手吧?有你和珍妮双双出马,怎么都不觉得会让对方逃掉」
「说的没错,对方当然没有逃掉……但,没有尸体」
「没有?」
什么意思?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
伊莎贝拉也皱紧眉头,看似在回忆什么。接着,她神色复杂地轻声说道
「自末日降临之后,对恶魔的恐惧便一直在民众们心中根深蒂固。袭击开始后随即出现了巨大混乱,险些酿成惨剧,但我和珍妮出马后形势逆转。不知是不是见形势不利,统帅着自我了断了,而且还把自己的尸体喂给了『恶魔的孩子』,最后一片骨头都没剩下」
「对方外貌有特征吗?连什么种族都分辨不出来?」
「袭击者面戴小丑面具,身袭黑衣……真实相貌不明」
「——面具,还有黑衣吗」
伊莎贝拉的回答,让伊丽莎白支吾着钳口不语。
很难想象这是偶然。王都的袭击者与面戴半张乌鸦面具身袭黑衣的男子肯定是一伙的。证据就是,发觉『恶魔之间交配』的重要性的,这个世上只有他。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就能够创造出纯粹而强力的恶魔。最终,达到目标值的恶魔就能得到了』)
伊丽莎白回忆黑衣男子说过的话。这么说来,袭击王都的婴儿准确说并非『恶魔的孩子』,应该称作为『恶魔孩子的孩子』。是在达到理想结果的过程中诸多没能成功的副产物。因此,它们身体小而脆弱就可想而知了。
伊丽莎白想明白后,开口说道
「情况余清楚了。尤其是有关王都的袭击,余掌握着很可能有关联的信息」
「千真万确吗,伊丽莎白阁下?」
「没错,首先有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得告诉你们」
「是兽人第一公主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以及第二公主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阁下遇害的消息……对吧?」
忽然,门外模糊地传来一个声音。伊丽莎白不知什么情况,转向身后。
「刚才,世界树传来了讣告……这真是令人悲伤的巨大损失」
一名脸上留着雀斑斑痕的青年走进屋。他身上从高级立领到丝织长靴,无一不是高级品。他的站姿也显示出与之相衬的格调。但,他的面庞活似一名在乡下书店平静工作的员工,十分质朴。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她很惊讶自己竟对他有印象,不过印象很淡。
「唔……完全想不起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陛下!您怎么屈尊来到这种地方!」
「陛下?」
伊丽莎白大叫起来。伊莎贝拉单膝跪地。珍妮毫无反应,但被伊莎贝拉用眼神告诫,连忙也准备下跪。但是,青年举起一只手,制止了珍妮。
「无妨,不必拘礼……你也是,伊莎贝拉·维卡。许久没有直接碰面了呢。我已听说你方才的活跃表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
「陛下谬赞……那个,恕臣下失礼,陛下为何来这里?」
「哎呀,这不是那个末日降临时抢先到『世界树』避难,直到最后都没露个脸的小鬼吗。烂透的本性多少改了点吗?」
伊丽莎白挽起双臂问了出来。她粗暴的发言,令伊莎贝拉机械间的皮肤变得苍白。
末日降临时,伊丽莎白曾成为『恶魔之柱』,她本没有资格责备别人,不过她基本对此不以为意。但唯独对王,她不说点难听的话就不痛快。
王将一切托付给『狂王』濑名櫂人,逃进了世界树。那是稍错一步就会导致人类灭亡的行动。他将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推给了少年的善意,在结果出来前都没有回归。
伊丽莎白不撤回自己说的话。伊莎贝拉伸着头对她喊叫
「伊丽莎白阁下,这未免太不敬了!」
「不,当面被人这么说还算好吧。且不谈民众,臣下们私底下的那些议论我也都清楚。『软脚王』『王室的耻辱』『胆小的青蛙』——没错,这些说的正是我麦克劳斯·费连纳。我就是抢先逃往国外的,『历代最差劲的王』」
青年这样肯定道,但他并没有自暴自弃的样子。麦克劳斯——那个窝囊的青年,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丑闻。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伊丽莎白挑起半边眉毛。
年轻的王看到她的反应,扑哧一笑
「不用这么诧异吧……我总算至少能够直面自己的污点了吧。再怎么窝囊的人,多少总能改变的。只要有契机的话呢」
「契机?」
「就是说,我也『曾有向往英雄的心』吧」
(『英雄』——你是指谁)
伊丽莎白表情略微扭曲起来。这个世界里,不存在符合那种称呼的,无所不能的人。要是真有英雄,櫂人也不会成为『狂王』了。
但是,伊丽莎白还没开口反问,麦克劳斯便走上前去。他触摸『恶魔孩子的孩子』的尸体,对其为害民众的罪行诉诸直接的批判并献上祈祷。然后,他重新直面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蕾·珐缪,我们来谈谈吧。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谈谈。王都,还有我们亲爱的朋友——兽人的国土上出现了新的危险。因此……」
麦克劳斯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
就像在回忆着在遥远的某天瞻仰过的英雄一般,问道

「若是濑名·櫂人阁下面对这场危机,会如何行动?」

  ***

事情仅仅发生在三年前,却恍如相隔百年之久。
「返回王都后,我细致入微地调查了濑名·櫂人阁下。实话说吧,我调查他经历的起因,是想要找到拯救人类世界的『狂王』的瑕疵」
麦克劳斯的语气犹如在忏悔。他绿色的眼睛略微眯了起来。
不必解释,伊丽莎白也知道他寻找櫂人瑕疵的理由。末日化解之后,麦克劳斯便清楚地认识到了。纵然存在虚假或是扭曲,拯救人民的人也比真货更加受到赞誉。根本没人由衷欢迎逃亡过的王。许许多多未向民众公开的『狂王』的传闻,事到如今也被人们狂热地偷偷不断传唱。这个结果理所当然。
但是,这个现实对只是个装饰的青年王来说太残酷了。于是,他便着手调查。
他在心中诋毁濑名櫂人,以此维护自身的荣耀……本该是这样才对。
「随着调查越来越深入,我越来越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惊讶。身边被重塑派彻底占据,直到末日开始降临都没察觉到教会已经失控……我接着往下调查,最终我绝望了。决定世界命运的那天,站在圆桌上的他,竟然不过是个比我还要小一些的普普通通的少年。在得知濑名·櫂人年龄的那一刻,我完全丧失辩驳的能力。他成就了壮举,而我选择了逃跑。没有借口能够填补那天壤之别的差距」
——面对我认识中的『他』,我都输掉了。
麦克劳斯心灰意冷地摇摇头。伊丽莎白仍一语不发。
王若无能,自当受人嘲笑。站在上面的人空有诉诸暴虐的权力,但有时也会遭人耻笑,运气不好就算无辜也会被吊起来。跌落至麦克劳斯这般境地,还是捂住耳朵抛开羞耻,达观地活下去才是聪明的做法。但是,他的话并未就此说罢。
「这次的灾难中,两位公主被杀害了。是的,这次可能——不,是肯定有性命之危……但就算这样……我、我从来只顾一味逃走。这一次,一定要……」
麦克劳斯就像在自言自语,颤抖的声音中掺杂着明确的胆怯。他猛然闭上眼,但就像挥开什么似地又把眼睁开。
「这一次,我一定要在王都见证灾难。『软脚王』之所以能免遭弹劾,是因为三种族眼下致力于复兴,再无别的余力。要是应对再出差池,我就会被赶下王座」
「一事无成的废物如今还执着于地位吗?可悲啊」
「不是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执着的!要是允许,我恨不得立即退位去过隐居生活……」
面对伊丽莎白的揶揄,麦克劳斯喊了出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把脸绷紧,一副冻住般的表情转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教会权威扫地后,我连事后报告都看到,身边的近臣就被不断替换掉。如今,教会的支持已没有了效力。强大的支撑体不在了,围绕着王座下一个由谁来坐的问题,肯定会出现争执。可预料到在无视我指定,自我提名的那些人之中,有种族歧视主义者,有支持『重塑派』的麻烦人物,有主张强化武力优于复兴之人,各自为政不受控制……而且,人类还没有足以承受内乱的体力」
麦克劳斯捂住胸口。他看来难以承受重压,突然感到想吐。
好不容易让呼吸稳定下来后,他再度开口
「蠢材也有蠢材的任务,『戴上王冠的小丑要堵着王座』。现在,这样就足够了。我所应该担任的角色,就是个『大屁股』。为此,我必须抗争,必须战斗」
——就像濑名·櫂人阁下那样。
(死即是空,但并非断绝)
伊丽莎白忽然心想,就算本人死去,只要世界没有毁灭,就会有延续下去的东西。人的一生很短暂,但就算那样,作为个体铭刻下来的东西,确实存在过。
准确地说,濑名櫂人没有死。但是,他现在的状况很难称得上『活着』。濑名櫂人连生命停止都办不到的『死』了。就算那样,他还是鲜明地刻下了他活过的痕迹。那如伤口般沉痛的生存形式,对人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深远影响。麦克劳斯对濑名櫂人的景仰,真正切切发自肺腑。
伊丽莎白随着怀念与痛楚去回味某句话。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办得到』)
那是个愚不可及、自作多情、丑陋傲慢——却又美妙的告白。
人有时会向往一反伦理的东西,会尊敬不是英雄的人。这着实令人费解。但是,孩子气的感情也确实能改变一些东西。
譬如说,甚至拯救了世界。
(怎么办,櫂人?你小子被真正的『王』憧憬了来着)
伊丽莎白无声地对『死者』发问。是他的话,他肯定会一脸疑惑地反问『为啥啊』吧。她面对想象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敛去表情。
伊丽莎白·蕾·珐缪静静地张开嘴
「你的决意余管不着,一切得看成果。只不过——」
王的决意或许能促成洗刷污名的伟业,但也很可能招致精神颓废。『拷问姬』无意去做判断,只是伴着些微的烦躁继续说道
「濑名·櫂人是余『愚钝的仆从』,那家伙只是一介仆从——不是王。要向往自称『狂王』的蠢货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要婆婆妈妈地在乎那家伙会怎么想。王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要是有这份自觉就自己决断吧。要是已经决定放弃逃跑的权利去『那么做』,那就傲慢诚实地像个奴隶,作为一切的支配者活下去吧——这才称得上王」
伊丽莎白一口气宣泄出来,闭上眼睛。她回忆比亚迪的身影。
比亚迪至死贯彻了公主的身份。她抑制住对死亡的恐惧,让自己充满荣耀。但是,那样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她而言真正的幸福,这无从得知。在旁人看来,那绝对是撕心裂肺的悲痛,愚昧。不过,那的确是值得称赞的坚韧。
(明知愚蠢也要贯彻,那就是信念……那个选择,无法否定啊)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站起来,不然就只是单纯倒下躺着。不容窝囊。
因此,伊丽莎白低声说道
「你是如假包换的王,不是小丑。这是事实,别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
「别拿对人家的憧憬来支撑自己。民众会把他人吊起来,连神都会杀人。要为自己感到光荣,并以此为食粮,坚信『我有我的价值』就好。不论世风如何,唯独不要丧失自己心底的东西——不然,你永远改不了是只愚钝的猪」
现场沉默下来。伊丽莎白咋舌,嘀咕了句「说了堆无聊的话」。伊莎贝拉听到这一连串的恶言,慌张得不知所措。但麦克劳斯眨了眨眼后,表情舒缓了许多。
「我在此感谢——我似乎还有很多很多地方需要反省」
「哈,不马上治余的罪就已经证明你多窝囊了」
「的确,阁下刚才的言行全都足以治不敬之罪」
麦克劳斯老实地点点头。大概是真的感到惶恐,伊莎贝拉慌得更加厉害了。但是,麦克劳斯并未诉诸他说的话,只是面带微笑。
伊丽莎白一副不好形容的表情挠挠脸,但她摇摇头后打了个响指,用黑暗与花瓣生成了两把弯角椅,毫不客气地在其中一把坐了下去,高高翘起她美丽的腿。
「行了吧!言归正传,你们听好」
麦克劳斯点点头,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珍妮也生成了两把构造简单的椅子,和伊莎贝拉一并就坐。所有人摆出聆听的姿势,伊丽莎白点点头。
「有一些重要的——像是恶劣玩笑的情报」
她缓缓开始讲述。
关于『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萝尔,与乌鸦面具男的事情。

  ***

「——就这样,余就接到通讯装置的联络,往人类地界转移了」
伊丽莎白讲完了那戏剧性的短短一幕。
事情果真很古怪。整体来看是场悲剧,但其间各部分又像闹剧,而且还不切实际。悲怆得鲜明炽烈,却又模糊得滑稽可笑。
听过公主们之死的具体情况后,麦克劳斯咬住嘴唇。珍妮翘起腿,再次耸耸肩,蜂蜜色的头发随之摇摆。
「『转生者与恶魔肉的价值』『世界的变革』『恶魔间的交配』『异世界拷问姬』——原来如此?在末日的大混乱之下,情报的管理确实变得形同虚设。〖可是啦,怎么偏偏净是最要命的地方被人家盯上啊,去他丫的!〗」
「嗯,而且全都是常人所不会察觉到的问题」
「作为敌人来说还真有一手呢。〖最晓得宝石价值的是烂泥,说的就是这个吧〗」
珍妮咒骂道,不过她人偶般的面庞上表情没有变化。伊丽莎白点点头。
伊莎贝拉脸上的齿轮加速运转,以强硬的口吻问道
「『世界的变革』吗……这话给人不妙的感觉。那帮人还会继续制造这样的惨剧吗?根据敌人的目的,我们有必要改变王都的防卫方式。真希望能准确掌握啊」
「不清楚。『世界的变革』具体目标不明,难以做出有效推测。这次的袭击者虽然收拾掉了,但不觉得事情会就此结束。而且对方又是突然出现的,想调查也办不到。袭击王都之人被吃得尸骨无存,比亚迪的觐见厅也被彻底塞满了」
「亚人那边什么情况?〖话说那些个神烦的臭蜥蜴没事吗?〗」
「不用担心,刚才已经取得联系,没发生大事。他们似乎没有被袭击,但据说安排了炮击队以防万一。拉·克里斯托弗大人也前往增援了」
伊丽莎白对伊莎贝拉回答点点头。
自末日降临后,圣人出动的批准制度被大幅放松。此次派出的拉·克里斯托弗是圣人中唯一擅长指挥与运用之人。有他前往,应该不必担心。
伊丽莎白这么想到,又重新拉回思绪。她胳膊搁在翘起的腿上把脸撑起来,闭上眼睛。
世界的底面有火焰正在燃烧,有人正在嚎啕大哭。
近似末日的灾难即将到来,恐怕所有人都将无可抗拒地死去。
不祥的预感没有变。但是,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要行动,会怎么行动。
(真受不了,竟然连余这『拷问姬』都忽略了『恶魔间交配』这一情报的重要性……但是,这不光是余太过松懈的问题,那个男人的想法根本不正常)
简直就像,脑子里养着地狱一样
看得出黑衣男子的思维与想象力与常人有显著差异。恶魔同样是能轻易超出人类想象的存在。而且,伊丽莎白认识其他与之格外相似之人。
(……要是可以,余但愿能把那家伙永远遗弃在记忆的远方啊)
伊丽莎白露出不悦的表情。但是,现在不是顾及个人情绪的时候,而且紧迫的现状让她没有余力去担心什么未来,战斗力也还严重不足。
要打倒邪恶,有时只能靠其他邪恶。
『拷问姬』是如假包换的『恶』,但也存在着连她都难以到达的境界。
因此,伊丽莎白抓住了她一直视而不见的选项。
「没办法了,余就去一趟吧……余刚才也说了,櫂人的思维丝毫不值得参考,但另一个人应该能派上用场」
麦克劳斯问道
「您说能派上用场的人,究竟是哪位?」
「哎呀,真少见。(lady)竟然自发地去找『令人愉快又不愉快的他』?〖那真是恨不得明天世界就要完蛋的节奏啊!〗」
珍妮爆出不经大脑的话来,但又突然一惊意识到犯错,捂住嘴战战兢兢地去偷瞄伊莎贝拉。幸好伊莎贝拉在思索着那个人的事情,没有意识到。
珍妮「呵呵呵,太好了,呵呵」嘀咕起来。
伊丽莎白冷眼看着这位重度妻管严,同时起身打了个响指,让自己的椅子回归于无。红花瓣与黑暗飞舞着,伊丽莎白答道
「是呀——那家伙,就是『脑子里养着地狱的男人』」
这个称呼,是『十四恶魔的巅峰』——『皇帝』的专属。麦克劳斯屏住呼吸,看来他是听过。伊莎贝拉吃惊地睁大双眼。珍妮略微弯起嘴角。
然后,伊丽莎白厌恶地说道

「余要找的,正是维拉德·蕾·珐缪」




—— 4 新的守墓人 ——

来写句对不起吧。
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办。

毕竟,右手手指之前就被折断了。指头还粘在了一起,分不开,弯成了奇怪的形状复不了原。剥下指甲的伤口黏糊糊的很碍事。香烟烫出来的伤也很痛。手肘肿成了馒头却毫无感觉,这反而更加恐怖。肚子非常非常饿,身体也不听使唤。连拿圆珠笔都很吃力。

但是,这些事情跟乖不乖没有关系。我是『瞧不起社会』的『废物』,所以我『必须尽快』把『本性』『扭正』。

所以,来道歉吧。
直到能好好原谅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为什么道歉。
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人觉得我没有错。

要是这样,一定没错……我活着本身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个错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道歉吧。
继续写吧。把笔记本弄得都是血,对不起。谁都不肯原谅我,对不起。

可是,我现在手上连能写字的东西都没有。
对不起,我。对不起,纱良。对不、起。

「——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
所以————我,成为了爱丽丝。

  ***

曾被处以火刑的男人从灰烬中复活了,但并非死而复生。
现在的维拉德本不过是他生前灵魂『低劣复制品』,只是櫂人给了他容器,将他从宝珠转移到了人造肉体中罢了。但是,维拉德即便没有复活,光凭他能够自行活动便已对三种族构成威胁。毕竟,他曾作为首领统帅十四恶魔,而且还创造出『拷问姬』的男人。尽管似乎是劣化了,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可谓是地狱。
但另一方面,维拉德对世界的延续做出了莫大贡献,这同样是不容忽略的事实。若没有他的助阵,世界树防卫战肯定极难维持。
因此,濑名櫂人亡故后,关于维拉德的处置莫衷一是。
他是有用的人才,要处理掉还为时尚早。另外,维拉德的脑袋里留下了濑名櫂人安装的自爆装置。据维拉德本人称,他对人类已没有敌对心。
「和『皇帝』缔结契约,率领其他十三恶魔称霸世界——不觉得这是个特别轻狂,特别『邪恶』的梦想吗?果然要试试颠覆世界才算得上反派人物啊……但是,生前的我失败了。我可没有嫩到以这幅不及全盛时期的劣化之躯来再行挑战呢。而且,我对所谓『民众』的乱七八糟之流几乎已经丧失兴趣。不过,嗯,果然对你这样的人材不可一概而论。且问问你,你对黑魔法感不感兴趣?」
以上便是在与拉·克里斯托弗的会面时所记录下的维拉德的供述。
最终,教会选择让他活着。这算是对濑名櫂人所做决断的尊重,但其实还另有别的重大原因。其中实情被隐藏下来,只有少数人知道。
如此一来,维拉德被饶过一命。但是,他只要还活着就会故意惹人恶心,让他自由行动将非常危险。于是,软禁作为这种方案得到一致通过,被确定下来。
只要不出大事,他便永远不见天日。但他本人对这待遇并无怨言。被软禁后,维拉德便担任着一个庄严的任务。

「——就是这里了?」
把时间调回到现在,伊丽莎白来到了他的软禁之所。

  ***

「……哼,好久没来这里了」
伊丽莎白叉着手,无所畏惧地站在一扇远远高过人类的大门前面。
这扇门的表面以前曾布有将触摸之人消灭的危险结界,术式被珍妮解除之后便不曾设防,但后来又配上了限制出入用的正统结界。
伊丽莎白把到手的钥匙(已得到伊莎贝拉与麦克劳斯同意)取出,插进后加装上去的锁孔中。转动钥匙后,结界开始衰退。
随着噫噫噫的酷似悲鸣的声音,门渐渐向内侧开启。
伊丽莎白毫不理会门中泄出的寒气,踏了进去。
她四处张望。这个房间也跟以前的样子截然不同。这里曾经有只纯白色猫头鹰与粉色肉块合体的怪物,他让墙面上爬满了恶心的触手。据说那个曾担任『门卫』的异形以及『痛苦的房间』里被害者们的遗体,被伊莎贝拉率人一并葬在了通风良好的公墓中。
触手去除后,墙面露出平滑的曲线。塑造圣女形象的这个房间,整体没有一处接缝。半球状的天顶上有多种水晶作的灯放射着光芒,那柔和光摇曳着的样子仿佛水底的景象,那波光照亮的部分墙壁上还有技艺精湛的圣女浮雕。在浮雕的画面上,圣女怀抱着用布包裹的肉块,在她身边有一位亚人侍从。
伊丽莎白的目光停在了那位侍从身上。不论看多久,浮雕都不会动,侍从的表情也依旧藏在那兜帽下面。几秒钟后,伊丽莎白猛把脸一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又把目光转向房间中央。宽敞的地面上整齐地陈列着王室的棺柩,在雄壮的死者阵列中还坐着一名男子。
他坐在豪华的椅子上,优雅地读着书。他应该是个活人,但却惊人地融入在这死亡营造的沉寂之中,轻柔地翻动白纸。
突然,他将书合上。皮制封面发出干巴巴的声音,书从末端化作黑暗与蓝花瓣。接着,他转过身来

「嗨,『我的爱女(my precious)』。来这仅留下死亡、沉默、无趣与孤独罪人的王室陵墓所为何事?」

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这里是地下陵墓最下层『痛苦的房间』跟前的大厅,将王室遗体安葬后被封印起来的地方。与故者一道被幽闭于此的维拉德,担当着看守之职。
也就是说,维拉德·蕾·珐缪正是新的『守墓人』。

  ***

(前任就算没死,好不好也会被被后任这嘴巴活活气死……不,以那丫头的风格,肯定会微笑着拧断维拉德的脑袋)
伊丽莎白呆呆地这么心想。前任的少女信仰心早已超过虔诚的程度,是个极度扭曲的信徒。鉴于这个事实,现在的安排可谓是高度讽刺。不过说到底,新的『守墓人』的职责与前任差异巨大。如今地下陵墓已没有『最初的恶魔』,要隐藏的秘密也已丧失,『守墓人』的职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守墓』。
维拉德要一边戒备盗墓,一边守护死者的安宁——明面上是这么说,实际他每天都专注于读书。说来令人恼火,他的监禁生活是如此优雅。而且维拉德还是老样子,别说信仰之心了,根本没把神当回事。别说祈祷了,他甚至还会指着死者说风凉话。
『看,那些是腐肉,不然就是骨头』
对于维拉德而言,遗体就是物件,神就是现象。对于这一点,伊丽莎白也看法相同。两人价值观相近。另一方面,伊丽莎白心中怀着哪怕把维拉德拷问再多次都无法弭平的怨气。不过她自己也是罪人,所以不会违逆教会的决定,杀掉维拉德。相对的,她决定这辈子都不见维拉德。不过事与愿违,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她也只好将决心搁在一边。
她只想尽快了事,开口说道
「人类王都与兽人第二公主的官邸跟别遭到率『恶魔之子的孩子』与『异世界拷问姬』的人袭击。其中一个袭击者的思维跟你很像,所以余想听听你对状况的看法」
「原来如此。『我的爱女』竟然会来拜托我,可见那些袭击者是帮相当令人愉快的家伙呢」
维拉德点了几下头后起身,优雅地打了个响指让豪华椅子消失。蓝花瓣与黑暗飘散,在鲜亮却又漆黑的漩涡中心,维拉德十分感慨地抬头望天。

「三年吗,殊不知比我预期的还快啊」
他的嘴角上,果然挂着恶魔般的笑容。

  ***

「——这么说,你这家伙预测到会有袭击?」
「哎呀哎呀,『我的爱女』,何出此言啊。还用得着回答?这不是当然的吗?
维拉德纯真地笑起来,纯真得教人毛骨悚然,那口气就像是听到了可笑的话。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子,在惹恼对方方面是个天才。伊丽莎白回以沉默。
维拉德像跳舞一样迈出脚步,坚硬的鞋底发出铿铿的声音,在棺柩间回荡。
「这类情况或早或晚总会发生——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因为土壤已经平整好了。用舞台来打比方的话,就是只等演员到齐就能开幕的状态」
「情报确实泄漏的太多了,哪天有人滥用也不足为奇」
「大错特错——如今已不能归结于那种渺小的问题了」
「……什么?」
伊丽莎白挑起半边眉毛。维拉德说出的话,出乎她的意料。
维拉德夸张地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表示无奈
「说真的,你究竟是怎么搞的?照这样子,连『我的后继者(my dear)』一段时间都比你现在聪明啊。也就是说你一点点钝化钝化,变得迟钝了吧」
「少没用的啰里吧嗦——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很浅显的事情啊,我的『拷问姬』!」
维拉德将手放在胸前高喊起来,就像一名歌剧演员。他向前大迈数步,缩短距离,把脸凑到伊丽莎白面前,红色的双目在咫尺之隔眨了眨。
维拉德细声媚语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呆滞了?」
「————!」
他声音里含着嘲笑。呼出来的气,就像贴上去一般扑向伊丽莎白的嘴唇。

伊丽莎白瞬间回转手腕,从红花瓣与黑暗的漩涡中抓住一把短剑,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朝维拉德腹部挥去。维拉德向后跳开,避开了斩击。
看来攻击早被料到。维拉德看了看被割开的衣裾,点点头
「还是老样子沉不住气吗,你这样只把弱点留下的做法实在不值得恭维。还是说,这样或许反倒对你来说更好?加入『愚昧的羊群』的话,能活得更轻松吧。但是,这不是现状下我们想要的变化。不过,想被剐了装盘上桌的话倒是另当别论」
「都说了,你这家伙少在那儿不相关的胡言乱语」
「当然有关系了!『我在讲述』!『神与恶魔的故事啊』!」
维拉德像念出台词一般,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伊丽莎白钳口。
这个男人的言行形同小丑,但可怕的是,他绝非笨蛋。他的台词听似荒诞,但其深处很可能暗藏着腐臭的事实。
伊丽莎白做出这样的判断,消除了手中的短剑。她在飞散的花瓣中淡然说道
「——确实有些东西只有小丑能看到。就接着讲吧」
「三年前,世界凄惨地迎来末日的洗礼。但是,本来没人能够改变的命运,被人以一己之力颠覆了。少年背负起『神』与『恶魔』,于『世界尽头』长眠。他的大显身手,避免了生灵涂炭。最广大人的幸运,毫无疑问称得上世界的幸福。皆大欢喜,可喜可贺——这也倒罢了。
但是,在某人的故事结束之时,后面还有后续。
维拉德嘴角上扬,那笑容就像尖尖的月牙。他在水晶投射的复杂光芒下张开双臂,影子朝各个方向伸展开来,恍如这个房间里已不存在的那个怪物。
「得以残续的世界,如今死皮赖脸地存在着。既然这样,下一场开幕的钟声就会重新敲响」
——就是这么回事。
他露出惹人厌恶的笑容,简直是恶魔的表情。然而,他并没有准备切入正题的迹象。维拉德好像察觉到伊丽莎白内心燃起了躁怒与杀意,打了个响指,变化了节奏
「没错,钟声必然会敲响!试想一下吧,『我的爱女』。经过那次事情,三种族都亲眼见证了,足以创造与毁灭世界的『神』与『恶魔』确实存在的事实!」
「是没错,可是……事到如今哪儿还有明明白白说出口确认的必要」
「我们换个视角。换而言之,『现已确定确实存在毁灭世界的方法』」
「————!」
伊丽莎白骤然屏息。这又是绝非常人能有思维。在得救的人们拼命忙于过活的时候,果真只有这个男人在看着别的事情。
维拉德以明确的『邪恶』的身份,尽情地长篇大论起来
「详细情报被共享,确实成为问题。但应当称作最大威胁的,是『生存者常识的变化』,毕竟『世界能够被终结』这点,如今已是人尽皆知。末日已不再是虚无飘渺的幻想,已然成为现实了」
——其中含义,其中可怕之处,你真的一直都没察觉到吗?
(末日化解之后,确实一部分世间常识被改写了)
维拉德的声音十分温柔,充满了怜悯。伊丽莎白攥紧了拳头。
『末日是生者所引起的事象』已经得到证明,其信息的重量与已被『拷问姬』和教会肃清的十四恶魔叛乱一事截然不同。对世界的观点发生改变的要因非它莫属。正如黑衣男子所言,『情报的真正价值,在于能否提供灵感』。
「也就是说,这次的情况是必然的结果,今后还会继续发生————你是这个意思吗?」
「啊,完全正确。既然『末日会降临,世界能被终结』得到了证实,肯定会有某种意义上纯粹地试图尝试的人出现。因为……」
维拉德那惹人讨厌的笑容变得更深,以至此为止最为戏谑的腔调,做出最糟糕的预言

「『果然要试试颠覆世界才算得上反派人物啊』」

  ***

「你能理解吧?灾难不会结束。今后,世界依然会惧怕着末日的脚步声吧。但是,『我的后继者』将司掌『重塑』与『破坏』的『神』与『恶魔』封印在了自己身体里,灾难的过程与结果应该会因对待他的方式而改变……最关键是,现在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跨越当前的危机。要是担忧着未来却一步步加入死者之列,那就真是滑稽透了」
维拉德环望着灵柩,轻蔑地冷笑起来。伊丽莎白点点头。
眼下是还不该考虑如何对待櫂人。她刻意将思绪转向其他事情。
相传撤去了圣女像,移动了灵柩之后,陵墓中便有第三代王的幽灵出没。不过一看新的『守墓人』是这么个家伙,那个传闻也就变得莫名可信了。在伊丽莎白想着这些的时候,维拉德还在接着往下说
「扯远了,来讨论一下袭击者吧。戴着半截的乌鸦面具,身袭黑衣的男子。还有『异世界拷问姬』。你所感受到的『受虐者』的印象。一切都耐人寻味而且棘手。如果对方单纯只是坏人就简单了,但若是『复仇者』就另当别论了。动机越是正当,执念就越深,方式也就越扭曲」
「『复仇者』呢……嗯?喂,你等一下」
伊丽莎白下意识插嘴制止。维拉德说的话疑点太多。袭击的具体情况她还未曾提过一句,但维拉德却讲出了敌人的外貌特征。
维拉德佯作不妙,随即钳口。伊丽莎白深深叹了口气。
「余是说你这家伙怎么可能乖乖呆着,原来你还在陵墓内搞窃听吗?」
「哈哈哈,针对我的预测倒是敏锐精准,我感到十分光荣啊,『我的爱女』。正是!我无聊的心岂能光靠书本来抚慰?」
维拉德打了个响指,刚才的书落在他掌中。他得意洋洋地翻开皮革封面,纯白的纸上随着自动书写逐渐填上文字。那些看来是城中人们的对话。仔细一看,那封面也并非皮革,而是由数张鞣制的人皮叠成的素材制造而成。
书嗙地一声合上,又化作花瓣。维拉德接着说道
「这是我生前制作的,有幸没被没收的魔道具。上面所掌握的软肋能把这里几十个人当棋子使唤。不关乎贫富差距,人总有许许多多的污点,这真有意思」
「现在,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对待你这家伙果然只能烧了杀掉」
「哎呀且慢,『我的爱女』。我很清楚你其实有着同那煽情形象与自述所不相符的洁癖,但还请饶过我吧。火刑的痛楚尝过一次就够了」
维拉德举双手示意投降,伊丽莎白狠狠瞪了他一眼。尽管气氛看上去一触即发,但彼此都不是认真的。要说前面都是维拉德的独角戏,那这段互动便是幕间剧。难缠的是,维拉德通常喜欢『与爱女和睦共处』。伊丽莎白也料想还有扯出情报的空间,所以对言行有所慎重。
不出所料,维拉德一只眼睛愉悦地眨了下,一根手指竖在嘴巴前面。
「我当然知道——真拿你没辙」
「别一副撩人的口气,信不信余虐死你」
「唔,纯粹的杀意强得出乎意料啊……哎呀呀,作为『理想的父亲』不但要宽容地接受叛逆心,还应该给个能让你愿意帮我的忠告吧?作为交换,你则对我的『游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条件如何?」
「都到这步了,不是提供情报,而是忠告吗。你说话的意图,余还是不知道为好吧。要是有好处就考虑考虑。你的命得看你自己」
「那我就公布吧——就凭比亚迪自爆,你会死吗?」
维拉德话锋一转,从他声音中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伊丽莎白诧异地张大双眼。
他说的话是对死者的侮辱,换做是曾经的濑名櫂人一定会表现出愤怒。但是,伊丽莎白冷静地听进去了,将觐见厅中所见之记忆高速回放。
水晶内的植物爆发性生长,大厅中角角落落被彻底填满,没有剩下容人逃跑的空间。但是,伊丽莎白曾有过从类似情况下脱身的经历。在王都,她曾遇到过以可怕速度逼近的肉的海啸,而她活了下来。对于藤蔓,她也能想到一些应对之法。但是,她觉得维拉德那不清不楚的指正在暗示更加具体的手段。
保险起见,伊丽莎白进一步回顾那一幕。爱丽丝——自称『异世界拷问姬』的少女那得意洋洋的笑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瞬间,伊丽莎白猛然想通了。
(原来如此……『拷问姬』的确退化了)
只是变钝的刀刃还反倒好了,没想到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到。
「————『蛋人』」
「没错,一旦破掉,『国王呀,齐兵马,破蛋难圆没办法』。但是,只要不是『栽了一个大跟斗』就不会破」
若他们还活着,现状有根本性的不同。
伊丽莎白当即旋踝,在正准备飞奔起来的时候对灵柩猛地踢了一脚。感觉第三代的棺盖似乎松了,但她不加理会,如离弦之矢疾驰而去。
维拉德的声音从后面跟了上来,平滑的低音打在墙壁上,从四面八方扑下来。
「美丽之人沉浸于伤感中的样子美如艺术品哦,『我的爱女』。既然原本是无与伦比的残酷女性,就更加如此了。但同时,现在的你是丑陋的。还是曾经那个做好悲壮觉悟的你让我觉得更可恨,更耀眼,更美丽」
伊丽莎白本想「闭上那臭嘴」喊过去,却又咬住了嘴唇。被他嘲笑是自作自受,『拷问姬』已经迟钝得像头牛了,所以无话可说。但,维拉德似乎有些悲伤地接着说道
「你应该发过誓」
——你是『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是孤高的狼,卑贱的猪。要像狼那样残酷傲慢地讴歌生命,像猪那样可怜死去。
(没错,那是余的誓言,也是骄傲)
『拷问姬』被一切所诅咒、疏远、蔑视,享受着形单影只腐朽殆尽的结局。同时要有的觉悟,不论谁死都要冷静淡漠。总有一天,人都要死,无可救药地腐烂变质。在那一刻到来前,必须贯彻心中决定的生存方式。
就算等待着自己的,必定是与那丑恶人生相称的,凄惨悲凉的结局。
伊丽莎白摇摇头,抛开无益的浑浊思绪。再这样心慌意乱丑态百出像什么话——她在心里充满杀意地咒骂着自己,向门伸出手去。
这一刻,门自己就打开了。伊丽莎白差点和正面扑来的蜂蜜色光辉撞个正着,连忙止步。
「哎呀,真少见啊,女士。〖你丫这种女人也能慌成这样〗」
「珍妮?怎么连你也来这里」
「莫非情报已经传过去了?〖那个大叔的话,搞偷听是很正常呢〗」
「既然料到了就阻止他啊!……等等,你刚才说情报?」
——又出什么事了?
伊丽莎白低声问道。蜂蜜色的头发轻盈摇摆,蔷薇色的眼睛眨了眨,人偶般的美丽面庞不见丝毫变化,珍妮淡然地开始讲述
「各方面同时传来报告。首先,比亚迪的公馆那边检测到庞大的魔力反应。随后,亚人国有黑衣男子与礼服少女出现。战斗一开始,亚人那边就输了。为保障王族、高官、以及纯血国民们的性命,拉·克里斯托弗被当作了人质」
伊丽莎白咋舌。她的疏漏导致了最糟糕的结果。但是,现在没有空闲给她来后悔自己的愚蠢行为。珍妮猛地歪下脑袋,仍冷冰冰的口吻接着说道
「他们要求你一个人去。〖好了,要怎么办呢,公主殿下(Little Princess)?〗」

是去?
还是不去?



沙漠流传的祈祷诗

阿拉萨·爱娜 『龙的墓地』升起太阳
阿拉萨·爱娜 热砂拂过白银之骨
我们的故乡是金色的沙漠 被炎炎之风围绕的国度
高耸岩壁根底 是我们唯一要保护的宝物
超越了死亡留下来的光辉身影 耀眼的您啊
您在永恒的梦乡中 那双阖上的眼睛守望着我们
尊贵的您的孩子们 都是善良的子民
不论什么时候 都还请相信
阿拉萨·爱娜 『龙的墓地』升起太阳
阿拉萨·爱娜 热砂拂过白银之骨
尊贵的您在陵墓中 今日也安然地做着梦
愿美好长存 永无滋扰
阿拉萨·爱娜 祝您幸福
阿拉萨·爱娜 祝您幸福


《『砂之女王』传说》中的题序诗

继承『砂之女王』血脉的全体子孙啊
我们将永远传唱/
即便我们的性命将要断绝
与我们不同的身姿/
挂着鲜红鳞片/
美丽的石头/永恒的守卫/
纵然在睡梦中/
也与我们同在的那位
其名为■■■■■■




—— 5 神奇的国家 ——

我想和你聊聊。
温和地,像朋友一样。

你应该根本不认识我吧,就像人类不会去了解在路上爬的虫子叫什么名字。但我认识你,就像去市场的整条路上,连家畜都自然能够听到圣人的名字。
我和你之间存在价值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这我当然知道,事实就是事实,不外如是。不过,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再说一遍吧,温和地,像朋友一样。
我们一定处得来,我很期待。但是,自打我小时候失去朋友之后就不曾构筑过任何人际关系,所以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但愿你至少相信我『想和你交好』的心意……谢谢,感谢理解。
嗯?你问为什么要找你?这太简单了。
因为你也是被剥夺殆尽的弱者。
被我可怜,你觉得是侮辱?不对?哎,你的确不会这么接受吧。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思维方式对我来说很难理解。
在我看来,圣人都被夺走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你。
你的肺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对吧?你的心脏不知被偷到哪里去了不是吗?你胸口的肉被挖下来不知哪里去了不是吗?你现在的样子,已经不算是个人了不是吗?你就没悲叹过?

——神要是对我更慈悲点就好了。那样的话,兴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你就不会祈祷吗?你就不会哭泣吗?你就不会为发生在亲爱的朋友身上的悲剧而哀伤难过吗?根本不需要饶恕,不会向任何人乞怜。但是,我也有想亲切地向陌路人稍稍倾诉的时候。因为想有人告诉路确实只有一条,因为想获得仿佛安心的错觉。

我想让你告诉我答案。
怎样,拉·克里斯托弗。

  ***

亚人国,烈风拂金沙,昼热夜寒,坐拥可燃液体与『龙的墓地』的丰富矿产——然后,由高耸的岩壁所构成。
那岩壁并非用来抵御来犯之敌的防护墙,而是防止国内混血现象发生的围墙。亚人公民的居住区由血统纯度对应确定,不允许居民自由移动。
伊丽莎白转移到了第一区——血统纯度最高的居民所居住的地方。
她挥开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在散落着沙粒的石砖地上着陆。
「接下来……」
伊丽莎白环顾四周。这里拥有居住权的人民十分富裕。砂岩制的住房,装饰着由宝石与金属板串成的驱邪装饰、手工制作的遮阳帘以及多肉植物等。但是,所有房子全都一样紧闭门户,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伊丽莎白眯起眼睛。
(末日降临之际,第一区域虽然不及惨遭屠戮的第三区域,但伤亡确实同样惨烈)
即便如此,三年间的尸体埋葬与建筑修缮,应该已经让大部分幸存者的精神平静下来。但是,眼下明明是黎明降至的时候,周围却鸦雀无声。
俨然第一区域的居民全部死绝的情况。
伊丽莎白知道一个全是死者居住的城市,那就是『拷问姬』的故乡。那圈围墙的内侧没有别的,正是她亲手制造的墓地。但是……伊丽莎白心想
(——还并未接到亚人方示意发生巨大伤亡的报告)
这片土地上应该没有进行杀戮。
伊丽莎白失败应该让黑衣男子和『异世界拷问姬』吸取到了教训。作为让拉·克里斯托弗投降的条件,他们有保障人质们的性命。目前支配阶层的人都被软禁在祭祀『砂之女王』的神殿中。被放过的第一集纯血公民以及为数不多的低级公民似乎被命令不许离开家门,这寂静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只要拿高位纯血者和神殿当盾牌,他们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亚人崇尚血统纯正,也同样尊崇神殿。这是因为,『砂之女王』的遗体就安置在神殿地下。
祭祀亚人之母——女王的地方,由女王近亲的骨骼制造,一部分支柱已经宝石化,可谓庄严美丽。但是,伊丽莎白无法近传闻中的建筑物,救出被囚之人。伊丽莎白一旦靠近神殿,人质就会全部被杀。这是对方做出的威胁。
(亚人族一直以来都固执地拒绝人类来访第一区域,特许的先例就只有末日降临时奔来救援的『狂王』)
目前,亚人族正身陷因『拷问姬』——其他种族的罪人一个行动就会导致丧失众多纯血者的状况。这是在讽刺,但现在也不是对排异主义者下场说风凉话的时候。
伊丽莎白缓缓迈出脚步。
通往宫殿的大道被刷成红色,甚至绘有色彩艳丽的复杂图案。那是承载着亚人历史的宏大传记图。伊丽莎白一步一步踏在上面,伴随着铿铿的坚硬声响,每逢祭祀便会充分刷新的涂料被她高高的鞋跟一块一块磨掉。
宫殿采用由特殊石材切割、加工,经精密计算进行配置,成螺旋状建造而成。沙漠夜空中闪烁着无数星光,宫殿在星辉下如一只倒扣的海螺熠熠生辉。那是人类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目睹到的壮观景色。
『拷问姬』牵着向后翻飞的乌黑秀发,向那虹色逐渐靠近。这是依照反叛者指示的行动。
说来讽刺,眼前展现的风景同样犹如传记图中的一幕。

  ***

「他们要求你一个人去。〖好了,要怎么办呢,公主殿下(Little Princess)?〗」
「——去」
抵达亚人国不久前——伊丽莎白对珍妮的提问,做出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金色的『拷问姬』眯起那双蔷薇色的眼睛,但反应也只是这样,似乎早已料到伊丽莎白会这么回答。伊丽莎白离开门后,在走廊上珍妮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对她说
「确实,现在这是最妥善的方式吧。〖不过那说法把要人气疯咧〗。要是因为『拷问姬』的拒绝,亚人皇族以及拉·克里斯托弗被杀的话,就远不止是外交问题了。亚人必定开始侵略其他种族。〖就算搞定袭击者也拦不住相互残杀啦!种族间的交往麻烦死啦!〗」
「没办法,就算在同族内部,政治思想、宗教、信念、伦理观也都存在差异。对他人的『完全理解』不过是错觉罢了。既然种族不同,那思想的壁垒肯定还要越发艰深……哎,对于亚人的纯血主义,连余都无话可说。那帮家伙的弱点暴露得太明显了」
伊丽莎白沉下声音这样回应道。总之就是,亚人族做得太过了。『砂之女王』在久远的过去已经作古,身为血统逐渐消失的种族,他们的忧愁恐怕很难让外人理解。但是,他们的主张太过分了。
(他们那样就是典型的靶子,主动伸着脖子让人来掐。一帮蠢货……可是……)
伊丽莎白若非出现致命性疏忽,本来能够阻挡凶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她必须为自己的失策承担责任。她开始整理思维。在她身后的珍妮问道
「具体准备怎么做?」
「具体,指什么?」
「哎呀哎呀,〖你脑残啦,『拷问姬(fair lady)』。听人家的话屁颠屁颠跑过去,这就没啦?你丫会是那种乖乖女?啊?〗」
珍妮依旧那副干巴巴的语气爆出爆出粗口。伊丽莎贝嘴角一扭。
珍妮·德·蕾虽然以『拷问姬』自居,但她本性中很多地方与之不相称。即使这样,金色『拷问姬』仍够格作为黑色『拷问姬』的知音。

(「听好了珍妮。余会听他们前往亚人的地盘。在此期间,你就……」)
「厉害厉害,我的天呐。没想到你真一个人来了啊!」

一个比珍妮更稚嫩的声音震响伊丽莎白的鼓膜。
与此同时,也结束了伊丽莎白弥蒙的回想。
她已穿过宫殿大门,走进前庭。刷红的石砖地已经变成了铺着琉璃色瓷砖的路面。蜿蜒的道路两侧是大面积的花草树木。在那里,富含水分的优质黑土滋养着植物,似乎是从兽人地界引进过来的。绿叶间透出猎豹俊敏的影子和孔雀华丽的羽毛。花朵形状的石材喷泉喷着高高的水柱。
在这乐园般的风景中,站着一个纯洁的白色身影。
伊丽莎白的目光前方,『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萝尔轻盈地跳了起来。
「人家好吃惊!嗯,真是大吃一惊啊!因为,你突然就出现了!」
「这话该余说才对……谁能想到这么快又会遇到你」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喊了敌人之后才发觉不对劲。『女儿』应该守候在『父亲』身旁才对,还以为她在做什么,看样子是擅自在庭园里采花。
少女拈起裙摆,布料的线孔中插着几株大朵的白百合花(以外界为沙漠来看,恐怕价值不菲)。爱丽丝似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既然你来了,人家就不用再忍受寂寞了!嘿!」
「嗯?」
爱丽丝蹬地,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蓝色的短裙上下翻飞,白色花朵被抛向半空。爱丽丝在纷飞的百合花中着地,微笑起来
「没迟到呢。真了不起,伊丽莎白。因为你了不起,我爱丽丝要好好夸奖你」
爱丽丝天真且傲慢地挺起胸膛,但她随即神色一变,连忙整理起凌乱的裙子。慌慌张张整理好裙子后,爱丽丝弯下一侧膝盖,优雅地行了一礼。

「伊丽莎白,欢迎来到『奇境之国』」

『拷问姬』没有隐藏敌意。而爱丽丝的招待,却是天真无邪的欢迎。
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称不上精神正常的行为。

  ***

「I'm late,I'm late」
爱丽丝高声喊着跑过来,帽子上装饰的白缎带像兔耳朵一样摇摆。
做完欢迎的问候之后,她突然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跑了起来,似乎是要带她去找刘易斯。对方手里有人质,打起来也没有好处,伊丽莎白便老实顺从。即便这样,爱丽丝天真奔跑的样子当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她还每隔一会就会大叫。
迟到了,迟到了(I'm late,I'm late)
「要是迟到了,怎么想都是你绕道害的」
伊丽莎白提出指摘,但依旧没拦住爱丽丝到处乱跑。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做着无谓的行动。靠近建筑物后,地砖上开始出现蛇的图案,爱丽丝又开始沿着蛇的图案奔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再次冲向庭院。
伊丽莎白实在忍不住想要抱怨。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面包奶油蝶』!」
「什么?」
说出愈发不明所以词汇。在她目光的前方,是一个用网制成的围栏。爱丽丝飞快地窜了进去,伊丽莎白也被拖着扑进去。
瞬间,艳丽的色彩扑面而来,席卷视野。那是许许多多的蝴蝶腾飞而起。这些蝴蝶应该是宫殿搜集饲育的,俨然一副如梦如画的美丽风景。
爱丽丝欢快地叫起来,挥舞着雪白的手,接着抓到一只。
噗滋,只闻一声凄惨的声音。伊丽莎白不禁愣住,眨了眨眼。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捏扁了蝴蝶的肚子。接着,她又把翅膀从痉挛的身体上拔下来,将飘落在地的四片紫色翅膀踩在脚下碾碎,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真没意思」
「……唔」
爱丽丝毫无征兆就心情突然不好了。她拽了拽伊丽莎白的手,又开始往前走。伊丽莎白看着她不知为何变得失落的背影,得出了结论。
(综合她在兽人国的行为来看,已经远远超乎幼儿特有的残酷了)
爱丽丝·卡萝尔,坏掉了。
她的损伤程度不知还能不能修复,但这对伊丽莎白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她是敌人,这个事实不会变。不过,她身上有不少令人在意的地方。
「然后是这边!再然后是那边!」
另外,爱丽丝本人并没有身为敌人的意识,就像对待好友一样带着伊丽莎白到处跑。她就像在绿篱的迷宫中彷徨一般,一直令人费解地奔跑着。
不久,爱丽丝在离王城第三远的离宫前方停下了脚步。

  ***

「锵,到了!看,就是这里喔,伊丽莎白!」
「专程提前把人叫出来,却吃到这么久」
伊丽莎白面对欢快的爱丽丝,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栋豪华的宅邸,细长的瞭望楼很有特色。伊丽莎白暗自确认出发前默记的平面图。
(————王侧室的居所吗)
亚人的王不在政治场合出面,国家由第一集纯血民中选拔出来的高官们执政。王的主要角色是充当象征,以及与纯洁妻子之间的婚姻。亚人为延续血脉,推崇多妻制。应该存在从各位高官的血脉中各迎娶一名侧室的惯例。
伊丽莎白被带往宅邸后门,爱丽丝握住经过精细加工形似花冠状的门把手,往怀里一拉。侧室们只允许在中庭范围内活动,不得擅自去其他地方。门的开启关闭,通常由侍从执行,因此门的材质似乎很重。但是,爱丽丝不知为什么没有是用魔力,跟门较起劲来。
「唔,嘿,现在父亲大人他、正在进行无聊到让人打瞌睡的、『大人之间的谈话』,但是、要是听说伊丽莎白来了、他绝对、绝对会很开心的,所以放心吧!这门好重!可要是用了魔力、总觉得就是人家输了。另外,找到了跟你超配的花糖酱,待会儿分给你、开个茶会——」
「No——『结城·纱良』」
『爱丽丝』猛然话音一断,欢乐的气场随之消散,随后是漫长凝重的沉默。
最后,『异世界拷问姬』面对着前方,头也不回地作出回应
「那个名字已经不用了……不,叫那名的孩子已经死了。喊它也不会有人回应」
「嘴上这么说,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应了?……余有话要问」
「是问『爱丽丝』吗?还是说,问『结城纱良』?」
「随便,都一样」
「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差多了,根本不一样」
爱丽丝没回头,摇了摇头,帽子上的白缎带也随之摇摆。
伊丽莎白轻轻哼了一声,硬是继续发问
「根本一回事啊——喂,你难道跟櫂人一样,也是『无辜的灵魂』?」
「哎呀,你提的问题还真奇怪,像蘑菇上面的毛毛虫的谜语似的。『无辜的灵魂』是什么?无辜是什么意思?有没有罪谁来决定?爱丽丝是有罪还是无罪?你是红心女王?要是那样就恕我冒犯啦」
「别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来掩饰——余是在问你,『你是并未犯下相应的罪却在残酷的痛楚中遭到杀害的人吗?』」
爱丽丝再次沉默了。她卸掉全身的力气,双臂耷拉下去。
这就是答案。
无需言语,伊丽莎白便能察觉背后的隐情。但爱丽丝态度一变,神采飞扬地转过身来,以诡异万分的气势滔滔不绝起来
「人家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可是,明明跟以前当乖孩子的时候没有两样,却完全被当成坏孩子了,怎么道歉都不管用。全世界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你没有错』。于是呢,掉啊、掉啊、掉啊,爱丽丝掉进深深的大洞底(Down Down Down. Alice went down a big hole.)。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呢。到的地方是『奇境之国(wonder land)』。怎样,很单纯的故事对吧?」
「果然……『将适应了痛楚的异世界人的灵魂装入不死的身体里,令其与恶魔缔结契约』。『父亲』估计是发觉了那个行为的重要性,所以你被选上,被利用了。应该还加上了比櫂人还小的年纪,操纵起来更加方便的条件吧……真可怜」
伊丽莎白摇摇头,再度验证了对她『受虐之人』印象的正确性。
『复仇者就另当别论了。动机越是正当,执念就越深,方式也就越扭曲』
(——『复仇者』……是吗)
爱丽丝没有回应伊丽莎白的指正,像跳着舞一般朝门又转了回去,再次握住把手。这次她似乎用魔力强化了身体,门缓缓开启。
「无所谓啦!嗯,真的无所谓!伊丽莎白说的话好没意思!所以到此为止喔!人家不想再听了,所以别再说了!」
爱丽丝用小孩子式的口气大叫起来,将门渐渐敞开。
于此同时,异样的气味向外满溢而出。那是香炉的香味与血的腥味相交混的味道。伊丽莎白的目光,落向那气味的源头。
从离宫内部漏出来血液,昏暗地泛着光泽。
「不然的话——我连你也会杀掉的」
爱丽丝仰起脸,仰起那角度十分诡异。
面对她血红的眼睛,伊丽莎白没有理会,而是瞪着黑暗的门里头。
(没有接到出现大批牺牲的报告。确实没发生残忍的屠杀。但是——)
理所当然,不可能一个受害者都没有。
在离宫内,有亚人被杀害了。
不知发生过怎样的纷争,被『处理』得十分『精细』。
光看那『尸首』无法分辨究竟是侧室还是士兵,甚至连其性别都无法分辨,只能通过肉块上残存的鳞片勉强分别出他们是亚人。
其身体被『解刨』,还被分散在不同地方。
心脏被放在窗边,眼珠被镶在走廊上门的探视窗上,肠子被缠在装饰柱上,肺被摔打粘在墙上,附着牙龈的牙齿像碎石子散落在地上。
被踩碎的百合花,被捏扁的蝴蝶……伊丽莎白回忆之前目睹的那些。
爱丽丝在这凄惨的背景中,甜甜地说道
「呐呐,不过啊,还是有事情想让你告诉我喔,伊丽莎白」
「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伊丽莎白以冷淡却不失稳重的口吻反问回去。
爱丽丝一副接受挑战的样子微微一笑,手指在背后交叉,身体摇摆起来。

「我做的,为什么说是人不能做的事情呢?」

在她稚嫩声音的底部,沉淀着堪称老奸巨猾的恶意。伊丽莎白知道……
那源头是——就像从化脓的伤口流出来的,伴着痛楚的憎恶。

  ***

来聊聊吧,只是聊聊一个很简单的算式。
这里有『残忍受虐的人』和『愉快施虐的人』。前者对后者决不饶恕,不论后者说什么,做什么。后者起初就不会道歉,连赎罪的机会也彻底丧失。那么,答案就唯一确定了吧。将怨恨与憎恨相乘,不妨抛开碍事的伦理观。让前者向后者复仇,故事就会平安谢幕。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但是,这里再加上其他条件看看吧。
结果,顿时一切会变得混乱不堪。补充的是以下内容。
存在『什么都没做的人』和『一无所知的人』。
存在以『司空见惯』为由一直大气容忍的世界。
好了,这该怎么样才好呢?这初看之下很难思考。但其实根本不需要深入思考把复杂的联系全部斩断就行了。
换而言之……

就是『憎恨世界』。
————但是……

「就回答你吧」
「啊,来了吗」
伊丽莎白准备回答爱丽丝的提问,但被一个男性声音打断。
伊丽莎白的目光转向门内。走廊上一直到尽头的拐角处都没亮灯,昏暗中零星散落的内脏就像标记。
忽然,其中一个内脏被踩碎,腐败的血肉四溅开来。一名黑衣男子走了过来,就恍如从黑暗中剥离开来一般。他缓缓抬起脸,面具的锃锃白斑突兀地悬浮在黑暗中,好似半边脸的颧骨暴露在外。
「父亲大人」
爱丽丝开心地喊起来,跑了过去,猛地朝男子扑去。地上亚人的心脏被爱丽丝狠狠踩到,凝固一半的乌血喷溅而出。
爱丽丝毫不介意鞋子被弄脏,拥住男子挂在脖子上,帽子上的缎带开心地摇摆起来。
「听我说听我说,父亲大人!伊丽莎白她好过分!满嘴莫名其妙,没意思的话!人家好生气,好想把她一脚踩烂!」
「冷静,爱丽丝。以你现在的实力就想尝试把伊丽莎白一脚踩烂,太鲁莽了。另外,你没解除强化身体的魔力就朝我抱上来了,没说错吧?」
「哎呀,是吗?啊,真的耶!呃,奇怪……该不会?」
「拜你所赐,我的脖子已经断了。若非事先预测并运转魔力,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这可不好!不好了不好了!对不起啊,父亲大人。还在痛吗?」
「刚才也说过了,没有大碍,但你以后要注意」
又来了——两人认真地展开脱线的对答。伊丽莎白不禁有些丧气,但同时也萌生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森感。
(这俩家伙的对话,决不该发生在残杀的尸体前)
换而言之,不光爱丽丝,黑衣男子也已存在致命性的崩溃。
伊丽莎白再次寻思『复仇者』这个词汇。而这个时候,两人的互动还在进行。爱丽丝乖乖下了地,男子把手放在她双肩上,又滑稽又真挚地问道
「另外,你回忆一下,你是不是也向伊丽莎白说过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啊」
「嗯,你说的没错。『I AM LATE』在半路上就换成『迟到了』,所以意思勉强能懂……但『面包奶油蝶』『红心女王』『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奇境之国』这些,根本意义不明」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爱丽丝眼看着尴尬起来,看来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最后,男子以责备的态度摇摇头
「爱丽丝,我都叮嘱过你多少遍了。你《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你要是想讲,应该从梗概介绍开始讲。成为『淑女』应该是你自己制定目标——既然如此,就不该没头没脑地让人混乱」
「对、对不起。父亲大人……我太不小心了」
「这句『对不起』,真的应该对我说吗?」
「诶,当然知道啦!……对不起,伊丽莎白。只顾说莫名其妙的话的,其实是我啊。请一定原谅我喔」
「喂,你们究竟是在干嘛」
困惑完美地进化成了头痛,伊丽莎白扶住额头。
男子就像在说「能好好道歉值得夸奖」似地,摸了摸爱丽丝的脸蛋。爱丽丝像只小狗似地发出「哼哼」的声音。但是,男子当即从她天真的笑容上移开了目光。
「很抱歉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伊丽莎白·蕾·珐缪。但之前也讲过了,『详细说明的话要换个地方』。现在终于能平静对话了」
「对话,是吗——在此之前余要确认一件事。拉·克里斯托弗没事吧?」
「当然,他对我们也是应该对话的对象」
黑衣男子淡然答道。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她没料到,拉·克里斯托弗除了当人质外还有这层意义。他是圣人代表,伊丽莎白是『拷问姬』,他们的选定基准实在难以捉摸。既然黑衣男子希望,那就该认为他有对话的价值。
(总之,现在需要情报)
「对话是吧,那你究竟想谈什么?」
「已经定好了」
男子的回答没有说到最后,而是转过身去,拖着翻飞的衣裾迈出脚步。
爱丽丝跑向男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胳膊。只闻嘎啦一声,男子肩膀发出毁灭性的声音,但他没有止步。他看上去想赶快到离宫深处去。
(搞不好是打算堵住退路……不过……)
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伊丽莎白点点头,跟在了后头。但是,她半路上不禁眯起眼睛。黑衣男子和爱丽丝走路不回避开散落在地的身体部件。
快碎掉的牙被压碎,内脏喷出受伤的髓质,嘴唇被踩瘪。此情此景平静而残酷,显然十分凄惨。两人就这样,欢乐地在地狱中前行。
男子保持面朝前方,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

来聊聊吧。
聊什么呢。

「忏悔和梦想,还有」
憎恨的话题。

  ***

「就是这间房,请进」
男人停在一扇朴实的门前。这间房和其他的不同,门上没有窗口。爱丽丝听到后恭恭敬敬地将门打开。鞋跟扬起尖锐的声音,伊丽莎白走了进去。
里面所呈现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纯白色空间。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糊成石膏状的白色,家具就只有摆在正中间的一把弯脚椅。在亚人国,它显得太过豪华,不是亚人所喜欢造型,恐怕是后来搬进来的。这个房间似乎原本没有任何家具。
伊丽莎白感到不对劲。除祭祀之外,侧室们应该终日不离离宫,因此她们的住宅内部装饰处处透着寿房的韵味。但是,这里不一样。
这间房是做什么用的……伊丽莎白四下张望,忽然注意到白墙上浮现的独特阴影。这里利用房间整体,雕出了『砂之女王』的形象。
在房间中心跪下去,正好就形成像蛋一样被她怀抱的样子。
(原来如此……是祈祷与冥想的地方么)
伊丽莎白想明白了,目光又转向中间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异样的人物。
他是一名男性,肩膀宽阔,身材挺拔,穿着一件能拖到地上的白色长袍。那长长的衣裾与笔直的黑发,在地上勾勒出两道圆。但是,异样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他以浑身被粗大的锁链束缚着,固定成拥抱自己的姿势。伊丽莎白认识他。
他的束缚并非强制性的,但他若不把胸口封住的话就连坐都坐不住。伊丽莎白大步走到男性面前。
男性缓缓把脸抬起。
在男性说话前,伊丽莎白率先开口
「好久不见啊,拉·克里斯托弗——上次直接面对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吧?」
「『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正如定期报告所述,见你平安真是比什么都好」
拉·克里斯托弗以冷静的口吻作出回应。他的声音中没有痛苦的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也很清新,没有血腥味。伊丽莎白点点头。
看样子拉·克里斯托弗没有遭受过度的刑讯与逼问。圣人虽然对痛苦承受性强,但总有个限度。最关键的是,控制神圣生物的消耗非常大。
毫发无损算是万幸吧……伊丽莎白轻轻耸了耸肩。
「你才是,看样子你什么伤受,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人质要平安才有价值。对于这一点,那帮家伙看来没搞错」
「唔……恐怕,不尽然吧」
「怎么了?平时也没见你这样口齿不清,是被他们做了什么吗?」
「虽说是敌对之人,背上不需要的污名则有违神意。因此,我在此作证,我未受到侮辱的对待——但被请求当他的朋友」
「啥?」
「被打了,措手不及。有怀疑是精神攻击,或者洗脑的早期阶段的余地」
拉·克里斯托弗严肃地申告道。伊丽莎白皱起眉头。
拉·克里斯托弗在被推举成为圣人之前便以是一名虔诚信徒,平日进行着祈祷和供奉。对于他,能称作朋友的人恐怕很少。成为了圣人的现在,竟然被敌人请求成为朋友,也不怪他会感到困惑。但是他推测是精神攻击前期准备的情况,其实不大可能。
实在没听说过有哪个魔法需要那么荒唐的准备工作。
就在伊丽莎白开始兀自思索的时候,身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嗯,完成了!虽然没桌子也没糖果,但『疯狂的茶会(Mad tea party)』的可爱椅子完成啦!伊丽莎白,你也坐这个吧?人家帮你搬过来」
爱丽丝十分费力的样子搬来一把弯脚椅,放在拉·克里斯托弗的身边。不过在这么简约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并排摆着,这场面与其说是茶会,倒更像是关押囚犯的拘留所。爱丽丝大概是发觉这构图多么糟糕,不开心地把脸鼓起来。为了改变氛围,她在对面的位置上洒下花瓣与黑暗,制造出他们自己用的椅子。
爱丽丝与黑衣男子各自落座。四把椅子就像正中间有条分界线隔开一般,两两相对。
(在亚人用来祈祷的房间里,『拷问姬』和圣人代表,还有『世界的变革者』齐聚一堂么)
这构图有够荒唐,简直是不祥的象征……伊丽莎白有股不好的预感。
同时,黑衣男子仍一副淡然的口吻叩开说到
「既然希望谈话,首先我应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刘易斯,没有姓氏」
「……叫刘易斯啊」
「想获取更多情报的话……我想想,不妨去翻翻十年前在王都被捕一时的魔道具盗窃团伙的记忆。至于有没有记录,记录有没有保存就不见得了」
「什么?」
伊丽莎白又一次禁不住发出怪叫。这是因为,这个男人——刘易斯在主动提供情报,而这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还在继续那捉摸不清意图的行为
「好了,谈话所需的环境也总算筹措好了。在此,我再一次请求两位」
在他身旁,爱丽丝猛地点点头,沾着血的鞋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刘易斯以横眼训斥爱丽丝,然后就像喊学生一般讲道

「我想背叛世界——将一切赶尽杀绝」

  ***



伊丽莎白直观地发觉。
(说来,这又是个简单的算式)
维拉德生前也说过,被掠夺过的人有权换位到掠夺的一方,至少及具备条件让他们坚信自己『有掠夺的权利』。那是不论善恶,但凡要成就大事之人必须具备的『资格』。当然,那是立自己为暴君的『资格』。
刘易斯的主张建立于被掠夺方的思维。但不论对方有怎样的前提和背景,伊丽莎白的答案都早已决定。
「余拒绝!」
「还没细说就拒绝的话,我也难免会受伤的,所以容我禁止这么做」
伊丽莎白一如既往地做出秒答,但被刘易斯轻描淡写地无视掉。
在意想不到的方面,这个男人倒十分灵活啊……伊丽莎白咋舌,把腿翘了起来。
爱丽丝觉得刘易斯好帅气,眼睛闪闪发光,也想效仿刘易斯。刘易斯对爱丽丝训斥后,轻轻说道
「想都不想就回答叫做草率,不妨扪心自问。你也应该拥有它」
「拥有什么?」
「『忏悔和梦想,还有』」
——憎恨。
他之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伊丽莎白只觉得心烦,本想直接拒绝,然而她忽然闭嘴了。她敛去表情,脑中鲜明地描绘出一幕情景。
在『世界尽头』,睡着她这个世上最心爱的人。那副模样『只』留下了美丽,呼尤不应,触尤不及。
伴随着头痛的疑问,也总是消失不了。
(为什么余在这头,你们却在那头?)
濑名櫂人不是『拷问姬』,不是『圣人』,也不是『狂王』,是一名普通的少年。然而,他却将如今看来应该与他毫无关系的异世界的一切背负起来,和他的新娘一同长眠。
(为什么你们两个非牺牲不可。重逢的那天,真能等来吗——余能为你们,做什么吗?)
她不日不夜地发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而且每当这么去想,就有一股愤怒侵蚀大脑。
刘易斯将那股愤怒,准确地化作言语
「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
那正是忏悔和梦想,还有憎恨。
伊丽莎白与刘易斯无言对视。她自然察觉到,刘易斯打算重提适才失败的邀请。他会向伊丽莎白说出与之前一样的禁句。
『那么,赌上救世的决战后
 给伊丽莎白·蕾·珐缪,留下了什么呢』

同时,这也是在问另一个问题。

『那么,赌上救世的决战后
 濑名櫂人得到了什么呢』

以年幼孩子一般眼神质问。
少年所抓住的选择,真的对了吗?

至少,留下来的人们有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正确的选择』吗?

「这位爱丽丝·卡萝尔跟濑名·櫂人一样,同是异世界的人,而且,她同样是个被不合理的痛楚一直折磨致死的孩子。正如以前对你说的,『异世界人』这点很重要。对『自己死后获得了新生』『这次一定能达成愿望』的坚信,正是万能的免罪符,获得无限力量所需要的魔法素养……是正当的效果」
刘易斯流利地讲述着。爱丽丝无聊地互顶指甲,打了个哈欠。拉·克里斯托弗大概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理论,眉头微颦。刘易斯对伊丽莎白继续往下说
「『连活自己的人生都不被允许』,这代价足够让自己深信前世的可怜悲惨——悲剧就是悲剧,还是就让它一直一直是个悲剧,不要结束才好」
想让它结束的人,根本不存在。
刘易斯严肃地断定道。他拿『异世界拷问姬』当武器利用,然而从他声音中却不可思议地听不出虚伪与嘲弄。伊丽莎白粗暴地把撑着脸的手搁在腿上。
「——那你讲吧」
「讲什么?」
「你们是凭什么宣称跟余等有共鸣?你自身的悲剧又究竟是什么?」
伊丽莎白气势逼人地问道。她所了解的惨剧实在太多。
濑名櫂人背负的痛苦,小雏的献身,伊丽莎白的丧失……要拿其他愁闷与这些相提并论,伊丽莎白不会轻易同意。『拷问姬』的气势,把爱丽丝小小的身子吓得一弹。
爱丽丝提心吊胆地偷瞄刘易斯。刘易斯没有动,只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好吧,就告诉你吧」
————我的,悲剧。
刘易斯将黑衣包裹下的右臂缓缓抬起来。他动动手指,发出微弱的声响,如同脱帽表示敬意一般摘下了那半截的面具。乌鸦的形状远去,隐藏其下的部分暴露出来。
伊丽莎白惊讶地睁大双眼。
瞬间,一切疑问随之消融。
已无需明说。刘易斯所渴望的东西,他的动机,他凭的什么自怨自艾,一切都自然而然一清二楚了。
「——你……」
他在微笑。
怀着敌意,不是笑容。

但是,他脸的构造十分丑陋,丑陋得不像这世间之物。

刘易斯左半边是人的脸,但右半边不是。金色的眼睛,细长的瞳孔,长着鳞片的青黑色皮肤……藏在面具之下的部分,是亚人族的造型。
两种族的特征纵向分部在左右半边,这是极为怪异,也是最为不幸的融合方式。伊丽莎白·蕾·珐缪嘀咕了一声。那是自己所知的,与他不无关系的事件

「……『混血种大屠杀』」
那正是为拯救世界而抗争的背后孳生出的,不得不需要『世界变革』的惨烈悲剧。




—— 6 反叛的理由 ——

我们的反叛,其实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策划了。
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恐怕难逃指责。当时屠杀还没发生,我也还没出生。但是,混血种遭受迫害之久,的确达到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地步。每当种族间发生战争,我们必受受殃及。即便是和平时机,混血种大多也是受压榨的一方。
举些身边的例子吧。我是混血种,父亲是亚人,母亲是兽人。我姐姐跟我不同,长着兽人特征的耳朵和尾巴,是容易被收藏者盯上的模样。结果她十岁那年在废弃的房子里被一伙人强暴,从此封闭自己的心灵,长大后便销声匿迹。我弟弟没有出现混血种的特征。他曾担任教会的助手,但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事败露后,本来要被司祭家属收养的好事破灭了,最后在悲叹中上吊死了。之后,我也离开了家人。我儿时的朋友也被几个铜币卖掉了,后来杳无音讯。
任谁第一眼看到我,都会大喊『恶魔』。
实际上,恶魔会让契约者变成异形。但是,民众并不具备相应知识,他们光凭着不清不楚的感觉来厌恶我。『像童话里的那样』『丑陋的东西是祸害』……多数人抱着这种想法吧。我还有次只是向摔倒的少女伸个手就差点被打死。
后来我独自彷徨,本想在荒郊野外一死了之,却被策划反叛的组织收留。
一帮在本就遭受歧视的混血种中,更是连日常生活都举步维艰的人们,在几十年前团结在了一起。
据说组织创建之初,不过是个干些偷盗抢劫之类的团伙。但在我加入的时候,组织已经取得商界成功人士的援助,会盗取魔法药和道具,有时也会搜罗收购,会使用魔像与精灵,能够加工稀有素材,能够调整设备。拥有魔法潜质的人会得到教育。
他们朝思暮想着向世界反叛的那天到来。之前我之所以感叹袭击付诸实行花了『三年』之久,也是因为前面所做的准备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十四恶魔』对人类展开的攻击开始后,组织吸收相关知识,迅速壮大。但是,当终于成功召唤低级恶魔后,以我为中心的干部们宣布冻结活动。
我们害怕了。混血种大多生活得很贫苦,跟贫民区苟且偷生的人类没什么分别。我们的反叛可能会让全体混血种变成目标,招致令我们后悔的结局。因此,我们封印了黑暗的技术,选择了忍耐,决定宽容对待任何压迫,让悲剧继续下去。
这样就够了。我真曾觉得,这样就够了。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感谢倾听。我有个郑重的请求,请记好了。我们选择反叛,发誓要复仇。但先拔剑的,不是我们。
是你们这帮家伙。

  ***

「这就是我想要『改变世界』的理由。关于末日降临时『混血种大屠杀和随处可见的惨剧』的说明我省略了,应该再陈述一遍吗?」
「不需要,余都知道了」
伊丽莎白当即回答。拉·克里斯托弗应该也一样。不光他们,末日中存活下来的有识阶层绝几乎都知道那件事,只是谁也没有谈起。
毕竟那是个天大的丑闻,说不定都能盖过三种族在末日面前团结一心的佳话。
一系列悲剧的开端要追溯到末日来临前,在于『重塑派』炮制并到处散布的谣言。
『无知的信徒们啊,祈祷吧,神明会成为你们的救世主』『终焉必将降临』『正确的信徒将被引导至重塑后的世界』……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虚言罢了。但面对末日的惨状,多数人对预言信以为真,同时自信是正确信徒的人却寥寥无几。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人们投身于教义中不曾有的暴行中。
(那正是——『格杀异教徒』)
这是『为求拯救』造成的『屠杀混血种事件』。
人们意图以杀死异教徒来展现自己的信仰。
纠正地讲,兽人、亚人的教义同样主张『森之三王』『砂之女王』由神所创,因此等于和人类同源同根。但是,人们因为外貌的差异将其他种族认定为异教徒。如此这般,他们便将生活在身边的混血种当作了目标。亚人崇尚纯血主义,兽人与其他人类在混乱中放弃了应对。结局就是,混血种得不到任何势力的保护,也失去了退避之所,在毫无意义的残忍行径下牺牲惨重。
不止如此,事件的影响拖着迟迟没有解决。
惨剧发生时,加害者大半陷入精神错乱。对他们所犯之罪,无法合理地量刑惩戒。再者,鲜少现场能够找到充分证据,将暴行与『从兵』所为进行区分。别说分清加害者、受害者了,就连一共发生了多少起事件都弄不清楚。因此,除了被定性为恶性煽动造成的,规模巨大极端残忍的事件(某乡村将几十人关在仓库中活活熏烧致死的案例)外,大部分加害者被放任逍遥法外。
而且,在末日化解之后,惨剧仍在继续发生。
(愚钝之极的羊已无非是只会活着的肉块,没长吸取教训的脑子)
出于对神与恶魔的恐惧,愚者诉诸于杀人仪式。各种族设立治安维持部队,开始取缔。尽管遇害情况仍然相继发生,但近一年内呈急遽减少的趋势。这是件幸运的事,但伊丽莎白对这过于剧烈的变化感到不对劲。
『有个好消息。近一年里,纯血种被杀事件在锐减,不过现在也还仍有发生。环境稳定下来了,这趋势也算是理所当然吧……不过,就是这种减少模式让余有些在意呢』
(如今回头一想……那就是这次事件的唯一征兆吗)
刘易斯等人暂时性地完全冻结了已达到实用阶段的技术。经历了末日的混乱,他们重启活动应该需要时间。他们大概也在抓紧同步进行着保护混血种的行动。
他们奋战的成果,正好就是在一年前在数据上体现出来。
在伊丽莎白进行推测的同时,刘易斯仍在继续讲述
「要笑就笑吧。这是对强迫下的屈辱人生所作的哀伤申诉,对被逼至残酷末路的凄惨吼叫——多数人都直接诉诸了最最愚蠢的行为。这份愚昧,这份残酷,要谁来宽恕?」
为什么非饶恕不可呢?
都是我们在饶恕,一遍又一遍地饶恕。
白色的房间里回荡着悲痛的倾诉。伊丽莎白体会到了,从刘易斯的渴望中,看不到半分虚假。他过去的确一遍遍地原谅过。明明『连活自己的人生都不被允许』,却『决定让悲剧以悲剧告终』。但是,他的决心惨遭背叛。
如果这有理由,肯定想知道吧。但谁都没有开口。伊丽莎白心想
(所谓不合理,正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说不合理)
为什么惨剧会发生?基本没有哪个加害者能解释得正确清楚。
另外,对于三种族的冷眼旁观,伊丽莎白和拉·克里斯托弗也是当事者之一。但是,他们脸皮都没厚到面对这种情况还出言狡辩。
伊丽莎白在执行治安维持部队的任务中,也目睹过虐杀的案例。
那是某恶魔崇拜者在仪式场所犯的罪行。受害者是群孩子,他们的兽耳被割下来,毛皮被剐下来,其中一名少年头部都成了肌肉纤维的球体却还没断气。
(那是——『屠宰动物的方式』)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这正是一部分人找到的,丑恶至极的免罪符。
(起初就不会道歉,连赎罪的机会也彻底丧失)
况且伊丽莎白遇到的还是末日化解后的案件。发生在混乱当时的事件,残忍程度还要更厉害。甚至在整理记录的时候,有几名文官光是读到详情就吐了出来。
面对如此蛮不讲理的事情,根本没有合适的回答。相对的,伊丽莎白问道
「你的动机,余已经很清楚了……于是,你们具体准备如何行动?」
「……我曾想,既然这个世界将要毁灭,那就随它去吧。在临死之际,哪怕面对憎恶也应该投以微笑。我等所承受的蹂躏,也能在恐惧之下当做是一时的错乱,宽恕它吧。但倘若恶魔和神都不挥下铁锤,到时候」
——我就来挥。
刘易斯陈述时的样子,如饥似渴。他以跟对伊丽莎白表示同情时截然不同的形式,暴露出他损耗殆尽的内心。刘易斯头一次流露出扭曲的激情。
「我要将世间一切纳入手中,然后要把愚蠢之人杀个干净。不需要什么意义,正义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谁还追求什么正当性」
(没错,被深深伤害过的人——会想去破坏一切
伊丽莎白脑海中浮现出以前所考虑过的某句话的后续。而且,她也能够理解。
刘易斯的内心还留有同情和愤怒,但欲望与热情已经枯竭。这是当然的,刘易斯对这个世界早已心灰意冷。面对没有价值的东西,自然萌生不出欲望和热情了。他决定得到世界,但却什么也不想要。
想纠正丑陋的错误,仅此而已。
(被掠夺过的人有权换位到掠夺的一方,是吗)

但是,让伊丽莎白来说的话……
其实这根本怎么都好。

  ***

这样去否定,未免太过狭隘,太过冷酷。
伊丽莎白正确地了解自己多么无情,但她还是会这样想。
(悲剧怎么了?蛮不讲理又怎么了?)
愤怒是怎样?无辜是什么意思?有没有罪谁来决定?
■■是有罪还是无罪?
(人平静下来之后,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想也知道,那只会没完没了
确实,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要问能不能被原谅,那当然是不能。被原谅的那天,永永远远都不会到来。当然,受害者有权诅咒、怨恨、憎恶这个世界。但刘易斯他们也忘了一件事。因此,伊丽莎白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
爱丽丝看到伊丽莎白那堪称平静的目光,皱紧眉头,接着点了下头
「遗憾啊,真的好遗憾,伊丽莎白。看你的眼神,估计是不能指望给出我们想要的答复了……嗯,不过呢,人家也很理解。『我们好可怜』『所以帮帮我们吧』之类的话,对『拷问姬』不管用对吧?所以呢,我们准备好了回礼。没错,这次来谈谈回礼吧!」
「回礼啊,余倒是觉得,如今不管拿出什么都没法让余改变主意了」
「真是的,没那种事的啦!人家说过啦!『让你们相见』啦!」
伊丽莎白突然挑起一边眉头。维拉德也曾指出过。
濑名櫂人将司掌『重塑』和『破坏』的『神』与『恶魔』封印在自己身体里,世界的命运会因对待他的方式而不同。而且,若有人要把沾了血的脏手伸向他们,伊丽莎白绝不留他在世上。
应该是察觉到了伊丽莎白袭人的杀气,爱丽丝摇摇头。
「不会对你重要的人做过分的事的,真的!只是让你们重逢」
「跟伊丽莎白·蕾·珐缪的交易条件,由我来细说吧」
刘易斯看准时机切入进来。拉·克里斯托弗保持着沉默,并不清楚给他提出的又是怎样的条件。伊丽莎白也暂且钳口。
现在虽然十分愤怒,但还是疑问更占上风。只要濑名櫂人还把『神』与『恶魔』留在身体里,就得不到解放,这一点应该无法推翻。另外,她也完全不认为『世界的变革』真能实现。
(恐怕刘易斯的首要目标是将杀害混血种事件的加害者彻底清洗出来并施以惩处)
能想到,他再然后为以防有人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对民众进行统治、管理。
要让愚昧的羊走上正途,最简洁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牧羊人。
『异世界拷问姬』、『拷问姬』、圣人、『恶魔之子的孩子』,都是能有效达成这个目的的战斗力,颠覆现有势力格局不无可能。但是,事情也只能到这一步,后面终归还是走不下去。
这个世界存在着三大种族,即便压制住其中一方,也拦不住其他种族反叛。他们各自的生息区域与战斗法则都不一样,这足以料想最终会遭到顽强的抵抗。统治恐怕难以维持。
(缺乏后盾的少数派势力要想长久掌握实权,就需要破格的力量……不,等等)
伊丽莎白忽然发觉,现在的状况和一段传说非常相似。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发生在旧世界。
那是濑名櫂人记录的,圣女所讲述的故事。圣女将那个故事讲给櫂人后便人间蒸发。尽管教会的人和圣骑士拼命搜寻,仍未发现圣女的踪迹。不过,这种事对伊丽莎白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问题在于,情况太相似了。
重塑前的世界深陷战争的泥沼,圣女想凭一己之力平定混乱,追求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强大的抑制力——『神』与『恶魔』。
现在刘易斯站在圣女的位置上,会想要什么呢?他就像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开口说道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就能够创造出纯粹而强力的恶魔』……说过很多遍的信息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还没完。我们在实验中有了新的发现」
「这头起得就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发现了什么?」
「虽说需要应用人造人制作技术拟性器官变得发达——『恶魔之子的孩子』不光能跟『肉体崩溃的契约者』交配,跟『纯粹的人类』也能够交配——于是,我们制造出了『新物种』」
「——!」
伊丽莎白也忍不住为之哑然。拉·克里斯托弗也浑身一晕。
实验体恐怕是企图杀害混血种却反被干掉的家伙。虽说他们是恶有恶报,但一想作出新发现的过程就让人感到可怕。而且,那究竟有什么好处?
刘易斯就像在作老鼠交配试验的报告似的,平淡地接着说下去
「『恶魔之子的孩子』所拥有的『人类部分』崩溃得过于严重,无法与高位存在缔结契约。但是,让『恶魔之子的孩子』与拥有魔法潜质的人类交配的话,其后代不仅继承了部分恶魔血,还拥有稀有的跟上位存在之间的亲和性。人类方作为『母体』的魔法师越强大,后代就越接近人类,契约就越容易……我们后面的计划是,准备两只新婴儿,安排将濑名·櫂人占有的『神』与『恶魔』转移过来,紧接着让『神』将想要胡闹的『恶魔』抑制住。再然后,只要让『神』结晶化,就能以圣女过去同样的做法来进行保管了」
「终归是纸上谈兵,其实根本没有现实可行的保证。而且,计划完成后要怎么办?这还得看管理效力。要是让它们醒来,『末日』就将重现,不可能当武力使用。既然如此,那无非是替换个容器罢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不会用啊。光拿着就够了」
伊丽莎白发出警告。爱丽丝若无其事地回应。伊丽莎白把目光转向了爱丽丝。她那么幼小,却似乎弄懂了计划。爱丽丝露出柔和的微笑
「『恶魔』和『神』转移到了我们手里的孩子身体中,就这个事实已经很重要了哦。不用也没关系。只要让周围产生『它一旦发动,世界就要完蛋』的意识就行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成为正确的牧羊人」
「原来如此,是想当做抑制力吗」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用法与旧世界圣女所设想的相同。
现在的状况与旧世界末日来临前的状况超乎想象的相似,但也有几点不同。最困难的召唤已经进行完毕,与上位存在缔结契约的相关知识也通过旧世界成功收集到。可以说,现在跟圣女抑制恶魔失败的那时候相比,恐怕成功率更高。
伊丽莎白感到头痛,抬头望着天花板。
(——不过,『正确的牧羊人』究竟是什么?)
绝不舍弃任何一只迷途的羊?还是说,为了一千只,能将一只推落谷底?
又或者说,将愚钝的一百头羊统统宰杀?
至少,这用下位存在的思维和价值观来断定,只能是愚蠢的。但是,谈到这个的话……
(正确的『救世』,到底什么是呢?)
现在正在谈论的话题,也是为『救世』而战之后所得到的结果。这越想越觉得不可救药。『拷问姬』忍着头痛问道
「然后呢……在那个丑陋的计划中,余要扮演什么角色?」
「哎呀?讲了这么多,你能担当的角色当然只有一个啦——『妈妈』!」
爱丽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刘易斯一只手捂住脸。看来交涉步骤被打乱了。拉·克里斯托弗眨了眨眼,愣愣地歪起了脑袋,几秒钟后诧异地向伊丽莎白看去。这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反应……而且回过神来发现,伊丽莎白自己也慢了半拍才理解过来。
几秒钟后,伊丽莎白额头上青筋暴起
「这么说,难道你们要让余和『恶魔之子的孩子』性交,生孩子?」
「没错!因为,你是吃了『初始恶魔』的肉并适应的女性!是这个世上名声赫赫的大罪人,『拷问姬』!年轻美丽的大姐姐!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当『妈妈』了!所以呢,这就是条件——也是回报!」
伊丽莎白强忍着把动摇控制到最小。爱丽丝没有恶意,但伊丽莎白一反常态地受到冲击,就如同被刀子捅在身上。她被爱丽丝精准地贯穿了心脏。
实际上,伊丽莎白明白一个事实。
有才能的魔法师很长寿。『拷问姬』的话,能活的寿命远远超越常人。但是,她已经有了粗算结果……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能取代濑名櫂人的容器出现的可能性等于零。就算非常幸运地出现了容器,也不能强行将『神』与『恶魔』继承过去。
也就是说,答案不言自明。『不论等多久都毫无意义』。
伊丽莎白是说过『好想见你们啊』,梦想过『有朝一日』的到来。但同时,她也得出了结论。甜美的梦不会实现。后面,只剩下冷冰冰的事实。
(根本没有什么『有朝一日』)

『伊丽莎白·蕾·珐缪,再也无法与愚钝的侍从重逢』

伊丽莎白回忆起某一幕情景。那幅图景,只留下了美丽。
她珍视的两个人在飞舞的红与蓝的花瓣中沉睡着。结晶坚硬冰冷,被透明的墙分隔开的咫尺,更甚世界尽头的遥远。呼尤不应,触尤不及。
(哪怕一次也好,只要可以够到你们,哪怕手指被砍下来余也没有怨言。只要能个你们说说话,嘴唇被缝上余也认了。只要能听听你们的声音,耳朵被烧烂也欣然接受)
(余应该知道)(啊,余当然知道)
重逢之日,不会到来。可是,爱丽丝撼动了这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她甜甜地诱惑着……你的手,是能够到结晶那头的。
只要伊丽莎白愿意牺牲自己,选择血染这个世界。
「我知道的哦,伊丽莎白。真正重要的东西啊,大家都只有一个」

为了它,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做得出来,对吧?

爱丽丝·卡萝尔『表示理解』地笑得更深了。
那是在为伊丽莎白着想的,纯真无邪的表情。

  ***

「……原来是这样」
伊丽莎白静静地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单腿内收双手环住,就这样把身体深深靠在椅背上,美丽的黑发顺滑地摆动起来。她抿住嘴,像在斟酌那恶魔式的诱惑,一动不动。
沉默充满了整个屋子,没人开口,没人说任何话。
不说话就憋不住的爱丽丝也钳口不言了。不只刘易斯,拉·克里斯托弗也保持沉默。
几秒钟后,伊丽莎白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她眨了眨鲜红的双眼,摆回之前的姿势,再次看向前方。她没跟任何人交换过一件,也没向拉·克里斯托弗使眼色,直接作出回应。
果然还是和之前相同的发展,相同的话语。
「余拒绝!」
「真快啊」
「不犹豫」
「唔,果然不行啊」
没想到,在场所有人的反应都很从容。他们似乎都隐隐预想到了结果。
伊丽莎白想猫咪似地哼了一声,虽然留有苦恼,却没有犹豫。
她的回答,正是起初就已经决定的字句。
『复仇者』的行为有着情有可原的背景,提出的劝诱也很有魅力。但是,伊丽莎白有她需要贯彻的矜持。否则的话,她早就把结晶打破了。伊丽莎白很清楚。
(濑名·櫂人很蠢,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
他深知生者多么丑陋、多么可怕、多么自私、多么残忍,但还是选择了原谅。他断定他们极度丑陋,却还是称他们无比宝贵,并真正地爱着他们,保护了他们。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就有守护的价值。
『心爱之人所呵护的东西,就是美丽的』
就算自己不爱他们,唯独这一点千真万确。
濑名櫂人拯救过世界,那是以无偿的爱拯救的天下苍生。既然如此,想要毁灭这一切的行为,必然是基于截然相反的感情。要阻止漫无止境的破坏,非被爱拯救过的人不可。
这是个又滑稽又古怪的方程式。但不那样的话,也就不美丽了
刘易斯他们的做法,与那位少年的决心和生存方式并不相称。
而且,他们还忘记了一件事。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如今,这同样也是刘易斯对复仇对象的认识。
确实,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要问能不能被原谅,那当然是不能。被原谅的那天,永永远远都不会到来。当然,受害者有权诅咒、怨恨、憎恶这个世界。
但是——到此为止
没有道理说受欺凌的人就可以能去欺凌一切。
「被掠夺过的人,没道理就能够不分对象掠夺殆尽」
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断言。爱丽丝的白缎带猛地胀了起来,稚嫩的小嘴画成凶恶的笑的形状。但伊丽莎白没有理会,接着说道
「想复仇天经地义,无以阻挡的决心的确是有。但是,你们要是打算不分对象地憎恨一切,把所有人杀个精光,或者管理起来的话,那之前贯彻旁观立场的人们也要显露敌意了。二者的受害者意识与加害者意识就会反转,杀人的人会被杀。只有在要被杀的人心甘情愿伸出脖子——与你们遭遇了悲剧,想要诅咒世界所相应的——那时候复仇才能结束。但是,别说得好像振振有词一样」
红色的双眸映着对面的两个人——丑陋的混血种男子以及在异世界遭到杀害的少女。他们是无辜的被害者,他们内心所受的伤无法估量。加害者失去了补偿的可能,因此他们渴望毁灭属天经地义。但是,他们根本没权利去报复整个世界。
那个权利,谁也没有。
刘易斯说的没错,正义已死。那么,用『被剥夺殆尽』作理由请求帮助岂不是天大的矛盾?不论怎样的理由,都不能保证他行为的正当性。
憎恨世界的人,不可能被世界所爱。
濑名櫂人知道这一点。就算面对杀死自己的人——父亲,櫂人也只是一句『这种东西我不需要』,没下杀手。在那之后,他更是背负了周而复始的痛楚,却没想过让任何人去尝一下自己所尝的痛。
——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背负。
他曾笑着这么说过。
「你们有够恶心」
伊丽莎白把由衷的感情撂了出来。她认可他们的感情,并以生者的身份予以唾弃。掠夺也好,被掠夺也罢,有罪也好,无罪也好,全都一样。
「不准为了蹂躏他人而自称弱者」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爱丽丝准备跳下椅子,但被露易兹一只手抓住胳膊。他在等伊丽莎白说下去。『拷问姬』凶恶地冷冷一笑
「另外,你们觉得自己这是在邀请谁?你们的人选真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余乃『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饱受怨念与憎恨的大罪人,是孤高的狼,卑贱的猪。像狼那样残酷傲慢地讴歌生命,像猪那样可怜死去的女人——啊,对了,这回还是承认好了」
伊丽莎白坦坦荡荡地抬起了头。她回忆维拉德之前的指摘……的确,『拷问姬』不被允许自怨自艾。伊丽莎白穷凶极恶地冷笑道
「余是被剥夺了一切。以『拷问姬』的身份战斗到最后,什么也没给余留。所以,那又怎样。刘易斯啊,别误会了。同情余就是个错误——余原本就是掠夺方的人。余残杀过众多无辜子民,所以就该连恶魔都不在身边,孤独地迎接死亡。怎样?」
伊丽莎白·蕾·珐缪的人生,曾经总有一名愚钝的侍从相随。
虽然再也不能重逢,再也不能跟他说话,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可就算这样……
「那真是段安宁平凡,像做梦一样的时光。而它结束了——这就够了」
就算结束了……
仍有其赓续。
「余要活下去,守护世界。这不是别人,正是那家伙的愿望。所以,余决定尊重本人的意思。迄今为止的日子,对于一个罪人来说幸福得简直是场奇迹——已经回不去了。这样就行了」
梦总会醒来,但这有什么不好。
这没有错。伊丽莎白生下禁忌之子,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仇恨蔓延……这才不是那个少年想要的结局。既然知道,那么保护世界才是义务,哪怕这比割自己的肉还要痛苦。故事,就必须正确地让它结束。
不能让濑名櫂人的故事被人玷污。
(哪怕那是错误的选择)
美好耀眼的东西会存在。
它确实存在过。唯有这点,现在也不会改变。
由那份美好挽留下来的人们,应该坚守这个结果。
「余要感谢你,爱丽丝·卡萝尔。余总算是察觉到了。这确实不是余的风格,但余此时此刻要自豪地说出来。就算是为了承受你们的怨恨,余这大罪人也有孤身留下来的意义呢——把选择作恶的人脑袋砍下来,是邪恶的工作啊」
伊丽莎白摆着很坏表情,嗤笑道。她跳下椅子,将手伸向半空,随即黑暗与花瓣卷起绚烂的漩涡,她将红色刀身的爱用长剑拔了出来。
「『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拷问姬』放声高喊,手持处决用剑毅然挺立。
爱丽丝终于跳下了地,这次刘易斯没有阻止。拉·克里斯托弗像是笑了,尽管幅度微乎其微。爱丽丝故意让头发摆动起来,刚准备破口大骂,伊丽莎白却在她面前竖起指头。
「还有——其实不管余点不点头,都已经太迟了」
「我说啊,伊丽莎……欸,这是怎么回事?」
爱丽丝眨了眨眼,刘易斯皱紧眉头。但是,他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转向墙壁上的一个点上。直觉不错啊——伊丽莎白点点头。
下一刻,响起轰隆隆隆的沉闷声响,整个离宫发生剧烈震动。
碎片纷纷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这情况并不寻常。刘易斯飞快起身,爱丽丝一副害怕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衣裾。但是,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完全没办法确认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声音和震动正好来自从刘易斯所看的方向。
在那个方向上,是『砂之神殿』。
伊丽莎白知道,这是骚乱开始的信号。

那声音不是别的——正是『砂之女王』遗体被爆破的声音




—— 7 双人圆舞 ——



爱丽丝·卡萝尔的日记

                天气·晴 气温·不热也不冷呀。
  我们目标的进行情况·总算是『从眼泪的池塘出来了』的感觉吧?
——————————————————————————————
父亲大人说『这边的语言会通过人造人(魔像)的功能进行翻译,但
最好还是也习惯书写比较好』,推荐人家写日记了!
这对于爱丽丝,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
而且,濑名櫂人的相关资料中也提到『写日记很开心』,所以人家也
决定来写了。羽毛笔也用熟了。
爱丽丝其实是个乖孩子,挺多事情都做得到。
今天的爱丽丝很幸福。
明天一定也很幸福。
这么写的话,父亲大人是不是又会对我说「不用勉强」呢?
可是,人家说的是真的啦!身体完全不疼,饭也吃了好多。父亲大人
今天也好温柔。其他大伙也没说爱丽丝是坏孩子,没人打爱丽丝。没
有被打,牙齿也没断,指甲也没被剥掉。没有比这些更幸福的了!
可是,要说我唯一的奢望,就是想交朋友。
我也好像要个《爱丽丝梦游奇境记》里黛娜那样值得珍爱的朋友。所
以呢,爱丽丝非常期待跟她见面。
她会不会喜欢上我呢?
会不会像理解濑名櫂人那样,也理解我的痛楚呢?
嗯,一定没问题的。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就像能跟濑名櫂人
搞好关系那样,她应该也会喜欢我的。好想好想快点见面啊。

今天的菜单……………炖菜和面包。爱丽丝很乖,所以得到好多肉。
父亲大人的反应………明明是混血种,父亲大人却总只吃草。
今天的父亲大人………唔,感觉脸色不太好。
今天的父亲大人………人家担心,就问了「没事吧?」

好了,今天的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啊,好期待呀,伊丽莎白·蕾·珐缪!
咱们一起,多多的,多多的报复世界吧!
——————————————————————————————

事情要追朔到伊丽莎白启程前往亚人国的不久前。
这是在人类王都展开的一幕情景。
舞台是『地下陵墓』的最下层,摆放王室灵柩的大厅门口。演员两名,剧目是关于亚人国袭击事件——黑色的『拷问姬』唱歌似地对金色的『拷问姬』讲道
『听好了珍妮。余会听他们的前往亚人的地盘。在此期间,你可以分头行动,趁着两名主力专注于交涉的时候解放人质』
『说得轻巧,都称不上是计策了。〖连烂大街都算不上啦。老套得一揩一层灰,捏一捏能成泥的那种!〗』
『没错,正因为这样——这里要玩点花样』
伊丽莎白扬嘴一笑。珍妮对她一副要耍阴谋诡计的提法表现出兴趣。
伊丽莎白毫不犹豫,毫不羞耻,毫不迟疑地说出了指示。
用西洋棋来打比方,就如同是把『王』扔掉一般粗暴。

『把『砂之女王』的遗体爆破掉就行了』

「这哪里是强人所难那么简单啊。嗯,这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简直是禁招。〖但是不赖,简直坏透了棒极了!就得这样才够劲呐!〗」
珍妮像猫咪似地舔舐嘴唇。
在『砂之神殿』内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她蜂蜜色的头发随风翻飞。珍妮正站在铁环形(沿外侧安装有火炬照明用的网兜)巨大照明器具之上。
每当墙壁震动,锁链吊着的铁环便剧烈摇晃,眼前耸立的骨柱也在轧轧作响,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天花板上掉落。在尖利的碎片雨中,珍妮毫不畏惧地注视着一个点。
她目光锁定的,是设置在神殿深处的,用黄金与宝石点缀的六角形圣堂。这里就像是存在内部子结构的盒子,建筑物内还有建筑物。不穿过那扇门,便无法拜见到『砂之女王』的遗体。这种设计旨在提升神秘性的同时,也是防止魔法师入侵的措施。
圣堂内部以血刻着拒绝魔法阵。
在过去,神殿整体都被施加了那个咒文,但在三次和平协定签署后,考虑到故交的兽人皇族访问参拜时的不便,以及神官到其他区域巡礼时的负担等因素,就被废除了。
这么做,便导致卓越的魔法师能够从外部强行转移进来。但是,神殿平时就在对民众自由开放,所以也专程入侵也没有意义。
就算这样,唯独圣堂仍被不可侵犯地保护着。一开门便是一条写着血字的台阶,前方是『砂之女王』的石室。宽敞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玻璃制的砂。半没在乳白色颗粒中的,据说是一具巨大的身躯,像蜥蜴。还相传,遗骸忘却了腐败,闪耀着红光。女王永享安宁。
但如今,那份安静应该灰飞烟灭了吧。因为爆炸就放生在圣堂地下。
「……原来如此,效果真是剧烈。〖简直比瞄着本人心脏还见效啊,太有意思了〗」
珍妮平平淡淡地说着吹口哨似的话。
爆炸引起神店里面发生激变。人质们直到刚才还两手被绑住,无力地倒在地上。可能是末日降临时的绝望再次复苏,他们在绝望与恐惧之下一动也动不了。但现在,他们都像换了个人,争抢着蜂拥到圣堂前。
手持武器的混血种们哑然地愣在了原地。他们恐怕无法理解人质们的突变吧。但是,亚人的行动在某种意义上有很强的一贯性。亚人族『正确的子民』就算在危机状况下,也不会搞错优先顺序。相比于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更加在乎纯度高的血统以及对『砂之女王』的敬意。现在,人质们行动起来,想要确认女王的遗体是否安好。
有的人灵巧地起身跑了起来,有的人摔倒了但仍继续奋斗。愣了一会儿之后,混血种开始阻拦。他们吼叫着,让人质们回到原来的位置。
「没同意不许动!想死吗!」
「闭嘴,为什么跟说好的不一样!竟然加害『砂之女王』陛下的玉体,无耻!」
责难的声音一浪压过一浪。混血种们一下子害怕了,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话可以反驳。
在武力占领成功时,混血种应该本打算将『砂之女王』的遗体当做『人质的人质』,将女王遗体引爆只会对控制现场造成障碍,搞不好还会妨碍与拉·克里斯托弗的交涉。但是,既然地下已经发生爆炸,他们只会认为是看守自作主张做了蠢事——也就是说,混血种一方陷入觉得自己理亏的心态。
如此一来,他们的应对自然就变得软弱,会暂时驻足不前。
「目前计划顺利呢」
珍妮点点头。但是,混血种反应得不预料的要快,马上又去确认地下的情况。他们向手中的武器用力。混血种想要准确地掌握情况,聚集在圣堂前的人质们就非常碍事。珍妮微微眯起眼睛。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神殿的门被乱敲一通。混血种们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
珍妮再次点点头。看来是赶上了。
外面响起了怒吼声。是免于监禁的纯血居民们赶了过来。他们的反应迅速、激烈而且鲁莽。「你们是不是加害了『砂之女王』!」——民众们发起非难与逼问。
此时此处,之前充斥着第一区的犹如墓地般的沉默,宣告结束。
用恐怖实施的支配太过短暂,也太过不堪一击。
混血种们愕然了。但是,他们的惊讶没持续多久,脸上便浮现出憎恶之色。
混血种本就是被压迫的一方,他们恐怕难以理解他们自己在纯血主义下的牺牲。
他们重新将武器对准了以皇室为首的人质们。
(外面的民众只是因为愤怒忘记了立场。混血种应该是想,只要人质们发出惨叫,他们的反抗就会收敛。原来如此,这确是这种情况的最优解,〖你丫真这么想吗!〗)
随后,叫声震天价响。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啥?」
但是,混血种们还什么都没做。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圣堂的门。
叫声是从地下传来的。在本该只有看守在的地方,来了不速之客。也就是说,爆炸应该不是看守干的,应该是那个人所为。
但是,不可能进行直接转移的地方,是什么时候入侵的?为什么盯上的不是自己,而直接盯上『砂之女王』?而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引爆遗体?
混血种漂亮地被推进了疑问的漩涡。再加上人质们与民众们的谩骂,进一步多了他们冷静思考的余力。珍妮扫视着眼下的骚动,舔舐嘴唇
「可以说时机刚好吧。〖肉在滚烫的铁板上跳呀跳呀跳,烹饪结束呢〗」
珍妮深深吸了口气,背脊优美地向后弯曲,拘束服包裹的胸口向前伸出,肋骨隐隐凸出。蜂蜜色的头发华丽地下背后流泻,长长的睫毛抖起来,疼爱地细语道

「来——起舞吧,〖我的女士(my fair lady)〗」

珍妮犹如一位乐团指挥,举起双手。
瞬间,在并立着几根骨柱的大厅中……

银色人偶跳了出来。

  ***

金色的『拷问姬』,珍妮·德·蕾。
她过去使役的是『稀罕的武力』。
仅由牙构造成的野兽,形似人类但骨骼却致命性扭曲的自动人偶,拥有巨大玻璃制翅膀与管筒制四肢的袭击,完全没有接缝的直立盔甲——这四具组合而成的巨人。以『它们』,也是『它』,作为兵器。即是四也是一的全能巨人。
那正是『机械装置之神(deus ex machina)』。
它是召唤时无关个人资质,强力无比的『活兵器』。但是,它已经不在珍妮手中了。珍妮拿它救了自己的初恋对象——伊莎贝拉·维卡。
事情正好发生在终焉开的号角吹响前不久。
伊莎贝拉被教会的『重塑派』抓住,被强行喂下恶魔肉,一半变成了怪物。但是,她当时处于只要除去侵蚀部分,用『机械装置之神』来补充就勉强能够恢复的状态。于是,珍妮被迫做出选择。
她能够拯救伊莎贝拉,但她用来拯救世界的武器将丧失效力。初恋对象生命的重量,究竟有没有超过世界的重量呢……答案不言自明。
这两者间的差距,就连孩童都明白吧。而且,珍妮就是为了救世创造出来的。『欺凌奴隶的救世圣女,也是恶女』的人,更优先一己之恋的话,岂不是滑稽透顶。珍妮明明清楚,还是选择了伊莎贝拉。这是个糟糕透顶的选择。
在末日逼近的状况下,她撒开了自己的武器。但是,她不后悔。
是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全凭自己开心。不论重来多少次,珍妮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人有的时候,明知会犯下致命的过错还是不得不那么选择。
对于珍妮那来说,那正是那样的瞬间,仅此而已。
但是到了现在,一切都成为过往的回忆。末日化解已经过去三年多。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若不研究对策来针对自己的退步,将有损魔法师的名号。
末日化解后,珍妮应伊莎贝拉的邀请加入了王城。她一边执行公务,一边努力摸索新的力量。珍妮在末日化解的那一刻,生来所携的目标与战斗的意义也都消失了。但她觉得,既然有了心爱之人,自己就应该取回力量。
她参考熟人们的能力,尝试无数刀剑、刑具等各种各样的方案,但都没『机械装置之神』应用的得心应手。这个结果没有出乎意料。『机械装置之神』不会选择召唤者,但是会令操纵者魔力枯竭,精神毁灭的危险道具。为了熟练使用它,珍妮自幼便经过严酷的训练,将钢铁巨人运用到了比使用刀叉更加自如的水平。寻找替代品对她来说,就如同卸下自己的胳膊再去寻找其他连通神经的血肉。没有东西能及得上她自己放弃的那个巨人。
就在珍妮承认极限的时候,伊莎贝拉悠闲地说道
『话说,能用我吗?』
这是偏偏在喝茶时候投下的炸弹,是吃着糕点提出的建议。
由此,便有了现在银色人偶的舞蹈。

  ***

「哎呀哎呀……虽然让我这个『欺凌奴隶的救世圣女,也是恶女』来说不太合适。〖为啥老娘身边的娘们都会飞?〗」
珍妮愣愣地嘀咕起来。这时,她仍在热情而流畅地继续挥舞手臂。
在她蔷薇的双眸中,银光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按照珍妮的指挥,在人质们的缝隙间穿梭。『她』用自己机械化的脚将叛逆者的手踢向上方,紧接着击打腹部。几种武器接连被打飞。
『她』的打击成直线划出曲线,是超乎常人理解的攻击方式。混血种束手无策地纷纷倒地。但在下个瞬间,子弹呼啸着掠过『她』的身旁。
「——火枪?」
珍妮脑袋微微一歪。只见一名兽人混血的青年正在重新弹药。亚人是擅长金属加工技术的种族,虽然火枪在继大炮完成后进入了开发阶段,但流通和实用仍留有很多课题未解决,目前大概只有统治阶层的部分人出于兴趣拥有试制品。那枪恐怕是从哪位人质家里抢来的。
「什、什么鬼……什么鬼啊,不是人也不是混血种……你是什么鬼东西!」
青年脸周围的兽毛倒竖着叫了起来,准备再开一枪。但是,『她』看也不怎么看便挥开了逼近的子弹,完成近身后膝头一踢。青年飞撒着呕吐物瘫倒在地。
别说混血种了,连人质们也动摇起来。
『她』的动作,已经超越生物能办到的水平。
(准确地说,不止光有动作。〖『老娘的女人(my lady)』才不只那点水平啊〗)
甄妮一边观察着动摇的范围,一边心想。
现在,『她』正综合自己的详细视觉信息、珍妮从上方直穿的视觉信息及指示,不断选择最佳手段。这是人类终究不可能实现的技艺。
『她』随意完成着不可能完成的难题,却一次也不曾停下。
犹如在冰上滑行的奔驰,是那么优美,甚至仿佛听到了音乐的伴奏。
忽然,圣堂也发生了变化。用黄金和宝石装点的墙壁,其下部开出几个窟窿,几个金属球切开圆形的切口从中出现。它们滚了一圈,把脚伸展开来,最终成型的样子很像蜘蛛,但肯定不是八只脚。另外,还是奇数只。
它们沙沙沙地在地上爬,追上了『彼女』,一跃而起。它们在空中再次旋转,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嵌入『彼女』的胸部和大腿之上。
『机械装置之神』是一群由碎片构成的『不具备生命的生物』。返回『彼女』的身体后,它们便作为部件沉默了。从地下回来这一路上,似乎没有个体损失。
确认所有部件安然无恙,珍妮点了点头,为了整理状况又嘀咕起来
「正如同我现在出现在这里,转移到神殿内很容易。难点在这之后……贸然行动,人质会有生命危险。最关键的是,『砂之女王』那边安排有监视者,人质们在害怕『砂之女王』被加害的情况下,自身也不愿配合逃离。〖所以,最大的障碍就由咱们来引爆吗?还真是干得出来啊〗」
珍妮耸耸肩。这时,『彼女』仍在继续着优美的舞蹈。
珍妮开始回味至此为止的经过。

  ***

在伊丽莎白按黑衣男子要求出发前往亚人国的时候,珍妮和『彼女』秘密转移到祭祀『砂之女王』的神殿内部。
到达后,珍妮藏在天花板附近,『彼女』则藏在了柱子后面的死角。接着,在不影响『彼女』生命活动的范围内将『机械装置之神』分离出来,在圣堂墙壁上开洞并入侵。
混血种出于威胁的目的,放出了『砂之女王』身旁装了火药的情报。珍妮让机械部件的脚互碰打出花火,以此引爆了那些火药。这是伊丽莎白提议的行动,但并非没有问题,倒不如说满满的全是问题。
爆破『砂之女王』遗体的行为,可不仅仅是逆抚种族情感那么简单,等于是宣战。伊丽莎白在传达作战内容时,『彼女』曾以此强烈反对。
但是,伊丽莎白却无所畏惧地笑着说道
——你说的不错,但那是『真的破坏掉』,而且事情败露的情况呢。
言下之意就是,不损坏遗骸,不败露是谁干的就行了。
那么做虽然很乱来,但在这非常时期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要是只做些漂亮事就能把一切解决,还用得着那么辛苦吗。
即便如此,『彼女』还是很不安。但是,伊丽莎白又贼贼地接着说道。
——不用担心,除非能把圣堂炸垮的程度,不然『砂之女王』的遗体是不会破坏的。
伊丽莎白提出这个方案,其实并非毫无根据。
她着注意到了一则情报——『祭祀『砂之女王』的神殿,由女王近亲的骨头构造而成』『一部分柱子发生质变,化作了宝石』。这其实是通常不可能发生的变化。
骨头的宝石化,必须魔法师通过专用高炉施加高温高压来人工合成,很难想象是发生于被用作建筑物的骨骼上的自然变化。既然如此,质变原因便能推测出来『材料方面』——因为它们是『女王近亲的骨头』。既然如此,女王的遗骸很可能已经发生了同样的,或者更甚其上的变化。
根据这个推测,伊丽莎白在出发之前的短短时间内命文官们尽可能地查阅记录。『砂之女王』遗体的详细情况,一直被亚人族雪藏。搜索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多条与诗歌和传说相吻合的记录出乎意料地被发现。
『超越了死亡留下来的』『光辉身影』『耀眼的您』
『挂着鲜红鳞片』『美丽的石头』『永恒的守卫』
以上表述与『砂之女王』遗体『忘却了腐败,闪耀着红光』的记录相一致。可想而知,鳞片侵蚀了肉和骨头,遗骸已经宝石化了。宝石化的骨头被用于最应该守护的神殿的大柱,从这个事实可以看出其硬度足够充分。关于这一点,从『砂之女王』生前战斗时关于其鳞片的传说也能考证。因此伊丽莎白断定,火药聚集的火力无法对其造成损伤。但即使如此,人质们还是惧怕着『砂之女王』遗体受伤,服从了。
对信徒而言,崇拜对象『被加害』这件事本身便是难以承受的恐惧。关于这一点,人类也是一样。譬如说,圣女像不过就是一堆铜块,但要是有人鞭打它,信徒就会惨叫。
那些混血种,利用了人质们愚昧虔诚的信仰之心。而伊丽莎白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只要突破这一关,之后再保留下完好无损的遗体,事态自然也会平息。最后爆炸可以推给是混血种干的,或者借口说点火是一系列的意外叠加导致的。
『胜败有时就看谁更毒辣』,这是维拉德腔调。
再看看伊丽莎白的战斗方针,该说不愧是他的爱女。
「不过,(lady)是不会愿意承认的呢。虽说不是直系血脉,但他们两个真的很像……〖哎呀,老娘会不会太松懈了。算了,反正『她』一个人也没问题吧〗」
珍妮眨了眨眼。在下方,舞蹈正迈向落幕。
绝大多数混血种已经倒地,但最后的一个(三种族特征成斑状显现的男子)还在拼死顽抗。他奇迹般地弹开了『她』的斩击,冲了出去,用满是兽毛和鳞片的手抓住一名亚人少女被捆住的手,提了起来。少女发出刺耳的惨叫。
她蓝色的鳞片上穿着上等的绢丝衣裳,估计是某高官的家人。
男子将匕首抵在她纤细的喉咙上。
「不、不许再靠近!难道这丫头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反应挺快,『不过话说,这台词也太烂大街了吧』)
珍妮心想,神殿内的人员多得累赘,效率没被重视。也由此判断,这里并没有安排上次独自袭击王都最后自裁的那种人才。他们应该是为了让一帮新手『熟悉现场』,才让他们跟无力反抗的人质挤在一堆的。预料应验,这里的事态,只需现在对『她』下个指示就能控制。
(好了,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
但是,珍妮硬是自行出动了。她散步似地轻轻松松迈步向前,就那么沿着铁环向半空踏去。
蜂蜜色的头发柔顺地摇摆起来,雪白的身体翩翩然向前倾。

就像曾经那样,珍妮坠落……
瞄准男人的正上方。

  ***

『这不可能』
当精心策划的最棒剧本落空时,任谁都会想到这句话,不论是人类、亚人还是兽人。这是非常正常的思维。更何况,破坏舞台的家伙,还是突如其来的异物。既然他们确信自己优势牢不可破,所遭受的困惑必然也就更加强烈。不过,他们若稍稍聪明一些,还是能够拿定新的手段,重振旗鼓。
逃亡是愚蠢的选择。沿着过来的路返回,前面等着的不可能是得救的结局,而是背朝下坠入同样的深坑里。
但是,男子偏偏就做出了这愚蠢的选择,一步一步向后倒退。
他打算从神殿大门逃走。外面尽管因尖叫和枪声的影响而沉默着,但满是怒不可遏的民众。男子被眼前的威胁吓丢了魂,忘记了残酷的现实。但是,他突然止步了。他似乎还留有最底线的一丝直觉。接着,他突然向上看去。
在那里,有个金色的女孩。她活似一只鸟儿,一边落下一边细语
「失敬——〖乖,老实点吧〗」
她柔软地将身体难以置信地扭曲起来,接着脚尖在男子下巴上一划。
男子的被干脆利落地震荡大脑,晕倒下去。珍妮只要有那个意思,能够轻易地扭断男子的脖子,但却饶过男子一命。她踢了下男子身体略微减速,并确认亚人少女平安无事,对着害怕的亚人少女微微一笑。
就这样,她朝地面摔了下去,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如流星一般飞驰而来。
『她』伸出双臂,接住了珍妮。
就与曾经的一幕相同,骑士接住金色公主的情景再次展现。
这恍如童话中的场景。
『她』将珍妮整个搂在怀中,松了口气,将鼻尖埋入珍妮蜂蜜色的柔软秀发中。亚人少女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突然脸红,猛地一跳。
同时,『她』——伊莎贝拉·维卡把脸从珍妮身上拿开,大叫道
「真是的,你干嘛突然跳下来!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哎呀,『我的女士』,你还会接不住我?〖太小瞧自己了吧!一惊一乍的。会搞砸才怪啊!〗」
珍妮大声回应。她被伊莎贝拉紧紧抱着,心满意足。
再说,珍妮本来知道刚才的情况光靠伊莎贝拉一个人就能充分应对,她是故意跳下去的。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达成此时此刻的构图。
也就是说,她单纯就是喜欢被伊莎贝拉接住。
伊莎贝拉确认珍妮没有受伤后放下心来,接着干咳一声说道
「咳……我肯定是不会眼睁睁看你掉下去啦,但你这样毕竟让我很担心。你还是尽量别乱来啊……明白了吗?」
「好~,我知道了~。『嗯、嗯,当然当然』」
「我怎么觉得你根本没有听进去」

伊莎贝拉不开心地把嘴噘起来。
珍妮呵呵窃笑。这样的反应出现在平时活似一具机械人偶的她身上,令人难以置信。她显然没在反省。
伊莎贝拉皱紧眉头。而另一边,珍妮心情大好地心想。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这就是让人担心的『痒呵呵』的感觉吗!没想到这么爽!〗……另外,请原谅我,『我的女士』。因为,要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就没办法粘着你了吧)
珍妮向伊莎贝拉传达着自己的心意。但其实,她们两个并没有在交往。
这又是一段已然成为怀念的情景了。
末日化解后,珍妮再一次被伊莎贝拉询问。
『这件事我很严肃地想向你确认清楚……你说你喜欢我,是发自真心的吗?』
『是的,那不是借口。〖所以老娘才自作主张把你的一部分换成机械啦。老娘不论如何都想救你啊〗』
『你说,我是你的初恋』
『正是』
『……这样啊,我完全明白了。谢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然后,伊莎贝拉没再对珍妮说过任何话。
连表白最终都没有给出答复。
伊莎贝拉仅仅向她提出加入王国魔法师的邀请,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珍妮不知道伊莎贝拉的想法。她原本就难以理解常人感情的微妙,更别提女人心了。珍妮总是被伊莎贝拉的言行耍得团团转,但她的动摇似乎完全没有传达给伊莎贝拉,可谓饱受相思之苦。但是,珍妮不强求伊莎贝拉答复,只要能留在伊莎贝拉身边便心满意足。
对于沾满鲜血的自己来说,这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但有时候,还是想让心上人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甜美的欲求。
珍妮抓住这个机会死死地粘住伊莎贝拉。伊莎贝拉觉得她没有反省的意思,开口准备指出来,但在说教开始前却被珍妮用手指封住了嘴唇。伊莎贝拉眨了眨眼,不做声了。珍妮向那有金属齿轮旋转在旋转的脸颊,满怀爱意地伸出手。
「我这样地勉强你,你才是没事吗?所说用魔力进行了强化,但肉身部分仍免不了受到冲击吧。〖正常来讲,这都能让人疯狂吐血了啊〗」
「多谢你关心,不过我的锻炼比常人强一倍。不用担心,怎么说我也是团长!」
伊莎贝拉捏紧拳头。她没说谎,确实没有丝毫疲态。不过珍妮仍旧仔仔细细地触摸她的身体,确认是否有异常。伊莎贝拉又摆出闹别扭的表情。
伊莎贝拉刚才的动作超出了生物的极限,珍妮是在担心它造成的负荷。
那仿佛舞蹈的战法,由她们二人共同创造。在『最终决战』时,伊莎贝拉发觉了驱动自身机械部分的方法,接着经由珍妮之手,最终作为技巧得以实现。
补全伊莎贝拉身体的『机械装置之神』,经由珍妮输送魔力实现人偶式的操作。如今,伊莎贝拉·维卡正是珍妮的新武器。
在被珍妮『使役的期间』,伊莎贝拉的身体能力、信息处理能力大幅提升,且能像真正的『机械装置之神』那样不经话语便领受珍妮的指示。然后,伊莎贝拉再加上自己的判断,便能自动地自如战斗。
这就像将身体交给对方的手,自己来动脚一样。
就如同一起舞蹈。
因此,她们称之为『双人圆舞(waltz)
对珍妮与伊莎贝拉之间的互动,那位亚人少女仍在激动不已。她似乎心灵被两人的美丽所震撼,又似乎觉醒了什么。看她这么精神的样子,便也看出人质们已无性命之危。
人质们战战兢兢,面面相觑,但下一刻便向圣堂门前蜂拥而至。
珍妮口吻平淡却透出吃惊,说道
「不长记性啊。〖唔……这也算是信念吧?〗」
「遭遇那种事还有奋斗的气力,我觉得是好事吧」
「真是烂好人的感想。〖在老娘来看就是群到死都没治的呆子〗……不过也罢」
这次,圣堂大门终被人质们打开。珍妮望着冲向地下的众人,又靠在伊莎贝拉怀中。伊莎贝拉似乎想去给亚人少女松绑却腾不出手,脸色很困扰。但珍妮佯装没发现,甜腻地说道
「强人所难的要求圆满完成,待会儿就把人质们和二级居民依按顺序转移到安全地区。后面就靠你自己努力了,伊丽莎白·蕾·珐缪。〖不管你怎么搞,总之就算不能活着回来也要给老娘咬牙把情报带回来〗」
金色的『拷问姬』桀骜不驯地说道。
远在亚人王离宫的黑色『拷问姬』,点点头。

  ***

「——好,收到,用不着你说。这边余就自行搞定吧」
声音是单向通讯。即便如此,伊丽莎白还是嘀咕着做了回应。接着,她打了个响指,在她一只眼前漂浮的薄薄血膜爆开,其表面映现的神殿内的风景也随之破碎。鲜红的液滴像泪水顺着伊丽莎白脸颊滑落。
爱丽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子一抖。刘易斯还是老样子,一声不吭。
伊丽莎白用手背把血擦掉,堂堂正正与两人对峙。她右手的『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在半空一划,左手也缭绕着出现黑暗与花瓣。
拉·克里斯托弗轻轻颔首。他通过神殿的震动与伊丽莎白的呢喃,理解人质问题已经解决,认为自己也该进入战斗状态,准备解开锁链。
但伊丽莎白把他胸口猛地一拽。
「好咧!」
「嗯?」
她将魔力灌入缭绕着花瓣的手中,顺势把拉·克里斯托弗的魁梧身躯提了起来。她突然抹消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铿锵有力地宣言道
「要逃了!」
「啥?」
拉·克里斯托弗愣住了。几秒钟后,他又大吃一惊。看来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状况反应很迟钝。伊丽莎白不作任何解释,拔腿就跑。但是,娇小的伊丽莎白怎么说也没法将他魁梧的身躯完全抬起来,结果他的衣裾和头发便在地上被无情一路拖曳。最后伊丽莎白把门踹开,扑向外面。
之后,门意外安静地啪嘡一声,就关上了。
之后是几秒钟的沉默。
爱丽丝先是不明就里地歪着脑袋,但几秒钟后彻底炸了。
「这……这……这搞什么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丽丝一跃而起,帽子上的白缎带也噌地竖起来。她大跳了几次表示自己的强烈愤怒,乱抡着拳头叫喊着
「那、那种节奏竟然不打就逃了!怎么回事啊!说了一堆大话就跑,赖皮,怎么这么赖皮啊!父亲大人,立刻追上去吧!要比追赶白兔更快,马上就去!」
「不,不用着急」
刘易斯平淡地说道。爱丽丝又不明白了。
刘易斯把手里的面具缓缓放回到脸上,嘎啦一声,半边容貌再次隐藏在乌鸦形状的白色面具之下。
「逃吧,随你逃到天涯海角,然后认识清楚,这个世界已经完了。不——」

——从一开始就完蛋了。

刘易斯冷冰冰地断言,嘴角流露出微微的笑容。
那表情充满了自嘲、疲倦……

以及,迄今为止最深不见底的恶意。




—— 8 胎与婴儿 ——

我想谈谈代价的事。究竟是指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就是一份回礼,足以让你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回礼。
很遗憾,我是不清楚有什么可以。圣人被剥夺得太多,找不到复原的方法。而解析的任务,也一直被懈怠着。不能理解的现象,迄今一直被冠以奇迹之名获得允许。所有人都停止了思考。譬如说你,你就没担心过什么吗?
盗取你们血肉,掰弯你们骨头,侵蚀你们精神的人——
真的——是『那个』神吗?
毕竟我们都无法感知,你们的祈祷所连接的,难道不会是其他碰巧波长一致的上位生物吗?这些也不外是空谈,跳不出恶趣味想象的范畴。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毕竟,没有人知道封圣的正确机制。
就算这样,你们还是一直相信着。除了祈祷,人做不了其他什么。所以,就应该这么去做。
心怀救赎,心怀欢乐,洁身自好,扶住弱小,信奉神明……相信这就是信仰。
这有问题。
这很愚昧。
末日降临时已经得到证明,神不过是种现象,是圣女怀着对万事万物的憎恨所播下的恶意的种子。你们献出祈祷的,不是崇高的人,只是某种东西,不在乎掠夺和重新赋予的某种东西。
甚至就像恶魔契约的机制
抱歉,现在不该向朋友讨论这些。言归正传吧,失去的东西无法复原,但就算是这样……不,正因为这样,你就不想要什么来取代吗?
我们准备施以惩罚,将全世界纳入手中。然后,蠢货统统都要杀掉。
不论我成功与否,结局都不会变。没人能够获救。
末日终有一天会来临。在此之前,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哪怕一件……有的吧?总该有的吧!
不,抱歉。我这么问你,一定吓到你了。请你自由地说出愿望。在能力范围内,我尽量为你准备好。信仰神明,远远超脱常人之人,『小鸟饲者』拉·克里斯托弗——
——你,想要什么?
……啊,稍等,是爱丽丝的声音。『拷问姬』总算是到了。
后面的,我们改日再谈。请务必把心中所想,诚实地告诉我。

要是神更慈悲些,
你本该能实现的,那个愿望。

  ***

携着一串尖锐的脚步声,伊丽莎白在走廊上飞奔。
通道由石壁构成,没有窗户,但这片富有压迫感的昏暗中立着几根装饰柱,蜥蜴和花的金属装饰给这片空间添上了几分色彩。
所幸一路上没有肢解的尸体和内脏。离宫的中央地区似乎没有惨剧发生。即便如此,伊丽莎白脸上的严肃之色仍未褪去。
另外,滋滋滋滋的怪声响个不停。拉·克里斯托弗仍旧被她拖在地上。
伊丽莎白抓着他的胸口,以倾斜的角度搬运着他。
拉·克里斯托弗保持直立的姿势,处于全身松弛的状态。这个姿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明智,却也表现出心灰意冷的感情,活似一具从棺材里被弄出来的尸体,又像一只早已习惯蛮横主人的猫。但是,他像是想起了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情况,开口了
「能稍稍打扰一下吗?伊丽莎白·蕾·珐缪」
「嗯?这正在逃跑呢,有什么事?要是神殿骚动的情况就之后再问吧」
「无妨。从珍妮·德·蕾与你分头行动来看,基本就能猜到了。我现在想说别的事。我的头发一直被扯着,能不能稍稍注意一下?」
「嗯?」
伊丽莎白紧急刹车,立刻转头一看。
正如拉·克里斯托弗所说,他长长的头发被衣服的下摆和鞋底复杂地缠在一起,成了牺牲品。由于他头发原本就很多,外观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有几束散落着。
伊丽莎白看着这惨状,沉默了。她拎着拉·克里斯托弗,问道
「余知道是余不对,但这问题严重到让你叫停下来吗?」
「没错,我本人并没什么意见,哪怕头发全毁,只要留下头皮就是胜利。这只是想让你停下来的诡辩,我真正想问的是关于前进方向的问题」
「要是把你弄秃了,余会自责的……话说,你倒是直接问啊!」
「我认为头发的话题才能让你停下来」
「什么逻辑」
伊丽莎白把拉·克里斯托弗竖着耸了耸。他脑袋一歪,表示不解。这是天真无邪的反应。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严肃地接着说道
「那我就问了。我事先记住了建筑物的平面图,我们确实在向外面靠近,但绕了一些远路。这是察觉到异常后做出的选择,是吗?」
「……都知道了还问,有意义吗?」
「我自作主张地制止你,只能说是傲慢的行为。我还要问你,伊丽莎白·蕾·珐缪。『拷问姬』认为『那个』是『现在应该亲眼见证的东西』,是吗?」
拉·克里斯托弗一脸严肃地提问。伊丽莎白琢磨了一下。圣人的精神十分特殊,在『那头』等待的东西,对他本人应该不构成问题。
也就是说,拉·克里斯托弗在担心伊丽莎白自己受到冲击。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但没有抱怨,只是去确认身后的情况。
附近没有任何人,爱丽丝没有追上来。再怎么不自然也不带这样的。
(拉·克里斯托弗无谓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爱丽丝和刘易斯也没追过来……这么说,余等很可能没逃出他们的算计)
——向前、前进、奔跑、看吧、去见证。
——抛弃一切希望吧。
感觉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宣告,十分毛骨悚然。
(就算是这样,放着不管直接回去只会后患无穷)
伊丽莎白知道,某人播下的『恶意的种子』马上就要生根。接着,大朵的花将会绽放。察觉到的人,必须尽快将其根除。
伊丽莎白简短地点点头,维持前进方向,飞驰而去。
拉·克里斯托弗尊重她的判断,没再多言,任凭头发继续被拖曳扯断依旧贯彻沉默。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容忍了幼女恶作剧的老犬。
目前,伊丽莎白他们正朝外面移动,同时也在朝着『存在于途中(应该是)的一处地方』。但是,一切都模糊不清,甚至不能确定准确方位。
毕竟,她只是在循着『在意的气味』前进。
逃出『祈祷的房间』后,伊丽莎白便察觉到了『那个』。拉·克里斯托弗应该也在同一时间开始意识到异变。两人应该是朝尸体散乱的入口处相反的反向前进,然而却越走空气就越浑浊。放着不管实在太危险了,但总觉得见证根源的话会感后悔。
现在,伊丽莎白一边跑一边思考。
(刘易斯他们为了『世界的变革』,制造出了许多『恶魔之子的孩子』)
可想,这污浊的空气很大概率跟禁忌试验有关。
那腥臭的气味,是血的气味,以及只有在药品调合时有使用经验魔法师才能判别的(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拿母体当做材料的)气味所构成的。
那是,本不会向外散发的
羊水的……气味。

  ***

「看来,就是这儿了呢」
咯、噌。
随着最后的坚硬声响,伊丽莎白停下了脚步。
她面的面前耸立着一扇金属装饰的双开门。
不久前,伊丽莎白和拉·克里斯托弗到达了『王和贵客专用』的玄关大厅,但她们无视正门,进入到右侧通道。这里越往前走,周围的装饰便越豪华。
现在,墙面与天顶布着数以百计的蜥蜴雕刻。在浮雕的蜥蜴身体中,一颗颗宝石制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些大大小小相互重叠的蜥蜴,指向着后面的深处。伊丽莎白达到这扇门后,便被那些蜥蜴包围起来。于是,由蜥蜴们装饰的门框便实现了。
门的表面,除了门把手外都贴着鳞状银工艺品。
伊丽莎白在上面摸了摸,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参照脑中的平面布局图。
(这后面记得是个大厅吧)
应该是舞会、餐会、款待贵客、侧室们展示才艺、王子的继承仪式等诸多用途的地方。在没有活动的时候,平时也应该在华丽气息的缭绕之中。但现在,这里盘踞着浓重的阴影。
这也难怪,毕竟血和羊水的气味,就是来自这扇门。
拉·克里斯托弗轻轻一跃,从伊丽莎白手中逃脱。双臂仍被锁链束缚着的他,灵巧地转向了门,就像发出警告似地低声说道
「——伊丽莎白·蕾·珐缪」
「嗯,余明白」
伊丽莎白和他站在一起,向脚下看去。地面上是一大片水洼。
液体正从门缝中渗出来。在亚人国,总会有沙带进室内,没有铺地毯的习惯。因此,透明的水中掺杂着红色的样子清晰可辨。
另外,从门的那头还有嗤笑声传出来。
那像是小宝宝哭闹的声音,又像是哭啼的声音。
(但是,很难想象这里有人类的孩子)
伊丽莎白盯着门。宅内除了被肢解的尸体,再不见亚人的身影。侧室和王的孩子自不用说,连侍从都是一级纯血民,因此他们被抓到神殿去了。这个空出来的地方,应该被刘易斯他们当做了临时据点。而且,有什么东西被带了进去。
被带进去的,究竟是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伊丽莎白产生了某种确信。
(这扇门,还是不要开为妙)
同『这边』隔开的『那边』,呈现的是不能窥探的情景。但是,绝对不能无视它。面对丑恶的东西,就算背过脸去不去看,结果终究还是不会改变。
你追终会被追上,然后被它背上捅上一刀。
只不过,要说还有问题,那就是……
(对面『存在』的东西,会不会让现在的自己受到影响)
若换作以前,这份不安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出现。不论谁说什么,伊丽莎白都只是嗤之以鼻。不管怎么说,伊丽莎白是『拷问姬』,曾多次直视过地狱。别说目击『最初的恶魔』了,甚至还被埋进巨柱中心过。
最重要的是,『拷问姬』本就是创造地狱的一方。在过去,她曾将痛苦与绝望染遍整个城市,将无数憎恶的叫喊当做赞誉,沐浴其中。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永远诅咒你,伊丽莎白!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吓到自己呢……但若自认能轻松承受一切,夸下一番海口,绝对是彻彻底底的大意。现在跟末日降临前相比,就连常识都不一样了。一切前提、状况,都如江翻海沸般不断变化,又怎能完美预测到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伊丽莎白已不敢断言。
(对于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这一切……余真的能够不失望吗)
即便如此,『拷问姬』还是伸出了手,缓缓将门推开。

然后,她看了。
亲眼,见证了。

在屋内滚落的
白色的 胎

  ***

在那里,是滑溜溜的
像剥了壳的蛋一样的
胎。

是圆滚滚,丑陋地膨胀起来的胎。是鼓囊囊、湿哒哒、滑溜溜,如假包换的肉袋。但是,它其实又不是袋子。在它的顶端,粘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勉勉强强被人的皮肤包覆着。也就是说,那是人的身体。那人还活着,其身体部位已变得异常发达。那是女性的胎,也是男性的胎,但果然也是一团纯粹的肉。
是肉袋。
却是胎。
「……原来是这样?」
确认『那边』后,伊丽莎白简洁地嘟哝了一声。
眼前情景的丑恶与恶心,略有些超乎她的设想,但并不是超乎想象的噩梦。不过,其特点与恶魔制造的惨状有着显著不同。
她的感想只有这些。另外,伊丽莎白过去曾目睹过类似的情景。虽然情况本身有很大不同,但给人的印象却较为相近。
那是她过去实际取缔过的案件。混血种的小孩子兽耳被割下来,毛皮被剐了下来,其中一名少年头部都成了肌肉纤维的球体却还没断气。
要说这是恶魔的杰作,还不够火候。但作为人类的行为来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的情景,跟那个很像)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一部分人达成的,生者没有『丑恶的免罪符』就不可能制造出来的惨状。
伊丽莎白再次确认房间内的情况。里面『本来什么也没有』。这个地方的装潢会根据用途作变更,但如今就连最基本的家具都被搬出去了。
只有遍地的胎。
准确说,还『有』人类。
女性、男性、老头、老妪、青年、女孩,咕溜溜地掉在地上。
只不过,他们这个样子还能不能叫做人类,恐怕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形容为『圆滚滚的大肉蛋连着人类四肢和脑袋的东西』反倒更贴切。
受害者们的变异程度,就是如此面目全非。
他们的胎像蛋一样鼓着,早已超出人类所能达到的区间。
他们全都赤身裸体,性器官裸露在外,但这些跟那胎的异常膨胀率一比根本不值一提。他们身上还挂着股间流出的排泄物和羊水,对待方式之粗糙可见一斑。另外,跟整体相比显得很小的脚底上刻着数字。那数字就像入库保存时在肉上烙印的印记,大概是『管理编号』。这样来看,也算是有实施最基本的整理。
此情此景非但恶心,还充斥着工业气息。『人类』身上所被诉诸的行为,全都欠缺伦理性。
(确实就让它们滚着还更轻松,没准搬运起来还出奇的容易)
伊丽莎白开始想象他们被搬运过来的经过,冷淡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她回味刘易斯说过的话。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没想到这个工序会让人的形态崩溃到这个地步)
再然后,刘易斯还讲过『恶魔之子的孩子』还能和人交配。
滚在地上的那些东西,大概就是那项研究的成果。听爱丽丝劝诱的说词,似乎是女性具有适应性。但是,不管质量如何的话,『母体』的年龄性别似乎都无所谓。想来这也很正常,作为父方的『恶魔之子的孩子』自身符合人类的比率就很低。他们性交是对『人类』本能在形式上的模仿,但实际上近似于仪式魔法。如此一来,对方有无脏器只是琐碎的问题。不过不知为什么,受害者肚子膨胀的样子,不论男女都多多少少能看出些差异。尽管叫人不爽,但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事例。伊丽莎白继续思考。
(刘易斯想让余和『恶魔之子的孩子』之间生下两个孩子,由此可以判断『生下第一个后性命无碍』了)
——不论这种孕育方式是否将直接导致死亡。
爱丽丝也不像是在说谎。她是真心实意想让伊丽莎白和濑名櫂人重逢。从他们两个的态度能够预测,优秀的魔法师不会发生肉体的变异。受害者魔力量的差异,的确与肚皮膨胀之差异一致。
(恐怕婴儿将人的魔力当做了营养源)
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疑问。在魔力供应不足的情况,为什么『母体』的肚子会膨胀起来?这很简单。婴儿为了从别的东西身上获取营养,会迅速完成成长。
他们会发育到连牙齿都长齐的程度,然后就吃掉『母体』的肉跟内脏。
好死不死,这个推测已经得到了证实。从胎内能听到咀嚼的声音。那湿润的声音一变得剧烈,『母体』便无言地手脚乱摆。他们已无法用嘴巴来诉说自己多么的痛。但是,笑声和哭声还会继续。
这些笑声并非来自『母体』。
而是还没生下来的,胎儿的声音。

胎儿要跳舞。
全然不顾母亲的感受。

  ***

看到这里,伊丽莎白停止思索。她闭上眼睛,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听取各种信息。黑暗中,她将所获的信息在脑内排列在一起。
(混血种一度本想饶恕被迫害的历史,但末日降临——在极度的混乱下产生了屠杀事件。能让文官看了记录都会吐出来的『无意义』的惨剧发生多起。而在那之后,惨剧还在继续。少年脑袋的皮被活生生地剐了下来。类似事件频繁发生)
要说有什么不足,无非就是没有发生在眼前。但是,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时间不会倒流,过错不能弥补。最终,混血种们抛弃了无辜受害者的立场。为了蹂躏他人而自称弱者,是不能原谅的。但他们不在乎被不被原谅,一定都会继续下去。
这才是『复仇者』。而造就他们的,是极度的恶意与冷漠。
(掠夺之人,终被掠夺)
诚如眼前所见,最终连『做人的尊严』都会被剥夺。
就是这么回事,天经地义。
乌黑的秀发摆动起来,伊丽莎白转向身旁,抬头向拉·克里斯托弗看去。
伊丽莎白用眼神问他「要怎么办」,他郑重地点点头。
拉·克里斯托弗,庄严地展开被束缚的双臂
粗锁链掉在地上,发出异样的声响,混着血的羊水被溅了起来。
拉·克里斯托弗解开了束缚,张开了交叉的双臂,露出胸膛。
圣人大多数肉体或精神上,怀着常理上不成立的变异。拉·克里斯托弗也不例外。他肋骨周围的肉已经削掉,肺脏等器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骨架内侧装着由光芒构成的大群小鸟。那是酷似云雀的神圣生物。他曾因『最终决战』时的极度消耗,骨骼一度一直敞开,但现在已经恢复,恢复笼子的功能。
即是『饲鸟者』,也是『活鸟笼』。
这就是拉·克里斯托弗。
『小鸟饲者』解开锁链的意义,只有一个。
伊丽莎白低声问他
「该认为,你也只有这个结论了,对吗?」
「现已确认完毕,据于他们胎内之物的魔力量已突破常人所能承受的临界值。肚子鼓起现象较轻者也是类似状态。器官几乎全损,心脏已经不跳。但是……」
「就算这样,肉体仍然活着……感觉——尤其是痛觉还在运作,是这样吧?」
「恶魔追求痛苦。『恶魔之子』亦然……这是不合理的事情。给他们的,只有『生下然后死去』『不生直接死去』两个选择。既然如此,怎样才是慈悲?我会依从教义与自己的信念」
拉·克里斯托弗斩钉截铁地断言,并有些冰冷,却强而有力地宣告道
「我将赐予拯救。可怜之人啊,除了圣人,谁还能来净化你们」
伊丽莎白没有回应。她一反常态地思考起派不上任何用场的事情。
(要是濑名·櫂人在场,会怎样呢)
在『苦痛的房间』的应对是个不错的例子。当时他毫无疑问大发雷霆,他肯定会愤怒地颤抖着心想,『你们把活人当什么了』。面对显然不把人当人的行为,他会选择亲手葬送牺牲者吧。
——不是净化,是杀人。这应该由我来承担。
他是那样的人。但是,伊丽莎白不是。谁来下手她根本无所谓,反正结局不会变。无非是等死的人终于死了。
伊丽莎白向后退了一步。拉·克里斯托弗点点头。他明明没有肺,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吟诵祝词。耳中响起悦耳的浑厚声音。
「————我等聚集,并等待」
『————那就,尽管开心吧』
此时有别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伊丽莎白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是刘易斯的声音。但是,他不在大厅之内。伊丽莎白抬头看向天花板,数不清的雕刻蜥蜴正面朝下方。大概是在某个的眼睛里安装了通讯魔道具。
那些胎响应遥远的呼喊,开始颤抖。肉块像柔软的生面团似地,从内侧翻起波浪。有嗤笑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那些声音扭曲地融为一个旋律。
伊丽莎白明白了。
(这是……
是祝福的
欢悦之歌。

是生物最原始,最初的喜悦——诞生的声音。

「向那前方,挥下铁锤!」
『在爱与祝福下降生吧!』
拉·克里斯托弗和刘易斯的喊声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刘易斯的言语,讽刺且亵渎,但也是事实。混血种们想要更多的战斗力,祝福着这些婴儿的诞生,满满地爱着它们。

伊丽莎白知道。
(那是多么扭曲的武器啊)
能把所恨之人的脑袋砍下来的刀刃,便是可爱的东西。

即便如此,世界仍在正确地运转着。

「『啊──Aa──吖──Ah──Ah·Aaaaaaa吖吖吖吖吖啊啊啊啊啊啊啊阿』」
二人形成二重唱。拉·克里斯托弗肋骨打开,大量云雀腾飞而去。
与此同时,那些胎爆裂开来,啪啪啪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断响起。皮肤四散碎裂,脂肪与血肉飞沫四溅,已经溶化的内脏喷射出来。婴儿向半空伸出灰色的手臂。此景此景是那么的丑陋、凄惨。但是,这些生命的诞生也是某些人的期望。
伊丽莎白深深体会到。

今天同样,世界,依旧会,正常地,正确地,运转,反正……
从一开始就已经完了。

「见——鬼!」
「———嗯?」
就在这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充满干劲的声音。
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一团红似火焰的毛,闯进了她的视野。伊丽莎白吃惊地睁大双眼。发出那声音的人坚定果决,毫不犹豫地挥出了剑。
「接招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是!」
『他』放声一喝,放出漂亮的一斩。宽大的剑锋掠过伊丽莎白的黑发,砸向婴儿面门。紧逼而来的一只婴儿飞洒着羊水,躺在了地上。
「还有你!」
『他』用刀背向另一只扫过去,腹部遭到击打的婴儿打着旋飞了出去,发出恶心的声音撞在墙壁上。伊丽莎白一边想着「还真在行啊」一边点头。
斩击对『恶魔之子』不起作用。
虽然是半吊子,但这些婴儿应该继承了上一辈同样的性质。『他』应该是在『最终决战』之际遭遇过很多刀刃不起作用的敌人,吸取了教训。『他』现在自然地将大剑当做打击武器挥舞着。直觉不错,而且挥出这么重的斩击,真亏『他』动作还能那么迅速。
(但任凭一股子蛮劲的特点『还是老样子』)
「呼……附近的家伙总之先老实一点了呢」
确认敌人暂时无力化之后,『他』——红毛狼头的兽人喘了口粗气。
包括那种战斗方式在内,伊丽莎白对『他』十分了解。『他』是治安维持部队中担任伊丽莎白首席下属的武者,也是与濑名櫂人生前相交颇深的雄性。
最关键的,『他』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琉特!」

伊丽莎白叫出了那位本该前往世界树的部下的名字。

  ***

「在,您没事吧,伊丽莎白阁下!啊,错了,应该称呼您队长阁下才对。过多久还是不习惯……在下粗人,冒犯了!」
「事出突然,你怎么叫都无妨。你为什么在这儿?」
「是这样的,队长阁下,哎嘿!」
琉特正要回答的时候,婴儿们像野兽一样屈起身姿,一齐扑了上来。『幼童』好奇心旺盛,看来是对他抱有强烈的『兴趣』。
灰色的手纷纷向琉特伸过去。琉特拼命用剑将那些有弹性的手卸开。
「可恶,竟然一拥而上!太卑鄙了,有本事一只只地来!」
「……唔」
琉特竟对明显无法沟通的对象大吼起来,不愧是能跟濑名櫂人意气相投的兽人。伊丽莎白趁着他孤军奋战的时候,确认了婴儿的总数。
中央的那些被云雀击中,正在燃烧,但没能被蒸发掉的个体也有不少。
(麻烦啊……话说,拉·克里斯托弗没事吧?)
伊丽莎白想身旁看去。拉·克里斯托弗没受一点伤,但不知为什么歪着脑袋。动摇倒不至于,但对琉特的乱入似乎头脑没法跟上。
到了现在,伊丽莎白终于确定了。
「你……尽管危机状况下适合负责指挥,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或者得到预期外的助力,是不是就有变得迟钝的倾向?不,你就是反应迟钝对吧?」
「这说来是圣人共通的弱点,我缺乏一般常识以及应对案例的知识。因此,虽无法精确对比,但既然通晓世俗的『拷问姬』做了判断,那应该是对的吧」
「不,什么通晓世俗啊。怎么说呢,你就是个纯正的呆子吧」
「唔,这就家伙怎么回事!」
嗯?……伊丽莎白愣愣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发现,琉特已经陷入危机。
他的剑被一只婴儿抓住。婴儿大嘴朝剑尖一咬,剑尖瞬间化成了沙。琉特连忙抽身退开。
几乎同时,伊丽莎白打起响指。
「『铁钉球(Holy water sprinkler)』」
几颗带钉子的铁球轰隆落下,以令人愉快的轨迹在婴儿头上谈来谈去。被砸中几次之后,婴儿的脑袋最终被砸出无数个窟窿。
血的喷泉打湿了天花板,铁球正好又碾在倒下的身体上。婴儿们此刻突破了极限,突然崩溃了。蓝色花瓣与黑暗在羊水的血泊上哗地铺开。
这个样子,他们才算死亡。
琉特松了口气,把剑抽了回来,确认剑锋的损伤情况。但是,他似是察觉到伊丽莎白有话要问的目光,连忙跳了起来,主动开始讲述
「啊,对了!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对吧……当时分开后,我们与世界树防卫班顺利汇合。正如阁下所预测,他们没有出现伤亡。之后传达了两位公主的讣告后,我听说亚人国遭受袭击,还听说阁下已经只身前往。这让我怎么乖乖呆着,于是便寻尽力寻找行动的方法……不过被部下们挺身阻拦了。就在发愁的时候,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是谁?」
「然后我就答应一同去营救!呃,不好意思现在才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琉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把尾巴蜷了起来。伊丽莎白眯起眼睛。
她总算发现琉特的言行与平时并无二致的原因了。
伊丽莎白将目光放回到大厅。『母体』都『爆裂』了,而且多数在燃烧了。面对四分五裂烧得焦黑混在一起的尸体,应该察觉不到那原本是人类。
恐怕琉特只是看到拉·克里斯托弗的光之后,没多想就冲进来的。看来他还没掌握情况。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结果挺好。
像琉特这样的人,对这种惨事最好不用知道得太具体。但是……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提出邀请的同行者究竟是谁?
(除开伊莎贝拉和珍妮,完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人会考虑仅凭二人之力来营救『拷问姬』和圣人代表)
伊丽莎白在记忆中搜索,但完全没有头绪,完全不能理解。
就在这时,响起坚硬的声响。伊丽莎白再次转过头去。
前端尖形鞋子发出声音,另一个人出现了。『他』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没确认情况就冲出去可怎么行啊,琉特阁下。而且竟然还把我撂下……虽然长年交好的种族,但兽人这么多血气方刚的家伙,还是叫人怎么都受不了」
『他』穿着一身防砂的粗制长袍,受伤的钩爪和鳞片反射着光辉。
蜥蜴头男子神经兮兮地把扶正了眼镜。亚人的表情变化很难懂,但他的脸上能清楚地看到讽刺的笑容。伊丽莎白忍不住惊呆了。
这个人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阿怪那?阿怪那·阿尔法贝德!」
「叫我阿奎那就好。伊丽莎白·蕾·珐缪阁下。叫不惯的人很难发我们姓氏的音,勉强的话会咬到舌头的」

亚人高官简单回礼,作出回应。他还在负责外交工作,因此会定期在世界树露脸。这次也应该是正好出国了,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袭击。
(但是,阿怪那是地地道道的纯血主义者)
他前往神殿到能理解,但不可能为营救『拷问姬』和拉·克里斯托弗行动——换做以前的话。
阿奎那似乎察觉到了伊丽莎白的疑问,目光略微变得柔和。
「很惊讶吗?我听到了神殿那边已获得营救的消息。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情就只有意见了。的确,照理来说,这或许不是我会管的事情。但我们那是听到了——『此乃我们的黎明』」

这是过去自称『狂王』的少年所高呼的宣言。
是前世死得毫无价值的孩子,鼓舞全体种族的话语。

『不必感到耻辱。拿起剑,拿起枪。我们要做的,就是弑神,杀死恶魔。既然祈祷也得不到救赎,哭喊也换不到慈悲,那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
『此乃我们的黎明——『最终决战』开始吧』

「太阳升起了——那决不能够让它沉落」

这位本该对纯血主义以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的雄性,开心地笑起来。




—— 9 各自的抉择 ——

「在城堡里遇见了红心女王。
 坏心眼的蜥蜴对女王说:
『跟我到外面来。
 我现在要告你。
 不要狡辩,直接过来。
 我非告你不可。
 我今早的心情糟透了。
 做什么全都一团糟。』
 红心女王对坏心眼的蜥蜴说:
『这也太奇怪了吧
 没有陪审,没有法官
 审了也是白搭』
『我就是法官,我就是陪审。』
 坏心眼的蜥蜴说道:
 审判全都我一个人来。
 我要判你死刑。请吧。』

哎呀,父亲大人,真稀奇,怎么一副为难的表情?您说『那首怪歌怎么回事』?才不怪,父亲大人好没礼貌!……哼哼,那就好了。嗯,您问这首歌是我编的?不,话是这么说,但完全不是喔。这首歌啊,是仿照《爱丽丝梦游奇境记》里老鼠唱的歌改的。所以呢,虽然是我想的,但不是我想出来的。
这是讽刺的歌?可能吧。
这是欢乐的歌?我想不是。
唔,爱丽丝也觉得『等待的时间』好无聊,所以随便照搬些文章啦词句啦改一下就编了,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是……
是首悲伤的歌?准确说应该是首歌吧?
法官、陪审、审判……这些好复杂让人搞不懂的部分,爱丽丝很久以前都好好查过了,很了不起吧!呵呵……那个啊,没人能全部一起做的。

也就是说,蜥蜴是骗子。
是个会骗人的,很寂寞的人啊」

  ***

死既是无。
但并非断绝。
纵然本人身死,只要世界不会灭,便有其赓续。
(濑名·櫂人死了,可即便如此……)
仍鲜明地留下了他活过的人生轨迹。
本人死后,其如同伤口般令人痛心的生存方式,甚至影响到了始料未及的人。
第一个人是麦克劳斯·费连纳。伪王偏偏成为了真王的向往。对濑名櫂人壮烈一生知之甚详的他,决心改变自己消极的生存方式。
第二个人就是亚人的高官,阿奎那·阿尔法贝德。
他听取了『狂王』的遗言,赶来救援伊丽莎白他们。纯血主义者有延续『砂之女王』血脉的义务,照理说视自身安危重于其他种族。亚人不会为了其他种族,将自身暴露在危险之下。阿奎那的行动是例外中的例外,甚至堪称禁忌。
即便如此,也不见他丝毫迟疑的样子。
现在,阿奎那那身长袍摆动着,在走廊上冲在最前面。断后的任务毕竟是交给了琉特一人负责。但是,阿奎那丝毫不畏惧遭遇新敌人。
他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大声喊道
「诸位抓紧时间!尤其是琉特阁下,尽管在负责断后,但你这脚步作为护国武者来说是不是未免太慢了点?那长尾巴会不会太碍事了?」
「阿怪那阁下!你竟然偏偏嘲笑我狼族引以为豪的尾巴,这可不能当成没听过……嗯?啊,才发现尾巴尖被咬住了!喂、还不松口、哼!」
「哎呀呀,所以才提醒阁下的啊」
「伊丽莎白,我担心你可能把事情忘了,就再次告知你一遍。我能走,希望别再拖着我了。我开始预感到头皮死绝的结果」
「你能走也跑不动吧!都怪你头发太长,剪了算了!」
伊丽莎白他们现在变成了吵吵闹闹的一群人。
阿奎那在最前头,他们循着来时的路正在返回。壁面上雕刻的那些蜥蜴纷纷从眼角掠过,被抛在后面。黏糊糊的湿响在身后穷追不舍。
那些婴儿纷纷离开了大厅。他们挥动灰色四肢爬行前进。有几只的『母体』还勉强连在身上,像尾巴一样拖曳着。那些婴儿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迟钝,但速度快得可怕,完全脱离了现实的法则。
琉特刚抓住尾巴,另一只婴儿又把手伸过来。琉特全身毛炸了起来,拼命提高速度。他身后的婴儿们似是对他这样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
伊丽莎白短促地咋舌,说道
「嘁,不赶紧把这群家伙解决了,只会留下麻烦!真想像碾死虫子那样,从前面的开始全部拍扁!」
「我赞同阁下的感受。但现在必须忍耐,连我们也被一起被活埋就不好了。另外,希望阁下也考虑下重建的费用」
「最后的部分是现在该在意的事情吗?」
「据我了解,人类地盘的财政状况很吃紧。其实现在哪里都差不多」
阿奎那扶了扶眼镜,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伊丽莎白再次咋舌。她本来准备在大厅里就把那些婴儿全部消灭,但因阿奎那的意见不得不暂时放弃。
且不论以『恶魔之子的孩子』的完成形(接近真正高位恶魔的容器)为对手,对阵混有人类的,为其他目的创造的容器,『拷问姬』和圣人代表绝不可能输。
可就算这样,伊丽莎白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战斗不能继续下去。
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建筑本身已经撑不住了。

  ***

事情发生在阿奎那达到之后。
婴儿们开始重新集结,某种意义上天真无邪地伸出它们像用揉捏成的灰色的手。
拉·克里斯托弗眼睛眯了起来。大量云雀对他的反应做出响应,齐刷刷地腾飞而起。拉·克里斯托弗接着开始为第二击吟诵祝词。就在这个时候,阿奎那连忙出言制止。
『请等一下!看看这情况!』
『别突然出来碍事。到底怎么了……唔,余知道了,这怕是不行了』
伊丽莎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老实地点点头。一部分墙面发生大规模坍塌,周围的柱子出现巨大的裂纹。阿奎那指着这危险的情景,接着说道
『东离宫的耐久性不比神殿,尤其是这个大厅,根本不曾设想会在这里展开激烈的战斗。在连续的炮击之下,这里已经承受不住了。大厅上面还有『观星塔』……它要是倒了,整个离宫就全塌了』
『所有一切都会遭到波及,这实在令人头疼啊……不过说到底,在屋内使用圣人本来就是自杀行为。是余大意了。不过余就算用刑具,那一个个又结实得不得了』
伊丽莎白瞥了眼地板。阿奎那简短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如今地板上满是裂纹,就像碎裂的蛋。那些损伤是伊丽莎白的『铁钉球』来回跳砸出来的。
使用相同规模的刑具弄不好会导致离宫坍塌,但只进行半吊子的攻击又没有意义。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不对周围造成损伤,又能将它们通通消灭呢。
至少首先应该把它们集中在一个地方。
「……嗯,能想到几招,但这边人数太多了。怎么办呢」
「看招!」
伊丽莎白开始思索攻击方法。
另一边,琉特重新开始奋战。只见婴儿们又朝他聚拢过去。他用剑努力想让它们离远些,但收效甚微,反倒很像是被当成了活蹦乱跳的玩具。阿奎那无视灾难不断的琉特,举手说道
「我有个好主意。怎么样?要不要一口答应?」
「你说好主意?就凭你这没战斗过的高官?」
「是的,这里是我们亚人的底盘,也就是说,地利在我」
阿奎那得意洋洋地扶了扶眼镜。伊丽莎白哼了一声,沉默了。
她立刻就得出答案,一把抓住拉·克里斯托弗的胸口。琉特看出了伊丽莎白的想法,也行动起来。他以风暴般的斩击打飞了周围的婴儿。而说到提议者阿奎那,则没等其他人回答,直接走了出去。
伊丽莎白转身叫了下琉特,跟上了阿奎那。
「琉特,抓紧时间!」
「是,遵命」
「于是,我的待遇果然就这样了吧」
拉·克里斯托弗乖乖地任凭伊丽莎白拖走。
他的脸上挂着万念俱灰的表情。

  ***

就这样,逃亡剧开幕了。
又接着,现在,状况实现了变化。
伊丽莎白一行人冲进玄关大厅。她抬起头,确认各个方向。
首先是通向国王停留区域的大楼梯映入眼帘,在楼梯背后藏着一条通向侧室与孩子们生活区域的通道。从左侧能进入大餐厅。打开正门就能来到外面。
下人用的通道一找就能找到。但是,不论选哪条路,那些婴儿都会追上来。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
(使用转移魔法阵马上就能逃脱……但是,还是太近了。要是动向被掌握,中途还被爱丽丝干涉,那就真要吃苦头了。再说,是余等自己去确认那些婴儿的,所以就应该在这里削减敌方的战斗力)
事后被所求赔偿的话也很麻烦,毕竟亚人很顽固。正在伊丽莎白苦恼的时候,拉·克里斯托弗举起一只手。他保持面朝上的姿势,向阿奎那提议
「逃到外面之后再进行炮击,离宫就不会有事了。不过相对的,前庭会被大范围扫平……跟眼下的状况比起来,这点损失应该微不足道。我建议这么做,你意下如何?」
「当然有问题了!不要明明知道还找我担责好不好!」
阿奎那当即一吼。拉·克里斯托弗下巴一歪,不做声了。由于他只能保持仰面,很难看懂,不过那动作可能是打算把脸垂下去。
与此同时,那些婴儿进入玄关大厅。伊丽莎白咋舌
「嘁,真喜欢吹毛求疵。那你倒是提个替代方案啊」
「当然了!『这边』的话就请随意了」
阿奎那回应伊丽莎白的不满,手一挥,长长的钩爪反射着光辉指向头上。
伊丽莎白懂了,点点头。阿奎那说的没错,那里有『正好合适』的东西。
「原来如此——就这么定了」
伊丽莎白右臂垂直上举,霹地向侧方一划。随着这撕开虚空的动作,锐利的风向头上一闪。
就像鲜血从伤口喷出来一般,红色花瓣飞舞起来。
亚人的侧室们禁止自由外出,所以相对地,离宫内部用了很多赏心悦目的装饰,这个玄关大厅也不例外。高高的天顶之上(有别于神殿那粗犷的灯火),精致的大吊灯闪耀着光辉。但是,它的构造有些异样。
它总之就是很宽很大,很复杂,整体看上去就像一整块漂流木的标本。
又像是,蛇窝里面。
它使用柔软的金属,图案表现出好几种蛇相互缠绕的样子,甚至于能让人类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但是,在亚人来看就不一样了。
那些多种多样的蛇,嘴上含着封有魔法灯的宝珠,以绝妙的平衡被许多条锁链吊着,规模之大遍布整个天顶。
那些纤细却坚硬的锁环,在伊丽莎白一击之下斩断。
只闻砰地一声,它随即便以惊人的速度落下。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他们朝各个方向逃离。拉·克里斯托弗也被她猛地扔了出去,他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在地面上滑行,勾勒出一条漂亮的直线。
哐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一阵尖锐的声响。
大吊灯正正地砸在婴儿们的头顶上。但是,并没什么什么效果……只是有弹性的肉略微凹陷下去。婴儿们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摁住,短短一瞬间就不动了。尤其是外侧的婴儿,被卡在了复杂交错的蛇的缝隙间。
这样就足够了。
「——结束了呢」
伊丽莎白脚尖一跺,那些婴儿随即同大吊灯一并压扁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
准确地说,那是从上下飞出来的两块巨大的平整石板。圆形的石板中央还插有像是手杆的金色棍子。
接着,伊丽莎白高声一呼
「久违的出场呐!『绞肉车轮(The Wheel of Death)』!尽情碾杀吧!」
随着这声号令,棍子开始自动上下撬动。石板发出不祥的声音,互以反方向旋转起来。先是大吊灯发出惨叫般呀呀作响的声音被碾碎,接着婴儿们也被碾碎。但是,那样子与其说是在绞肉,更像是在磨石头。
那些婴儿连惨叫声都没有,只是纯真无邪地愤懑着。
石板与石板间,几只手在乱动。那些灰色胳膊扭动的样子,就像是快被碾死的肉虫。一只头部被撕下来,在石板间咕噜咕噜地滚,撞到另一只之后停了下来。有着异样粘度的血肉混合物流到了地板上。
婴儿们的头部渐渐被碾平,眼珠纷纷噗滋噗滋地挤飞出来。
此情此景,是那么可怕,又那么滑稽。但是,它突然便落幕了。
婴儿们的承受力最终没能顶住负荷,化作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飞散开来。两块石板重重地贴在一起,只留下一片寂静。
「嗯,轻松得让人发寒呐。果然思考能力低下吗」
『绞肉车轮』化作花瓣,红色蓝色还有黑色轰然飘散,化作美丽而复杂的色彩风暴,又随即消失。惨剧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只有大量扁平的金属碎片掉在地上。
仔细一看,那些是被碾碎的吊灯残骸。在一派异样却又寻常的景色最后……
那些婴儿,一只也不在了。

  ***

「哎呀呀……顺利一网打尽了呢。还以为尾巴差点要没了」
琉特松了口气,垂下的耳朵噌地又竖了起来。但是,已经被咬得乱七八糟的尾巴却无法恢复。看到乱糟糟的尾巴,琉特的耳朵又耷拉下去。
「唔唔,虽然不知道这群家伙是什么东西,但看得出很像恶魔的从兵,总之是群异样的东西。这下总算能集中精力逃脱了」
「说的没错,得比追赶白兔还要快才行呢……嗯?哎呀呀,拉·克里斯托弗阁下,您贵为圣人,这头发可真惨。这样的形象与阁下地位不符,难以示人啊。恕在下僭越,帮阁下打理一下吧」
拉·克里斯托弗已经靠自己站了起来,但头发因『拷问姬』蛮不讲理的对待而弄得一团糟。阿奎那吃吃地笑着,绕到拉·克里斯托弗宽阔的身躯后面,开始用钩爪代替梳子为他梳理头发。没想到他还有照顾人的一面。琉特温情地看着他们两个,将大剑收进鞘中。
伊丽莎白的嘴角也情不自禁放松下来。
瞬间,一股不协调感猛烈地涌上心头
余为什么会想笑?)
伊丽莎白感到困惑。『拷问姬』竟然会感到欣慰,这本就是件怪事。但是,现在还存在大于这一前提的严重问题。不应该对现在的情况感到欣慰。她的内心正在发出警告。
伊丽莎白为了整理思绪,闭上眼睛。
随后,她感到一股被人搂住肩膀的错觉。戴着白手套的男性手指,如爱抚一般妖媚地拂过她的肌肤。那位英俊的养父,把嘴凑到伊丽莎白耳边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呆滞了?』
「————!」
那声音中蕴含着嘲笑。实际上,维拉德并不在这里,他仍被监禁在王都的地下陵墓中。那声音,不过是伊丽莎白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她想要寻找不协调感的根源,开始高速地搜寻记忆。不久,黑暗中浮现出爱丽丝的身影。她帽子上的白缎带轻盈地摇晃着,讲了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呢,掉啊、掉啊、掉啊,爱丽丝掉进深深的大洞底。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呢。到的地方是『奇境之国』。怎样,很单纯的故事对吧?』
『爱丽丝,我都叮嘱过你多少遍了。你《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
接着,刘易斯以劝诫的口吻对她这样说道。
伊丽莎白再度确认一个事实。
『转生者』少女讲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不为这个世界的人们所知。但是,刚才却有人讲出了疑似故事相关的片段。
「……『得比追赶白兔还要快才行』」
伊丽莎白这么嘀咕着,同时脑海中出现一片浩瀚的沙漠。
亚人国,烈风拂金沙,昼热夜寒,坐拥可燃液体与『龙的墓地』的丰富矿产——然后,由高耸的岩壁所构成。
是白兔绝不会靠近的国家
然而为什么,阿奎那却自然而然地说出『追赶白兔』。
他说他因出访外国而免遭惨剧,这从他平日的行动来看是说得过去。
(但是——『听到了神殿那边已获得营救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是珍妮和伊丽莎白返回世界树了吗?但她们两人赶往转移地点,确认包括二级居民在内所有人的安危后,阿奎那又拉上琉特赶到离宫,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再说,本来就是考虑到珍妮赶不上,伊丽莎白才明确要自行逃脱的。
教会的救援剧落幕了,伊丽莎白没去王宫而是去了离宫。这两件事,阿奎那从何得知?白兔这个词,他又听自何人之口?
面对『感动的登场』,谁都没有发觉这些疑问。
「阿奎那……阿奎那·阿尔法贝德!」
伊丽莎白略去质问,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那位亚人高官,缓缓地抬起脸来。
瞬息间,各种各样的疑问涣然冰释。
不,是不由得她不明白。
平时那冷嘲热讽的光辉,从那对细长瞳孔的眼睛里消失了。金色的眼球中浮现着的是平静,犹如风平浪静的湖畔。那眼神严肃,又透着几分悲伤,而且还特别锐利。
那是高高在上怜悯一切的眼神。
同时,也是直视自己罪人身份的眼神。
一缕黑色在阿奎那的脸庞上轻轻地扫过。长发摆动,站在他面前的人垮了下去。伊丽莎白瞪圆了双眼,但却并没有产生惊讶和愤怒的感情。
面对这蛮不讲理的情景,竟不可思议地接受了。

他,本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样很正常)

倒下的那人——拉·克里斯托弗的背上
插着一把短剑,剑柄上的鳞状装饰反射着光辉。

  ***

「什么?」
首先是琉特发出了呆滞的声音。伊丽莎白和阿奎那相互无言对视。
拉·克里斯托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发丝间露出微微张开的嘴,没有一点动静地不断吐着血。鲜红的液体,无力地汩汩流到地上。
伊丽莎白仔细观察插在拉·克里斯托弗背上的剑。剑柄附近涂有紫色液体。她搜索脑中『最终决战』的战斗记录,找到了那液体的真面目。
(在同恶魔之柱周围的从兵作战时,三种族联合军先发制人放出毒箭)
当时射出去的箭不是普通的毒箭,而是用了『从兵的毒』的毒箭。那毒是治疗师们分析从兵的尸体,重现之后,再由濑名櫂人注入魔力制成的。哪怕强如圣人,也无法解毒。
战后,强力的毒在兽人的管理之下,亚人族哪怕能够出入世界树,恐怕也难以获得。伊丽莎白抛开这一切前提的疑问,说道
「够周全啊」
「毕竟这种情况最不容许失败」
阿奎那理所当然般答道。琉特呆滞地张着嘴,眼睛在拉·克里斯托弗与阿奎那之间来来回回。最后,他的目光固定在短剑的剑柄上。
看来他终于弄清楚状况了。只听牙齿猛烈压合的声音……
「为什么?」
「你指什么?指哪方面?」
「为什么——堕落了?」
接着,是段不清不楚的对对话。尤其是琉特的提问,模糊得完全不像出自一名武者之口,但同时却又如针尖一般刺中本质。
一切疑问全都凝缩在这一句话里。但是,阿奎那没有回应。
瞬间,琉特的手动了起来。他一口气将收入鞘中的大剑拔了出来,全身的红毛像火焰一般倒竖起来。他的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憎恨与怒火,以及后悔。
伊丽莎白回想起在末日化解后的欢庆气氛中,琉特独自一人继续悔恨的身影。他对自己的健忘与无力,深深地感到羞耻。他曾发誓,再也不要失去。但在危机本该早已远去的时间中,他所要保护的人,还是死了。
现在,同样的场景在他面前再度上演。
拉·克里斯托弗已经气绝。不该令其崩溃的人类一角,崩溃了。
琉特发出雷鸣般的嘶吼
「堕落到了这个地步吗。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阁下——有孩子吗?」
「什么?」

琉特正要冲出去的脚步不禁停住了。问题问得毫无条理,阿奎那并非打算制造破绽。阿奎那以稀松平常的闲聊态度接着说道
「阁下是个有名的爱妻人士,我以为一定会有健康的孩子」
「不,我和妻子之间,还没……」
「啊,说起来,夫人是山羊族呢。种族有差异确实很难有孩子……恕我失礼了。祈祷阁下早生贵子」
「你这家伙,开什么……」
「亚人族啊,生产很困难的」
阿奎那就像要制止琉特的怒吼似地,打断了琉特。
琉特恨得牙痒,又一次失去了冲出去的机会。阿奎那淡然地讲道
「跟你们『森之三王』不一样,我们『砂之女王』只有一位……在亚人族内,连细微的种族差异都不存在。然而却……哎呀呀,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在末日逼近的那天,我也对『狂王』阐明过」
阿奎那的目光投向远方,脸上怀念的神情似是在回忆百年前的过去。
伊丽莎白觉得奇怪。末日已经远去了,愚钝的少年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化解了危机。这本该是现在的所有人都在讴歌的状况。
然而为什么?他露出的却是还念着谁,向往着过去岁月的表情。
他就以那样的神情,回忆着那地狱中的日子。
伊丽莎白又再度确认本该已经得出的答案。
(正确的『救世』没究竟是什么?)
「『跟『森之三王』不同,我们的女王已经长眠。族人一味减少的忧虑,其他种族岂会明白』——就是这回事」
「怎么回事?」
「所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样』吗?」
「『就这样』怎么了?」
琉特问,阿奎那答,两人的目光相互碰撞。阿奎那缓缓张开双臂,平静的态度完全不像刚刚杀死过圣人。
「不久前去世的兽人第一公主——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阁下也曾设想过。『即便到现在,亚人与兽人总数相加依旧敌不过人类。再者,从兵的攻击对象又是三大种族全体,因此可以料想,在恶魔的威胁过去后,其间造成的伤亡损失会让本就明显的国力差距变得更加悬殊』。是呀,现在弥补差距的机会已经丧失了。而且,亚人族还发生了公主早已料到的事态」
「……『第三区的『屠杀』,以及第二、第一区的袭击』吗?」
「正是。虽说致命性的波及已由『狂王』之手阻拦下来,但依旧改变不了损失惨重的事实。尤其是大量女性、儿童的死,对我们打击甚大——今后若遭受相同规模的灾难,纯血种终将走向灭亡」
「你的意思是,这次就是那种情况?可是教会方面已经营救成功了,这话不是你自己讲的吗?你们没有遭受灾难才对吧」
伊丽莎白这样问道,但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忽略掉的东西,恐怕亚人族之外的人无从得知。
「纯血区防备不全的问题,本就长久以来饱受诟病。伐历锡萨阁下也反复提醒过。『纯血区的防卫专注于『混血发生』,却没有设想来自『空中』的攻击』。可是,要打破区划划分来修正问题又谈何容易……于是,我们在『末日』降临的很早之前就安排了『备用』」
「……『备用』?」
伊丽莎白半边眉毛挑了起来。琉特也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伊丽莎白忽然心想,人类的『教会』内部都发生了扭曲,对某种东西偏执盲信的一群人肯定会得到他人所想不出来的结论。
『教会』吹响了末日的喇叭,那亚人做了什么呢?
「我们召集对纯血的维持拥有坚定意志之人,在龙的墓地设了聚落,为防纯血区发生不测之时的疏散——那个地方,在这次的叛乱中被控制了」
「什……从没听过那种聚落!」
「这是自然,兽人虽与我们常年交好,但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们」
面对琉特的惊讶,阿奎那淡然地作出回应。既然是这样的,那人类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其他种族评价『人类是排异的,无自觉的天选主义者』,自然不可能告诉人类。
「但是,那里为什么会被混血种知道?备用的被人家控制,简直太可笑了」
「聚落设于龙骨之间,由于从兵会向人口更多的城市聚集,所以『末日』降临时也没有出现大问题。但是那些家伙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来调查物资补给队的线路。混血种对我们的执着与愤怒,就是如此之深」
伊丽莎白点点头。亚人信奉纯血主义,那样的姿态对混血种来说必然是憎恶的对象。加之他们的观察力与执念,只要发现亚人领地内部分物流存在疑点,特定商队未按预定线路进行,之后就是拼毅力了。
就这样,聚落被意料之外最糟糕的敌人发现了。
「那里的居民若被赶尽杀绝,纯血的维持将变得非常困难。不……经历了『末日』的现在,世界的危险度本身发生了变化,无法维持的概率很高。我被他们以聚落的安全做要挟,立刻答应背叛。这样要是就能平安无事,还是很划算的」
要杀死谁,要毁掉什么,阿奎那说得斩钉截铁。
琉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么自私的理由。你就没有矜持吗?」
「当然有。惋惜、荣耀、哀泣、耻笑,全都一样。我所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就应该挺起胸膛——琉特阁下,回到最开始讲的吧」
「事到如今,跟你还有什么好讲的!」
阿奎那所讲的,很像过去『拷问姬』所讲过的话。对于成为牺牲死去的人都一样,但多数人值得为这蛮横的做法感到愤怒。琉特摆好了剑,但阿奎那单方面地继续说道
「聚落里,也有我的家人和孩子」
琉特轻易地动摇了。他是个爱护家人的男人。
他自然而然地设想,如果自己的妻子被挟作人质,而且给自己的选择也是贯彻自己种族的信念——那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以亚人的立场来看,阿奎那的选择是『对的』)
即便如此,伊丽莎白坚持问了出来
「余有两点想问。第一,你们为什么如此拘泥于纯血?还有……你们总不会打算一直帮到混血种掌握世界霸权吧?」
逐渐灭亡的种族的忧虑,旁人难以理解。亚人族总在重复这句话。但至少,阿奎那信奉的并不是那种模糊不清的信仰,肯定有其坚定的理由。而且后面的提问,对于背叛世界之人来说也是很自然的疑问。混血种的目标是『世界的变革』。
——指望对方宽宏大量网开一面吗。
对这两个问题,阿奎那轻轻叹了口气。他竖起两根手指
「很遗憾,两个问题都能用简洁的一句话来回答」
「什么话,说来听听」
「『混血种大屠杀』」
「——」
的确是个简洁的答案。很久以前就已经得出结论,不论开端还是终点,全都在一个愚昧的行为间联系着。人类引发了一场悲剧,然而与其他势力的差距却被一味地拉开。既然如此,要么由混血种来支配,要么由人类来支配。那条路更好呢?
选项终将变成这两个。
再者,人类早已不可信任。其他两种族已经得出结论。
在跨越了『末日』的世界中睡糊涂的——恐怕只有人类。

  ***

「我们对混血种当然并不宽容,但总比你们的态度更同情、怜悯。再说,人类的势力本就太庞大了,随着混血的进行,我们终会被吞没。等到我们连国土也丧失之后,我们的子孙还能活得幸福吗?文化将被驱逐,资产将被蚕食,我们变成了杂质,会被驱逐变成贫民。这是定律。保护纯血,维系着种族尊严——不,我们别无他法。我深信不疑」
阿奎那淡淡地讲出自己拘泥纯血的道理。琉特被他流畅的话语所震慑,无法反驳。最后,耿直的兽人开口了
「但、但是,种族融合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颁布新法。到那个时候,人类、亚人、兽人之间就没有……」
「那么,讴歌真正的和平与平等的那天,要等到多久之后呢?琉特阁下,我们眼下不该谈论那些幻想。答案早就呈现出来了」
阿奎那说得没错,结论已不可动摇。人类吹响了末日的号角,诉诸屠杀混血种的暴举。眼下的背叛,也是人类的残酷所招致的。阿奎那再次讲道
「阁下是伊丽莎白阁下的部下,因此没被告知呢。连那位『贤狼』——第二公主比亚迪阁下也并不信任人类。现在正直复兴之时,若是引发争端搞不好会燃及一切,因此大家都缄口不言罢了。实际上,大家都在就末日的牺牲向人类索要赔偿一事进行长期妥善的探讨」
「……什!」
琉特无比惊讶,瞪大了眼睛,打了个趔趄。但是,伊丽莎白却没怎么感到意外。同时,她也明白。
三年间之所以一直维持和平,是因为亚人和兽人没有对人类采取强硬态度,而没那么做还有其他理由。
琉特将那个理由大声叫了出来
「但是,守护住这个世界的人,是濑名·櫂人阁下啊!」
「没错——你们什么都没做」
伊丽莎白低沉地应和道。琉特身子猛地一晃,阿奎那眼睛眯了起来。伊丽莎白对付出牺牲的种族说出这番话,可谓十分粗鲁。阿奎那眼珠小幅移动,对这番粗鲁的说法表现出不解。
「不好意思,可否再说一遍?」
「『末日』降临前,『狂王』行动前——你说你们做过什么?」
在这个世界,到处都散播了毁灭的种子。大多数人都觉得与自己无关,忽略了严重性,把各种各样的危机推给了丑恶的罪人。而结果便是『末日』降临。
最终,『狂王』没能够拯救所有悲剧,但避免了终结。
而且,他是虽说异世界人
但也不过是个渺小的人类。
「啊,没错。余对责任问题一丁点也不感兴趣,你们倒是随便点赶紧决定吧。余当然知道人类已经信用扫地,但就算这样余还是要说。什么悲剧,什么差别,什么屠杀!那些关余什么事!」
「什、什么?伊丽莎白阁下?」
琉特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瞪大了双眼。不管怎么说,自己的长官将错落复杂的因果关系全部揉成一团,以全速球扔了出去。他恐怕没想到伊丽莎白会斩钉截铁地说出一切都无所谓。但是,伊丽莎白对此不会感到半点惭愧。
(拯救世界也好毁灭世界也罢,全凭自己高兴)
要相信谁,怀疑谁,憎恨谁,爱谁,全凭个人判断,个人感情。
这些不断堆积,最终形成世界末日。
问题是,看后面由谁来背负。
没去背负的人,没资格发言。
「没错,确实也有过悲剧,有过绝望。没说让你们握手言和,没说让你们相互理解,甚至不会乞求原谅。没有谢罪的余地。但是,你们不惜铸成一桩桩新的悲剧还要去惧怕还没指向自己的刀子是吗?不惜抛弃人类,背叛一切,向背叛谄媚,也要苟且下去是吗?这种事且不管别人怎样,首先余就不能饶恕。太荒谬了——啊,都一样。你们难道就跟人类不一样吗?真肮脏
伊丽莎白凶恶地露出牙齿。一部分人类曾经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诉诸暴行。现在也是一样。亚人族拿『混血种大屠杀』当『免罪符』,叫嚣着自身立场的正当性。
全都一样。正义,早就死了。
「被相信一切的人救了,被相信一切的人保护了,能在那家伙沉睡的世界里活下去……你们还优哉游哉地提什么意见?搞不懂,余一点都搞不懂!」
伊丽莎白冷笑。人类和亚人都不明白。
那个少年知道生者的丑陋,明白这哪怕在异世界也没有任何差别。即便如此,世界依然美丽。因为,有自己真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里。所以,要去守护。
这是一个少年的咆哮。
他直到最后一刻都面带微笑。那份微笑的意义,难道要让它断送吗?
为什么站在被保护的立场,还要让它枉费。
「一个个全都一样,当然余自己也是。所有人全都像猪一样,甚至更加丑陋。人类也好,亚人也好,兽人也好,混血种也好——不单看个人,而看团体的话,一点都不值得信任。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伊丽莎白的话突然断掉了。她不知后面该说什么好。
明明连正确的救世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沉默降临的现场,话被接了下去。

「即便如此——我也曾相信。现在也愿意相信。『神在天上,天下美好』」

「诶?」
「哈?」
「嗯?」
不光是伊丽莎白、琉特,连阿奎那都发出呆滞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循着声音转过去。
在那里,背上插着短剑的『尸体』,蓦地站了起来。




—— 10 圣人的宣言 ——

差不多出发吧?
没必要比追赶白兔更着急。但是,像肉虫一样一直坐下去让它结束吧。
看来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进行了。阿奎那应该已经完成任务了。
与这个世界不自知的两位异端人士『没能相互理解』,真是遗憾至极。既然交涉决裂了,就必须削减敌对战力。让阿奎那制造『拷问姬』的破绽怕是不可能的,但对付圣人的话……怎么了,爱丽丝?你说我脸色很难看?
是的,我是心情糟透了,我现在也还很苦恼。其实我自己也知道。
复仇只会创造复仇,绝望会形成链锁,让没有直接协助屠杀的人也一律要求赎罪,很不讲理。我们的背叛,会制造新的悲剧与受害者。
做这种事,能得到什么?谁会开心?但我就要这样
真正的地狱,在这头颅里面。末日化解后,我的内心一直有团火在燃烧,哪怕被雨淋被泪浇也无法熄灭。既然这样,只能往上浇油了。
烧吧,烧吧,烧起来,让火焰把一切归于灰烬吧。
当憎恶、愤怒、悲伤通通消失的时候,最终会有能够安然入睡的地方留下来。
在那里,谁都不用哭泣了。但相对的,恐怕笑声也没有了。
还是这样就好。经历那种惨剧后,生者依旧继续嘻嘻哈哈,这样的现状才叫扭曲。人已经都活得够悠闲了,赎罪是必不可少的。不然的话,我不能原谅,同胞们也不会认同,死者们也不会答应。可就算这样,有时候我还是会想。
神要是对我更慈悲点就好了。
那样的话,兴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但是,我一定还会选择同样的路吧。

我知道,这很愚蠢。
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只有这样。
就是这样。

  ***

「首先请大家放心,诸位认为『我已死亡』的判断没有错。我现在的状况,已经脱离了生者所包含的范畴,完全能够称作死者」
「喂,你最先顾及那些个是闹哪样!给余等下,你死了还在动也就是……不,好吧,余懂了。你本来就没有心脏也没有肺呢」
听到拉·克里斯托弗一本正经地那么说,伊丽莎白不禁按住额头。
『小鸟饲者』本就没有人类必须的脏器。名为拉·克里斯托弗的圣人,早已是站在生死境界线上的存在。就算毒液已经循环,他至少也还能说话。
——但是……
伊丽莎白放回目光,确认过他扎着短剑的身体后摇了摇头。
「……还能撑多久?」
「无法断定。我不是治疗师……不,治疗师在已经丧命那一刻也不能再诊断了吧……嗯,不过坏死正在飞速进行当中,腐败和崩溃一旦遍及全身,能说话的嘴唇也会融化脱落。我马上就连『能说话的尸体』都不是了,变成一堆碎肉」
「……这、这身体……究竟?」
「我深知这具身躯有多么丑陋,兽人士兵啊。现在的我必定不堪入目。但是,还请尽量不要害怕。因为这具神赐予的身体,是我的骄傲」
琉特见拉·克里斯托弗的惨状忍不住呻吟起来,而圣人平淡地作出回应。他脸上的肉开始肉迅速向内侧凹陷,牙龈从扭曲的破洞中裸露出来,眼珠也从边缘渐渐变得浑浊。
正如伊丽莎白所推测,他正在变成『腐坏的尸体』。毒液会逐渐将人肉全部溶解。就算不会受脏器损伤的影响,但容器本身一旦破坏,他就完了。
他逐渐变得面目却非却还在动的样子,要说是『神的庇佑』未免太过残酷,那已近乎诅咒。
即便如此,琉特还是连忙摆出敬礼的姿势。
「失敬!能在最后和圣人代表交谈,我感到十分光荣……我没能保护住您,还请您务必原谅我致命的失职」
「这件事的话,你完全不需要介意。是我有破绽,不,是破绽太多了。事情仅此而已。祝愿你今后多多得到神的引导和祝福」
「哎呀哎呀,真令人吃惊……没想到竟然如此脱离人类」
琉特对死者表示敬意,拉·克里斯托弗回以感谢。另一方面,阿奎那惊讶地嘀咕起来。可能是无意识的,他反复地扶正明明没歪的眼镜。
「尽管掌握了阁下的异样程度,可我还是太天真了。是我完全大意了」
「不,阿奎那·阿尔法贝德,计划可以说很成功。我已经是具腐坏的死尸,你不必为失败而受到怪罪。我说的没错吧?这下你应该满意了……『我的朋友』啊」
拉·克里斯托弗向阿奎那身后抛去有力的声音。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在她目光的方向上,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飞舞飘散,两种颜色卷起漩涡,成球状压缩,最后嗙地一声,像彩球一样愉快地爆开。
然后,一位蓝色拘束装少女和一位黑衣男子出现在那边。
他们是『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萝尔,以及混血种叛逆者——刘易斯。
不知为什么,爱丽丝不开心地鼓着脸,直直地瞪着伊丽莎白。刘易斯则以缺乏感情的目光注视着拉·克里斯托弗。他对已被死亡捕获的圣人轻轻说道
「我觉得应该告诉当事人……一切都是我的诡计。但是,我真的感到无比遗憾,拉·克里斯托弗。我本期待着我们能够成为朋友,这个想法发自真心。但是,你却选择和伊丽莎白一起逃走,还杀害了那些婴儿。从圣人的本质来看,这场决裂是非常可能的。可是……是啊,还有一件事我没弄懂」
「什么时候?」
「就是代价的事。足以让你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答谢。终结的日子必定会来临,在此之前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回答说,你有那种想要的东西」
伊丽莎白微微点头。果然他也向拉·克里斯托弗提过代价。
在对话期间,带着甜味的腐臭还在继续增强。拉·克里斯托弗肉从从指尖开始逐渐剥落。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一点也不着急。刘易斯真挚地询问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希望在你腐烂殆尽前告诉我」
「星星」
「啊?」
「我想要,一颗星星」
不光刘易斯,包括伊丽莎白、琉特,甚至阿奎那都呆住了。
那是不可能办到的,脱离现实的要求,不能当做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代价。另外,那也根本不像是圣人会想要的东西……简直就像小孩子的幻想。
拉·克里斯托弗对于他们的惊讶并未做出回应。这位圣人只是平静地接着说道
「当被你问到想要的东西时,我被列圣前的一部分记忆重现了。某个夜晚,我不经意地抬头望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季节,前后的情况也不清楚,只有如绘画般残破的情景翻了出来。晴朗的夜空中,散落着漂亮的星星。年幼的我当时就想,好想从里面摘下一颗啊」
「……可这听起来非常无聊」
「到底是这样吗?在我活过的人生中,我从没有所谓的欲望,甚至都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人。但是,类似于愿望的东西,我曾有过」
拉·克里斯托弗就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似地,讲述着。他眨了眨眼,鼓起来的绵软的肉上下翕动的瞬间,左边的眼珠掉了出来。就这样,拉·克里斯托弗带着几分稚嫩地问道
「怎样啊,『我的朋友』——我想要,你能为我实现吗?」
怎么可能实现。
这种愿望,终究是无稽之谈。刘易斯保持沉默。拉·克里斯托弗露出空洞的眼窝,微微一笑。这一回,他以大人劝说孩子的口吻,开口讲道
「我们都是愚蠢的。人会利欲熏心,受困于恐惧,害怕死亡,忽略神明,忘记祈祷,为了自己而去犯下罪孽。但同时,人也会想要星星,产生这种平平淡淡的想法,含糊地、暧昧地去幻想,幻想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你就连那样的一片土壤都要否定,都要让他回归于无?要给还未犯下罪孽之人铐上枷锁?」
「你闭嘴吧,我听够了。我已经近乎完美的明白了,我们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你不需要再抖动那即将烂掉的嗓子来说话,对你来说连呼吸应该都很苦难」
「我的痛楚能算什么……将无辜的人也当做旁观者加以制裁,你真的想过其中意义?连孩子望着天空去幻想的生活都会消失,这份重量你真的能够承受吗?」
「我叫你闭嘴!」
「『你真的能满意吗』,我的朋友?将我拉·克里斯托弗叫作朋友的人啊」
他的声音中没有责难。逐渐腐烂的圣者真挚地给出忠告。名为复仇的饥饿,最终不会迎来得到满足的那天,在后面等待着的终归只有地狱。
伊丽莎白心想,这劝说这太天真了。同时,刘易斯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也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不求满足,只是不愿就那么去死。不过如此罢了」
刘易斯承认,怎么挣扎都不能得救。这是伊丽莎白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的复仇,是宽恕遭到背叛的末路。刘易斯已经决定憎恨世界,毁灭世界。所以,他哪怕知道伤口堵不住,也只能去战斗。
……不渴求任何人的拯救。
拉·克里斯托弗对『复仇者』说的话摇了摇头。
「要是这样,哪怕是为了一切有过之人,我也必须告诉你。你是有救的
拉·克里斯托弗的胳膊倏地动起来。他的手掌到手腕已经露出骨头。他用挂着肉残渣的污浊白骨,颤抖着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肋骨中的云雀们正在躁动。他们大概察觉到饲主将死,激烈地扑打着翅膀。相反,拉·克里斯托弗却平静缓和地编织出话语。云雀们听到他的声音,躁动停了下来。
「『我等聚集,并等待』」
「——父亲大人」
爱丽丝声音紧张,催促刘易斯下达指示。拉·克里斯托弗继续吟唱祝词。他肋骨内侧的变化与平时不一样。云雀们随腐肉一起开始溶化。
「『我,拜倒,今,祈愿』」
(……这是?)
伊丽莎白不由感到一股寒气。拉·克里斯托弗的祝词是向神圣生物(本质上是向处于连接状态的『神』)传达自身意志的信号,本不被语言本身严格束缚。他也曾根据状况会对祝词作细微的变化。但是,这次的祝词明显完全不一样。拉·克里斯托弗长长地、长长地倾诉
「『请聆听我的祈祷。我要向您献上赞美的祭品与祈祷。我跪下,拜倒,恳求,愿崇高的您向所有渴望宽恕之人赐予慈悲』」
(这是——『羊贽的话』)
伊丽莎白明白了。这是圣人献给神明的,最后的祈祷。
同时,也是临终的呐喊。
应着声音,与『神』的链接逐渐超出肉体所能承受的阈值。半溶化的云雀们粘稠地相互融合,变得像蜂蜜一样粘稠,表面焕发金色的光泽。液体从肋骨间流出来,倒灌进变脆的血管中。神圣生物逐渐侵蚀,并填满拉·克里斯托弗全身。
这是一场可怕,却又神圣的变化。
刘易斯默默地在爱丽丝背后推了一把,爱丽丝像曾经那样两眼放光。
「没错——不能招待坏孩子参加茶会呢!」
爱丽丝转动手腕,半空中塑造出一把茶匙。看来她打算在炮击之前杀死拉·克里斯托弗。伊丽莎白和琉特准备上前。
但是,就在小小的手接住银器的瞬间。
「诶?」
滋溜……
爱丽丝的手,滑脱了。她的手臂被笔直一线地切断了。
茶匙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在地上滑行。伊丽莎白愣愣地眨了眨眼,琉特也同样愣住了。他们没能立刻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也差不多。她看着自己喷血的胳膊,呆呆地叫起来
「咦、咦,怎么了?虽然没事,但毕竟很痛啊,谁干的?呀!」
「爱丽丝,现在不是在意疼痛和疑惑的时候,快退下」
刘易斯抓住并回收了飞到空中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抓住爱丽丝的领口猛地向后拖。就在她脖子刚才位置,第二击扫过。刀锋锐利的轨迹扑了个空。
这不是伊丽莎白和琉特干的,而是『熟悉』的第三人所为。
不知什么时候,在爱丽丝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令人怀念的身影。
他小小的个头,用黑色破布遮住全身,看不见藏在兜帽下面的脸,只能看到从袖口露出的短剑剑锋。
那短剑,同样是伊丽莎白非常熟悉的东西。是过去某个人切断自己手臂时用的利器。

「——『肉老板』?」

伊丽莎白发出呆呆的呢喃。琉特倍感惊讶,呼吸为之一窒。但是,那人影没有反应,只是无言地用破布下面的脚尖在地上踢了几下。
鲜红的血液奔腾起来,成圆形包围了伊丽莎白她们,随后花瓣雨黑暗华丽地喷向半空。这是转移魔法阵开始塑成的现象。伊丽莎白立刻明白了情况,咬紧牙关。
(你是打算让余等逃跑吗!现在确实必须逃跑。可是!)
拉·克里斯托弗的炮击前所未有的强大,留在同一片区域不可能安然无恙。既然避免了他在发动攻击前被杀死的情况,现在就该逃跑。拉·克里斯托弗应该也是相信伊丽莎白和琉特能自行逃离才这么决定的。但是,放任眼下的异常状况不管也不是个好办法。即便这样,转移魔法阵还是开始强制发动。
琉特准备冲出去,但伊丽莎白瞬间得出结论,抓住他的肩膀拽回到自己身旁。
「拉·克里斯托弗阁下!……伊丽莎白阁下,为什么!拉·克里斯托弗他!」
「不行,给余留下。现在出魔法阵肯定来不及。尽管必须弄清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但是……不能继续失去优秀的人材了」
「可是!」
「拉·克里斯托弗是一具尸体。你只是『想要救他』的话,还是放弃吧,这样只会徒增死亡」
伊丽莎白冰冷地断言道。琉特悔恨地沉默下去。他被伊丽莎白抓着肩膀,咬牙切齿地留在了原地。在这个时候,伊丽莎白仍继续注视着那个黑色的背影。
披着破布的那人微微屈身,小个头的人影做出低头注视拉·克里斯托弗的举止。圣人似乎看到了兜帽的下面。那只残存的右眼睁大了,绽放光芒。
在他即将崩溃的脸上,露出丑陋的微笑。
接着,他就像有些放心了似地,轻轻说道
「啊……是……您…………啊……」
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平静。就在下一刻,他的右眼自内侧急速膨胀,破裂了。腐水像眼泪一般混着血流了下去。伊丽莎白又将目光转向爱丽丝。
她正在跟断手搏斗,想接回去。拉·克里斯托弗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机会只有现在。但是,他现在意识朦胧。因此,伊丽莎白张开嘴……
明知这样等于让拉·克里斯托弗去死,还是喊了过去
「拉·克里斯托弗!」
「……对……啊。多谢,告诉我……该结束了」
『拷问姬』向将逝之人,宣告死亡。
拉·克里斯托弗张开嘴。瞬间,他难以置信地流畅地动起了舌头。他注入坚定的意志,为祝词作结……
以荒唐愚昧,不可能实现的祈祷之言……

「『——祈求您,拯救一切』」

瞬间,拉·克里斯托弗的背部破碎了。背骨和肉喷向空中,超越人类听觉音域的声音震荡着空气。拉·克里斯托弗扔掉了『鸟笼』,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金色的两对翅膀展开了。
一只超越曾经拉·缪尔斯所使役的,更加巨大的鸟出现了。
碍事的内脏被爆散落下,随即伊丽莎白的视野被鲜红的障壁所遮蔽。
即便如此,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耗尽一生去祈祷、去奉献的男人,临终是多么的可怜、惨烈,却又出乎意料的平静。
拉·克里斯托弗静静合上了勉强还挂在脸上的眼皮。
那是对祈祷能够通达神明深信不疑的神色。
那是如同仰望着星辰的,少年一般的表情。

神在天上。
他微笑着。





阿奎那·阿尔法贝德的事后记录

我认为,我必须将那场冲击记录下来。
那时的情景,是那么美丽却又丑陋。
同时,它足以令人相信,那就是神的威光。
原来如此,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中,在一直以来信仰『圣女』的背景之下,这样的牺牲定然是定期产生的。
圣人舍身的神兽召唤。
那时的情景,足以让羊儿们清楚认识到这个世界不应存在的恐怖与高贵。血肉散架,骨头乱飞,神兽生了下来。
只要目睹那一幕,一定会相信。『神,在天上』。
但是,末日之际已经确认神和恶魔确实存在,这让那一幕变得没有意义。
实在令人遗憾,空有伟大却毫无意义。
我们如今所做的事情,也无非是全力利用神与恶魔展开生存竞争。在集魔法技能之大成的战斗中,不论驱使多么高傲的神兽,若不能一击将敌人轰至渣都不剩便没有意义。
——啊,可我绝不会忘记。
不论从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
他死时的模样,他的那句话。想要一颗星星,多么荒唐的愿望啊。
要是活在当下,挽回生命的人们都是这样的愿望,该有多好。
我一边将细碎的手脚收集起来,一边深深地惋惜。
但是,我不后悔。
没错,一丝一毫也不会。
因为,我是个————恬不知耻的叛徒。




—— 11 她的呢喃 ——

「……父亲、大人?呐,父亲大人?」
「爱丽丝,你不必勉强说话。尽管你适应了疼痛,但难免会觉得难受」
「不,没关系……不说话的话,我静不下来……好惨啊,真的好惨啊。黑魔法跟神圣生物相性最糟糕了。明明用了『蛋人』,我的手和脚还是都分家了,就像鹅妈妈里《死了一个男子》一样。好在命保住了,最重要的是父亲大人安然无恙……是这样吧?没受伤吧?」
「嗯,托你的福,我得救了。有你这么出色的女儿,一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
「呵呵,那就好……父亲大人夸爱丽丝了,爱丽丝好幸福。不过蜥蜴人也偷偷一起进来了,还一点事也没有,未免太可恨了」
「他好歹是协助我们的人,你还是对他大度点吧」
「真没办法……呐,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想要朋友吗?」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父亲大人渴望那个人的理解……一定是想和他交朋友吧」
「是啊,但我看错了。他是个饱受掠夺的人,但不能奢望相互理解」

「我们绝对做不了朋友,我们实在天差地别」

「……也对、呢……真令人失落、啊」
「你也很遗憾吧,没能和她做成朋友。你明明那么期待」
「就是啊!伊丽莎白太过分了!动不动就发火,还满口莫名其妙的话!还以为她能理解我的痛楚,怎么搞的嘛」
「这很正常,因为在她看来,你是个超乎理解的人」
「闭嘴,臭蜥蜴。下次再敢随便说话,当心我砍掉你脑袋!不过啊……我可能被误会了」
「……误会,是吗」
「真是的,就算要跟她说,也隔得太远了呢……不过,她疏忽了。一样的啊,伊丽莎白。我和濑名櫂人只是站的立场相反罢了。正义与邪恶,其实是会轻易转变的」

「你一定也明白的」
「一定,马上就会」

  ***

金灿灿的景象,隐于红色障壁之后。
伊丽莎白的视野被血色填满。不久,障壁表面出现细细的裂纹,随着刺耳的声音破碎,随后展现的是熟悉的风景。
这里是在巨大的树洞中建造的,一个清洁的房间。平整的地面上整齐摆放着几张床,天花板像帘布般挂着开有小花的藤蔓。
这里是在世界树内暂时设置的临时诊疗所。
在末日化解后,这里仍作为应对未曾有之灾害的对策的一部分继续运营。
周围充满着消毒效果的香气,但气味不止这些。
还有铁锈味、腥味——血腥的气味。
伊丽莎白迅速拿目光一扫,床之间零星地洒着血。伤员们被集中安置在角落。面对突然出现的伊丽莎白和琉特,众人纷纷投去惊讶的目光。
(究竟发生什么了?)
而且,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在弄脏的地面周围有几名治疗师,他们的嘴用干净的布遮住,正在打扫卫生。其中一人抬起脸,向其他惊慌失措的治疗师下达指示后,走到伊丽莎白他们跟前。山羊头女性取下嘴上的布,冷静地说道
「琉特,你返回的方式还真是出乎意料。世界树应该只有获得允许的人才能从内部向外转移,而且不能逆向转移才对……没想到你们竟然会突然出现」
「艾茵?你从派遣地回来了吗!另外,这血……究竟怎么回事!」
她是琉特的妻子,艾茵。她说的话,令伊丽莎白微微颦眉。没错,『森之三王』居住的世界树内部不是能够轻易入侵的地方。但是,伊丽莎白她们被直接送往了世界树内部,经那个很像『肉老板』的人之手。
(也就是说……那家伙很了解世界树吗?)
「到世界树避难的亚人一行出现疲态,于是需要即刻返回……另外,我还听说了兽人遭受袭击的详情。这是需要优秀治疗师的事态,于是就尽早返回了……不过情况你们也看到了,遇到了糟糕的事」
「发生了什么?艾茵,你自己没受伤吧?」
「我自己受的伤会放着不管吗?」
「不,这倒也是……那是谁受伤?」
「——部分亚人叛乱了吗」
伊丽莎白打断琉特的提问,问道。琉特身子猛地一晃。
不用想,这是非常正常的结果。亚人内部不可能只有阿奎那·阿尔法贝德决定背叛三种族。另外,世界树是易守难攻的构造,没有设想过从内部遭到入侵的情况。亚人族第一区公民和王族、高官等以紧急避难的形式被邀请到了这里,对于叛变者而言是个绝好的机会。这样能够轻易地造成混乱,若能俘虏『森之三王』,便有胜算。但是……
「看你们正在打扫,最糟糕的情况应该避免了」
「看来已经明白了呢。我们转移后,正在带亚人前往临时停留区的时候,突然之间发生叛乱。他们将赶到的人类王俘虏,开始向下层侵略。其中几个人为拖住追兵选择自爆——但在点火前,炸药被砍飞,远离了火种。多亏伊莎贝拉·维卡阁下与珍妮·德·蕾阁下力挽狂澜」
伊丽莎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珍妮虽然一遇到伊莎贝拉的事就会变成白痴,但对事物的掌握与处置十分冷静且精确,很难对她造成混乱。
在本是保护对象的人质谋反的时候,珍妮定会二话不说将其拍扁。
「王被救出来了,主战场在贵宾室周边。虽然有几个之前就被送到了治疗室,由于他们打算挟持病人来武力反抗,就做了适当的处理」
「嗯?也就是说,这里的惨状是你们搞出来的?」
「不用担心,主要是鼻血。尽管让几个人咯血了,但没伤及内脏」
艾茵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兽人治疗师不会使用魔法,但取而代之擅长药草术,也熟知三种族的身体构造。另外伊丽莎白之前并不知道,她们为了便于在战场进行处置,还受过一定的训练。琉特好像是想起了夫妻吵架时的感受,一脸很痛的样子。不过,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但是,艾茵的眼神蒙着一层阴云。
「可是,后来的情况就复杂了……亚人族并非所有人叛变」
「……不是,所有人?」
「以女性、儿童和王室为主,很多人并不知道谋反。没错吧?」
「是的,他们很混乱,甚至还打算保护我们。真是匪夷所思。现在,谋反者大多被送进了牢房——不知道计划的人也被一并带到大厅捆了起来。该如何处置他们,连『森之三王』大人也很发愁」
听到艾茵说的,琉特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伊丽莎白明白内部分裂的理由。也就是说,亚人族是无药可救的『纯血主义』。以阿奎那为代表的反叛者,为了避免第一级、第二级纯血民全灭,对部分同胞隐瞒了人质的情报和叛变的要求。他们断定兽人会让没参与叛变的人活着。
这样一来,混血种就算败了,种族的『根』也能留下。
伊丽莎白想起了阿奎那说过的话。
『保护纯血,维系着种族尊严——不,我们别无他法。我深信不疑』
阿奎那没有考虑自己的幸福,终归在考虑全体的尊严。他的家人被抓做人质,而且被要求叛变也符合种族的信念。
任谁都没有理由拒绝。
(以亚人的立场来看,阿奎那的选择是『对的』。但是,这么做十分丑陋,有悖人伦——即便如此,他肯定不会就此止步)
就在伊丽莎白这么心想时,琉特仍一副复杂的表情,说道
「伊丽莎白阁下,我去牢房确认一下。另外,还得把得到的情报和亚人族叛变的消息告知各位皇族和『森之三王』大人」
「嗯,也对……报告不能少。余无法面见三王,你就去吧」
「那么属下告辞……艾茵,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待会见」
琉特向最爱的妻子打了声招呼后,迈出脚步。伊丽莎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阿奎那为什么要让琉特同行了。第一,他是想利用他伊丽莎白部下的身份,方便制造破绽。从这点看,他的目的实现了。
但是,还有其他重要的理由。阿奎那应该是不通过伊丽莎白,直接通过琉特这名兽人将现状的情报传递出去,来表明自己的决断。这是提问。
(混血种发起叛乱了。人类被背叛了。亚人背叛了——那么,兽人呢?)
他们两位公主遭到杀害,但纵然不协助混血种,但以与亚人结盟的形式仍有参战的可能。跟聚落被控制的亚人不同,兽人没有明确的参与理由。正因如此,阿奎那以自身行动向琉特展示了未来的恐怖。
人类引发了悲剧,然而他们与其他种族的差距今后只会一味拉大。在遥远的将来,少数派将被无情地吸收。既然如此,要么由混血种来支配,要么由人类来支配。
那条路更好呢?
人类是无自觉的排异主义者,其他种族早已是这种认识。
(兽人究竟会选择哪边呢)
伊丽莎白望着琉特远去的背影,默默地握住拳头。

  ***

来讲个故事吧。
这是段美好的童话。
三年前,世界凄惨地迎来末日的洗礼。但是,本来没人能够改变的命运,被人以一己之力颠覆了。达成这奇迹的,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勇者。
他是在虐待下惨死,从异世界转生至此的转生者。
得到第二人生后,本属于其他世界的少年积累了许许多多时而残酷,时而宝贵的经历。就这样,他跨越了种种战斗,获得无与伦比的魔力,拯救了自己珍爱的人。
顺带的,也拯救了世界。
——以牺牲自己为代价。
少年背负起『神』与『恶魔』,于『世界尽头』长眠。他的大显身手,避免了生灵涂炭。最广大人的幸运,毫无疑问称得上世界的幸福。
这是憧憬、愚昧,和爱的故事。但是,在某人的故事结束之时,后面还有后续。得以残续的世界,如今死皮赖脸地存在着。既然这样,下一场开幕的钟声就会重新敲响

事情就是这样。
但新的故事……

(—— 一切都那么丑陋)
风拍打在伊丽莎白脸上。她正站在露台之上。
在世界树里面也有大规模伸展的树枝,这里便是利用它设立的场所。她默默地从露台向外望去,围绕时结束的森林中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痕。据说那是末日降临时维拉德提议弄出来的。那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乱来。
纵然内部出现骚动,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微蓝的天空中,有鸟群正在飞过。
夜已过去,太阳快要升起。在安宁的寂静中,伊丽莎白张开嘴
「你为什么跟着余?」
「谁知道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艾茵不知什么事后站在了伊丽莎白身旁。她是从治疗室跟着伊丽莎白一起过来的。艾茵摘下嘴上的布,用跟人类不一样的眼睛望着天空。
一段时间,只能听到鸟儿的声音。不久,艾茵嘀咕起来
「那一天,我向『现在的您,看上去实在不像您』的人问,『您真的不要紧么』。然后他笑着说『我没事,不管发生什么,我就是我』……当时我是不是该拦住他呢,身为治疗师,我现在还是无法判断」
「……是吗。虽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应该是个相当愚蠢的男人啊」
「是啊,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来到了这里。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跟这事没联系吧?」
「因为您跟那位很像,就算伤的很重,要放弃什么,也不愿失去重要的东西。虽然他是『无辜的灵魂』,您是『旷世大罪人』,但你们有着相同的眼神。还有」
「还有?」
「我知道现在说很唐突,我怀上了」
「什么???」
伊丽莎白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停在世界树上的鸟儿们四散飞去,而艾茵依旧冷静。另一边,伊丽莎白的嘴巴呆呆地翕动着。
「不,慢着,这件事啊,怎么想都不该先跟余说,而是该跟琉特说吧」
「将来会发生什么,具体还不清楚」
艾茵打断了伊丽莎白,接着说道。她缓缓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兽人公主被杀,亚人叛变。艾茵知道的信息只有这两条,但足以让她嗅到平静被打破的气味。艾茵像祈祷一样,说道
「但愿会是个能让这孩子活在欢笑中的世界」
『连孩子望着天空去幻想的生活都会消失,这份重量你真的能够承受吗?』
艾茵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拷问姬』和『狂王』很像的缘故吧。
她无意识渴望向曾经守护过世界之人,以及与他很像的人,一起许下心愿。
然后,艾茵说的话在脑海中与拉·克里斯托弗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伊丽莎白短促地吸了口气。事态已经变得混乱,还不知道兽人究竟会选哪条路。人类是愚蠢的。最终什么才是对的,连『拷问姬』也无法断言。但是……
(复仇过后,被强制均一化世界里,肯定会丧失什么)
「抱歉,余有点事找琉特说说」
那也是憎恨之下无法成长的东西。伊丽莎白如醍醐灌顶,准备转身离开。随即,艾茵猛地把脸抬了起来。伊丽莎白有股不好的预感,也停下了脚步。
外面传来沉重的振翅声,下一刻,空中被无数黑影所覆盖。
竟然是成千只鸟齐刷刷地飞了起来,犹如风暴一般。此情此景,酷似黑云遮天般异样,绝非自然产生。鸟儿们在害怕,在颤抖,在恐惧。
然后,从几个影子中间……
一个嘹亮的声音,震天价响。

  ***

『听好了,诸位!
 这是对诸位强加于我等的屈辱人生的哀诉,是对被逼至残酷末路的哀怨的咆哮。
 同时,这也是赞歌。
 我等早已受够了哀叹。既然如此,我等唯有欣然付诸残暴。我等超脱了死心与自弃,最终得到的答案。但是,到达这境地的这一路,我们逼不得已付出莫大的牺牲。
 我等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折磨,大概诸位根本不可能想象。
 诸位只会看自己想看到的,只会听自己想听到的。
 正因为弱小,诸位有很多学习的机会。但是,诸位一直都在冥顽不灵。多数人都直接诉诸了最最愚蠢的行为。这份愚昧,这份残酷,要谁来宽恕?为什么非宽恕不可呢?
 都是我们在宽恕,一遍又一遍地宽恕。
 我曾想,既然这个世界将要毁灭,那也就随它去吧。我等所承受的蹂躏,也能在恐惧之下当做是一时的错乱,宽恕它吧。
 但倘若恶魔和神都不挥下铁锤,到时候——我就来挥。
 我要将世间一切纳入手中,然后要把愚蠢之人杀个干净。不需要什么意义,正义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谁还追求什么正当性。反正不论我成功与否,结局都不会变。诸位的拯救永远不会到来。没有人拯救诸位,包括我。
 哎……不过有时候,确实想像个孩子那样叹息。
 我等已不指望神的慈悲为怀。
 我等无路可走』

『日已隐没——开始相互厮杀吧』
『我等混血种——要向诸位发起反叛』

  ***

「————『制裁之枪(Longinus)』」
啪唧,伊丽莎白打了个响指。
一只长枪如雷霆般的速度落向鸟群中,犹如从天而降的制裁,准确地贯穿混在黑影中的通讯装置。通讯装置发出刺耳的声音,落向地面。
宣言停止了,但聚集在世界树的人们都听到了刘易斯说的话。
伊丽莎白狠狠地攥住拳头。宣言就在刚刚结束了。
战争的导火索已经点燃,开幕前戏已经结束。在这片逃过了末日,得到拯救的大地上,新的舞台正是揭幕。经『复仇者』之手,世界的变革即将开始。
罪与罚,最终追上来了。
(被杀之人会怨恨,是很正常的事)
宽恕的那天,永远不会到来。受害者拥有理所当然去诅咒、憎恨世界的权利。但是……伊丽莎白的指甲攥进自己的肉里。此时,从她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伊丽莎白阁下!刚才的我听到了,他们动作比想象中还要迅速!」
「这宣战够坦荡啊。本预想他们还会隐匿行动一段时间。话虽如此,兽人和人类要紧急召开会议……女士?〖咋了,这表情完全不像你啊〗」
伊莎贝拉和珍妮赶了过来。看来她们听到了宣言,首先来找伊丽莎白了。但是,伊丽莎白保持着沉默。她望着重归寂静的森林,就像在确认世界的尽头一般眯起眼睛,开口说道
「是啊,确实有必要……但是,给我点时间吧。距离场地准备好,还有些时间吧?到了必要的时候,余会回来的……不,果然还是……」
伊丽莎白的目光转向了艾茵。她还有事要告诉琉特。但是,艾茵回望着她红色的双眸,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还没鼓起来的肚子。
「您所想的事情,跟我想的应该类似,想去的时候就请便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如果由我亲口告诉那位我怀孕了,那位一定会晕过去的」
「嗯,琉特嘛,确实喜欢大惊小怪呢……那么就拜托了」
伊丽莎白略微点点头,走了出去,伊莎贝拉诧异地注视着她,但没有阻拦。伊莎贝拉似乎在想什么,咬住嘴唇。那张面目全非缺依旧美丽的脸上,挂着悲痛之色。珍妮面无表情,但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的女士……你怎么了?」
「抱歉,余想起还有事,在会议前有个地方必须得去。你先去陛下身边吧」
「不,我要一起去。〖老娘已经是你的人啦〗」
「谢谢你的好意,但希望让我一个人去……绝对不许跟来」
伊莎贝拉说得斩钉截铁,也走了出去。她穿过伊丽莎白身旁,离开了这里。
伊丽莎白略微转向身后,只见金色的『拷问姬』一脸愕然,突然像具断了线的木偶瘫坐在地。随着这夸张的反应,珍妮嘀咕起来
「莫非,我已经被甩了?〖诶诶……有没搞错啊,喂〗」
「虽然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你这判断是不是下得太草率了?」
艾茵开始安慰珍妮。伊丽莎白听着她的声音,再次迈出脚步。她取出宝石,在指尖一弹,地板上发动转移魔法阵。
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飞洒开来,形成血一般色彩的圆筒状障壁。
障壁破碎后,『拷问姬』的身影消失不见。
伊丽莎白再次从兽人的底盘消失了。

  ***

她出现在一个昼夜不分的地方。
那里是由雪和水,风和魔力构成的清净之地。
头上是虹幕飘摇的乳白色天空,那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周围空有美丽的虚无。伊丽莎白踩在有纤细结晶堆积的地面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不久,在她眼前呈现出已路过许多次的风景。
藤蔓编成的两尊巨柱,就像巨人的尸体一样倒在那里。
两尊柱子叠在一起,相互支撑,在中间形成一个神殿般的洞。
在这片由藤蔓上残留的红蔷薇和蓝蔷薇装点着的地方,伊丽莎白坐了下来。
她缓缓地放松下来,将后背在结晶上靠了下去。
就像平常一样,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结晶里,两个人正在沉睡。
他们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

结晶坚硬冰冷,被透明的墙分隔开的咫尺,更甚世界尽头的遥远。
濑名櫂人不是『拷问姬』,不是『圣人』,也不是『狂王』。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然而如今,他却背负着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异世界的一切,和自己的新娘一起双双沉睡。

伊丽莎白心想。那个少年深知生者的丑陋,理解在不论哪个世界全都一样。即便如此,世界依旧美丽。因为,那里有真爱的人活着。所以,要保护它。这是一名少年的咆哮,他面带微笑,直到最后。
人们都说,那微笑会失去意义。
(一个个全都一样,当然余也是)
所有人全都像猪一样,甚至更加丑陋。
人类犯下了错,多数人选择旁观,混血种诉诸腐臭,公主高傲赴死,亚人男子为自己重要的人背叛世界,圣人代表抱着对神的深信而死去。
然后,生者疑神疑鬼,准备再次点燃战火。
今天,世界依旧在正确地运转着。
人类也是,亚人也是,兽人也是,混血种也是——不单看个人,而看团体的话,一点都不值得信任。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呐,櫂人——」
伊丽莎白脸朝着前面,轻轻地开口。『拷问姬』决不会回头。
即便如此,她就像从心脏留下一滴血一般,还是呢喃出来


「————果然,世界还是让它完蛋更好吧?」


没有回音。
在结晶里,曾经拯救世界的人只是继续微笑着。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9-3-9 18:47 编辑

后记

到凉爽的季节了。在第六册卷末说下次夏天更新的是谁来着?就是绫里那混蛋。真是惭愧万分。感谢各位这次购买《异世界拷问姬》第七册。从执笔第六册的时候就发生了诸多不可预料的状况,再加上疲劳的积压,于是身子就垮了。编辑老师不仅同意我随时来商量,还给了我时间,小说本身应该是够尽心尽力的去完成了。我非常抱歉让盼着后续的各位久等了,但我还是殷切地希望能继续承蒙大家不弃。
好了,由于空间的关系,请容我唐突地开始道谢环节。献上美妙插画的鹈饲沙树老师,待我如同亲人的责编〇〇老师,让漫画化作品充满爱的倭ヒナ老师,还有各位相关人士,我亲爱的家人,特别是姐姐,我向大家说声谢谢。
最最要感谢的还是等待着,并拿起第七册的各位读者朋友,真的非常感谢。如果可以,还希望能一直陪伴此书到最后。
在一声哀叹,一段相遇之后,
会有什么东西吗?又或是,一切如空。




—— 终幕·也是他们的序幕 ——

在井底,结城纱良做了个梦。
细瘦的手臂上是无数烧伤的伤痕,折断的手指依旧硬邦邦。被扔下来的时候右半身被撞坏了,眼珠变得白浊。照这个样子,她的尸体一定不会被发现吧。那个第四位父亲,以及对父亲千依百顺的母亲,一定会说纱良是自己跑不见的。
就像去了『奇境之国』的爱丽丝那样。
消失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放大延长的痛苦时间中,纱良迷蒙地向天空望去。天上下着雨,雨水堵住了气管,就连虫子爬进嘴里的感觉都分辨不清了。我不想死——年幼的纱良连这瞬间萌生的感情,都分辨不出是对现状的恐惧,还是对生的执著。
结城纱良的性命即将消逝。此时,本来漆黑的视野中,冲出一道光。

那就像曾听说过的走马灯。
但却又完全不同,十分邪恶。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死掉了的不认识的生物。

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蜥蜴、狗、人的身体揉混在一起的生物被随意乱扔。他们,全都死了。所有人的肚子被刨开,四肢被扯下来,连耳朵、眼珠、牙齿、舌头都没了。尸体上,甚至连作为生者的尊严都没留下。
在尸山前面,有人在哭。他抚摸着那一具具尸体,大叫着。
他的脸,丑陋得令人吃惊。右边是蜥蜴,左边是人。但是,他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悲伤,远比纱良父母的脸更有『人味』。他不停地哭啊,哭啊……
可是,他就像突然受够了哀叹似地,不哭了。
金色的眼睛,转向了纱良。同时,纱良呼吸为之一窒。

他的表情,不是受害者的表情。

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杀意与愤怒,嘴上贴着扭曲的笑容。纱良懂了,他已经坏掉了,跟自己一样,『被弄坏了』。
那时,一个充满威慑力的声音响彻四野。
——恶魔和神都不挥下铁锤。
——我就来挥。


正好此时,扑通。
就像信号的钟声被敲响,纱良的心跳停止了。


本该已被杀死的少女——结城纱良,缓缓睁开了眼睛。火把的光亮刺痛着眼睛。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石制的房间里。她愣愣地眨了眨眼,眼前站着方才画面中出现的那个男人。只不过,他现在脸上带着被截断一半的面具。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激动,只有无尽的虚无。
忽然,黑衣男人张开薄薄的嘴唇,直直地注视着纱良,说

「被残忍杀害的无辜灵魂啊——你今后就作为我的武器而活吧」

那是不由分说的语调。但是,纱良不知道其中含义,脑子里只有一片混乱。此时,黑衣男子摇了摇头,就像中了邪似地轻轻说道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总算来了……总算呼唤过来了。受伤的灵魂,纯洁的异世界之人。你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的夙愿,是我们改变世界的关键」
黑衣男子当场跪了下去。纱良发觉了。
男人没办法支撑起自己颤抖的身体。他在哭。他那张缺失了几分感情的脸,在流泪。他没对状况做任何解释,只是抓住不放似地恳求着。
「可以吗?可以成为我们的希望,成为我们的欢喜吗?我等了好久——我一直一只都在等你。『来自异世界的转生者』,无限的容器啊」

——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黑衣男子这样说了。
对结城纱良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她轻轻伸出手。于是,纱良——不,已经谁都不是的,死过一次的少女,紧紧抱住了男人。男人不由身子一惊。她用温柔的,能将悲伤消融的声音细语道
「是你呼唤了我呢,将我招待到『奇境之国』……不,没关系了。我会为你而活,不论希望还是欢喜,我都会当的。但是,只有一点」

我不知道武器是什么,所以我想当你的女儿。

她微笑着说道。男人答应道……当然可以。
这里,有一场相遇。孤独少女与孤独怪物间的相遇。

来讲个故事吧。请务必不要忘记。
哪怕未来发生什么,都还请千万记得这件事。

这是一段被人类残忍杀害的少女,与被人类残忍杀害的怪物的故事。
也是一段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与决定毁灭世界的复仇者的故事。

只有忏悔、憎恶,和梦的

救赎的故事。




『异世界拷问姬7』Animate特典SS 『未能讲述的一幕』

在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斯的觐见厅——平时静谧的王座周围,充满了欢笑声,还有这里本不会出现的酒香。女侍接过空掉的酒杯酒瓶,离开了房间。将那些酒全部喝完的那位,以少有的开朗样子讲道
「然后啊,你猜那家伙说了什么?『我眷恋着她,请允许我再停留三天』喔?就是那个我私人兵团的团长!哎呀,真没想到会在讨伐地找到老婆」
「呵呵,真是一桩好事。远征看样子正稳步推进,如此甚好」
「不,其实超棘手。那真是地狱啊」
听到妹妹说的话,声音的主人——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又变回严肃的表情。藏在垂挂于左右的帘布之后的武者们都不由得颤了一下。伐历锡萨倏地摆了下漂亮的狐狸尾巴,以完全不像之前都在喝酒的冰冷语调说道
「变异的圣骑士,还有带着它们逃跑的『重塑派』——那些家伙还不肯承认『重塑』是灾难,不是奇迹。因此,他们会继续抵抗。带着一伙对痛苦如饥似渴的家伙行军,不是活生生的地狱还能是什么。被那些家伙选择潜伏的街道……哎,就跟末日时看到的状况如出一辙啊」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三年……然而,伤痕还是没能愈合啊」
「复兴在推进,短暂的平静已经到来——但是,要在真正意义上全部收拾好,看来光凭我们有生之年是办不到了。实话说吧,各个方面都太过残破了」
伐历锡萨抚摸自己手上闪耀着光辉的戒指。装饰在戒指中央的结晶中,沉睡着花蕾。伐历锡萨观察着那花蕾,轻轻哼了一声,说道
「归根结底,这是那个『狂王』拼上性命抓住的成果。那个蠢货,真让人不爽。竟然给了我们一个让我优秀的力量最终派不上用场的世道。在今后,为了尽量让事态缩小平息,需要的就是你这种『贤狼』……或者弟弟那种胆小鬼了」
「姐姐您真是的。要是把这话直接告诉第一皇太子,他肯定乐坏了」
「哼,让那家伙得意忘形的话,他还不『姐姐、姐姐』烦死人地叫个没完,再者……」
说到这里,伐历锡萨转过身去,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拔出剑,漂亮地弹开了飞掷而来的某样东西。一把勺子掉在地上。同时,她轻声说道
「坦白说,很险」
「哎呀,真遗憾。不危险的话可不行啊,因为你们是不需要的。说完啦」
——是吧?
在伐历锡萨的目光前方,一名蓝衣少女在微笑。她是个戴着帽子的可爱孩子。伐历锡萨压低姿势,重新面对她。即便一瞬间就发现了实力差距,『霸王』依旧朝敌人飞奔而去。
之后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抵抗到最后,她回到了被盯上的妹妹的身边,然后就——
这是段舞台拉开帷幕前,与剧本主线没有关系的故事。
还是忘掉它吧,请随意。


『异世界拷问姬7』电子特典SS 『伊丽莎白队长阁下就任一周年庆祝的料理』

在兽人国,伊丽莎白当人治安维持部队队长一年有余。
她虽是队长但经常单独行动。『重塑派』和恶魔崇拜者都在暗中行动,单独讨伐的方式更有效率。最关键的是,她自知自己不是当队长的料。那天,伊丽莎白又将独自抓捕的家伙扔进了地牢。那是一伙拿混血种当祭品执行仪式的魔法师。她转了转肩膀,回到私人兵团屯所。但是,她刚准备一把将门打开时,从里面传来了声音。
『咳咳,未免太辣了吧?』『可是,听说人类比我们喜欢更浓的味道』『特别是新队长阁下,在人类之中尤其喜欢鲜明的味道』『甜食也是』『再说,兽人的内脏料理是以生食为前提的,对菜谱不好掌握』『欸!掌握人类菜品窍门的厨师长去采买了,是谁在他出门前没把人拦下!』『是琉特队长阁下』『我错了』
「搞什么啊,那群家伙」
伊丽莎白无法习惯这群耿直的部下。她做了些心理准备,将门打开
「啊,伊丽莎……新队长阁下!」「恭喜您就任一周年!」
「……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琉特带头下,部下们向伊丽莎白转身敬礼。看来他们在偷偷策划就任庆祝活动。
这班人在为一个情况一旦有变很可能被处以火刑的女人做些什么啊……伊丽莎白有些无奈。但是,她不会拒绝他们的心意,搅乱这和平的气氛,毕竟她还没那么不解风情。
问题是,部下们围着的那张桌子。桌子变成了一片地狱。大概是庆祝用的餐品,摆着炖舌头佐腰子派,腌水果甜品。但是,像样的只有甜品的腌水果,主菜黑乎乎粘哒哒还泛点红。盘子里已然是魔窟。
部下们贴紧尾巴和耳朵,战战兢兢地说道
「难得的就任纪念日,本想……弄点跟平时不一样菜,找回故乡的味道。可是,厨师长为了明天的晚餐会,亲自出去采买了」
「我们之中料理还行的很想露一手,但不清楚人类的偏好。大家不断地做调整,但还是陷入了困境……要是搞错了,还请不要勉强」
「……好,余要了」
「咦?」「啊?」「啥?」「什么!」
惊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是你们自己做出来的,这算什么反应?伊丽莎白暗自吐槽。她在餐桌旁坐下,拿起勺子首先吃了口炖菜。与此同时,海量的评价在脑瓜里炸开了。
(难、吃、死、啦!这这这什么鬼。看上去是很难吃,但腰子里面半生不熟,表面还完全是生的。汤汁不但锁住了内脏特有的臭味,还有奇特的辣味和酸味,死死地缠着舌头在创造着糟糕透顶的协奏。这道菜在某种意义上堪称奇迹)
想法如翻江倒海般涌出,伊丽莎白猛地回过神来。的确很难吃,糟糕透顶的难吃,但也是特别令人怀念的味道。那个愚钝的仆从,到头来做菜的手艺丝毫没有长进。
部下们生怕出事,一个个慌乱不已。接着,伊丽莎白又动起了勺子。在吃之前她就知道派的味道会很糟糕。活用素材原味的菜品多少要强一些。一直都是这样。
「余要向你们道谢……这个的确是余『怀念的地方』的味道」
伊丽莎白如细细回味般轻轻说道。部下们都送了口气,尤其是琉特,兴奋地攥住拳头。伊丽莎白慢慢地继续动起勺子。
即便如此,她最终还是把「超难吃」大叫出来。这是几秒钟后的事情了。


『异世界拷问姬』7卷&MF挂画J同时购入特典SS 『描绘她的画作』

在这个世界所传唱的童谣与故事中,有大批大批的恶人。其中著名的有『拷问姬』。
可怕的伊丽莎白。丑陋残酷的旷世大罪人。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丽女子。
「——大概就是这样,余的美貌与罪孽一同广为流传」
「你冷不丁地对我做这种自我介绍是干嘛」
伊丽莎白坐在弯脚椅上,坦坦荡荡地陈述道。櫂人穿着不得体的管家服,眼睛眯成一半对她吐槽。在他身边,小雏面带微笑,轻轻点头。
「伊丽莎白大人的确很美,且极具气质。恕小雏僭越,小雏一直觉得,您不愧为受天地万物之恩宠,得櫂人大人侍奉的女性」
「唔,虽然余也被夸奖了,但櫂人是不是被抬举过头了?」
「于是,这件事就跟这幅画有关系啰?」
櫂人指着摆在餐桌上的画作,问道。上面画着『拷问姬』,还有一只似是装满鲜血的红酒杯。这幅画就像宗教画,画得很美。伊丽莎白点点头。
「还有人画传说中的『拷问姬』。这幅画似乎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大作。很美吧?」
「画是非常美……可原型本人得到它是要干嘛?」
「不知道,去问『肉老板』」
「经手人还真是出乎意料」
「『在下见它是特别庄严,就献给您咯,嚯、嚯、嚯』,小雏听『肉老板』这样说的」
「最后那笑法,角色形象被他扔了?」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言行成谜,但不枉一份心意。你身为仆从,应该好好学学」
「要是我冷不丁地送你一幅画,你不觉得可怕?」
「言之有理」
伊丽莎白点点头。小雏嘀咕着『若能得到心爱的櫂人大人献画,小雏愿自己化身为笔!那定是千年传承的传家宝,不,是全种族信奉的瑰宝!』攥紧拳头。这些话不能认真去听。几秒钟的沉默后,伊丽莎白作出决定,站了起来。
「好,就挂在櫂人房间里吧」
「住手」
『你总让我看是要干嘛』『言之有理』……就这样,画作最后挂在了人去屋空的卧室里。櫂人此时面对这副装进画框的画,呢喃起来
「……虽然当时那样决定了,或许挂在我房间里也不错呢」
『末日』来临前,櫂人一时脱离战场,回到城堡中一边四处转,一边呢喃。面对这副充满怀念的化作,櫂人微微一笑。不久,酷似军装的衣服翻飞起来,『狂王』离开了这里。
之后,只留下了『拷问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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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月狐 子爵
楼主图片刷新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吗?

5 年前 0 回復

weidongxu 侯爵
翻译幸苦了。。第二部还没开始(第六卷最后)就已经挂掉两个,第七卷又少了个熟人。。绫里san果然还是杀人不眨眼啊。。

5 年前 0 回復

碧海云天 子爵
伊莎贝拉似乎在想什么,咬住嘴唇。那张面目全非“缺”依旧美丽的脸上,挂着悲痛之色。珍妮面无表情,但有些担心地问道
“老娘已经是你的人啦”,自从暴露百合属性,珍妮越发的萌啊。

5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翻譯
劇情變得好虐人啊
結局會不會是BE??

5 年前 0 回復

lixxxil 公爵
相似又相反吗,也不知道櫂人和小雏还能不能登场

5 年前 0 回復

蔚咲醬 騎士
本帖最后由 蔚咲醬 于 2019-3-23 12:45 编辑


希望別再虐伊莉莎白了இдஇ

5 年前 0 回復

Creans026 騎士
一個瘋狂的世界完結,就是另一個瘋狂的世界開始,有心延續下去的,即使世界終結了,故事還不會終結。
今回真的是拷問姬的故事,不再是愚僕的故事,一個拷問姬如何守護愚僕拼死拯救下來的世界的故事。

5 年前 0 回復

arguswong 子爵
這肉老闆2號,讓我又想起舊世界聖女,雖然照情節看應該沒有“造物”的能力了,但魔力應該是可以活動的角色中最高的,就不知道冷靜了三年後作者會不會讓她出來搞事

5 年前 0 回復

燃烧的萨格拉斯 王爵
所以 男主出来了没有?

5 年前 0 回復

ku6 伯爵
感谢大佬们翻译,辛苦了,真期待下卷剧情怎么展开啊

5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感谢翻译,这完坑速度惊人啊

5 年前 0 回復

桦丿山の鬣 王爵
感谢翻译 爱的故事结束之后 新的故事好像更悲伤了

5 年前 0 回復

kingkazma06 公爵
感謝翻譯 這系列真的很棒啊 作者實力可見一斑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伊莉莎白真是又一篇灰暗的故事 感謝翻譯大大門的辛勞 

5 年前 0 回復

ScubaLeon 侯爵
真棒啊。不过那么多卷下来书里已经只剩奇怪的人了,反而没有普通人视角用来凸显他们的扭曲。老是描写恶心的Spectacle的话也太考验读者的画面想象力了。也许这书里时不时引入一些路人视角会好一些?其实琉特和艾茵应该就是起这作用了。

期待7.5,希望能多些糖(男主冻起来了以后发糖担当变成百合组了......

5 年前 0 回復

ScubaLeon 侯爵
感谢翻译。挺喜欢这系列的一点就是在保持很强的角色个性的时候能用剧情来引导故事进展,能够描绘出角色的成长。希望能看到这一集里伊丽莎白和新拷问姬更多的互相碰撞。

5 年前 0 回復

rico_stier 伯爵
感谢翻译~
愿孤单的伊丽莎白能有好结果

5 年前 0 回復

ssyyssyy 騎士
我还以为这书6卷就完结了  非常感谢大大!祝小宝宝健康~~

5 年前 0 回復

稀落の星 子爵
肯定能有个好结局吧

5 年前 0 回復

tion0003 平民
下次更新得年底了吗

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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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德基(百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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