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作品] [メディアワークス文库][TSDM轻译组][松村凉哉]15岁的恐怖分子[2019-07-26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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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的恐怖分子



封面



简介

  冲击与感动,直击心灵的悬疑故事。

  “一切,都给我炸上天吧。”
  随着突然的犯罪预告,新宿站发生了爆炸事件。嫌疑人名叫渡边笃人。年仅15岁的少年的罪行令社会为之震惊。
  追查少年犯罪的记者安藤认识渡边笃人。他曾在参加少年犯罪被害者集会时遇到这名孤独的少年。是什么驱使他犯下如此凶行?警察的搜查停滞不前的同时,安藤追踪着隐去行踪的少年。
  当安藤终于弄清隐藏在事件背后的惊人真相时,15岁的恐怖分子即将开始他最后的战斗——



  作者:松村凉哉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Kirisame.Marisa
  图源:真霄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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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宿站装了炸弹。这不是开玩笑。”
一份爆炸预告被传到视频网站。
视频中,一名少年平静地陈述。
“全都给我炸上天吧。”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视频的评论栏下,接连出现报警的消息和对少年的谩骂与中伤,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
然而,少年没有说谎。
仅仅一小时后。
一月十五日,星期二,八点十七分,JR新宿站中央线站台发生爆炸。
网络上很快出现了被认为是主谋的少年的个人信息。
就读于东京都内函授制高中的少年。
十五岁。
震撼全日本的少年犯罪就此开幕。




1



“我的时间,就停在那一天了啊。”
长谷川如此道来。
第一次采访时,他满面愁容。
“从事件发生起,日期就再也没有变化。日历一页页撕下,腰痛一天天恶化,可不论过了多少年月,时间都彻底停滞。事情简直像是今天刚刚发生。”
长谷川是一起少年犯罪案的被害者,准确来讲是被害者的遗属,但他的生活也同样遭到了破坏,“被害者”这一称呼恰如其分。
安藤时而想起他的话。
时间停在那一天。
无论过了多久,内心的伤口都无法愈合。有人说时间能风化一切感情,但前提是问题以能够接受的方式得到了解决。如果事件以不合理的形式收场,当事人就不会轻易接受结局,哪怕时间流逝,也只会徒增焦躁与空虚。
在少年犯罪的现场,安藤常能遇到这样的被害者。
为了尽可能推动他们的时间向前,自己才会以记者的身份行动吧。
“多亏了安藤先生,我的时间稍稍前进了一点。”
听到这句话时,自他认识长谷川已经过了半年。
“我啊,总算是开始接受了。无论警察还是家庭法院[注]都没有告诉我加害者有多么过分。”
(译注:家庭法院,日本下级法院的之一,对家庭相关的案件进行审判及调停。)
长谷川带着红肿的眼睛低头道谢。
安藤只是说:“请您抬起头吧。”
“进行少年审判时,好像是把这件事看作少年间吵架来处理的。”
安藤试着转换话题。闻此,长谷川叹了口气。
“可按您的采访来看,其实是单方面的暴行吧?现场除了我儿子外还有五个少年。五对一根本不能叫吵架,单纯是我儿子被人叫去然后遭到欺凌。结果供述记录上写得简直像我儿子有错一样,就是说检察官根本就没有调查吧?”
安藤点点头。
当时,加害者的年龄是十三岁。违法者未满十四岁,即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所以检察机关才无法插手吧。
夺走长谷川儿子生命的少年,被送进了少年院[注]。
(译注:日本收容失足少年,实施矫正教育的主要机构。)
以十三岁的年龄来看,这已经是最重的处罚了。然而,被害者恐怕无法接受。
“您打算进行民事诉讼吗?”
听到安藤询问,长谷川用力点头。
“当然。虽然钱不是一切,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让对方多赔些钱。”
“我会尽可能协助你的。我可以讲述没有见报的内容,还认识几个可能愿意作证的人。”
“为我做这么多好吗?您应该很忙吧。”
“我是记者嘛。”
安藤向他伸出手。
“为了令郎能够安息,一起加油吧。”
长谷川握着安藤的手不停摇晃,脸上写着欣喜。
他眼角眯起皱纹,笑容比半年前更加开朗。
与长谷川告别后,安藤环视会场。演讲已经结束,但还有很多人留下来,互相熟识的参加者正在报告近况。
能容纳约两百人的楼层正面,挂着一张垂帘。
“少年犯罪被害者集会”。
在这里进行的是被害者遗属的演讲,还有专家对近年少年犯罪的现状、以及与此相关的少年法进行说明的报告。
该集会每两个月举行一次,安藤也会尽可能到场。
“安藤先生,好久不见了。”
背后传来有力的声音。
回头看去,一名高大的男性正站在面前,身着得体的深黑色西装。
“比津老师。”安藤低头致意。“久疏问候了。”
“老师就免了吧,我听着不自在。”
高大的男人苦笑道。
比津修二,隶属于法务委员会[注],是执政党中持续活跃的年轻众议院议员。他外表威严可敬,数年前进入政界时引起了话题。对少年犯罪问题的态度属于激进派,不时发表过激的言论也会招来非难,但他应对质疑时的身影带着锐气。安藤对他的印象是,他绝非尸位素餐的一员。
(译注:法务委员会,日本众议院与参议院分别设立的常务委员会之一。)
安藤是在这一集会上认识比津的。
对方似乎也是抽空出席。
“上个月《周刊Real》上刊登的纪实是出自安藤先生之手吧?内容深入到加害者长大成人后的生活,真是相当值得一读。”
他对安藤所写的纪实及切入点的赞赏看来并非恭维。
那篇纪实没有署名。若非仔细阅读,很难发现作者个人的特质。
“比津先生,法律的修正案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您也知道吧,关于降低少年法适用年龄的讨论正在稳步进行,但律师和矫正教育的人非常抵触。”
他指的是以民法修正为起点的讨论。不只是选举权和民法,少年法的适用年龄也有从“未满二十岁”改为“未满十八岁”的倾向。
这一讨论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安藤自己也无法准确预测。
“哎,反对派的主张我也能理解。”比津露出苦笑。“根据少年法,即便是对于成年人的不会被起诉的情况,原则上也要在家庭法院进行审理。一旦降低适用年龄,就有放任失足少年的可能。虽然我我赞成降低,但不可否认,对于十八、十九岁的修改还有太多需要讨论的内容。”
“对于是否要对十八岁以上的加害者少年从严处罚,讨论好像也还会继续下去啊。”
修改少年法要花很多时间,这一点早有共识。
“也就是说,要对未满十八岁的罪犯加重判罚力度,还要等很久?”
比津表示同意。“没错,少年法短期内不会再进行修订吧。”
法律一旦被修改,在确认到修正内容带来的影响之前,议员和官僚便会对下次修正持犹豫态度。以十八岁以上的少年为对象修改法律要花数年,确认效果再花上数年,在那之后才会开始讨论加重对未满十八岁少年的判罚力度,这还要数年。想进一步修改法律,明显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比津叹了口气。
“国民本来是对未满十八岁相关的法律存在意见。如果是十八岁以上,依照现行法律也能判处死刑。问题在于,根据国际法的要求,对未满十八岁的失足少年不得施加极刑,那该如何审判?”
说得没错啊。安藤点头同意。
虽然这么说容易引起误解,但只要加害者年满十八岁就可以判处死刑。如果没有,那不是因为少年法,而是法院的死刑标准。
或许是因为带着怒气,比津抬高了音量继续说明。
“未成年人只要不是性质恶劣的犯罪,就只会在少年法庭平和地进行非公开审理,连前科都不会留下。新闻报道不会用实名,就算判处长期送入少年院,原则上也不超过两年,基本上半年到一年就能回归社会。未满十八岁无法执行死刑,本来够判无期的情况也能减到有期,更别提未满十四岁的了,犯了天大的错,连定罪都定不了。”
比津不满地骂道。
“不得不说说处分力度太轻了。”
安藤想起刚才长谷川的表情——他那充满苦涩与郁闷的眼睛。
“是啊。”他应和道。“目前的法律还远不能让所有被害者接受——这就是现状吧。”
少年法曾在二零一四年有过一次修正。虽然内容趋向严惩,但仍不足以让被害者接受。
安藤想起了少年法中的几项条文。
第五十一条:“对于未满十八岁犯罪的,应当判处死刑时,判无期徒刑。”第二十二条:“审判必须以诚恳的态度为宗旨,在温和的气氛中进行,同时督促失足少年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审判不公开进行。”。还有第六十一条:“报纸及媒体等不得刊登。”
会出现批评的声音,就是因为这些条文吧。反对国家宽容地保护失足少年的意见不容小窥。
此外,以被少年法保护的凶恶犯罪者为题材的小说不在少数,这也证明了有很多人都对此感到愤慨。
当然,安藤也对现行的少年法持怀疑态度。
比津像演说一样总结:
“安藤先生,我认为如今,国民们是时候面对少年犯罪的问题了。我们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政治家,彼此立场不同,不过还是一起努力吧。”
听这话就知道你很会讨好国民。
安藤暗暗发笑。
不过,他绝不会把态度写在脸上,只是表示同意。
寒暄几句后,他与比津告别。还有其他人没有问候。除了身为记者的正义感,这里同时也是生意场。安藤是专门负责少年犯罪的记者,这一集会的参与者也是他的采访对象。
他再次确认记事本,看还有没有没聊过的人。
这时,他忽然发现。
说起来,“那个孩子”最近没有来。


那天,安藤回到家已是深夜。
位于新宿区的公寓。2LDK[注],没有同居人。
(译注:2LDK,类似于中国的两室一厅。)
曾经有过。
安藤朝摆在屋子里的照片看去。照片中,女子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
井口美智子。他从大学时开始交往的女性。
时间停在了那一天——这个说法真的没错。
那起事件以来已经过了三年。然而,每当闭上眼睛,记忆中的事情就仿佛发生在昨天。曾与美智子一起生活的日子——一脸疲惫的抱怨,还有她常烤的黄油饼干——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安藤简单地解决晚饭,立刻倒在床上。他打开电视只会看新闻,除了应酬也不怎么喝酒,回家只是为了睡觉。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找不到工作以外的事情可做。安藤打算就这么睡着。
随即,比津的话在脑海中苏醒。
“安藤先生,我认为如今,国民们是时候面对少年犯罪的问题了。”
不愧是政治家,说得真像模像样。关于少子化、老龄化和非正规雇用,政治家们总喜欢用夸大其辞的措辞。
当然,安藤也希望有更多人关注少年犯罪。但讽刺的是,人们永远都是在恶性事件发生时才会对少年犯罪提起兴趣,而那时必然已有被害者出现。
就像自己被夺去了恋人一样。
最理想的,莫过于不发生让人们需要直面少年犯罪问题的事件。
安藤很快就睡着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比津的预言竟会成真。


听到急促的来电铃声,安藤睁开眼睛。
拿过手机一看,是总编辑小林。“安藤,立刻过来。”一大早就是劈头盖脸的命令,连句问候都没有。这是常有的事了。
会叫自己过去,就说明和少年犯罪有关吧。
糟糕透了。他嘴上骂着,同时立刻做好出门的准备。
安藤骑着自行车飞驰。一月中旬的早上,低温冻得耳朵生痛。他皱着眉头忍耐寒风,一心蹬着脚踏板前进。
“周刊Real”的编辑部位于代代木站附近。
靠近车站,安藤立刻发现异样。周围的行人比往常多,很多人站在街上盯着手机,出租车停靠点拥堵不堪。
看来电车停运了。
怎么回事?又没有下雪。
带着对步行者人数的不解,安藤来到他所属的“周刊Real”编辑部。这里不存在整理整頓的概念。无论哪张桌子上都堆着无数文件,一眼看去甚至不知道办公室里都有谁。
安藤一边避免撞倒堆成山的文件,一边朝小林的办公桌走去。一个身材发福的男人坐在桌子前盯着电脑屏幕。是小林。
看到安藤,小林指向电脑。
“安藤,视频里这个小孩你有没有印象?”
“视频?”
“今天早上,好像有犯罪预告被传到网上,各铁路公司都收到了链接。电车停运就是因为这个。”
那是个很有名的视频网站。小林提到的视频播放量大概是三万次。
视频中,灰色墙壁的背景前,站着一名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眼睛和鼻子线条分明,双目圆睁。白皙的皮肤映衬尚显稚气的面容,给人中性的印象。
少年宣布:
“我无法证明这次犯罪预告的真实性,但相对地,我会证明这不是开玩笑。下面我按顺序念出我的名字、年龄、学校等个人信息。你们听好,渡边笃人,十五岁,学校是——”
少年毫不犹豫地说下去。
这什么东西?
安藤的视线定在了屏幕上。视频里,少年直视着摄像头。
“我在新宿站装了炸弹,这不是开玩笑。”
少年骂道:
“全都给我炸上天吧。”
随着意味深长的话,视频结束了。
安藤不禁发出呻吟。
这名少年是——
“安藤?”小林问道。
安藤深吸一口气,然后随着叹息吐出话来。
“估计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吧,不然就是被人强迫的。”
“有前例吗?”
“我见过在网上发布的爆炸预告和杀人预告,还有录下犯罪行为传到网上的例子。但公开自己长相和名字的犯罪预告,我还真没见过。”
“铁路紧急停运,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啊。这个小孩会怎么样?”
“虽然性质恶劣,但他才十五岁。虽然和家庭环境也有关系,不过也就是送到少年鉴别所,然后保护观察或者进少年院吧。”
“这么严重的事件,该进监狱了吧?”主编眯起眼睛。
安藤摇头。
只要没有犯罪记录,保护观察的可能性最大。
“行,安藤。”主编好像很愉快地拍了拍手。“找几个专家评论一下,再联系类似的事件,写一篇报道出来。工作日一大早电车停运,话题性可不小。”
“明白。”
在主编催促下,安藤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推开桌上的文件,打开电脑,然后重新回放引起问题的视频。
不会有错。
看多少遍都一样。他认识这个少年。
为什么他要做这种蠢事?
他很不情愿,可也只能如实告诉主编。
刚站起身,编辑部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同事接起电话,但声音很快带上了焦躁。放下电话后,他大叫:
“新宿站有人听到了爆炸声!”


小林当机立断。
安排安藤负责这件事的报道。考虑到事件的规模,他还派了一个人协助。
来协助的是刚入职的新人记者,名叫荒川。他负责娱乐圈,平时给老手打杂。说来奇怪,干记者这行的,负责的领域会表现在个性上。专写娱乐圈新闻的记者多数开朗健谈,荒川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个长发的男记者充满朝气,说他是正找工作的大学生也没人会怀疑。
离开编辑部,安藤拍了拍荒川的后背。
“要打起精神啊,光是少年犯罪就够麻烦的了。”
听到安藤的鼓励,荒川却是有些不服气:
“这真的是少年犯罪吗?”
“你的意思是?”
“虽然还不知道爆炸的规模,但小孩子不可能弄到炸弹吧?说不定只是利用未成年人做预告,背后还有黑幕吧。”
“曾经有过使用三过氧化三丙酮的事件。”
“那是什么东西?”荒川反问。
“人称‘恶魔之母’,名字很响亮。以前在法国,有恐怖分子真用它做过炸弹。虽然管理起来很难,但要做的话比较简单。”
“您是说,十五岁的孩子也能做?”
“在日本有过十九岁的少年制作的前例,十五岁说不定也能。”
制作方法估计在网上就有,连材料也能轻松得到。
(校注:在中国,丙酮、过氧化氢和浓硫酸均属于危险化学品,其交易受到公安部门管制)
当然,制作和实际进行爆破完全是两回事。要引发爆炸事件,还需要搬运和起爆装置等更详细的知识。
安藤根本不觉得这是十五岁少年能做到的。
“而且,有没有黑幕,也真不好说。”他继续说道。
“为什么?”
“这孩子我认识。”
安藤忆起画面中的少年。
“渡边笃人。眼神平和又温柔,和犯罪组织根本扯不上关系。”
所以安藤想不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堕落成了恐怖分子。


安藤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发生爆炸的是工作日的新宿站,时间是八点十七分。
JR中央线站台上放着的手提箱爆炸了,现场留下了名为爆炸坑(crater)的爆炸痕迹,触目惊心。最先被公开的是站台上剜出的研钵状坑洞的照片,用于说明炸弹的威力。
渡边笃人的恐怖活动,将震惊整个日本。







2



我注视着“声音”。
这成了每天的惯例。
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悄悄打开手机,进入某篇报道的页面。
新闻网站上罗列着无数评论,有刺耳的谩骂,也有暖心的安慰。大体上,都是人们对事件发泄的愤怒。
这些数不尽的“声音”,我一字不漏地读完。
看这个页面时,我会用左手抚摸两件东西:经过层压加工的一枚雪花莲卡片,枯萎的花瓣因此得以保存;以及一柄用旧的菜刀。这两件东西是我的宝物。
关掉手机,我便被黑暗笼罩,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黑色蔓延。
耳中残留着刚才“声音”的回响。
完成这一例行的程序,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

下了雪的路上,一名少女伫立不动。
这是座寒冷的城镇,才十一月下旬,就已经开始下雪。或许是连下了几天,路边已经堆起了雪山。如果在东京,这样的降雪量足以引起恐慌,但眼下雪仍在不断飘落。灰色的云遮住阳光,四周冰冷彻骨,光是待在屋外恐怕就会冻死。
而我,来到这样的城镇。
然后,遇到了一名少女。
她站在雪中,连伞也不撑。大概是高中生或初中生吧,厚实的大衣下若隐若现的绀色裙子应该是校服。
少女站在路边,注视着农田。田里种了什么吗?
她在做什么?
少女的头上已经有积雪。她好像也注意到我,两人视线相碰。
我吃了一惊。那长相我有些眼熟。
她面容端整,右眼旁的泪痣点缀出一股纤弱;好看地垂下的中长发衬得她的脸孔显得更小,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和小巧的脸相比,眼睛却很大,在人心中留下印象。
要不要搭话?我感到犹豫,但立刻得出结论。
不能停下。
“你怎么了?”我问道。“天这么冷,站在外面会感冒的。”
“啊……”突然被人搭话,少女似乎感到为难,倏地垂下视线。
“在找东西。”
“找东西?”
“你有没有看到钱包?”
少女用两手食指比划出尺寸。是普通的长钱包。
“没有。你最后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在前面的自动售货机买可可的时候……”
我眯起眼睛,看到了大概一百米外的自动售货机。
“那,有可能是掉在这之间的路上了。嗯,我来帮你找吧。”
“诶,那样太不好意思了。”
“放着不管的话,有可能会被人偷走啊。”
“没事的。我在这段路上找了没有找到。”
“是吗……”
和我交谈后,她好像终于断念,向我低头致意。“我回家了。谢谢你的关心。”走着走着,少女才想起把伞撑开,可是,她的双肩已经有了积雪。
我决定了接下来该做的事。
不能停下。


两小时后,钱包找到了。
掉在离自动售货机很远的地方,看来是已经被人偷过了。
她的钱包里放着学生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梓”,以及住址。
她家离车站没多远。
那是个气氛枯寂的家。院子里有花坛,却没长一根草,里面连土都没放,大概是家里的人已经放弃了园艺吧。
我经过花坛,来到门前。按响门铃后,梓出现了。
“是这个吗?”我递过钱包。
她瞪大了眼睛,来回看着我和钱包。
“你一直在找?”她望了望天空。“在这雪天里?”
“因为我很闲。”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不是,我家在东京,来这儿观光。”
“明明来观光,却花了两个小时帮忙找钱包?”
“观光的人基本上都很闲嘛。”
连我都觉得这说明实在笼统,但想不出其他借口可以说。
梓依旧不解地盯着我看,但很快轻轻“啊”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没有道谢……真的帮了大忙。”
之后,她劝我进屋暖暖身子。
只是捡到钱包就要进别人家里,脸皮也太厚了吧。尽管这么想,但我耐不住寒冷,于是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一直待在寒天雪地里,指尖都冷透了。
正在我脱鞋时,梓问道:
“莫非你和我一样大?”
“我十五岁。”
“啊,和我一样。那就不用敬语了吧。”
“好啊。我对梓也没用敬语。”
“你叫什么名字?”
犹豫片刻后,我老实地告诉她:
“渡边笃人。”
“那,就叫你笃人好了。”她小声说道。
“直接叫名字吗?”我问向她。
“不喜欢吗?”梓回答。“刚才你也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呀。”
这么说确实没错。
真是大意了。
“你没注意到?”梓说着笑了。
“完全没注意。”我也笑着回答。
这就是我和梓的相遇。


梓的家人好像非常喜欢花。
走廊里贴满了花的海报。每一面墙几乎都贴着,已经可以算壁纸了。花的种类多种多样,菊花、扶桑、玫瑰、牵牛花、卡萨布兰卡、百合、紫阳花、樱花、秋海棠——种类很零散。从海报老化的样子来看,不是一次全贴上,而是逐渐增加的吧。
她带我来到的日式房间里也贴满了海报。花再怎么漂亮,在日式房间贴西洋花的照片还是有点不协调。
得到同意后,我把手和腿放进被炉。慢慢伸开腿,暖意渐渐沁入体内,原来我的身体冷得这么彻底啊。
梓的母亲好像在厨房。“谁?”“捡到我钱包的人。”两人的对话声传来,她们并没有对我心怀警惕。
梓的母亲从厨房里出现。她身形纤细,和梓很像。
“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啊。”
说着,她回到厨房。是一位和蔼温柔的人。
看着母亲离开,梓有些腼腆地笑了。
“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妈妈这么有干劲……她平时没有做饭的劲头呀。”
“母女两人生活吗?原来你是独生子啊。”
“还有个哥哥,不过他有一阵没回过家了。”
梓在我对面坐下,突然,她“啊”地一声,抓住放在被炉上的笔记本,拽到自己身边。
我这时才注意到笔记本的存在,但她的动作那么明显,让我十分在意。“那是什么?”听我询问,梓把笔记抱在怀里。
“日记。别看哦。”
“手写的啊。现在手机上不就有日记的应用吗。”
“用手机的话就不方便给别人看了吧?”
她要把日记给人看吗?
虽然很在意,但我没有问出口。她好像不愿被人过问。
梓似乎也想改变话题。“笃人对花有兴趣吗?”
“花?”这话很突然,于是我反问。
“附近有个公园挺不错的,晚饭后带你去吧,就当是捡了钱包的谢礼。”
捡到钱包而已,没想到竟被如此款待。
不过感觉去看看也不错,于是我点头答应了。


吃过梓家里准备的晚饭,我们来到外面。
正如梓所说,公园就在附近。园地被灯饰照亮,里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苍白色的灯泡与花的搭配,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人造物和自然的组合,却莫名地融洽,再加上反射着LED灯光的雪,眼前的光景美得令人叹息。
她对花很了解,向我逐一讲解里面的花朵。贴在家里的海报似乎是她的兴趣。
我以前不知道,竟有这么多花都会在寒冷的季节开放,包括三色堇和仙客来。之前只听过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在雪中,它们依然坚忍。
走着走着,我在一个花坛前停下脚步,念出看板上的字。
“雪花莲……”
这种花好像还没有开放,只是伸展着细小的叶子,仿佛冲破了厚重的雪。
它们没有枯萎,而是挺拔地生长。
“你喜欢这个?”梓问道。
我摇头。“算不上喜欢。”
她蹲在花坛前,指尖柔和地触碰叶片。
“这样啊,我也不怎么喜欢吧。它还有个不吉利的说法哦。‘把这种花放在恋人的遗体上,肉体就会变成花。’据说在有些地方是死亡的象征。”
死亡的象征——讨厌的说法。我感到扫兴。
“妹妹曾送给我这种花,作为生日礼物。”
啊——梓睁大眼睛。“对不起,我不经考虑就说了这种话。”
“不用在意。那个,我可以看一会儿吗?”
“可是还没开花啊?”她感到奇怪。
“嗯,因为妹妹给我的花苗已经枯萎了。”
看到附近有长凳,我便在那里坐下。前方有雪花莲的介绍,上面写着开花时期和原产地。
“于明治时期引进日本,作为观赏花。”这一句引起了我的注意。
“咦,不是日本稆生的?”
“上面写原产地是欧洲呀。”梓说道:“确实,我没听过稆生的。”
这件事让我在意,但我决定先不考虑,而是随口应付了一声。
“这样啊,以前都不知道。”
我沉默地观赏着。上面有屋顶,但毕竟是室外。好冷。我把手插进口袋,只是一味注视着雪花莲的花坛。
美丽的公园里,唯独这一角显得寂寥。无论多么漂亮的照明和雪,与没有开放的花摆在一起,就透出了一股哀愁。但我没有移开视线。仰望夜空,还能看到月亮,可谓风雅。感觉在这里多少个小时都待得下去。
雪幕之下,雪花莲静静等待春天。
梓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由于是硬拉着她等我,于是我出声问道:“冷不冷?”
“没事。看着还没开的花也不错。”
“要是其他人看到,可能会觉得我们是怪人吧。”
“那又有什么。古人也说过,不是只有满月才算月亮,不是非要盛开才算开花。”
“是徒然草里面的吧?”她说的这两句我有印象。“兼好法师。”
(校注:见《徒然草》第137节。《徒然草》是日本著名古典文学作品,吉田兼好为其作者)
“没错,就是那个。”听我指出出处,梓开心地竖起了食指。
没想到有同龄的人会喜欢古文。那之后,我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古典文学,梓会喜欢花好像也是受了徒然草的影响。我懂她的心情。读着古典文学,就会萌生眺望花儿和月亮的念头。
“我们俩说不定很像呢。”梓深有感触地说道。
“是啊。”我表示同意。
我们一直望着没有开的花,时间过了很久。

末班电车的时间将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站起身。
她送我到车站。路上,我们聊了些日常,内容都是学生间必然会聊到的话题,比如学校和社团活动,还有未来的打算。
告别时,我提议交换联系方式。有一瞬,梓睁圆了眼睛,但立刻点头同意。
我把SNS账号告诉梓。她花了些工夫才添加到自己的账号上,好像并不熟练。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别人交换联系方式了。”
“怎么会。”听了她的解释,我笑道。
梓难为情地遮住脸。
“不怕你见笑,是真的。所以能和同龄人说上话就特别起劲。听我说了那么多,没觉得烦吧?”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
看来她很少和人交流。
“那,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试着提议。“之后给你发信息。”
又不是小孩子了,交朋友还要特地说一声,会不会很怪?
我有些担心,但梓只是腼腆地回答:
“我好像特别感动。一定要联系啊,笃人。”
她的笑容很亲切。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样子,至少她没有生疑。
我快要演不下去了。

···

我对梓说了谎。
那个城镇我已经去过好几次,而且我早就知道了梓的长相,记住了她的住址和名字,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她搭话。我装作和她同学年,但我已经是高中生。同为十五岁,我和她学年却不同。
有好几次差点露出马脚。
听她说雪花莲是死亡的象征时,我差点大吼。她竟然贬低实夕送给我的花。还有她说我们很像,这种不经脑子的发言也让我无法容忍。我和她完全相反,说相似等于侮辱。
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没有表露出来。
我有我的使命。
不能停下。

···

和梓告别后,我立刻察觉。
身体极度疲倦,脑袋隐隐作痛,腿用不上力气。
原来不断说谎这么消磨精神力啊,我只能笑了。
刚才真的到了极限。要是继续和梓待在一起,估计我脑子会失控,说不定会突然大声叫着发疯。
回到自己住的街上,我一如既往来到那个地方。
那是一片还没有找到买家的待售地。里面空荡荡的,无人打理的繁茂树木兀自生长,一年前还在的房屋已经被烧毁。我吸进一口气,总觉得有股焦味,也许是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
我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栅栏遮住电灯的光亮,草木隔开附近住宅透过来的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就此形成。
周围,被黑暗笼罩。
“不能停下……决不能停下……”
我无数次嘀咕。
无数次,无数次。
不能停下。
我的话语,已无人回应。
实夕,我的妹妹,已经不在了。
没有错,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终于。
我终于接近了那家人。

要像自己失去了一切一样,毁掉那些人的一切。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卡片。卡片上,是经过层压加工的枯萎的雪花莲。
双手抓住那枚卡片,我献上祈祷。
不能停下。如今,这句话已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用力攥紧随时可能散架的内心,似要挤出血一般,生怕它会从我手中逃离。
我不会停下
哪怕身处彻底染黑的昏暗,我仍然不会停。








3


新宿陷入恐慌。
人们本以为渡边笃人的爆炸预告是玩笑,但如今已不得不相信。有多少被害者?还有没有其它被安放的炸弹?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什么?他上传的视频吸引了全日本的注意,播放量不断上涨。
渡边笃人没有指明新宿站具体的位置,也成了混乱的源头。
JR新宿站、小田急新宿站、京王新宿站、西武新宿站,如果再加上地铁线路,名称里含“新宿”的车站数不胜数。经过那些车站的铁路全线停运,爆炸又是发生在工作日一大早,据说被迫滞留的乘客有数百万之多。
受到影响的所有车站,包括车站所在的整幢建筑,都立刻被禁止入内。
这就是爆炸发生一小时后的现状。
情报错综复杂,不明真伪的新闻在SNS上蔓延。半岛、极端穆斯林、新兴宗教、无赖政权、其他政治团体,能想象到的可能性全都被罗列出来。
同时,人们也在锁定被认为是实行犯的“渡边笃人”的身份。不过他本人已经说出了大半个人信息,其内容也全部得到了确认。
网上流出了救护车运送流血男性的照片,看来有人受伤,但暂无出现死者的报告。


爆炸发生一小时后,安藤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之前没打通的人打回来的电话。总算来了啊。安藤嘴上抱怨,但他也明白自己没理由责备对方。毕竟对方所属于眼下日本最忙的组织。
“你说你认识渡边笃人是真的?”一个心急火燎的女声传来。
“没错。我会说的,不过你也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有些事情,电话里不方便讲。”
“搜查一科还真是不容易。”安藤叹了口气。
对方是新谷,警察局搜查一科的女性警官。
安藤在大学和她一起上过研讨课。两人都有很强的正义感,因而意气相投,毕业后也会悄悄交换情报。安藤以少年犯罪为中心开始活动后,这一机会变少了,但每当发生凶恶事件,他一定会和新谷接触。
“不管怎么说,情报都不多啊。警察局很快就会为这件事设立搜查本部。发生爆炸的是新宿站中央线的站台,铁道警察队在搜索可疑物品时,放在站台上的一个手提箱爆炸了,队员受到伤害。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监视摄像头的录像呢?”
“还在调查,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能追查到上传视频的设备吗?”
“对方用了隐藏访问途径的软件,查起来很难。”
果然还是该直接找新谷听她当面说。
新谷所说的全都是很快就会见报的内容。尽管觉得是自己在单方面提供情报,但他还是讲起了渡边笃人的事情。

安藤遇到渡边笃人,是在少年犯罪被害者的集会上。
那是爆炸预告八个月前,也就是五月份时的事情。
参加这个集会的人主要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或者对少年犯罪感兴趣的大人,以及法律专业的大学生,很少有孩子出现。安藤对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的高中生产生了兴趣。
他的表情沉浸在悲伤中,眼圈发黑,估计是睡不着吧。
在安藤的询问下,渡边笃人讲出了他的身世。
渡边笃人五岁时,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但他没有哀叹自己的遭遇,而是以积极的态度与祖母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渡边笃人本人态度谦虚,不过从言谈中可见,他在没有父母的环境下仍然茁壮地成长。初中三年级时,他在县百米田径比赛中获奖,还成功考上了东京都内有名的重点高中。
他的精神支柱是比他小五岁的妹妹,名叫实夕。
妹妹的存在,正是父母留给他无比珍贵的宝物。
自己要做妹妹的父亲,同时也是母亲——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使命。长大的少年也确实成了妹妹的模范。
然而,突如其来的火灾夺走了一切。
那是渡边笃人十五岁生日的晚上。时值二月,气温还很低。
深夜里燃起的大火,吞没了他的家人。
他同时失去了妹妹和祖母。
被逮捕的是名叫富田翔吕的少年。作案时十三岁零十个月。
他凑巧在渡边笃人的家后面吸烟,扔掉的烟头引起了火灾。
之后,失去家人的渡边笃人被送进了儿童养护设施。
对遭遇悲剧的笃人进一步造成打击的,是公众媒体。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嗅到了情报。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少年,以及失去家庭的被害者少年——这一构图显然容易受大众的同情。渡边兄妹漂亮的容貌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美丽兄妹惨遭悲剧——庸俗至极的标题出现在周刊杂志上,他们的特辑像连续剧一样接连不断。
因无法忍耐好奇的视线,渡边笃人最终从全日制高中退学了。
为了掩埋悲伤,为了寻求倾诉的对象,他来到了少年犯罪被害者的集会。
这就是渡边笃人的身世。

“渡边笃人最后一次参加集会是什么时候?”新谷问道。
这件事安藤已经向经常参加的人确认过了。
“四个月前。接下来我会去打探当时他的情况。”
“得到新情报以后再告诉我。”新谷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是我想说的好不好。
见他和新谷打完电话,荒川开口道:
“笃人君的人生,真让人唏嘘啊。”
“‘君’字还是算了吧。”
旁听了电话,荒川似乎再次对渡边笃人产生了同情心。也许是内心受到了触动,他眼角甚至噙着泪水。
“要仔细查一查才行,”荒川说道,“他肯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
从调查之前,荒川好像就在袒护渡边笃人,听了一遍少年的境遇后便彻底成了拥护派。
“可别太夹带私情啊。”安藤忠告。
“不过没关系吗?最后遇到笃人君的人物是谁,您刚才没说吧。”
安藤能理解荒川的顾虑。
如果只考虑解决事件,把自己得知的全部情报告诉警察才是正确的做法。但安藤和荒川是记者,而非国家公务员,什么时候把情报告诉警察是他们说了算。
“我们也要吃饭的啊。要是说出去,接下来就不用采访了。”
安藤拦下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
被采访人所指定的地方距离议员会馆不远。
“他还真答应接受采访了呀。”荒川很惊讶。
“毕竟不希望我们随便报道嘛,所以只能接受了。”
安藤想起十分钟前得到的情报。
他给常参加集会的男性打电话,询问最后看到渡边笃人时他的情况,结果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四个月前,集会刚结束后,笃人君曾朝比津议员怒吼。”
安藤禁不住发出呻吟。
他无法想象那个温柔的少年朝别人怒吼的光景——
更何况,对方是国会议员。


两人在九段下车站旁的一角等待,这时一辆单箱车停在了面前。
比津坐在车后面的坐席。两人正要上车,一旁的男秘书表示需要暂时保管他们的包和电子设备。看来是不想让他们录音。
安藤在比津旁边坐下后,车子立刻发动了。
“车会在市内随便转一下,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比津说明道。
安藤检查车窗,发现是单向玻璃,看来比津想避人耳目。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比津率先开口。“安藤先生,你打算把我接下来的发言写在报道里吗?”
“会让你为难吗?”
“没错。如果周刊上出现‘事件发生前,恐怖分子曾痛骂比津议员’这种报道,不用想也知道媒体会有什么反应。”
没错啊。安藤表示同意。
这便是繁忙至极的比津会特地和安藤见面的理由吧。
要是因为自己和渡边笃人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比津肯定吃不消。他自然会警惕传出无聊谣言的可能性。
“希望你不要报道毫无根据的内容。”比津强调。
“没问题。”当然,安藤没有那种打算。“这次采访的目的是查明真相,而不是为了增加发行量而用阴谋论惊扰世人。”
需要讨论的,是渡边笃人的行踪和进行恐怖活动的目的。
安藤切入正题。
“四个月前,少年犯罪者的集会结束后,有人目击到渡边笃人诘问比津先生。请告诉我们,是什么事情激怒了他?”
“是少年法。”
比津立刻回答。
“准确来说,责任在于制定了放任加害者的少年法的政治家吧。他对此无法容忍。我问了他的遭遇,也理解他的愤怒。毕竟就结果而言,夺走他家人的少年得到了国家的保护。”
安藤叹了口气。
原因在他预料之。以渡边笃人的立场来说也是当然的吧。
“就是。”声音从出乎意料的位置传来。
是坐在最后面的荒川。
“笃人君会生气是当然的了。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跟是大人还是小孩有关系吗?对少年法有意见的国民那么多,为什么没有废止的趋向?”
这男的突然说什么呢。
现在是在采访,不是在辩论。
比津露出苦笑。虽然话被打断了,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是啊,我理解荒川先生的心情。我也不止一次气冲上头。”
让采访对象打圆场算什么事啊。
安藤瞪了荒川一眼。
“我跟你讲,荒川,说得直白点,全世界都这样。根据国际人权条约和儿童权利条约,国家有义务制定少年法,禁止对未满十八岁的罪犯执行死刑。近代国家是有责任保护儿童的啊,要是从那里开始挑毛病就没意义了。”
比津接过安藤的话,继续说明。
“很多少年犯罪的案件,问题的根本在于家庭和成长过程。如果量刑和成年人相同,有时只会让失足少年再次触法,因此有必要依照少年法进行矫正教育。完全废止并不现实。”
岂止不现实,而是根本不可能吧。光是期待日本会无视国际人权条约就很荒唐了。只要是在发达国家,少年法就必然存在。
别让人解释得这么细啊。安藤想着,朝荒川瞪去。可后者不肯罢休。
“但是比津老师,发声质疑少年法的人很多。”
他紧紧抓住笔记本,视线转向比津继续追问。
“就算无法实施死刑,也应该加大判罚力度。”
“已经修正过不止一次了啊,”比津冷静地回答,“而且是朝着加重量刑的方向。”
但荒川摇头。
“不,民众还没有满意。为什么不能大幅度修正呢?”
安藤慌忙大声制止新人记者的失控:“够了,荒川,现在不是讨论那些的时候。”
这男的行不行啊?
这可不是大学研讨课,他把渡边笃人的事给忘了吗?
“非常抱歉,比津先生。”安藤低下头。“请告诉我你当时和渡边笃人的对话。”
“没事,不如说正好。”比津微微笑了。“凑巧的是,荒川先生说了和渡边笃人一模一样的话。刚才和荒川先生的议论,正好再现了当时的对话。”
安藤只好闭上嘴。
既然被采访者这么说,也只能接受了。
实际上,荒川的知识水平和十五岁的少年没什么两样,或许正适合再现当时的对话。
比津仿佛就在等这个时机一般,开始了讲述。
“阻碍强化少年法判罚力度有个最大的理由,就是少年犯罪案件总数在减少。”
正确来说,应该是检举人员的减少吧。
这不单纯是少子化的问题。就算从占据人口比例来看,少年犯罪也在减少。
“少年法的目的是避免再犯,防患于未然,现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然穷凶极恶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但少年犯罪的整体数量在逐年减少。如果在现行法律下,犯罪率有降低的倾向,国家就不会积极动手修改。”
也就是说,想修正少年法需要充足的理由。通过严惩能减少少年犯罪这一主张没有说服力。
加重判罚力度,伴随着妨碍犯人改造、增加再犯的风险。就算没有这一风险,眼下少年犯罪正逐渐减少,国家就没有理由轻易修改法案。
荒川的声音更加愤怒。
“意思是说,对被害者感情的补偿不足以作为修正的理由?”
比津游刃有余地眯起眼睛。
“那我问你,要严惩到什么程度,才能弥补被害者的感情?”
“这……你问要什么程度,我上哪儿清楚去啊。又不是数字能衡量的。”荒川含糊起来。
“除了严惩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弥补的根据呢?”
“感情的问题去哪儿找根据……?”
荒川再次理屈词穷。
这是刁难人的问题,不可能有根据。
“这是强词夺理。如果比津先生站在被害者的立场,你能接受吗?”
“不能。但就算不能接受,我个人的感情和法律的是非有关系吗?”
荒川的表情染上了怒火。
“行了吧。”安藤制止道。“你的主张很合理,观点也很重要,但辩论的时候把感情搬出来没有说服力。”
估计没人会公开说“用不着考虑被害者的感情”吧。但如果有人主张“可以用严惩以外的方法来补偿被害者”,就很难反驳。只要拿不出只能靠加重刑罚来拯救被害者的具体根据,辩论时就不会受到重视。在讨论少年犯罪的电视节目里,拿“就算不能加重判罚,为了被害者也有必要修正法律”这种半吊子的话圆场收尾,已经成了固定的模式。
只靠诉说被害者的感情,无法修正少年法。这就是这项法律的难处。
“近年来,倒是有尊重被害者感情的行动,”比津语气平和地补充道,“但现实情况是,与之相应的法律修正还很远。”
“也就是说,比津先生给渡边笃人讲的,就是关于少年法的这个道理吧。”安藤催促道。
“没错。我告诉他,按照现行法律,你所期望的严惩恐怕无法实现。”
“那,渡边笃人是怎么回答的?”
“他问,要怎么做才能拯救被害者。”
很现实的诉求。安藤感到痛心。
他经常在少年犯罪的现场常听到这样的问题。
如果不能进行严惩,要怎么安慰被害者的感情?
比津面带忧虑地回答:“我向他保证,一定会成功修正少年法。”
比津把后面的事情也讲了出来。渡边笃人为自己对比津的无礼道歉后回去了,当时他脸上决不是服气的表情。
最后,安藤问道:“总结起来,渡边笃人没有做出恐怖行动的迹象,仅仅向你表达了对少年法的愤怒是吧,就像刚才荒川那样。”
比津微微摇头。
“有一点点不同的地方。”
“哪里?”
“他不像荒川先生那样有气势。渡边笃人始终在发抖,估计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吧。”
这也难怪。
渡边笃人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他再怎么冲动,要和国会议员连珠炮似地争论,也是需要相当的胆量。
“应该是再害怕,也忍不住要说出口吧。”荒川喃喃道。
遗憾的是,两人没有得到关于炸弹恐怖行动的具体情报,仅仅是再次认识了渡边笃人的悲伤。


下车后,安藤用力拍下荒川的后背。
“你对渡边笃人同情过头了。发言那么感情用事怎么行。”
再怎么是新人,刚才的采访也太过分了。安藤按住眉间。
何况比津是严惩派的人。荒川搞错了发怒的对象。
“对不起。”荒川过意不去地低下头。“但我实在是对笃人君的遭遇看不过去。”
安藤没有表示同意,而是叹了口气。
虽已习惯了少年犯罪的现场,但有时仍会有一瞬间对现实感到愤怒。
他不知道还有哪项法律会如此为国民所恨。
“那你来站在渡边笃人的立场考虑一下。如果换成是你,家人被少年夺走,按照国家的法律却无法惩治犯人,你会怎么做?”
安藤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只见荒川紧紧握住拳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就复仇啊。不再依靠国家,直接去找加害者算账。”
“哎,确实会这么想啊。”
看着被激怒的荒川,安藤脑中闪过了表情愤怒的渡边笃人。那是温柔的少年丕变,成为复仇之鬼的身影。
他才十五岁,听凭感情行动也没什么奇怪。
“想办法采访富田翔吕吧。渡边笃人会激动到痛骂国会议员,说不定是因为接触过加害者。”
还是继续追查渡边笃人的过去比较好。就算到他的学校或是住的设施,估计对方也不会接受采访。
总之,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安藤对逮捕渡边笃人的效率并不乐观,他总觉得警察不能很快抓到人。就算是未成年人,只要扔掉手机等能发出信号的机器,躲开监控摄像头,逃亡两三天怕是不成问题。
问题是在那之前,渡边笃人会做什么。
再次发生事件的可能性——他无法拂拭这一令人不快的预感。


那天晚上,安藤的预感成了现实。
渡边笃人上传了第二次犯罪预告。
和第一次相同,画面中,渡边笃人面朝摄像头淡淡地说着。
“在我被逮捕之前,决不会停止恐怖活动。”
十秒左右的消息后,视频结束了。
这次连时间和地点都没有指定。
大牌媒体立刻报道了这段视频。
混乱急剧扩大。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13 12:30 编辑


4


我和梓开始频繁地互通电话。
我将自己是初三学生这一设定贯彻到底。虽然实际上是高中生,但如此伪装更容易让梓感到亲近吧。这个做法奏效了。说到初三的十二月,是临近高中入学考试的时期。学习、对考试的不安、如何填饱志愿等等,不愁找不到话题。
梓在学校里好像没有能说话的朋友,而和我聊天时不需要太多顾虑,她对此不止一次表示谢意。
“现在班上的同学全都扑在学习上。能找到轻松聊天的人,我好开心。”
从她的声调中,能听出这是真心话。
梓向我敞开心扉,我聊起天来也轻松。
她热衷于花的世界的理由、《徒然草》中喜欢的段落、《竹取物语》中最后的场景,话题接连不断。只要聊得起劲,我也更容易装作对她感兴趣。
几乎是顺水推舟地,我问关于她家人的事情。
“对了,你的哥哥是做什么的?”
她含糊其辞。
“嗯——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怎么你这个妹妹都不知道啊。”我装作开玩笑地问:“他已经工作了?”
“怎么说好呢……我联系不上哥哥呀。”
“是失踪吗?下落不明?”
听我追问,梓支支吾吾:“嗯……就是,出了点事。”
“啊……这样啊。”从她含糊的回答中,我便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当然这是装出来的。“抱歉啦,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
听到我道歉,梓也说:“没关系啦,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我看准时机,语气温柔地告诉她:
“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如果想倾诉的话,我会听你说的。这些事在学校里肯定说不出口吧?”
真是肉麻的台词,实在太羞耻了。
但,梓的回答没有敷衍。
“也是啊,”她轻声说道,“感觉是笃人的话,能理解这种事情。”
“嗯,相信我吧。”
“让我考虑一下。那我去学习了,拜拜。”
她单纯地回答,完全没有警惕的样子。
挂断电话后,我露出笑容。
果然,她没有发现我是谁。
她什么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她的哥哥对我做了什么。
我尝过的痛苦,你并不了解。

···

结束和梓的通话后,我注视起一枚照片。
妹妹实夕开朗地笑着。在我伸长胳膊自拍的这张照片上,实夕和祖母并肩露出笑容。
十五岁的生日。
这是我每天都会看的一枚照片,但最近心里开始嘈杂不安。
实夕送给我生日礼物时,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这朵花是我摘来的。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起了一身冷汗。那座山不是私有地吗?实夕得意地说,那朵盛开的雪花莲是“在山里找到的”,再加上她的鞋弄脏了,我就没有怀疑。
但,日本没有野生的雪花莲。
实夕对我说谎了?为了什么?她的零花钱并不多,是怎么得到雪花莲的?
“笃人同学,你在看什么?”
声音突然传来。
我抬起头,发现是室友。我住在儿童养护设施三人间里,同室的人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最近你总偷偷和谁打电话吧,难道是女朋友?”
“抱歉,我不想说。”我表示拒绝,站起身来。“记得之前也说过,我看手机的时候别来搭话。”
室友不满地皱起眉。
来到养护设施已经超过半年,可我仍然没有习惯。职员说希望我把这里当成新家,但那几近闲散的柔和态度只会激起我的烦躁。
我的家不在这里。
只有祖母和实夕露出暖心微笑的那个地方才是我的家。
室友露骨地表示不满。
转念一想,或许他是出于善意来搭话,于是我带着歉意说道:
“这么说吧,别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安全。”
无视室友的反应,我出去跑步了。
这个地方并不算差。但,我想要的是能独处的地方。


我坚持每天跑步。
这是初中参加田径活动时养成的习惯,在全日制高中上学时也加入了田径社。跑步并不难受,不如说超过一天不跑步,就总觉得情绪没法安定。
向前踏一大步,感受地面弹回来的冲击,然后再向前一步。回响的脚步声配上心跳,刻画规则的节奏。我喜欢这一连串的过程。
遗憾的是,我转学到了几乎没有面授课程的函授制高中,每年只要到学校四次,没有运动社团。
于是我每天独自一人沿着多摩川奔跑。
跑步的时候能够放空大脑。看着河川,感受风的流动,唯一要做的就只是迈动步伐。
在路上,迎面来了一群高中生,好像是某高中足球队的人,运动服上写着陌生的校名。他们彼此大声鼓励着,互相开玩笑,虽然脸上带着疲劳,但仍能见笑容。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们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我染上了这样的习惯。
同伴间谈笑的样子实在太耀眼,那是我已经失去的青春时光。说白了,就是嫉妒。
我跑得更快了。
节奏在中途打乱,我提早一步用光了力气。一旦呼吸和动作的周期变得混乱,倦意便一口气涌上身体,我不再有余力感受风景。
感觉要被自己的脚绊倒,我停下脚步。
在预计路程的一半就停下了。这是至今最低的记录。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沿多摩川继续走着。
走了一会儿后,看到一名中年女性站在前面。她身着一件有点脏的羽绒服。“笃人君,好久不见了。”她轻轻招手。
我并不理会,从她身旁走过。
是周刊杂志的记者,一个到处尾随我生活的女人。真烦。
“笃人君,能聊一会儿吗?一小会儿就行。”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然而她紧紧贴了上来。
本想立刻跑开,但我呼吸混乱,还没有调整好。
“因为你写的报道,我的生活全毁了。”我斜眼瞪着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粗俗的眼神看我?”
四月的时候,我曾有一次接受了她的采访。当时我想要倾吐事件的悲伤,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我拼命讲述了祖母多么温柔,妹妹的未来多么有希望,还有突如其来的不幸多么残酷。
然而,报道的内容简直低俗至极。
靓丽的兄妹突遭悲剧——标题大概如此。
占据大半篇幅的,不是事件的详细内容,而是我们兄妹的容貌和交友关系。按记者所说,兄妹两人都有令人羡慕的容貌,很受异性欢迎。这些情报和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光是毫不顾忌地写出实夕的外貌就让我很不愉快了,然而事实不仅如此,这个记者竟然擅自公开了实夕的头像。
报道把我推到了聚光灯下。前辈和同学抛来好奇的视线,陌生人对我说出安慰的话。处境愈发让我如坐针毡,无法忍受。
“几个月前你转学了呢。”女记者拼命跟上来。“有没有被人欺负?可以告诉我详细的经过吗?”
少把愚蠢的想象强加到我身上。
“都怪你的报道。”我简短地回答。“别再来采访我。”
呼吸恢复安定,我再次跑了起来。
速度渐渐提高。
女记者拼命跟在旁边。
“笃人君,这都是为了让人们了解到少年犯罪的悲惨事实啊。你不回答,我就只能按自己的臆测来写,你不希望变成那样吧?”
我扭头喊道:“随你的便!”
“要恨就恨加害者啊。”她大叫道。
妈的,真不爽。
我进一步提高速度。
为什么连跑步都不得安宁。你们只知道对失去家人的人死死紧逼。
我戴上耳机调高音量,直到要把耳朵震聋,才终于隔绝外界的声音。
我再也不会选这条跑步路线了。


彻底逃离女记者后,我前往某个地方。

那里曾有我和家人生活时的家。建筑被烧毁了,但土地还在。
我几乎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坐在庭院的角落,自由生长的树木遮住光线,形成一片黑暗,连夕阳都照不进来。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彻底被染黑。在这个空间里,我终于能松一口气。
我拿出手机。每当内心狂乱,都会打开一直浏览的页面。
是各新闻网站对富田翔吕事件的评论。
“少年法太姑息了!赶紧废除吧!”“帮帮被害者的家人,别护着加害者。”“加害者就该从社会上抹杀。”“都杀了人还管什么是不是少年。”“让加害者父母负责啊!”“怎么能杀了人还没事。”“犯罪者全都判死刑吧。”
这些我都看过。
报道被发到网上时,我看完了所有的评论。虽然内容让我不痛快,但下面的评论让我感激。谩骂的话语难以入耳,却帮我维系了即将支离破碎的精神。有时我甚至一整天都花在新闻网站上读得入神。
那些声音在为坠入不幸深渊的我声援。
每个人都为我而愤怒,对我感到同情。
这些字句,支撑着我继续行动。
虽然无法认同那个女记者的报道,但我感谢她让我看到这些话。
此外,她那句话也不是不能同意。
——要恨就恨加害者。
不能停下。
被夺走一切、已经无以失去的我,无法停止行动。
没事的,有那么多人都在为我声援。


为了复仇,有些情报必不可少。我必须从梓那里问出来才行。
幸运的是,计划很顺利。
我赢得了她的信任。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现在每天都会和她打电话。至少她应该是把我看作了不必设防的朋友。
第二天,我又打了电话。
梓很快接了起来。
简直就像她在等着我的电话一样。真让人高兴。普通的日常对话之后,她提起了那件事:
“那个,之前说过我哥哥的事吧?”
“嗯。”我尽可能用温柔的声音回答。
她很过意不去地说:
“我还是不能说。抱歉,之前还让你有期待。笃人你可能觉得不痛快,但哥哥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哑口无言。
梓一定完全想不到我有多丧气吧。
我死死抓住裤子,忍住想要大吼的念头。
接受现实吧。
明明得到了梓的信任,可她还是不肯对我说出哥哥的事。这样的话,就算进一步搞好关系,她也未必会泄露情报。
不过,不必绝望。我还有办法。
只是手段多少粗暴了点——但那又如何?
我不能停下。
“对了,下周的周日,要不要再见个面?”
我明快地问道,装出一副想改变话题的态度。
见面的理由是我随便编的:自己凑巧有事要到她家附近。
“真的?好啊好啊。”她的声音也变得明快。“嗯——时间怎么定呢……”
“啊,对了。”停了一瞬间, 她立刻说:“之前我说过的吧?那天我有其他安排。学校有应考的特别课程。”
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第一次听说。“是吗。那,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五点能到家吧。时间已经很晚了。”
“五点啊。”我重复了一遍,和她确认没错。“没关系,我会去的。”
而后,为了不让她生疑,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慎重地确认。得知她母亲的安排后,我下定了决心。
到五点为止,她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为了下周日,我进行准备。
设施中的人沉睡时,我来到厨房。厨具的位置我已经记下了。
“不能停下。”我说道。“不能停下。”
在厨房,我将一个盒子开封。那是祖母的遗物,在烧毁的家的旧址发现的。和妹妹的雪花莲一样,作为家人留下的纪念而言,没有什么比它更适合现在的我。
放在盒子里的,是祖母爱用的菜刀。
我用厨房的磨刀石磨刀。
众多“声音”告诉我,我没有错。就结果而言,这是进行正确的惩罚,是美妙的行为。有罪必有罚,不分大人还是孩子。
我是正确的。毕竟,我觉得自己该受到的惩罚,也是死刑。
到最后,我——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不能停下。”我一次又一次低喃。“不能停下。”
把磨好的菜刀抵在手指上,皮肤被切开,渗出血来。
盯着指尖,血不断流下。
准备做好了。接下来,只剩下把刀指向那些家伙。
没事的。我一定能做到。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14 23:32 编辑


5


炸弹恐怖事件发生当晚,媒体报道了出人意料的新闻。
事件中没有出现死者,被送到医院的伤者也没有生命危险。炸弹被放置在无人的站台,受伤的只有当时搜索可疑物品的铁道警察队。
安藤和荒川在编辑部一起看了新闻节目。
尽管内容值得庆幸,但其中也有令人在意的地方。
“重新一想就觉得很奇怪啊。要是想造成死伤,就没必要预告犯案。笃人君果然是抱着杀戮以外的什么目的吧。”
荒川对渡边笃人的称呼始终带着“君”,对此安藤已经不再责备。他放弃了。或许这就是荒川进行新闻活动的风格吧。
安藤喝完当夜宵的果冻饮料,开口道:
“渡边笃人的目的不是杀戮,这点我同意。但没有出现死者不过是偶然。当时就算有警察被炸死也不奇怪。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别太偏袒他。”
第一次爆炸拖住了无数上班族的脚步,日本的经济损失应该很大,肯定对股价造成了一定影响。还有消息说被关在车站外的人群堵在路上,阻碍了快递员和紧急车辆的通行。除了实际的损失,还有精神上的伤害。第二次恐怖活动的预告以后,会有多少人心怀不安呢?这不是没有直接出现死者就能得到原谅的问题。
“而且,渡边笃人的行动太过自私了。”安藤继续说明。
“自私?”荒川反问。
安藤扬起下巴,冲电视屏幕一努。
“设施的职员、恩师、高中的朋友,全要被媒体咬住不放。”
电视中,摄影师正跟着采访记者。屏幕上映出的是渡边笃人曾就读的高中的校门。虽然打了马赛克,但好事者不难查出校名。
“这点事情就算是十五岁——不,他应该比谁都能预料到。说不定他抱着相当大的觉悟。如果再次发生恐怖活动,真的可能会出现死者。”
就算第一次爆炸没有出现死者,只要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完全有可能出现牺牲者。
至少他无法像荒川一样支持渡边笃人。


安藤正在寻找富田翔吕的联系方式。
线索只有八个月前他从渡边笃人那里听到的零碎情报:本名,年龄和可能的住所。不过,既然对方是年轻人,就有可能在SNS上发现他的同学熟人。
安藤不想打搅加害者的交友关系,但这也是杂志记者常用的手法。唯独这一回,他没法选择手段。
一言不发地在SNS上搜索时,从办公桌另一边传来荒川的声音。
“说来,笃人君见得到富田翔吕吗?”
“据渡边笃人说,富田的父亲曾去见过他一次。当时他们为了协商交换了联系方式。”
“但就算知道住处,富田翔吕不是还待在收容所里吗?”
“对富田下达的审判结果,是普通的少年院拘禁,过六个月就能出来了。”
他讲出渡边笃人说过的内容。
荒川抬高了声音。
“才六个月?就算他十三岁,这也太轻了吧?”
“那起事件不是蓄纵火,而是乱扔烟头,引燃了放在屋檐前的灯油,火势一下就变大了,并没有被判定为故意的行为。光看处分的话其实已经算重的了,可能是有前科,或者家庭环境和生活态度糟糕的影响。没判个缓刑算他走运吧。”
决定犯人在少年院待多久的,比起犯罪情节本身,更主要看少年本人需要保护的程度。
举个极端的例子,就算失足少年的犯罪情节轻微,如果没有能够看管的监护人,或者他是深夜徘徊及麻药的惯犯,就会被长期送进少年院。反之亦然。就算是性质恶劣,只要罪犯生活在可靠的家庭环境内,缩短少年院拘禁的时间也不无可能。这就是少年法的规定。
“很遗憾,但这种事在少年犯罪的世界司空见惯。”
这绝不是特别的事例,还有很多比这更过分的情况。
“呃,我可以问一下吗?”荒川问道。
“什么事?”安藤抬起头,之间他绷紧了嘴。
“安藤先生为什么成了专门负责少年犯罪的记者?”
“问这干嘛?”
“老实说,我现在真觉得抑郁。就想知道您怎么能一个劲追着这种事件。”
荒川用轻浮的语调问道。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安藤皱起眉头。在追查犯罪的记者之间,除非关系亲密,否则不会随便涉足同伴的隐私,因为对方可能是犯罪案件的被害者或当事人。
看来眼前的新人记者还没有理解这一现实。
安藤极其简短地说明:“我也经历过。”
“您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吗?”荒川的声音带着惊讶。
“别再问了。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安藤应付了一句,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电脑,然而屏幕上的内容怎么也读不进去。
都怪这小子,抑制在心里的激情险些决堤。
三年前,安藤失去了恋人。凶手是个十四岁的畜生。

···

曾经,安藤有一位恋人。
井口美智子。
他们在大学时相识,安藤成为周刊记者后两人开始同居,关系已经发展到了考虑结婚。
美智子到地方出差时,遭遇了事件。
据说,她在车站前看到了初中生之间的欺凌。正义感很强的美智子上前制止。
然而,那似乎触碰到了其中一个少年的逆鳞。
加害者少年名叫灰谷让,当时十四岁。
根据在场的被欺凌者的证言,灰谷让对美智子持续进行殴打,直到她不再动弹。美智子被送到医院,三天后死亡,死因是急性硬脑膜外血肿。这显然是少年的暴行所致。
少年审判的结果,是送进少年院长期拘禁。
安藤实在无法容忍。杀害美智子的少年竟然还能逍遥地活着,这让他无法接受。
利用记者的渠道,他调查了灰谷让的情况。从少年院出来后,灰谷让离开父母家,在超市做店员。从和其他职员的关系来看,他显然隐瞒了自己杀过人的犯罪记录。
安藤把一切都写成了报道。虽没有直接的指称或描述,但文中的信息足以让有心人查到灰谷让本人和他工作的超市。
这是复仇。
灰谷让辞去工作,消失了行踪,安藤不知道他的去向,但不难想象,没有学历和职历、又失去容身之处的少年,定然不会过上美好的人生。
只是,这仍不足以抚平所有的哀伤。
自那以后,安藤便投入到了少年事件的追查。

···

在SNS上查到深夜,安藤找到了一个少年,对方表示如果肯付情报费就能提供住处。虽然对出卖个人信息的孩子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但以安藤的立场也没资格说什么。发出礼品卡的照片后,一张照片发了过来。是富田翔吕小学时寄出的贺年卡,明信片上写着住址。
时代真是便利了。这比挨家挨户打听要快得多。
安藤在编辑部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前往富田翔吕家。
他安排荒川留在编辑部应对情报提供者,以及随时收集新情报。
为了前往目的地,安藤乘上一辆出租车。路上,司机说道:
“先生你运气真好。现在完全拦不到出租车。”
“为什么?”
“新闻里不是播了个少年搞什么爆炸事件吗?就因为那个,好多人都不坐电车,改坐出租车了。要是碰上爆炸就完了,而且就算没有危险,也可能遇到临时停运被卡在路上。对吧?”
透过车窗,安藤朝新宿的街道看去。听司机一说,他确实感觉车辆和步行者都比平时多。
渡边笃人的影响正在扩大。
晨报和综艺节目都在说这件事。报纸和电视节目的编辑请来教育学专家、社会学者、原少年拘留所教官等有识之士,讲述近年来少年犯罪的倾向。
唯独逮捕的新闻还没有出现。


安藤来到贺年卡上所写的住址。
那是座被严寒笼罩的乡镇。凑巧,安藤与这里有些因缘,当地的情况他还有印象。产业匮乏,一路迈向老龄化,是日本随处可见的土地。
富田翔吕的家在某木造公寓的一楼。建筑估计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墙上可见龟裂。
安藤检查信箱。
是函购的邮件,收件人处写着“富田”二字。
按下门铃,但户主没有反应。里面传出人的动静。
安藤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半真半假地威胁:自己是记者,知道住在这里的少年过去做了什么,如此等等。
屋子里传出踢墙的声音。
接着,一个男人出现了,看样子是富田翔吕的父亲。他身材高大,没有欢迎的意思,只是不情愿地让安藤进屋。
安藤数了数放在玄关的鞋子。这家里应该只有父子两人。三合土上落着一个室外用篮球,他伸手摸了摸,发现上面落了一层灰。
开放式厨房里有一名少年,坐在桌旁盯着安藤。他就是富田翔吕吧。
“昨晚警察已经找过我们了。”富田的父亲说道。“我儿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和渡边笃人的事件没关系,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果然警方早已行动了。
他们想必动员了许多人力,彻底搜索了渡边笃人可能接触的人。
富田翔吕身形瘦削,高个子和父亲相似,却显得弱不禁风,让人想起某种食草动物。可能是紧张吧,他始终垂着头。
“可以把你对警察说过的内容再说一次吗?”
“我说出来的话,您能不把我写进报道里吗?”富田翔吕开了口。他声音孱弱,不仔细听就会听漏。
为了让他安心,安藤点头道:
“我是记者,但我首先是个人。如果你没做什么坏事, 我自然不会随便批判你。”
他没有明确说不会写进报道。
但富田翔吕似乎听信了他的话,放松了表情。
“我跟警察说,我和渡边笃人见过一次面。”
安藤倒吸了口气。
“他果然来见过你啊。”
富田翔吕愁眉苦脸地点头。
安藤大概猜到了会这样才来采访他,不过听到本人说出来,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惊讶。
或许渡边笃人真的是为复仇在行动。
“大概去年十月吧,一个不认识的男的突然来到家里,他自称渡边笃人,带我去了杂木林。”
去年十月——是渡边笃人和比津对话后不久。
“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怎么说话。我一个劲地道歉,然后就结束了。渡边笃人比我想象中更平静地回去了。所以,爆炸事件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我们真的没说几句话。”
他始终坚持自己和渡边笃人只是说了话。
怎么听都很可疑。
“真的只是这样?”安藤强调地问。
“真的。”
“渡边笃人他没有大喊或者什么吗?”
富田翔吕沉默地点头。
富田的父亲接过话头。
“够了吧,记者先生。我儿子不都说出来了吗,警察也都信了。”
“警察不够了解渡边笃人啊”
对警察来说,富田翔吕不过是个证人,不会对他追究太多。
的确,渡边笃人是个温柔和气的少年。但九月中旬,他激动得甚至敢对国会议员怒吼,面对加害者怎么可能会冷静。
“不要说谎。”安藤说道。
“凭什么说我说谎!”富田翔吕忽然扬起了声音。
看到他慌乱的态度,安藤继续动摇他的内心。
“你听好了。不管怎么样,渡边笃人几天内就会被逮捕,然后就会坦白自己的一切经历,到时候警方马上就知道你撒了谎。你作了假证,妨碍了逮捕行动,如果出现了死者,你觉得你逃得了吗?还想进少年院待着吗?”
这全是他信口开河,但效果似乎很明显。
富田翔吕额头冒汗。看到这个反应,安藤确信了。
“如果现在说出来,我还能和认识的警察帮你说几句好话。你考虑考虑怎么做划算吧。”
安藤故意慢慢地喝下端给他的绿茶。
为了把十四岁的少年逼到绝境,他用了这种没大人样的手法。
富田翔吕的嘴唇开始发抖,冒出的汗滴在桌上。
“这、这是真的吗?渡边笃人会被逮捕,还会坦白一切?”
“他才十五岁,肯定逃不了几天。被抓只是早晚的事。”
“可……”
“渡边笃人要是受审,肯定比你经历过的那些严厉多了。警察不会客气的,毕竟年龄和事件的规模都太不一般了。估计他会把包括见到你在内的事情全招了吧。”
这下差不多了。
安藤压低声音说:
“富田翔吕,要说可就趁现在了。”
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是嚎啕大哭。富田的父亲似乎也明白了,果然他有事情瞒着警察和家人。
等到富田镇静下来,已经过了将近十分钟。终于,他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讲了起来。
“一、一年前,我还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进了篮球队,也有点天分,快要在新人赛上当首发。那会儿我挺开心,但练习太累的时候偶尔会偷懒。真的就只是这样,很普通。可是,在便利店偷懒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个流氓前辈盯上我了,然后,……”
“我不是要听你的境遇。”安藤打断不停为自己辩护的富田。“渡边笃人来见过你,我想听你们当时的对话。”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富田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
“渡、渡边笃人很愤怒,拿菜刀威胁我。我拼命求饶,说出了真相。就是,我犯事的真相。” 富田翔吕面带痛苦地说。
“真相?”
富田翔吕的事件,记得结论是乱扔烟头。
也就是说,事实并非如此吗。
“我、我是被威胁的。一个认识的前辈命令,我没办法才做的。那个人是杀人犯,我要是不答应,就有生命危险。”
富田翔吕讲出了事件的真相。
一切都是那个前辈的指示。事件发生前,他在附近的商店买了烟和酒。为了避免被确认年龄,特意选了老太太卖货的店。随后,他前往渡边家的院子。后门有个装灯油的桶,富田翔吕拧开盖子将其点燃,等火势扩大后便去自首了。在警察局,他拼命强调“自己喝醉了”、“灯油桶一开始就没拧上盖子,扔掉的烟头正好点着了”、“酒醒以后,立刻想到了自首”。
安藤哑口无言。
这些尽是在少年审判中能够占到便宜的做法。
首先,那家商店会因向未成年人出售烟酒而被问责,尤其是肇事者犯案时喝得酩酊大醉。其次,如果是自首,审判时就会被认为还有改过自新的余地。
那个前辈想的主意性质很恶劣,竟然让十三岁的少年做这种事。这样就不会被当作刑事案件处理,自然也不会有检察官搜查。只要找不到富田翔吕和渡边家有什么关系,就不会被怀疑是有预谋的犯罪吧。
“那个前辈是什么人?”安藤问道。
富田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害怕什么。
但在安藤催促下,他立刻坦白了。
“灰谷——是这镇上的不良少年,很有名。三年前杀过人。”
这镇上,不良少年,三年前,灰谷。
听到这些词,安藤反射性地反问:
“他是——灰谷让?”
“是的。我是被他威胁的。”
安藤彻底说不出话了。
真是天道轮回。
灰谷让——没想到夺走自己恋人的男人之名,会从这个少年嘴里说出来。
安藤拼命抑制感情。采访时不该动摇,不然就和荒川一样了。
“灰谷让为什么要谋害渡边笃人的家人?”调整好呼吸,安藤问道。
“我怎么知道啊。渡边笃人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可灰谷什么也没告诉我。我也是被害者啊。”
“渡边笃人听了是什么反应?”
“他抓住我的前襟,”富田翔吕声音颤抖着。“大声叫着,说‘我要让你赔几千万’。”
民事诉讼吗。渡边笃人自然是知道这一手段。
不过,眼前这个面无血色的少年好像并不知道。
“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本来以为,这次犯罪只要出了少年院就没事了,民事诉讼之类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要是渡边笃人起诉, 我就要背上几千万的债了。当时感觉要是我求情说家里没钱,他会拿菜刀捅过来。”
富田的声音越来越大,带上了哭腔。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灰谷只告诉我,十三岁的话就不算犯罪。网上的人也都说,少年法很宽松,会保护加害者,未成年人就算犯罪也没事。几千万我上哪儿拿去啊!一辈子都还不起啊!”
安藤看了看富田的父亲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了沉重和抑郁。
摆在房间里的家具,勉强说也说不上豪华。看来他们生活并不宽裕,物理制服赔偿金。
“但是,渡边笃人说‘我要花一辈子来和你收这笔钱’。我害怕得跪下,他才把菜刀放下了。”
那绝不是放弃了复仇,可能只是无奈的心情占了上风。
“然后就——”富田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走之前,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如果知道有民事赔偿这件事,你还会犯罪吗?’”
“这样啊。你是怎么回答的?”
富田翔吕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了。”
“听了你的回答,渡边笃人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难过。”
富田小声嘀咕。
安藤无话可说。渡边笃人实在太可悲了。
“那个,安藤先生,我可以问一件事吗?”富田翔吕畏畏缩缩地开口。“我全都说出来了。这些不会写进报道吧?别人不会知道我吧?”
想法天真到这个地步,简直教人可怜。
“我很难保证。恐怖事件的混乱还在扩大,就算我不报道,身为渡边笃人的相关者,你的名字还是有可能出现在网上。”
“可,可是,这都怪灰谷啊。”大概是无法承受事实的严重性,富田翔吕再次抬高声音。“全都是灰谷的命令,我没有错。”
“别推卸责任。”
“闭嘴。犯了这种事以后,我再也不能去学校,也不能打篮球,还要背上债。我完了。都是灰谷的错,我的人生全完了,这全都怪他!”
富田翔吕不顾安藤的制止,嘟嘟囔囔嘀咕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看样子已经谈不下去了。安藤站起身。被警察和记者连续逼问,富田翔吕好像也相当吃不消,继续穷追不舍,反而会逼他抵抗。“再想到什么的话请联系我。”安藤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富田的父亲。
即将走出房门前,安藤朝富田翔吕看了一眼。
他仍对着桌子不停嘀咕,眼睛空洞无神,嘴上似乎在不断重复着——全是灰谷的错。
周围充满了毛骨悚然的气氛。安藤断定继续待下去没法收场,迅速离开了。
离开富田家后,屋里响起了痛骂声。
大概是富田父亲的怒吼。正要走出公寓时,声音清晰地传进了耳朵。
“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赔偿金你自己赚去吧,我一分钱都不会出!”
富田翔吕的父亲好像曾试图以一笔小钱和渡边笃人私了。他想当然地觉得十五岁的少年没见过世面,很好打发吧。如今得知渡边笃人打算提起进行诉讼, 似乎慌了手脚。
安藤咂舌。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富田父子。很多时候加害者拿不出赔偿金,结果一分钱都没出,最后拖过了索赔期限。参加少年犯罪被害者集会的渡边笃人自然之道这一现实。
得到了追踪渡边笃人的线索,但安藤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不爽。
人们对少年犯罪认识稀薄,极其不负责任地散布情报。
富田翔吕没有仔细调查,随随便便染指犯罪。
富田翔吕的父亲也不打算支付赔偿金。
以及,最可恨的是——
“灰谷让……吗。”
说出他的名字时,安藤感到浑身发烫。
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会再次耳闻这个男人。
简直像亡灵一样。无论如何驱赶,他都不肯从安藤面前消失。
杀了自己恋人的男人,又一次染指恶事。
安藤止不住用力咂舌。


中午,荒川联络过来,看来是有什么新情报了。
“怎么了?”安藤接通电话,立刻听到荒川急切的声音。
“山手线内好像发现了可疑物品,还抓到了可疑人物。”
是新闻速报。
山手线的乘客在网架上发现了可疑物品,于是电车停下先让乘客避难,随后警察进行检查。
“原来如此。看来乘客现在也相当神经过敏啊。”
“抓到的会不会是笃人君啊?”
“不会。如果是的话,新闻里就说了。”
如今,全国的民众都巴不得渡边笃人被逮捕,这种情报应该会最先被报道。
是渡边笃人的帮手,不然就是模仿犯吧。
搞不好是前者啊,安藤心想。从渡边笃人至今没有被逮捕的现状来看,或许有人把他藏了起来,为销声匿迹的少年提供衣食和住处。
“可疑物品是什么?”
“没有被报道。据在场的人的SNS所说,他们闻到了像是温泉的味道。”
臭鸡蛋的味道。安藤立刻想到了。“硫化氢啊……”
如果是的话,再次发生无差别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就很高。硫化氢是有毒气体。要是把那种东西散布到密闭空间,出现死者也不奇怪。
这也是渡边笃人预告的恐怖活动吗?
安藤向荒川说明了渡边笃人与富田翔吕之间发生的事情。荒川对渡边笃人表示同情,对富田翔吕则感到愤怒。已经习惯荒川偏袒渡边笃人措辞的安藤没有反驳,简短地理清现状。
“我们来捋一下。渡边笃人在为复仇而行动,这点应该没有错。见过富田翔吕后,他去了灰谷让的老家。对富田翔吕的复仇是民事诉讼,而对灰谷让——”
“这次可能真会出人命啊。”荒川接着安藤的话说道。
灰谷让的家人没出什么事倒还好,但现在没人能保证。
“我现在立刻去灰谷让的老家。你去查一下最近有没有悬案或是诱拐事件。”
挂断电话后,安藤立刻开始行动。
关于灰谷让的情报,他早就刻在了脑子里。那家伙已经不在老家住了。从少年院出来后,他离开当地,在保护司[注]的监督下一个人生活。再之后,失踪。没有回老家,去向不明。
(译注:保护司,日本的一种公务员。政府设立专门组织,组织内职员负责保护、监督从监狱或少管所释放或者假释出来的人们,称为保护司。被观察保护的人们须定期与保护观察官或者是保护司会面,在受教育中一步一步走向生活的正轨,这同时也是为了预防其再次犯罪。)
渡边笃人应该见不到灰谷让吧。
但,灰谷让的家人——他的母亲和妹妹,还住在老家。
妹妹的名字,记得是叫灰谷梓。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0 21:37 编辑


6


如果说我还有不同的道路,一定没错吧。
我的手机每天都会收到消息。无论初中时代,还是在全日制高中上学时,我都不是没有朋友。了解情况的人会关切地发来消息,其中有“没事吧”这样的关心,还有“再一起去玩吧”这样的邀请。
我真是受人眷顾。
不同的道路肯定是有的。
只要与朋友共度时光,或许事件的伤口也会稍稍愈合。出门玩乐,转换心情,渐渐地接受悲伤,带着内心的伤痛向未来迈进也并非不可能。就像美好的青春连续剧。这我明白。
但,我决不想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我心中,事件还没有结束,还没有来到我能够接受的结局。
朋友发来的消息,我一条也没有回复。
关切和转换心情都不需要。我不想忘记伤痛,也不想打起精神。我所追求的,仅仅是同失去家人对等的代价,不需要多余的东西。
有余心关照其他人的朋友——这种存在本身让我喘不过气。
我明白自己性格扭曲了。
但,那又怎样?
我一个一个地屏蔽、删掉存在手机上的朋友,退出群聊。能联系上朋友的方式我只知道SNS账号,住处、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彼此都一概不知。只要屏蔽账号,就永远失去了联系的方法。
再见了,我的朋友。
唯一留下的,只有梓的联系方式。
如今,必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在墓碑前,我静静双手合十,向永远沉睡的家人报告自己的近况。
“我见到了富田翔吕。本想捅了他,可是……抱歉,有错的不只是他,还有一个没受到任何惩罚的男人。”
我分开合起的手掌,伸向放在墓碑前的东西。
祖母留下的菜刀,和实夕送给我的雪花莲做成的卡片。
“不能停下。”
我说道。
“在毁掉杀了祖母和实夕的混账之前,我不会停止行动。”
我有应当完成的使命。
必要的,就只有勇气而已。

···

离约好的五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就来到了梓的家。
不出意外,她的母亲打开了门。我递出当作礼物的水果蛋糕。“不必这么费心的。”她嘴上客气着,但还是很高兴,看来对我没有防备。真是个温柔的人。
本来还担心短时间里两次到访会不会被怀疑,看来是我多虑了。
梓的母亲请我进屋。时值十二月的寒冬,待人和善的她不忍心让我在外面等两个小时吧。真是值得庆幸。
我慢慢脱下外套拖延时间,趁机把家门锁紧,免得有人进来碍事。上次来的时候,我已经记住了房间和窗户的位置。只要把大门关上,从外面就看不见门口的走廊了。
深呼吸后,我伸手摸向左边口袋里的雪花莲卡片。
祈祷。
然后,右手握紧菜刀,指向梓的母亲。
“请不要动。拜托了。”
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刀刃相向吧。
梓的母亲瞪大眼睛,愣住了。
“笃人……君?”她呆呆地念出我的名字。
“我不想动粗,请按我说的做。”
她嗫嚅着。
“为什么……?”
“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灰谷让的被害者。”
只听这一句话,她似乎就理解了情况。
“他又……”她呻吟道,看来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的话。灰谷让这个人真是完全没有信誉。
“你是灰谷让的母亲,没错吧?”
“……是的。”她轻轻点头。
太好了。这要是弄错了,可没法一笑而过。
“先换个地方吧。我有想找的东西。请带我到梓的房间。”
她没有抵抗。
梓的房间很整洁。书桌、床、衣柜、床边小桌,简直像展示用的样板房间,没有多余的东西。要说特征,也只有杂乱地贴在墙上的花的画还有人物海报。她肯定相当喜欢花吧。
我拉上床帘,转向梓的母亲。
“我想知道灰谷让在哪里。”我说道。“你知道吗?”
“不……让失踪了,联系不上。”
预料之内的回答。
她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好打发吧。
“那,你知道梓的日记在哪里吗?”
“不……为什么?”
“我想确认你的话是真是假。”我用菜刀敲敲书桌。“快点找出来。”
尽管我抬高了声音,但她没有行动的意思。
为什么不听话?
怎么回事?我渐渐开始烦躁。
“拜托了。今天,我说不定会杀人。就像灰谷让夺走了我的家人一样,我也想夺走他的家人。我是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来到这里的。”
梓的母亲没有从我身上别开视线,也没有对我的责难显得怯懦,而是沉默地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你也是我儿子的被害者啊。”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
“我不知道日记放在哪里。不过,可以先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吗?”
她打算拖延时间吗。
算了,也好。我坐在椅子上。反正离梓回来还有充足的时间。
我把菜刀放在书桌上。
“这把菜刀,是祖母的遗物。”
祖母不擅长做菜。她不太会处理鱼,经常把菜刀弄得到处是伤。我用手指划过那些伤痕,回忆起过去。
“灰谷让威胁这座城镇的中学生,杀了我的家人。这是从实行犯、名叫富田翔吕的少年那里问出来的。我不觉得他说了谎,因为他看起来没那个脑子。”
我想起富田翔吕的表情。
他害怕灰谷让——因为对方是杀人犯。
“这座镇上,灰谷让好像相当有名呀。”
“让你见笑了……”
“现在他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
梓的母亲摇了摇头。
“真的。”
“真不像话。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个男的!现在还在威胁别人去杀人啊!那是你儿子吧!不管管他吗!”
“他两年前失踪了,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涌上心头的,是沸腾般的滚烫感情。
这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明明自己养大的人还在不停参与凶恶犯罪。
我握紧了菜刀。要再逼得紧一点才行——
“那就全说出来听听啊。”我瞪着她说道。“你儿子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我知道了。”面对我的愤怒,她点点头,然后自然地正座。
“首先,从家庭环境开始吧。”她开始了叙述。
梓的母亲名叫灰谷美纪,生下梓以后,和丈夫离婚。因产后身体状况不佳,她没有得到抚养权,让和梓被交由父方抚养,而灰谷美纪则在老家疗养。离婚五年后,前夫联系说希望她能接养两个孩子。于是,时隔五年,灰谷美纪与儿子和女儿再会。
“可是,我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淡淡地讲道。
“让的身体上有无数淤伤。他好像受到了前夫的恋人的虐待。”
九岁的让养成了粗暴的性格,一旦胡闹起来,连大人都管不住。在小学殴打同学,乱踹老师。在家里责备他的行为时,连灰谷美纪也会挨打。
不懂得交流,只会用暴力表达不满——灰谷让变成了这样的孩子。
“平时他挺黏人的,就算胡闹起来,过了几个小时就会像什么事没有过一样央求零食,和人撒娇。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再胡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
她简直像是在找借口一样,我很不爽。
本打算一言不发地听下去,结果还是忍不住了。
“那就赶紧带他去见专家啊,不是有那种设施吗?”
“我试过带他去见生活顾问,但他马上就变得不高兴,大吼大叫,还会对家人使用暴力。等到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总算带了过去。”
梓的母亲继续讲述。
灰谷让升上初中时,祖父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法带他去见生活顾问了。
“随着身体长大,让的破坏性也增加了。打坏老师的车,杀死别人养的狗,还用钢管椅子殴打前辈……生活顾问看不下去,就帮忙接洽了儿童咨询所,希望要对协[注] ,也就是警察和医疗机关等能一起配合应对。可是,儿童咨询处没有接受。”
(译注:要对协,日文全称为“要保護児童対策地域協議会”,对需要保护的儿童进行援助的公共组织。)
“为什么?”
“好像是儿童咨询处的业务过多,为了减少咨询数量而进行了调整。”
我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摩挲刀背。
不做点什么,就听不下去。
“在那一个月后,没人能管的让,终于杀了人。”
杀害名为井口美智子的女性后,灰谷让进入了第一类少年院。据职员所说,在少年院里,让表现出了强烈的后悔。
出了少年院后,他离开本地,在保护司的监督下开始一个人在县外生活。据称,他没有上高中,而是在一家小超市工作。灰谷让的性情变得安分,没有引发暴力事件,还得意地对灰谷美纪说在打工的地方交到了朋友。
看到让洗心革面,灰谷美纪和梓都感到安心,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希望也突然遭到破坏。
“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让上班的超市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缺勤了。据说是某家周刊杂志曝出了他的过去,超市遭到电话骚扰,周围人的态度完全变了。他非常受打击。我立刻去了让的家,但他已经失踪了,从那以后再也联系不上。”
“这样啊……”
“这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所知道的一切。”她的说明结束了。
沉默中,我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他从少年院出来后,你没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吗?”
“和少年院的职员商量后,我没有那么做。这一带的人全都知道让的事件。有人大半夜往信箱里放匿名信,还有人践踏梓的花坛。当时我们觉得,让他在全新的环境生活比较好。”
结果,灰谷让开始一个人生活。
想问的事情,基本都听到了。
我再一次紧紧握住卡片。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大声喊道。
无法原谅。
不管灰谷让有怎样的过去,我都必须完成复仇。
嘴上说得再好听,也绝对无法拯救我。
“和我没关系。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加害者的理由!不管加害者有什么情况,我失去的家人也回不来了!”
我抓起手边的书,朝梓的母亲扔去。
扔出去后我才发现,那是梓的课本。同时被扔出去的几本书掠过她的身体,书脊砸到地上,发出钝响。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
【杀人犯的妹妹】
极其潦草的字迹映入视线。
那是写在梓的课本上的文字,线条又黑又粗。
【被害者原谅你了吗?还没去谢罪?】
【园艺很开心是吧?井口小姐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你哥哥杀了人,怎么还能活着?】
我跪在地上,轻轻把手伸向散了一地的课本。
每翻一页,就能看到其他的涂鸦。
“乡下的小镇,消息传得很快。”梓的母亲低喃道。
我的视线离不开课本。
梓的母亲仍在继续说明。
“在学校,梓被欺负得很惨。当家长的多少有些偏心,但在我看来,她并没有低头认输,而是健康地长大了。”
我其实能想象到,只是装作没注意。
明明相当容易和人亲近,从梓的言行中却能察觉出,她的朋友很少。
“……但是,那些和我没关系。”我重复相同的话。“无论你们有多惨,都和我……”
我拼命挤出声音。
梓的母亲始终毅然注视着我。
“没错,全都是父母的责任。梓没有错。而且,让也一样,是我没有教育好。”
她把手和额头依次抵在地上。
“请杀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的两个孩子……”
啪地一声。
头脑深处,似有火花飞溅。
我大吼大叫,仿佛要挤出肺里的所有空气,从梓的母亲身旁跑过,冲进了走廊。我哭着,喊着,扯下贴在走廊墙上的海报。
图钉蹦了出来,被我撕碎的纸片在空中飞舞。
墙上贴着几十张海报,我从头到尾都撕了下来。
樱花、三色堇、百合、紫阳花、秋海棠、山茶花、康乃馨、向日葵,还有我不认识的花。我撕裂所有海报,碎片像花瓣一样撒在走廊里。
直觉告诉我。
如果灰谷美纪所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贴在家里的海报的意义——
我扔掉那些花的照片,看向显露出的东西。

——藏在海报下的,是墙上的无数坑洼。

答案一目了然。
是灰谷让殴打的痕迹。
是灰谷让乱踢的痕迹。
是不断折磨这个家庭的种种暴力。
我大喊大叫着,不断剥下掩盖那些痕迹的花。手指作痛,皮肤被图钉扎破。每剥下一张,就会发现新的坑洼。那是这个家庭不断遭受痛苦的证据。
我撕掉了所有海报。
伤痕累累的走廊尽头,是梓的母亲。
“这太卑鄙了!”
我下意识控诉道。
“我不可能对跪下的人下手吧!我怎么可能做到那么无情!”
不行了。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仅仅一年以前,我还只是个学生,理所当然地在社会上生活,与人接触。就算再怎么憎恨对方,杀人与我而言仍死不能承受之重。
菜刀穿透人的肉体,撞上骨头,倒在眼前的人痛苦地呻吟,溅起的血染红我的手——光是这样想象就让我恐惧。
我是普通人,不是杀人鬼。
“……灰谷让在哪里……真的没人知道吗?”我的语调变得恳切,然而答案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
梓的母亲再次低下头。
我再也看不下去她的样子,回过神时,已经冲了出去。


我只顾一头往前冲。
外套忘记带出来了。冷风不断夺走体温,越是加快速度,雪打在脸上的力度就越强。吐息是浓厚的白,身体仿佛燃烧般发烫,指尖和耳朵却冰冷得发痛。
我停不下来奔跑的双腿。
感觉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真是凄惨。
为了妹妹,为了祖母,我那么愤怒,结果还是扔下菜刀跑了出来。真差劲。真丢脸。实在是太难看了。我对家人的思念才这点程度吗?
我杀不了灰谷让的家人。
灰谷让夺走了我的家人。然而,我却杀不了灰谷让的家人。
真是个胆小鬼。面对跪下的女性,没能横下心来地捅死她。
“我,”一边跑,一边从嘴里吐出话来。“我,”
还没说完,就被雪绊倒了。
我惨不忍睹地滚到地上。没来得及抵御冲击,结果鼻子撞到地上,流出血来。擦掉淌出的血,我站起身,仰面倒在附近的长凳上。
像这样仰望雪花飘落,还是第一次。
也难怪。冷静一想,下雪天躺在外面简直是自杀行为。
雪不断在我身体上堆积。从天空慢慢飘落的雪反射LED的照明,闪烁蓝色的光辉。雪落在我身上没有立刻融化,叠起来像花纹一般装饰身上的黑色毛衣。
背后融化的雪渗进衣服,不停带走体温。而那阵冰冷,我也渐渐感到习惯。
如果就这样一动不动,我会冻死吧。
然而我没心情立刻爬起来。
视线朝侧面转去,雪花莲的花坛映入眼帘。这里我曾来过一次,是那个有灯饰的花园一角。
看来我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
被雪盖住的雪花莲还不见开放。
看着花,我想起了妹妹实夕。
实夕为什么说了谎?
为什么她要把不可能在山上野生的雪花莲说成是“在山上摘来的”呢?她的鞋上沾着泥,肯定是走过山路。
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花送给我的那天晚上,实夕死了。
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灰谷让一人。
真想去逼问。但,我没办法找到他。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向。
我已无处可去。
到底该做才好?
因失去家人而残缺的内心还能否修补?
LED的灯光变得炫目。我闭上眼睛,视线被黑色掩埋。
黑——那是我的颜色。
我始终在黑暗中前进。逼问国会议员,朝富田翔吕怒吼,欺骗灰谷梓,威胁灰谷美纪。但,我没有感到畅快,内心逃不出黑暗。
就算复仇后死了也无所谓——我明明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在黑暗中回响的,只有无数的“声音”。
“加害者被少年法保护,肆意妄为。”“就算杀了人,过个几年也能正常生活。”“不能直接处罚加害者本人的话,那就该向父母问责吧?”
有人期待我复仇。他们可怜我,为我声援。我无数次无数次想起他们的声音,来鼓舞自己的内心。
但——这还有什么意义?
“都给我毁了吧。”嘴唇动了动。“所有的一切,都毁个干净。”
在医院的太平间,我发了誓。
我握起实夕的手,她的指尖呈艳丽的粉红色,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失去生命前,她有多么痛苦,光是想象就让我落泪。
我向她保证,我要报仇。
要让犯人付出同等的代价。
我必须继续行动。
无论遇到怎样的苦难,都必须前进。
因为,实夕已经不能前进了。
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全部,全部,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吧。”
意识越来越远。身体无视意志,已经筋疲力尽。昨晚没睡啊,我感到自嘲。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杀人,就完全没能睡着。那份紧张已经到了极限。
黑暗在眼睑内侧扩散。就像被吸入其中一般,我失去了意识。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0 21:38 编辑


7


放在电车内的可疑物品再次成为话题。
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和渡边笃人的恐怖活动联系在一起。
电视中,专家提醒人们注意电车内的可疑物品。随后,映出的是新宿站的样情况。人们避开电车,车站旁排起了等待出租车的长队。一名男性记者正热心地采访排队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被采访者的话语中不正常的断续,恐怕是消去了“渡边笃人”的真名吧。看来,媒体也在为难该怎么对待未成年人的恐怖行为。解说员既没有拥护也没有过激地批判,只是重复着模棱两可的发言。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网络。人们毫不顾忌地披露渡边笃人的情报,好像还有人往他住的设施和曾经在读的高中打电话,对方的应对也被悉数写在网上。
十五岁的少年,公开自己的长相和本名,进行炸弹恐怖行动。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海外媒体也争相报道,据说一时甚至对日经平均股价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比起恐怖行为本身,人们对交通系统停运的指责声更大。媒体估计的经济损失少则数百亿、多则数千亿,虽然数值存在不同,但不影响愤怒的声音井喷般接连不断。
让安藤感到意外的是,有些博主竟然发声拥护渡边笃人。但看过内容后,他无语了。博客里把渡边笃人的恐怖行为强行解释成“现代年轻人对社会发泄不满”。从文字上来看,博主好像是看了渡边笃人清秀的外表后变成粉丝的。
艺人的SNS引起了众人批判。上面写着“渡边笃人就该判死刑,少年法太姑息了。”评论栏下赞否两立,有人拥护渡边笃人,主张逮捕前应该先判断一下;还有人称赞艺人说得漂亮。后者的数量占压倒性优势。
随着时间变化,事件的影响逐渐扩大。
渡边笃人仍然未被逮捕。


事件发生三十二小时后,调查终于触礁。
安藤去了灰谷让的老家,但他的家人并不在。据附近的居民说,她们从昨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灰谷让的母亲灰谷美纪本就很少与近邻来往,应该是灰谷让过往的事件的影响吧。附近没人知道她们的去向。
荒川调查了灰谷让老家周边发生的事件。近几个月来,没有发生危险的事件,也没有人员失踪的情报。至少,渡边笃人好像没有对灰谷让的家人做出杀伤行为。
安藤开始觉得,已经很难再查到渡边笃人的其他过去了。
于是,他打出下一张牌——给灰谷让发了邮件。邮箱地址是从富田翔吕那儿得到的。
然而,他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对方会警惕也是当然,于是安藤放弃了。灰谷让的人生曾一度被周刊杂志毁掉,他心里不只是警惕,还有恨意吧。
在等待回复的期间,安藤和荒川一直在行动,几乎没有合眼。主编称赞他们的采访结果,当即决定在下期杂志上刊载特辑。渡边笃人身边曾发生的事件、他与比津议员的争论、对富田翔吕家的访问,纸面上需要的情报都凑齐了。
可是,他们还没有探入渡边笃人的内心。安藤仍然觉得事情并不圆满。
结果,渡边笃人和恐怖活动的关系依旧不明了。
他们也没有其他可采访的目标。渡边笃人曾待过的设施和高中已经明确拒绝了采访。这下该怎么办呢。
正当他在编辑部沉思时,荒川问向他:
“对了,在电车内发现的可疑物品是什么啊?”
关于可疑物品的情报,安藤已经从新谷那里问到了。他以富田翔吕的一部分情报做交换,得到目前调查的情况。
“就是硫化氢。包里面是洗涤剂和农药,到一定时间就会让酸性洗涤剂和石灰硫磺合剂混合在一起。”
(校注:石灰硫磺合剂的有效成分为多硫化钙(CaS·Sx),遇酸会迅速生成硫化氢:CaS+2H+=Ca2++H2S↑)
“就是混合起来有危险的那种东西吧?”
“没错。这次要是没人报警,可能真就死人了。被逮捕的好像是个女孩,没有身份证明,而且彻底保持沉默。”
这个少女是什么人,目前还不清楚。
不过,负责审讯的是国家机关,只要警察花几个小时逼问,早晚能让她开口吧。
“警察怎么看这件事的?”
“他们好像相当困惑啊。渡边笃人背后不见任何组织。目前说渡边笃人是单独犯罪、或者只靠数名协助者进行恐怖活动的主张占优势,也就是所说的独狼式恐怖活动。”
安藤讲出新谷告诉他的内容。
公安警察调查了有关反社会团体的消息渠道,但无论是右翼、左翼还是新兴宗教团体,都对这次恐怖活动始料未及。
(校注:在日本,公安警察负责应对可能危害到国家安全的恐怖袭击等犯罪行为,职能类似于我国的国安警察。)
“安藤先生,果然这次的事件有点怪啊。”
“这我知道。”
“看不出笃人君的目的。”
这是全日本都在关心的问题。
连安藤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答案。虽然已经判明渡边笃人是为了复仇追逐加害者,但这和恐怖活动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能想到的解释是对少年法的愤怒。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他没有在犯罪预告里声明呢?‘我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因为对少年法的愤怒进行恐怖活动’,只要这样声明就好了,肯定有很多人赞同。”
安藤想起荒川激动的样子。
只要知道渡边笃人的过去,就会出现荒川那样的拥护者。前者的恐怖行为定然无法赞同,但少年的境遇,以及他对少年法毫不遮掩的愤怒,无疑会唤起大批同情的声音。考虑到十五岁这个年龄,就更是如此。
“可是这样下去,笃人君只会被看作凶恶的恐怖分子。”
“不用‘可是’,渡边笃人已经是凶恶的恐怖分子了吧?”
“但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肯定有什么原因,比如被谁威胁了。”
“的确,不明之处太多了。”
荒川的疑问很正常。
渡边笃人为什么没有在网上公开他犯罪的经过和理由?
如果憎恨少年法,为什么不将其告知世人?
“等等,不对。”安藤意识到了。“说不定他没必要说明犯罪理由。”
有件事需要确认。
安藤立刻拨起了电话。


安藤再次找到比,幸运的是对方腾出了时间。比津带着安藤,来到一家店的单间。
“真是抱歉,特意把你叫出来。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
坐下后,安藤立刻切入正题。
“这次的恐怖活动,有可能成为少年法严惩化的契机吗?”
比津曾对此向渡边笃人和荒川说明。眼下少年犯罪总数逐年减少,为了从严修正少年法,必须要有相应的事由。
这点不会有错。有些现实,单靠感情控诉难以改变。但实际上,至今为止,少年法已经有多次修正。
“是啊。”比津点头。“要提出修正少年法、特别是关于从严修正的讨论,就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比如说——”
“大大超出少年法预期的凶恶犯罪,对吧。”
安藤接过话头。“没错。”比津点头同意。
具有代表性的,是一起十四岁少年造成的连续儿童杀伤事件。以此为契机,进行刑事处罚的最低年龄——刑事责任年龄被降低了。还有在长崎发生的小学六年级学生犯下的杀伤事件,以及十二岁少年造成的诱拐杀伤事件。由此,能送少年进少年院的年龄被降低到大致十二岁以上。当然,只靠一起事件无法简单地修正法律,但成为修正的契机这点不会有错。
(译注:上文提到的事件依次如下:①神户连续儿童杀伤事件,又称酒鬼蔷薇圣斗事件,1997年。案件中造成2人死亡、3人重伤,被杀害者皆为小学生。②佐世保小学生杀人事件,2004年。日本长崎县佐世保市大久保一位小学六年级女生持美工刀杀死同班同学。③长崎男童诱拐杀人事件,2003年。长崎市一名12岁少年在家电商场诱拐4岁男童,在屋顶将其剥光施加暴行,最后从20米左右高空抛下至其死亡。)
“我也考虑到了相同的可能性。”比津说道。“如果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修正少年法,那他只要被逮捕就行了。倒不如说,如果他自己提出少年法的修正,反而会招致舆论的抵触。”
这绝对有可能。
身为恐怖分子主犯的渡边笃人竟宣扬从严修正少年法,这难免会引起世人的反感,最终被人指责“你还有脸说”。
“如果是那样,”安藤问,“渡边笃人期待的就是自己作为凶恶罪犯受到社会的批判吗?”
“只要媒体不做多余的事,他的愿望很可能会实现。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少年用网上得到的知识制作炸弹,引发前所未闻的恐怖事件——要改变少年法,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例了。”
比津喝了一口端上来的乌龙茶,继续讲道:
“不过,如果媒体把渡边笃人当成耐不住孤独的可怜孩子,舆论就会分为两派吧。那样一来,可能就没法提出从严修正法案一事。”
安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十五岁,说大人还没那么成熟,说孩子却也不算小了,这个年龄实在微妙。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呢?
“安藤先生。”比津探出身子。“我当你是一直关注少年犯罪被害者的同伴,跟你多说一句。”
“是什么?”
“现在事态正处于分水岭。事件没有出现死者,当然这值得庆幸。但不得不说,要靠这件事造成改变,还缺少决定性因素。想要大幅修正少年法,舆论的推动是必不可少的。”
比津向他投来坚定的眼神。
“为了给被害者们伸怨,必须将渡边笃人描述十恶不赦的残忍罪犯。”
原来如此。比津这么配合采访,就是为了这个啊。
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能诱导舆论。
安藤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渡边笃人自身成为凶恶犯罪者,借此诱导舆论推进少年法从严修正——比津先生,你真的相信这种假说吗?”
“安藤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吧?”
安藤摇头。这最多只是可能性之一。
诱导舆论?开玩笑。你以为我会听信这种戏言?
“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我不打算进行歪曲事实的报道。”
安藤造访比津是为了确认情况,而非串通政治家搞这种肤浅的勾当。
“比津先生,违背事实、煽动舆论的报道只能算是政治宣传。你在本地选举区的得票率年年都在下降,这和你对少年犯罪言论过激,结果被众多媒体围攻指责也有关。所以,你想利用这次的事件,让人们对长年提倡严惩化的男人有所改观。你其实是有这种打算吧?”
如此引起公众哗然的事件,正适合用来拉选票。
比津作为新锐的年轻议员受人瞩目,但人们对他的关注度逐渐下降。他对少年犯罪的过激发言也不止一次遭律师揭短,甚至有传言说他在党内被孤立。他自然会想在这件事上取得显著的成果。
这一见解已经毫不遮掩了。不过安藤并不在乎,一口气说了出来。
想让记者放弃职业操守的这个男人,他怎么也不能看作同伴。
“你这么说才是违背事实啊。”
比津干脆地否定。
“我只是想实现渡边笃人悲壮的愿望。”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期望就是这样。”
“安藤先生,你没有看到渡边笃人向我控诉‘为什么不改变少年法’时的表情。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事,被害者希望因果有报的心情你应该了解。就算做法并不得体,也应该诱导舆论向严惩的方向发展,这只有最早开始追查渡边笃人的你才能做到。这次的事件,是大幅修正的机会。”
比津看着安藤,眼神仿佛要将人射穿,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愤怒。
“你是为了什么才不断追逐被害者的!”
为了什么……吗。
面对强有力的质询,安藤没能立刻回答。
内心中,有个声音说:比津的假说可能是正确的。
渡边笃人憎恨少年法,支撑他的家人也已不在。
“精神不稳定的十五岁少年,对保护加害者的少年法心怀恨意。他近乎自暴自弃,引发了恐怖事件。没必要发表犯罪的动机。只要他被逮捕,社会自然会将少年法向严惩化修改。”
这么整理下来,好像说得通。
至少,一个十五岁少年犯下了恐怖袭击事件,这一异常情况确实发生了。
要解释这个异常情况,比津的想法具备足够的现实性。
“可是,我不认为渡边笃人是独自犯罪。”安藤说。“从渡边笃人通过你了解少年法的现状,到引发事件为止,中间隔了四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很难准备炸弹。应该是有人在帮他。要先找到那个协助者再说。”
这只是转移论点,比津肯定会看透吧。
安藤感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想要维护渡边笃人的。
唉,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安藤自嘲。
这不是没法笑话荒川了吗。

···

“是什么内容不能在电话里说?”
晚上,安藤等在警视厅前,新谷出现了。
“抱歉。这次的情报有点特别。”
在电话里,新谷只会说迟早要见报的内容。说不定警察有提防通话被窃听的规矩。
“渡边笃人在哪里还没有查到吗?”安藤先确认的是这件事。
“没。不知道渡边笃人是不是把手机弄坏了,没法从发出的信号查到。第二次的视频恐怕是用其他终端,在东京都内连上免费Wi-Fi,再通过匿名浏览器上传的。现在正在彻底分析收集到的目击情报。”
“为什么不公开监控摄像?摄像头拍到安放炸弹前后的情况了吧?”
新谷叹了一小口气。
“上面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但还没有结论,毕竟犯人很可能是未成年人。不过如果一直逮不到的话,早晚会公开。那,重点呢?”
“有张照片想让你看。这个男的和事件有关系吗?”
安藤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年前在一家超市里工作的少年。
“安藤,你知道这家伙?”新谷瞪大了眼睛。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新谷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就回答了。
“他和渡边笃人有关。在车站站台上安炸弹的就是他。”
“真的吗?”安藤大声道,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等下,你是说渡边笃人根本就不是炸弹恐怖行为的实行犯吗?”
新谷点点头,紧接着说明。如果公布实行犯另有其人,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所以警方决定在渡边笃人和实行犯都被逮捕前不会声明。
“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新谷小声问。
安藤按着额头答道:
“灰谷让。三年前,杀死美智子的就是他。”
“是吗。”新谷动了动眉毛。“他就是……那个男的啊。”
新谷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大概是职业使然。
“感谢你提供宝贵的情报。这家伙要立刻逮捕。”
留下令人安心的回答后,新谷再次返回警视厅。
不好意思啊,安藤暗自说道。
他没有将灰谷让的联系方式告诉新谷。
自己这边掌握着更宝贵的情报。
灰谷让和事件有关——那么,就有办法准备鱼饵钓他出来。


灰谷让指定的地点,是位于东京和神奈川交界处的小镇。
离开警视厅后,安藤立刻给灰谷让发了邮件,内容真假参半。虽然违背职业道德,但无所谓。根据至今得到的情报来看,他确信灰谷让会上钩。
安藤猜得没错。
第二天一早,灰谷让便回复了邮件。
灰谷让选择的见面地点是视野开阔的公园,除入口外没有监控摄像头,只要翻过栅栏就能进去,毫不费力。此外,公园里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他是在防备有警察伴随吧。
根据邮件中的指示,安藤和荒川在广场中央等待。
工作日的公园里,除了他们两人外,就只有冷风吹过。
“他真的会来吗?”荒川问道。
这次的采访,他把荒川也叫上了。不只是因为安藤判断自己一个人有危险,还有荒川主动请缨的缘故。
“他可是过去杀了人,这次进行炸弹恐怖行动的实行犯啊?那种家伙会这么简单地露脸吗?”
安藤向荒川隐瞒了灰谷让的部分过去。他只说了灰谷让杀害井口美智子一事,没有说被害者是自己的恋人。
“应该会来。”安藤看着时间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
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灰谷让出现时,已经迟了将近二十分钟。
这是安藤和灰谷让时隔很久的再会。
他体格不错,身高超过一米八了吧。眼睛以上盖着针织帽,脸用黑口罩遮住,唯一露出的眼中透出凶恶,不停地来回盯着安藤和荒川。
像条野狗一样,安藤心想。肮脏、凶暴,不受任何束缚的野兽。
“是灰谷让吗?”安藤问道。
其实根本用不着确认。两年前,安藤就记住了他的模样。
“记者还真厉害啊。”
灰谷让拨开口罩说道。他的声音很低。
“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连警察都没发现吧?”
他从裤子里掏出蝴蝶刀,指向安藤。
“换个地方,行吧?可别想着报警。”
移动到没人的地方,对安藤来说也正合适。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得到情报前可不能被警察抢走。
报警也要等灰谷让说出一切之后。
问题是,眼前的男人会不会给自己报警的机会。


安藤两人听从灰谷让的指示往前走。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废弃工厂。工厂不算大,墙上写的企业名已经无法分辨,估计很久前就停用了。
如果安藤的记忆没错,这片土地上曾经有繁荣的乡镇工厂。伴随着衰退,停业的厂家也增加了吧。他们连拆除费用也付不起,只留下了废弃的厂房。说不定就算有恶人住上几天,也不会很快被发现。
卷帘门的锁坏了,上面是崭新的撬痕,估计是用撬棍别开的。
废弃工厂中,到处丢着携带食品的垃圾和饮料瓶,看数量大概是一两人的份。安藤环视四周,没看到渡边笃人的影子。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灰谷让抓过饮料瓶,一口气喝光,接着,又喝光了第二瓶。
这种异样的干渴,让安藤想起他过去见过的患合成大麻依赖症的年轻人。说不定,灰谷让也是那种染指毒品的人。
灰谷让满足地抹了抹嘴,说道:
“我会相信你们,是因为你们家的周刊一点都不同情干坏事的小孩。以前报道过我的事对吧?一点都不客气。”
安藤没有告诉他那篇报道是自己写的。激怒他可不是上策。
“听你的口气,恐怖活动的目的是修改少年法吗?”
“这都看出来了?也好,省得我再说了。”
灰谷让压低声音笑了。“我要你们帮我。”
看来安藤和比津的推测是正确的。
这次爆炸事件的根本,在于少年法。
“我有一点不明白。”安藤盯着对方。“你怎么掺和进这事了?我看不出你有修正少年法的动机。”
“哼,看来这你一点都不知道。”
嘲笑般的态度让人不痛快。
安藤故意配合对方的挑衅。要是这时候被小看,可能就谈不下去了。
“如果你自己没有动机——就是有人出钱雇了你?”
“对啦。”灰谷让一脸了得意地说道。
他的一举一动都只能让人觉得他在瞧不起大人。
“说具体点。你不是想让我们帮忙吗?”
“少臭美了。”
灰谷让一脚踢飞了油桶。
里面好像是空的,声音在工厂内回响。
“别问雇主是谁,我没见过。就在电话里谈过一次。”
灰谷让一口气说了起来。
“一年前吧,还是一年半来着。我和一个上专科的女的住一块儿,偶尔打打短工,就这么赖活着。那女的天天吵着要房租,快受不了了,然后就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是个男的,我过去干的事儿他全知道,还说有钱赚,我就去了。那儿有个男的,说是那个人的手下,他把我选上,叫我做个东西。我就做出来了,立马就拿到一万块钱。这比打短工来钱快多了。我接着干,拿的钱越来越多,干了几次,他们就跟我说了炸弹恐怖活动的事儿。我听着还挺不错的。反正我也没工作,不亏。他们还说,如果我当实行犯,牢里蹲完出来就给我一大笔钱,够我活下半辈子的。”
灰谷让又一次把油桶踢飞。
“就这些。废话就别问了。”
看来他从工作的超市失踪后,跑到了女人的家里。当时肯定过着惨不忍睹的日子吧。就算不被雇主找上,也早晚会沾染恶行。
“那么可疑的话你就信了?”荒川问道。
灰谷让没有回答,只是保持沉默,他无聊地盯着地面。
荒川继续追问。
“中途你就发现自己被当成共犯,不对,是主犯了吧?”
这个问题灰谷让也没有回答,依旧沉默地瞪着地面。
“你杀人还没杀够吗?”
荒川的音量提高了。
灰谷让面不改色。
“你就没想过重新做人吗?”荒川大声喊道。
“烦死了。叫你别问废话。”
灰谷让用力踢飞油桶。油桶倒在地上滚远,一直撞到墙才停下。
荒川倒吸了口气。
灰谷让唾沫横飞地叫嚣:
“多亏了我,你们这群严惩派才能如愿以偿。十七岁的孩子搞出炸弹恐怖活动,这可是听都没听过的事。少年法绝对能变得更严,你们就少啰嗦吧。”
荒川紧紧咬住牙,表情越来越险峻。这次,安藤也没有拦着他。
他的愤怒理所当然。
灰谷让完全没有罪恶感,只是轻浮地笑着。
荒川的脸红得像火烧。
“你说得可能没错吧,法律是该改改了。杀了人还不反省的家伙,用不着什么人权。”
灰谷让说着,一脸满足。
“所以,我来实现你们的愿望。”他咧嘴露出牙。“反正和我没关系了。”
安藤紧紧握住拳头。这是他一直面对的问题——
真的需要保护吗?
道理上他明白。对国家而言,只要是少年,就有义务进行矫正教育。社会必须进行保护,帮他们改过自新,否则加害者只会再次危害社会,产生新的被害者。
但是,眼前这种家伙也需要吗?
“本性烂透了。”荒川说道。
看来他也在受同样的冲动驱使,烦躁的心情禁不住脱口而出:“真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灰谷让大声嚷嚷:“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不管我正经工作,交到朋友还是处上对象,被周刊杂志一搅合,全都白费了!反正干什么都没用,还不如一开始就上黑道赚大钱呢!”
“全都是你自作自受吧。别想得那么美了!”
“至少雇主有求于我,跟我说他需要我。我那个时候有多感谢他,你们根本不知道!”
灰谷让的声音仿佛着了魔。
放弃吧,继续争论也没意义。和这个男的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安藤拿饮料瓶敲击油桶。
干巴巴的声音在工厂中回响,两人同时向安藤看去。
“行了,都闭嘴。”
安藤把手里的饮料瓶扔到一边。
“多亏了你,我终搞清楚了,这次恐怖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长叹一口气。
这个男人彻底堕落的态度正是最重要的线索。
只要将情报依次解读,就能得到合理的结论。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啊,灰谷让。”
安藤说道。
“渡边笃人,和爆炸恐怖事件没关系对吧?”
不如说——是他自己闯进来的。
身边的荒川禁不住“诶?”地一声。
灰谷让双肩猛地一颤,瞪着安藤。
看来猜对了。
安藤忍不住想笑。不只是因为灰谷让懊恼的表情显得可笑,还因为自己竟被愚蠢的误解折腾到现在。
自己一直想错了。
炸弹恐怖活动的主谋,根本就不是渡边笃人。
“你和雇主的计划很简单。十七岁的少年自己动手制作炸弹并安放,导致两人以上死亡。本来该被判死刑的加害者,因为是十七岁而免于一死。舆论激烈反对,足以让少年法向严惩化修改。”
每次发生凶恶事件,少年法就会被修正。
十七岁的少年,用自制的炸弹引发恐怖事件。如果在工作日早上人流混杂的新宿站站台引爆,绝对会出现死者。而且,那个少年是再犯。这些加起来,足以成为提议修改少年法的契机——事情本该如此。
“但,你们失败了。因为渡边笃人的爆炸预告,电车停了。”
史无前例地露出正脸的犯罪预告让人们离开车站避难,炸弹在几乎没人的站台引爆,本该出现的死者也没有出现。
听了灰谷让的证言,安藤如此确信。灰谷让完全没有提到渡边笃人的名字,说明他和渡边笃人不是协助关系。
渡边笃人否定杀人的恐怖行为。
那个少年不可能和灰谷让这种恶人联手。
“你急了,于是进行了第二次行动,就是硫化氢袭击事件。你是让同居的女人干的吧。但因为渡边笃人的第二次爆炸预告,那也失败了。警察对车站站台进行戒严,所有乘客都对车内保持警惕,犯人不可能放下可疑物品后还能逃走。”
安藤朝灰谷让笑道:
“你的计划,被渡边笃人一个不剩地粉碎了。”
安藤不知道雇主和灰谷让定下了怎样的契约。
但从灰谷让心急火燎的态度来看,他应该会拿到相当可观的报酬。
然而,灰谷让彻底失败了。没有出现死者的恐怖活动,这种事件实在不足以推动修改少年法。
灰谷让一拳打在卷帘门上。
“烦死了!”他大声叫唤。“计划明明是完美的!”
大概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有人知道了!有人把事情捅给渡边笃人了!要不然,我现在已经拿了钱去自首了!就差一步,人生就能从头再来了!”
灰谷让朝安藤瞪了过来。
“你们是严惩派的人吧?那就帮帮我啊!想想办法啊!”
他一心抱着这个念头,才会回复邮件吧。
看来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灰谷让和雇主计划的恐怖活动,被十五岁的少年击溃。
安藤看穿他身处绝境,于是垂下“我来帮你”这个钓饵和他联系。灰谷让回信时,绝对是带着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心情。
安藤说出了真心话。
“的确,我是严惩派。但我一丁点儿都不想帮你。”
大概是因为期待遭到背叛吧。灰谷让大吼着,再次握住蝴蝶刀朝安藤冲来,气急败坏地想捅人。
小刀在刺到安藤前停下了。
荒川抱住灰谷让的胳膊抓紧,顺势扫倒他的腿,使出一记漂亮的腰车[注]。
(译注:腰车,柔道中用右臂把对方的头部搂住,横腰进身与对方身体成十字形,把对方摔下去的技术。)
灰谷让仰面摔倒在地,凶器也从手中落下,还想挣扎时,被荒川毫不留情地按住了。安藤立刻收起地上的刀,紧接着动手捆起灰谷让。他用的是束线带,靠自己是没法挣脱的吧。
有荒川用力按住灰谷让,捆缚很快就完成了。胳膊和腿都被束线带绑住。
“帮大忙了,荒川。”
“好险啊。”荒川吐了口气。“把这家伙直接送到警察那儿去吧。”
保险起见,他们穿了防刃服,但如果捅到了要害,难保不会受重伤。
这个时候,安藤第一次切实地感到,带荒川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想到警察局去宣扬你的英勇事迹,不过还要等一等才能交给警察。”
听他如此说明,荒川抬高了嗓门。
“你不会是打算把这种罪犯藏起来吧!?”
“你带着录音先回编辑部,接下来我一个人来。”
接下来要做的算不上是好事。安藤打算一个人承担责任。
但荒川无法接受。
“事件的真相不是已经弄清楚了吗?笃人君是为了防止恐怖事件才发布了爆炸预告,这还不够吗?”
安藤摇头。
“不,还不知道渡边笃人为什么没有自首。”
如果只是为了阻止恐怖行为,他没必要藏身到现在。
事情还没有结束。一定还有下文——
安藤靠近正想尽办法逃走、在地面蠕动的灰谷让,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摸到了一部手机。
“我还要找个人问点事。有人把灰谷让的计划泄露给了渡边笃人,那个人应该知道渡边笃人的真相。”
灰谷让一言不发地瞪着安藤。说不定,他心里也有头绪。
安藤把手机递给荒川,让他离开这里以后再开机,然后把某个人的联系方式发过来。至于持有灰谷让的手机被警察抓住时的借口,就交给荒川去想。
荒川好像还在犹豫,一直盯着安藤。不过,他好像很快下定决心,朝安藤低头行了一礼后,立刻跑远了。


安藤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和灰谷让争执的期间,事件正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渡边笃人所在设施的代表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感觉太早了,事件的全貌还不明了。
安藤在视频网站观看了招待会的情况。
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被无数记者围住。他始终低着头,脸色发青,像死人一样。
安藤立刻明白,他是受不了世人的指责吧。媒体查到了渡边笃人住的设施,在周边探查,把他拖到了众人面前。
代表所讲述的,是渡边笃人在设施里的情况。
记者们对他毫不留情地质问:“你们没觉得他不好接触吗?”“你们不应该更关注少年的孤独吗?”“你们没发觉他犯罪的预兆吗?”
无论哪个问题,他都流着汗吞吞吐吐地回答。每当他发言,周围响起的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奚落。镜头中只有设施代表,看不到出声奚落的人。
面对接连不断的询问,代表渐渐开始流泪。
大概是忍不住了吧,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激烈。
“当然想不到了。谁能知道突然有一天,自己周围出现犯罪者啊?哪有人平时会考虑这种事。”
记者们一阵哄然。十几个人同时开口质问,批判他的发言,场面乱成一锅粥。主持人好像也慌了,开始安慰代表,准备中止记者招待会。
“你对逃跑中的少年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后,对主持人的这个问题,代表回答道:
“笃人君,请立刻自首,然后和我一起向各位被害者谢罪吧。没能注意到你的孤独,真的对不起。”
说完,代表不顾还想继续质问的媒体,转身离开了。
视频就此结束。罗列在评论栏中的,是毫不客气的谩骂。看到几十条写着“真不负责任”的评论,安藤收起了手机。
“哼,渡边笃人已经完了。”灰谷让笑道。
他听了视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笑着。
他没有抵抗的意思,可能是知道没用就放弃了吧。就算喊来周围的居民求助,到最后也会被报警然后逮捕。这个男的已经无路可逃。
但他把行动换成了嘴上的挑衅,似是垂死挣扎。
“那个大叔也好,渡边笃人也好,这辈子都不能见人了。搞不好这会儿正自杀呢?”
安藤没有回答他的戏言。
对这个人,无论说教还是批判都毫无用处。
“你对别人的生死说得还真随便。”安藤忽然问道。“对三年前的事件,你怎么想的?”
灰谷让朝安藤瞪去。
“你是说井口美智子的事?”
“你还记得名字啊。”
真意外。毕竟,这世上有些加害者连被害者的名字都不记得。
“那件事我是觉得做错了。这没骗你。但是,被周刊杂志曝光之前,我认真在超市工作,交到了朋友,他们到家里留宿,一起玩游戏。我还找到了女朋友,一起去水族馆约会。要是能一直待在那儿,估计我就不会再犯罪吧。过去的事也不能一直惦记着。”
“过去的事吗。”
安藤重复灰谷让的话。
对这个男的来说是过去的事吧。但,对安藤来说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不觉得你改过自新了。”安藤摇头道。“你都没去被害者的家里谢罪吧?明明妹妹和母亲都去了,你一次都没有去过。”
“那又怎么样,我没谢罪就该被曝光吗?就因为那个,我这辈子只能当个罪犯了。”
“真会推卸责任。就算失去一次工作,也有犯罪以外的出路。而且,就算没有那篇报道,你一样会犯罪。”
“这话你敢对对渡边笃人说吗?”灰谷让轻蔑一笑。“我丢了工作的结果,可是让渡边笃人的家人都死了。”
真是牵强的理论。安藤简直想一笑置之。
但,他把话咽了下去。
也有一定道理吧。这能说完全没有因果关系吗?
“只要没有那篇报道,渡边笃人的家人现在就还活着!”
灰谷让大声叫唤。
“写了那篇报道的家伙,以为自己就是正义了吗?”
他应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安藤。然而,这句话似是看透了安藤的内心。
为了不被察觉自己的动摇,安藤沉默不语。这时,卷帘门打开的声音在工厂内回荡。
闻声看去,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少女。
她身穿灰色长外套,身形纤细。
“您就是安藤先生吗?”她开口道。“那个,您站在什么立场上?看起来好像和哥哥敌对。”
她就是灰谷梓吧。
“至少我在担心渡边笃人。”安藤柔声回答。
灰谷梓松了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
看样子,她也对渡边笃人抱有好意。
突然被不认识的人叫到废弃的工厂,肯定会警惕吧。真是过意不去。
“没时间解释了,把你能说的都告诉我。关于渡边笃人,你知道多少?”
“恐怕什么都不知道。”灰谷梓摇摇头。“但是,关于他和恐怖事件的关系,我应该比谁都清楚。”
她静静地询问:
“您会帮他吗?帮笃人。”
“他现在果然需要帮助啊。”
灰谷梓点头。
“是的。希望您能救救他。我就是冲着这一丝可能性才过来的。”
她仿佛是为了说服安藤,还有灰谷让一样,慢慢讲了起来。
讲述的期间,她始终站着不动。
故事很长。
那是十五岁的少年,堕落为恐怖分子的前前后后。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1 16:25 编辑


8


仰面倒在长凳上时,有人给我撑起了伞。
落在身上的雪停了。
“笃人。”拿着伞的人说,“再躺下去会死的。”
模糊的意识恢复清醒,我慢慢回忆起现状。
对了,复仇完全不顺利。我从灰谷让的老家逃了出来,之后,一头倒在鲜花盛开的公园。
顺着声音,我看到梓站在面前。
她正用折叠伞遮在我头上。
梓开始清理我身上的积雪,用她的小手一次又一次拍打,把雪掸掉。我爬起身,想逃开她的手。
我不要她的帮助,也不想让灰谷让的妹妹救我。
“我从妈妈那里听说了,”梓继续说,“你真的是哥哥的被害者?”
“没错。”我答道。“你哥哥杀了我的家人。”
她已经全都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我从长凳上站起身,把雪抖掉。身体冷得彻骨,不快些到暖和的地方去,就要感冒了。
梓拿来了我的行李。我立刻接过来,穿上外套,然后轻轻摆手向她告别。
“不过,放心吧。我不会再见你了。”
我正要离开,却被梓拽住了胳膊。
她这是干什么?
正要甩开,却听她说:“那个,能让我协助你吗?”
协助——我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个词。
梓的眼神是认真的。她毫不退缩地注视我的眼睛。
“我或许能联系上哥哥。我知道邮件地址,不过发邮件一直没有回信,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用。”
真蠢。
邮件地址这种东西,我早就从富田翔吕那儿打听到了。
我用力甩开她的胳膊。
“我不太明白啊。为什么你要协助我?”
她应该知道我曾举刀威胁她的母亲。我对灰谷让的家人没有敌意,但心里仍然想要手刃他本人。
梓轻轻点头。
“因为没法放着你不管。”
我差点笑出声。
“什么意思,你当我是捡来的野狗吗?”
听起来简直是侮辱,她难道还没理解现在的情况?
“实话跟你说吧,你跟我交情这么近,简直可笑。从旁人来看,不过是挨欺负的小孩和偶然遇到的同龄人交上朋友心情开心而已。告诉你,那全是我装出来的。”
“不是这么回事!”
梓大声喊道。
我没有理会,她看起来完全是被戳中了痛处。
“心里受伤了?不过还比不上我体会的痛苦。实夕死了,灰谷让的妹妹还逍遥地活着,光是这样我就难受得要死。”
说出这么过分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但毫无疑问,那是我的真心话。
每当她开心地讲学校的事情,我愤怒得发抖成什么样子,梓是无法想象的吧。
她的表情扭曲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转过身,立刻离开了。


协助。她说得轻巧。
根本就是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轻快地答应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和梓的关系。
我是被害者的家人,她是加害者的家人。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让的妹妹活着。
这样一看,就算是演戏,我都想因和她愉快地聊天而对实夕谢罪。
我打开手机里的通话程序,删掉梓的联系方式。
剩下的最后一条联系人也消失了。
没有追逐灰谷让的线索,没有对灰谷让的家人复仇的勇气,没有一个同伴。
如今的我,一无所有。


到了车站,我发现梓正等在那里。
她在检票口前仔细察看四周,简直像个门卫。
“真烦啊。”我嘀咕道。要离开这座城镇,只能坐电车,想走回去距离太远了。我无处可逃。
她怎么比我先到车站的?稍加思考,答案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她告诉我的就是绕远的路。不过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理由。
我无可奈何地来到检票口。她开口说:
“希望你能告诉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摆摆手,想赶她走。
问的问题就偏了,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不是原不原谅的事。心里过不去的话,你就一辈子挨欺负吧。”
我说着想从她身旁走过,结果再一次被她拽住胳膊。
“我不要这样。”
“为什么?因为自己很可怜?”
我嘲笑道。
听到我的挖苦,梓脸上没有动摇,仍然绷紧嘴唇。
“我一直以为那样就是对的。我们是加害者的家人,不能得到幸福,就算被欺负也必须一味忍耐。但是,这样做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笃人也得不到任何补偿。这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梓松开我的胳膊,低下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
我一下子想不到可以反驳她的话。
希望加害者的家人变得不幸——我心里有这样的愿望。可是,就算她们真的身处不幸,对我的人生又有多少意义?看着梓,我这样想到。
但,我还是不明白。
她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我?
我挑逗似地问:
“怎么,难道你喜欢上我了?”
“是啊。”
梓痛快地承认了。
“只不过刚才被甩了。”
这回答出乎意料。
不过,总觉得可以理解。
“……这样啊。”我说道。“这么看来,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吧……”
打错算盘了。
我自己是以朋友的态度和她接触的,但她好像并非如此。她把我看作异性。考虑到我们的年龄,说不定这样才是正常的。
我岂止骗了她,还利用、践踏了她的恋情。
“我知道说这话不太合适”梓开口说道,“可你做的事真的好过分。这可是我的初恋啊。同学们逼我给他们买饮料,钱包不小心被偷了,就快哭出来的时候,是你来和我搭话的。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间了。”
然而,我却背叛了她——以极其自私的理由。
说不定,只要一开始和梓坦白,她就会协助我——
她两眼含泪地倾诉。
“尽管这样,你是哥哥的被害者,还是我曾经喜欢上的人,所以想协助你。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能立刻回答。
我有我的过去,她同样有她的过去。
我可以摆出无数理由来辩解,但都改变不了我哄骗、利用纯粹又孤独的少女这一事实。
我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愧疚,内心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议。
和克服种种纠葛做出让步的她相比,只会听凭激情行动的我显得更加幼稚。
“……我想见灰谷让,想知道家人被杀的真相。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如果这样你也不在意的话,希望你能协助我。”
听了我的请求,她轻轻点头。
“还有,”我轻声道,“故意说了伤人的话,对不起。”
我们顺水推舟地和解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梓的协助。


一开始,我们的关系糟得不能再糟。
但我仍怀着“或许能见到灰谷让”的一缕希望,和梓一起行动。而梓会协助我,是为了偿还家人犯下的罪过吧。
靠这种感情勉强维持的关系,只会有糟糕的气氛。
我对梓的哥哥心怀憎恶,而梓好像一直记恨我玩弄她的感情。
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亲近,我们总是吵架。
那不是朋友或恋人之间终会和好的吵架。有时是我真心朝她大吼,把她弄哭;有时是她拼命控诉,我无言以对地逃走。
我无法完全信任梓。她有可能全是在说谎。说不定她其实知道灰谷让在哪里,却不告诉我。
所以,我对梓说“想看你的日记”。
我那时是在她家和她见面的。我们见面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定在了她家里。
听到我的想法,梓摇头拒绝。
“抱歉,没法拿给你看。”
“可以问问理由吗?”
“几乎每天都写着抱怨和不满……其中应该还有会让你不快的内容。因为就算是加害者傲慢的真心话,也要找个地方发泄。”
梓痛苦地垂下视线。
但是,我没有让步。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看的话,我不会强求。但是我想查到灰谷让,也想亲自确认日记里有没有哪怕一点情报。”
我明白这么说很卑鄙,因为我知道她无法拒绝。
终于,梓轻声说了句“好吧”,然后拿来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打开她的日记。
上面写满了字,笔迹工整有力。
正如她所说,日记里全都是抱怨,还详细地记录着她受到的虐待。
我明白她度过了痛苦而艰难的日子。
但是,日记里写的不只有这些。
【为什么我非要受这种气?】
【今天课本又被撕了。已经持续了一周。】
【有错的明明是哥哥,为什么我要被泼水?】
【我一直忍着,因为我家的人犯了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文字跳进视线的瞬间,岩浆般滚烫的感情从心中喷涌而出。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只能把脑中的感情原样发泄。
——明明是杀人犯的妹妹,装什么被害者。
——被泼水算什么啊?你哥哥干的事情比这还过分呢。
梓默默地听着我的咒骂。
她把拳头放在膝盖上,始终静静地听着。但我没有停下,只是一直骂到激情消耗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向她道了歉。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空虚的感情。
“……你说的没错。这本日记,我确实不应该看。”
“你不用道歉的。”梓低喃。
无力的声音,透着她对我的歉意和关切。但,她的脸上写满了受到伤害的哀痛。
一时之间,我只能忍受自己造成的尴尬。
这样的争吵,在我们之间是家常便饭。
我和梓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过,一次闲谈让我和梓的关系开始改变。
那时我们正在讨论要怎么找到灰谷让。
对话充满火药味,议论也原地打转,让人头疼。她一定想改变话题吧。
梓对我随身带的东西感到疑问。
“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莫非和妹妹有关?”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雪花莲的卡片从口袋里露了出来。
我把卡片塞进口袋深处,免得掉出来。
“之前好像说过吧?是我生日时妹妹送的花。枯萎以后就做成卡片了。”
“……为什么枯了?”
“天气开始变热的时候,渐渐就没精神了。明明浇了水也施了肥。”
我试过换土,或是移动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毕竟是妹妹最后的礼物,我想尽可能珍惜。但事与愿违,那些花都枯萎了。
听到我的说明,梓“嗯?”地叫道,急忙探出身子。
“笃人,那是休眠呀。雪花莲是球根植物,每年都会枯的。”
我歪起头。
完全不懂她的话。自小学种的牵牛花以来,我再也没养过花。“和留下种子的花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那些雪花莲现在怎么样了?”
“我舍不得扔,一直放在设施的院子里。”
梓睁大眼睛僵住了,好像对我的做法完全无法置信。
“不得了。”梓说道。“那些雪花莲说不定还会开花。”
“诶,是吗?”
“但是,如果不照料,可能真的会枯萎。要看球根的情况了吧。如果放在院子里,能沾到雨水的话,说不定还好……”
“这……不好说啊。”
“反正你回去以后把照片发给我,我来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莲有可能复活。
实夕的遗物——对我来说,那是和灰谷让同等重要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联系,对话的内容大半和雪花莲有关。
连我这个外行看着都觉得缺水的球根太削瘦了。但上面生出了小小的嫩芽,还没有死。
梓细心地为我指导,从如何选择正确的土壤,到适合雪花莲的肥料,为完全没有园艺知识的我提供了正确的信息。
按照她的建议做下去,雪花莲的球根慢慢恢复了生气。从那以后,我和梓渐渐开始聊起其他的话题。不知不觉中,和她交谈已经成为习惯。
“茎长了这么多,说不定真的会开花。”
比如说,听到我这样的报告,梓会告诉我:“那,暂时可以放心了。应该不用再浇太多水。”当土被冻住或是生出霜柱时,她同样提供了细致的小知识,话题便会转移到她是从哪儿学到的,进而聊起校园生活和兴趣。我会讲函授制高中上课的有趣之处,以及认识更多素未谋面之人的经历;梓也会分享高中入学考试和教室里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在欺骗她的时候,我们的对话就很少出现中断,肯定是兴趣爱好原本就很合拍吧。
毫无疑问,我和梓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鸿沟无法轻易跨越。但是,我们站在两侧的悬崖向对面呼喊,两人的对话逐渐增加。


去了梓的家后,我们总会去公园散步。
是那个她推荐的公园,里面的花坛用灯饰装点着。每天看到的景色几乎没有变化,可我们还是没由来地到那里去。
梓讲起有关花的事情,我静静地听着。
途中,我们检查雪花莲的花坛。花还没有开,在雪下等待春天的到来。我们坐在长凳上,只是为了看到它们。
一次,在公园里,梓向我问起:“对未来你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问这个?
听我反问,她便回答:“因为雪花莲是希望之花啊。所以,我就想要不要聊聊光明的未来。”
“希望?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胡扯说是死亡的象征吗?”
“什么胡扯……”梓一脸受伤地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觉得,你不演戏的时候还真够尖刻的。明明刚相遇的时候你那么温柔。”
“我原本就是这样啊。”
“把实夕小姐送你的礼物说成那个样子,是我不好。总之,好想聊聊有希望的内容啊。”
“充满希望的未来吗。”
那可真是残酷。我郁闷地叹了口气。
失去了实夕,只有我朝未来前进。这让我没法开心起来。
“梓你是怎么想的?”我原样反问回去。
她摇了摇头。
“现在还什么也没法想,只是被哥哥的罪行连累着活下去。”
“明明是你提出来的,结果自己没想法啊?”
“又这么尖刻。那,笃人你呢?”
“……未来的事情,我也想象不到啊。”
听了我的回答,梓挖苦说:“你这不是也一样嘛。”
我嘴上和梓一样,只是说现在还什么也没法想。
那是谎话。
其实,我一直有心理准备,已经决定好了。
对罪过,施以同等的惩罚。
刺死灰谷让,我自己也去死。我的未来已经注定。
梓自然无从得知我的想法,只是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两个人慢慢聊吧。”
她的语气充满了梦想。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还会坐在这条长椅上,看着盛放的雪花莲,愉快地畅谈未来。
“是啊。”我喃喃道。“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嘴里下意识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真心,还是谎言。
“那,我们约好了。”梓微笑着。“一起实现这个愿望吧。”
面对她不容分说的气势,我只好暧昧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不起拒绝的念头。

···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和梓去见灰谷让,听他说出我能够接受的理由,以及谢罪和反省的话语。虽然觉得绝对无法原谅他,但总有一天我能平息心中的愤怒。或者,我在梓的家人能做出最大让步的范围内进行复仇,灰谷让再一次在母亲的监督下重新做人。复仇结束后,我和成功让哥哥改过自新的梓成为普通的朋友。我没有死,而是和她一同聊起将来的梦想。
理性立刻大叫:这不可能。凭什么要和加害者的妹妹做朋友。
然而,我再也忘不掉这个想法。一旦精神松懈,极其不现实的梦想便会从脑中划过。

可是,我的妄想,从根本上就错了。
和灰谷让的见面,将我们打下了地狱。

···

就结论而言,我们成功联系上了灰谷让。
我们用梓的邮件地址不停给灰谷让发邮件,内容尽是些“家附近有可疑的男人徘徊”“有人威胁我说他知道富田翔吕的真相”“我有话想直接见面说”这样胡乱编造的话。
终于,对方回复了。
十二月下旬,梓和灰谷让兄妹两人时隔一年半见了面,地点选在新宿站附近的卡拉OK包厢。
灰谷让拒绝和母亲会面,估计是没脸见她吧。
我在隔壁的包厢,和梓保持电话接通,偷听她们的对话。然后找好时机闯进两人所在的房间,从灰谷让那里问出事件的真相。
如果有必要,就用菜刀威胁。
计划就是这样。
然而,灰谷让开口的瞬间,情况随之一变。
“梓,我打算炸了新宿站。”
灰谷让自顾自说个不停。
他要引发恐怖袭击事件,虽然会进监狱,但不会判死刑。
这是会改变少年法的恐怖活动,但计划差点被渡边笃人的家人得知,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酬金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早晚有一点他能出狱,然后用那笔钱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
“我知道这会给家里人添麻烦,希望你们能忍一下。我早晚会和你们一起生活。”灰谷让如此告诉梓。
实在是太扯了。荒唐无稽。
如果这些话是别人说出来,我肯定会一笑置之。
但我不觉得那是玩笑。他是真的打算进行炸弹恐怖行为。
情况已容不得我当面问话。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实际上被卷入了一个更庞大的计划。

···

灰谷让离开后,梓立刻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向接电话的职员说出灰谷让的所有计划。
对方一开始还听得认真,但逐渐变得怀疑,直到显得无语和厌烦。
警察没有相信梓的话。
冷静一想,这很正。本来内容就难以置信,而且报警的只是十五岁的孩子。想做笔录也不知道灰谷让现在住哪里,没有其他任何线索,甚至不知道计划犯罪的时间,警察不可能行动。我真该尾随灰谷让确认他现在的住处。结果,警察没有相信梓,电话挂断了。
说不定他们觉得这只是恶作剧。
想让警察行动,这点情报太少了,不够可靠。
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再一次找到灰谷让。


一周之间,我们一直在新宿站徘徊。从学校请假,在东京转来转去。灰谷让住在新宿周边,这是我们仅有的情报。有可能是神奈川,也有可能是埼玉。
我们两人都明白可能性太渺茫,却没有停下脚步。
驱使身体行动的,是微薄的正义感。
会有人丧命,会出现和我感受同样痛苦的人。这不是理性的推论,而是本能的察觉。
最该避免的事情即将发生——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们便不知不觉迈开脚步。


“笃人你就别再找了。”年末的时候,梓对我说。
世间都在准备欢度大年夜时,我们还在为搜寻恐怖分子奔走。
我们两人正站在高处,俯视着大型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
梓微笑着回答,仿佛在祝福。
“因为,你的愿望全都会实现吧?”
愿望?
这个情况下还能实现什么愿望?
“想想看啊,这是规模相当大的恐怖事件吧?哥哥会进监狱,我们家人被媒体穷追不舍,夺走你亲人的加害者全家都步入悲惨的末路。就连你憎恨的少年法,都会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发生变化。对吧?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不对,我的愿望是——”
我张开嘴,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为什么要阻止恐怖活动?因为不想让死素不相识的人丧命?我会突然因为这种英雄般的冲动觉醒吗?
——不用犯下任何罪过,就能成功复仇。
——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如果是过去的你,会很喜欢这样的结局不是吗?只要把和我相遇后的一切都当作没发生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当作没发生啊。”
“我知道。”梓笑了,不知道我哪里说的奇怪。“但是,你已经没必要继续陪我找哥哥了。因为没有理由嘛。要是被人发现了,说不定连你也会被当作和我们家人是一伙。”
梓迈开脚步。“那,”她摆摆手,“再见。”
我没能立刻追上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非常瘦小。我想开口叫住她,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梓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最后,我还是没能追上去。


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了以往的地方。
曾经与家人生活过的家的旧址。四周树木丛生,遮住所有光线,庭园的一角被黑暗笼罩。
太阳落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陷入沉思。
在角落里,我看了一期纪录片节目。
那是在网上搜索“加害者家人”找到的影像。
节目讲述的是凶恶事件中加害者的家人。犯案的男人有个妹妹,自从事件发生后,她就被媒体盯住不放,不停更换工作和住所。当她总算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和一名男性相恋时,却被对方的家人发现自己是凶恶犯罪者的妹妹,结婚遭到反对。两人关系恶化直到分手,最后她考虑到了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悲痛地喊道:
“加害者会在监狱里得到保护,可是加害者的家人只能一直在社会中,永远遭人白眼!”
忽然,那名女性的脸和梓重合。我仿佛看到了灰谷让被逮捕后,被无数记者围住的梓的身影。
纪录片的最后,加害者的妹妹终于选择了自杀。随着沉重的片尾曲,影像结束了。
这就是我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是这样?
无数的“声音”再次回响,仿佛要压垮我的疑问。
“不能原谅加害者!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就该一起吊起来!”
那是一直支撑着我的话语。
两种声音始终在脑中回响。


我不得不做出决断,选择自己的幸福,选择能接受的结局。
只不过,方针已经决定。我一向坚决果断。
那是我唯一的骄傲。
继续行动。
连同已经不能再前进的妹妹一起。


烦恼了数日,我对梓提出一个简单的建议。
给灰谷让这样发邮件就好了:
“我在东京的朋友很多,希望你一定告诉我爆炸的日期。如果不相信我,就算临近动手前也可以。”
梓一副没法理解的样子。
“最后一句没必要加吧?就算临发生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什么也做不了吧?”
“如果告诉警察,说不定他们会行动。”
“你是说停下所有经过新宿站的电车,让人们离开车站避难?只凭我们的证言?”
她在说,那是不可能的。
老实说,我也这么觉得。
世界上再优秀的警察,也不大可能相信十五岁孩子的证言。他们最多会检查车站的可疑物品,但能让多少人避难就无法想象了,毕竟新宿站每天可是有数万的乘客。
——按正常的做法是不可能。
我心里有一个计划,但是没能告诉梓。
“不过,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她嘟囔着,发出了邮件。“不管怎么说,防患于未然最重要。我会继续找哥哥的,如果找到了,就算打他也要把他抓住。”
她消失在新宿的街头。
但,她是不可能找到吧。拼命的行动终将化为徒劳,灰谷让的炸弹恐怖袭击肯定会成功。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将走上怎样的末路。


一月伊始,我约梓一起去扫墓。
她想尽可能把时间用来找哥哥,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继续在街头茫然搜寻,找到灰谷让的希望也很小。恐怕还没等找到,她就会先累倒。
由于睡眠不足和疲劳,梓消瘦了很多。她说晚上害怕,睡不安稳。约她过来,也是希望能让她在风景好的地方换换心情。
“真的好吗?”途中,她向我问道。“扫墓这种事,一般来说被害者的家人不会允许的吧。”
听她这么说,我才意识到。
如果换成是灰谷让或者富田翔吕,我绝对不会允许。
扫墓当日,晴空万里,头上是没有一丝云的蓝天。
面对墓碑,我向长眠的家人介绍了梓。她是我发誓复仇的人的妹妹,在地下的家人或许会吃惊,也有可能暴怒。
梓始终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她内心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那双膝着地、后背挺直的身影,已经不会让我感到不快。
“我有话想对梓说。”
“是什么?”
我轻轻抚摸墓碑。
接下来我说出的话,家人到底会怎么想呢?
“失去家人,陷入悲伤时,有‘声音’陪伴我。那是富田翔吕纵火被写成报道后,很多人写下的评论:少年法太姑息了,加害者的家人也全都进监狱,别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看着那些评论,我很高兴,像是它们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靠那些‘声音’,我才能行动到现在。”
回想起来,我的行动就像是被那些“声音”操纵一样。
因为那是唯一支撑我的东西。
“但我开始觉得,这些‘声音’有另外一面。”
我继续说道。
“富田翔吕相信‘少年法没有多少约束力’这一情报,轻易地放火杀了人。‘制裁加害者的家人’这一声音对你和你母亲穷追不舍,强迫灰谷让和家人分居两地。憎恨灰谷让的人认为‘不能原谅加害者’,靠周刊杂志上的情报毁了他的生活,结果让他偏离改过自新的道路。”
当然,这都是事后牵强的解释。
或许富田翔吕犯罪和周围的情报无关。或许就算和家人住在一起,没有被周刊曝光,灰谷让也不会改过自新。
这些不过是可能性。
而且,哪怕情况有一点点不同,实夕都有可能还活着——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里就仿佛有什么发生崩坏。
“如果没有‘声音’散布主观曲解、的情报、不负责任地逼迫加害者,实夕就不会死——我脑子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真正该憎恨的,会不会是这些‘声音’呢?”
“笃人,你这是对让和富田翔吕——”梓的声音抬高了。
“我知道,我没打算袒护他们。”
我打断梓,继续说道:
“他们是恶人,这个事实不会变。憎恶他们的声音一直支撑着我。所以,我心情好复杂,好纠结啊!但有一件事我能肯定。”
我把手放在墓碑上。
“我不能容忍他的恐怖行为。”
这不是对我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而是是否违背我的信念。
“灰谷让的雇主打算用这些‘声音’改变法律。引发轰动性事件,煽动舆论强行扭曲法律——这种做法绝对是错误的。夺走我家人的事件真相,竟然是这种愚蠢的结果,这叫我怎么接受!”
我向她宣告:
“梓,我要和这次恐怖行为战斗。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来扫墓,是为了在家人面前表明决心,为了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自己不会中途胆怯地逃走。
梓眨了眨眼,好像没能立刻理解我的意思。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
很快,梓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笃人,你的手指在发抖啊。”
看到放在墓碑上的手,我苦笑了。指尖颤抖得厉害,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指甲打在花岗岩上,发出声响。
我鼓起微薄的勇气,向她笑了。
“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
“笃人,你在害怕什么?”梓大声问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面对她的询问,我没能回答。因为她肯定会反对。
我明白自己的计划很蠢。指尖的颤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前进。
这是最好的做法——我如此说服自己。
我想阻止那个雇主的计划,想保护梓。为此,就不能让灰谷让的恐怖行动中出现死者。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出现伤亡的可能性,就必须让尽量多的人尽快避难。普通的通告还不够,必须是影响更广、冲击性更大的通告才行。

靠炸弹爆炸般的冲击,我要把一切都掀得天翻地覆。

无聊的计划也好,不负责任的玩笑也好,全都给我消失。
为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哪怕是篡夺其他人的恐怖活动这种愚蠢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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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灰谷梓大概是讲完了,她从包里拿出瓶装的饮料,喝了一小口。
安藤说不出一句话。
她所讲述的,是从渡边笃人和梓相遇,少年的复仇失败后两人产生交流,到最后投稿爆炸预告的经过。
“临近爆炸前,哥哥规矩地联系我说出了大体内容。我联系笃人打算报警,可他抢先把爆炸预告发到了网上。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吧。”
安藤点头。
正如渡边笃人所料,电车全线停运,避免了出现死者的惨剧——代价便是他被社会当恐怖分子。
听完后,安藤问起一件他在意的事。
“你包里露出来的,难道说是……”
她的包里隐约可见一本笔记。
梓“啊”地一声,难为情地把包抱住。
“那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日记?”
“是的。”她点头。“我是为了给哥哥看才拿来的。”
原来如此。安藤点点头,尽管明白很冒昧,他还是请求:“可以让我看看吗?”
灰谷梓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让渡边笃人发生变化的因素之一,恐怕就是这本日记。我想知道里面写的内容。”
犹豫了一会儿,梓同意了。她打开包,拿出笔记本。
三本厚厚的笔记本,全都被写满。

【早上醒来,我养仙客来的花坛被踩烂了。】

第一篇文章映入视线。

【哥哥的事情被报道以后,净是这种事……到今天,我养的花全死了。】

三本笔记,每本一百页,上面填满了文字,记录了少女沉重、痛苦的日常。

【我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活该被欺负。】
【学校发的饭里混着垃圾。这也是哥哥和我的错。】
【我撕了哥哥过去的照片。以前的哥哥已经不在了,曾经保护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没能阻止哥哥,是我们家里人不好。但是,就算这样,我们明明挨着哥哥打也拼命把他带到医院……可谁都不领情。】
【哥哥总算洗心革面了,他不再打人——可是,那篇报道,让一切都白费了。妈妈懊悔地哭了。】

安藤的膝盖开始发抖。
她承认,一切的原因都是灰谷让,没能阻止他的家人也难逃其咎。从日记的内容来看,梓承认这一点。但是,其中还有无法以此来解释的感情。
如果没有安藤的报道——
如果人们能对自己的痛苦有哪怕一丁点理解——
灰谷梓怨恨哥哥,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懊悔,向被害者道歉的同时,又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好像也向周围说过内心真正的想法。哥哥有过错,不能成为我被欺凌的理由。然而,其结果只是引起了更强烈的排斥,让欺凌变本加厉。
周围的老师也没有帮她,因为老师也是灰谷让的被害者。他们拼命地阻拦、安慰在学校大闹的灰谷让,有时还会被打,警察却没有立刻行动,心里肯定憋了一口气吧。
每天,灰谷梓都克制着简直想死的心情坚持上学。
她必须尽可能升上更好的高中,以有机会进入高薪酬的公司。灰谷让犯下的罪行的赔偿金是三千七百万日元。她无法选择搬家与转学,因为如果有那个钱,就要拿去赔偿被害者。这是她和母亲赎罪的方式。
“请不要误会。”
灰谷梓说道。
“这只是为了给哥哥看的日记,并没有轻视被害者的痛苦。哥哥犯下大罪,家人也有一部分责任,这我能理解,也不会拒绝指责。”
她的语气低沉而沉重。
“但是,就算世人觉得不愉快,我们加害者的家人每天还是需要呼吸、生活,也会朝笔记本里倾吐阴暗的心情。”
安藤看着日记,里面的笔迹时而细致、时而杂乱。
说不定渡边笃人已经看了这些日记。他会厌恶不负责任地虐待加害者的家人,恐怕是受了灰谷梓的影响。
安藤感到呼吸变困难。
“你和渡边笃人的事情我很清楚了。关于这些,我有一件事想坦白。”
“是什么?”
“两年前,把灰谷让逼上绝路的报道,是我写的。灰谷让杀死的是我的恋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对不起。”
安藤低下头。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灰谷让发出呻吟。
安藤抬起头时,看到灰谷梓正捂住嘴。她眼里就要落泪,轻轻摇头。
“为什么,要说出这件事?”
“因为我希望你能理解。杀了人以后,灰谷让还若无其事地活着,这让我无法接受。你们加害者的家人觉得没道理受欺负是吧?可是被害者觉得更没道理,他们痛苦到无法允许加害者得到重新做人的机会。灰谷让犯下的罪,就是这么重。”
安藤看着灰谷梓的眼睛。
“对你应该不用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件事。”
“……我知道了。”
灰谷梓点点头,似乎并不只是表面上同意。她在和渡边笃人的交流中,这样的现实怕是看得太多了。
“我当时的想法确实太肤浅了。我知道很难弥补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不过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吗?”
听到安藤提出协助,灰谷梓低头致谢。
“我很高兴。”她的声调抬高了。“其实,我就是抱着这个打算过来的。”
这样的话,就必须立刻行动。如果这会儿渡边笃人被逮捕,真相可能会被歪曲。
安藤靠近灰谷让。少年倒在地上,一直瞪着妹妹。安藤把手机摆在他眼前。
有件事要立刻确认。
“你和雇主通过一次电话是吧?那个声音,是这个男的吗?”
安藤用手机打开一个视频。那是从视频网站下载的某个人物的演讲。
灰谷让的嘴微微动了动,看来他心里有数。
“我才不说呢。”他闭上眼睛骂道。看来不会轻易坦白。
但,他的忠心毫无意义。灰谷让有一个很严重的误解。
“我说啊,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说得没错,就算恐怖行动成功,十七岁的你也不会被判死刑,而是会放宽为无期徒刑。不过你以为,那之后只要几年就能出来了吗?”
闻此,灰谷让皱起眉头。
“不是七年假释吗……?”
“雇主是这么和你解释的?”
是啊。灰谷让微微点头。
是少年法第五十八条吧。对于未成年人罪犯,无期徒刑者服刑2七年后可获假释。如果只拿出这一部分讲,眼前这个没文化的男人大概会轻易相信吧。
安藤摇头。
“肯定没这回事吧。实际上条件没这么宽松,而且如果是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就不适用七年后假释的条款。起码要等三十年吧。最差的情况,你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一辈子……”灰谷让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果然你不知道啊。”
为什么!安藤真想骂人。富田翔吕也好你也好,为什么把杀人看得那么轻?
“你被雇主骗了啊。就和你利用富田翔吕的无知一样,雇主也利用了你的无知。”
等到灰谷让发现了真相,打算告发雇主的时候,警察对他的审讯恐怕早已结束。反复翻供只会降低证言的可信度,雇主不会被逮捕,留下灰谷让一人背负所有罪过,在牢房里消耗余生。
“灰谷让,你现在还要包庇雇主吗?”
灰谷让愣愣地张开嘴。
如果这还不坦白,就只能威胁他了。安藤拿出收回的小刀,露出刀刃催促:“赶紧给我说。”
“……就是这个男的。”灰谷让懊恼地呻吟。“错不了,就是视频里演讲那个男的声音。”
——是吗,是他啊。
安藤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在得到确认后还是感到愕然。
事件刚发生后,那人的口气让人生疑,没想到竟是黑幕。
安藤把小刀抵在灰谷让脸上。
他勉强忍住想拿刀刃而不是刀锋抵上去的冲动。
“虽然很不情愿,但你是重要的证人,就留你一条命。给我到监狱里反省去吧。”
灰谷让懊恼地呻吟,仿佛野兽咆哮。真让人听不下去。
“赶、赶快告诉警察吧。”灰谷梓大声说。“知道了雇主,说不定笃人能得救。”
这对她来说无疑这是最好的消息,她兴奋地加快了语速。
安藤收起刀,让灰谷梓冷静下来。
“不,先别报警。我们没有决定性证据。最好能让更有影响力的人说出这个事实。”
毕竟,目前唯一的证言就是灰谷让说声音相似,对警方而言证据不够充分,很可能无法提起公诉,也不会被新闻报道。要证明渡边笃人的清白,需要更多的时间。不过,比起报警,有个更有效的手段。
“影响力吗。”灰谷梓重复道,手掩着嘴一言不发,但立刻想到了。“渡边笃人。”
安藤点点头。
如果是由他来发言,一定会震动整个日本。
这一事实让安藤兴奋得浑身发颤。
十五岁的恐怖分子,直接和将自己逼上绝路的黑幕开战。
震惊全日本的恐怖事件,即将落下帷幕。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6 22:23 编辑


10


不可思议的是,逃亡生活并没有那么糟。
就算恐怖分子,也能创造回忆。

···

我们藏在一辆废车里。之前每天跑步时,我在河边发现了这辆被废弃的车子。
拿撬棍撬开车门,躲在里面,用布遮住车窗,一个简易的藏身之处就做成了。晚上很冷,车里还满是灰尘和霉味,但空间大小恰到好处。侧耳倾听,还能听到河的流水声,可以媲美河边别墅。最主要的是,自由生长的林木可以遮住周围的视线。
买东西和收集情报全都由梓完成。她钻出废车去买食物,同时在路上用免费的无线热点收集事件的情报。
在那期间,我只是一直藏在废车里。对梓真是感激不尽。
由于囊中羞涩,我们吃不到太好的食物,我甚至不能随意出去。夜里冷得彻骨,没有怀炉怕是会冻死,更不用提淋浴和厕所,以居住环境而言糟透了。
唯一的乐趣,只有深夜。
到了基本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的时间,我便会和梓两人一起来到外面。
我一边用梓从便利店打来的热水取暖,一边仰望天空。
即使是东京,只要在照明不多的河边,也能看到星星。一月的夜晚,空气冷得澄澈,很适合看星星。梓了解花,但不懂星座的知识,知识一言不发。我也不太熟悉,没什么好说的。
啊,星星好漂亮啊。是啊,真漂亮。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会忘记自己是恐怖分子,忘记两人是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家人,也会忘记自己正被警察追捕,只是静静任时间流淌。
“我还是更喜欢花呐。”梓平淡地说着,回到车里。我也抱怨着好冷,回到车里。
不知为何,那段时间令我愉快。

···

感到被人摇了摇肩膀,我睁开眼睛。
叫醒人的方式很温柔,看来是梓回来了。她坐到我旁边的位置,两人在车的后座位上肩并着肩。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傍晚。距离第一次爆炸已有两天半,我们竟然能逃这么久。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闻此,梓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怎么会不回来呢。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对不起。”我老实地道歉。真不该对她那样说。
她把和安藤的对话告诉了我。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不过安藤先生好像找到了灰谷让,还录下了他的证言。
“太好了。终于出现了可靠的人。”
我一直在等待,发现世间的真相,愿意提供协助的人。真要感谢梓冒着危险去见他。
我揉着自己的肩膀,在狭窄的车里做起伸展运动。可能是因为睡在坚硬的车座上,身体很僵。
“笃人,我问到了哥哥对实夕小姐下手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内容。
梓看着笔记,向我说明。
灰谷让需要测试自己做的炸弹,他选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进行三过氧化三丙酮的实验。不巧的是,进行实验的一幕被跑进山里找花的实夕看到了。渡边实夕到山里是为了找花。焦急的灰谷让以保证买来比野花更华丽的花为交换,请求渡边实夕不要说出去。他带着渡边实夕去花店,让她选了喜欢的花。成功讨得了她的欢心,之后把她一路送到家里。第二天,他就唆使富田翔吕放了火。
卑鄙至极。
我真想立刻拿菜刀捅进灰谷让的喉咙。要是我也在场,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大闹。愤怒让脑子渐渐发热。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必须打倒灰谷让的雇主才行。
我反复深呼吸,冷静下来。
“梓,我也有一件事要说,可以吗?”
我启动平板电脑,给她看一张图片。
“这是怎么回事?”梓睁大眼睛,接过平板电脑后,声音嘶哑地叫道。
刚才我偷偷溜出车外收集情报,结果发现了这个。
网络公告板上,挂着梓的家。
“我的过去,人们多少已经知道了。但是,有人散布情报说,在渡边笃人家放火的不是‘富田翔吕’,而是‘灰谷让’。”
拜某个陌生人所赐,我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遗属这件事已经众所周知。人们说,渡边笃人是因憎恨而发狂,杀了他家人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恶人。
简而言之,推理一片混沌,只要出现一个恶人,就会遭所有人群起而攻之。
“可是,为什么?”梓问道。“我哥哥和事件有关,还只是少数人知道的吧。”
我点头。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这个人不仅注意到灰谷让和事件有关,还散布了虚假的情报。
“可能是富田翔吕吧。在自己的个人信息被扩散之前,先把谣言散布出去。”
我不敢确定,但总觉得几乎不用怀疑。
不过,犯人是谁不重要,梓的家人被挂在网上才是问题。
梓关掉平板电脑,抱住脑袋。
“抱歉,不给你看比较好吗?”
“不是。”她摇摇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管怎样,只要哥哥是实行犯这件事被报道,我们家人就会遭到指责。”
她的声音变得消沉,显然是在逞强。
看着那副表情,我心里便产生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声安慰。
“没事的,人们的兴趣很快就会转移到雇主身上。我要把这家伙干的坏事曝光,让他的所有计划都破产。”
不能让指责的矛头全都指向灰谷让。
要让世间认识到存在幕后黑手。
“早晚有一天,你会坐在那张长凳上展望未来。”
我注视着梓的眼睛鼓励道。
而梓也同样注视着我的眼睛。
?”她小声问。“笃人,不是我和你一起吗?”
被她指出这点,我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眸仿佛看穿了一切。看到她绷紧的嘴唇,我明白没法蒙混过去。
“抱歉。”
我轻轻摇头。
“刚才说错了。约好的事我还记得,要两个人一起展望未来。”
差不多该承认自己的感情了。这已经不是演戏。
我想和梓一起获得幸福。
如果两人能再一次坐在那张长凳上,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我再次朝她伸出手。
“一起把这个见鬼的世界掀个底朝天吧。”
梓微笑着,握住我的手。
两人的手一时没有分开。


在路上,我连上免费WiFi,收集事件相关的情报。
理由之一是为了用平板电脑遮住脸。
另一个理由是,被逮捕以后可能就看不到后续的新闻了。
我先打开新闻网站。事件的新闻全都和我有关。看到设施代表参加记者招待会,我感到一阵心痛。内阁也发表了声明,请求警察迅速应对,同时表示对媒体报道未成年人的担忧。前者姑且不论,后者招来了激烈的反响,评论栏里成排写着没必要体谅恐怖分子。
然后是网络公告板,上面吵吵嚷嚷要制裁我。看到网上的照片,我说不出话来。家人沉眠的墓碑遭到破坏,被人用喷漆画着下流的涂鸦,有人拿这种照片和他们愚蠢的行为在网上耀武扬威。
看到旧友的名字,我打了个冷颤。那是初中时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时熟识的人,我们经常聊天。只因为这一个理由,他就被列为候选的协助者。按写的人所说,只要是渡边笃人的朋友就不是正经人。
还有人操纵无人机,在我住的设施上空拍摄直播。视频中出现了设施里的孩子们。他们在院子里发现无人机,只好跑进屋子,泫然欲泣。
在网上的旧货市场,有人复印我小学和初中时的毕业文集向媒体人贩卖,价格还相当高。不过再怎么说三万日元也太贪了吧。
最后是SNS。搜索关键词,看到的全是对我的谩骂。
【死刑】【射杀】……上面全是过激的词语。
梓的家好像也遭到了众人的冲击。他们在过去杀了渡边笃人家人的男人家里留下了无数涂鸦,还有人发出破坏花坛的照片。
无数的声音,将我们压垮。
人们手持各自的正义,攻击所有加害者。
好想吐。真想立刻跑出去,向他们跪下请求“不要把我认识的人都牵扯进来。”心跳加快,感觉稍一松懈就会哭出来。
我用力握住梓的手。
“笃人?”
听到她询问,我立刻回答说:“没事的。”
怎么能输给他们。我在心里念道。不能输给这种声音。
但,我犯了一个错误。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有行人的路上。
路边的一名穿浅棕色外套、白领打扮的女子朝我看来,大概是以为我身体不舒服。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睁大眼睛愣住了,手里的包掉在地上。
暴露了,她一定是认出了我。
“快跑。”我说了一声,牵着梓的手飞跑。女子没有追上来,回头看去,她正在操作手机打算报警。真是糟透了。
没人会在都市的路上全力奔跑,我们自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只要视线相对,对方便会发出尖叫。
绝不能停下来。
我们位于国道二十号线,离初台站很近。时值傍晚,国道拥堵不堪,我们沿着这条路拼命朝新宿站的方向跑去。准时下班的工薪族看到我的样子,愣得说不出话。
朝我们追来的人也出现了,背后能听到叫骂声。我没有余力回头看。幸好我对脚力有自信,梓跑得好像也不慢。我们千钧一发地穿过信号灯变红的路口,奔向目的地。
“笃人!”梓一边跑一边问:“说起来,雪花莲开花了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这时候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你心也太大了吧。我瞪了梓一眼,可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因为,我们就要说不上话了。”
确实如她所说。
这之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肯定会被逮捕。不管是进拘留所还是少年鉴别所,这辈子恐怕都再不会有机会和梓说话了吧。
梓肯定也明白。
“马上就要结花苞了。”我答道。“你这么想知道吗?”
“笃人,雪花莲有这样一个传说。本来雪是没有颜色的,所以雪拜托众多花朵把颜色分给自己,却全都被拒绝了。唯有雪花莲分出了自己的颜色。从那天起,雪就是白色了。”
她一边跑,一边不间断地讲着。
说不定,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话。
“我一直是没有颜色的,像个透明人。什么也不考虑,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一味忍耐虐待。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哥哥犯下罪过的后果,自己就应该一直受到惩罚。可是,遇到你以后,我开始觉得那也是错的。我应该做的是不停为被害者着想。我会去找井口小姐的遗属,问对方希望我们怎么做。和笃人一起养雪花莲一定是有意义的。”
梓握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不管结局会怎样,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听着她的话,我想起自己每天到访的那个地方。
在透不进光的空间,我的心才能镇静。那里的黑暗,正适合不停行动、不知该向那里发泄愤怒的我。
裹在阴暗的黑色中,我始终看着“声音”。
而现在,要赋予它们白色吗——
正如梓所说,那一定是有意义的。
和她说话的工夫,我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新宿中央公园在公园的一角有雕塑,刚好能挡住我。这儿距离新宿站步行十分钟,眼前还有东京都的政府总部大厅。非常适合聚集人群。
回头看去,人们正朝我逼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敢于制服恐怖分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菜刀。是祖母的遗物。我把梓抱到身前,用菜刀抵住她的脖子。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梓是人质。
是唯一保护我的人。
看到楚楚可怜的少女被刀逼着,围上来的人们停下脚步。
“我要发出最后的视频。按视频上说的做!”
我借用梓的手机,把视频上传。内容比之前更具体。
“我想和比津修二议员面对面谈话。只要满足这个条件,我就会立刻释放人质,然后自首。”
我没有提不现实的要求。恐怖分子主动提出对话,按理说人们绝不会无视,现在只能赌在这个可能性上。
我和梓两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一定要把它掀个底朝天。


我们眨眼间被包围,不出几分钟就失去了逃走的机会。
我左手攥着雪花莲的卡片,右手握住菜刀,对准梓的脖子。
幸好准备了人质。警察只是狠狠瞪着我,但没有扑上来。
在警察的包围圈外,出现了背着摄像机的人的身影。是电视台吧。我给梓扣上兜帽,把她的脸遮起来。我可不想让她暴露面容。
在这期间,警察不断增加。全副武装的警察接连不断涌入公园,应该是SAT,就是特殊急袭部队。以前在罪犯负隅顽抗的新闻里看过他们。
如果不拿菜刀对着梓,我肯定一眨眼的工夫就会被制伏。如果不是未成年人,就算被射杀都不奇怪。
将我完全包围后,照明投了下来,夜晚亮得仿佛白昼。
一名男性被两名队员夹在中间,走上前来。
是比津议员。他毫不畏惧,大大方方地靠近。
我放开左手里的雪花莲卡片,换成小型扩音器。
“请停下。”我说。“继续靠近的话,我就刺死她。”
对待人质的铁则,就是始终用刀对准她。
事到如今,靠网上看到的知识来对付警察真是滑稽,不过我预习过该如何对待人质: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能把刀指向人质以外的人。要保护自己,就必须一直用刀指着梓的脖子。
刀尖转向比津的瞬间,我就会被警察制伏,计划失败。
这无关头脑或肉体,是精神的战斗。
“请给我十分钟时间,我要和比津议员谈谈。之后我就会释放人质自首,决不食言。”
朝比津看去,他正用狠狠地盯着我,那目光简直要杀死人。
总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怀旧感。
对了,我曾和这个人有过一次讨论。那时的我只是发泄感情,结果被他避开话锋,哭哭啼啼不像样子。
回忆起屈辱悲惨的过去,手里渗出汗来。
这时,怀中的梓轻轻把身体靠了过来。
她是在扮演无辜的人质吗。或者,是在鼓励我吧。
没事的。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于过往了。
“渡边笃人君。”比津也拿起了扩音器。“我知道了,就用十分钟来聊聊,请你保证之后会释放人质。”
“你不叫我笃人君了呀。”我说道。“之前见面可不是这样。”
闻此,比津拉下了脸。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你,毕竟我每天都要和几十、几百人见面。”
睁眼说瞎话。但我还是保持笑容。
原来如此,他好像想隐瞒自己和恐怖分子见过面的事实。对他而言,和我有过交谈,便已经算是污点了。
“我保证。”我点点头。“一定会释放人质,决不伤害她。”
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和比津对峙。
“比津议员,机会正好,首先请告诉我你的想法。对于少年法和少年犯罪,请告诉我你的立场。”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那就是你的要求吗?”
算不上要求。“这是必要的。”
比津显得不解,但还是举起了扩音器。他没有畏缩,大大方方地挺起胸,隔着扩音器注视着我。
“我认为,应该立刻修改少年法。至今为止的修改,并没有让被害者和国民满意。然而,我国的一些拥护人权的人,用统计数据和法律理论否定了那些声音。可大家明白,人都希望因果有报。我非常理解被害者遗属感受到的痛苦,所以遵从他们对因果报应的期望,提出修正法律的主张。比如说,我认为对于少年犯罪,应该采取实名报道。有说为了帮助加害者洗心革面,报道中不应该出现真名,目前的法律也禁止实名报道。但现实情况是,从少年监狱出来的少年仍有很高的再犯率。就算不进行实名报道,也会再次犯罪,那么应该防范的就是初犯而非再犯。通过加重判罚,产生威慑力,惩罚加害者,拯救被害者。通过这次的恐怖事件,我深刻地感受到,这才是为维护我们美好的国家应做的事情。”
比津义正辞严地说着,朝我瞪了过来。
刚才的话不只说给我,还说给了公园里的人群。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鼓掌声。
看来周围除了是警察和媒体,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掌声经久不息,简直像波浪般涌来将我吞没。明明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就好像手在耳边拍响。
如果我也能作为旁观者在场,该有多么轻松啊。
等鼓掌声停下的瞬间,我继续开口:“我知道了。不愧是比津议员,同意你的人应该数不胜数。”
比津一声冷哼,像在嘲弄我。
“你不同意吗?”
“怎么会。”我笑了。“我非常同意。”
怎么可能不理解。
现在真想大叫富田翔吕的名字,这么一来他这辈子就毁了吧,不过关我什么事——在心里,我还有这样的想法。
但,有人这么做过,其结果就是灰谷让失去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我失去了家人。
“你的主张我感同身受,也能够认同。但,我还是要向你质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津唾弃地说道。
我闭上眼睛,慢慢呼吸。片刻后,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一直在烦恼。我的家人,被十三岁的少年杀死了。很多人告诉我,‘国家只会保护加害者’‘被害者只能自己复仇’;于此同时,还有人温柔地说服我,‘少年还不成熟,需要受到保护’‘复仇什么也得不到,在天国的家人也不希望你那么做’。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行动。有加害者忏悔自己的过错,也有加害者毫不反省,犯下新的罪行。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赔偿,也有些父母拼了命也要谢罪。在那期间,我听过形形色色的词语:复仇、和解、憎恶、悔改、再犯、原谅。所有的询问,我都没能做出回答。但,唯独有一句话,我现在能说出口。”
我挺起胸宣布:
“复仇也好,原谅也好,都需要真相。”
没有任何人出声奚落。
在场上百人,除我以外全都一言不发。
“就算实名报道把加害者逼到自杀,如果那不是真正的犯人,就没有任何意义。没有真相,无论制裁还是断罪都毫无价值。所以,我才作为恐怖分子的站到了你面前。”
复仇的对象不是富田翔吕,也不是灰谷让。
如果对方不是真正的黑幕,我决不会感到痛快。
我大声喊道:
“比津议员——雇用十七岁的少年,策划恐怖行动的,就是你吧?”
“你有什么根据?”听了我的话,比津只是嘲笑。他歪着嘴角,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握紧了菜刀。
“安放炸弹的实行犯说,雇主的声音和你很像。这会儿,他应该被逮捕,说出了完全一样的证言吧。”
“声音像就是根据?可笑。”比津摇头。“你嘴上说着需要真相,却根本给不出可靠的事实简直不像话。”
“我只是在询问而已。”
“带着偏见的询问,和散布谎言没有区别。”
“可能是吧。不过,说到谎言,你不是也在说谎吗?”
比津皱起眉头,脸色显得不快。
“我早就和你见过,可你却装作初次见面,为什么?”
“我这是不记得了。”他一脸遗憾地主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每天要见几十,甚至几百个人,不可能全都记得。要说这是谎言,也太牵强了。”
“你说你不记得我?”
“没错,不记得。你不会说让我拿出不记得的证据吧?”
比津得意地笑了。
这也难怪。
这种情况一般会变得各执一词,新闻报道里也经常出现议员和重要人物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的争论。没想到我竟然会追究到这个地步。
“不会要你拿出证据的。”我摇摇头。“要拿出证据的,当然是我。”
我向梓发出指示。她依旧保持被迫服从命令的样子,拿出平板电脑,播放那条音频。

“安藤先生,你没有看到渡边笃人向我控诉‘为什么不改变少年法’时的表情。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事,被害者希望因果有报的心情你应该了解。就算做法并不得体,也应该诱导舆论向严惩的方向发展,这只有最早开始追查渡边笃人的你才能做到。这次的事件,是大幅修正的机会。”

梓伸手举着平板电脑。我朝比津瞪去,只见他睁大眼睛,不住呻吟。
“这是昨天,一名周刊记者和比津交谈的录音。”
梓从安藤先生那里拿到的这份录音文件,是比津修二记得我的决定性证据。
“看来这件事对你不利啊。去年九月,在事件大声前见过恐怖分子,这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你想隐瞒吧。”
我继续说道。
“对你而言,我就是一枚炸弹,随时都可能断送你的政治生涯。”
关键之处,就在于刚才比津和我见面时的对话。如果他主动承认曾见过我一次,我恐怕就要走投无路了。
“为了按自己的欲望改变法律,不惜扭曲真相、煽动舆论——用这种手法,你不怕被人瞧不起吗?”
比津的脸变红了。
“那又怎么样?”他的声调抬高,近乎于咒骂。“撒一两次谎就是罪犯了?到头来这还是算不上我雇十七岁少年搞恐怖活动的证据。完全没关系!”
他说得没错,完全看透了我的极限。
“是啊……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可靠的证据。我并不希望给你强加不必要的恶劣印象来制造混乱。”
我垂下视线。
手上已经没有更多证据来对比津穷追不舍。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揭露国会议员滥用职权的力量。这也没有办法。
不过,已经可以了。只要能有一瞬间让比津动摇就足够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请你们调查。如果我说的完全不对,就随你们制裁。请彻底调查实行犯和雇主的关系,揭露这起爆炸事件的真相。”
说着说着,眼中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演技,而是发自内心。
“你在对谁说呢?”
比津问道。
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正在网上直播对话的全部内容。”
比津瞠目结舌。他全都明白了吧。
他出现在面前后,我就立刻开始了直播。
收看直播的,想必超过了几万人。
我向那些人拼命呼喊。
“我讲述内容的具体情况,会刊登在《周刊REAL》的主页上,还包括炸弹恐怖事件后你的言行,以及实行犯少年的证言。希望你们追查其中的疑点,拜托了。”
炽热的思绪涌上心头。

我是恐怖分子,高声说出自己的要求。
我将自身化作炸弹,把整个世界炸个稀烂,把一切都掀个底朝天。

已经停不下来了。我放开喉咙大喊:
“我想知道真相!祖母和妹妹被烧死了,可警察没有调查,就是因为实行犯不到十四岁!检察官也不管,真正的犯人还没有曝光!我!想知道一切!想得到和事件有关的所有情报!不然的话!就只能原地踏步!复仇能拯救内心?放什么狗屁!我现在,连复仇的选项都没有!以为严惩就能解决一切?告诉你们,想错了!就算加害者被实名报道,就算放火的实行犯想自杀,那都没用!不知道真正的坏人是谁,怎么可能接受!”
无数次,无数次,在梦里看到。
我回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本该成为幸福又特别的回忆。而那份幸福从我手中凋落,恶意的火焰夺走了一切。冷冰冰地摆在眼前的现实令人难以相信,我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彻底失去控制。
“我的家人会被盯上,是因为妹妹去山里摘花,结果目击到了现场,那些炸弹就是用在这次恐怖事件里的。为了封口,第二天他们在我家放了火,就在我生日当天的晚上。”
庆祝生日后的夜里,家人睡着后,富田翔吕放了火。
从蔓延周围的火中逃生的,只有我一个人。
意识到着火时,走廊已被大火彻底封死,没法踏进一步。我相信着实夕已经脱离火海等在前面,跑了出去,却发现得救的只有我一个。
情急之中,我抓在手里的,只有种着实夕送的雪花莲的花盆。

“妹妹是为了送我生日礼物才会被杀——”

我大口喘着气,感觉喉咙要哑了,视线被眼泪挡住,看不见前面,不知是不是太多血冲上头,意识浑浊不清。
公园里鸦雀无声。
没有鼓掌,没有欢呼,也没有奚落。
四周被寂静笼罩。
该说的都说了。但,还没有结束。
我用一只胳膊拉过梓。
SAT的队员明显一阵紧张,他们压低姿势,随时准备向我突击。
说好的十分钟了已经过去了吧,差不多该收场了。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那就是我的愿望。”
我轻轻松开扩音器,把手机丢向前方。这样,能听到我声音的就只有梓一人。
我在她耳边轻声低喃:
——抱歉,梓,我还是无法实现和你的约定。
梓呻吟着,想要说什么。
但不等话说出口,我便用力把她朝前推开。她身体很轻,毫无阻碍地从我身旁离开。
然后,我把手中菜刀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这是一道保险。
老实说,现在的我没办法知道人们有没有接受我说的话。他们可能只是把它当作一介罪犯的胡言妄语。
那样就糟透了。比津的恶行被掩埋,灰谷让被人当作百年一见的凶恶犯罪者逮捕,那样的话,梓的人生——
光是想象这种凄惨的结局,我就要留下眼泪。

不过,没事的。
如果是十五岁少年自杀前的倾诉,人们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是恐怖分子。
到了最后,就必须让自己成为掀翻整个世界的炸弹。
在场的人恐怕也意识到了我的行动。
警官的叫骂声传来,SAT队员正冲向这里。
抬头看去,比津正愣着,脸上没有活力。人群中,安藤先生大声高喊着什么。
梓瘫坐在地上,瞪圆了眼睛。
菜刀即将刺入喉咙,这时有什么东西飘落在手上。
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看到那片白色,我想起梓曾说过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她给我讲了雪花莲的传说。
为雪赋予颜色的温柔的花。
她说得没错。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挣扎时,是雪花莲给了我希望。只不过,对我而言,它或许的确是死亡的象征。
如果我的遗体能像传说中那样成为雪花莲的花,那该有多美啊。
我用力握住菜刀。
最后听到的,是梓大声叫出我的名字。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6 23:24 编辑


尾声


突然,主编来找安藤,说是事件发生后过了一年,希望他写一篇总结性的报道。
不用说也知道,所谓的事件就是和渡边笃人有关的恐怖活动。如今在人们的眼里,安藤是最先发现事件的真相、贴近渡边笃人内心的记者,在业界很受关注。主编自然会利用这一情况。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安藤回想起一年前的事。

···

渡边笃人被警方团团包围,表明自己的想法后,立刻放开了梓。随后,他把对准灰谷梓的菜刀转向自己的喉咙,不等特警阻止便刺下了刀。
震惊全日本的恐怖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有一段时间,电视节目上不停播出事件的特辑。
随后,新闻上接连出现渡边笃人被捕的消息,以及他的个人经历,但报道的对象很快转移到比津身上。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后,他的丑闻便被曝光。
与此相对,渡边笃人开始被称为英雄。
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实在让人说不出话。
遗憾的是,许多人好像还跟不上事态的反转。目前仍有很多人坚信渡边笃人才是炸弹恐怖行为的实行犯,还有人提出阴谋论,说渡边笃人收买了新闻业者。与此同时,在网络的角落,则出现了渡边笃人的粉丝网站,宣传他是牺牲自己阻止恐怖行为、揭露黑幕的高中生帅哥。
今后,关于渡边笃人的传言是会渐渐风化,还是会扩散到超出预想,连安藤也难以想象。

渡边笃人带来的影响之一,是诉求修改少年法的游行。
实在意外。
为修改少年法而举办游行,这极为罕见。安藤不记得有过先例。
是因为渡边笃人的话直接公开到了网上吧。他的心声没有经媒体过滤,直接传达给公众,因而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根据主办方的公告,游行的动员人数有三千人。虽算不上大规模游行,但全国各地的人都来参见,今后也可能继续增加。
游行地点选在新宿街头、炸弹事件的发生地,有种与众不同的格调。
游行中,没人高喊未满十七岁也要判死刑、或是废除少年法这种过激的口号,也没有要求比津所说的实名报道。他们诉求的,是希望扩大检察机构在少年犯罪事件中的参与范围。其中也包含加重判罚的含义,不过游行中呼吁的内容与这又有所不同。
“没有真相就无法洗心革面”“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这便是他们的标语。
似乎是引用了渡边笃人所用的“真相”一词。
十五岁恐怖分子倾诉的话语稍稍改变了世界的证据,与此呈现。

···

安藤对着电脑敲下字符。
“在修改少年法的议论中,人们的关注点总是集中于实名报道和处分的轻重。但被害者团体等一直主张的并不只是严惩,还包括检察机关的参与,以及明确责任所在的意义。少年W切实的言语,让世人再次认识到了这一诉求。”
(译注:渡边→Watanabe)
文章太晦涩了吧。这样人们可不爱看。
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句子吗?安藤想着,考虑该如何描述渡边笃人。
“小小的恐怖分子,改变了世界”
就用这个标题吧。
对于屡遭挫折却没有停止行动、继续战斗的他来说,这个标题正合适。
标题和内容的方向已经定了,不过还不足以吸引读者。他需要新的情报。,渡边笃人有关的情报。
安藤关掉电脑,舒展身体。
没办法,就以记者的做法脚踏实地地收集吧。
他决定联系灰谷梓。


事件以后,灰谷梓搬到了远离关东的地方。
安藤在咖啡店等待,对方准时到了。她视线游移不定,心神不定,可能是因为店铺显得太高档,和自己普通女高中生的身份不搭调吧。安藤本是想选座席稀疏的店,结果反而让她更紧张了。
向安藤行过一礼后,灰谷梓在沙发上坐下,看到菜单上的价格,便慌忙开始确认钱包。安藤告诉她:“我来付账,你不用担心。”
“看你的样子,还不习惯被采访吧?”
“是啊。”灰谷梓点头。“哥哥刚被逮捕后,媒体就不停跑过来,我们搬了两次家,现在的生活还算安静。”
“两次吗,真不容易啊。”
“这已经算好的了。如果恐怖事件出现死者,或者比津的行为没被揭发,不管我们跑到哪里都躲不掉吧。”
如今媒体关注的,是原比津议员刑事审判的结果,对实行犯少年的关注正逐渐降低。
“学校里没人说风凉话吗?”
“谁知道呢。其实我决定休学一年,到春天再上学,只不过要比一般的学生大一岁就是了。”
她讲起自己现在的生活。
在新的环境里,她和母亲的生活没有遇到太大困难。梓一边打工赚生活费,一边埋头自学。尽管对春天开始的高中生活心怀不安,但同时也带着或许会交到朋友的期待。
在废弃工厂见面时那副冰冷的眼神已经不见了。她对从春天开始的生活心怀梦想,表情开朗而柔和。
闲聊了一会儿后,安藤换了个话题。
“下面这个问题,如果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可以告诉我你哥哥的情况吗?”
由于事件的严重性,灰谷让在少年审判中被送交检察机关,由后者起诉开始刑事审判。现在审判尚未结束,但迟早会判不定期刑吧。
(校注:指法庭宣判结果时只说罪名而不说具体量刑期间的情况。)
笑容从灰谷梓的脸上消失了。
“我只去见过他一次。妈妈看他没有精神有些担心,问他身体情况怎么样,哥哥只得呻吟了几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反省。我只是告诉他‘希望你能重新做人’,他点了点头,但心里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重新做人吗。”
“其实,我是希望他一辈子不要出来,不过事情不会变成那样吧。今后我在生活中,也必须继续面对哥哥的问题。”
灰谷梓轻轻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她说的话很坚强,但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她露出微笑。
“有的时候别人会可怜我,说别管哥哥,自由地活下去就好了。”
安藤没打算露出怜悯的眼神,但内心的感情好像还是表现了出来。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灰谷梓径直注视着安藤。
“并不是因为我是妹妹,只是我想要这么做而已。我决定不逃避哥哥,思考该如何补偿被害者,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
安藤把灰谷梓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笔记本上。


采访结束,回到公司时,编辑部里似乎吵嚷不安。
主编的桌旁挤满了人。
又出什么事了吗?该不会是少年犯罪吧。
安藤走过去,之间编辑部里的人齐刷刷朝他看来,简直像在等他登场一样。
这是怎么了?安藤盯着他们时,一个同事递来一枚信封说:“安藤先生,给你的。”
上面没写寄信人的名字。
他立刻开封,里面是一张信纸。
“能见个面吗?一次就好。  渡边笃人”
文字很工整。
安藤明白编辑部里为什么吵嚷了。
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接触。


没错,渡边笃人活了下来。
他的自杀,以失败告终。
确实,他向自己的喉咙刺下了菜刀,安藤也看到了刀刺中喉咙的瞬间。但,他的手停下了,刀没有没入喉咙,随后他被警察制伏。
在那之后,他接受了少年法庭的审判。对他的判决,是送入儿童自立支援设施。
对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一结果非常罕见。
(译注:儿童自立支援设施,是日本对有不良行为或有此倾向的儿童、以及因家庭环境等需要生活指导的儿童进行保护及教育的设施。若犯罪情节较严重的情况,则一般会送进少年院。此外,审判后会被送进此设施的少年一般年龄较低,极少出现已经上高中的少年。)
渡边笃人待在隔绝了世间纷争的地方。


设施距离东京很远。来到县政府所在地,再坐一个小时电车,然后转巴士,进入人烟稀少的山里,总算看到那座孤零零的建筑,从远处看去像是普通的初中。
安藤向接待处报上名字,等了一会儿。他以前没听说过里面的人能和家人以外的人见面,估计是得到了特别的许可吧。如果是那样,说明职员已经相当信任渡边笃人了。
说起来,在恐怖事件期间,安藤始终都没能直接和他交谈。
比津、灰谷让、灰谷梓,——管见过很多处于当事人,但与最核心的人物还没说上一句话。
“安藤先生。”
闻声看去,渡边笃人正站在眼前。
和事件前相比,他个子长了许多,面容也变得成熟,温和的表情让安藤吃了一惊。在安藤的印象中,那双眼里还笼罩着悲伤和愤怒,而现在,渡边笃人正露出开朗的笑容。
“上次见面,还是在少年犯罪被害者的集会上吧。”
“是啊,很久不见了。喉咙的伤没事吗?”
“嗯。”他点点头。“没有刺得太深,只是皮肉伤。”
“边走边说吧。”渡边笃人提议,两人便在绿意盎然的院子里慢慢前进。
途中,渡边笃人讲起设施里的生活。
“我有时间养花喔。他们让我选喜欢的植物,但必须每天自己认真照料。我本来就有在养的花,就让人送过来了。”
渡边笃人说得很开心,或许他原本就喜欢说话。
安藤应和着,等待开口的机会。
“听说我啊,笃人君。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是什么?”
“灰谷让从少年院出来后,是我妨碍了他重新做人。我写了一篇报道,然后他就失踪了。”
那之后,灰谷让和比津扯上关系,夺走了渡边笃人的家人。
安藤不打算袒护灰谷让的恶行,但觉得自己也有一定责任。
“我知道。梓告诉我了。”意外的是,渡边笃人的反应很冷静。
“所以,您能告诉我写下那篇报道的经过吗?我想知道一切。”
“经过?”
“无论原谅、憎恨、复仇还是让对方反省,都要先知道一切以后才能决定。”
“真像你会说的话。”安藤笑了。
“刚才是在装帅。”渡边笃人低下头。“说‘让对方反省’太自大了,对不起。”
安藤尽可能详细地讲出了自己的恋人和灰谷让之间发生的事情。
途中,渡边笃人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听安藤全部说完后,他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尽管能理解错在灰谷让,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过不去。如果安藤先生没有写那篇报道,现在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不过,我毕竟是有求于您的立场,也不好说得太过。”
随后,他停顿了片刻。
“请告诉我,梓现在过得怎么样?”
“在事件之后,她搬家了,那地方还没有传开流言,生活很顺利。人们的注意力在从灰谷让转向比津,不会对她们纠缠不休吧。”
随后,安藤尽可能详细地传达了他和灰谷梓见面时的情况,包括她现在给人的印象。
“这样啊,太好了。”渡边笃人松了口气,高兴地眯起眼睛。
安藤问道:
“为什么你不直接和她本人联系?写信还是没问题的吧?”
渡边笃人应该被告知了灰谷梓搬家后的住处。
可是灰谷梓说,渡边笃人没有给她寄过一封信。
渡边笃人叹了口气。
“因为,我对她说了谎。”
起初安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看着他阴郁的表情,安藤猜到了。
“难道说,是你要自杀的事?”
“我一直瞒着她。”渡边笃人自嘲地笑了。“从一开始我就打算死。家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这太不公平。”
听到他的低喃,安藤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疑点终于有了答案。
渡边笃人为什么向全日本公开了自己的长相和名字。当然,其中也有想尽全力妨碍恐怖行为这一动机,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一直怀着走向破灭的愿望。
可是,他停下了自杀的手。
渡边笃人刺下菜刀的瞬间,有人拼命喊出他的名字。那个人是谁,安藤心里有数。
“改变你的,是灰谷梓吗?”
安藤继续说道。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和梓的关系。她是你的朋友?复仇对象?能利用的棋子?妹妹的代替品?还是说,恋人?到底是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渡边笃人轻轻摇头。
“我还没有原谅富田、比津和灰谷让,或许会恨他们一辈子吧,甚至有可能哪天去捅死他们。所以,梓对我来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是被害者的家人,她是加害者的家人。和她待在一起时,我的感情就会失去平静。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她到底是我的什么呢?”
安藤不禁想笑了。
这不是嘲笑,只是因渡边笃人意外的一面翘起了嘴角。
“差点忘了,你可是还处在青春期呀。”
“还用你说。”渡边笃人闹别扭似地说道。
没错,渡边笃人才十六岁。
他正值困惑于如何与人交往的年龄,更别提对方是异性了。
“不过,你早晚要做整容手术吧?不想趁长相还没变之前和梓见一面吗?”
“我是想啊。”
渡边笃人抱头呻吟道。
安藤听职员说明过。今后,渡边笃人会接受整容手术,还会改名。加上成长期的身体变化,他说不定能以完全不同的身份生活下去。
“确实。”渡边笃人温柔地喃喃着。“……果然,我还是想和梓一起,去我们约好的地方。”
安藤一拍巴掌。
“行,我知道了。那你去和职员说一声,我把梓叫过来。”
“啊?”渡边笃人瞪大了眼睛。
安藤拍拍他的后背。
“她就在外面等着呢。非要我带她过来,说什么都不听。”
安藤体贴地把这件事提前告诉灰谷梓时,她拼命恳求。
第一次,安藤也拒绝了。但她一直坚持,甚至往《周刊Real》的编辑部打电话。后来,不知她怎么和凑巧接起电话的荒川聊得投机,连荒川也开始为她说话。结果安藤只好把灰谷梓也带了过来。
不过,这个判断好像没有错。
设施的职员特别许可了这次会面。
一直等在外面的灰谷梓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很快来到渡边笃人面前。后者难为情地垂下视线。
之后,两人并肩迈开脚步,走到长凳前,便在那里坐下。
起初,他们的对话磕磕绊绊,不过,说话声渐渐放开,他们开始露出笑容。
安藤很在意对话的内容。
但,还是不要听了吧。安藤苦笑着心想。
再怎么说也不会有插手他们两人间关系的念头。安藤决定远远地看着。
两个人开心地聊着,终于注视起花坛。
那就是渡边笃人养的花吧。
在长凳前,雪花莲傲然盛开。
一阵冷风吹过,安藤把手塞进了口袋。寒冷的天空下,两人坐在室外的长凳上注视那些花的理由,安藤并不知道。
想必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故事吧。
安藤静静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9-7-26 23:25 编辑


后记


在本书的写作中,我参考了以下书目:
《请听一听我们的声音——少年犯罪被害当事者手记集》(少年犯罪被害者当事者集会 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 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与绝望战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 著/新潮社)
《如果做了“坏事”,将会怎样》(藤井诚二 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事件在质询什么?》(中日报社社会部 编/heureka)
《照亮阴暗——为什么孩子杀了孩子?》(长崎报社报道部少年事件取材班 著/长崎报社)
《犯罪被害者与少年法 写给承受被害者声音的司法机构》(后藤弘子 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被害者与信息公开》(新仓修 编著/现担人文社)
《加害者的家人》(铃木伸元 著/幻冬舍)
《〈家庭法院的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学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 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君能得到什么-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 著/Incident)
其中,特别是《请听一听我们的声音——少年犯罪被害当事者手记集》,在执笔中我反复看过很多次。通过本书对少年犯罪的实际情况产生兴趣的读者,请一定要读一读。

本书在二零一九年一月、现行法律制度背景下执笔。
特别是本书开头,登场人物提及的降低少年法适用年龄一事,是目前法治审议会等正在讨论的论点。如果本书发售后出现法律修正或修正中断的情况,还请谅解。

最后,向为我带来写下本书契机的各位、在刊行时提供协助的各位、以及读过本书的各位,我愿致以深深的谢意。


松村凉哉


<完>




写在最后:
在“読書メーター”上有评论认为尾声是画蛇添足,但正是这样的结局才让我翻译了这本书。虽然是陈词滥调,但还是希望,书里的两人能够幸福。









你这家伙还是写出来了吗




从后记(后面会发布)来看,作者的确参考了很多纪实。
这本书是以2019年1月时少年法的制度为标准所写,其中的内容基符合实际情况。


2019/07/20
更新6、7章。


>>>2019/07/21 更新第8章。<<<


>>>2019/07/26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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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rara 勳爵
本帖最后由 dearrara 于 2020-1-14 12:23 编辑


因为上述讨论,我专门花了几个小时看了这部作品。

从整体上说,作品的质量并没有给人惊喜。在涉及法律问题的剧本需要塑造冲突时,对侵害方实施惩罚的动机和同情侵害方从而反对实施惩罚的动机是天然的素材。近期的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我忘了名字了,就是上面有人提到的“你们杀的人有比我哥少”那部)(想起来了)就是典型案例,《Legal High》也涉及了该问题,大多数正统法律剧如《皇家律师》、《法律与秩序》在此问题上都不吝笔墨。问题是,雷同的剧情大大影响了新近作品的价值,而此种雷同在剧情涉及新闻媒体时显得尤其严重,以下稍作梳理。

媒体报道消息当然不可能以正义或真相作为出发点,媒体以流量为目的,作为商业机构的私营媒体因流量收获利润,作为国家机构的公有媒体因流量实现政策目标。故此,蹩脚的编剧只需要强行塑造一个以正义或真相为动机的媒体人作为角色,就可以轻易地使该角色因为与媒体整体动机的矛盾营造强烈的冲突,从而收获无鉴赏力观众的赞誉。台剧《恶》正是采取了此种策略。这种策略在日本社会背景下极为合适,原因是日本媒体在侵犯个人隐私方面尤为肆无忌惮,不但有英国记者言语上的挑衅,也会实施英国记者所没有的动作、表情和其它行为上的挑衅,我不知道台湾多大程度上复制了日本媒体的这一情况,但这一情况对塑造冲突无疑是极为有利的,一般的记者越肆无忌惮,作为角色塑造出来的反记者就越痛苦、越鹤立鸡群。利用媒体塑造冲突的缺陷主要是,第一会影响真实性,第二会限制作品在价值层面进行讨论的潜力,但根据在中国以豆瓣用户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消费者的欣赏水平,这些缺陷不会影响作品的流行。以媒体塑造冲突是一个范例,整个试图在法律问题上进行价值讨论以塑造冲突的努力都存在上述的优点与缺点。所以就会出现一种情况,一部分消费者认为这种构思本身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在台剧《恶》的评论区大量用户就认为大陆观众否定该剧根本是麻木闭塞而非艺术喜好不同,因为他们无力领会这种价值讨论的魅力),而另一部分消费者认为这种构思平平无奇,仍然要对作品的技术做判断——在必要时就是做指责。其中第二部分消费者还会与本作中所谓“严惩派”合流,因为剧本必须要在相当程度上采取“不严惩”的立场,才能运用上述制造冲突的手段。我们在本贴就有幸看到了这种对立。

绕了一大圈终于讲完了。而本作是否在价值层面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当然没有。我们只能看出作者本身对于少年犯的被宽容是显著不满的。有人说作者结尾没杀人是在“批判”复仇主义,这明显不对,读不出作者立场的读者我认为还需要增强阅读能力。作者在人物的细节描写上有显著的着重,就差跟托尔斯泰一样切旁白直说了;安藤对年轻记者的压制和自省有强烈的做作感,明显是在故意保持平衡(我认为这是可以轻易读出来的,作者的笔触并没有高明到不露痕迹,这不是能以读者主权或者翻译损失加以辩解的);更何况作者在后记中都已经透露了自己的立场。娱乐性质的作品很难在价值层面有所贡献,这也是我认为不能因为价值讨论而轻易封神的理由。

在技术上本作有些什么问题呢?从结构上来说,紧凑程度有待加强。开场半天不进正题,长谷川这个角色出场干扰了读者的入戏,而收益却不明显。后面的行文中有大量的细节描写。细节描写不是说不能要,但是轻小说核心是对话(实际上核心是萌美少女,扪心自问轻小说家靠描写能写出美少女吗,还不是没那水平只能靠对话)而不是描写,如果要描写必须要有质量,否则就变成节奏、结构的问题。开头找一句:

长谷川是一起少年犯罪案的被害者,准确来讲是被害者的遗属,但他的生活也同样遭到了破坏,“被害者”这一称呼恰如其分。

(我先插一句,看了这句话还觉得作者立场是批判,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在读。)这句话有必要吗?写那么长还是平铺直叙。我来改编一句。

长谷川还穿着出租车司机的制服,不过没戴帽子;他说,3月28日看到儿子带着淤青的尸体的夜里,他也穿着这件衣服。

[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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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rara 勳爵
轻小说都开始不让人批评了?继“金庸和莎士比亚谁更伟大”之后粉丝们又创造了新高度啊。这种抗拒讨论的态度只会使潜在的读者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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鼬是我老公 騎士
日本的学生都这么恐怖的吗,不是异世界大佬就是本身就是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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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eliqianzai 勳爵
本帖最后由 bieliqianzai 于 2019-11-4 07:24 编辑


' 雨天的太阳 发表于 2019-9-17 16:39 一个大背景:少年犯罪 大背景下着重描写一组或是两组受害者和加害者家庭之间的矛盾,这倒没什么问题。结果 ... '

最后必然要跳回大背景里社会对整个事件的看法,才能扣上故事的核心表述。而且一组两组太少了,起码得翻个倍而且甚至有互为加害者和受害者的。
左边是加害者,右边是受害者。
灰谷让和记者安藤(美智子),安藤和灰谷让,富田翔吕和渡边笃人,灰谷让和富田翔吕,渡边笃人和灰谷梓。
另外这也不是家庭矛盾,而是当前社会背景对角色的影响造成的后果。无论加害者是否改过自新,加害者的家人是否真的有直接过错,或者受害者想做什么,他们都必然受到社会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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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eliqianzai 勳爵
本帖最后由 bieliqianzai 于 2019-11-4 07:13 编辑


' ScubaLeon 发表于 2019-7-27 14:15 这部作品核心当然不是推理,因为我觉得它是没有核心可言的一本书。推理是它展开故事的方法,如果没有推理 ... '

确定这部里的角色能单纯到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
失去未婚妻之后夺走灰谷新生活的灰谷人生的安藤,受到后妈虐待反而加害于人,在真心悔过展开新生活之后却又被一篇报道夺走未来再次堕落成加害者的灰谷,更甚至于亲人被加害,反而在社会言论的推动下选择拿刀威胁灰谷一家的主角渡边。角色带有的双重属性(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特点过于明显。不是说作者给角色安排了一个好人的位子,他就是个一尘不染的好人。你说角色缺少复杂性,这么明确的双重属性难道还不够复杂?
在讨论的时候还是需要联系一下故事中的社会背景,而不是单纯的把角色抽出来用一两句话概括。角色和故事并不是能用这种方法切离开的。用一句“英雄少年在众人帮助下打倒坏人阴谋并且完成自我救赎”来概括整个故事本身就是以偏概全,因为忽视了角色自身的性质以及在故事中的成长。在故事前期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少年,反而是个在社会舆论影响下从被害者走向偏激的加害者。
还有,你说他没有核心,难道他最后给出的对少年犯案件的讨论不是他想表达的核心?在故事里,社会大众都在用加害者和被害者来给少年犯案件中的角色单纯的符号化,“我们代表正义,所以无论对面是加害者,无辜的加害者家属,还是受害者,我们不需要思考对方的感受,不需要知道事件的经过,不需要知道对面是否无辜,只需要挥舞正义的铁锤来表现自己的高尚”,难道作者不是在对这种整体行为进行批判?而作者自己在经过这一系列故事的思考,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事件的真相比“对加害者施以制裁”更加重要。这不就是他想表达的核心?

为了艺术而艺术,那是新海诚,他作品里社会是真就一点没有。你把故事中社会这一对主角起重要影响的要素全部切离开,然后片面的得出故事塑造了一个“英雄少年”的结论,不觉得有所偏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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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太阳 皇帝
一个大背景:少年犯罪
大背景下着重描写一组或是两组受害者和加害者家庭之间的矛盾,这倒没什么问题。结果最后又跳回修法和舆论这样大的问题上,转折地太突兀

5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翻譯
這作者好幾本書在關心少年犯的問題
最關鍵的因素在於:犯罪者能不能贖罪與改過?犯罪者自認改過的心態與社會大眾的期待落差過大

日本的法治觀念真糟糕,應當罪不及親才是,獵巫獵到不相關人士就代表解決問題嗎?
另外司法也是極大問題所在,當初是誰准許這些罪犯再度殘害無辜眾人?
管他是不是精神病患一樣都該懲罪,難不成正常人就該死刑,精神病患當稀有物種保護?

5 年前 0 回復

high420666 勳爵
這部小說真的描寫得很好,人性的黑暗面,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轉變等等的人所面臨的心態,跟ブギーポップシリーズ有異曲同工之妙非常地值得令人省思
描述主角安藤從一開始到結尾的心路歷程都非常的詳盡,至少比刀劍那類的爛作還要有意義多了

5 年前 0 回復

终焉之罪章 王爵
大佬又开始肝了?估计不久又能有下一本了。最近没怎么关注,这本书的生肉都没收……
(现在怎么只能评20qb了……以前最多可以800,虽然从来没评这么多)

5 年前 0 回復

LYlangyu 平民
怎么下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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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ingfor 王爵
本帖最后由 waitingfor 于 2019-7-31 02:23 编辑


' ScubaLeon 发表于 2019-7-30 22:50 虽然只是轻小说,但我很喜欢LK的原因就是在论坛里,用户之间的交流会更丰富,有一个社群的感觉而不是以作 ... '

这边的视角更接近新文化史吧,所以在这点上没必要达成什么共识,毕竟确实不熟悉文学评论相关的内容。

大概解释一下的话:

'“文化”一词在20世纪得到了不断延伸。在纵向上,它将大众文化包容进来;在横向上,它过去曾经指代艺术与科学,后来也用来描述民众当中相当于艺术与科学的内容(如民间音乐,民间医药);而在新文化史学者那里,它又增加了人工的制造品(如画像,工具,房屋等)和实践活动(如谈话,读书,游戏等)。这种定义方式参考自人类学家们,他们将“文化”一词看做特定社会的态度和价值观念以及它们对“集体表象”的表达和体现,或者像布尔迪厄与米歇尔·德·塞尔托一样指代某种“实践”,正如马林诺夫斯基给文化一词所下的定义:文化包含了“继承下来的人工制造物、商品、技术加工、观念、习惯和价值观”。于是,“文化”就成了一个复数的概念。 '
文化本身就有作为文化存在的价值,无论是欣赏还是作为一种保存的形式
其实我觉得,这么交流缺乏共同语言的概率很高,毕竟LK上也没那么多熟悉文学评论的人和你交流,更大的可能还是不欢而散。这样实在让人觉得不痛快。“你们的得救是在于归依和安静,你们的力量是在于宁静和信赖。”毕竟交流的前提是有共同语言,可以彼此理解,有所节制,这样才不会变成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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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ubaLeon 侯爵
' waitingfor 发表于 2019-7-30 09:22 进行一般交流的时候没必要搬出这么多话题吧,只是一本普通的轻小说。 文学作品的意义不就是在于保 ... '


虽然只是轻小说,但我很喜欢LK的原因就是在论坛里,用户之间的交流会更丰富,有一个社群的感觉而不是以作品或创作者为中心的

要对文学作品的意义进行界定的话也不需要用这么理所当然的反问吧。当然咯,你可以说这是文学作品对你来说的价值,但如果要作出一个普世的evaluative论点的话我觉得需要更谨慎。具体作品的话首先肯定有许多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而大部分轻小说也许确实能反映一些时代内的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至于别的一些被称作经典的文学作品的话,不如说更多都是在挑战当时的观念(当然随后它们也会被挑战)。对后世的读者来说一整个文学史读下来确实能对以前的文化有更多了解,但是作者可不一定都是有这原意的。至少就我了解,大部分作家都是广泛阅读先于他们以及和他们同期作家的作品,并作出自己的回应。而且如果要说更具体的创作过程的话,许多作家都是以一种art for art's sake的理念去写作,纯粹的艺术表达是唯一的目的。

5 年前 0 回復

ScubaLeon 侯爵
' JRの观者 发表于 2019-7-30 08:47 你为何如此优秀。。。文学专业的? '


大学里学的是Comparative Literature再加Philosophy。同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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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ingfor 王爵
本帖最后由 waitingfor 于 2019-7-30 22:36 编辑


' ScubaLeon 发表于 2019-7-27 14:15 这部作品核心当然不是推理,因为我觉得它是没有核心可言的一本书。推理是它展开故事的方法,如果没有推理 ... '

进行一般交流的时候没必要搬出这么多话题吧,只是一本普通的轻小说。

文学作品的意义不就是在于保存了当时的文化和观念并且以文本为载体传递下去吗?与之相比,那些没有被适当说出的话才不值一钱。
'我的言语值一块石头,我的沉默值两块石头——塔木德 '


5 年前 0 回復

JRの观者 平民
' ScubaLeon 发表于 2019-7-27 00:20 第一眼觉得会很有意思,但是看下去之后还是略有些失望 想借虚构作品来聊当代社会问题自然是挺有人气的做法 ... '


你为何如此优秀。。。文学专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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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零时 公爵
感谢大佬翻译

5 年前 0 回復

军服の公主 子爵
很少见到的文章,我很有兴趣

5 年前 0 回復

canxianxueluo 伯爵
这个作者的风格非常鲜明啊,与青少年犯罪相关的背景,身披恶党之名的男主,包含丝丝细节的故事,与其说一本轻小说,倒不如说是作者直接想要表达的心声,尤其是本文希望说的那个词,真相。 无论是对被害者来说,公权机构,罪犯本身,罪犯的家属来说,真相才是不应该含糊的,尤其是目前现实与此相关的现状,很多未成年的犯罪被各种和稀泥,和解,既不能对其它潜在的犯罪风险做出警示作用,也不能对犯罪者本身有什么教育和改正的作用,尤其是不能宽慰被害者的相关亲属,未成年人渣保护法这词被越用越多,本意是希望保护未成年、减少其他人群对未成年的犯罪、对少数走入歧途的少年给与改过的机会的法律变成了保护未成年犯罪者的工具,不过现实最大的残酷反而是既没办法找到妥协点让各方都满意,又不能对现状进行改善,没准未来同态复仇会越来越多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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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dshin 王爵
讀過後覺得是能像身邊朋友推薦的好書,雖然後面收尾節奏有點快,不過在加害者家屬和受害者家屬之間不同面向的角度切入,展開劇情還是蠻有意思的(<<我們與惡之間的距離>>也有關注受害者家屬的思考點);不過就現實角度來看,目前對受害者家屬的保障和保護可能都沒加害者本人完善;嗜血的媒體往往將欲走出傷痛抑或是想要重新來過的受害/加害人重新拉回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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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hailK 王爵
看了这个小说后,不知怎么想起如龙0里面,西谷誉和那个绰号“比利肯”的刑警大叔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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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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